一天,有人来看望少爷。少爷时常卧病在床,因此常有很多人来卧室看望他。但今日来的这位,与少爷素未谋面,是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人。他就是人们所说的土地公,又被称为山神。
据说日本有八百万位神,土地公来看望少爷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到目前为止,少爷还没有跟“神”打过交道呢。
“我听皮衣老夫人说,她的爱孙又卧床不起了,所以……”山神说着,拿出小金子糖似的点心作为礼物送给少爷。少爷让过茶之后,和山神坐到了温暖的走廊上。
山神乍看起来比藤兵卫要年轻许多。少爷不经意地瞥了一下他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要掉到里面去,再也回不来似的。少爷不知道该看着哪里说话,不禁有些尴尬。山神微笑着。
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我有非问不可的问题。少爷暗下决心,正视着山神的眼睛,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会一直这么体弱多病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会产生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的想法吗?”
山神微微一笑,答道:“也有神执迷于找寻明天的自己。他们执迷千年,茫然地寻找着自我。”
“千年!”
少爷大吃一惊。像少爷这样的普通人也许在执迷中就去见阎王了。
“明天之事也许会更有趣。”山神笑着说。
“也许吧。但是怀有这种想要知道的心情,该怎么办呢?”少爷默想着,拿起一块山神送的点心,放人口中。山神说,这是用早春吹起的第一阵南风做的。
口中似有无数落英轻舞。少爷感觉像被淡淡的花色包裹。
“疼……”
黑暗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
时已更深,夜色如漆,笼罩着天地。江户最繁华的大街通町上,兼营船运和药材的大铺子长崎屋的厢房,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房内,少爷一太郎的额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痛得他抱头呻吟。忽然,屋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少爷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结果摔倒在地。
(地震了吗?)
肯定是地震了,还震得相当厉害。黑暗中,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房内变成什么样了。睡的时候还点着灯。现在只能等摇晃停止再说了。少爷在被子上缩成一团。不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
(咦,真奇怪。)
摇晃得那么厉害,也不见仁吉和佐助两个伙计到房间里来,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平时,不管发生地震还是火灾,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冲进来的呀。)
只要事关少爷,两个伙计就爱操心,真是无可救药,但是今天他们却没来救少爷,这不是很奇怪吗?
(真的是地震吗?也许是我在做噩梦吧。)
说起来,摇晃的时间也太长了。少爷不由得感到奇怪。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真奇怪,为什么呀?)
正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声从黑暗中涌到少爷耳边。
“真是麻烦……少爷……”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绝不能让长崎屋的少爷待在这儿……杀了他吧。嗯,这样比较好……一定要把那家伙杀了……”
(杀……杀我?)
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奇怪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融化在夜色中。
(刚才……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人的声音中带着杀气。真的有人在说要杀少爷。这实在是太真实了,不像在做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少爷默不作声时,耳边又传来低声细语。
“真担心一太郎,也许他会死的。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死的。”
这跟刚才的声音不同,少爷觉得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好像故意跟少爷的不知所措凑热闹,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声,很悲伤。为什么哭呢?是谁在哭?
(这个声音……我不熟悉。)
但是这个声音仿佛有股吸引人的力量,使少爷很想去安慰一下哭的人。
不久,哭声停止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静。最后,从远处隐约传来了野兽的叫声。这个是熟悉的声音。
(是狐狸的叫声。)
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时,耳边又传来别的声音。
“好想要……无论如何都需要……必须要得到……那个人有,长崎屋的少爷……”
少爷紧张得把睡衣拽到了胸口。
(我会被杀吗?不能待在这儿,指的是我必须离开长崎屋吗?还有那哭声,真是奇怪。还发生了地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无法平静下来。)
少爷注意到,摇晃已经停止了。总算平安无事。但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是真的听到声音了,还只是一种幻觉,少爷一时无法确定。
(还会听到什么吗?)
少爷凝神静气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窃窃私语,这回真的停了。
此后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长崎屋是拥有一家船行和一家药材铺的大铺子,此外还有仓库和土地,相当富有。
少爷是老板夫妇的独苗,双亲对他的宠爱比堆到天花板的洋点心——蜂窝糖还要甜蜜。作为唯一继承人的少爷,身体虚弱得只要吹吹风就会卧床不起。老板夫妇为了少爷,从各地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多得连仓库都装不下了,还买了许多珍奇玩物,放在少爷日常起居的厢房内,给他解闷。虚弱的少爷喝不了太多药。发烧呻吟的时候,不管多珍贵多稀罕的东西也玩不了。
总的来说,少爷就是乖乖地被药灌大的,长大后成了一个性格坚韧的人。但是父母和两个从小把少爷带大的伙计觉得,少爷老是忍受着病痛,实在是太可怜了,因此对他越来越宠溺。为此,少爷常常犯愁。
清晨,少爷一觉醒来,发现伙计们正在卧室内一脸关切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今天比平常要早嘛。”少爷从被子里起身,问道。
“听说昨夜发生地震了,但不是什么大地震。”
昨夜,两人马上过来看少爷,但是少爷静静地睡着,就没有把他吵醒,然而还是很担心,因此今天就早早来到了卧房。
(啊,黑暗中摇晃的事是真的。)
之后听到声音大概是幻觉。如果真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伙计们早就嚷嚷起来了。
(是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因为摇晃感到不安,才会产生幻觉。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有人说要杀我,为什么?不时被死亡威胁,竟然还有人想谋杀,那人还真是勤快。)
少爷坐在被子上,呆呆地想着那可怕的声音。
仁吉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
“气色不太好啊,今天还是躺着吧。”
好像有一点点发烧。少爷说还有事,连忙爬起来。
“这么一点点热度,不会生什么大病啦。”
再这样下去,整个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少爷补充说。伙计们太小心了,少爷本人说的应该没有错。
“你们给我买的贵重东西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奢侈成性的。”
“噢,是不喜欢上回买的那个虫笼吗?马上给您买个别的。”
“我是说,你们不能放任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样会使我变得贪婪。”
“哦,这样的话,您今天就躺着吧。这是第一次考验。”
“你们为什么不严厉地说,陕去多干活,之类的话呢?”
尽管牛头不对马嘴,少爷仍试着努力说服他们吗上要变成大人了,有必要改变一下。听着少爷的话,伙计们忽然笑了起来。
“少爷老乖乖地躺在厢房中,厌烦了吧?这样吧,下次我们去买玻璃金鱼缸,好不好?”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只好不做声了。他和伙计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仁吉和蔼地说:“总之,不能任性行事。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到药材铺去站柜台了。要是眼睛里落了灰,怎么办呢?”
“仅仅坐在店里,你们就这样担心,那我还能干什么呢?”
少爷觉得最近身体好点了。但无论怎么说,伙计们也只是笑笑。少爷是长崎屋的继承人,照道理说,是伙计们的主人,但是两个伙计对此完全不在意。
这两个伙计的感觉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事实上……他们不是人类。仁吉的本名叫白泽,佐助则叫犬神。他们与少爷的外祖母阿吟都有一定的渊源,作为少爷的守护者来到长崎屋。少爷的外祖母是一个本名为皮衣的大妖怪,现已离开人间,去侍奉荼枳尼天女了。
少爷虽然是大妖怪的外孙,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虽然流淌着妖怪的血,却没有遗传到任何法力。他那多病的身子远不如普通人,所以令身边的人一天到晚担心。
也许是身上流淌的血起了某种作用,只要有妖怪出现在身边,少爷就能知道。正因为如此,他认识了好多妖怪。在长崎屋,除了伙计们,鸣家、屏风偷窥男、铃彦姬、水獭妖以及野寺和尚等,也不时来露露脸,还自顾自地吃摆放着的点心。
妖怪们是病恹恹的少爷的好朋友,也是他的玩伴。他们有时候也会踩到少爷身上。或是和少爷吵架……但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嘛,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起床。我马上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少爷宣布完,从被窝里爬出来,站起身。早上还想修剪一下朝颜呢。
少爷这段时间一直和父亲藤兵卫一起用心栽培朝颜。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哭泣声。
“咦,这个声音,昨晚好像听过……”
少爷正想着,忽然感觉脚下一晃。
仁吉惊叫一声,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少爷。家里到处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妖怪鸣家们齐声大叫起来。刚买的虫笼 和摆设品也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
“是地震,还挺剧烈的!”
佐助刚说完,就是一阵更剧烈的摇晃。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柱子倒了。
“啊啊!”
房间的角落传来什么倒下的声音。最先发出惊叫声的是屏风偷窥男。
“哎,没事吧?”
“少爷,您赶快蹲到被子上,站着很危险。”
但是就算想坐下,没有仁吉帮忙,也很难做到。摇晃,仿佛是从地底涌上来的低沉的声音,呜家们发出越来越大的嘎吱嘎吱声……
“咔嗒咔嗒……”
“嘎吱嘎吱……”
“咯叽咯叽……”
(这地震持续的时间可真长啊。)
房里的衣架也倒了。啪的一声,站在上面的鸣家们掉了下来。有几只掉到横躺着的衣柜上。
“啊!啊……”
鸣家们尖叫着,踢散了少爷叠在一起的书。书倒在了从长崎运来的涂漆圆虫笼上。笼子里没有放虫子,却放着玻璃做的花鸟鱼虫和水池,漂亮是漂亮,但很沉。
虫笼滚起来,鸣家们吃惊地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是他们身材矮小,根本无法阻挡。虫笼从衣柜上掉了下来,又弹起来,在旁边的小衣柜角上一撞后,改变了方向。“咚!”虫笼最后直直地撞在了少爷头上。
2
又听到了那哭声。这是一种安静却又十分绝望的声音。听上一会儿,又感觉声音中包含着一种特别激烈的情绪。
停了……又传来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风掠过似的深沉回响,听起来很悲伤。
为什么这样悲伤地哭呢?为什么又做了跟昨晚一样的梦,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呢?这,是梦吧?
正想时,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少爷不觉皱起了眉头。
之前听到这哭声的时候,脚下也是摇晃的。这次也一样,在摇晃的时候又听到了哭泣声。这两者总是同时到来。
也许这个声音跟地震有关系。地震与哭声、哭声与女孩、女孩与地震……如果这一切有关联,那么就必须好好想一下了。如果女孩一哭就地震,那就太危险了。要是一地震虫笼就砸到头上,有多少条命
也不够砸呀。
(必须阻止那个女孩哭……但是……我去吗?)
对于病恹恹的少爷,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大概是因为这哭声令人揪心……)
哭声越来越轻,不久就听不见了。这吋,又传来了别的声音。
“呜呜呜……”这也是伤心的哭声。但是这……是听惯了的,少爷觉得很熟悉。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呜呜地哭啊?
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个地方是明亮的。
少爷睁开眼,问道:“鸣家,怎么了……”
这时,从头上传来声音。“啊,醒了!老爷,夫人,少爷醒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太郎,你没事吧?真把大家急坏了。”
“是母亲啊,一太郎认得吗?”
藤兵卫和阿妙夫人含着热泪,凝视着少爷。少爷一惊,想起身,头却一阵剧痛。仁吉连忙让少爷躺下。
“刚才地震的时候,你的头被虫笼撞了。”
头上还有伤口。少爷虽然一直生病,但因为很少外出,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受过伤。这回头上被撞出了血,又昏迷了半天没醒来,着实让阿妙夫人担心。她在院子里的稻荷神像前,不断祈求神明保佑少爷快快康复。
“又让大家担心了。”
少爷摸了摸头上包扎起来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的伤口。如果受伤的是好朋友荣吉,肯定不用躺在床上。佐助在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该在虫笼里放进那么沉的玻璃。
少爷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父母笑着点了点头。附近没有房子倒塌,有几户人家发生了小火灾,也都及时扑灭了。
“那就好。”少爷说着,却又皱起了眉头。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又要每天躺在床上了。
(唉,这样就看不到变色朝颜最后开花了。)
盼了好久,计划还是被打乱,看不成了。少爷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崎屋的变色朝颜非常与众不同,它们是知道少爷喜好的妖怪们从各处采集来的稀有品种。其中最罕见的,据说是见越人师从茶枳尼天女的院子中采来的。藤兵卫给这棵在夏季开两次的花起了一个长长
的名字,叫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这种花的花丝是深浅变化的重辦,花和叶都蜷缩成小小的圆形。两种绿色如同玻璃般晶莹剔透,非常美丽。它曾在朝颜大赛上获得过最高级别——大关的
殊荣。
(真想看看啊。)
少爷虽然有点失望,但是身体不可能立马变好,所以也没办法。此时,平时沉默寡言的阿妙夫人却语出惊人。
“老爷,再这么下去,一太郎的身体还是会时好时坏,我想,不如索性让他去温泉疗养吧。”
“温泉疗养!”
听了这话,不光是藤兵卫,房间里所有人都吃惊地喊了出来。少爷也瞪大了眼睛。
“阿妙啊,要是去温泉疗养,就必须让一太郎出远门啊。”藤兵卫不安地说。
阿妙夫人立刻回答:“刚才源信先生说,伤口不久就会好的呀。”
最近江户地震特别多,少爷才会受伤。阿妙夫人不放心少爷,就向院中的稻荷神祈求神谕。稻荷神作出了谕示,说是最好去温泉疗养。泡在温泉中慢慢疗养的话,一太郎的身体就有可能真正变好。正是受到了神的启示,阿妙夫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太郎的身体真正变好?”
“母亲,这是真的吗?”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问。藤兵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少爷兴奋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的身体真的可以变得和常人的一样吗?”
有这样跟做美梦一样的好事吗?温泉疗养听起来好像很管用。神谕真厉害!是外祖母侍奉的神谕示的吧?母亲对温泉疗养出奇地感兴趣,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少爷不由得激动起来。
“我想去……父亲,我想身体变好嘛。您就让我去温泉疗养吧。”
藤兵卫半张着嘴,浮起一脸苦笑。
“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是……唉!”
光有父母亲同意,一太郎是没法去旅行的。如果要去,就必须要有随从守护这位备受重视的继承人,但是伙计仁吉坐在被子旁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爷,少爷从来就没出过江户半步。要进行温泉疗养的话,就得去箱根或是草津,这两个地方都不近啊……”
“只怕还没到温泉,少爷就生病了。”
佐助手里拿着药,也是一脸不悦。
两个伙计不答应跟着去的话,少爷是没法旅行的。少爷只好一个劲儿地请求。
“哎呀,跟我一块儿去吧。像这样每天躺着都烦死了。”
少爷当然也知道,要出门旅行,必须要有钱。有一个行会里,专门有人替人筹集资金。当然,长崎屋是能够预备出这些钱的。
“等我身体变好了,我就会好好努力,把旅行中花的钱全赚回来。”
“啊?不是,少爷,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继续软磨硬泡。他想和伙计们、荣吉或者松之助一样,每天都能从被窝里爬起来。如果可能,还想把每天喝的药减一半,让源信郎中不用天天到长崎屋来。
“求你了……”
“少爷,我们知道您很想变得健康,才会这么坚持。但……该怎么说呢……”
伙计们一脸为难。阿妙夫人想出了一个办法。
“要是去箱根,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一太郎可以在店门口坐船,再转乘常磐号。一直走海路到小田原,之后再坐轿到箱根,这样不是太远。”
“箱根?仁吉,你觉得怎么样嘛?佐助,好不好嘛?”
终于,两个伙计朝一个劲儿请求的少爷展开了笑颜。
“明白了。送少爷去疗养听起来不错,那么就请让我们随少爷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朝老板夫妇低下了头。听到伙计们这么说,少爷激动得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好啊!我真的要去旅行啦!”
少爷高兴得心花怒放。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江户。
“温泉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头上这点小伤,马上就会好吧。”
开心的笑容好像长在了少爷脸上。见少爷这么高兴,老板夫妇也是满脸笑容。
(外祖母会保佑我,让我去旅行一次吧。)
少爷很想到院子里的小神龛去拜拜佛。
“一定会健康回来,让大伙儿吃一惊。”
此时,又发生了一次小地震。但马上就停止了,众人也没有惊慌……少爷平静下来了。
“了,一定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要是身体不好,就不能去旅行啦。”
少爷高高兴兴地自觉钻进了被窝。他又集中起注意力,觉得一静下来,又有细微的声音传人耳中。好像又有人在哭。
3
鸣家们在厢房里吵吵嚷嚷。
得知少爷要去箱根,鸣家们都想钻进少爷的袖子里去旅行、泡温泉。他们兴高釆烈地说着,在温泉,不用生火,就会有热水涌出来,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鸣家数目众多,不可能全钻进少爷的袖子里,所以大家为了谁能去而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挠痒痒,笑得倒在地上的就算输,还通过捉迷藏比赛决定胜负。啪嗒啪嗒!咕嚕咕噜!咚!很多鸣家摔倒在地上。以猜拳决定胜负的时候,由于鸣家们只会出石头和布,所以出布的就算赢。在一片吵嚷声中,其他妖怪也纷纷说,要跟少爷去温泉。
首先是铃彦姬,她把铃铛偷偷地搬进了厢房,但是被仁吉扔了出去。水獭妖和野寺和尚不时以一身出行打扮出现在长崎屋的院中,表明可以随时跟少爷出门。
屏风偷窥男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悦。虽然不能泡温泉,他也想跟少爷去旅行。他可以从自己的原形屏风中走出来,却不能去箱根,也不能要求别人把那么大的屏风加到行李中去。无论如何不可能跟着去
温泉疗养了,所以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躲进屏风,赌气不出来。
少爷要去旅行的消息也传到了邻居们耳中,大家纷纷来到长崎屋,为少爷饯行。在出发之前,清七捕头来了好几次。但他总是手头拮据,每次来,伙计们反而会往他袖子里塞钱。此外,为了购买所需物品,订购的东西到货等,少爷的厢房内,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
“唉,真是吵啊。”这天,仁吉叹了一口气,在厢房起居室中的一堆货物里抓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扔到了院子里。原来是猫妖阿白乘人不注意,钻了进去。
“少爷,我清点一下行李吧。请您看一下我们要带去的东西。”
除了应急的钱和药之外,没什么让少爷拿的。但要是不知道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需要用到时就麻烦了。少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榻榻米上众多的新鲜玩意儿。
“真有趣!好像是平时用的东西被施了魔法,变小了。”
剪刀、随身带的小镜子、算盘、烛台等,都小巧玲珑。还有很多平常没见过的东西,像折叠式的枕头、旅行用的日记本、刀鞘里藏了钱的短刀,以及证明身份的文书、笔墨、钱包、扇子、针、线、梳子、发油、蜡烛、打火工具等,一应俱全。
“仁吉,这是什么?”
“这是印纸,就是盖上了印章的纸。印章没带在身边,当家里寄钱的时候,就拿这个当证明,比对印章,是不是一样。”
行礼巾还有小药盒、厕纸、麻绳、钩子、油纸等。因为是少爷出行,还有很多药。内服药、敷药和湿敷用的毛巾放在一起。旁边还堆着布手巾、折叠式灯笼、雨衣、装点心的茶叶筒等。在替换的衣服旁边,有一个装了各种便利用品的皮口袋。在这些东西旁边,是出发当天要用的草鞋、草帽、护手套、细筒裤、绑腿等。一旁堆着几个二十五两银子一包的纸包,此外还散放着一些一分金币和一铢银币。
少爷感觉有点奇怪,说:“这……行李都是放在肩挑的担子上,是吧?虽然这些东西都很小,但是……要把它们都放进行李担吗?衣服会不会带得太多了呀?”
少爷的衣物在一堆小巧玲珑的东西旁边,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
“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箱根在山里,早晚比江户冷多了,替换衣服必须要多带。”
“带这么多的话,还能轻松走路吗?”
“没关系,我们坐船到小田原,之后就雇人挑行李。”
仁吉和佐助要是拿了大件行李,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没法好好保护少爷了。不在乎花钱雇人是因为他们对钱的感觉跟人不一样。
(嗯,看来这次旅行,我得好好看住钱才行。)
少爷暗暗下了决心。但是每次少爷说到钱,小伙伴荣吉就会露出一脸苦笑,所以少爷还是感到有点不安。
这时,有人在厢房的院子里说:“掌柜的让我到仁吉这边确认一下我的行李。”
原来是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他提着行李站在那儿。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和少爷有血缘关系。因为有这层关系,他才来长崎屋当了伙计。松之助和少爷关系很好。他有生活经验,并不会一味地溺爱
弟弟。因为个性沉稳,这次阿妙夫人让他跟随少爷去旅行。
以前,阿妙夫人不承认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儿子。但是当松之助作为伙计留在长崎屋以后,她并没有特别讨厌他。少爷高兴地叫他“哥哥”时,阿妙夫人也没有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
母亲还是有点改变了吧?因为母亲身上流淌着更多的妖怪血,少爷不免会这么想。
“真高兴!能和仁吉、佐助,以及哥哥一块儿去旅行,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
松之助的行李收拾得非常简单,和少爷的简直没法比。佐助往松之助的行李里塞了一包一分银币,说是以防万一。
佐助又在少爷的短刀里塞进了很多一分金币,还说,虽然很沉,但是请忍耐一下。这已经不是刀,而变成了钱袋。
“旅途中万一跟我们走散了,身无分文的话,可就寸步难行了。这些金子和小药盒,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带在身边。”
“不会走散的啦。我们不是直接去客栈,住在那儿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哦……知道啦。”
为了让爱操心的伙计们放心,少爷乖乖地收好了短刀。果然沉甸甸的。
古色古香的药盒上画着狮子图案,里面满满地塞着各种各样的药。描金的狮子用脚挠着耳朵,好像要把自己的毛拔光。
“少爷,在温泉疗养的时候,要记得早起早睡,按时吃药。”
“饭一定要多吃,要是空腹去泡温泉,会晕倒的。”
伙计们絮絮叨叨。这让少爷觉得,和平时不一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他找到青色桐油纸做的雨衣,乐呵呵地穿上,引得伙计们一阵大笑。
不久,松之助回店里去了。鸣家们又出来吵嚷。一只鸣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顶小草帽戴在自己头上。为了抢这顶草帽,几只鸣家乱作一团,摔倒在房间的角落。
终于到了出发这天。
少爷生来第一次一副出行打扮,在父母亲和店里伙计们的目送下,和同行三人在京桥附近上了船。因为是从家旁边起程,邻居们都来送行了。
少爷右边的袖子里钻进了两只鸣家,左边的袖子钻进了一只,都是这次的赢家。
少爷很想兴高釆烈地踏上旅途,但是此刻他心情很不好。外面刮风,所以上船之前,佐助就在厢房内用棉睡袍把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直接抱上了船。
“真丢人!”
少爷求佐助别把他当婴儿一样对待,但伙计完全不听。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佐助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定。没办法,只好找仁吉来阻止他。然而一大早,厢房里就不见仁吉的身影。不一会儿,在店外
看到他了,可是已经太迟。没办法,少爷只好穿着棉睡袍向大家辞行。真是丢脸死了。
少爷想着不一会儿就要和父母分別了,不觉有些孤单,又不知道说什么,当他拜托父亲买朝颜大赛的门票时,大家都笑了起来。
“记得好好疗养。”阿妙夫人担心地说,“每天要多吃饭,按时吃药,穿得暖和一点儿。还有,还有……”
不久,船离岸了,向东穿过堀川,朝佃岛方向开去。在那儿再换乘常磐号。乘上常磐号之后,很快就能到达小田原。
很多船满载酒坛子呀菜呀,在堀川里来来往往,从少爷身边缓缓驶过。出了隅田川的人海口,船一阵摇晃。在海面开阔的地方,看到了常磐号。
“啊……常磐号可真大呀。”
少爷曾远远地看到过长崎屋的船,但是从来没有坐过。乘着小船靠近,常磐号更显得像个庞然大物。它能运千石以上的货物,船上有十四个水手。船中央扬着纵条纹的巨帆,船头还有更小的帆。看来,
常磐号上的人从一看到少爷一行乘坐的小船,就开始准备了。
“啊,他们在挥手。他们看到佐助了,对吧?”
船行的佐助和水手们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佐助只是看着别处,含糊地回应了一声。满天彩霞,乌鸦在船边哇哇地叫着。
“怎么了,佐助?一直看着天空,天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不,没有……”
伙计的回答含糊不清。
(是因为我第一次出远门,他特别紧张吧。)
佐助在到长崎屋之前,长期在外旅行,他应该很习惯才是。少爷觉得很奇怪,想跟仁吉说这件事,但是仁吉的样子也有些怪。他离开少爷,站在船尾。佐助走了过去,两人好像在说什么。
“仁吉?佐助?”
少爷在摇晃的船上,渐漸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这次出行,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呀……)
但是没有时间多问了。小船已经到常磐号旁边,马上要换乘了。佐助回来了,把穿着棉睡袍的少爷夹在腋下,大家很快上了大船。
一个水手告诉少爷,像常磐号这种船,又叫辩才船,往来于江户和大阪之间的是这种船只,来往于虾夷和京都之间的北前船也属此类。这是一种不需要人摇橹、而是靠风力鼓动船帆航行的大型船只,长
五十尺以上。固定在船两端的缆绳把白帆绷得紧紧的,在海风的吹动下,白帆鼓起子优美的弧形。少爷很快就对这艘初次乘坐的大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幸亏两个伙计没有紧跟在身边,少爷赶紧从棉睡袍中钻了出来,在船上东走西看。少爷被海上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没有晕船。海水是无边无际的碧蓝,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种和堀川完全不同的雄伟的景象。
“少爷,如果从江户徒步去小田原,要花上整整两天,但是坐船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了。”一个水手温和地说。
和长崎屋有关系的人,都知道少爷体弱多病,所以都格外小心。
“绕到平常不去的港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哎,少爷,这船就是长崎屋的呀。您根本用不着客气。”水手们笑着说。
少爷微微歪着头。“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少爷在船上走来走去,问东问西,非常开心。出港后不久,少爷忽然遭到一群从天而降的乌鸦的袭击。
“啊啊……”
少爷慌忙躲进船舱里。
(海上也有乌鸦吗?)
过了一会儿,少爷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甲板上。
一个水手问:“没事吧,少爷?您掉下的棉睡袍怎么办?拿到船舱去吗?”
“咦,我把它扔在那儿了吗?不好意思。”
真奇怪……少爷赶紧去拿棉睡袍。应该是在受到惊吓时忘在甲板上的,但是平常的话,伙计们会马上收进船舱的呀。
佐助他们去哪儿了?好一会儿没见他们了。也许是在照看行李。一走进船舱,虽然是白天,里面也一片昏暗。走到水手指引的地方,少爷看到只有松之助一人在叠棉睡袍。
“咦,哥哥一个人在这儿吗?伙计们呢?”
“哦,他们不是跟少爷您在一起吗?”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少爷呆呆地盯着睡袍。
(现在想想,上船已经很久了。)
早上,佐助怕少爷被风吹到,就用棉睡袍把少爷裹了起来。但是刚才少爷脱下睡袍乱扔,在船上东走西逛,那么爱操心的佐助竟然没有过来唠叨。
(连仁吉也……)
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仁吉每天都要让少爷喝几次药。但是现在想想,自从早上喝过药之后,仁吉再没过问了。
“真奇怪呀……”
“少爷,什么奇怪啊?”
少爷来不及回答,就朝船长那边跑去,可是也不见伙计们的身影。问水手们,又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没见两个伙计呢?)
见少爷一脸不安,船长笑了起来。
“您是在找那两个伙计吧?他们肯定在船上什么地方,这里是海上啊。”
除了船上,他们没有地方容身。船长让水手们去找。水手们过了很久也没回来。等他们终于回来时,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啊,找不到那两个伙计?”
听了水手们的回报,船长大吃一惊。再找一遍,仍不见那两人。在佃岛换船时,那两人确实是在少爷旁边,之后,他们把行李交给了水手。少爷清楚地记得这一切。但是现在他们却不在船上。
他们离开了,就像乘风消失在天际。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少爷……他们俩会游泳吗?”终于,船长结结巴巴地问道。
海面很平静,连体弱多病的少爷都不会从船舷上掉下去,所以只能猜测他们是自己跳到海里去了。
“会。”少爷明确地回答道。
但是这两个人……如果想下船,应该会采取更有趣的方法。他们可以招来被称为海的主人的大鱼,骑着它们到达陆地;可以唤来幽灵掌舵的船;还能随风而去,或是踏水而行……如果他们想要下船,办法多的是。
“怎么会有这种事?少爷还在这儿呢!”
松之助不知何时来到了少爷身边,呆呆地叫了起来。松之助到长崎屋时日尚浅,但是他也看到了两个伙计每天如何与少爷形影不离。两个人离开少爷……而且是在少爷第一次出门旅行的第一天离开,这很难想象。
少爷脑子里此刻比谁都乱。
(佐助确实上船了。把我包在棉睡袍里,抱到常磐号上的,就是佐助。
也就是说,佐助是在起航后从常磐号上消失的。那仁吉呢?)
奇怪的是,少爷不太记得仁吉的去向。也许只是行李上了船,仁吉没有上。但是……为什么呢?要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不仅是两人在海上不知去向,但是这些事没法向船长和水手们说。
问题是,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佐助忽然下船,是有什么事发生吧?仁吉没有上船,又是为什么?
两个伙计带着少爷乘船旅行,到今天早上为止,事情都和计划一样。如果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在今天。但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也就是在海上看到了乌鸦。
说起来,在佃岛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在一起小声嘀咕。但就算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跟少爷说一声就消失,还是很奇怪。然而说有人硬把他们拽离大船,也不可能。两人是妖怪,都有法力。而且也没人听到动静。
什么原因让伙计们离开了少爷呢?船上的人都一脸紧张。海面平静,一片无垠的蓝色。本来是宁静的旅行,此刻却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这……少爷,现在怎么办呢?”船长不知所措地问。
水手们和松之助担心地围住少爷。虽然在船上所有事都应该由船长决定,但这艘船是长崎屋所有,而且这次航行也是为了少爷,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必须由少爷决定。
最后,少爷镇定地说:“照原计划前往小田原,等到了那儿再说。”
没法下令让顺潮水前进的船突然返回江户。
“也许伙计们完事之后,就会赶去小田原。”
“明白。那我们就先去小田原。”
少爷决定之后,船长和水手们稍稍平静了一些,马上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少爷并没有变得轻松,他一直在船边,凝视着平静的海面。身旁站着松之助。
(虽然那么说,但是伙计们不太可能在小田原等着……)
少爷也明白那是自我安慰,但他必须继续前进,不能半途而废。伙计们不可能把少爷扔在半路上,自己回长崎屋的。
少爷觉得,如果中断旅程,他将再也见不到仁吉和佐助,从而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少爷一直有这种预感。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少爷决定先去小田原,再前往目的地箱根。必须找出发生这一切的原因,让伙计们回到自己身边。少爷朝松之助微微一笑。
“这次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经历大风大雨啊。”
说完,他猛地抓住船舷。
正如水手们所说,到小田原比预想中要快。
水手们帮少爷把行李搬到了岸边,所以虽然伙计们不在身边,少爷也并没有多辛苦。但是在这之后,就是和松之助两个人的旅行了。
船长还是很不安,在少爷下船之前劝他先回长崎屋,还说,可以去跟其他船家商量,让少爷乘坐从小田原到江户的船只回去。
“但是伙计们不在啊。”
少爷坚决地摇摇头,和哥哥松之助一起背起两个皮口袋,转移到小船上。到了港口,二人向水手们言谢道别。常磐号浮在海面上,渐去渐远。
(接下来只能靠哥哥和自己了。)
少爷咬紧牙,马上雇了个挑夫挑行李。三人来到小田原驿站,坐在茶水店的马扎上稍事休息。
小田原驿站距江户二十里二十七町①。因为临近箱根,在这里住宿的旅客很多,五十多家客栈鳞次栉比,驿站相当热闹。
松之助四处看了看,仍不见伙计们的踪影。
“少爷,那两位不在小田原驿站。我们还是回长崎屋比较好。”
连松之助都这么说。从常人的角度考虑,两个男人结伴去温泉疗养,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身体比常人虚弱许多的弟弟会不会太劳累呢?松之助因此备感不安。
“如果就这样回长崎屋,父亲肯定会问,为什么伙计们没跟我在一
①町,长度单位,一町约1.9米。
起。如果说他们在旅途中突然失踪了,父亲肯定会很生气,也许就把两人解雇了。”
少爷无论如何不愿看到那种事发生。
“哥哥,你帮帮我吧。”
看着弟弟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松之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静静地把手放到少爷肩上,亲切地说:“是这样的……少爷,事实上回江户比较好,你明白吗?”
少爷点点头,但仍不愿回去,没有仁吉和佐助,就不回去。
“如果哥哥一定要回去,那我一个人去箱根。”
“你这么顽固,都不知道像谁呢?”
“像哥哥!”
看着弟弟如此固执,松之助不由得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在港口雇的挑夫忽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原来挑夫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而且行李有两大袋,他想到,比起拿脚力钱,不如把行李卖了赚得多。少爷和松之助正在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但
是还没走出十间远,挑夫忽然大声渗叫,倒在地上。
“啊啊——疼!什么东西啊?”
少爷循声望去,才发现挑夫已经走出老远,但脚被鸣家们狠狠咬了几口。
“哎,你想怎么样?”
松之助赶紧上前去抢皮口袋。路人都停了下来,在一旁看热闹。鸣家们也都从皮口袋里钻了出来。那人一边捂住莫名其妙发痛的脚,一边抱着行李,口吐恶言。
“呸,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拿了那么多行李,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坏人哪。”
“胡说!快把行李还给我!”
挑夫紧紧地抱着皮口袋,不肯放手。
松之助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少爷从旁插话,说要付钱给挑夫。
“少爷,这家伙想抢我们的行李哪,他是个强盗!”
“哥哥,行李不是还没被抢走吗?他确实为我们挑了一段路。”
看到少爷这么好说话,挑夫又变得目中无人了。他朝少爷伸出手要钱。
“嗯……金子……”
少爷把手伸向短刀,握住柄。挑夫还以为少爷要拿刀刺自己,脸一下子僵住了。
“你要干……干什么?浑蛋!”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慌忙逃得远远的,脸上无耻的表情消失无踪。
“咦,他为什么不拿钱就走了呢?”
少爷从刀鞘中拿出的不是刀,而是小金币。少爷有点吃惊地看着挑夫的背影,嘟囔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松之助听了少爷的话,一边苦笑,一边扛起两个皮口袋。口袋很沉,不可能叫少爷拿。
“接下来要去箱根汤本,哥哥一个人扛两个口袋,会很辛苦的。”
“我可不能让你拿行李啊。少爷是来疗养的,不是吗?”
两人在茶水店里争拿行李时,鸣家们又偷偷地钻进了少爷的袖子里。少爷发现以后,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头。
“辛苦了,这回可立了一大功啊。”
“那家伙偷了我们视作珍宝的金平糖,真是不可饶恕。”
这时,有个影子从背后靠近了少爷等人。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有好几个人站在身后,像一堵墙,那些人的气息似乎都吹到了少爷的脖子上。
(惨了……旅行还真是非同寻常啊,不能像平时那样跟人说话。)
但是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少爷和松之助不由得一步步后退。有个人开口了。
“哎,你们是要去箱根汤本吗?准备走到那儿啊?”
那人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压迫感。这种打扮和身形,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无论冬夏都穿着同一件单衣的脚力。这些人以替人搬运行李或抬轿子为生,据说其中很多人居无定所。他们体格强壮,往往借此向旅客强要过多的酒钱,名声很不好。这种传言已经到了江户。
松之助紧紧地抱着皮口袋,摆出一副警惕的姿势。
少爷看着轿夫们魁梧的身体,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轻松地回答:“我们要去塔之泽一个叫一汤温泉的客栈,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拿着这么重的行李很困难吧?怎么样,坐轿子吗?”
一个轿夫说着,手指一顶简陋的轿子,其实也就是滑竿。松之助询问了价钱之后,又仔细地看了看这顶破破烂烂的轿子。
“你是说,坐这顶轿子到塔之泽要五百文,太多了吧……”
“别抱怨嘛,乘了这轿子就能轻松旅行了,很划算的。”
“在包食宿的客栈住一晚才要两百文而已。”
“你是说不行,是吗?要是再说这些哕哕唆唆小气巴拉的话,就把你们扔在半路上。”那个轿夫一副强硬的口气,威胁道。
滑竿是三角形的,像把富士山倒过来一样,用竹子制成,比江户的便轿简单,上面铺着蓝色的坐褥。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轿夫的大呼小叫,而是很有兴趣地看着一个轿夫手腕上漂亮的刺青。
“啊,哥哥,你快看那个人。那条龙真漂亮啊!”少爷高兴地说。
那轿夫听到少爷赞美,喜形于色,于是把手腕伸出来,让少爷看得更清楚些。少爷又高兴地称赞了一遍。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
轿夫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是马上又变得从容不迫。看起来他们已经很习惯了,少爷皱着眉头。
“是地震。在这个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地震吗?”
“一直都有。有传闻说,山神发怒了。”
“传闻?什么样的传闻啊?你能讲给我听吗?”
“你要是坐轿子的话,我就在路上讲给你听,有好多呢。”
少爷想了想,马上在轿夫手上放了一块一分金作脚力费。
“那就请你把我们抬到塔之泽吧。我们不太习惯步行,还是坐轿子比较安心。”
少爷想着身边有这一群高大魁梧的人,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自然不敢靠近,这样就不会遇到像刚才那样粗野的强盗了,所以笑眯眯地上了轿。少爷虽然对价钱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有
效地用钱。看到先付了钱,轿夫们笑嘻嘻的。只有松之助一个人叹着气。
“那……少爷,要不你坐轿子,我走路吧?”
松之助觉得,花住两天客栈的钱雇轿子,实在很浪费。何况少爷还跟轿夫们说好,等到了塔之泽,再多多地给他们酒钱。少爷恶作剧般地吐了吐舌头,指了一下哥哥,又指了指后面的轿子。轿夫们都笑
起来,一把抓住松之助,把他扔到了轿子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
“好!出发喽!”
在振奋人心的起轿声中,轿子被抬了起来。
抬轿子和坐轿子都有窍门,不习惯的话,会浑身僵直酸痛,如果坐得不好,还可能会摔下来。
“喂、喂、喂……”
在松之助拼命挣扎的时候,轿夫们已经有节奏地迈开了步子。两顶轿子前后相随,小田原驿站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从小田原到箱根驿站有四里八町的路程。到了汤本,去塔之泽还要走些路。
“这还不是像箱根八里那么陡的山路,但路可不都像石板铺的那么平。”
轿夫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但是在自幼生活在江户的少爷眼里,这已经是山里了。树林茂密,不见人影。层层叠叠、延绵不断的风景让少爷感觉很新奇。
鸣家们不时从少爷的袖口里钻出来,指着路旁的树,叽叽地叫着。他们看到了小小的橡子,很想去摘。
途中不吋和别的旅客相遇,但是轿夫们都很快地擦肩而过,或是赶超他们。少爷习惯了坐轿子,沉默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担心伙计们。
(仁吉……佐助……)
要是他们俩也在,该多么开心啊。少爷不禁叹了口气。
(见到他们……我一定要好好抱怨抱怨。一定要抱怨!告诉他们我有多害怕。)
就在少爷禁不住叹息连连时,远山的天际已看不见白色的云彩了。山里的天气极易变化。
塔之泽的一汤温泉在早川岸边。
到客栈吋,给轿夫付酒钱的是少爷。松之助生来第一次坐轿子,只见他脸色苍白,像晕了船,走路摇摇晃晃的,根本没有力气付钱。
已经事先通知了客栈到达的时间,人住非常顺利。住处比想象中要小,一点也不豪华,但是有一种很宁静的气氛。
据客栈老板说,塔之泽有近二十家温泉客栈。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沿河盖着许多茅草屋顶的房子,景色非常美。与江户通町繁华的景象不同,这里别具一种幽静的风韵。少爷一边打量着平生第一次住的客栈,一边往里走。
(也许伙计们在客栈里等着我呢。)
少爷这小小的希望马上破灭了,两人都不在。少爷不由得深深感叹,这次出行还真是令人意外,遇到了好多始料未及的事。
因为事先已经告诉客栈,要住下来静静疗养,一汤温泉在客栈深处准备了两间毗邻的屋子。小小的院子,四周环绕着群山,拾掇得相当齐整。房间并不多,有七八间。客栈中有一个一坪大小的温泉池。
塔之泽村中还有公共温泉。
听客栈的人说,来疗养的人一天要在温泉中泡七八次,少爷大吃一惊。两人先安顿下来,让客栈的人上了简单的茶泡饭等晚餐。吃完之后,少爷并不想马上去泡温泉。
“接下来怎么办呢?”少爷自言自语。伙计们应该没回长崎屋。
“不知道啊。”松之助把药递给少爷,温和地说,“不管怎样,今天先喝了药睡下吧。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很辛苦吧?很累了吧?”
先乘船,又坐轿,此时少爷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床上,身子特别沉。
“我想快点找到仁吉他们呀……”少爷叹了一口气。
松之助亲切地笑道:“等到了明天,不那么疲惫了,一定可以想出找他们的好办法。来,快躺下吧。”
要是病倒在床,就不能去找伙计们了。少爷赶紧钻进被窝。松之助去了旁边的房间。接下来就是和往常一样的漆黑,但是总觉得和江户的厢房有点不一样。
(山里的夜真深沉啊……)
客栈旁边有条河,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并不会太安静,但是从四周压过来的沉沉的黑暗,该怎么形容呢?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少爷刚刚要睡熟时,忽然感到一阵摇晃。他坐了起来,小声嘀咕“地震吗?”还好并不剧烈,而且马上就停了。
“你没事吧?”
少爷问候过隔壁房间的松之助,又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出门旅行前,长崎屋的厢房内也发生了地震……那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以为是梦,就忘了。
(有人说要杀我。)
那个声音还说,少爷有一样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接着又有一个女孩在哭。现在想想,少爷觉得那奇怪的哭声就是所有怪事的源头。
(我一直卧病在床,不记得招惹谁了呀。)
但是少爷以前也曾被差点成精的白发妖怪袭击过。恨和执念往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从何处降临。
(我应该再想想那个声音吗?那个声音和两个伙计的失踪有关吗?)
少爷躺着,认真地思索起来。首先,杀了自己,谁会心中大快呢?想不出这么个人。
第二,听到了担心自己的话。
(这和伙计们的失踪有关系吗?)
第三,自已有让别人眼红的东西吗?
(太多了,理不清啊。)
老板夫妇每次总会找理由给少爷买各式各样的东西。而且,因为长崎屋经营着船行,少爷经常从水手或船长那里得到很多江户见不到的东西。
(但就算这样……唉,怎么也不明白。)
正想得出神,房间的角落传来轻微的响声,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鸣家们刚才在少爷身上又跳又闹,现在也已经睡熟了。
门开了一条缝。房间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缝变大了。
少爷翻了个身,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想,也许是鸣家,也许这个地方也有妖怪。这家客栈和长崎屋很不一样,感觉不对劲。少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了!
还没等他叫出声,嘴就被堵住,胃突然疼痛起来,真难受,头也发晕。
接下来,少爷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