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这是在做梦吗?肯定……是,肯定没错。少爷咬紧牙。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被几个男人抓住,绑了起来,扔在地上。那些人衣着有些奇陸。像是农民,穿着看起来冷飕飕的麻布衣服,而且都是窄袖。
四周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少爷被绳子牢牢捆住,又麻又疼,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地震了,地面在摇晃,少爷更加郁闷了。
抓少爷的人看起来都很瘦,还很疲惫,怎么看都不像是劫匪。那么是与少爷有仇的人吗?也不对。少爷打一出生就身体虚弱,一向规规矩矩,为了保住小命已经忙得团团转了,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招人恨
的事情。如果有人计划要杀少爷,也许还在计划时,少爷就因为伤风什么的去见阎王了。认识少爷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是现在,少爷却成了阶下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哪儿?
少爷把头转向右边,映人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山峰。除了少爷和那帮人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少爷又听到了轻微的水波声。他挪动身体,朝后一瞧,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湖泊。原来是在
湖畔。
(怪不得风那么冷。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呢。)
湖面宽阔,停好多大船都应该没问题。湖身略显狭长,远处的湖面被山挡住了。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细波。
(我不是在夜晚的山路上吗?)
现在却是白天,一片明亮。
(看来还是梦,肯定是的。)
少爷这样告诉自己好几次,还是没从梦里醒来。刚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到底来自何处?站在少爷旁边的人都是一副可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近处的湖畔还放着几样奇怪的东西,有大大小小的
木桶,还有祓除时用的八角白木棒,上边挂着纸条。他们想干什么?
如果是在神社,当然另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地方,忽然看到祓串,怎么也产生不了敬畏的心情。而且令少爷不安的是,仁吉和佐助都不在身边。他们现在在干吗呢?自己这样害怕、一筹莫展,他们却不在身边。
(要我喝药的时候,倒总会出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鸣家们也不在袖子里。发现鸣家们没被抓住,少爷稍稍松了口气。但毕竟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因此十分害怕。
少爷偷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们抓我,是想抢我的钱吧?)
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些人的表情不该那么恐怖。不过,现如今人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单纯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群人站在寒风中,盯着湖对岸。不一会儿,看起来最年长的人开口了。
“如果这样……龙神就会结束干旱和大雨,你们说是吗?”
其他人也说话了。
“我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忍无可忍了。”
“荞麦没剩多少了。”
“稗子和小米也马上要吃光了。”
他们的谈话充满了不安和疲惫。那些干瘦的身体仿佛在向少爷表明,他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
龙神?干旱和大雨?他们是在向神祈求丰收吧?对,还有祓串呢。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呢?)
那些人还在低声交谈。
“不管怎样,下不下雨由龙神决定,只要他能明白我们的心情就好了。”
“希望如此。我们可是把比女……听说她可是山神的孩子,都当供品献出去了。”
(供品?比女?)
少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和服,不由得小声惊呼起来。刚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没有发现身上套的,并非原先的条纹和服,而是女孩子在节日里穿的绣着红花的漂亮和服。而且,短短的和服下摆下露出的脚,非常纤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这的确不是现实。这是发生在那个叫比女的孩子身上的事!她被当成供品,少爷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少爷恍然大悟,又看了看那些祓串。这就是那个故事,轿夫新龙讲的那个古代传说。
自己是在山路上坐着轿子听轿大讲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箱根。人们为了平息龙神的怒气,把一个女孩当供品献给了龙神,但因此惹得孩子的父亲山神大怒。
少爷不由得又重新审视起那些人的穿着。这些奇特而陌生的衣裳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穿的。这个孩子就是山神的女儿吧?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又联系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梦到远古时候的事情呢?)
少爷感到吃惊,但并不惊慌。因为外祖母是大妖怪,在此之前,少爷已经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被这些人抓住的应该不是我。)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那样,现实中的自己就不会被杀了。
(我应该暗自庆幸吗?)
也许因为亲历比女的处境,少爷也体会到了她的心情。她的悲伤和恐惧,少爷感同身受。明明是两个人,想法却完全一样,恐惧之心也相同。好可怕!怎么抖个不停呢?
献供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少爷皱起了眉头。
比女的处境很危险。也许他们会把她绑在石头上,沉到湖里。也许是把她放进一个大木桶,再扔进水中。
少爷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好可怕,好可怕,受不了了!但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比女还很小,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这里就应该是芦湖。当小女孩被当作供品时,这个湖就遭灾了。少爷听轿夫讲过,山神因为女儿受了虐待而大发雷霆,使火山爆发。一场大灾难即将袭来,半个芦湖都将被掩埋在地下!
这时,有个人皱起眉头。
“这……现在说这个,也许晚了点……但是拿比女当供品,合适吗?”
刹那间,湖畔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其他人都皱着眉,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想救比女吗?那就拿你孙女当供品,怎样?”
“大家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当供品,才决定让寄人篱下的比女当的呀。”那人叹着气,看着比女,“没有父母,真是可怜哪。”
听了这话,男人们都把视线转向别处。比女抬起了稚嫩的小脸。少爷心中涌起一线希望。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吗?
(求求你们,出来个人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比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还那么小,一个劲地在心里祈求:“求求你们大发慈悲,别把我扔下去。”
但是,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他们是怕做了出头鸟,会倒大霉吗?
谁都不愿担这个责任。就算会引得山神大怒,大家也都隐忍着不去理会这种不安。
(这里……还发生了灾荒吧?)
少爷又看了看男人们瘦弱的身躯,不由得一阵心痛。干旱水灾接踵而至,食物马上就要吃完了。村子里还有小孩和老人,也许还有病人。每个人都比比女重要。
以前,村子里的人闲暇时会逗比女玩,把她当家人看待,共同抚养她。但有事发生时,她就像是壁虎的尾巴,最先被舍弃。
泪,流了下来。是比女在哭,还是少爷在哭?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扔进湖里了。现在能够帮比女的只有她自己。
(我要助她一臂之力吗?)
少爷试着和男人们说话。至少,不能沉默下去了。
少爷张开嘴,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住……住手!你们怕龙神,是吗?但是如果把比女当供品,山神会发怒。山神的怒气才可怕呢!”
少爷拼命地诉说。男人们的身体一阵颤抖,但他们故意不看比女。装作没有听到。少爷咬住了嘴唇。
村民们只看到眼前的困境,只顾得上避免马上要降临的灾难,根本没考虑比龙神更强大的山神会震怒。他们肯定以为,只要献上活供品,一切就会好转,所以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
结果山神大怒,半个芦湖被埋到了地底下。附近的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呢?少爷心中焦躁,却又无能为力,不禁低下了头。
(这是……轿夫所讲的古代传说。事到如今,也许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少爷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扛起了比女。
“不要!不要!”
少爷大嚷大叫起来,但大人们还是紧紧地抓住比女的衣服朝前走去。
泪,又一次滚出了眼眶。比女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好痛苦!
“不要!”
这是比女的声音,还是少爷的想法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相信大人可以毫不在乎地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做出这种事!)
少爷咬住了男人的手,但那个人好像没有感觉,仍一直朝前走。
为什么只有这个孩子这么无依无靠呢?大人们本来应该保护她,此刻却抓着她。谁也没有出言阻止。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忘记比女的事。与其费尽心思救她,不如就让她这样去了,这对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件
好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叫喊声。好疼,晕晕乎乎的,地面又在摇晃了。
比女终于被投进一个木桶。盖子盖上了。好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呜呜呜呜……少爷感觉自己被悲哀的哭声包围。身体猛地浮了起来,马上又变成头朝下。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了!
这就是在水里了吗?就要沉入湖里了吗?
太害怕了,尖叫声不绝于耳。喉咙沙哑了,拼命地咳嗽起来。泪水纷落。木桶慢慢地沉下去,渐渐地沉人了据说装红豆饭的饭桶永远不会浮上来的湖里。
就在这时,黑暗的木桶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怎么回事?)
接下来,少爷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最近地震还真多。)
地面还在摇晃,少爷在床上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最熟悉的面孔。
“太好了,少爷!您终于醒了。”
少爷听了这话,稍微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是仁吉。伙计正担心地看着少爷。
这是怎么回事?忘了吃药?忽然听到了火警的钟声?发生火灾的话,就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厢房里了,所以仁吉把自己扛了出来?好累啊!
“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吧。”少爷闭着眼睛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腰腿又酸又沉,不想起来,仿佛还想再睡一百年。以前总是想早点起床,现在却这么想,少爷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难道我又发烧了吗?)
这样的话,又要在厢房里睡上一段时间了。少爷正迷惑不解时,耳边传来仁吉的叹息声。
“少爷,您从斜坡上摔了下来,手上脚上都是伤,还发着高烧。原本是来箱根疗养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哦……箱根?”
少爷一惊,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前是个伸缩吊钩。右侧有一个地炉,上面放着一个药罐,还透着丝丝热气。少爷是睡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
“这……是哪里啊?”
少爷完全清醒了,他刚想坐起身,头就一阵剧痛。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仁吉连忙取过披肩,给少爷围上。
“屋顶的房梁都露出来了。”
这间房好像是茅草屋顶。门关上了,地炉里火光微弱,四周一片昏暗。但房间里很暖和。
“我是不是做梦了……”
少爷记得亲眼目睹了远古发生的事。至于何时躺下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之前好像是在夜晚的山上赶路。
(对了,我本是来箱根疗养的,不料却在塔之泽被人绑架,接着就一直在前往箱根驿站的山路上跋涉。还跟佐助见了面。)
少爷渐淅回想起昨晚的事。他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对这间屋子毫无记忆?
(因为我晕过去了。)
的确,昨晚少爷在山路边看到仁吉出现在斜坡下。苦苦寻找的人终于出现,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结果咕嚕咕噜滚下山……
“对了,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少爷忽然抓住仁吉的衣服,对着他说,“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少爷绷着脸逼问。结果又咳嗽起来。
还有关于那个小女孩的事、天狗的事……少爷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原本还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抱怨抱怨。
“少爷,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仁古不放心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少爷静下来,才看到哥哥松之助正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也都睡在旁边。看来大家是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
少爷在旅途中遭到了天狗的袭击,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大家好像也都累坏了,刚才那么吵,却没有一个人醒来。
(啊,再大声说话的话,就不太好了。)
少爷虽然还很想睡,但现在不能睡。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盯着仁吉的脸,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袖子。
仁吉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在这里说会把大家吵醒,要是去外面……少爷您还在发烧呢。”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外面吧。”
“您现在走路对身体不好。”
少爷使劲鼓着腮帮子,可仁吉还是不答应。没办法,少爷只好跟他讨价还价。
“要是让我去外面的话,我就乖乖把药喝下去,怎么样?”
“以后也都乖乖吃药吗?”
“嗯……在疗养这段时间。”
“那好,我们到院子里说话。我背着您。”
少爷趴到仁吉背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褂,很暖和,很舒服。
仁吉背着少爷,轻轻地打开门,走到了外面。已经是清晨六时左右了,天空渐漸泛起了鱼肚白。
在黎明的曙光中,眼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屋顶盖着厚厚的瓦片,院子里矗立着几个石灯笼,游廊柱子林立。好像是神社或寺庙。鸣家们也从少爷外褂的袖子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少爷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后,问:“你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呀?”
“我从头说起吧。”仁吉朝四周看了看,回答道,“这里叫东光庵药师堂,是熊野神寺内的建筑,就在箱根的芦湖旁边。”
东光庵药师堂乎素多有文人墨客聚集,经常举行俳句会或茶会。
“是那两个绑架少爷的笨蛋武士选择的落脚处。”
那两个武士在熊野神社有认识的人,原准备绑架少爷后,把他带到这里,再让长崎屋拿朝颜来换。
“你是和大家一起来这里的吗?”少爷问道。
仁吉点点头。昨天夜里,仁吉遇到了寻找少爷的轿夫等人,就一起来了。
“你是老老实实地到这儿的吗?这可是那两个武士找的地方。你准备帮他们吗?”
“怎么可能?那两个武士本来想马上离开……其实昨天晚上少爷掉下斜坡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少爷还在斜坡下时,斜坡上忽然走过来几个点着火把的人。大家还以为是一汤温泉的人来营救被绑架的少爷,武士们一时很紧张,后来又怀疑是附近的村民。那些人不是来追武士,而是在找少爷。
“哦,找我?”少爷歪着头,备感惊讶,“在箱根我一直都很听话,他们为什么找我啊?”
“不知道。他们以为坐在轿子上的松之助是少爷,问了好多问题。松之助也问了他们,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箱根驿站的人。但是他们始终不肯说出目的何在。而且都没看那两个武士一眼。”
那些人来得奇怪,谁也没有告诉他们,少爷掉下坡了。松之助觉得,比起那两个武士,这几个人更不可信。
(看来不小心掉下斜坡反而救了我。)
驿站的人越走越远,轿夫们才到斜坡下寻找。仁吉就是在这时碰上他们的。
看到仁吉出现在山路上,松之助吃惊得好像看到了幽灵。但是他受了伤,帮不上忙。最后,看到仁吉背起少爷,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在路上,松之助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仁吉。因为受了伤,不能说太多话,接下来的事情就由轿夫新龙代他讲了。和轿夫们的相遇、被武士们绑架、遇到了戴着天狗面具的劫匪、少爷摔下悬崖……
一提到那两个绑架少爷的武士,仁吉就叫他们“笨蛋”。
“我担心少爷的身体,本来想早点去箱根驿站,但是,看起来去驿站会很危险。”
那几个在山路上出现的人非常奇怪,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少爷,在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之前,仁吉不想去客栈投宿。
“你们就来到了这里?……仁吉,你没对那两个武士动手吧?”
看着少爷一脸担心的样子,仁吉恶狠狠地说:“我一路上都背着少爷,哪有时间去做那些事,再说其中一个已经受伤了。”
如果不是这样,仁吉肯定已经把那两个武士一顿暴揍了。少爷叹了口气,拍了一下仁吉的肩。
“然后呢?你该跟我说说我想知道的事了吧?”
仁吉为什么会忽然从船上消失,这一定要问清楚。少爷就是为了这个,才抑制住瞌睡到外面来的。
“好,好。”
仁吉答应得很爽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讲,而是沉默着,又朝前走了。怎么回事?少爷朝前看去。前面站着一个小女孩。仁吉正朝那个小女孩走去。
“哦,对了,昨天夜里,仁吉不是一个人吧?”
是仁吉把小女孩带来的吗?
“这个孩子……”正说着,少爷吓了一大跳。“啊,我见过她。”
少爷不由得盯着那女孩。忽然,额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是小女孩干的。
仁吉连忙说:“你可不能这么做,少爷现在是病人。”
少爷又被砸了一下。东西虽小,但被砸到还是很疼。像是鸣家们经常扔的橡子。少爷连忙把头缩回仁吉背后。
“比女小姐,请别这样!”
“比女小姐……难道是……”
虽然怕被砸到,少爷还是再一次抬头看那个小女孩。果然,就是那个在梦里见到的小孩。
“这个孩子,就是……”
说了一半,少爷赶紧住嘴。听到被人说是活供品,没有一个人会开心吧。
仁吉喘了一口气,说:“这是箱根山神的女儿,比女小姐,是神女。”
“哦,那,真的是,那个……”
就是轿夫新龙说的那个女孩。看来就像传说中一样,她在被当成供品献给龙神时,被父亲所救,活了下来。真的是流着神之血液的女孩啊。
(就是就是,有妖怪的话,肯定也会有神,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既然是神的血脉,能够长生不老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被当成供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位神女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从外貌上看,就跟中屋的铃铃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点。但她的头发长了,虽然挽了髻,还是长长地垂了下来,直到脚跟。
少爷朝神女笑笑,打了个招呼,只是因为在仁吉背上,略微有些狼狈。
“我是江户商家长崎屋的一太郎。我们家仁吉多承你关照了。”
少爷认真地低头施礼。
(以后一定要好好问问仁古,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而是跟这个神女在一起。)
正想着,少爷又被什么击中,不禁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疼!啊!我只是打个招呼嘛……”
“神女,请不要再这样了!虽然你是神女,但再打少爷的话,我可生气了。”仁吉有些恼火。
比女拿着橡子的手垂下了,好像很害怕似的退了一步。
说起来,昨天晚上,比女也朝自己扔橡子来着。而且现在,她正皱眉瞪着少爷,目光很凶,却一脸哭相。如果不是仁吉用手摁着,她还会扔橡子。
“神女很讨厌我吗?”少爷问。
仁吉轻轻地摩挲着背上的一太郎,像在安慰他,然后娓娓道出了自己消失的原因。
3
仁吉本来准备跟少爷一起前往小田原,但是在佃岛上船时,两个头上蒙着黑巾的陌生人混人人群,前来拜访少爷。其中一位是皮衣夫人的使者狐妖白孔,另一位是山神派来的天狗。
“把少爷带到箱根进行温泉疗养,与其说是夫人的提议,不如说是一早就有的想法。皮衣夫人向夫人提议,说如果能把少爷带到箱根神社,她就可以见到外孙了。”
阿妙夫人曾在长崎屋厢房的院子里,向稻荷神询问是不是应该让少爷去箱根旅行。据白孔说,当时,与狐妖关系密切的稻荷神已经收到了皮衣夫人的指示,少爷出门进行温泉疗养的事才会那么顺利就定
了下来。
“少爷去温泉疗养的事,连茶枳尼天女都知道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箱根的山神。”
但是却因此发生了很多事。山神向少爷派了使者,皮衣夫人也派了位狐妖来看望少爷。比女是山神的女儿,她知道少爷要来箱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比女好像很讨厌少爷,不想让少爷来箱根。天狗这么跟仁吉说。
“啊,为什么?”少爷一片茫然。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比女,说实话连箱根有个神女都不知道呢。
听说这件事之后,山神也问过比女,究竟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比女一味沉默,一句话也不说。顾及到茶枳尼天女和皮衣夫人的面子,山神又再三询问,可比女连父亲都不予理睬。她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平日里神女就不怎么到父亲院子里,这下就更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一向宠爱有加的女儿不理自己,山神变得异常暴躁。他不断地摇晃大地,在地底深处大声吼叫。结果不但发生地震,还可以听到地鸣。山神的这个样子就跟很久很久以前比女被人伤害的时候一样。
“山神如果控制不住怒气,又会发生传说中半个芦湖被埋那样的惨剧。”
深知后果的山神的近侍和负责守护神女的天狗们开始担心了。于是就有天狗说,正因为有少爷在,才会发生这么多事。
“之前的地震……原来是这个原因。”
连江户都摇晃起来。最近地震次数确实出奇地多。少爷终于明白了。
“那些护卫中,有一只叫苍天坊的天狗,千方百计想从神女那里打听出她讨厌少爷的原因。神女察觉到之后,就用橡子砸苍天坊,还说讨厌那些护卫。命令他们不要靠近自己。”
苍天坊非常伤心,于是恨起了造成这一切的少爷。山神听说这些事情后,为了从少爷这里得到答案,就派了一位使者到江户。
仁吉没办法,只好先去应付万分担心的皮衣夫人的使者和怒气冲冲的山神的使者。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可是就算把我们少爷带到山神面前,问他为什么会被神女讨厌,少爷也只会惊讶不已。”仁吉对天狗说。但是使者受苍天坊嘱托一定要好好调查原因,认定天狗们被神女讨厌的原因就在少爷身上,非常顽固,坚持要把少爷带到箱根的山神那里,一点都不顾及少爷的身体。
“你们这些家伙太过分了!”
如果任由他们乱来,少爷平生第一次远足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肯定也没法好好地疗养了。而且,如果一向被大家视若珍宝的少爷在旅途中突然消失,不知真相的长崎屋的人肯定会吵翻天。
仁吉赶紧找佐助商量,决定自己不上船,先到箱根把话说清楚。
“但是我没想到,之后佐助也会离开少爷。”
为了让天狗的使者尽早离开少爷,仁吉硬拉着他赶往箱根。一来他不想让少爷担心,二来也没有时间慢慢详谈。如果让天狗看到少爷,说不定会把少爷抓走。
仁吉到了箱根,但比女跟以前一样,还是不肯说话。听说仁吉是少爷身边的人,她更是一言不发了。仁吉刚想问问题,神女就跑回自己的住处躲了起来。
“比女小姐一直不说话,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我也不能就此不管她,去跟少爷您会合……”
没办法,仁吉只好待在比女身边,等着她心情变好。
“但是昨天,天狗们有了奇怪的动向。”
他们知道少爷已经进入箱根境内。看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样子,比女开始担心起来。看来她还是很在意这些护卫。天狗们没有跟比女说要去干什么,就出山了。昨天晚上,比女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仁吉也陪着神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后来,便与少爷一行相遇,知道天狗们袭击了少爷。
“原来如此……”
少爷听了仁吉不可思议的失踪原因,吃惊地看着比女。比女对天狗们的任意妄为非常生气,才没有回去,留在了这里。对其他人,仁吉只说是偶然遇到的一个熟人的孩子,因为父母有事,就拜托他照顾
一段时间。
少爷从仁吉背上伸出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吧?”
比女没有回答。虽然是神女,却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少爷不知不觉换成了对小孩说话的口气。
“你为什么讨厌我呢?一定有原因吧?”
比女把头扭向了一边,像是在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说话。
神是不发誓的吧?神总不可能自己求自己办事吧。少爷不由得苦笑起来,但是马上又皱起了眉。
“哥哥被天狗袭击,受了很重的伤。”
虽然明白妖怪们的行为异于常人,而且这件事也并不是比女的错,但少爷还是不由得说了出来。
比女一听,扔了一颗小石头过来。她鼓着腮帮子,瞪着少爷。
“比女不跟我说话,只会朝我扔小石头……”
少爷想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把鸣家们取了出来。比女吃惊地看着小鬼们。少爷轻轻抚摸着鸣家们的头,小鬼们发出“咕咕”的叫声。小鬼们虽然长相可怕,但很可爱。比女好像很喜欢,脸色稍霁,看样
子很想上前摸摸。鸣家们则歪头惊奇地看着少爷。
“比女,你为什么不说讨厌我的原因?要是平时,我不会老问你,但这次还牵扯到了天狗和山神。连地震都是因为这个吧?”
如果这一切的原因真是在少爷身上,那么他必须要好好应对。
比女又转过脸去了。
“你要是说的话,我就让鸣家们陪你玩。”
比女眼睛一亮,但仍没答应。少爷抿紧了嘴唇。
“没办法,我只好拿出绝招了。”
他把鸣家们朝比女扔了过去。两只小鬼嘭地跳到了神女肩上,抓住她的胳膊。比女意外地笑了起来。
“比女,快告诉我原因,要不然……”
“……”
“鸣家们就会挠痒痒,一直挠到你肯说为止。你别阻止我哦,仁吉!,
仁吉有些摸不着头脑。
“挠痒痒大战,现在开始!”少爷给鸣家们下了命令。挠痒痒游戏最近在长崎屋的厢房里很流行。铃铃和鸣家们经常互相挠痒痒,笑福在地上打滚。有时还会把少爷和屏风偷窥男也卷进来,弄得厢房里失
声笑声连成一片,热闹非凡。
“挠、挠、挠挠挠……”
“啊!”
鸣家们开始了。它们互相挠着,还在比女身上爬来爬去,窸窸窣窣地东摸西摸。比女满脸通红,想抓住鸣家,但是小鬼们动作迅速,她怎么也抓不到。
“挠!”
“哇啊啊!”
被挠之后,鸣家们放声大笑,可是比女怎么也不肯张口,努力忍住,眼泪都出来了,她还是在拼命地忍,但嘴唇却颤抖了。比起被人痛打一顿,忍住笑更难受。
“揪——”
“蹦!蹦!蹦!”
挠一挠,马上逃跑,又来来回回,东摸西摸。鸣家们玩得不亦乐乎。
比女渐渐忍不住了,表情像哭像笑又像生气,瞪着少爷。
“还不说吗?那么……嘿嘿嘿,你要是笑了,就算输哦。”
少爷朝着比女做鬼脸,用手拉着自己的脸,鼻孔朝天,眼睛骨碌碌乱转。
比女仍咬牙忍着。
一只鸣家从领口爬进了比女的衣服里,到处挠痒痒。比女终于大叫起来。
“啊……哇!”
她笑了!
鸣家们找到了乐趣,高兴地大叫起来,又一鼓作气在比女身上东挠西挠,一刻不停。
“别别!哈、哈……快住手……”
比女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鸣家们把小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吧嗒吧嗒拍一拍,又轻轻抚摸一下。
“呜哇……啊……”
这时,一只鸣家不小心被比女抓住了。
“抓……抓到了!”
“啊……”
比女虽然满脸通红,眼里还憋着泪,却高高地举起鸣家,喊起来。小鬼乱晃着手脚,笑个不停。
少爷于是说:“我赢了,终于听到比女说话了。”他在仁吉背上微笑。
比女抓着一只鸣家,不悦地说:“赢什么啊!趴……趴在别人背上,像个婴儿一样!还说什么赢了,真丢人!”
比女结巴了一下,飞快地说完。
少爷笑着说:“你看,你能好好说话的嘛。”
这时,仁吉忽然开口:“少爷只有十八岁,在神佛看来,就跟初生的婴儿一样,这也没办法。”
听了这话,少爷皱起眉头。
“你已经一千多岁了,才会这么想。可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哦,为什么呀?”
被小女孩说像个婴儿,少爷很在意,于是叹了口气,说要从背上下来。但是仁吉摇摇头,还把外褂上的带子紧了紧。
“您都发烧了,绝不能再着凉了!”
“仁吉!”
比女一直看着两人在那儿争。过了一会儿,她在游廊上坐下,说:“长崎屋的少爷还真是令人讨厌。”
听了这话,比女腿上的鸣家生气了,他伸出小手啪啪地打着比女的脸颊,一副为少爷而战的样子。
比女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睛里慢慢地涌起了泪水,马上,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她讲了起来。
4
“我……很……很怕父亲。”
清晨,宁静的寺院内回荡着比女温柔的声音。少爷和仁吉慢慢走近游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怕令尊?不是讨厌我吗?”
“我讨厌少爷,讨厌所有人。人心隔肚皮,此刻对你微笑,下一刻却不知道会做什么。”
本以为大家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可是最后,那些村民却准备把比女当供品献给龙神,把她塞进木桶,扔进湖里。在最危险的时候,比女明白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外人。比女不由得认定了,人是
可怕的。
对于比女来说,父亲是可怕的,人也是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比女伸出纤弱的腿,低头不语了。
“我……梦到了神女在湖畔的样子,看到了献供品的仪式。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神女非常害怕,一直都在哭。”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飞快地说:“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拼命地祈求我父亲,祈求他能注意到我。怕……好害怕,救救我,求求您了。请快来救我吧。”
那时,比女能够求救的对象,也只有山神了。她不断地祈求从未谋面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那时太害怕了,直到现在,比女还会做被当成供品的梦。每当这时,她就再也不能平静,总是想着有谁可以救救自己。于是,她让好多人做这样的梦。一太郎也做了这个梦。比女感到不安的时候,还会把偶尔捡到的别人的梦让另一个人去做。
(那么,之前我在长崎屋听到的,就是天狗和胜之进他们的声音吧?这些都是比女所为吗?)
少爷很吃惊。
“太厉害了!果然是神女,跟常人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不厉害。我……一直都是像常人一样生活的,只……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罢了。就算父亲说,从今天起就是神女……我也还是不行啊。”
正说到这里,又发生了地鸣。大地摇晃,轰隆作响。仁吉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还好,地鸣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阵摇晃之后,比女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父亲很不满,他一直遗憾我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神女。所……所以,地面才会老是摇晃。”
少爷趴在仁吉背上,微微歪着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比女好像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紧盯着地面,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你为什么怕令尊呢?在关键时刻救你的,不就是他吗?”
少爷又问。比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的确,父亲一直守护着自己。
“我……到了父亲那里以后,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法动弹。”
因为惊吓过度,比女卧床不起,有一段时间,她是由天狗们照顾的。
当她终于能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父亲的庭院。对于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比女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比女却感到害怕。她还担心自己不当供品,村子变成什么样了。
“当我能起床时,就想回到村子里看看。但……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岩石。”
没有家,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了……村子不见了。
“是神的震怒。”仁吉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是龙神发怒了吗?”
“不,是父亲。不是人做什么事情神都会容忍的。”
神会给人带来恩泽和福气,但是当人犯错时,神也会严厉地惩罚。因此老百姓才会敬仰、祭祀、供奉神。这是从远古以来绵延不绝的传统,是神与人的约定。
对神的女儿下手,就是与之前所有的祈祷唱反调。欺骗了神,就等同于欺骗了天,不管村民们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能饶恕。
“我觉得父亲好可怕。家不见了,鸡和狗也不见了……一个人都没了……”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女就浑身颤抖。村民们会没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虽然活了下来,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害怕所有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沉睡在父亲庭院的一个角落里。”
奇怪的是,比女一直都没有长大。她也终于知道是怎么来到父亲这里的。山神对比女说的话都很沉重,只令她感到害怕。长年累月,她只是沉睡,不然就是一个人呆坐。幸好有天狗们守护,可以不想那
些痛苦的事情,每天就这样平静地度过。
“但是……”比女抱住膝盖,朝少爷看了一眼。“不久以前,少爷的事情传到了家父耳中。”
“我的事情?”
听比女提到自己,少爷很吃惊。仁吉也挑起了半边眉毛。
“听说皮衣夫人的外孙很能干,他选择在人世间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话音刚落,立即响声一片:
“是真的吗?”
“啊呀呀!”
“叽叽叽!”
仁吉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背上的少爷。
“没想到别人这么看少爷。生病的时候。如果能够乖乖睡觉,这话倒还有一两分可信。”
“别这么说嘛,仁吉。要是每次都躺着不动,我的脚会萎缩的。”
“咕!咕!咕!”
两个人和两只鸣家各执一词,争了起来。比女看到这一切,满脸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像你那样生活得简单而快乐。一定是因为我做不到。我……”
听到比女奇怪的想法,少爷等人都看着她。
仁吉开口道“你想得太多了。少爷一直生活在城里,他不喜欢吃药,又想去店里做事,很让人发愁。”
“为什么我去店里就让人发愁啊?”
两个人又争了起来。比女又沉默了。
少爷看着一言不发的比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比女的烦恼也许真的很麻烦。因为不管少爷是不是能干,她的烦恼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知道了少爷在江户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还是会一如既
往地烦恼下去。
(也许,我的事情不过是一个由头。)
现在的比女就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流,而关于少爷的传言就像一场大雨,雨降到河里。河水涨满,决堤而出。是因为对一切都害怕吗……
少爷张开嘴,想继续说话,但又闭上了。有人从熊野寺院的深处朝东光庵药师堂走来。
话说了一半,但要是不小心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少爷沉默了。鸣家们也纷纷钻回了少爷的袖子里。
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爷微笑着打招呼。
“新龙,早上好!你起得还真早啊。”
“早上好,少爷。您身体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轿夫的头领新龙。除了少爷他们,东光庵药师堂里再没有人出来。新龙可能是早起去熊野神社虔诚参拜。
“你不累吗?昨天一直都抬着轿子呢。”
身材魁梧的新龙朝少爷笑了笑,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我倒是想躺上一整天,再赌两局,可是不行啊。”
此时新龙笑得非常奇怪,像是苦笑,又像是很犯难,还有点兴味十足的感觉,很吸引人。
他忽然回过头。
少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到什么。此处是熊野神社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他看到什么了吗?
新龙好似没看到少爷一脸疑惑的样子,说:“昨天夜里,少爷掉下悬崖之后,山路上出现了箱根驿站的人,他们是来找少爷的。您听说了没有?”
少爷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我一直在箱根。但还真没遇到过驿站的人半夜拿着火把四处走动呢。”
听了这话,仁吉又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才想去熊野神社打听一下箱根驿站的事。”新龙坐在东光庵药师堂的地炉边,接着说道。
天已经大亮,其他人也都起来了,围坐在炉火边。
太田孙右卫门的脸色稍稍好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了。松之助脚虽然还很疼,但在炉火边坐坐已是无碍。仁吉的药还是很管用的。
胜之进一边说自己之前跟熊野神社的人打交道的事,一边把粥锅挂到伸缩钓钩上。众人就着切碎的咸菜丝,一边说话,一边吃早饭。
“最近箱根驿站人心惶惶,据说是因为箱根神社中传出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神谕。”
据神官说,最近神社并没有传出神谕,但是驿站的人仍深信不疑。
“那是什么样的神谕呢?”
问话的是胜之进。
少爷从仁吉背上下来,坐在一边。虽然他还没有退烧,但是为了听听,就努力坚持了。
“这……好像说是有灾祸将从江户而来。”
意思并不是很清楚,大概不是神官或巫女亲口告诉信徒的。这时,比女忽然低下头。少爷披着仁吉的外褂,坐在炉火边,微微歪了歪头。
(难道是……比女不想让我来,就托梦给箱根驿站的人?)
少爷也曾被卷进比女的梦里,也许其他人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肯定不会闹得传言满天飞。
现在的箱根,还有其他传言。传言交织不清,人心惶惶,而且令人恐惧不安的事情持续不断。
“是说地震吗?”
听了松之助的问话,新龙一边咬着咸菜,一边点点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地就一直不停地摇晃。说到地震,谁不害怕啊?甚至还有人说,山神爷发怒了,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
新龙又说起其他几个传言。
“一天夜里,几个带着奇怪面具的人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少爷’。”
人们认为他们是地狱的使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经常传来女孩的哭声。”
“水哗啦啦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河流湖泊都干了,干旱来临。”
“神想要人当供品。”
提到要人当供品时,比女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只要有比女在,山神是不会向这里的人们要求人当供品的。)
少爷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相信,只要把宝贵的生命献出去,神就会满足自己的愿望。
“这时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几个传言满天飞时,出现了混乱。这也是常有的事。”
新龙说着,脸上表情颇凝重。
“哦,是怎么回事?”仁吉一边帮少爷盛粥,一边问道。
新龙偷偷瞥了少爷一眼。
“从江户来的灾祸、戴面具的人们寻找的人、献给神的供品被联系到了一起。有人说,只要把江户来的少爷献给神,就不会再有地震了。”
“啊?”
少爷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放下了木碗。这时,大地又摇晃起来。房内众人都不安地停下了筷子。粗大的柱子咯吱作响。少爷第一次在东光庵药师堂里听到了类似于鸣家们发出的声音。
此时,仁吉脸上浮起一丝可怕的表情。
“这些传言还真是危险,看来不能再让少爷待在这里了。”
他说要赶紧把少爷带回江户。新龙摇摇头。
“没这么简单,村子里的人正到处寻找少爷,路已经走不通了。”
一上大路,马上就会被抓住。而且从芦湖往前,就是箱根关口,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惊动了守关口的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新龙说。
其他轿夫也点点头。这时,比女带着哭腔开口了。
“真……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那些人光想把别人当供品献上去,好换得自己的平安。”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是那两位武士。
“我们还没得到朝颜呢。”
然而,少爷可能就此回江户了。
“但如果少爷在这里被抓,万一发生什么事,别说朝颜……”
在山路上遭袭,还听到了性命攸关的危险的传言,少爷当然没有心思管朝颜的种子。但是,那娇弱的花朵却关系到小藩的武士们以及他们家人未来的生活。
少爷也想到了麻烦的事情,说:“仁吉,如果现在回江户,哥哥受了伤,会很痛苦。”
“少爷,传言那么恐怖,那么可怕,你就别再管我的伤了。”
问题的确很多,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众人看着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一时陷入了沉默。
仁吉忽然朝屋外看去。对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新龙皱起了眉头。
“谁?”
两位武士立刻拿起刀。轿夫们也一脸紧张。松之助抓住了布口袋的绳子。少爷一下子握住了比女的手。
有人过来了,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就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也必须马上决定怎么做。
少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院子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