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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算术师傅的难题 鬼与小鬼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扫图师傅狐仙

录入:录入师傅阿福

修图:修图师傅步同

「失火啦!」

这声叫喊和火警钟声将沉睡的少当家从梦中猛然惊醒。

「咦,怎么了……」

大半夜里,房内一片昏暗,唯独有明行灯(注:放在枕边照明的小型提灯。)发出若有似无的光亮,警钟被当啷当啷敲个不停,钟声响彻夜晚,也打消了睡意。

「少当家,请快起床!」

从别馆的走廊传来仁吉与佐助逐渐靠近的声音,总之,得先弄清情况为何才行。少当家钻出被窝,来到外廊。

离天亮的六时(注:日本古代的计时法,上午六时相当于现代的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已经能听见长崎屋店头那边传来人声,少当家有种预感:这下子会酿成大火了。搁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时后头有人拉开纸门,原来是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来了,两人的表情非常僵硬。

「马上逃走吧,少当家!警钟敲成这样,火灾钟声仿佛一圈圈搅动着,应该是附近起火了。」

家丁们说火势看来已经延烧到后头的长屋了,眼看江户最繁华的通町一带就要燃烧起来啦!一旦大火,即使兼营回船问屋(注:江户时代在河川、海洋沿岸航线上兼载旅客及货物的船运业者。问屋,意为批发商。)和药铺的大商家长崎屋是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连少当家平日起居的别馆也会被火势包围的。

「通知主屋了吗?还得把地板底下的储物间打开,把工具用品收进去才行呀。」

「没时间说些悠哉的话了!只要少当家平安无事,世上别的东西总有办法的!」

「什么?你们别乱来……」

爹娘和家丁们对体弱多病的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不由分说地贯彻着天地间唯有他一人最要紧的态度,一面听着警钟迫切的声响,少当家在外廊上露出了苦笑。

江户确实时常失火。据说只要住在这儿,一生至少会有两、三次火灾逃难经验,甚至还会失去住所。平日的小型火灾也不少,少当家常听到警钟响起。今晚倒还不大担心,顺手打开了别馆面对中庭的木板门,就在此时!

「啊……」少当家喊出声的同时,有阵浓烟包围了他。浓厚的烟雾笼罩之下,皮肤仿佛被触摸般微微刺痛。他望见浓烟另一头,店铺北边有道红通通的火柱,正熊熊地朝天际燃烧着。

(起火点是油铺的大场屋吗?)

为了避免火灾发生,油铺的油都会储存在店面地板下的库房中,尽管如此,大场屋积存的油品还是远比其他商家多。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点,在黎明前天色的映照下,高涨的火势烧得越来越猛烈,火花在风中飞舞,纷纷飘进长崎屋。

「这……这样下去店里会烧起来的!」

话才刚说出口,少当家就吸入浓烟呛咳起来,喉咙深处发烫,好似被人紧紧掐住,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外廊上。

「少当家!快从外廊下来啊!浓烟……少当家?」

「仁吉!快关上门。少当家吸口气呀!听得见我说话吗?少当家!」

家丁们不知道为何跑来拼命地呼唤自己,可是,两人的声音怎么越来越远了呢?

(怪了,到底怎么了?)

有股奇妙的睡意,身体不可思议地变轻了。虽然感觉舒舒服服的,却又不大踏实;明明暖呼呼的,少当家心头却窜过一丝寒意。

(咦,发生了什么事呢?)

「嘎嘎!」「哇哇!」听到平时常听见的叫声,所以……我在长崎屋的别馆没错呀,为什么家丁们担忧的呼唤听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呢?

回过神来,身旁是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少当家咻地一声,被吸进那片黑暗之中。

「我啊,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在分不清是白昼或黑夜的河岸边,有个人似乎颇为苦恼地喃喃自语,这个人正是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

人一过世,生前的所作所为就会受到审判,在世时做了善行的人可以升入天界,为非作歹的人则会堕入地狱,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佛陀教诲的基本道理。

为了进行审判,首先,亡者在冥界每七日接受一次裁决,总计七次。在办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时,亡者不在现世也不在来世,而是在叫做「中阴世界」的地方跋涉着。

踏上死亡旅程的地方据说是一片山地,亡者必须走上八百里路,在险峻的路途上不断前进,一面接受各种审判。

四十九天一过,审判完毕的亡者会来到三途川畔,有三种方法可以渡河,善人可以过桥或是搭船,渡船的船资是六文钱。

罪人就只能涉水过河了。这之中又分为好几种,犯下轻罪的亡者走的是浅滩,背负滔天重罪的人则必须走过称为「江深渊」的滚滚浊流。

「广德寺(注:位于上野的禅宗寺院。)的宽朝大师的确是这么说的,这样看来,我应当是来到了中阴世界,准备要接受审判了吧?」

少当家一个人站在河边,呆呆望着不知是深是浅,但货真价实的大河半晌,又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到这个奇妙的地方后一次也没碰上什么审判呀!而且……这应当是三途川吧?」

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了周围,远处则溶入一片浓厚黑暗之中,望也望不清,更分辨不出亡者一路走向河边的道路到底位在何处。

「上次来的时候,我应当已在冥界乖乖走了四十九天才对呀?」

话才出口,少当家就讶异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了,记得的确来过这儿一次呢。)

母亲阿妙曾痛失头胎的儿子而悲叹不已,最后用神明赐予的灵药「返魂香」,硬是将孩子带回人世,少当家的魂魄就是这样被拉回曾经告别过的人世。

(因为奶奶不是凡人而是大妖怪……才能得到「返魂香」的吧?)

少当家的祖母可是高龄三千岁的大妖怪,和身为凡人的祖父相恋,生下母亲阿妙。尽管像祖母那般的大妖怪,也无法轻易得到非比寻常的灵药,一帖药的代价便是祖母现在必须在神明茶枳尼天(注:印度佛教的女神之一,亦写为「荼吉尼」。在日本常与灵狐信仰共同出现,后世便将其与祭祀狐仙的稻荷信仰合而为一。)大人身边侍奉。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让我活下来,我竟然随随便便又死了!」

眼前既然是三途川,那么自己一定在火灾中一命呜呼了吧?少当家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太难为情了呀!这时,衣袖里有个东西,温柔地摸了摸他的手。

「吱吱嘎嘎!」

传来一阵有点粗哑的叫声。

「是鸣家呀?你们真是好孩子!是在安慰我吗?」

少当家把手伸进衣袖,轻轻抚摸这些让房子发出吱嘎声响的小妖怪的头。鸣家们心情似乎还不错,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有妖怪血缘的少当家看得见妖怪,还在长崎屋的时候,众多妖怪陪伴在他身边,亲如兄长的两位家丁其实也是妖怪,小鬼和付丧神(注:泛指经年累月而逐渐老旧的物品,因精灵附着于上,或感应天地灵气变化而成的妖怪。)等则是他的玩伴。

「吱吱嘎嘎!」

鸣家总是精神百倍,左右衣袖里各两只,总共是四只鸣家。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见这阵叫声,经过百年时光而化为付丧神的药盒,上头的狮子也从药盒的图画钻出来,从少当家怀里探出头来。

「呼噜呼噜……」

狮子跳出衣服,柴犬大小的身体在少当家脚边不停磨蹭。

「哎呀,你也跟过来了吗?」

少当家露出苦笑,正想摸摸狮子的卷毛,忽然板起了脸……这里不是冥界吗?也就是说这可是死后才会经历的旅途呀!

「这下大事不妙了,你……你们不能随便跑来这种地方啦!」

少当家体弱多病的程度不只是左邻右舍,连江户城外都有所耳闻,但是鸣家和狮子毕竟是妖怪,和他大不相同,应该不至于被那阵浓烟闷死才对。

「不对,难道说死掉的妖怪也会来到冥界吗?」

试探地问了鸣家和狮子,可惜他们同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来什么也不懂。

「……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他犹豫着该不该就这样带妖怪们一起渡过三途川,依照宽朝大师的说法,三途川对岸长有名为「衣领树」的树木,树下是俗称夺衣婆的「悬衣妪」和称为「悬衣翁」的老人。

悬衣妪会剥下在死后世界旅行的亡者身上衣物,交给悬衣翁,让他把衣服挂在衣领树上头,这么一来,依照生前所犯罪过的大小轻重,衣领树的枝条就会跟着弯曲,亡者便由此来裁决。

佛教中必须遵守的是五戒。

一、不杀生戒,不可胡乱夺取生物的性命。

二、不偷盗戒,不可偷窃。

三、不邪淫戒,不可有淫秽的行为。

四、不妄语戒,不可说谎骗人。

五、不饮酒戒,不可喝酒。

以上这五戒,少当家觉得不管是善事或恶行,自己应该没时间有什么作为才是,只不过到了接受审判的关头,还是会觉得有些害怕。

「接下来要是被打入地狱,你们这些跟来的同伴就要遭殃了!无论如何,得先把你们送回长崎屋才行。」

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鸣家和狮子不约而同地疑惑起来。

「少当家是做了什么会挨骂的事吗?」

「所以才害怕?」

「嘎嘎?」

袖子里的鸣家们一派轻松地不停猜测:前天,少当家很希罕地吃了两个馒头,所以都快吃不下晚饭了,这可是一条大罪呢!不……明明告诫过他不可以,还是外出溜到三春屋,这也是很严重的罪行喔!少当家微微一笑,说自己心里早就有谱了。

「我整天就是躺着,也没时间去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不过啊……倒是有件铁定非常严重的罪过。」

是什么呢?

「就是比父母还早死来到阴间,这件事可是罪不可赦呀!」

你们看。少当家指着不远处的河边,有许多年纪不一的孩童聚集在那里,大家都拼命在脚边堆石头,要堆出一座宝塔来。

「咦?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少当家,咱们也过去玩!」

鸣家拉着少当家的袖子要他走到河岸那边去,他轻轻按住鸣家们的小手。

「鸣家啊,那可不是在玩喔!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孩童们,正在用河岸的石头堆造供养用的石塔呢。」

这也是到广德寺参拜时从宽朝大师那儿听来的。幼小的孩童在「赛之河原」堆石头是有理由的,他们年纪太小,还无法领会佛陀的教诲,尚未布施善行前就死去了,所以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比爹娘还早死是一件很罪过的事吗?」

鸣家们讶异地瞪大眼睛。

「要堆那么多石头,少当家会很累的!」

「少当家会发烧的,还是不要好了!」

「别说这个啦,咱们差不多该回长崎屋了吧?」

「马上就到吃点心的时间了!」

鸣家们悠哉地闲聊着,不知道今天要吃羊羹还是蜂蜜蛋糕(注:相传是葡萄牙传教士带入日本的点心,以鸡蛋、面粉和砂糖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蛋糕。)少当家露出苦笑,他当然想在点心时间前把妖怪们都送回家呀……

这时候,赛之河原那头传来一阵大喊,少当家回头一望:

「那是……」

孩子们纷纷惨叫,还混杂着高亢的咆哮声。

高耸的巨大身影突然现身了,身体看来是青蓝色的,没两下子就把堆在河岸上的石塔踢翻,有些皮肤看来则是红色的,他们发出让人恐惧得瑟缩成一团的可怕吼叫声。

恶鬼跑到赛之河原来了。

冥界的恶鬼一脚就把孩子们用小石子堆到有自己个头那么高的石塔踢倒,在没有风声也没有阳光的河岸上,众人的惨叫声不停回荡。

就算站在三途川岸边,也看不见河流上游的景色,下游则是融入黑暗之中,两边都视线不清,朝身后望去也分不清回程到底该走哪一条路,看来只能往前走了,所以得度过三途川才行。

在佛陀接受孩子们堆的石塔供养、恶鬼放他们渡河之前,聚集在这里的众多孩童只能不停堆着小石子,恶鬼会不停要求孩子们供养更多,总是将好不容易堆好的石塔踢倒。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中目睹这光景,开始发出一阵不高兴的低吼,有自己千倍大小的恶鬼看来虽然吓人,但他们跑来打断玩得正有趣的堆石头游戏,似乎让鸣家们觉得不大顺眼呢!这时候,一阵威风凛凛的吼叫声传遍了河岸,大家都吃了一惊。

「住手啦!你们这些恶鬼给我住手!」

有个孩子两脚一蹬,一个人挡在硕大无朋的恶鬼前头,说他是个孩子,年纪看来也有十二、三岁了吧?身上穿的衣服看来质料还挺不错的。

他一脸不肯服输,看来个性应该很好强吧,跑来和巨大的恶鬼抗议也不害怕,看来生前应该是个活泼捣蛋的孩子。

亡者既然来到死后的冥界,在赛之河原竟讲出这些话,虽然有几分可笑,这个孩子却充满活力。这么一喊,就连他脚下的影子看起来也更浓重了。

「大家也不想离开爹娘身边,责怪我们早死,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对冥界的恶鬼来说,耳边一定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怨言,他们待在这片河岸的时间,应该漫长到让人无法想像吧?恶鬼只是把脸凑近那孩子,用沙哑的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去堆石头!多积点功德!」

才刚喊完,大手一挥,就把这孩子堆的小石塔给打塌了,这男孩没多考虑,竟然纵身扑上恶鬼有柱子那么粗的手臂。

「可恶、太可恶了!」

恶鬼轻轻松松连手臂一起把那孩子举了起来。

(看来恶鬼还没打算让那孩子渡过三途川呢……)

即然如此,恶鬼可能会噗通一声,将男孩扔进三途川作为惩罚,该怎么把他抢回来呢?少当家还没细想身体就先行动了,他飞快跑过去,抱住那个揪着恶鬼不放的孩子的脚。

「小弟弟,快放开,快点把手从恶鬼放开吧!好啦,你听话!」

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松手,少当家便在他的胳肢窝搔痒,他的手还没松开,鸣家们也加入了搔痒的行列,这正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啊!

「吱吱嘎嘎!」

「嘎嘎嘎!」

或许是顾忌恶鬼的缘故,鸣家们小声地叫着,依旧开心地对男孩不停搔痒,他的手立刻就松开了,少当家正想接住他……

这时候,少当家嘴里冷不防冒出一股诡异的怪味,他不由得呛咳着,孩子没接好,自己脚下反倒先踉跄了,两人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河岸上。

「好痛!小弟弟,你不要紧吧?」

他按住嘴角,对方倒是口齿清晰地回话了。

「我名叫乃势屋冬吉!」

看来被人叫做「小弟弟」,这孩子不大开心呢!叫做冬吉的孩子马上站起身,顿脚说道:

「连我一个人都接不住,就不应该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还敢叫我『小弟弟』!」

「对不起啦。」

少当家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赔不是,冬吉还气喘吁吁的。这时恶鬼吓人的大脸又凑近两人头顶了。

「怎么?想要被打入地狱吗?」

凄厉的说话声吓人得很,就像有口破钟、在头上敲个不停。恶鬼接着用粗壮的指头指着小石子,命令他们:

「快!快堆石头,堆成一座塔,想要早点走就全心全意好好供养!该不会想要永远留在这儿吧?」

两人连忙跑去捡起石子,恶鬼终于走了。冬吉一脸气恼地捡拾石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咦?有小鬼耶……」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里溜出来,兴高采烈地堆起石头。本来凡人是看不见鸣家这类妖怪的,毕竟来到了冥界,或许因为聚集在此的孩子都已经死了,看来冬吉也能看见妖怪呢。

「啊,他们都是妖怪,叫做『鸣家』,这是变成付丧神的狮子。我是一太郎,大家都叫我少当家。」

少当家小声地对冬吉自我介绍。

「妖怪都是我的朋友,看来是运气不好被我连累了,不小心一起跑到冥界来。」

少当家又说,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想个办法,送他们回到阳世才行。

冬吉听了露出讶异的表情,「喂,我说少当家,你难道是想要重返人世吗?」

年纪明明比较小,个性却争强好胜的冬吉现在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少当家急忙为自己辩解。

「这个嘛,人都死了,当然是无可奈何的吧?不过,这些妖怪怎么看都不像已经死了啊?」

抱着小石子的鸣家们虽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还是「嘎嘎」地连连点头。

只不过若越往冥界深处前进,要送妖怪们回去也会越来越困难,少当家听说过渡过三途川后会有夺衣婆来把衣服抢走,秤秤看罪孽到底有多重,这样他就得和躲在衣袖里的鸣家们分开了。

「我希望能在这之前想出办法。」

话才说到这里,少当家突然又捂住嘴,弯下了腰,现在嘴里又冒出一股苦涩到让人想吐的怪味了,鸣家担心地凑近他,冬吉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不要紧吧?你这个大哥哥还真是靠不住呢!没办法,少当家一个人真让人担心,就帮你一把吧!」

看来冬吉这孩子讲话口气虽然傲慢,却挺好心肠呢!少当家说自己没事了,一站起身子,鸣家们便哈哈大笑,继续玩着小石子,看来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置身冥界,只是他们很快就玩腻了,一副想要吃点心的模样。

「我还没有看过有人在冥界吃东西的。冬吉啊,恶鬼会拿吃的或喝的过来吗?」

「连杯茶都没喝过哩!」

鸣家们慢慢地玩累了,坐倒在河岸边,少当家灵机一动,翻了翻袖子,果然和平时一样,也放了些点心在里头,有金平糖(注:以砂糖为原料所制成,表面有许多角状突起、约一公分大小的糖球。台湾俗称为星星糖。)、花林糖(注:用糯米粉或面粉加上蛋和砂糖混拌后,切成细长条状下锅油炸,再裹上黑糖蜜或糖粉的传统日本甜点。)、烤火菓,还有糖果!

少当家拿了些花林糖给鸣家吃,他们立刻喜孜孜地喀滋喀滋啃了起来,看到冬吉一脸羡慕,也分了一些给他吃,他吃得很开心。这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大家一起到河边纳凉,还吃起点心来似的。

这时候,少当家背后有人说道:「这就奇了,竟然看到这种怪事。」

有个陌生的男人俯望着少当家一行人。

「唉,真没想到都来到三途川边,还能看到有人在这儿吃东西啊!」

仔细一看,对方并不是赛之河原的孩童,而是在冥界迈步前进的其中一个大人,众人并没有在河边停下脚步,看来是要渡过三途川吧?

那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高壮,梳着武士发髻,看来颇为和善,少当家倒是有几分联想起佐助来了。

「可是,还真稀奇哪!我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见过半个人在这里进食呢。」

对方突然微微偏过头,望向少当家他们的脚边,然后说,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像尘埃那么细小的香烟,也就是烧香时冒出的烟雾,所以佛坛和寺庙必须香火不绝。少当家转头望着他说:「您说上次来过?是来到阴间吗?还是在说上辈子的事呀?」

那人苦笑着回答少当家:「在下名叫青信,在江户当大夫,成天只顾着照顾病患,几年前却被病人传染了麻疹。」

他说,聿亏那次运气好,人还没渡过三途川,就被拉回江户了。

「您从冥界折返了?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个嘛……在下也不大清楚呢。」

青信大夫表示他之所以能回到人世,多亏有个医师朋友铁了心,对他下了药效猛烈的重药,活过来之后,对方还要他道谢呢!只是青信大夫现在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去的了。

「要是一不小心给大家弄明白了这档事,每个人都会吵着要回阳间吧?所以才刻意让我们记不住。」

青信大夫又笑了,这次自己重回旧地,是因为发生事故身受重伤,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看来这次是回不去了。

「唉呀,我也该准备渡河了。」

「总之,能在这里碰到重返人世过一次的人还真开心,谢谢您啊!」

说不定有法子能把鸣家们送回长崎屋呢!既然明白了这一点,下一步就是寻找方法了。少当家摸了摸鸣家,小鬼们也用三根指头的小手放在他手上,「吱吱」、「嘎嘎」、「喳喳」地齐声撒娇。

这时候,少当家留意到刚刚的好好先生青信大夫选了处浅滩,似乎打算徒步过河,河流速度湍急,不远处恐怕是一处深渊,光看就叫人提心吊胆。

(大夫不搭渡船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罪过,才丕让他上船?)

青信大概是察觉到少当家疑惑的视线,回过头微微一笑。

「其实患者们都赊帐还没还清,最近手头不大宽裕,所以才没钱搭船啊。」

三途川的渡河船资是六文钱。

冬吉讶异地说:「明明是个大夫,竟然这么穷!」

「唉呀,既然这样,请拿我的银两去用吧。」

少当家生来体弱多病,就算收下零用钱也无处花用,身上一直带着充裕的金钱。区区六文钱竟然可以在这里帮上大忙,他也乐得开心。

他从怀里拿出家人一直让他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银两,立刻拿了六文钱给青信大夫,这下子立刻有船夫靠过来,老老实实地让他坐上了渡船。

「谢谢你啊!年轻人。」

对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这么一来,其他亡者都察觉到这里不对劲了。

身旁突然多出好几只手,一起伸向站在河岸上的少当家。让人意外的是,有许多亡者似乎同样身无分文。推挤中,少当家只能无可奈何地发起银两。

冬吉看了,沉着脸对他说:「大哥哥,记得留下你自己那份船资喔!」

「我晓得啦!」

话才刚说完,伸过来的手越来越多,电光火石之间,整个钱包都被人扯了过去,众人连声大叫,钱包在空中飞舞,吸引了更多亡者凑过来。

「在做什么?」

恶鬼听到这儿陷入混乱,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跑过来,把在场的亡者都赶开了,大家连声惊叫,纷纷鸟兽散。众人都逃走之后,赛之河原上只剩下那个干瘪瘪的钱包了。

「唉呀,全部被抢光了吗?」

就在这时,河面上有人喊住了少当家,仔细一看,除了方才的青信大夫,渡船上还载了好几个人,正在三途川河面上慢慢远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上头的人喊着:  「唉呀,小兄弟,多谢你啊!」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呐……」

「……」

那些得到少当家接济帮忙的亡者指着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小船就像滑行般朝「彼岸」不断前进,似乎就连声音也被缓缓地割裂,在「此岸」的人便再也听不到了。

少当家躺在别馆养病时,曾听人说过好几次,像是「半死不活地正准备渡过三途川,被爷爷、奶奶,还是亲娘的叫唤声绊住脚步,没法子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回到人世云云……」的故事,这么说来,眼前的这条大河,或许就是分隔阳世和阴间一条重要的界线吧?

(总觉得要是过了河,就算是妖怪也无法回到长崎屋了……)

想到这里,少当家真是心乱如麻,自己同样也回不去呀!

(好想见爹娘一面呐……家丁们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呢?)

一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亲近的人,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春屋荣吉和大哥松之助,屏风觑(注:原指躲在屏风后,趁人熟睡时伸长脖子,自屏风上窥探睡容的妖怪,在此则是古旧屏风幻化而成的付丧神。)、其他鸣家,还有铃彦姬(注:由古老的铃铛所变成的付丧神)和见越入道(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和一般光头僧侣无异,但是身材极为高大,据说身躯会越看越高,根本望不见头顶,看的人最后还会因为一直后仰而摔倒。)这些妖怪,少当家真是悲伤不已。

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孔,少当家不停轻轻叹息,这时候冬吉来到他身旁,一睑厌烦地模仿他叹气的模样,还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大哥哥,不是叫你千万不能把银两都给人吗?你虽然叫做一太郎,但真的是长男吗?」

冬吉挥了挥那个已经干瘪瘪的荷包,「你这个人实在太靠不住了啊!」他瞪着少当家的眼神很吓人,少当家却为了别的事情大吃一惊。

「看来,这下子只能徒步越过三途川了……不过,吓了我一大跳耶,以前还没被人弹过额头呢!」

就连照料少当家的家丁们也说会影响健康,从来没打过他。冬吉听了,整个人怔怔地呆住了。

「这是唬人吧?那之前要是做了什么坏事,爹娘会拿你怎么办?」

冬吉问道,你不会偷懒没去干活,或是吵着讨一两文钱去买点心吃吗?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说:

「他们会说,要是去干活身子会疲累,叫我还是歇着吧,零用钱根本花也花不完,都剩下来了呢。」

冬吉重重叹了口气,一副哑口怨言的模样,八成是在感叹这个人为什么没被责打过吧?少当家又疑惑地问:

「……大家的爹娘,都会打孩子吗?」

「大部分的儿女被爹娘责备的时候,都会挨打的喔!」

这次回答少当家的人并不是冬吉。仔细一看,有个年纪和冬吉差不多的男孩,抱着一只鸣家,身上只穿着露出手脚的短小衣衫。从这副打扮看来,这孩子的出身和在长崎屋后头杂居长屋里玩耍的孩子应当差不多。

「这个小东西是大哥哥的朋友吗?」

「啊,是的,他是鸣家。」

一太郎介绍的时候,鸣家又咻地一声跳回他的肩头上,男孩笑了,说自己名叫末松。

「我家是间小寺子屋(注:江户时代庶民的初等教育机构,教导民众写字、读书、算术等基本知识。),我是教书先生的儿子。」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稳重,说自己今年十一岁了,其实方才也想来讨六文钱,所以跑来少当家发放银两的地方,只是根本抢不过那些大人,没两三下就被挤出人堆了。

末松又说,他看到鸣家也有参加抢夺银两的游戏。

「嘎嘎嘎!」

小鬼一边发出雄壮威武的吼叫,一边咚咚地踏过大人的头顶,奋力朝荷包的方向突击。

「这小东西实在是太灵巧了,他从好多人的手里头硬是抢到了银两呢!」

鸣家被他这么一夸赞,更是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过鸣家应该不需要什么银两吧?我刚刚就看他们好像拿着小粒金子在玩耍呢。」

末松想要把鸣家和金子一起还给少当家,才会出声搭话,少当家跟末松道了谢,又摸了摸鸣家的头。

「鸣家啊,那可是很要紧的东西喔,快交出来吧。」

被少当家这么催促,鸣家爬到他的手臂上,不情愿地打开小手,手掌上正是闪闪发光的一分金子(注:江户时代的货币,相当于四分之一两。)。

「太好了!少当家要是在人世间没做出什么坏事,就能搭上渡船啦。」

冬吉用老成的口吻如此说道,少当家只能露出苦笑。

「不好意思,我想要请您帮个忙。」末松望着鸣家又说道:「就像刚刚说的,我没钱可以过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要是可以的话,可以请您用金子一起支付我的船资吗?」

这么看来,末松是为了拜托少当家这个请求,才特地过来告诉他金子的事吧?少当家对他露出微笑:

「好啊!要是恶鬼们同意我们一起搭船渡过三途川就好了,到时就来问问有没有别的孩子也没钱过河吧!」

一分金子等于四分之一两,船资足一个人六文钱,这么说来,这些钱足足可以让一百六十个人过河呢!

「不过,还得请你再稍等一下,至少得把鸣家们送回人世才行啊。只是,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做就是了。」

「咦?可以从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还不清楚啊,既然他们是妖怪,说不定有法子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好吧……我明白了。」

冬吉对看来有些遗憾的末松说:

「末松,你干着急也没用吧?我看我们都还没好好堆出可以供养双亲恩德的石塔,要等到恶鬼允许过河,还得耗上好一阵子吧?」

河岸边有众多孩童每天都会堆出大量的石塔,只是自从少当家来到这儿,他还没看过恶鬼们同意让谁渡河过。就连方才少当家忙着发放银两时,恶鬼也再次现身,把大家的石塔都给砸坏了,现在赛之河原上的孩子们依旧得从头来过,用小石头慢慢堆出一座宝塔来。末松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再堆一次……大概同样会被恶鬼砸坏吧?」

末松说,他一想到如此,便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若是不堆石塔,恶鬼就会用可怕的声音威胁要把自己打入地狱,想到有恐怖的八层地狱在等着,也只能继续堆下去了。

说到这儿,有个在他们三人附近堆石块的孩子出声说话了。他的岁数看起来和少当家不相上下,一问才知道他小了三岁,今年十五岁,名叫惣助。他说自己从刚刚就一直听到他们对话,也晓得大家的名字了。

其实惣助在出声搭话时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希望少当家也替他支付过河的船资,只是惣助说比起银钱,他其实更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实在累死人了!少当家和冬吉你们才来没多久,还会想要好好努力,我已经堆了好几座塔,又被砸坏,根本记不清到底被打坏几座了。」

末松听了也点点头,看来他也在赛之河原停留了很久。

「要是……要是咱们自己过河,又会如何呢?」

三途川有些地方是可以徒步走过去的,末松说他也想过偷偷走过去。没想到这时候从少当家的衣袖里头传来吱吱喳喳的叫嚷声,小鬼们纷纷探出头,像串烤丸子一样在袖口拍成一列。

「太奸诈了,好坏啊!」

「佛祖会责怪坏孩子的!」

惣助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小鬼们。他们「叽!」的一声,又一起溜进衣袖里去了。

「佛祖会降临这儿吗?要是会的话怎么不快快拯救我们脱离这片河岸呢?」

末松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声音一点精神也没有。少当家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堆起了五座石塔。

恶鬼也破坏了五座。

「赛之河原的恶鬼做事还真是仔细呀。」

在分不清白昼或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中,少当家不眠不休地堆着石头,最后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末松这些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的孩子会觉得累,也是难免的呐。」

少当家的身子比任何人都来的虚弱,来到此地之后,就连堆小石子也无法像旁人那样顺手,常常被恶鬼盯上,多亏鸣家们觉得好玩,也跟他一起堆着石塔玩耍,才能够勉强交差。

要是肚子饿了,少当家就从衣袖里拿出烤米果和糖果,和冬吉还有妖怪们分而食之,只是点心的数量毕竟有限,只能分成小份浅尝。

然而,这阵子少当家不管吃下什么,嘴里都会尝到一股诡异的怪味,像是这时候就甜得可怕,还夹杂着某种仿佛是醋的味道。看来自从来到阴问,自己的肠胃也变得异常了。

狮子和小鬼们还想再吃,但是睁大眼睛张望河岸四周,除了小石块,就只有岩石和一条大河而已,实在看不到任何可以拿来果腹的东西。

(这么说来,青信大夫好像说过,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比尘埃还要细小的香烟,换句话说,吃的是烧香冒出来的烟雾呢。)

所以,妖怪们根本没有送掉小命,只是碰巧被带进这儿,才会感到饥肠辘辘,只是……

(那么,为什么我跟冬吉都会觉得饿呢?)

末松和惣助一点也不想吃东西。

「我跟冬吉并没有沿着冥界的道路走来赛之河原,和这一点有关系吗?」

少当家左思右想,依旧没有答案,衣袖里带来的点心却不断地减少。要是吃完了,又该怎么办呢?他不禁陷入沉思。

就这样,少当家堆出了九座石塔,恶鬼们也砸坏了九座。精疲力竭的少当家在河岸边继续堆着小石块,有些落寞地回想着家里的事。

(爹娘他们有好好吃饭吗?都失火了,家里也不知道怎样了?家丁们还在长崎屋吗?)

爹娘该不会哭个不停吧?妖怪们都平安无事吗?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和妖怪们都是祖母派来照料他、充当他的玩伴的,偏偏这下子他都已经过世了,说不定大家早巳离开长崎屋。

(总觉得好寂寞呀……)

少当家马上甩了甩头,努力忘掉这些念头。

(事情还没办完,一直垂头丧气也不是办法!得把鸣家们送回去才行。)

就在这时!

在少当家脚边蜷缩成一团的狮子忽然竖起耳朵,立刻有只鸣家跨上它的背脊,两个妖怪跑到赛之河原的另一头,一路闯进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怎么啦?鸣家、狮子,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啊!你们不怕吗?」

鸣家迅速回过头,告诉少当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有阵又呛又难闻的烧焦臭味,咱们闻到奇怪的红豆馅了唷!」

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三只鸣家也跟着用力抽动鼻子。

「这是……荣吉做的红豆馅哪。」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吓死人的点心气味!」.

「你们确定吗?」

四只妖怪不约而同地点头,看来是不会有错了。他们又说除了荣吉以外,打从生下来还真没听说过谁可以制造出那么吓人的红豆馅来呢。

「什么是连妖怪也异口同声说难吃的红豆馅啊?」冬吉问道。

少当家露出苦笑,对他解释这位朋友及他做的红豆馅是怎么一回事。荣吉是少当家的至交好友,同时也是附近点心铺子的继承人,偏偏就是不擅长调制红豆馅,所以会制作出许多独树一格的点心来。

「……这间点心铺子好像蛮吓人呢,不过还挺好玩的!要是我还活着,得要上门去吃吃他做的点心了。」

冬吉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事情没法子实现。少当家一边堆石塔,一边望向鸣家们注视着的那片黑暗。

「会传来气味,难道是因为那一头是通往人世的路吗?」

少当家突然一命呜呼,说不定荣吉特地带着他生前常吃的大福饼和馒头过来,放在少当家枕边哀悼呢。

「确实有可能!」

荣吉毕竟是他的好友呀。换句话说,赛之河原四周看起来虽是一片漆黑,还是可能存在通向人世的路径,也就是亡者们花费四十九天,长途跋涉抵达赛之河原所走的路了。

「从河岸边看不清那条路,难道是因为要是可以简简单单就走回去,阴间的人就麻烦了?」

「少当家,这么说只要沿着那条路往回走,我们就能走回人世的出口了吗?」

冬吉不住点头,看来他也想通了。少当家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说不定有法子可以将鸣家和狮子送回长崎屋了。

「看来,我们应该要下定决心走进那片黑暗的地方罗?」

「喂喂!你是打算闯进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吗?」

惣助和末松在旁边听到这番话,都板起脸停下堆石头的工作。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压根也不想同行,黑暗的尽头是轮回转生的世界,不小心踏错方向,便有可能闯进地狱,还可能会碰上血池或针山呢。

没想到只有冬吉一个人表示他也想要走进黑暗的尽头仔细瞧瞧。

「咱们一睁开眼突然就跑到赛之河原来,要是有人跟我们说你死了倒也还好,我还真有点不服气呢。」

要是可以亲眼瞧瞧这片冥土其他地方是何模样,八成就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了吧?末松跟惣助听了反而感到大惑不解。

「冬吉你没有翻山越岭,走四十九天的路吗?」

这下子反倒是冬吉觉得不可思议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走过。少当家说自己也是,突然之间人就来到赛之河原。末松和惣助听了一语不发,看来是不大高兴。

为了抵达中阴世界,必须走过八百里的山路才能抵达赛之河原,竟然有人可以跳过这一段苦行,大概让他们难以接受吧?

(唉呀,这点也不大一样呢。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而且,连影子也……)

少当家想起先前渡过三途川的那些大人所说的话,为了回报他给的六文钱,他们从河上的小船上放声对他喊着: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哪……」

「……」

明明没刮风,众人的声音却像被吹散了似的,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为了报答六文钱的恩惠,特地指出少当家还不晓得的关键。

「只要仔细瞧瞧河岸上的孩子们就知道了」,而且和「影子」有关。恶鬼三不五时就会来破坏堆好的石塔,少当家一直被打断,还没空仔细思索。他一直想不透这一点,望着自己脚边,他又陷入了长考。

(所谓影子,指的就是我脚底下的这道黑影,对吧?)

少当家的影子跟隔壁冬吉漆黑的影子比起来,总让人觉得似乎稍微黯淡了些。

(这是因为我有妖怪的血缘吗?还是因为过去妤几次差点没命,气息也比较稀薄呢?)

少当家露出苦笑,又望向另一头。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吓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惣助的影子……已经淡到根本快看不见了!)

那种虚无飘渺的样子,和少当家的影子根本无法相比,他急忙望向四周的孩童,果然几乎每个人都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来。啪答的一声,少当家手中的石块落了地。

(这……)

青信大夫所说的「影子」,指的就是这个差异吧!不会错的,为了回报那六文钱,他特地告诉少当家这样的不同是别具意义的。

(青信大夫的确说了,他自己……也曾经起死回生。)

少当家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猛然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发现末松一直观察着他。末松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少当家脚下的影子,他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我们的影子,怎么会不一样呢?」

少当家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明白。末松又换上有点胆怯的神情。

「青信大夫之前的确讲过……」

末松的话突然被打断了。河岸上又传来孩子们的哭叫声,还有一阵怒吼。

「恶鬼来了!」

大家纷纷伸手捡起小石子,少当家也急忙和鸣家一起堆积石块。

偏偏这时有只鸣家要捡起石块的时候狠狠跌了一跤,「嘎嘎」地大叫着,被走到旁边的恶鬼听到了。身材高耸入云的恶鬼走向少当家。

情急之下,少当家只能把摔跤的鸣家藏在自己身子底下,恶鬼则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

「有怪声!刚才还瞧见有小鬼呐,什么来路?现在躲在哪里?」

少当家只顾着藏好鸣家,一直噤声不语。

逃进他怀里的鸣家现在抖个不停。恶鬼手中的狼牙棒在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敲,一阵天摇地动,震得大家全身颤抖个不停。

(难道想用狼牙棒打我们?)

少当家咬紧牙关。吓人归吓人,还是不能拱手把鸣家交出去,不是吗?

恶鬼站在一旁,俯望了少当家一会儿,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摇了摇头,从他身边走开。

(奇怪?又走掉了!)

少当家爬起身,怔住了片刻,只是望着恶鬼的背影发楞,在一旁的冬吉喘了口气。

「吓死人、吓死人啦!我还以为狼牙棒会打过来呢!」

惣助也全身颤抖,少当家沉默了半晌,又张望四周……最后点点头。他想通一件事啦!

「恶鬼不会揍人的。没错,我想就是这样没错。」

恶鬼们其实并不是来痛打孩子们一顿的,说不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是这些孩子在赛之河原上的保护者吧?末松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非常疑惑地反问道:

「是吗?他们待人一点也不好呀?」

大家长久以来一直被恶鬼打坏自己堆的石塔,大概无法信服这一点吧。

「但恶鬼只会踢倒河岸上的石塔而已吧。」

少当家仔细回想,的确没看过河岸上有恶鬼动手殴打孩童。

「这儿并不是地狱,是大家各自等待裁决的中阴世界呀。要是没做什么太大的坏事,恶鬼也不会殴打孩子,一定是这样没错。」

末松他们听了沉默不语,还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这时反而是冬吉插嘴说话了。「不过呢……这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但是鸣家这些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跑到这儿来吧?要是被恶鬼抓到,不知道会拿他们怎么办呢。」

少当家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看来不赶紧回去不行了。」

就算陷入迷惘而迟迟不行动,结果还是一样的吧?恶鬼现在既然已离开河岸边,大概暂时也不会察觉到有小孩不见吧?

少当家于是站起身说:「既然这样,不如就现在上路罗!」

「啊,我也要走!」冬吉接口说。

惣助听了全身颤抖着说:「喂喂、喂喂!你们住手啊,要是被恶鬼抓到有人偷偷开溜,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要是惹得恶鬼大发雷霆,可能会不准他们渡过三途川,甚至还可能惩罚他们永远在这片河岸上堆石头呐。

「对不住呀,不过我们还是得走。」

少当家轻声向惣助赔了个不是,接着将小粒金子托付给在一旁板着脸的末松。

「我带着金子就这样从河岸边溜走,你一定很担心吧?那么,我把金子托给末松了喔!」

末松目不转睛地望着滚进手心里的小粒金子。那可是他自己、少当家和惣助,还有所有没有船资过河的孩子们的一线生机呀!

「看着吧,我一定会把妖怪们送回去的。」

少当家说完,就和冬吉静静离开河岸边,朝黑暗之处移动。末松还是怔怔地楞在原地。

少当家站在那堵漆黑的高墙前头,咻地钻进里面,周遭顿时化为一片黑暗。「少当家!」后头传来冬吉的呼唤,回头一看,只有他们身后钻进来的那块地方黑暗分开,多了一个洞,从洞口可以望见河岸边,看得见坐在小石头上的惣助,他睁大眼睛板着一张脸,朝这边张望。

「为啥你们就可以这么做?可恶!给我答话呀!」

不知道为什么,惣助夹杂着哭泣的叫喊声,这一刻听起来好遥远啊。

只是,少当家他们也没有工夫好好应声了。前后左右都被一片漆黑的东西包围,即使迈步往前走,还是很难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前进,前头同样黑压压的,弄不清自己到底朝向那个方向。

这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喂,恶鬼呀,有人要从这里逃跑了!」

少当家急忙往河岸的方向一望,冬吉也跟着回头。他们都听见三途川的岸边传来这阵尖锐的叫喊,就像嘹亮的钟声一样在四周回荡。

那是末松,他握紧双拳站在被打坏一半的石塔边,不住放声大喊。

「末松!你说什么呀?」

少当家望见末松身旁的惣助一副吓坏的表情盯着他的脸,河岸上的孩子们也停下手边的事站起身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末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这个方向,接着传来惣助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要喊恶鬼过来呢?少当家虽然有点像滥好人,对咱们不是还挺不错吗?不是还说要一起去搭渡船吗?」

这么一来,他们还没把妖怪送回阳世,就会被恶鬼逮住了。惣助说完,年纪比他还小的末松竟用大人般老成的表情望着他:

「只是要引起骚动罢了。」

「啊?」

「要是恶鬼都跑去追赶少当家他们,就不会监视得那么严密了。我打算趁那时候偷偷搭上船,今天就能搭船过河啦!」

末松打算赌赌运气,说不定可以趁乱成一团的时候顺利逃跑呢。

「方才不是还有些没钱过河的大人在河岸上吗?人还多着呢!咱们可以代付船资,只要请他们帮忙把渡船叫过来就成了。」

他打算混在乘船的大人当中,一起渡过三途川。过河的船资虽然是六文钱,看来船夫应该不会特地找钱吧?所以这份小粒金子只能拿来充当一次的船资,末松越说越是激昂:

「惣助呐,只有这次机会啦!咱们俩一起过河吧!」

「喂!你再等等吧,不是说好要用金子的钱,大家一起过河到对岸去的吗?」

难道要丢下少当家他们不管吗?为什么……末松却又打断了他的话。

「要我再等一会儿?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待在这里的日子,可比惣助还要久多了!一直堆了那么久的石头,偏偏就是不让我过河呀!」

石塔被打坏了依旧得继续堆下去,前天是这样,昨天和今天也是如此,明天一定也落得这副下场!已经累得受不了啦,末松不想再堆石头了。

「更何况,少当家他们一定不会回来的……他们一定会死而复生,回到爹娘身边去的!」

青信大夫那番话末松先前也听见了,大夫说有人死而复生,他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个。少当家他们和其他亡者不一样,不但突然在河岸边现身,还可以吃东西,影子也特别深,不管怎么看,就连在年幼的末松眼中……他们、他们都还没死透呀!

大概只有他们俩能从这地方逃走吧!

「可恶、太可恶啦!」

末松的眼眶盈满泪水,两脚用力一蹬,接着说:

「少当家却又把金子寄放在我们这儿,要是没办法成功回到阳世,他还是会回到这地方来,到时候他打算再用这笔钱渡过三途川呐!」

这时候,末松抓住吓破胆的惣助的手,硬是把金子推到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因此我要大喊大叫,让恶鬼全跑过来。少当家他们想开溜,实在太狡猾啦!我也想要从这儿出去呀!」

末松稚气犹存的脸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没两下就会冒出众多恶鬼去追少当家他们,不知道会不会被逮住?这下子他们会被大骂一顿,就不准他们上渡船啦!」

恶鬼说不定会揪住少当家他们俩,再一把扔进又深又急的滚滚浊流去,之前他见过好几个罪孽深重的人,载浮载沉地在河里受苦。

「要是他们没被逮住,顺利回到人世,少当家也不需要这些金子啦。无论怎么想,这些金子随便咱们怎么用都行的!」

末松高高举起小粒金子,黑暗中也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少当家呆呆地停下脚步,一旁的冬吉咬紧了牙根,他望向少当家,催促他往前走。

「少当家,快走吧!趁一片漆黑,恶鬼还搞不清楚我们是朝那个方向逃,赶快上路吧!他们要追过来啦!」

只是,少当家的视线依旧无法从未松他们身上栘开。

「我……我不应该把金子留下来的。」

这里是冥界、三途川的某个角落,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要因为生前的因果报应接受裁决,下一步可能是天界,也可能是地狱,这里是亡者被审判的地方。不管是佛陀还是恶鬼,都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要是在这里欺瞒恶鬼,等到渡过三途川后,又会是什么在等着你呢?」

他想要阻止末松,但是如果现在跑回河岸边,就会被恶鬼逮个正着,这么一来就无法帮助鸣家逃脱了。

(该怎么办才好?)

少当家苦恼万分,无法再移动脚步。

就在这时!

「交给咱们吧!」

身旁竟然有人悠悠哉哉地这么说,声音非常清晰,仔细一看原来是鸣家,他们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朝高高举起金子的末松奔去。原先交给少当家的金子,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末松手上去了?看来鸣家们是觉得既然少当家不要金子,不如就让给他们吧。

恶鬼们听到叫嚷,来到河岸边上展开行动。少当家能够感觉到恶鬼纷纷朝着他们所在的黑暗处直奔而来。末松也望着恶鬼们。少当家放声叫道:

「惣助!你要好好照顾末松啊!」

大群恶鬼朝出声的地方蜂拥而来,后头惣助的手动了,他用力扯过末松的手,

小粒金子咻的一声,从指尖掉了出来!

「啊!」

金子画出一道淡淡的光芒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掉进三途川的滚滚浊流里头了。

噗通!

这个细微的声响清晰可闻。

「哎呀……真是佛祖保佑!」少当家脱口说道。

金子落在那种地方就捡不到了,这下子末松也不必故意隐瞒骗人。惣助似乎在对呆站着的末松讲些什么,接下来他们两个一定会乖乖地堆积石塔,可以好好渡河到对岸去的。

「太好啦……」

少当家才刚松一口气,有人突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原来是冬吉。

「还不快逃?是想被逮个正着吗?」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恶鬼们的脚步化成一阵地动山摇,越来越逼近啦!

「哇啊、对不起!」

末松的叫喊引来了恶鬼,这点也让少当家恐惧不已。他转了几个念头,这条路虽然还是通向赛之河原,却有恶鬼在前,没有退路了。

传来拖着狼牙棒走路的可怕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恶鬼们身躯庞大,地面也随着脚步声摇晃起来,他们俩手拉着手,怕在黑暗中走散了,急忙朝恶鬼动静的反方向加快脚步。少当家可不记得自己还在人世时曾经这么拼命过,跑呀、跑呀,努力往前迈出大步,这时候……

「咦?」

才跑了没多久,两人就惊呼出声,根本没感觉到自己已经轻轻松松从黑暗中钻出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似乎变成并肩在山路上一起往前跑,环绕四周的黑暗已经消失了。

周围才刚变亮,鸣家就「吱吱嘎嘎!」开心地大喊大叫着。

「果然有路可以走出三途川!」

回头一望,后面是弯弯曲曲的重重山路,就连身后不远处的景物也被遮蔽,望不见三途川了,可是他们的确是从赛之河原逃过来的。恶鬼追赶过来的脚步声震撼地表,越来越逼近了,这一切可不是在作梦呀!

「糟了,这下子会被他们追上的,会不会把我们打入地狱作为惩罚呢?」

冬吉听到少当家这么说,表情一沉。

「这都要怪少当家一直发呆吧?这下子躲在你袖子里的妖怪也要跟着下地狱罗。」

「那就伤脑筋了,不过幸好没让末松做出傻事,太好啦!」

可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少当家气喘吁吁地跑着,一面绞尽脑汁地思考。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少当家和冬吉把怀里、衣袖和面纸盒(注:原文是「纸入れ」,装随身面纸的小盒。)都给翻找了一遍,手一探进袖子里,有小手碰了碰他,有点痒痒的,鸣家们还「嘎嘎嘎」地笑了,最后只找到冬吉的零钱、吃剩的点心和少当家随身携带的大量药品。

「都到这步田地了,少当家干么还带着那么多药,要是有写着从黄泉之国遁逃的法术书不就好了?」

少当家听了笑着对冬吉说,他从来没看过这种书名的书本。

「首先呢,我是不会带着书本走路的,家丁兄长们老是说我看书看得太晚,会把身体搞坏,没两下就把我的书给没收……」

少当家一边往前跑,嘴里又传来一股怪味,他喃喃说道:

「不过,家丁们为了补偿,倒是常常讲故事给我听呢。」

就连这种紧要关头,还是会回想起长崎屋还有家丁们的事。少当家一个人落单,果然没两三下就束手无策了,大概是因为一直仰赖妖怪们帮忙吧?才跑了一会儿,脚步就摇摇晃晃啦。

(不行,就算只有我一个,还是得把鸣家们妥妥当当地送回去!)

鸣家们不知道知不知晓恶鬼就要追上来,在衣袖里悠哉地大笑着,还哼起歌来,或许是觉得你追我赶的游戏很有趣吧?他们唱的是小时候家丁们在少当家枕边唱来哄他入睡的曲子。

「鸣家们常常跟我一起睡,连曲子也记起来了……」

这时,少当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对了!故事……我还记得……」

少当家想起伊邪那岐(注:古事记等日本神话中间天辟地的神只,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伊邪那美(注:女神,与伊邪那岐是兄妹,同样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的故事。

「啊?那是什么?」

冬吉讶异地反问,少当家解释,那是在古代日本神话中登场的夫妇神。

伊邪那岐失去深爱的伊邪那美,他无法忍耐悲痛,于是跑到黄泉之国想要把死去的伊邪那美接回来,可是伊邪那美已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尸身早已腐化也冒出蛆虫来了。伊邪那美要他千万别看,伊邪那岐却偏偏看了,还吓得立刻从黄泉之国逃出来。

伊邪那美因为他违背诺言而大发雷霆,派出追兵追着伊邪那岐不放。

「当伊邪那岐跑到通往人世的黄泉比良坂时,为了摆脱追兵,他顺手就把头上戴的东西扔在路上。」

少当家记得伊邪那岐一开始扔出去的是戴在头上的发饰,落到地上就成了山葡萄树,还结出果实,追兵们忙着吃果子,伊邪那岐就逃脱了。

只是,他们吃完山葡萄,又追上来了,接着伊邪那岐应该是扔出了发梳,落到地上就变成了竹笋。趁追兵们忙着吃笋子,他奸不容易又趁这机会逃跑了。

「这里既然是冥界,同样的事情,说不定我们也行得通呀!先绊住恶鬼的脚步吧!」

「试试看吧!要先丢什么呢?少当家?」

少当家和冬吉对彼此点了点头,姑且一试。少当家把袖子里剩下的糖果往身后扔过去了。

淡红色的糖球在冥界的地面上滑溜溜地滚动,滚呀滚的最俊终于停住了,就像故事里那样,从地面上长出树木,还开了花结出果子,马上就越长大。原来是带着淡淡色泽,看起来非常甜美的桃子。

「啊,果然没错!没两三下就结出果子啦!」

「成功了!」

他们急忙跑开。身后恶鬼们追赶的脚步声突然停了,还能听见他们粗嘎的欢呼声。一定在张口大嚼桃子吧。

「干得好!」

少当家他们拼命地往前跑,山路却变成一段和缓的上坡路,跑起来有点累人。往前才没一会,两人的表情立刻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少当家,桃子好像没两三下就被吃光了,后头岩山那边又传来恶鬼的脚步声了!」

「他们的胃口还真大耶。」

少当家叹了口气,暴饮暴食对身体可不好呢。一下子脚步声越来越响亮了。山路尽头可以看到恶鬼巨大的身躯,现在看来和蚂蚁差不多大。少当家和冬吉的表情又紧绷起来了。

「那么……这次把钱扔出去好了?」冬吉说道。

他怀里还有方才没用上的六文钱。

「就决定是这个啦!」

冬吉使尽全力将钱朝远处扔出去,两人微微往后一望,不知道地上又会长出什么东西来?六文钱落到地上又弹跳起来,发出坚硬的声响,沿着山路朝三途川的方向滚动,滚呀滚的一直停不下来,地上并没有长出树木,铜钱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滚。

「怪了,这次失败了吗?」

奇妙的是铜钱的数量似乎增加了。铜钱滚落地面,发出轻快的喀当喀当声,慢慢变成了像河水般的哗啦哗啦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铜钱变多了,越来越多!变成一股滚滚洪流,朝恶鬼们疾冲而去。

「哇啊!变成一道钱河啦!」

「这、这可吓人啦!」

数不清的铜钱朝恶鬼们滚去,他们脚步不稳,一步又一步被逼回三途川的方向,喊叫声好像也逐渐远去了。

「少当家,又成功了耶!」

「要是这些铜钱都流到赛之河原那儿去,身上没钱的亡者说不定就能得救啦!」

少当家相冬吉互望一眼,开心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喀当一声,好像有虫子飞过两人耳边。

「咦?这是什么?」

少当家才刚偏过头,冬吉就喊着「好痛!」皱起眉头。

「怎么啦……好痛!」

少当家也缩起脖子。

「痛死啦!」

「什么跟什么呀?」

飞过来打中他手臂的东西,现在滚落到地上去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铜钱。少当家心惊胆颤地回头一望,恶鬼们拨开滚滚钱潮又追上来了,而且还挥舞着狼牙棒,把铜钱朝这儿打过来,要击中他们啦!

「哇啊,救命啊!」

铜钱仿佛一阵蝗虫,纷纷飞了过来,少当家被其中一枚打个正着,摔倒在地。这时狮子发出惨叫声,似乎也挨了一下,付丧神的本尊其实是少当家怀里的随身药盒,啪答一声盖子撞开了,里头塞得满满的成堆药品也跟着一股脑滚出来。

「哇!这是什么?」

冬吉发出一声惊呼。掉出来的药丸立刻在冥界路面上生长成有如树木般粗壮的药草啦!

这些药草马上被满天飞舞的铜钱撞倒。大量铜钱打在草茎上,瞬间变成河水般众多的药丸,四周随即飘出阵阵苦味。无论是恶鬼还是少当家与冬吉,大家身上都沾满了药,冷不防一口就把药丸给吞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呜哇、咳咳咳!」

「吱吱嘎嘎!」

「哇哇……嗯!」

后头也传来一阵粗重而低沉的惨叫声。

看来对恶鬼来说,这招比桃子或铜板还要有用。仁吉特制的秘方药丸,味道实在太惊人了,恶鬼们纷纷趴倒在地,根本没法子起身。不过就连少当家他们自己也是眼冒金星啊。

没想到!

这时候竟然是少当家先站起来了。

少当家的确是生来体弱多病,就连在冥界,虚弱的程度也是高人一等,恶鬼们也大为吃惊,以为他身体差到还会再死一次呢。

只是,正因为如此,说到吃药这件事,无论是在江户或是在阴间,都没有人可以和少当家相提并论;不管是再怎么苦的药,少当家老早就习惯了!

「冬吉,趁现在赶快逃啊!」

少当家说完便拉着同伴的手往前走,「呜呜呜……」冬吉还没恢复意识,少当家扶着他和妖怪们,推着他们站起身往前跑。

「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晓得该往这个方向走呢?」

少当家有些狐疑地偏过头。放眼望去,四周被路上满溢出来的药品染上一片绿色、茶色和混浊的白色,他们吞下堆积成山的药,周遭却好像跟着光亮起来了。

「冬吉啊,我觉得那一头好像就是出口了,你说呢?」

同伴好不容易抬起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边的确比较亮!还是现在这附近突然亮起来了?」

「嘎嘎!」

鸣家们也从衣袖里成排探出沾满药粉的头,放声嚷叫着、不断点头。少当家抬起头,往山路尽头的一点光亮看去。那里传来一阵让人怀念不已的说话声。

(是家人的声音吗?在冥界也能听得到吗……)

少当家忽然想起这个传闻,然而,说话的人并不是在呼唤少当家的名字,这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不吉之事。

「刚才是不是听到少当家说话啦?」

「听见啦,听见啦!一定是喂了他好几次的药奏效了。」

「既然如此,就换上更浓的药吧!」

「得把少当家拉回阳世才行哪!」

少当家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嘴里会冒出难以形容的怪味了。家丁们和方才结识的青信大夫的朋友一样,也正在喂少当家吃药呢。

那可是味道非同小可的药哪!

「仁吉、佐助啊!你们已经让我吃了比山还要高的药,早就够啦!赶快住手吧!」

少当家有点担心接下来他们会让自己喝下什么样的苦药,他试着朝光亮的地方出声说话,要是声音可以传入家丁耳朵,他还想问有没有法子把鸣家们接过去。

「喂!有没有法子让妖怪们回去呀?」

没想到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偏偏认为无论天上地下,就连冥界和天国里,最要紧的依然只有少当家一个。因此这时的他们压根儿听不进和妖怪有关的事情。

「既然这样,干脆拿这东西出来用吧!」

仁吉的口气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

「看来是最后的手段了,那可得喂他吃下够让他洗澡的量才行罗!」

这句吓死人的话是佐助说的。鸣家们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又缩起脖子躲进少当家的衣袖里,少当家感觉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怔怔地停下脚步。冬吉说话了。

「那是谁的声音?怎么啦?」

少当家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对他说:

「冬吉啊……这下子可能会发生比被恶鬼追赶还要恐怖的事了。」

「比刚刚……还要吓人吗?」

冬吉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从山路光亮的那头冷不防冒出一阵宛若绿色泥沼的东西,就这样步步逼近,淹没了两人和妖怪们。

「吱吱嘎嘎!」

眼前一片白茫茫,不对,是绿油油,还传来一阵分不清是惨叫还是怒吼的喊叫,不知道是鸣家还是狮子发出的。

「这是什么味道啊……快整死我啦……」

少当家还听见冬吉有气无力的声音,看来他不小心吞进难吃得要死的药物了。只是才没两下,冬吉的身影就消失在煎药泥沼的另一头,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巨大咆哮声,听起来是恶鬼们在惨叫。能够调配出连阴间恶鬼也抱头哀鸣的煎药,家丁们真不愧是妖怪呀!

「呜呜……这真的太……」

就连号称最强病人的少当家,也难以抵挡这些涌进冥界,颜色和气味都有如泥沼的药。怪味带来的冲击直窜脑门,让人不由得紧闭双眼。尽管这样,眼前还是闪过光亮。这怪味让少当家全身颤抖,光吃下这帖药,就快被活活整死啦!

(……唉呀、我快死啦!临死前要是能吃到荣吉做的甜馒头就好啦……)

不管目前为止荣吉做的红豆馅有多难吃,现在感觉都成了可以入口的美味食物了。只是,少当家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人明明已经死了,偏偏有种快要一命呜呼的感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好恶心呀!快受不了啦,忍不住想这么叫出来。少当家不知道自己是一路往下掉,还是被冲走了,只能放声大喊:

「难吃死啦!」

少当家被自己的声音给惊醒了。

他发现有人正俯身望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冬吉,现在倒换成两位家丁了。

「咦?是家丁们!」

这句话才说完,他们俩就飞扑过来,紧紧抱着棉被不放。

「少当家,您终于醒过来了!」

「快去通报老爷和夫人,快啊!」

房内回荡着童子急忙跑出去的啪答啪答脚步声。少当家察觉自己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

「怪了,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冥界呢。是在作梦吗?」

「少当家啊!火灾的时候你吸进烟雾,差点一命呜呼呢!」

佐助两眼含泪,告诉他事情的始末。现在他人还躺在时常来看诊的源信大夫家中呢。

「长崎屋失火烧毁了。」

这场大火几乎延烧了整个通町,有许多人流离失所。

「长崎屋烧得只剩下三栋库房和地下的仓库,不过老爷他们、店里的伙计和妖怪们倒是平安无事,咱们俩第一个把少当家抢救出来。」

接着换仁吉板着脸说道:

「少当家吸进浓烟,当场就昏倒了,两天都没醒过来呢。」

母亲阿妙担心得病倒了,现在人也在这栋屋里休养。

「这么说来,那里果然是赛之河原了!」

少当家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能够回到人世。这时衣袖里头有东西悉悉簌簌地钻出来,是鸣家和狮子!他们还呸呸地连声怪叫,嘴巴动个不停,看来吞进去的药真的苦得不得了。

不过,少当家还是开心地望着他们。

「太好啦!我把妖怪们都平安带回来了!」

他说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家丁们只是泪眼汪汪地连连点头,没多久爹娘就和源信大夫一起冲进房里来。看到双亲含泪握着他的手,少当家这才体会到自己真的差点送掉小命了。

(和我在一起的冬吉,后来怎么了呢?)

他的影子还很浓,而且还在少当家身旁同样喝下大量的药口阳,或许在日本的某个角落,现在冬吉也清醒过来了吧?

(说不定,总有一天还能和冬吉见面?)

还有许多事情让少当家挂念不已,有些事情他实在束手无策,有些事情他现在却想通了。

(不知道惣助和末松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还在河岸边堆石头吗?要是没吵架就好了。虽然觉得不会再遇上这两人,少当家还是无法忘怀他们。

(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呢!)

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源信大夫这时却端来一个托盘,凑近枕边。家丁们看到碗里的药,立刻喜孜孜地说这东西还真有效。少当家一看到就瞪大了眼睛。

那一帖难以形容的怪味药方才还在冥界肆虐,碗里头看来正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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