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身为武士之子的秋英,在九岁时被送进寺院里头当僧侣。
这在穷困的武家十分常见。就算家境不是如此,家中的次男或是三男,通常也只能等待别人来收养。排行老三的么儿秋英也是老早就出家,来到位于江户上野的广德寺。
毕竟是个孩子,还依恋着母亲,但对秋英来说,寺院是个比想像中还要难度日的地方,很快就没有工夫想家了。
首先,来到广德寺的第一天,秋英就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有一只不知道是不是中国血统的大狗,在山门内走来走去,尾巴和脖子的鬃毛卷卷的,长相更是特别吓人。
(竟然有这种东西,好可怕呀……难道是寺里饲养的?)
他全身发抖,不敢踏进门内。有位僧人发现秋英,拉着他的手从大狗旁边走过。他跟着僧人的脚步,好不容易进入寺院的殿堂中,这才松了口气。从今天起,秋英也成了广德寺的一分子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没想到,要在这个全新的地方过日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前辈就领着他去其他高僧的住处行礼问安,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秋英遇见方才那位领他走过大狗旁边的僧侣。
「这位便是除妖伏魔、大名鼎鼎的宽朝大师。」
听到对方如此介绍,秋英连忙低下头行礼。
广德寺是江户一带知名的寺院,在江户的众多寺庙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一个理由就是里头的高僧法力无边,可以收服妖怪。
这位宽朝师父才不过三十多岁,体格雄伟,面对面站在他眼前,就能感受到一股魄力。后来秋英才晓得,宽朝大师虽然是位和尚,个性却自由奔放。据说就连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拿这人没辄,对他有所顾忌。
秋英进来打招呼的时候,宽朝大师似乎正和别人说话说到一半,他瞥了秋英一眼,又继续对面前的僧人说道:
「延真师父,所以是住持交代,我非收个徒弟不可吗?」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广德寺商量和妖怪相关苦恼的施主特别多,为了寺院着想,得要拜托您帮忙了。」
还不是都要怪你宽朝不好,延真暗想。现在只有宽朝一个人能够应付那些非人的妖怪,宽朝年岁渐长,假使哪天一命呜呼,广德寺上下就无法料理和妖怪有关的疑难杂症了。
没想到宽朝听到这番话,只是报以苦笑。
「我年纪还轻,现在就开始考虑死后的事了吗?」
「也有可能罹患疾病。L
所以得尽早安排后继者才行。宽朝听了这番道理,又是嘴角一扯。
「住持应该打着这个算盘吧?若是可以多个人处理和妖怪有关的请托,数量一多,寺院的捐献也会跟着增加了。」
「这点贫僧就不清楚了。」
延真只是反复强调,一切都是住持的命令,宽朝这时却发出一阵怪笑,突然转头望向秋英。
「那我就来收个徒弟吧。」
「您终于改变心意了吗?」
「就决定是今天出家的这位小和尚了,年纪越小越好教导。」
「啊?我只是来请安的……」
「为何偏要找这种刚进寺里的……」
宽朝突然指名秋英当徒弟,秋英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宽朝却说,是你们要我收徒的,现在已经收了;而且还强调,接下来暂时不打算再收其他弟子。延真听了满脸通红,压低声音不断埋怨。
「竟然找个刚进寺里的没用小和尚当徒弟!一定是在打迷糊仗,不想传授收伏妖怪的法力给其他僧人!」
总归一句,宽朝必定是觉得要好好指点徒弟实在太麻烦,干脆收个小和尚帮忙打杂,就这样蒙混过去吧?秋英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推测言之成理。
总之从那一刻起,秋英就成了宽朝的弟子。不出所料,宽朝只交代他做些杂务、照料身边琐事,完全没有任何观察妖怪所需的特别修行,也害得秋英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就被其他僧人盯上。有些人甚至还这么说:
「那个叫做秋英的小子有好好修行,准备除妖伏魔吗?真的能派上用场吗?为了确定他有能耐应付,干脆叫些妖怪过来试试吧?」
才过没多久,秋英就被吓得不敢留在寺院里头了。
(我受够了,还是逃走吧!)
某天晚上,大堂里众人都入睡了,一片安静。秋英一个人溜出来,在满月明亮的苍蓝月光下,他一路朝大门的方向跑,人才到那儿便停下脚步,正门旁边是大家时常出入的侧门,门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条以前曾见过的大狗,一直蹲坐在那儿。
秋英依旧不敢从它身边经过,再说这次可没有宽朝来解救他。才刚停下脚步,他就想起不能轻易离开寺院的理由。
(就算现在跑出山门……也无处可去了吧?)
秋英若是逃回家,家里为了让他出家而捐献的金钱也无法收回,他知道这是爹娘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即使踏进家门,爹娘一定会沉默不语,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可是,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想不出其他去处,秋英只能留在广德寺了。
也就是说,师父依旧是宽朝。
广德寺的其他僧人,也依然觉得不满。
秋英派不上用场的事实,也没有改变。
(宽朝师父为什么要收我这样的人当徒弟呢?)
秋英一直抱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和想掉泪的心情,一路继续身为僧侣的修行。当然,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不懂该如何收服妖怪。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这个人是宽朝师父唯一的弟子呢?
直到现在,秋英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一
「宽朝师父,客人已经来了,您在哪儿呀?宽朝师父!」
天气晴朗的某天午后,秋英一边寻觅师父的踪影,一边在广德寺庙堂走廊来回奔走。
来到广德寺已经过了十三年光阴,回过神来,秋英二十二岁了,师父宽朝也成了直岁寮的领头僧人。秋英如今成了师父的左右手,一手包办大大小小所有杂事,而宽朝依旧没收过其他徒弟。
宽朝在江户大街小巷的名气可说是与日俱增,来到广德寺的施主和捐款也跟着水涨船高,偏偏身为师父的他,个性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拜此之赐,要处理的琐碎杂务跟着越来越多,尽管秋英老早就习惯这个任性的师父,实在也觉得有些厌烦。首先,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老是不在房里。
「真是的,真想用根绳子把宽朝师父拴起来呀!」
这时宽阔的院落里头,从树丛的另一头传来陌生的喊叫声。
「狮子,等等啊!不可以跑到那儿去!」
秋英连忙加快脚步,绕过僧院的左侧。庭院里头有位年轻人在追赶一只小狗,那人后头还跟着两位町人(注:町人,日本近世的社会阶层之一,特指居住在都市地区的商人和工匠。)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追着那人。
「少当家!你这一跑,可能会染上五种不同的病症呐!」
秋英微微一笑。
「唉呀,原来今天是长崎屋的一太郎少爷来了。」
这么一来,宽朝为了接待他,人一定在客房里头。长崎屋特别慷慨,每次一太郎带着家丁们登门拜访,一定会捐献一包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金子。)金币,所以是宽朝最优先接待的施主。
「可是还有别的施主在屋里等着,有事要和师父商量,还有人是第一次过来的听。」
既然不是广德寺的信众,却特地跑到这儿来,说不定来客有和妖怪相关的苦恼,这么一来就不能交给其他僧人来应对了。
「这下子该怎办呢?」
秋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喊:
「唉呀!」
「哇啊!」
两声难为情的惨叫重叠在一起,
一太郎少爷在才刚冒出绿叶的梅树底下被家丁们逮个正着,他们立刻要他穿上暖和的大外套,还忙不迭地说教:不可以跑步、不可以走太久,希望他好好躺着。一旁的宽朝没两下就抓住了小狗,小狗脖子四周长满卷毛,发出难为情的汪汪叫。
「唉呀,宽朝师父下手请轻柔点^……怎么倒栽葱地抓着它呢?」
秋英露出苦笑,又有些疑惑地望着狗儿。
(这应该是狗儿没错吧……名字虽然叫做「狮子」,到底是什么品种呢?毛卷卷的,和以前在广德寺看到的狗倒是很像呀……)
秋英不由得回想起刚到广德寺那天。站在庭院中的宽朝这时对他喊道:
「怎么啦,秋英,你是来找我的吗?该不会今天又有施主过来商量事情了吧?」
「是呀,有两组呢!一个是常来的赞岐屋,另一边是第一次过来的施主,和小姐一起来的。」
时辰还早,可能还会有其他施主上门。挟着小狗的宽朝听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那位被两个家丁左右抱起来的少当家,则是露出苦笑。
「看来大师您很忙呢!还有没有时间听听我的苦恼呢?」
宽朝立刻满脸堆笑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话!都收了二十五两捐献啦,长崎屋有什么困难,贫侩宽朝一定会好好解决的!不过要让其他施主等太久,倒是有点不忍心哩。」
秋英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想错失所有施主的捐款呐!
(赞岐屋出手也称得上大方,另一边虽然是新来的施主,第一次捐献的数目也是可以期待的,接下来就看师父怎么打算了吧。)
这时,宽朝本人似乎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竟然露出笑容,交代秋英即刻把延真和尚请过来。
「接下来呢,我暂时要回直岁寮的房间,听听少当家有什么苦恼。你就把延真师父带过来吧。」
「是、是的。」
秋英随即离开,但是心里却涌现一股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要找关系不睦的延真师父过来呢?)
他非常在意宽朝会怎么摆平这难题。侍奉他老人家都超过了十年,师父的优点虽然都看在眼里,不值一提的地方倒也见多了,这才令人担心呐!
(宽朝师父会变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过去指导他的那位过世高僧的缘故吧?)
定在僧堂的走廊上,秋英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宽朝的师父法号和山,据说是位传授爱徒佛法诸事,指点他成为高僧的伟大人物。不过尽管如此,和山大师教授的不只有身为僧侣应有的德行,据说他最热心指点宽朝的,竟是如何增加寺院里的香油钱!
即使寺院也和世间一样,买根毛笔同样需要花费金钱,更别提广德寺并没有寺院专属的田地,官府虽会派发米粮,光凭这些终究不够。尽管众多大名家(注:江户时代领地超过一万石以上的诸侯。)是广德寺的信众,不知是何缘故,每年寺院依旧为了不断增加的开销而大伤脑筋。
(唉,毕竟这是个无法让人随心所欲的世道,大部分的寺院也没办法花钱如流水了呐……)
宽朝原本就擅长募集捐款,再加上除妖封魔更能为寺院添香油钱,因为来商量和妖怪有关的烦恼本来就非同小可,来客往往会捐赠较多的银两。驱除妖怪的谢礼是五枚二分金(注:二分金是江户时代的一种货币,面额相当于二分之一两。),共二两二分金子,秋英自己其实不清楚这样的价码到底是贵还是便宜,只是,没有其他僧人能像师父带来这么多的捐款,因此宽朝在寺里讲话颇具分量。
正因为如此,寺院里头高位的僧侣们经常告诫宽朝,要是只顾着募集香油钱,对于修练德行是没有助益的。
(这么说来,只会花钱的师父们品德应该会与日俱增罗?)
偏偏宽朝这个人不知是否生来性子就漫不经心?竟还摆出一副对这些老和尚的教诲毫不在意的模样。所以,有些小心眼的和尚觉得他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顺眼,顽固的延真师父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不过,宽朝师父可不会使些小心眼的手段呀!那些金子多少都能收进自己怀里,他老人家可是全额交给寺里运用呢!)
先不提僧衣,即使出家当和尚,想要买些高价品或是吃些奢侈的东西,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宽朝师父从不曾奢侈度日,每天只是无拘无东地过日子。纵使会抱怨自己忙得要死,一旦有施主登门求救,他还是热心地出力帮忙。
(所以呢,我很尊敬师父这个人。是啊,就是这样没错。)
秋英是真心这么认为。只不过啊……自己的师父毕竟怪得出奇,有时秋英也会梦见自己狠狠地敲着对方的光头呢!
来到广德寺的人似乎也渐渐分辨出众多僧侣的等级高下,这阵子突然增加了许多信众,每位都指名要找宽朝师父,因此时间不凑巧的情况也就变多了。
(可是,师父竟然会找延真师父过来,真是稀奇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总觉得这次请人过来有点危险,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呐!秋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走廊的地板摇得特别厉害,仿佛有人觉得好玩,故意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似的。
(怪了、怪了,希望不是什么怪事的预兆就好啦……)
秋英轻轻咬着嘴唇,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直岁寮。
二
「秋英啊,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呐?」
「延真师父,宽朝师父什么也没交代呢。」
「唉呀,你什么也不晓得吗?哼,该不会是觉得,和你这个连妖怪也看不见的不肖弟子说什么也没有用吧?」
「……是弟子不好。」
秋英偷偷地皱紧了眉头,领着延真在广德寺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真是的……延真师父不但万事拘泥罗唆,还爱挑毛病,一定是在意长崎屋的少当家会供奉多少香油钱吧!)
长崎屋在江户最繁华的通町开店做生意,经营的是回船问屋兼药铺,身为继承人的一太郎体弱多病的程度,岂止是上野的寺院,连遥远的虾夷地(注:北海道的古称。)都有所耳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据说一太郎的双亲和家丁们都对他宠溺得不得了。
(不过也就因为身体状况这样,少当家倒是难得来位在上野的广德寺一趟呢!)
尽管如此,偶尔还是碰见少当家过来,似乎是遇到其他寺院无法解决的问题。师父虽没有明说,传闻长崎屋和妖怪有些因缘。就连之前广德寺猫又(注:由活了十岁以上(亦有说四十岁以上)的家猫所幻化成的妖怪。)出没的事件也和长崎屋有关。从小和少当家一起长大的两位家丁,其实也不是区区凡人呐。
(该不会是这个缘故,接待长崎屋才都由师父亲自应对,不能交给其他僧人。)
由于对方是宽朝另眼相看的施主,延真也跟着在意起长崎屋来了。他们来到直岁寮的房间,从纸门另一头传来宽朝的说话声。
「你说,聚集在屋里的大家最近常常吵架,少当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吗?」
「不只为了这个,少当家也很在意哥哥的亲事呢。」
「哎呀,仁吉你是说又有人来跟松之助少爷提亲了吗?拖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不过,少当家为何要在意这件事呢?」
延真不晓得是不是有兴趣,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少当家等人的对话。
(这不就成了偷听吗?)
秋英立刻对屋里通报一声,飞快拉开纸门。
「哎呀,劳烦延真师父跑一趟了。」
长崎屋一行人对延真和尚行了一礼,宽朝也暂时打住,对着被找来的延真满脸堆笑。
(果然奇怪。)
师父心情这么愉快,不知为何就是让秋英心头一凛。他打量着宽朝的神色,偏偏宽朝看也不看他一眼。宽朝对长崎屋的众人告了罪,然后用和缓的口吻对延真坦承:「延真师父呐,其实小僧碰上了难题啦。」
突然冒出这样的开场白,延真不由得瞪大眼睛。宽朝倒是挺老实地告诉他,同时间的访客太多,自己实在应付不来了。
「但是让来到广德寺的施主苦候太久,小僧实在过意不去!这时候呢就想到和来访施主面谈这件事,能否交给延真师父呢?所以才劳烦您跑这一趟。」
「这,可是……施主们不是特地来见宽朝师父您一面的吗?」
延真忍不住想推辞,理由倒不是因为有所顾忌。既然是宽朝的访客,问题大多都和妖怪有关吧?这就让人有点担心起来了。
「非也、非也,施主们看到来面谈的人是延真师父您,一定会特别高兴的!请别推辞,助小僧一臂之力吧。」
现在可是不但出名、而且地位比自己还要高,人称高僧的宽朝这么请托呀,延真这下子虽然胀红了脸:心里头其实一定大感满意,甚至得意洋洋起来。只是对于要接下这件差事还是有些不安,看来是相当迷惘。
这时,宽朝又用煞有其事的口吻补了一句:
「小僧当然是因为延真师父德行特别高深,才特地拜托的呀!」
延真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啊……这么说就不好推辞了。」
延真虽然不放心,依旧一脸微笑地挺起胸膛,用力点点头。
「只要贫侩能帮上忙……」
「就是这种气势!那么就请您赶紧听听赞岐屋的施主有什么要事吧。」
宽朝告知延真客人等候的房间所在,延真则是一副想要大显身手的模样走出直岁寮。他的身影才离开没多久,房里随即响起了一阵压低声音的偷笑……是少当家发出来的。
「宽朝师父还真坏心眼呀。」
少当家说完和陪伴他的家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笑了出来。
「赞岐屋家里发生怪事的传闻,其实我也听说了。应该不是妖怪作祟吧?听来像是婆媳两位在家互找对方麻烦造成的呢。」
是赞岐屋当家的老爷误解了,才会宣称是妖怪作祟。不,应该说本人或许宁愿都是妖怪的错吧?比起妻子和母亲互看不顺眼,妖怪说不定还比较容易处理呢。宽朝听了,爽快地点头同意少当家的话。
「最近来了不少施主,什么事都误以为是妖怪作祟,找上寺里来了。」
要是放着不管,就算等到太阳下山,宽朝也无法接待完人山人海的访客。不仅是今天这样,跑来商量的大小事件已经无法全靠宽朝一个人料理妥当了。
此时,宽朝突然转向秋英。
「所以呢,我有个主意,要把来访的施主划分一下,分成三组。」
首先,第一类是把日常生活的烦恼当成妖怪作祟而登门求助的人,总之呢,就是没事找事做的施主。
「像这样的施主,我打算今后都交给负责接待宾客的延真师父来应对。」
宽朝又笑了。他说,延真肯接下差事真是太好啦!
「反正延真师父也挺闲的嘛!」
少当家等人爆出大笑,秋英则是羞愧得满脸通红,看师父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呀!巧妙地把工作塞给其他僧人,他一定觉得很痛快吧?秋英忍不住瞪了宽朝一眼。
偏偏宽朝一副下以为意的模样,又接口说道:
「第二组呢,就是真正碰上妖怪或怪异主事的施主,是时间紧迫的案子,这类就和过去一样,由小僧设法解决。」
宽朝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此时凝视着秋英的眼睛,害他不由得全身紧绷,听自己的师父继续用不安好心眼的口吻说道:
「弟子秋英啊,你知道第三种是哪一类吗?」
秋英一时答不上来,冷不防被宽朝的拳头在额头用力敲了一记,有一点……不,还挺痛的。
「最后则是虽属于摩诃不可思议之事,却还用不着紧急处置的案子。」
换句话说,就是小判金币突然变成树叶,或是屋子吱嘎作响,抬头望见天花板有小鬼出没之类的怪事。宽朝又咧嘴一笑。
「要是有这类事情,秋英啊,今后就交给你负责听施主们诉苦。」
秋英听了,吃惊得往后一退。
「弟子不像师父您可以看见妖怪,弟子无法应对。」
「怪了,是这样吗?」
宽朝似乎觉得有趣,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我怎么不晓得呢?然后又说,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好。
「秋英,你是个好听众。你既有常识,也会察言观色,我对你非常期待,你可是我得意的徒弟呀。」
宽朝这番赞美反面让秋英全身一僵。刚才延真师父被大大称赞了一番,宽朝现在又兴高采烈地这么说,多半没什么好事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看见妖怪。要是察觉事情危险,可以中途交给师父来接手应付。」
「可是……」
「大部分的事情呢,你只要听就成了。」
「啊?只要听?」
我只要负责听完话……事情就能解决吗?秋英有点茫然无措。
宽朝端起茶杯接着说:「所谓怪异或是不可思议之事,有些只是单纯看得见而已,大部分即使发生了,也拿它没什么法子,就算特意来找贫僧商量,也没多大用处。」
即使跑来哭诉看见狐火(注:暗夜在山野中出现的鬼火或磷火,相传是妖狐集会的征兆。),或是听到本所七大不可思议(注:江户时代本所(现在的东京都墨田区)一带知名的七大怪谈。)知名的「马鹿罗子(注:深夜里,特别是月圆之夜,常常会远远地听到笛子伴随着太鼓的演奏声,名列本所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即使向着声音的方向前进,声音也不会变大,同时向远离声音的方向移动,声音也不会减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判断出是什么在演奏。)」,根本没有任何解决对策。偏偏若是碰到怪事,对当专人来说却比什么都要紧,希望别人务必听听自己的所见所闻,希望能被理解、能被安慰。其实有些施主的期望就是如此罢了。
「只要仔细听他们说话,大部分的施主都会冷静下来吧?只要没有害处,放着不管也无所谓的,就交给秋英你负责聆听了。」
「是……」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若是光凭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叫为师的出面就行了。访客由我来分派,你当成是修行,试试看吧!」
「是的,师父……」
秋英心里虽然有些不踏实,但既然是修行,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了。同时心中又略感欢喜,明知道这下子自己和延真师父没两样,但是,感觉宽朝师父多少是认同自己的能耐啦!
(这可是江户家喻户晓的高僧交办下来的差事呢,别害怕了,要好好去办呀!)
只是,秋英担忧的是,有些施主的请求,真的只要听完就成了吗?没想到,秋英才正要着手去办,宽朝又担心起来,要他特别注意另一件要紧事。
「秋英呀!施主们打道回府前,务必记得索取香油钱或谢礼哦!」
宽朝现在需要的是金钱。
「尤其要拜托他们捐钱救助孩童呐……前阵子通町大火,好几个住在长屋的孩子成了孤儿,师父打算帮他们添些金子,过继给别的人家当养子呀。」
就是为了这件事,宽朝才急着要多赚些钱。
(师父这个人,还是有些长处的嘛。)
秋英也明白这点,只是……
(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嘛!)
总之,师父叫他先去和正在等候的客人会面,不过,在离开房间前,还有一件事得办妥。秋英瞥了长崎屋的家丁们一眼,然后凑近宽朝,伸出手来。
「秋英,这是做什么?」
「长崎屋给您礼物了吧?请交出来。」
「你说什么?」 、
「纸卷都从您袖口露出来了!今天这幅画的画师是丰国(注:即歌川丰国,江户时代知名的浮世绘画师。)吗?提醒师父您一句,被抓到持有春画这种东西,只会让住持大师开心而已,他又可以跟师父您说教啦!」 。
宽朝平时就连对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没拍过什么马屁,时常招人看不顺眼。被弟子盯着,宽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春画拿出来。
「唉,我过世的师父和山大师,明明就很谅解的……」
「这可不是僧侣应该看的东西!」
秋英卷好图画,瞪着长崎屋一行人,说要拿到火盆边一把烧了,家丁们却都笑了。宽朝则是一脸怨恨地对他说:
「太可惜啦,这位画师可高明了!你瞧瞧,画中这男子,看来是个一眼就让女子恋慕不已的绝世美男子,情窦初开的姑娘家完全没辄啦,把衣裳的下摆越拉越高……」
「宽朝师父,您不是解决了很多与妖怪有关的苦恼吗?身为一位僧人,怎么能直望着大闺女的绯红亵衣呢!」
被弟子秋英严词反驳,宽朝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耍起了脾气。
「这东西也是不折不扣的施主委托呀。」
不过,秋英一直狠狠地瞪着他,最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这幅画没有什么太大害处,卖了也行吧?你就拿去换钱吧。」
「是啊,是啊,反正世上这样的物事可多着呢,多增加了一幅,也无所谓的。」
秋英没收了卷轴,一把塞进自己衣袖内。好啦,大功告成!正要迈出房门时,他睁大了眼睛……
告辞离开屋里时,他低头行了个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脸,让秋英非常在意,可是,弟子依旧拿师父没辄呀……
三
等到秋英坐进直岁寮的其中一个房间,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以僧人的身分,聆听别人的烦恼呢!
压根儿没想过有天会轮到自己来做这件事。小小年纪就进了广德寺,这么大的寺院曾让他吓得睁大了眼睛。
出家为僧后碰上宽朝师父,可以用功念书,需要学习、记诵的东西也多,他现在确实相当感激爹娘把他送进寺里来。
(只是……)
从直岁寮的房间远望广德寺的庭园时,秋英依旧压低声息,悄悄叹着气。
(为什么我就是对当个和尚这么没把握呢?)
已经到了若是没入僧籍,娶个老婆、生下孩儿都不奇怪的年纪,秋英应该是个独当一面,堂堂正正赚钱养家活口的大人了。偏偏身为和尚的自己,一旦要来倾听施主的请托,心中依旧充满不安。
(真难为情呐……)
这样当位僧人真的没问题吗?秋英的身子微微颤抖。当年九岁的自己不是拼了命努力思索,最后接受命运了吗?已经没有其他的退路了呀……
可是,现在依然迷惘,一直如此。
(师父交代,好好听施主说话就成了……好,我就好好做吧!)
伙英忍不住担忧,自己既然没有对抗妖怪的本事,这样的差事至少要好好完成,要是搞砸了,其他僧人一定又多说闲话,说他是个不肖弟子了。师父会很苦恼的吧……
(和我这样的和尚商量,对上门的客人真是过意不去呐!)
想到这他又紧紧揪住墨染的黑色僧袍。这时,纸门后头映出一道人影。
「在下担任和算教师,名叫阿波六右卫门。」
登门拜访的是一位身材圆圆胖胖的浪人,还带着女儿佳乃小姐。秋英在客人面前不知道为何全身立刻僵硬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很讶异,大概是第一次会谈才紧张成这样吧?
「今天真是失礼喽,本人长久以来,一直指导算术,大家都称呼我一声师傅了来找大和尚商量事情,可是头一遭哩……」
不晓得这位六右卫门是哪里出身,总之说话的腔调并不像江户人,他劈头就说有个严重的大麻烦要来跟广德寺商量。
「什么?书中的图画动了?」
施主们特地跑来广德寺,许多人都有与妖怪有关的烦心事。然而秋英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情况。
「听小女佳乃说,画中的男子对她笑了!」
佳乃小姐垂着头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六右卫门接着从怀里拿出一本与和算有关的书籍。
「这书呢,是本人所使用的和算数科书,里头图画很多,乍看之下相所谓的黄表纸(注: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流行的搭配大量图画的故事绘本。)还挺像的……」
书中的师傅是个美男子,亲切地指点和算之事,并依序解答算术问题,颇受读者欢迎。听说是六右卫门的伯父为了让门下弟子对和算感兴趣,可以享受解题的乐趣而特地撰写的。
「书中登场的男子,不巧和小女佳乃中意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画中的男子正指着白鹤和乌龟的图画,大概是在说明和算的问题吧?看来的确一表人才。
「书中的男子把小女给迷住,她这下子说不定会被拖进书里,一去不回啦!」
六右卫门拜托秋英一定要想想办法。秋英沉默地思索片刻,从一般常理来回答:
「六右卫门先生,您家小姐的心上人,其实并不是画中人吧?何不登门向令嫒的心上人提亲呢?」
若是有了活生生的夫君,就会明白画中男子不过是虚幻之物。六右卫门听到秋英这么说似乎非常开心,满脸都是笑容。
「果然,事情就是得这么办哪!」
六右卫门颔首,他也是同样的主意。
「只不过,对方偏偏是个连想招来当女婿也不大好办的人哪。」
那个人虽然不是家中的继承人,却是大商家的儿子,可以让人招赘,也可以分家自己开店,对嫁过去的媳妇来说,没有侍奉婆婆的苦恼,更别提他家里还十分富裕了。
「这不是很理想的对象吗?」
秋英说完,六右卫门更是连连点头。
「在下也是深有同感,换句话说,天下父母也都是同样的念头啊!」
据说,已经有众多媒人向这男子提亲了,就算再增加六右卫门这一件……实在让人担心最后能不能攀上亲家呀。
可是若无法顺顺当当地解决,纠缠佳乃的妖怪便无法摆平,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这人成为我的女婿了!六右卫门双手在榻榻米上使劲一按,低头恳求道:
「所以呢……所以能不能拜托秋英大师您,出面替我女儿谈成这门亲事呢?」
他低声下气地拜托着。
「啥……」
秋英差点没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幸好忍住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乍看之下和妖怪有关,说穿了是想找媒人啊!)
看来六右卫门似乎打算利用广德寺的威信,打消其他来说媒的人所提的亲事。
(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会来到广德寺,一开始目的就是这桩吧?)
这么说来,和算书中出现怪异之物,迷惑了佳乃小姐云云,也让人难以置信,六右卫门该不会是觉得非得跟妖怪扯上关系,才能说动广德寺的僧侣吧?
(这种和人生大事有关的问题,还是拜托经验丰富的延真师父比较妥当吧?)
如果是延真和尚,多少认识一两位口才厉害的媒人吧?
秋英拼命挺直背脊,努力用充满威严的语气说:「六右卫门先生,总而言之,您就找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向对方提亲就是。」
就算登门提亲的人很多,对方毕竟还是单身,总是还有能结成亲家的可能性。寺庙里头的僧人可不是保佑姻缘美满的神明。既然是和尚,擅长的不是办喜事,而是主持丧礼法事才对呀!
六右卫门却没办法接受他没好气的答案,他双手抱胸,用锐利的眼神打量了秋英片刻。
「秋英大师哪!您就可怜可怜佳乃吧,要是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她更是会被书中的男子迷得神魂颠倒。」
六右卫门越说越是激动。要是到了那步田地,您又要如何解决?偏偏不管他怎么说,秋英就是不肯乖乖点头同意。这么一来,对方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峻了。
(第一次听施主请托就这么不顺利,这下也无法从六右卫门先生这里拿到香油钱啦,糟了、糟了……)
秋英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六右卫门压低声音,接着说:
「看来秋英大师一点也不相信这本书的怪异之处,才会这么轻松地拒绝本人,确实喽,旁人听来可能觉得十分可笑……」
六右卫门依旧坚持,画中的男子的确曾开口讲话。
「还以为您既然身为广德寺的僧侣,至少会明白世上有许许多多摩诃不可思议之处呢!」
「贫僧当然知道世上有妖怪存在了。」
秋英可是以收服妖怪闻名的宽朝和尚所收的弟子,他自然晓得猫又,或是让人看见海市蜃楼的蛤妖,镰鼬(注:镰鼬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会以旋风的姿态出现,用像镰刀般锐利的爪子袭击遇到的人。被害者的皮肤虽然会被划开很长的伤口,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河童(注:外观像小孩,全身长满红毛,头顶扁平,嘴里只有一根尖牙,好与人类亲近的妖怪。)等等;这些让人惊奇的众多妖怪,都潜藏在广大的江户之中。
六右卫门听到他这么说,摊开刚刚那奉书,放在自己和秋英中间的榻榻米上,又指着插图上的男子。
「您仔细瞧瞧,迷惑小女的就是这男子!小女还说,前几天她进入书中和对方实际相会了。」
「唉呀,这可是头一次听说呀……」
秋英觉得六右卫门的话越来越夸张了,让人有些词穷。这人又低声诵念着什么字句,但是腔调实在太重,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声音忽高忽低,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着听着,反倒让人昏昏欲睡。
「秋英大师您瞧瞧,画里的人笑了!可能是听见你我两人的对话喽。」
「什么?图画上的表情变了吗?」
秋英忍不住凑过去瞧瞧,才想要看个仔细,六右卫门的手突然朝他的头用力一按。秋英整张脸碰到书上啦!
「做什么……」
秋英本想询问对方是什么意思,却发觉自己无法出声,脸也痉挛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宽朝师父的脸。
下一刻,直岁寮的房间似乎扭曲起来了。
四
在直岁寮的会客房中谈话的少当家突然抬起头来。
他偏过头两三次之后,又望向家丁们,然而这两人只要少当家安然无恙,向来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冷静模样。总归一句,除了少当家以外,家丁们的关心与视线并不会转向其他地方。
少当家大概是觉得苦恼,眼神又望向坐在对面的宽朝和尚。
「宽朝师父,您有没有察觉到好像不大对劲?」
宽朝明白长崎屋的少当家只要身旁有妖怪在,就能辨认出来,除此之外,少当家便没有别的能耐了。宽朝挑起一边眉毛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少当家伸手指着从衣袖露出的小手说道:
「方才我跟您说,最近妖怪们的心情不大好,现在鸣家们又和狮子在我衣袖里头打架了……」
鸣家张口狠狠咬狮子的脚,狮子粗壮的脚重重地踏着鸣家,不时传来吱吱嘎嘎、叽叽喳喳的不悦喊叫,这时候,突然又停住了。
「您看,鸣家们从我袖口探出脸来,一起望着屋外呢。」
他们的视线不都望着秋英所在的房间吗?没想到宽朝只应了声「是吗?」就转移话题,伸手指向从少当家衣袖探出头的鸣家。
鸣家们刚凑近宽朝的手指头,没一会儿又躲进袖子里。
「喂喂,上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肯让我摸几下的吗?」
宽朝虽然笑着这么说,鸣家们还是不肯从袖子里钻出来。他叹了一口气。
宽朝因为收妖伏魔享有盛名,当然也看得见妖怪,再加上少当家来广德寺时也会与身为妖怪的家丁们同行。宽朝听他说多了,如今自然也领悟到长崎屋和妖怪因缘不浅。
只是,前阵子鸣家们还会跑到宽朝的侩袍上玩耍的……
「怪了,小鬼们好像特别紧张呢?」
宽朝干脆地告诉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是妖怪也会疲累,自然容易有所争执,少当家叹了一口气。
「之前通町的火灾,长崎屋也烧毁了一部分。现在我们重新在暂住的地方开店,我和爹娘则住进了火灾幸存库房的榻榻米房间里,隔了两间暂时起居。」
因为是暂住的房间,毕竟狭窄多了,和过去可以随心所欲的别馆根本无法相比。
「妖怪们一定觉得很局促吧?所以才会不停吵架吗?」
「不,是因为你心情焦躁不安,妖怪们才会跟着静不下来!」
宽朝毫不客气地说出真话。少当家沉默半晌,然后又涨红了脸。
「您是说妖怪们会经常吵架,都要怪我吗?」
宽朝把询问的对象换成家丁们。
「少当家似乎很在意松之助少爷要到别人家当养子的安排,为此还特地跑来上野的广德寺,这又是为什么呢?」
松之助虽然是哥哥,毕竟是外房小妾所生,由拥有家业的阿妙夫人生下的少当家来继承长崎屋,称得上是妥当的安排,应该还不至于让少当家大感苦恼才对。宽朝这么一说,身旁的仁吉立刻说明:
「之前起火的时候,少当家不小心吸入浓烟,差点没一命呜呼,真的很危险因此,那些学不乖的亲戚又拿继承家业的问题来说嘴,还逼问老爷与夫人是否要改为由松之助来继承长崎屋。
这下子父亲藤兵卫和母亲阿妙都大发雷霆!强调以前就明白讲过,这家店只会让少当家一个人继承,除此之外不做他想。偏偏那些亲戚就是不肯死心,一直打着要趁机把养子送进长崎屋的如意算盘。
「所以爹爹就开口了,要尽快决定松之助哥哥的亲事,明白告诉大家没有让哥哥继承长崎屋的意思。」
少当家的视线又落到榻榻米上。宽朝听了又是大惑不解。
「所以……这么一来,松之助少爷离开长崎屋时,应该可以带走一笔财产吧?」
宽朝凝视着少当家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呀。」
「他可能成为其他商家的招赘女婿吧?还是要分家呢?这不都是好事吗?有什么好为此烦恼的呢?」
面前的宽朝都这么直接了当地问了,少当家还是愁眉不展,一副担忧的模样。鸣家们纷纷探出头来,用小手摸摸少当家的指头。
「总觉得……都怪我死里逃生,这下子哥哥要被赶出长崎屋了……」
其实少当家担心的是,要是松之助已经有心上人,又该如何是好呢?要是硬逼松之助和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对象结婚,那就太糟糕了。
「这个嘛,少当家啊……」
宽朝恶然无言,这时,从广德寺的庭园方向传来了一阵出乎意料的怪叫。
「哇啊啊啊啊!」
狮子从少当家的袖口探出鼻子,毛都竖起来了!佐助和仁吉一副要保护少当家的模样,眼望着对面的寺院庙堂。那是秋英和来客恳谈的地方。
「这……宽朝大师,刚刚的叫声听起来应该是秋英没错吧?」
「哎呀,是吗?」
宽朝听到那阵惨叫,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方才贫僧已经告诉过秋英,要是无法处理客人的苦恼,再来请我出面即可。」
要是弟子没来叫人,师父就急着冲过去,对秋英的修行也没有什么好处。少当家听到这番回答却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要是发出那样的惨叫,家丁们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是当然了,就算要砍倒院子所有的松树,把庙堂都给拆了,咱们俩也会去解救少当家的!」
家丁们毫不客气地如此宣言,就算对方是大恶鬼还是幽灵,甚至是惹人厌的野和尚,他们一定会全力突破歼灭,把少当家给抢回来。
「你们对我真好呢!可以拜托你们去看看秋英现在怎么样了吗?」
虽然少当家如此请求,两人却不肯点头照办。
「咱们才不会抛下少当家跑到别的地方去。」
「仁吉、佐助,这里不是有宽朝大师在吗?我不会有事的啦!L
没想到家丁们却偏过头不理不睬,看到少当家无计可施的模样,宽朝露出了苦笑。
「秋英是个好徒弟喔!要是他能多多认识自己的价值就好了,我可是比他自己还信任他喔。」
就算来到寺院里的施主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秋英一定可以妥善应付的。
宽朝是这么确信的,所以他下定决心,除非秋英跑来叫他,否则绝对不会干涉秋英的工作。
接着宽朝对依旧烦恼不已的少当家说,不妨先试着解决自身的苦恼。
「不只是秋英,您兄长松之助少爷的事情也是同样的,应当放着不管也无妨吧?」
「什么?」
「就算有再多人来提亲,只要对方不是自己中意的姑娘,明白拒绝不就得了吗?想要和松之助少爷攀上亲家的人多如牛毛,长崎屋也不会强逼他成亲的呀!」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少当家又低下了头,宽朝对他露出苦笑。
「唉呀,不管是少当家还是秋英,两个都是挺不错的年轻人,怎么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呢?」
宽朝继续对他慢慢地开导着。
五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宽朝师父,快来救命呀!)
秋英从刚刚就开始在心里大声求助,都念了快一百次啦,只是他也明白,自己的呼救声是无法传到师父耳边的。
方才六右卫门把他的脸压进书本时,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扭曲,一阵恍惚后,秋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坐在相似的房间里,和刚刚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六右卫门和他的女儿佳乃却从眼前消失了,秋英觉得心头一凉,回头一望,庭院尽头只有一片竹编矮墙,宽朝所在的庙殿,不,应当是说整座广德寺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完了)
秋英全身掠过一阵寒颤。
(就是,就是这种背后汗毛直竖的感觉,看来这下子大大不妙了呀!)
秋英以前听宽朝提过这类不可思议的体验,在收服妖怪时一时掉以轻心,就被河童的幻术拉进水中的大宅里去。
(那时候我还以为师父在大吹法螺,笑得可开心的呢!)
这下轮到自己被卷进妖术中笑不出来了。秋英只能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环顾四周,他发现院子里有个人影,那个男人……不就是书上插图里把佳乃小姐迷得神魂颠倒的美男子吗?
(难道我被六右卫门先生拉进诡异的书中了吗?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不是一般人?)
是妖怪?还是妖术师呢?
「宽朝师父,弟子有难!快来救命啊!」
秋英试着提高音量,依旧没有回应的迹象。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脱了吧?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宽朝师父是如何从河童手中逃跑的呢?
(对了,师父的确说过,他老人家和河童比赛相扑,打败了对方。)
这点大概和寻常僧侣不大一样,宽朝擅长需要出力的活,本人甚至表示这可比说法讲道还要拿手,偏偏秋英无论是相扑或剑术通通不在行,更别提六右卫门也不见得是河童。对方既然身分不明,也就无法确定该拿出什么样的对策。
(苦也、苦也……)
正抱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房间的纸门咻地一声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六右卫门满脸堆笑地探出头来。
「哎呀呀,秋英大师这会是被拉进和算书本里头喽,这下事情可糟了,真让人苦恼啊。」
只是,这人说话的模样看来丝毫也不苦恼就是了。秋英一板起脸,六右卫门就提议要将他从书中解救出来,只是有个条件……
「当然,报酬就是请您务必谈妥小女佳乃的婚事,请答应我吧!」
看来若不点头同意,六右卫门就不把自己从书中放出来了。秋英也不愿一直留在书中世界,便试着打听对方的姓名。
「哦……您改变心意了吗?当然啦!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没办法作媒了嘛。便是那位……」
六右卫门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打住话头。
「是哪位呢?」
「他们店里有许多吓人的大爷哪,所以咱们没办法轻而易举地混进去,这才来拜托广德寺出力嘛。」
「六右卫门先生,对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其实就是……长崎屋的松之助少爷喽。」
「什么?」
秋英瞪大眼睛。然而,回想起刚刚对方的说明,他终于明白了。的确,对象若是少当家的大哥松之助,有许多媒人来提亲也不足为奇。毕竟他的老家长崎屋不但非常富裕,他又认真工作,风评非常还呢。
(这可不成啊……)
要替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和松之助谈成亲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长崎屋还有少当家那两位和猫又熟识的家丁,如果六右卫门这家伙顾忌的是这两人,那么,他多半也是妖怪吧?所以,就算本人明白要把女儿嫁给松之助是不可能的,还是硬把秋英拖进来,想要凑成这门亲事。
(这门诡异的亲事,就算拜托广德寺出面,松之助的父亲,长崎屋老爷也不可能会同意呀!)
秋英不由分说便拒绝担任媒人。
「就算不肯把小僧从书中放出去,要谈成这门亲事,依旧是办不到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自己就要变成和算书里头的插画啦!秋英急忙开始思索如何用其他法子从书中逃脱。他望了自从听了回答便一脸不快的六右卫门一眼。
(说到底,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还蛮擅长变成人类模样的,本性到底如何呢?)
如果能弄懂这一点,应该可以找出应对之道吧?寺院里的童子也没觉得奇怪,一定是擅长幻化变身的妖怪没错,而且六右卫门还说自己是位算术师傅。这么说来,学识丰富、同伴也多,而且还时常群居的妖怪便是……
(……狐狸吗?还是妖猫或狸猫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秋英就不懂了。他陷入沉思,没想到这时六右卫门提议要和他分个胜负。
「秋英大师也想从书里出来吧?不如跟在下用和算问题来一较高下!要是在下赢了,就请您到长崎屋去帮忙说媒,您说好不好?」
「也就是说,若你解算术问题输给了我,就得把我送回原来的房间,也不可以再接近长崎屋和广德寺一步?」
秋英急忙补了这一句,六右卫门不情愿地颔首同意。他凝视着六右卫门,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这番交涉该不会就是所谓的「狸猫嚷叫」吧?)
秋英察觉这点。
狸猫这种妖怪会不断叫嚷,和人类搭话提议比赛,若赢了就会将人类一口吃掉,相当可怕。
(六右卫门先生说不定是狸猫……)
仔细一看,六右卫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大概觉得凡人是比不过狸猫的,但秋英不这么认为。
「我不会输的喔。」
秋英曾从师父宽朝那儿学过和算知识,所以双方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决定开始比试。
「《尘劫记》和《古今算法记》这些算术书,在下都读通了。」
才刚说完,六右卫门便说要先出题,于是就由他开始提问。反正谁先谁后并不要紧,要是答不出对手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又被对方答出,那就算输了。
「路长六里,有四个人搬运货物,要拉三辆装载不同货物的车子,没有拉车的人则暂时休息,试问每一个人要拉多久,又要拉多少距离才算公平?」
「这个嘛……」
秋英皱起眉头。要是答不出这种程度的问题,可是会被师父猛敲脑袋的,只是一想到要认真分出胜负,他又紧张起来了。
「这个嘛……三辆车要拉六里路,所以拉货的距离合计是三乘以六,等于十八里。」
然后再除以要拉车的人数,得出每个人必须拉车的距离是四里半。
「货车总共有三辆,每一辆车必须拉四里半除以三,等于一里半。所以一辆车每拉一里半就交换人手,这么一来三辆共计是一里半乘以三,等于是四里半的路程。」
这就是每个人各自拉车需要拉的距离,也是问题的解答!
「哎呀,竟然被解出来啦。」
六右卫门深深叹了口气。接下来换秋英出题。
「庭院里,鹤和龟其数合计为一百,鹤和龟的脚合计其数为二百六十四,试求鹤与龟各有几头?」
「哦,是龟鹤算术啊!」
六右卫门听到这个题目,马上咧嘴一笑,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
「要是全部都是乌龟,那应该有四百只脚,减去合计的两百六十四只脚,等于一百三十六只脚,这个差额就是白鹤的份了,乌龟和白鹤的脚差了两只,一百三十六除以二等于六十八,这就是白鹤的数量。剩下的三十二,就是乌龟的数量喽?」
「呃……两三下就被解出来了吗?」
秋英咬着嘴唇,要是没有取胜,就回不了原先的寺院了。接下来又换六右卫门出题。
「来啦!一石米的市价是二十八钱(注:原文为「匁」,江户时代用来秤量货币的单位。两金子约等于五十~八十匁银。)五分银子,那么要买一百三十五石米,需要支付多少银子呢?」
秋英折了折指头思考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共要三贯八百四十七钱五分银子!」
接下来换秋英出题,这次真的很想赢过对方。秋英拼命思考问题,还拿出小纸片把题目整理一番才誊写上去,然后说道:
「有二十二人搭船旅行,借一艘船需要十六钱银子,二十二人当中,六人搭乘三里路就要下船,又有六人搭乘五里路就要下船,其余十人搭乘八里路后下船,要是依照搭船的路程来负担船资,请问各需支付多少?」
六右卫门在纸上仔细地分别抄下数字,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题。
「六人搭船三里的路程共十八里,六人搭乘五里的路程共三十里,十人搭船八里的路程共八十里,合计为一百二十八里。将船资十六钱银子除以一百二十八,一里路程需要负担一分二厘五毛银子。」
因此呢,搭了三里的人要支付三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三分七厘五毛银子,搭乘五里的人呢,五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六分二厘五毛银子,搭乘八里的人就是正好一钱眼子了。」
六右卫门笑逐颜开,秋英却是垂头丧气。六右卫门又出了下一题:
「一贯铜钱等于十五钱银子,那么一钱银子等于多少铜钱呢?」
秋英微微皱起眉头。
(问题虽乍看简单,却有陷阱。)
现在大家都把九十六枚铜钱用绳子串成一贯,流通时却算成是一百文,可不能忘了这一点。
「答案是六十四文钱。」
正确无误,接下来换他出题了。
「从江户到京都有一百二十一里,有人一天步行七里上京,另一人则是一天步行八里来江户,但是上京的人早了两天出发,两人会在前来江户的人启程后几天相遇呢?」
答案是八天后,而且六右卫门还直截了当地说对了,秋英不由得叹气,这时候,双方暂且休息片刻。
(糟了啊……)
秋英畏缩了。看来六右卫门和秋英同样懂得算术之道,可能会落败的恐惧不断压迫着秋英的心。喝完了茶,六右卫门出了一道分油的算术题,题目是如何用七升的杓子和三升的杓子,将装进容量一斗桶中的油,分装出五升的油?
「这个嘛……先用三升的杓子将油舀出……」
秋英以前做过分油的算术题,这次应该也能答出来才对,但奇怪的是心情却焦躁不安,无法思考了。
「答案是三升的杓子舀出三杓,再用七升的杓子舀回桶子一次。」
话才说完,六右卫门忽然露出非常欣喜的表情。
「不对喔,用三升的杓子舀出来,应该要多一杓,共计是四杓才对。」
(哇、糟糕啦!)
刹那间秋英全身冷汗直流,下个问题要是对方答对自己便输了,还会给师父和长崎屋添上莫大麻烦,一不小心甚至回不了原本的世界。秋英咬紧嘴唇,暂时闭上了眼睛……
(要出一个决胜负的题目吗?)
不下定决心不行了。
秋英的确知道难以解答的艰涩题目,是宽朝教他的。他晓得答案是什么,那就是供奉给神社的「算额」(注:日本江户时代的算额,是悬挂在神社、寺庙廊檐或「绘马堂」中的匾额,上载数学问题。)上所记载的数学问题。
然而,方才秋英没有出这样的题目是有理由的。这题目实在太困难,其实他自己也无法仔细说明如何解答。
要是六右卫门解不出来,要他不只提供答案,还要解说的话,那就不妙了。他的立场会变得很为难。
(怎么办?)
但是若没有在紧要关头一决高下,自己就要变成书中插画的一部分啦!
(……还是出出看吧?)
秋英下定决心,拿出纸张画出图样,说明问题的内容:
「在直角的三角形里头,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大的一边是九寸,小的一边是四寸,那么中间那个一边是几寸呢?」
他出示这个内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的细长三角形图样给六右卫门看,对方不由得轻声发出惊呼。
(他解得出来吗?还是……)
秋英的表情非常认真。房间里头安静了片刻,六右卫门渐渐涨红了脸,表情七上八下地望了佳乃一眼,又深深吐了一口气。
「……秋英大师,您知道这道题目的答案吗?」
对方这么问,秋英只短短答了个「六」。其实他也只知道答案而已。
(要是他叫我说明怎么办?)
他和六右卫门四目相对,冒出一身冷汗。
只是,六右卫门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佳乃小姐先大喊出声:
「啊啊……这次也输了!和尚也不想理会我的亲事嘛。爹爹!我不是说过了吗?来广德寺是没有用的!」
佳乃眼眶含泪,挽着衣袖不停扑打秋英。人家明明是有事来商量,秋英却把对方的小姐给弄哭了。这个结果真让人难为情呀。
秋英又被她的衣袖啪地打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护住脸,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袖里掉了出来……
(哎呀,这么说我身上好像带着春画呢?)
那是从师父宽朝那儿没收的东西,上头确实画着大受姑娘们欢迎,像是光源氏一样俊美的男子与一位年轻少女。
秋英正想捡起春画,手才刚伸出去又不动了。仔细一看,地板摊开的图画中,那名男子突然动起来,而且和有点衣衫不整的年轻姑娘,两人相依相偎着站起身来。
(这张图画该不会也和妖怪有关吧?所以才会跑来宽朝师父手边?)
这下子可不能随便卖掉,得好好诵经供养再放火烧掉了?因为需要钱,宽朝竟不动声色地交代弟子将这张画卖掉。想到这里,秋英大为苦恼。
(唉呀……真是拿师父没办法!)
回过神来,秋英这才留意到面前的佳乃和六右卫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幅画。看来春画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呢。
「我要把图画收起来罗。」
话才刚说完,画中男子的眼睛突然溜溜地望向佳乃。他目光闪烁,眼中充满了诱惑,简直就像双眼可以放出丝线,将姑娘们一把缠住似的。
望着望着,这下佳乃慢慢地涨红了脸啦。
之前和松之助的亲事一筹莫展,那种哀叹的心情看来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佳乃露出笑容,头发明明一点也没乱,她却有点难为情地理了理发梢。
(咦……这是怎么回事?佳乃小姐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吗?)
秋英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他又留意到佳乃注视的画中,妙龄少女似乎正严厉地瞪着她,而且更是紧缠住男子不放,像是刻意做给佳乃看似的。
这么一来佳乃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她冷不防地把手伸进画中,好不容易将男子的手从画里头拉出来,而且还想把整个人都拖出画里!
(啊!)
或许是因为这里并非寻常空间,而是画中世界的缘故吧?男子这下轻而易举缓缓在屋里现身。先是手腕,接着头也冒出来了,连随意披在身上的条纹衣服,也逐渐浮现出鲜明的淡茶色纹路。
(哎呀!天啊……)
秋英觉得佳乃这位姑娘性子还真烈,才闪过这个念头,男子现身的动作突然打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画中的姑娘用力拉住正要脱身的男子衣服下摆。
「给我放手啊!」
「你才放手!」
两位姑娘加上一位青年,这下子闹得翻天覆地。少女也从图画里滚了出来,眼看就要开始拉拉扯扯抢人。那名男子不知为何仍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莫非已经习惯了?
「佳乃,你快住手啊,佳乃!」
六右卫门也慌张起来,急忙想叫女儿住手,偏偏现在轮不到爹爹出场,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呢……不,要是宽朝师父在场,他到底会怎么办?)
仔细一看佳乃已恢复元气,不正为了新男人和别人大吵大闹吗?看来已经不再为松之助少爷苦恼了吧。
(想来六右卫门先生又要头痛了。不过,他也没来找我商量女儿和别人争吵的事呀?)
所以,秋英得出不需要干涉的结论,这可是比算术的答案还要浅显明白。千万不可插手管这档子事啊!秋英对六右卫门打了声招呼,两人的算术比试就这样结束了。
「唉呀,佳乃小姐看来已经恢复了精神,我安心了。事情真是太顺利……您不这么想吗?所以是不是可以捐献广德寺一点香油钱呢?啊……果然不行吗?」
秋英叹了口气。既然他已无用武之地,就把自己送回原来的寺院里吧,只是这时佳乃他们几个人的争执似乎越演越烈,六右卫门妤像没空搭理秋英了。
放在屋里的花瓶飞了过来,还扔起砚台和毛笔,装饰在房间里的人偶和挂轴也满天飞舞,甚至还掠过院子,从图画中消失。
这时候……
「哇!」的一声,不知何处传来了某人的惊叫声。秋英还兀自寻觅叫喊的人是谁,佳乃又拿起书信盒,朝少女扔了过去。
这一击倒没打中,东西朝某个地方飞走不见了。
「好痛!」
又有声音传来,这次秋英认出对方是谁了。是少当家!同时还传来一阵怒吼,屋里争执的姑娘们吓得住手不打了。
「少当家,您不要紧吧?哎呀,肿了个包啦!这下又要卧床不起……」
「哪个家伙好大胆子!竟敢扔书信盒过来!」
男性充满魄力的大吼,春画中的少女听了不禁缩起身子,连那位青年也呆站着不知所措。都到了这个关头,只有佳乃还不肯认输,大概是嫌出声的人太吵,竟然从怀里掏出面纸盒,朝有人出声的方向直扔过去。
「啊……好痛!」
看来又碰巧砸中少当家了。
「哇啊啊啊啊!」
这一刻,秋英不由得趴在榻榻米上,勉强撑住身子。不只是脚下,整个房间,不,现在整栋屋子和院子都猛烈摇晃起来。
「罪魁祸首就是这本书吗?这种惹事生非的书,看我把它撕破烧了!」
(这个声音是……啊,是长崎屋的家丁!)
因为危害到少当家,他们大发脾气了。
(烧掉?要烧了这本书吗?)
换句话说,还陷在书中世界的他,就要连同书一起被扔进火盆里烧掉了吗?
「喂,住手呀!现在听见秋英的惨叫声啦!秋英可能被抓进书中去了,放手!」
「这可不成呀宽朝大师,这本书可是少当家的死对头啊!」
「佐助你住手啦!快放下这本书!」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几声大喊,猛烈的地震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那些声音不断争吵着要不要放开时,不知从哪又传来唰唰的细微撕裂声。
「咦?」
虽然只有一点点声响,却让人心脏发出一阵不妙的悸动。听到撕裂声的同时胸口就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啊……又来了。」
这次则是清楚听见唰啦啦的声音!
(书本快被撕破啦……)
宽朝和家丁们一阵争夺,秋英还陷在里头,书页却快要被撕破了。
「请各位住手呀!会把书撕坏的!这下子……小僧会变成怎样呢?」
秋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感觉到不断袭来的惧意。师父宽朝叫他接待来寺里商量事情的客人时,不是对他说只要聆听就好了吗?秋英咬着嘴唇,这一连串吓人的经历,怎么能用「只要听就成了」轻易带过?难不成自己将要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一命呜呼了?
一瞬间,眼前的矮墙突然裂成了两大半,佳乃和春画里头的少女都发出惨叫。六右卫门急忙拉着女儿的手,往房子后头跑。佳乃依旧不肯放开那男子,少女也紧抓着他,四个人就这样消失在纸门的另一头。
庭院已经不成模样,房间里摇个不停,活像在马背上一样,现在只剩下秋英一个人在这儿了。
(呜啊啊啊……)
就在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又传来了说话声。
「少当家,不可以把手伸到撕破的书里头去。什么?想救出秋英和尚?唉……您住手吧,这个我来就行了,哎…真麻烦呐……」
才觉得又传来别人的说话声,撕裂的半空中忽然多出两只手。
「秋英!你在发什么呆?快抓住呐!」
师父的声音催促着他。秋英拼命抓紧空中的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阵阵不停传过来。
就在此时,不管是这房间还是院子的景象,突然都从他眼前消失了!
一回过神,秋英发现自己躺在直岁寮宽朝的房间里头。
师父宽朝和少当家站在棉被两边,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则用手巾敷着少当家的头,两人的心情看来都非常恶劣。
「哟!秋英终于醒了啊?」
宽朝露出安下心来的表情,仔细端详着他。
(看来我最后没有丢掉小命,也没被留在书本里头?)
明白了这点,秋英松了口气,想要从被窝里坐起身,却觉得身子疲累不堪,根本还坐不起来。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招架不住……这就是施主们来广德寺商量的事吗?」
降妖伏魔的广德寺在江户大街小巷可是非常知名的,师父宽朝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每天应对这些上门求救的人,秋英压根没想过竟是这种破天荒的累人差事。
妖怪和不可思议的难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要是无法妥善解决,自己的性命也会遭到危险。
(唉呀……师父是位比我想像还要厉害的大人物呢!看到他老人家应付得那么轻松自如,我还以为自己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秋英满脑子都是自己修行不够的想法,而且太难为情了,既然身为弟子,接下来也希望能多少解决一些施主的困扰,没想到根本就无能为力,他忍不住垂头丧气。这时却听到少当家开朗地说:
「宽朝大师,看来秋英师父果然也看得见妖怪呢!不过,这次上门的狸猫一般人也能看见就是了。」
(六右卫门先生果然是狸猫呀!)
躺在床上的秋英瞪大眼睛,感到大惑不解。刚刚少当家提到自己时,说了些奇怪的话吧?没想到,接着宽朝又说出更惊人的事来啦。
「来到寺里的第一天,秋英就看见妖怪啦!他看到狛犬(注:介于狮子和狗之间的神话生物,大多做成塑像成对放在神社或寺院正门。)跑进庭院来,还吓了一跳呢。」
狛犬常常从隔壁神社的神殿前面散步过来,虽是神明的使者,但性情和善。不过,就算它在散步,一般人也是看不见的,而秋英却见到了。
因为具备这样的才能,宽朝才早早收他为徒,只是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没收过其他徒弟。
「没想到,秋英这小子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能看见妖怪,不过呢……」
宽朝说着又露出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瞥了秋英一眼。
「秋英啊,既然生而为人,做事就要相信自己,你得多学学怎么自食其力,还要多点自信心才行!」
宽朝笑嘻嘻地说完,目光又望向少当家,然后语气和缓地提出另一个看法。
「少当家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任何事情呢,千万别一个人扛在身上喔。」
他说,不如一股脑地交给别人伤脑筋,自己落得轻松自在就奸。站在秋英床边的少当家听了,反而嘟起嘴来。
「您前后说的话,这不是完全不一样吗?」
「随机应变、变换自如、纵横无尽、马耳东风,哎呀,贫僧给每个人的建言,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啊!」
宽朝又笑了,望着少当家问他头上的肿包要不要紧?然后哈哈大笑地告诉两位家丁今天的结论。
「贫僧认为呢,总而言之,就是最近少当家觉得有点寂寞吧!」
无论是自己还是大哥,还有身旁的众人,都无法永远维持昨日的模样。虽然自己也想要好好走下去,但面对事物一夕之间有所改变,心情难免会紊乱不安。
「不过啊!少当家,没问题的!」
总而言之,世间万相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宽朝轻松地说道。不知是否是因为觉得他的笑脸十分可靠,少当家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秋英自己也扬起嘴角微笑了。
这时候,狮子从少当家的衣袖里头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仔细一看,上头还坐了两只鸣家呢!
「咦?看来妖怪们也和好了!」
一定是因为少当家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了吧?宽朝说完,又兴致盎然地对鸣家们伸出手,佐助看到妖怪们的争执无事落幕,满脸讶异。
「事情竟然解决了,太不可思议啦。宽朝大师说话老是随心所欲的,而且明明也没出什么力,每次都说是自己的功劳!」
「世间竟然称呼这种和尚为高僧,真是想不透啊!」
仁吉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不过,心情倒是不错。
「哎呀,家丁们的嘴巴还真坏呀!」
鸣家完全不理会宽朝的逗弄,让他有些不满。这时秋英打了个喷嚏,原来是鸣家们从狮子背上爬下来玩耍,摸了摸躺着的秋英的脸。
「不行呀,不能恶作剧喔!」
少当家正要制止他们,鸣家们却问道,躺在被窝里头的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少当家便笑着说:「那是秋英,是位很认真的和尚喔!」
没想到鸣家们听了大吃一惊,吱吱喳喳地惊叫不休。
「这妖怪叫做认真的牛蒡(注:在日文中牛蒡和和尚的发音相似)呐!」
「竟然还有认真的牛蒡呀!」
「世上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宽朝爆出一阵大笑,秋英楞了楞,也忍不住发笑。他的确能看见小鬼们,这下子也只能承认看得见妖怪这个事实了吧。
更惊讶的是,自己有了这样的发现,却仍然颇为镇定,总觉得有点开心呢!过往种种似乎完全都想通了,又涌起一股既不可思议又感到担忧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眼角还渗出了泪水。
(看来今后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啦!)
不,说不定接下来每天依然没有什么不同呢!即使这样,秋英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鸣家们一直「牛蒡」、「牛蒡」地叫个不停,秋英开心地摸了摸他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