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都错了。
要说是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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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就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我必须把我在哪里出生念幼儿园的时候有多么人见人爱高中时代的初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等等这些乏味的琐事当作起点,来写这本札记。但我会尽力缩短篇幅,务求不让各位读者觉得太无聊。
我出生于奈良,在大阪待过一阵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学以后,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为止,算算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都在京都度过。升上大四的那个春天,我人虽然在农学院的实验室里,但因为某种原因,我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那时,我的烦恼可以说是形形色色、无边无际。不过,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不想去想。事实上,是没有那种必要。我也不打算写那些事。我对年轻人的烦恼没什么兴趣。
目前,我是“休学中的大五生”。在大学生里,是等级最低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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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进大学开始,一直到大学三年级这三年当中,一言以蔽之,就是“与花无缘”吧。所谓的“与花无缘”,其中含义其实很令人绝望——那是与女性完全没有缘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学。他的说法是“京都的女大学生都被京大生抢走了!”听到他这么说,我一阵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睁得跟圆盘一样大然后四处张望——在我身边会跑去掠夺其他大学的女生的英雄好汉,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包括我在内,没人有那种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种高举着火把,一边大喊着“女大学生在哪里啊啊啊——”,一边到其他大学去狩猎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里?直到现在,我还是将这个说法定位为一种谜般的都市传说。
不过,要是各位误解我很后悔过这种与女人绝缘的生活,那就麻烦了。自我厌恶、后悔之类的词都与我无关。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会被女人们给打乱;对我来说,纯男性的社交行为已经很足够。俗话说“物以类聚”,对那些聚集在我身边的男人们而言,我们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们可以致力于纯属于男人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然而,我们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来。大伙儿都很谨慎恐惧,一边想着千万不能掉下去,一边还得闭上嘴,拼命跳着只属于男人的土风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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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么一来,我回归社会的可能性便逐渐降低,要是继续跳着这种只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头路啦,搞不好我会就这样跳一辈子,然后成为毒男舞的开山祖师……然而,大三那年几乎要绝望的夏天,我终于安全上垒!直到现在,一想到我当时的背叛行为,我还是会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耻地说一声,我之所以会脱团,就是因为我有了女友。
她是体育社团的新进社员。那时,虽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这个幽灵社员却饱受学长和学弟的轻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的竭尽所能滥用特权、出尽法宝,只求能够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大骂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骗纯情可爱的小学妹。老实说,我其实被骂得很乐。我自己都对居然这样欢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只不过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应该会没完没了地写一堆关于她的事情吧。现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么成呢?尽管如此,请各位放心,这本手札不会变成那种哭哭啼啼乱放星光的罗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爱、天马行空、语无伦次,就像猫咪一样,还有点太过爱睡。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个大问题——
她根本不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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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稳稳地坐在这个乱七八糟、只有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写这本手札,内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读者可能会说“我对你的日常生活没兴趣”而干脆不读,我得说,你们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轻松简单、读起来更愉快的书籍到处都有,谁要读这种“男人味”四溢的手札啊?读完这本书,身上的体臭肯定会浓上一倍。要是诸位读完以后跑来跟我抱怨,那就麻烦了。按照我个人的经验,体臭一旦变浓,就不可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有谁有胆读完这本手札,想必会学习到很重要的一课。当然称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毕竟良药苦口。
不过,因为苦口就是良药这样的保证哪里都没有。
因为毒药也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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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公寓就位于比睿山的山脚下。现在已进入十二月,东山的红叶随风起舞,京都的气温越见严寒。我所栖息的这间陋屋,实在是不能拿来当作跟冬将军PK的场所,通常我会像抱着火盆一样地抱着电暖器不放。我方情势,简直是压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从占了这个房间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档案夹。A4纸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饭洗澡的时间,每晚敲键盘敲出来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关报告达十四份。如果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就是一份超过两百四十页的大论文。我就是为了要做这个研究,把遗传工程学的东西丢在一边不管,最后落得不得不从农学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场。
先不管那些了。我这个研究,涉猎范围可以说相当广泛,我在每个层面的观察也都相当缜密、思维奔放,而因为文笔华丽,这份论文的文学价值也随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这份论文还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认为我应该要花更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以期提升这份论文的正确度。就在这时,她单方面对我发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丧志。我的良心不允许我中途放弃曾经努力的研究。所幸,凭借我的研究能力、调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协助,也能持续进行相关的研究。
我会通过我与她之间断断续续往来的邮件搜集资料,并且在大学内外进行实地调查,再加上,我还观察了她每天的各种行动,因此研究仍在持续顺利地进行当中。而这个研究的第二目标,即使探究:她为什么会拒绝我这样的人?
不讳言,我曾经深陷于与她相恋的妄想之中。我没办法扼抑住我的Johnny(注:暗喻男性器官。),以至于频频显露令人无法忍受的丑态。不过,在我确定我对她的恋慕以及我的自怜都会造成阻碍,致使我无法冷静地继续研究之后,我便当机立断,马上切断了那些缠绕在我身上的拖泥带水的感情丝线。
对我而言,她不只是我爱慕的对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当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个谜一般的存在,而一个具备知性的人,当然对这个谜团感兴趣。顺便一提,这个研究与现今的热门话题“跟踪狂犯罪”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诸位读者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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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研究资料当中,有七张A4纸黏上了隐形胶带,像是屏风一样被折叠起来。那是按周一到周日,分别记录她一天当中大概有什么行动的资料。只要参考这些资料,就可以大致锁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虽说像她这种好好上大学的人,行动上没什么大变化,但有时候我必须要去实地考察,在那种时候,这份资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应该会在上完第四堂课之后,到生协(消费合作社)的书店去翻翻书或者买一两本书,然后再回家。有时候她会去超市买个菜。即便是已经升上了三年级,语学(注:包含日语文法、语文结构的专业课程。)的功课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非得事先预习不可,所以她不会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头看了看时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才下课。嗯,去书店等她应该比较好。
我开始热身,仔仔细细地活动筋骨。我反复地横向跳跃,这个运动对我迅速隐身很有帮助。虽说被她看到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为了能够冷静地进行相关研究,还是要避免与研究对象发生直接接触才是。
等到身体温暖了些,我精神抖擞地拿出围巾——这是住在芦屋的婶婶可怜我冻得要命而送给我的——在寒冷的天气中踏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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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十二月了,我一边踩着脚踏车,一边忍受那仿佛要切开身体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时我会尽量避开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尽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对于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势较低的地区。)去,但是为了做研究,我不能这么任性。
我或许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专门针对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这样的自信和骄傲。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做出有辱这份骄傲的愚蠢行为。换句话说,只要是为了保有这样的骄傲,再怎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厌恶,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挠等等,我敢说,那些事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回头看,不需要在意,只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进就可以。
我毅然决然抬起头,迎着凛冽的北风,骑着“真奈美号”持续向前。
沿着御荫通,我向下界前进。刺骨的寒风从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达东大路通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我停下了车。乍看之下,眼前的这条东大路通,跟平常的东大路通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条东大路通,虽然看起来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贯穿京都南北,但其实光是骑到祗园八坂,就会让人两脚瘫软,半途而废,马上想掉转九十度回九条通去。这是我讨厌的路的类型。我常常需要穿越东大路通,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其实跟东大路通本身的构造无关。这种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但更令人讨厌。
我看向路灯,灯饰在上头闪闪发光。虽然规模比不上神户灯会(注:神户Luminarie灯会,每年12月举行,起源于1993年,是神户的圣诞灯饰大会,为纪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难者而举办的纪念活动。),不过也不像家用圣诞灯饰那么寒酸,一路看过去,几乎每个路灯都点缀了这些灯饰。我突然想到,我从御荫通一路西来,路灯几乎也都装上了灯饰。感觉上,似乎只要稍微大意一点,我的夙敌就会抓住这个机会扑过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为之颤抖。
怪物在街头昂首阔步……那名为圣诞节的怪物。我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田中神社当中所供奉的大国主命,居然会容许圣诞节入侵到这步田地,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我知道,特别是四条河原町一带,目前更是被“圣诞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进入十二月以来,我就没再踏进过四条河原町,但我没想到,敌人的魔手居然已经延伸到东大路通。但是,现在没时间详述现今日本圣诞节的问题了,我得先赶过去才是。
带着些许遗憾,我一边抬头仰望那些灯饰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当中兀自灿烂,一边骑着“真奈美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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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前方的百万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归途的车子与学生多不胜数。西北方,小钢珠店灯火通明。夕色余晖,在百万遍上方蔓延开来。
正对东大路通的京大生协的书店,是京大最大的书店,我也常常来这里。说起来,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头,也是在这个书店。那时,她就站在书店里翻书,当我看到她,随即进入了我一般称之为“出神”的错乱状态。
她在书店打发时间的时候,总是随意而快速地穿梭在书架之间,看上去就像是圆滚滚的猫咪一会儿跑到这里舔几口水,一会儿又跑到那里舔几口水。一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就完全沉迷进去,像是换了个人般。有人认为,这样的她其实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书店里游目四顾,走过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伪装成一个除了勤学外别无他想的年轻人,却毫不懈怠地寻找着她的身影。她似乎还没有来。我看看时间,四点刚过,应该还没下课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即使手里就捧着书,我也读不进去。我不是因为想着她的关系所以心不在焉,对我来说,在书店等她这个行为会唤起我的记忆,让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处在怎么样的一个无意义的烦闷当中。对我这样纤细敏感的人来说,即使到现在,面对这种状况时仍会像那些青春期的国中生一样,一旦想起那样的回忆,还是很难保持冷静。
我的脸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羞耻回忆而涨红,我把被室外空气冻得冰凉的手掌贴在脸颊边,拼命地想让血液退下去。“菩提萨婆诃”——我唱念着真言。
就在我无可奈何地捧着脸颊,做出一副少女模样的时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么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经跟我隶属同一个社团的植村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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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植村大小姐,我曾经私底下送她一个“邪眼”的称号。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活了二十四年,没碰到过比她的那双眼睛更恐怖的东西。“即便是在他人视线下,我的骄傲也不会粉碎。”这是我十七个座右铭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视线却每每轻而易举粉碎我的骄傲。
像是去集训时,我们这样的男人,嘴上总是会来个几句我们拿手的妄想,进行如此这般的高级游艺。在这种集训中,有些家伙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机烤鱿鱼不可,而在那样的情况下,男人的体臭与鱿鱼烧焦的味道可说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洁地一句话都不吭。最后,我们当然会进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够奔腾且通融无碍的境地。
然后她出现,瞪了我们一眼,使我们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间崩溃。她再一瞪,连剩下的那些碎片都云消雾散、无影无踪,骄傲什么的当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视下,我们就像是大正时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岁的少女一样羞涩,像是借住别人家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
我憎恨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强逼我们感觉到那令人厌弃的羞耻,所以我给了她“邪眼”这个称号。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在心底默默给她一个称号的做法,没办法真的去抵抗什么。
为什么在她的注视下我们会这么不堪一击呢?我想应该是因为她的眼球构造比例上较大的关系。但不只是这样,不然我们应该连在凸眼金鱼面前都会感到无比的羞耻吧!无论如何,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继续再看了!”但那毕竟是败犬的台词,我伸直背脊,就像装上了竹尺一样,一定要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才能与她的眼球相对。
事实上,那双眼凌厉尖锐的程度,光是要与她的眼球相对,就够我受的了。
◎
“你有听说忘年会(注:日本人年底举行的聚会,用来回顾一年来的成绩,并准备迎接新年的挑战。)的事?”植村大小姐说。
“没,没听说。”
“之前说要二十六日办,不过还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确定你的时间。”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这样啊。”
她点点头,看了看手上的笔记本。“除了就业组以外的人应该都会来。”
然后她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八成是在考虑要把我身体里的怪东西拉扯出来,加以分析,然后粉碎。一定是这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我要问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还在硬塞那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赌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了。”
“又在胡诌。”
“我没那个意思。”
她那双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祷能够找出一个聪明一点的借口,马上就听到我那骄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声音。本来想韬晦低调一点,现在却没办法讲究什么手段了。万不得已,我拉开了视线,脸上挂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说话,我还是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你在等谁?”
“咦?”
她的敏锐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到底她是用哪种研磨剂去这么不分昼夜地抛光她的直觉,才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再这样跟她搅和下去,最后会发生什么事,连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从她那双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说着模糊的话语,一下子就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切断。
“我再邮件通知你。”她说。
即使我已经离开植村大小姐身边,但是感觉上……不论我跑到哪里,她的那双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让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没办法继续进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为不够冷静而引发致命的失误,那可真就死翘了。无论如何,水尾小姐都会从这边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进行观察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于是我走出了书店。
◎
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电车元田中站旁道路复杂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栋摇摇欲坠的木造二层楼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钢筋水泥建造、楼高六层的房子,应该是新盖没多久的小套房。每个房间都有私人的卫浴,玄关有自动锁,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出入。与我那来者不拒、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城堡相较,可说是云泥之别。但是,像我这种不轻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种破烂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洁的证明;而像她那样的年轻女子,如果要在现今世道纷乱的年代独自生活,这种程度的公寓重装备应该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虑到那些讨人厌的跟踪狂,警备还要更加严格才是。警备这事认真起来没完没了,约莫有个十几二十头杜宾犬就差不多。虽然我很想自愿担任二十四小时的警备任务,但我可没那么闲着没事干。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实在是非常遗憾。
为了能够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辆停在路边的环卫车旁,快手快脚地掏出手机,开始巧妙地扮演一个二十出头、已经等人等了十五分钟而满心焦躁的年轻人。
不知不觉中,日落的时间提早了。我一边等着她,一边注意到夜幕正逐渐低垂,过往行人可能会有疑心,不过相对而言,我比较不需要担心会被她看到。
从我站的这个地方往右看,睿山电车的路线朝东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与东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为这条线本身便深入商业区,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轻轨电车。有几次,正当我漫无目的在街上闲晃,睿山电车突如其来地穿过我眼前的薄暮。每当我看到睿山电车,它都像是装着另一个明亮世界的箱子,越过了密集杂乱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欢睿山电车。
当我看到睿山电车穿越薄暮,总会想从离我最近的无人车站跳上车,让它带我到某个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电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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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挂了两节车厢的睿山电车通过我眼前。
就在它通过时,我看见了手上抓着吊环的植村大小姐。她往这里瞪了一眼。刹那间,我全身僵硬,努力压抑着胸口的巨大冲击,应该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区,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搭睿山电车。我应该跟平常一样,只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时之间,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紧追着我不放,那样的影像突如其来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常常会在沉溺于自我思绪时,感觉到藏身在电视背面,或者是走廊阴暗处的邪眼,像这种时候,我都会浑身紧绷。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毫无关系的过路人,缓缓地一齐往我身后邪眼的所在方向看过去;严重的时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会啵啵啵冒出许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着我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问题是,邪眼一旦出现,我马上就觉得很难为情,进而委靡不振,无法持续满怀热情耽于我那高层次的思索中。对此,我自然是相当愤怒,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惧怕一介女大学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么害怕,我也无力去做什么,只能屏息以待,等着邪眼消失。因为我这样的高度思索频频被打断,我个人的圆满也跟着遥遥无期。这可是社会整体的损失。下次邪眼出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坐下来跟它好好谈一谈。对手虽然只是眼球,不过,俗话不是说,“眼睛比嘴更能传情”吗?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当中,径自思考着。
植村大小姐应该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间的事吧。对于一个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为目标的人类来说,我自信应该没有谁能够像我一样,把心底那无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饰压抑住。饶是我与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团里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个牌子的研磨剂日夜彻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论是日常生活当中的那些小事,还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还是能看得通透。
我确实是在一时之间被这样的妄念所惑,但毕竟就是一时之间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刹那间的观察来衡量我整个人的人格,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试着提出论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论讲解。
◎
我戒慎恐惧于邪眼的威胁,另一方面又持续等待着水尾小姐。
脑海中,浮现她骑着自行车前进的模样。她一心三用看着前方,拼命地踩着自行车,到底在急什么呢?看她这个气势,我不禁想这样问。我也相当担心她到底会不会注意到周围的电线秆啊自动贩卖机之类的路障。她那个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顾后,日常生活中哪里会碰到危险,根本没人晓得,她应该要更加注意一点才对。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由去对她提出这个忠告。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特点——她的脸上,总是会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习惯。不知道在愉快什么,但有时她的确会一个人微笑。就是这么奇特的场景,掳获了某些男人的心。
无论我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出现,我想她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吧。我绕到内侧的停车场去,抬头看着她的住处。灯还没有亮。“应该是去高野那边的书店了。”我在心里想着。寒气贯穿了我的指尖,我发着抖。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暗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逐渐走近到我身边。
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我想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无比严肃地对着我说。不过,这人的底子很轻,我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说不定。我决定先礼貌地回应他那粗鲁的言语,看看情况再说。另一方面我也准备好了,两只脚调整了方向,略微弯曲,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说,不论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体,反应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再继续跟着她,我就会报警。”
这个男人,大概以为我是那种满心妄念、企图要对她动手的大坏蛋吧。这家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的心头一股火起,但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一般见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少在那里打马虎眼。”
“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打过什么马虎眼。”我稍微加强了语气。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这种事,可是会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现在就把你这种家伙抓起来,在法律上也完全没问题。”
“你是谁?”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会来找你谈,是因为她说被你纠缠,让她感到非常困扰。”
“你说要谈?……我什么都没做。”
“如果你再跟着她,我真的会叫警察过来。”男人伸出食指,语带威胁地指着我说。
◎
我就着街灯的白光,仔细地观察他的脸。
这家伙,看起来没有大一生的生涩,也没有像我这种已经在大学生活了五年的人那么烂熟。如果说是跟她认识,那应该就是大三生吧。刚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纪,眼睛不是眯细、放冷,就是所谓的“吊眼”。仔细看看,这家伙还嫩得很,压根沉不住气,就算摆出架势瞪着我,还是无从掌握我的心思。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眼力大概连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紧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语时,还发着抖——这点很微妙,当然,也没逃过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点,拿这个做文章就太可怜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他的鼻子虽然又直又挺,脸上却飘散着一股五官全都长坏了的哀愁。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脸上的零件出气,也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脸上的样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个正派人。或者说,这不仅是他长相的问题。若要说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为分担了他那打从体内喷射而出的小人气息,我也不觉得过分。
归纳我从他脸上所得到的情报可以推测出来,像他这种器量狭小的人,等级大概连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实在应该无视这个家伙,抬脚走人就是。器量的差异太大,我不觉得跟这种人有交谈的必要。
不过,只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这家伙也认识她,那么这家伙就有相当高的几率也是法学部的人。像这种人,会到处去参加司法考试,有如迷失在魔宫中一般,可以说根本就成了半个废人,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只是这样,这家伙或许真的有办法驳倒我这法律外行人也说不定。尽管从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执来看,我觉得我杞人忧天的可能性很高。不过,也不能说这绝对不会是他的陷阱,说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钩,然后拿出在法学部学得的必杀技把我说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认为一般人能够理解我那伟大的研究,就算是亲自去跟警察解释,我也不认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这种器量只有小猫牛奶盘大小的男人,我能够忍耐着引导他吗?以这个男人的狭小程度来看,什么都不要说直接走人,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无言地踏出脚步,他“啊”了一声,马上像是闪躲一般地退开。当他意识到我是要回去了,随即便得意洋洋地对着我的背后放话:“喂,你听懂了吗?”我想,这种感觉就像穿着濡湿的T恤一样——这男人的内里完全透了出来,我还看出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不要再缠着她!”他没完没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确认我爱用的数码相机还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离开的样子,然后突然回身对着他的脸咔嚓了一下。他满脸活像是看见霰弹枪般惧怕的表情。对付这个连名字都不报,又猛把我当成犯罪者的家伙,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对被我拍照这件事相当愤怒不安,不过没有那种敢扑上来抢相机的胆子,看起来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再乱下去麻烦就大了。我运起逃生专用的脚力,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个男人嘴里虽然大喊“站住”,但应该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
太阳已经下山了。街上的圣诞灯饰愈发灿耀生辉。田中神社内,御神灯在此时亮起点点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觉上却被那些圣诞节的扫兴灯饰给压倒了。因此,我选了相对而言较为昏暗的小巷走,避开那些轻薄发光的电动饰品。我实在是气昏头了,居然把我的爱车“真奈美号”留在水尾小姐那边的大厦前……明天一定要过去把车拿回来。
我一边吐着白雾,一边往前走,吐息在寒风中凝结。内心对于她的愤怒,也在此时再度涌起,混入白雾里。即便我知道,不能被这样的感伤牵制住我的脚步,却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报告事情的始末吧!诸如自己像块豆腐一样抖个没完的事情,肯定会三缄其口。那家伙应该只会告诉她,他是如何威风地让我在他面前伏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不要紧,他要是再来,我就把他赶走!”
那家伙,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间里,一边畅饮番茄汁,一边大放厥词。那家伙,一定没有控制自己不要在那里抽烟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饶不了那家伙。我最没办法原谅的还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她单方面否定了我。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像我这种骄傲的男人,就算听到她彻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后当然是毫不留恋、自此抽身。我们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后一次交谈,然后便握手向对方道别。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可以绅士地替我们之间的关系画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为不能理解我的伟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个人所具备的能力都不一样,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断多余的感伤,回到没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后,我的“研究”与我对她切也切不断的恋慕无关,说到底,我应该还是冷静且守礼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拨打无声电话、在她附近放一些恶劣的留言……诸如此类的事,我从来不做。她应该要感谢我,而不是唆使那种男人来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脚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简直像是火车喷出的蒸汽一般。我一边吐着蒙蒙白烟,一边往北白川安静的住宅区前进。这个时间,是该回家吃晚餐的时候了。一个站在门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脸上一愣,跟着便跑回家去,然后,我听见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从北白川别当(地名)的交叉口往东走,就到了御荫通。
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称为山中越的狭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御荫通转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来是愈见狭窄、倾斜。这段路再过去一点,就是我那栋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周末晚上出来买烟时,常常会听到奇怪的引擎声,然后,就像是与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会看到闪着青白色光辉的车子开上来。那应该是要去跟从宇宙恒星系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来的外星人通讯联络的吧!我的房间在公寓最内层,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蛮横的家伙制造出来的噪音打扰。门灯闪闪烁烁个没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脚走上水泥台阶。踏进正门玄关,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灯是由住在这里的人随意打开或关上,因此有时会因为大家都觉得“今天没那种心情”,结果整栋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来跟弃屋没什么两样。这栋公寓原本就颇为萧条,近年来拜入住者急剧递减之赐,鞋柜里的新鞋也大幅减少。反而是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因为故意把他们的破鞋丢在这里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烂发酵,随着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渐熟成,菌丝也缓缓地以几何学的模式逐渐延伸出来,让整栋公寓看起来更绝望,活脱脱就是个废墟。
在这栋公寓中,我没有什么机会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面。一般的人类集团如果个体数目较少,通常会更加团结,但是,目前住在这栋破烂公寓的大学生们,似乎是尽其所能地避开其他的住户,这个倾向随着个体数目的减少愈见显著。到了现在,就只能听见门开开关关的响声,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所以无法确定那都是人类做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还有自己以外的住户。不过,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有谁像幽魂一样地浮游在我身边,而我也更能够充分领会,我那无比透彻清晰的孤独。
我走过走廊,走到我的房间门前。有什么东西正蹲在那里等我。
是招财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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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荞麦面店之类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猫状的信乐烧(注:日本六大烧陶古窑之一,也可作为相关陶器制品的代称。)这些狸猫身上多半垂挂着巨大的睾丸、酒瓶与账册,总是瞪大眼看过往的行人,像有什么不满,又像满怀敌意,是一种相当诡异的装饰品。有些店门口的狸猫相当巨大,简直就与金刚力士(注:佛教护法神之一,长相凶恶,力大无穷,形象大多狰狞威猛。日本宗良的东大寺、法隆寺金刚力士像相当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来,刚好可以压死两三个小孩,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看起来有点让人生气,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许愉快。
招财猫虽然也很常见,不过我还没看见过这么巨大的招财猫。放在我房间门前的这只招财猫,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过的最大尺寸。这个尺寸的招财猫,不要说是金钱与客人,甚至灾厄以及那些不该召来的客人,都会被它招来。“通通都给我滚过来!”它像是豪气干云的大娘会如此喊话般,感觉上相当爽快。
我把招财猫拉进来,放在四叠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脸上是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与这只巨大的招财猫对视,这家伙虽然只是个装饰品,却洋溢着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许多。搞不好这只招财猫等一下会“啪”的一声张开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说不定。
我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镜子。我的脸就像是蛤蟆一样,油汗奔流而下。接着,有人敲了我的门。我把门打开,门外的饰磨扯着笑,一边窥看着我。
“我把梦想球拿来了,来你这边一起把它打开。”他说。
然后,他就把那个滴溜溜的绿色球塞到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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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长夜的最末,我们挖出了梦想球。
所谓的梦想球,是把一张写着“二十岁时的自己”的纸张用黏土固定,然后一边在脑中描绘着自己二十岁那一天把梦想球打开的景象,一边将之封印的伤感仪式。那个梦想球就是我的战友——饰磨大辉——在中学时封印的东西。他回老家时,在装满了过往不堪回忆的纸箱里翻出这个东西。虽说他应该要在二十岁生日时把这个梦想球开封——这时候距离他应该要开封的二十岁已经过了很久。他说他不想一个人打开,希望我也列席参与。
事实上,饰磨应该是害怕打开梦想球后,被那奔流而出的伤感所淹没吧。虽然我们早就发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与罗曼蒂克,要在现实的生活当中勇敢地活着,但我们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有时也会被抓住弱点。梦想球的存在,可以说是散发着一股危险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会突然被刺戳到灵魂最柔软的那个所在一样。
想像一下,一个人独自在深夜打开封印了自己中学时代的梦想球的情景,就算只是这样想,便痛苦到连灵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这种时刻,他因为有感而发流下苦涩的泪水,那么之后大概会有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没办法原谅自己。所以,当他要面对过去时,我这个精神支柱,对他来说就是必要的存在。万一他被过去给攫夺丧失了心志,那么我得马上把他给殴飞才行。我一边想着,一边稍微握紧了我的右拳。
饰磨说的梦想球大概有垒球那么大,白色的表面上,烧上了一些蓝色的混沌图样,这种令人感觉不快的图案,想必是象征了饰磨在中学时期的内在状态。我拿出报纸在地板上铺开,他则把梦想球丢了出来。
“如果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梦想,怎么办?”饰磨喃喃念道。
“你忘记里面写什么了?”
“我觉得应该是去美国考上直升机驾照之类的,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啊!”
“算了,先把这个打开吧。”
但是,就算我们拿了生锈的老虎钳用力敲打,梦想球还是整颗好好的。这是因为封进去的梦本身就很顽固又强悍的关系?每当他举起老虎钳,白色的黏土粉末就会再度四散,等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梦想球敲开,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乱满布着白粉。
梦想球里装的是一个底片盒,饰磨拿出镊子,像是对待考古学的古物一样,把已经变色的纸片夹了出来。
我在旁边看着他与自己在中学时代所描绘出来的梦想对峙,那样的梦想,应该是相当光辉耀眼,而眼下已经二十三岁的他,要怎么去读自己十四岁时所描绘出来的自己?我虽然心急,却无能为力。
他突然笑了出来。
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喊:“这才不是我的梦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对着自己在中学时代所写下的愚蠢梦想,有谁会承认呢?面对那赤裸裸的、过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过,我们之所以生为人,也是建立在过去失败的堆叠上,就像远古时期的生物尸体化做石油,才能建构起所谓的现代文明。我们必须把过去那些悲惨的愚蠢事迹当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须堂堂正正面对赤裸裸的过去才对。我们一定要一边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边在这个世界上制造诸多废气、破坏破坏环境、生产塑胶制品。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张已然变色的纸片塞到我眼前。
确实,那不是他的字。内容也不是要在进入大阪的私立中学后,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称“天上天下,惟我独尊(注:佛经典故,佛陀诞生后于东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然后支配全校师生。我把上头写的东西一项项念了出来。
“一、我想进入京大棒球队并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职,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结婚。”
“这个梦想无聊毙了!”他叫道。
“这十年来,你小心翼翼守护周全的是别人的梦想啊。”我轻轻说着。
虽然饰磨总算下定决心要勇敢面对过去的自己,不过却失去了实现这个决心的舞台。他的思绪与大脑所分泌的吗啡在他的体内奔驰,无处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处理。
“我想起来了。”他呆着一张脸,兀自喃喃。
“做好梦想球以后,我把它拿去学园祭展示。学园祭结束以后,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个时候,要好几个人的作品跟我的梦想球很相似。我当时困扰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拿错了。啊,这是谁的梦啊?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写了这么一个梦下来啊!”
他虽然心火焚烧,但在这样的台词下,却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来的四叠半榻榻米上,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二十岁的梦想给抓住了。这个梦想到底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我与饰磨,两个人相对无言。
“我没有梦想了。”饰磨呆呆地说。
◎
我来针对这个失去梦想的男人,饰磨大辉,作一个记述。
他是我在加入体育社团时认识的。
在这篇手札的开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致力于纯属于男性的妄想与思考,并且日渐精进。而拼命跑在这绝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饰磨大辉。他往前奔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员也一起跟上太残酷了!我甚至会想,身为一个人类,不要追上去或许比较幸福。直到现在,只有三个精锐可以勉强跟上他;一个是满脸都是钢铁胡渣的温柔巨人,高薮智尚。一个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户浩平。之前我说过,第三个人就是我。
我们可以说是集学长学弟们那好奇及污蔑的视线于一身的四大天王,当我们卖弄我们得意的妄想时,四周更是会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高薮跟井户,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请各位无须太过期待。
总之,有关饰磨这个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学部学生。时常抱着法律书,在百万遍附近游荡,他专心致力于知识的锻炼,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为鼹鼠的简称,用以影射讽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发生于日本大正时代,为一违法狩猎事件,但因牵涉当事人对猎物的名称、法律地位认知的缺乏,日后即成为法界探讨蓄意犯罪与否以及错误认知的代表性案例。)”这种有着怪异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头脑或许非常缜密,但在才能与知识上的浪费,却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大二的春天,饰磨在那有如芥川龙之介的不安驱使下,丢了一句,说是要“fullmodelchange”,来个彻头彻尾的改变,要让自己“轰轰烈烈一回”之后退社。结果别说是没办法改变,轰轰烈烈什么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后,他只是被吊在虚空之下,陷入孤独的境地当中。
若说他退社会切断与我们之间的羁绊,那真是大错特错。在那之后,饰磨仍旧以思想领导者的姿态,君临在我们这些男人之间。
过往的那段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岁月里,我们曾经诅咒圣诞节、痛骂情人节,也曾经隔着鸭川之类的河流,对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园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节庆,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区会各自设计华丽的花轿参加游行,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时,我们会冲到那些穿着浴衣、吵死人的男女当中一阵乱打,或者是对着清水寺的红叶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东奔西走,挑战这尘世当中的种种。我们的确是奋战过,但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艰苦奋战。敌人太巨大,而我们的同志又太少。
饰磨跟他念工学部的妹妹同住在飞鸟井町的公寓里。我没见过他那个妹妹。但光是听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个喜爱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妹妹还拥有一种相当特异的语感:她会对某几个语汇感到特别难为情,像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痣”这个字。饰磨如果有什么不爽,就会追着他妹妹连续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讨人厌。因为饰磨是如此劣质的三棱镜,我在她眼里的形象似乎也相当扭曲。我们没有修正彼此之间的错误印象,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平淡地擦身而过。
此时,饰磨因为司法考试的论文考没有通过,所以明年还要继续接受挑战。他那原本便相当棘手的不快再度重叠上不快,甚至显得太过不正常——简直膨胀到四度空间一样。他对这世间种种的忍受,也因为进入大学以来第五个圣诞节的逼近而到达了界线。
他想要打开这个梦想球,我想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上转开。不过,结果却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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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祭奠那个已经失去的梦想。我们大吃用烤面包机烤热的炸豆腐,咬着从超市买来的鱿鱼干。
我们都是非常节制的人,不会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们就会从前线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们会私下找个马桶吐光,以便于撤退。我对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实在没什么把握,再者,大学生里头喝酒的人,常常会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吐了。这实在很遗憾。虽然说遗憾,不过同样身为学生,我还是很难体谅这些人。口中说着“酒是百药之长”,就要有自己会搞错目标,在居酒屋的楼梯上吐出来的觉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边的招财猫抱过来,一边伸手去敲,脸上浮起像是弥勒佛般的微笑。
“干吗拿那种东西来!”我带着怒意问他。
“我妹捡到的,我就拿过来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欢招财猫吗?”
“我不想在房间里堆一堆用不上的东西。”
这家伙肆无忌惮地挖我的旧伤,我自然感到十分愤怒。不过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气,绅士般喝着酒。我们之间的对话自由奔放,想像无比飞跃。甚至是太飞跃了,连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里没有邪眼,我们没有任何顾虑,什么都可以做。也因为太过于奔放不羁,有时我们甚至会突然停止交谈,必须要开始讨论“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有时我们的讨论整个岔了题,但要言归正传,却又没人愿意。
“他现在在干吗?”
饰磨想着这个梦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绪开始驰骋。
“不知道他过得顺不顺利呐。”
“是啊。”
“想看看,当我还在说我想考直升机驾照这种蠢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哪里做好准备了。现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经跟一般人一样就职,说不定已经结婚了!虽然我很不想这么想,不过,他或许已经抓到幸福了也说不定!”
“可能吧。”
饰磨流着口水,一脸绝望。
“我饶不了他。”
然后,他转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运动服把身体卷了起来。“把我的梦想还给我……我的……梦想……还给我。”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翻来覆去,像是要拒绝所谓的现实。最后,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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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抽着烟,打开了电脑,我拍下的照片随即就出现。在她住的那栋大厦前骂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现在屏幕上,下颚散着几点贫乏的胡子,嘴巴开着看着我。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绝对是个小伙子,他的威胁就跟狗吠一样,足以触怒人,但是没什么用。照我看来,这家伙是个从头到尾都塞满了难吃红豆馅的鲷鱼烧。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会选择那样的男人?是因为她认清了我的肤浅?我一直以为她还是单身,结果她跟我分手,选上的居然是这种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气。远在一年前她抛弃我时,我就已经对她毫无识人之明这一点感到绝望。随着今晚我见到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我的绝望更加深了一层。这根本是在她面前,把我跟那个男人相提并论,对我这种珍稀的存在来说,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还指使那个男人来指责我,这简直就是对我的双重侮辱!
我并不是为了要获得读者的共鸣才写下这些。但我确信,不论是神或人,应该都会跟我有同感。这种情况,是她失了作为人类的礼数。我对她的评价,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价般一路下滑。
我一边喷着烟,一边气得发抖。
“这是谁啊?”
饰磨突然爬起来,站在我身后窥视,开口说道。
我跟他说了我被屏幕里的男人非人道中伤的始末。
饰磨刚刚才失去了他在二十岁时的梦想,对他来说,我的体验似乎是相当强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伤。他那双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发着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会放过他!”
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不认为我有这种必要去损失一个可贵的朋友。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对饰磨说,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何方神圣。
“是法学部的学生吧,我来查查看。”
因为他们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对他们施以天罚才行。就这一点来说,我们的意见一致。
不过,那从头到尾都是天罚,跟我个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恋爱心理都无关。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要导正他们的傲慢,要让他们觉悟,进而使他们成为有良知的人类。
“不用说,他们这些人,打从根本上就错了。”他说。
“因为,我们当然是不会有错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导正这些错误。”
在这栋逐渐变得寒风刺骨的公寓中,我与饰磨,热切地互相握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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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磨在半夜三点的时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铺开,将日光灯关掉。巨大的招财猫影子随即在小灯泡的橙色光亮当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终于能够睡了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做了有关她的梦。
梦里,我把“以太阳能电池为动力的摩登招财猫”当礼物送给她,接着,那个噩梦一般的圣诞夜又重复了一次。我因为愤怒以及羞耻而嘴里不断罗嗦着,饰磨弯着腰,把一个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则是端着一张仿佛生锈钢筋一样的冷漠脸孔,看着我。
◎
翌日,我因为挂心被我留在水尾小姐的大厦前的爱车“真奈美号”,所以马上过去一趟打算把车子接回来。
——说不定就在我打开自行车锁的那一刹那,那个在大厦里与她度过猥亵一夜的男人,就会跟她一起手牵手走出来……我沉溺在这样自虐的妄想之中,觉得现在简直就是一个人孤立在这个冰冷的盆地,只有“真奈美号”支撑着我的内心。严格说起来,她并不是女性,但事态紧急,她不会拘泥于这些细节。我把手插到外套的口袋里,默默走着。
我在脑海中清楚地描绘出“真奈美号”的模样——长久以来一直伴随在我身边的爱车。
不管刮风下雨,不管贫穷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她都跟我在一起。不止是来回于大学与公寓之间而已,日常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她都帮了我很大的忙。她的外表简单朴素,但在这样的风貌当中,似乎又有点什么能够招惹人家的注意。把她放到街上,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带到十条自行车保管场去。每当她被带到那里,我就会搭京阪电车过去把她带回来。我得去相关单位的大叔那里把费用缴清,然后从那堆饱受风吹日晒、带上些许赃污的自行车当中把她给救出来。“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有许多次,我把她救出来以后,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打从心底感动到不行。
虽然我与她之间的羁绊很深,不过,她也有十分难以相处的地方。下御荫通的时候,刹车往往不太管用,然后我就会跟着她一起,消失在北白川别当的交叉点上。
“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喔。”
我温柔地对她倾诉着。在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她那被风雨打得班驳了的坐垫冰我的臀部。看到她这么令人伤感的模样,我更加难以舍她而去。刹车故障就故障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人来罗嗦这个!一股破灭的冲动驱使着我——岩仓也好鞍马也好大原三千院也好,就让我们一起前进吧!
啊啊,“真奈美号”啊,请你原谅我把你留在那里就逃走。请你原谅我这个没用的人吧。
直到我抵达水尾小姐的大厦为止,我都抬头看着寒冷的夜空,默默忏悔着。确定水尾小姐跟那个让人不愉快至极的男人都不在,我随即开始找寻“真奈美号”。但是,我找不到她。应该是附近那些多管闲事的住户把她移开了吧?我一边想,一边确认周遭的状况。不过,完全没有任何线索。
我泫然欲泣地在那附近踱步了一阵。不是我无法接受事实,而是我并不认为会有人过来这边的住宅区,专程把“真奈美号”带去保管场。如果事情如我所想,只能说她是被某个带有恶意的第三者给拐走了!
我呆站在那里,握紧了我变凉的拳头,仰望那灰色的寒冷夜空。
啊啊,我心爱的“真奈美号”到哪里去了?被哪个可疑的男人骑去兜风了?是不是被丢在哪条孤寂的街道上?她是不是一边等着我,一边还有冰雹打在她那破旧班驳的坐垫上?太可怜了,世界上难道没有神也没有佛了吗?
如此一来,我再也没办法探索水尾小姐的脚步了。我无力地循着来路离开。
我对“那个男人”满怀愤怒。
他要是先出个声,我会把“真奈美号”丢了就跑吗?当然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胸口几乎要被那别离的伤悲给扯裂一般。
我一定要惩罚他!
我喃喃自语,一边祈祷着希望饰磨能够尽快查明他的真面目。
◎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饰磨都失去联络。
他说要在法学部里进行秘密调查,但是到底有没有调查我不知道。原本我应该要把他当成一名侦探,然后像那些情节惊悚的推理连续剧一样,让他把整个故事给推展开来。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当然也写不出来。
现在的我,跟大学处于绝缘状态,所以我没办法大白天就进学校里去。虽然我很喜欢校园北区银杏林的红叶,但今年秋天一次也没去看过,我并不觉得孤独。如果半调子地去与外界接触,肯定会被孤独感所困扰。只要不存有一开始就想去接触的心,自然就不会尝到孤独的滋味。就我的立场而言,我对大学可说是无所求,但大学方面似乎不能说是对我无所求。虽然我觉得比起专程寄催缴信来催缴还没有给付的学费,大学应该可以更激烈一点向我要求些什么,不过这也不成,如果露出那么想要的表情应该会被人当成傻瓜吧!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把学费交到京都信用金库去,而大学自然是理所当然收下了,理所当然啊!
我的生活大概就是到东大路通的寿司店打工、在公寓里读书与思考,或是到附近的二手书店绕一绕,几乎全是由这三个点所构成。再适当加入与朋友聚会、研究水尾小姐、去录影带店等等,整个日常生活便宣告完成。
若要说在平坦顺利的每一日当中,我能够窥得什么称不上是了不起,但还能算得上是人生奥秘、层次高尚的经验,那其实与什么深奥的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只会死命依赖着现代文明过活,虽然,我也跟这些年轻人一样过着这种日子,却往往还要摆出“我是被选中之人”的臭架子。不过这些被选中的人,往往都会恍惚不安,但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则完全不存有这些东西。如果你问我有什么根据让我相信我就是“被选中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好几个答案。但是,我也相信在某个阴暗潮湿、令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黑暗中,还有尚未见世的宝物沉睡于其中。我相信有的。
所谓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简单过过就算了的。真正的丰功伟业,尽皆是秘密完成于与戏剧性的日常生活无缘的所在。虽然很遗憾,我没办法在这里写明那是什么,不过,身为一个要在世界上留下痕迹的人类,我只想要平静地过日子,以保持我思绪的平稳。只要放着我不管就好。只要在我有一点寂寞的时候,稍微关照我一下就好。
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希望得到关照的时候,得不到关照,希望大家可以放着我不管,偏偏又有人来烦我。
◎
就在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默默思索时,各种扰乱却源源不绝相偕来袭。NHK的收费人员、传教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问卷调查,简直就像宿命般频频出现在我的公寓中。就我而言,最令我烦恼的,大概是那个姓汤岛的家伙来访。
他是我在社团里低我两届的学弟,也就是说,他跟水尾小姐同年。他的体格很瘦弱,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任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幽灵的人。
在我退出社团时,我背负了一阵子的债务——是社团借我的。而我不但不出现在例会当中,甚至因为种种缘故,暂时没办法还钱。那个时候,就是担任会计的汤岛亲自来到我的公寓,我再也逃不掉,才乖乖把借款还清。
但是,在那之后,汤岛却常常来找我。
他似乎不认为我把钱给结清了,虽然我明明就已经把钱还掉,但是他似乎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误解,就算是我跟他如此这般声明,汤岛仍是笑得云山雾绕般神秘,“不,那是你算错了。”他只这么说,其他什么却不讲清楚。我试着跟社团谈汤岛的事,学弟学妹却告诉我“汤岛已经没来社团了”。
听他们说,他从升上大三的那个初夏开始,就愈发像个幽灵,连人在不在都没人晓得。在这样的情形下,等到他的朋友们终于察觉这家伙不见人影,也早就不晓得他是生是死。其实没办法跟汤岛取得联络,他们也很烦恼,要退出社团也有相关手续要处理,就这样没消息,造成他们很大的困扰。
“他下次若过来,请学长一定要跟他说。”
所以,这件事就莫名被丢到我头上来。
虽然说我要做的,就是把汤岛这虚幻的讨债鬼拉回到现实世界,不过那家伙总像是隐约浮在离地七十公分的地方过日子,我很有可能说服不了他。很有可能在我试着说服他的期间,他觉得我也是他那个世界的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我的推测完成,但我随即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是同病相怜,但我很不想认定我跟他有同一种病啊!
汤岛应该很讨厌他自己吧?是不是彻底讨厌是另一回事,但他不像那些半调子的人,他并不小气吝啬,也不惹人讨厌。汤岛在催促我还掉那个他想像的债务的空当,会不断厌恶地对自己说话。
不论精神能保持多么平静,这样我还是受不了。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开门应对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连门都不开,当作没听到。在这种时候,汤岛会在门的那一边小声吟唱带有古风的歌曲:“东寺之塔朝左转、七条车站到。京都京都大声喊,勇哉驿夫声。桓武之都为起始,都城千余年。”(注:出自《铁道唱歌》。创作于明治时代。多用于教导学童日本地理。是以歌词中也常见铁道沿线的景点、站点、名产、历史与文化等。)我则会因为愤怒,而以“红花开在山坡上,绿早薰岸色”(注:出自《逍遥之歌》。此歌为日本旧制第三高等学校著名校歌,创作于明治三十八年,泽村胡夷词曲。多用以颂扬学校以及学校所在地的种种,或者是抒发学生的志向。)来应战。而这是在做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楚。
◎
就在我苦闷地待在公寓里,等着饰磨联络的时候,汤岛来了。
原本我是要无视他的存在,不过他开口说:“学长,我要发疯了……”我没办法置若罔闻,我的心太痛了,所以把门开了一条缝。也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我的脆弱。那痛苦的思绪情感,总是缠绕着我。
汤岛站在走廊上,一张脸又青又白。
“干吗,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老是看到幻觉。”
“你看到什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我的公寓,似乎有什么乒乒乓乓地跑过去。我打开窗户一看,居然是睿山电车!”
“你住哪里啊?”
“乘寺,附近应该没有电车路线经过。”
“那不是很奇怪?”
“学长,睿山电车会走到铁道外头去吗?这种事可能吗?”
“不,不可能吧。”
汤岛直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想我快疯了。”
“的确很糟。”我说,“不要想太多,脑袋放空就好。”
“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
“我没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吗?”
“你也没去社团吧?大家都很担心。”
“因为我实在不想去……”
“那,去运动看看?”
“去运动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要想,去爬大文字山。就这样翻山越岭,直接走到琵琶湖。期间你什么都不要想。”
“那样除了疲劳之外什么都不能获得吧?我要做的事很多。”
“你再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真的可以吗?”
汤岛默然。
“走出你的房间吧。去大文字山,会对你比较好。”我说。
那一日,汤岛乖乖回去了。
我则是之后苦恼了好一阵子。原本我是想,早知道就跟他讲来找我谈之前先去找大学的心理咨询;不过,就算我这么说,汤岛还是不会听吧。他凭借自己的力量到大学校园里去,应该不会很辛苦。而且,大文字山应该可以救他。但在社团的时候,我不会去说这种话。为什么现在我可以听他说那些苦恼呢?
在家闷闷不乐时,我也会出去走一走。我想,我必须要摆脱汤岛带来的忧郁才行。
我去了录影带店。
◎
这个世界上,像我这种在生活上禁欲到这种程度的人并不多,我认为沉溺在享乐生活中,与其说是活化经济的要件,更可以说是一种人生奖励。因此,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更该被谴责。就经济效应来说,像我们这种人的贡献跟冬眠的熊差不多。但我没有丢失我的骄傲,仍与世人的谴责继续对峙。
禁欲的生活——
任谁听到这样的词汇,首先都会想到以前的和尚吧!他们为了要维持禁欲的生活,使出了各式各样的手段。如果他们不再操弄这些手段,世界就会一下子大放光明,那就太耀眼了,他们根本没办法正眼看待,什么上化菩提下化众生的更说不上。有些人的确是弄得过度了,忘了自己的本心。我自然是希望我们可以不要重蹈这些人的覆辙。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持理性。我们应该要支配Johnny,绝对不能倒行逆施。
为了要支撑这个美好却又充满泪水的禁欲生活,录影带店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每当Johnny逮到空隙,耍性子想逃离理性的桎梏时,为了要取悦它,为了要常保我内心的宁静,每隔几天我就得弄点新鲜的材料回来。
从前,我在自行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青春期特有的罪恶感总是困扰着我。每到晚上,我的枕头都会被汗打湿,我曾经无力地问Johnny——这家伙微笑着,在我的下半身耀武扬威——“你到底还要多少?”不过,一个理性的人类应该要冷静地与这个世界对抗,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自我厌恶之中。我在大一秋天时恍然大悟。如今我已经完全不抵抗了。在这个以下克上的时代,我不知道Johnny什么时候会取代理性而起。如果事态变成那样,到时我会在深夜跑到木屋町(注:江户时代{公元1615~1868年}曾经是风花雪月的场所。)发出“啊呵、啊呵”的怪声,往路过的女性怀里塞入长到不行的情书吧!
为了世界和平,每个人都应该负起责任,镇压住自己那狂暴的灵魂。说起来虽然心酸,但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有这样的义务。我一边感叹着,一边左右游走于这些为转移那可憎的生殖本能的矛头而生的庞大作品群里。那些Y染色体的哄笑高声响彻在各个角落,我一边听着它们的笑声,一边确认是否有新作。
跟水尾小姐交往的时候,应高要理性留守的Johnny突然兴奋起来,任性得不得了,而我就像是被反抗期的孩子们驳倒的父亲,对于顽皮捣蛋的Johnny只能束手无策,那时我可以说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相当的可怖。如果要详细描写当时的混乱,对读者、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好处。要把那种无聊丢脸的事情当成是什么重大事件一样报告,太愚蠢了。所以,我没有那个意愿去书写我与她之间的性生活。这是我事先要声明的。
◎
总之。
那一天,我在录影带店寻找着那些美女的新作,专心致志,毫无杂念。
遗憾的是,我的爱车“真奈美号”被拐到十万八千里远,所以我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到达录影带店。我不是那种厌弃绅士的义务,毫无责任感可言的男人。在这样的逆境下,我体内那头野兽愈发的狂乱。为了要抓紧缰绳,我得要更加强我的绅士风范才行。
我一边存着这样的念头,一边小心翼翼注视着四周,注意不要碰到熟人。即便这是奠基在社会和平的基础上建构而成的行动,这种绅士行为还是不能大肆宣传。
不过,我总觉得似乎有某个人,从这些连绵不绝的展示柜的某一处窥视着我。当然,我不是说这个样子——一个为了要降伏体内野兽而挑选录影带的男人——看不得,而是我希望,可以不被看到的话就永远都不要被看到。虽说我不觉得有人会专门去欣赏这个样子,不过那强烈的视线,仍是挥之不去。
我的视线搜寻着,不论怎么看,都只是桃色迷宫的延续,而那视线到底从何而来的,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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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周,京都的天气冷到笔墨难以形容的地步。我的身心简直都要被冻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感觉冬将军快要穿透我那公寓的破门,跟我一起挤在这个房间里。只要稍微疏忽一点,冬将军与二等兵就会争先恐后冲进来,用冰枪冰剑穿刺我的身体。因此,我只得不顾温度计半疯狂回转,兀自打开电暖气,试图赶走那些家伙。
出去外头,气温更是低到我的太阳穴都为之痉挛抽动的地步。我脸上的皮肤无限紧缩,到太阳穴附近已经不太够了。感觉像是只要拿针刺下去,我的脸就会整个爆开一样。这太可怕了,光是想像就觉得很恶心。我把我的想像清楚地写在电子邮件里,寄给饰磨。
气象报道说二月上旬会很冷。不过再冷下去,真到了二月,大概会冷到跟昭和基地(注:日本派驻在南极的观测基地。)的浴室差不多。冰河期快到了吗?照这样下去,现代文明一定会被封入冰山中。我们终将必须待在雪屋里,一边烤着麻薯,一边等着冰河期过去。
站在冰冷的马路旁,我想起了社团友人的事。
即便是在寒风大作的深冬,他也只穿着秋天的薄衣。有时,他就只穿一件T恤而已。看在穿得一身鼓鼓的我们眼里,真是胆战心惊。人们都说,他的血液里一定含有乙二醇(注:又名甘醇。无色无臭,多用以制作防冻剂或溶剂,可致死。)。他位于田中大久保町的住处,即使是夏天也冻得让人想死,去玩的人一小时之内就会毙命,玫瑰花也会冻结,甚至香蕉都冻到可以当槌子钉钉子。大家都说,冬将军就是从他的公寓出发的。
但是,他还是前往东京就职了。真是悲哀啊,他现在过的应该就是每天从员工宿舍搭上坐满人的电车一路摇到公司去的生活,客满的电车的那种闷热与痛苦,他应该很难受吧。
如果他能够生在冰河时期,想必能成为英雄才是。我想他会把毛皮搁在腰上,精神抖擞地走在冰河上,英姿焕发。仔细想想,生错时代的人还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应该要生在一个更精彩的年代。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在那时代,只有我才是真理。如果生在那样一个时代,我将没有敌人,能够瞬时之间便掌握人心,我将自由自在悠然在酒池肉林之间,银行存款也会一下子暴增。像是戈耳迪之结(注:希腊神话中,小亚细亚佛律基亚的街城有一座宙斯神庙,庙内有一辆战车,国王戈耳迪在其上打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绳结。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绳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之王。这个绳结即是戈耳迪之结。传说戈耳迪之结百年来无人能解,最后由亚历山大大帝以宝剑断开。喻义为要有激烈作为才能解决问题。)这种东西,我也可以一刀两断。亚历山大大帝没能爬上征服世界的梯子,但是我可以……
就在这样的幻想当中,京都的冬日,一天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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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磨寄了电子邮件来。
我去弘前大学的时候,遇见了在小学时代的好友。
十一年不见,他已经被内定为京都大学的助教。他连在今年春天时才刚入籍的可爱老婆都带来了。
我做了这样的梦。
梦想球里写着的那个“情投意合的女性”,似乎对我的心,对那个肉球,造成了超出我预料之外的伤口。
我的灵魂居然还有所欠缺,真是可耻。
把受伤当作是一种耻辱,如果他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调查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我在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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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出农学部的研究室以后,我一周数次在外送寿司店打工。我不是为了要透过劳动学到什么大学学不到的重要事情,也不是为了要高人一等才来这里工作。我的目的就只是赚钱而已。我不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从劳动中学到什么。
不过,我并非对经营店铺的老板与老板娘毫无感激之意。读到这里的读者应该都知道,我是一个古板的男人,往往会因为太过于拘泥而无法继续前行。也就是说,我这个人并不机灵。我有自信,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美好。虽然就我个人而言,这可以说是好的特质,但就世间标准来看,这样的特质显得愚蠢。尽管如此,这家开店已经十年的外送寿司店的老板与老板娘,仍以令人无法置信的大方接纳了我的愚蠢。就算找遍全国所有的角落,这样的店也是别无分号。我很尊敬他们。但若要说老板对我的恩惠实在是比山还高,老板娘给我的恩惠实在是比海还深,这就真的是说谎了。
在这个寿司店里,我工作的范围,从洗盘子到捏寿司都是,不过大部分是外送。我骑着丑丑的机车,载着寿司跑遍大街小巷。托这个工作的福,我对京都这乱七八糟的街道组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到现在,不论是哪里,我都有自信说我可以钻得进去。
就外送地点来说,大学的订单很多。每当我以寿司外送人员,而非学生的身份穿过大学的门时,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我把寿司送到社团时代的学长熊田所在的理学部实验室的时候,他都会训斥我“你啊,也来学校上课吧”。在那时,我总是会在心里想着“我才不想听你说这些东西咧”。熊田学长在大二的时候,曾经创下花了一整年只拿到区区四个学分的壮举。那一年当中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到现在还完全是个谜。而他千心万苦取得的四个学分到底是什么,更是不可解的谜团。然而,现在的他已顺利考进研究所,过往的事情自然也就束之高阁,提也不提。
而在医学部,给人感觉“才色兼备”的女学生非常多。她们穿着白衣,容光焕发地投入研究中。每次送寿司去,对我这个把自己从大学放逐出来的人来说,这些女孩子的存在,总是能够让我品尝到受虐般的快感。
只是送送寿司而已,仍是让我如此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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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用手机打电话来订寿司,讲的有些语焉不详。对方是女性,人似乎是在田中东春菜町的一角,要稍微走进去一点。按照她的说法,我必须要从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楼旁边转到里面去才行。
“那是在哪里啊?”
我把订单内容传达给老板,老板则是歪了歪头,然后就开始捏寿司,动作非常轻快迅速。
当我骑着机车、载着寿司前往目的地时,我一边想着外送目的地,想像力一边飞驰。
废弃大楼深处的一个角落,感觉似乎会有什么怪谈发生。整个房间里,光线昏暗,到处都堆满了纸箱以及积了厚厚一层的灰尘,还有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的破铜烂铁。当我进去的时候,地板上放着一个散发着黑亮光泽的老式电话机。微弱的光线,透过破烂单薄的窗帘,照进这个房间里头来。电话机的旁边,摆着一个玻璃材质的金鱼缸,里头放着包含消费税在内的寿司费用。我一边喊着“不好意思”,一边试着找人,但没有任何回应。我弯下身,准备取钱的时候,堆积如山的纸箱突然垮了下来,一具苍白且隐约散发着些微光亮的骸骨倏地飞扑过来,紧抱住我的身体,寿司也因此散落一地——新的都市怪谈“某个前往废弃大楼外送寿司最后再没有回来的店员”就此诞生。
好不容易抵达对方指定的废弃大楼,眼前所见的景象与我的想像几乎完全相同。我相当惊讶。我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处所,居然离我这么近。这个建筑物的正面玄关已经被钉上木板,旁边长满了杂草,看起来相当脏乱。我抬头看,破烂的纸箱挨着玻璃窗放着,窗上的玻璃处处碎裂。感觉有点阴森,活像随时会有阴魂突然从阴暗的窗户出现,对着我微笑,而我却不假思索地对它挥手。
废弃大楼的右边,是一栋楼高两层、古旧的公寓。我窥探了一下这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间隙,的确是有一条最多就容一个人通过的巷子。我踏着地上因为吸入雨水而膨胀的杂志以及沾满泥巴的机械零件,往内走了进去。
巷子里虽然有点暗,不过走出巷子,就是明亮的庭院。
这应该是废弃大楼的中庭吧,往西看去有三面都被荒废的建筑物所包围,杂草丛生,掩盖住的范围扩及整片地面。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个男人低着头,软弱无力地蹲在那里,一名女子从正面二楼朝着那个蹲在中庭的可怜男人丢掷蜜柑,蜜柑有如雨点一般落下,一个蜜柑打到男人的头上弹开,滚到我的脚边。我抱着寿司站在那里,作不得声。
广场的角落站着几个男男女女,几个人的手上还拿着相当复古的摄影机。其中一位女性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微笑着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麻烦你了——”她说。
“这是在拍电影吗?”我问她。
“是啊。你等一下。”
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说:“学长,寿司来了。”
一脸傲慢、双手抱胸,看着演员们动作的男人转过头来。
我见过这个男人。他就是几天前,在水尾小姐的大厦前面,对我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叫警察”的男人。他那寒酸的胡子,实在令人难忘。
我们都注意到对方。一瞬间,轻蔑的视线彼此交错,随即又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付钱给他。”他说,然后拿了几张千元钞给那位女性就走开了。他板着脸,皱着眉头,在一本举起来像是剧本的东西上振笔疾书,摆出一副正沉浸在高尚的艺术活动中,对寿司什么的无暇理会的派头。把钱交给我然后拿走寿司的那位女性相当明朗亲切,不过,在那人把钱交给她的时候,我看出她打从心底对他的崇拜。真是悲哀啊,我想。崇拜那种无聊的男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很想对她说,尊敬我还比较好,不过,我不可以忘记谦虚之心。“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我故意回应得欣然响亮,然后离开了那栋废弃大楼。
我骑机车回到店里,想着那家伙摆那个傲慢架子制作的电影。那种电影一定是故弄玄虚,再搭上不相称的廉价幻想,我看那整个故事应该没什么意义,就跟流过木屋町的高濑川一样,是一部底蕴浅薄的电影。我一定会这样修理他:拍出这种电影,你是想成为铃木清顺还是寺山修司(注:二者皆为日本知名大导演。铃木清顺{1923年~},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寺山修司{1935~1983年},亦是知名诗人及剧作家,代表作《死在田园》。)啊?为了慎重起见,我要再补充一点,铃木清顺、寺山修司都不是笨蛋。但是,如果成不了铃木清顺、寺山修司,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会被当成傻瓜。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搞错的!
“怎么样?”
我回到店里以后,店长问我。
我的右颊上浮起一丝苦笑,然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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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那庞大的作品,可说是自咖啡的大河当中而生。他喝的咖啡之大量,由此可见一斑。不知道谁说过,他似乎是喝了五万多杯咖啡。他到哪里去都带着咖啡壶,自己煮好咖啡之后马上喝掉。听说那个咖啡是由波本、摩卡、马蒂尼克三种咖啡豆混成的绝佳混合豆,比例如何,我不晓得,如果能够大口喝下那种咖啡,我应该就能写出有如怒涛一般的杰作,然后身陷在借贷的泥沼当中大口喘气吧!
我一天要煮四五杯咖啡喝。虽然不像那些行家可以自己开发出独立的混合口味。不过对我来说,在超市里买咖啡真的太无趣了。我会在银阁寺附近找到的某家小咖啡店磨豆子,回家的时候,再顺便买大文字烧(注:指红豆饼。)——这是我小小的乐趣之一。
那家店约二叠榻榻米大,总共只有一个面对街道的柜台、一名身材纤瘦的大姐在那里负责看店。虽然是美人,但她身上时常打着哆嗦,感觉精神似乎颇为衰弱。
她不喜欢与人接触。只有在将咖啡豆咔啦咔啦倒进机器里加工的时候,她才能够安心。从几个月前开始,光只是咖啡豆已经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她的目标愈来愈大。没过多久,她每晚都会抓来几只柔软的小动物,一边让它们发出哀嚎声,一边把它们化做粉尘,每天晚上她的脸都会因此而浮起欢喜的微笑。
我会在店门前一边随意地狂想,一边也跟着哆嗦哆嗦。就在我哆嗦哆嗦的同时,咖啡也跟着磨好了。她把咖啡交给我,然后温柔地递给我几颗牛奶糖。我微笑着接过,一边在心里开着玩笑。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被她用几颗牛奶糖拐了,然后被倒进机器磨成粉。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乐在这样与她充满了秘密幻想的相逢当中。
那一天的傍晚,我因为与“那个男人”不期而遇,心情大受影响,感觉心里头就像是扎了一根刺。为了平抚情绪,我决定要出门买咖啡。只不过才两个星期没去,那家小小的咖啡店居然已经不见了,由另外一家店顶下了原址!
虽说荣枯兴衰乃世间之常,不过,人世间的惊涛骇浪,即使是那个纤细的大姐所开的小店也一样会被压垮。那个姐姐什么坏事都没做,不过就是欲望走错了方向,磨碎了几只小动物而已嘛,这么一来,我要到哪里去买咖啡啊?我不可能再找到像是由这样精神纤细脆弱、喜好磨碎的姐姐所经营的咖啡店了。北白川天神是看错天罚簿上的记载了吗?在这样艰困的环境下,我依然优雅地过着我的隐居生活,但神却连这小小的乐趣,都要从我的手上夺走!
我走到店门口,窥视着那家新店——店里摆放陈设的都是进口食品。“滚!这个崇拜舶来品的时代!”我想要这么放声大喊,不过真正让我吓破胆的,却是在罐头与瓶装食物包围下看店的海老塚学长。
我转过身,狼狈不堪地想要逃走。在这时,我记起了曾经与学长起过的种种争执。
啊啊,海老塚学长。
“居然还活着!”我在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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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老塚学长早我一年进入我们所属的体育社团。
从我进入这个社团开始,我与他之间,就隔着一道有如日本海沟一般的鸿沟,再怎么样我都没能跨得过去。他是那种立志成为男人中的男人,热血汹涌澎湃到毫无意义可言的典型。如果他加入某个对话圈,气温当场就会升高五度。像我这样的人,当然跟他那种热力四射到酷热的人合不来。那时,饰磨还在社团里。海老塚学长总是以一种轻蔑的视线注视着我们,而我们同样也很瞧不起这个学长。
那种古老的,热力四射到酷热的“男性美学”,就是学长的全部吧!那种世人不屑一顾的东西,也不是什么提起来就让人觉得要好好珍惜的传统美德。但是学长却小心翼翼收集着那些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去哪里捡来的所谓的男性美学的断简残编,并试图借此谋求自我的肯定。在我们这些理性的人类眼里,那很明显是相当变态的行为。
首先,在学长的世界里,不大口喝酒的不是男人。对学长来说,不能喝酒的人微不足道。聚会的时候,我们非得左右来回逃窜,绝对不能让学长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而井户那家伙,就像是生在衰星之下一样,常常被学长注意到。为了要躲开学长,他甚至会把自己关在厕所不出来。有好几次,我们在鸭川的三角洲聚会时,我都想把学长一脚踢进鸭川去。不会喝酒啊什么的说词,对学长来说都是耳边风,他就像战车一样,一个个把那些不喝酒的人碾压过去。对那些正派的饮酒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难得可以喝酒,硬逼不喝的人喝,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高藪常常一边抱着一公升装的酒瓶,一边这样说。
其次,就是他对辛辣食物的坚持。对学长来说,不能吃辣的人微不足道。不管吃拉面或咖喱,海老塚学长都坚持要吃重辣口味。饰磨很厌恶学长对于重辣的坚持,他说:“辣味会使舌头的细胞死亡,硬要让我可爱的细胞们发出临终的惨叫,这种事再低级不过。”我们都很希望学长的胃哪一天会开出一个无法修复的大洞。他若只是喜欢重辣而已,我们也不会多讲什么。但对学长而言,他的美学是“男子汉一定要吃重辣”,为了要完成这样的美学,就算想要龇牙咧嘴吸气,也一定要忍下来,再继续把食物往嘴里塞,那实在是很难看。对那些正派的嗜辣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
学长对烟瘾也有他的坚持。他一定要在一瞬间,把大量的高浓度的香烟抽进肺里。对学长来说,抽有滤嘴的淡烟的人微不足道。所以他总是炫耀似的抽着没有滤嘴的香烟。虽然我也喜欢香烟,但是我不会故意去抽那种味道厚重的香烟来炫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学长的作法是对吸烟文化的一种亵渎。
除了这些之外,学长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美学,他被那些美学束缚住,所以每天都很愤怒地过日子。
学长很崇拜坂本龙马(注:日本近代著名政治家,日本幕府时期的土佐藩乡士。其所提出的“船中八策”奠定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方向与基础。除此,龙马亦对日本海军的创建有着显著的贡献。)。他常常大言“人生于世要有所作为”,却又明明什么都没做。坂本龙马或许很了不起,但不代表崇拜坂本龙马的人也同样了不起。我们时常看着学长以“龙马祭”之名挥舞着仿刀(注:指模造刀,也就是假刀,一般由锌锡合金制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感到一股悲愤与悲哀。从大二下学期开始看着这样的学长,总能让我感觉到些许自虐的快感,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敬爱他。
虽说直到大三的那个初夏来临前,时间照理会如此顺利往前推移。但随着水尾小姐此时加入社团,我与学长之间,也发生了想像不到的扭曲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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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磨曾这样说过。
“想像一下,这里有一个翠绿的牧场,栅栏围成一圈,里头养了很多羊。这些羊里,有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悠闲地吃着草,在那里晃来晃去,这些羊是最幸福的;有的羊满脑子都想着我真的是羊吗是羊吧我不是羊吧,这些家伙非常不安也非常茫然,他们总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有些家伙只是踏出了栅栏外一步,随即又急急忙忙回到栅栏里,一边得意地吹嘘‘我啊,其实可是出过这个栅栏懂得唷’。有些家伙听到他们吹嘘,竟也感动得要命;有些羊出了栅栏,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而在这么多羊之中,有个家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羊,因为恐惧的关系,并不想走出栅栏之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很幸福。乍看之下,这家伙跟其他的羊没什么两样,仔细观察,这只羊总是很沉默,总是拉出奇异形状的大便。的确,就只是单纯的大便而已。不过形状真的很奇怪,即便是这样,那还是大便。然后,那只羊,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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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磨喜欢看起来柔弱的女性,也喜欢坚强的女性。
不过,他向来秉持禁欲主义,只农药能够站在旁边看着她就满足了。他的脑海里有一张可携式地图,诸如中央餐厅的收银员有田小姐,肯德基的三田村小姐,浸信眼科诊所的仁川医生等等,这些他所注目的女性的住处,完全绘制在那张地图上。对总是泡在判例与法理当中过日子的他来说,那是他重要的喘息时间。
他虽然迷恋某个在他家附近打工的法学部女生,但当那个女生和他在超市与法学部错身而过时,她似乎注意到了饰磨热情的视线,“当她看到我的时候,会很明显地警戒起来”,饰磨是这样说的。最近在街上遇见她,对饰来说已经不是喜悦,而是惧怕。虽说饰磨因为不断地陷入这样毫无进展的事态而致使自己进退维谷,但我还是认为,只有他,能够胜任我们的指导者。
那一天的报告,在北白川的肯德基进行。饰磨深感兴趣的三田村小姐就在那里打工。我进到店里,向柜台后的她微笑,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肯德基已经开始接受圣诞节享用鸡肉大餐的相关预约。
饰磨板着脸,把厚厚的法律书摊在桌上。整间店里流泻着圣诞节的音乐,虽说像是一个温暖的冬天、重要的人、一家团圆或与恋人共度的夜晚等等的幸福都能在这里预约,但这个地方同样的,浓密地弥漫着充满欺瞒和对我们加以责备的言语。饰磨说:“这简直就是拷问。”虽然换个地方就没事了,但他铁了心,坚决不屈服于圣诞法西斯主义之下。他孤独地日夜奋战,也因为如此这般勉强自己,所以圣诞节当天,他就退了热度,整个人睡到翻过去。我很担心他的身体。
“三田村小姐,好像又更瘦了喔。”
我看着在柜台内侧来回忙碌的三田村小姐,一边说道。
“她好像被欺负得很惨。”
“是啊,似乎一天比一天严重。”
“都是她继父不好。她的母亲也是,难道都不能帮帮她吗?”
“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真可怜。”
“真是的,太过分了。”
我们的思绪在三田村小姐身上驰骋。我们痛骂她那个据说是踢美式足球的虐待狂男友,发泄对她那可疑继父的愤怒。
三田村小姐为了要支撑家计,日日夜夜拼命工作。结果就在半年前,她从大学退学了。就算是这样,她的继父也依然不认真工作,只会喝得烂醉,有什么不愉快就出手打人,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那个家,而是与母亲一起支撑家计。她的继父不仅会使用暴力,甚至会对这个继女出手。还有她那个纠缠不清的男友,不止体格壮硕,为了一逞他那粗野、变态的兽欲,他甚至会到处追着三田村小姐跑。事实上,这个男人也不是与我们完全无关。饰磨曾经与他决斗过。他的性格会扭曲到今天这个地步,饰磨也有责任。总之,她总算是勇敢地撑过了这一段日子。我很想说她的悲惨可比黑暗版的《日本妇道记》(注:山本周五郎作品,短篇集,内容多描写日本女性为家庭、丈夫和孩子牺牲奉献的传统形象。),但她仍是那么的勇敢。一想到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们就愈发心痛。我们都希望她能早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即便是我们全心全意替她祈祷幸福,关键还是在她自己。凭着毅力活下来的她,应该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继父与男友。
当我们两个人凑在一起时,总是会毫不留情地刺伤我们那持续胀大的妄想,几经寒暑,我们已是满身伤痕,然后我们就会感叹“这世道已经腐败”。老实说,有时我还真不知道,腐败的是这个世道,还是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总而言之,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大半是凭借着我们那丰富却又严苛的妄想而成立的。
饰磨曾经这么说过——
“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在脑子里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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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磨把他洗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桌上。
根据报告,这个男人叫做远藤正。一如我所念出的内容,他是大三生,与水尾小姐隶属同一个法学部的课题小组。他的评价普通,虽然与女性交往过,但已分手,目前他正拍摄独立制作的电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报告里载明了,这是在与他实际接触之后,他亲口说出的内容。这个男人令人佩服。如果他要做什么,肯定会贯彻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甚至他要吸烟之前,也会把各种厂牌的滤嘴分解开来,分析比较这些滤嘴在结构上的相异之处。
在确定远藤的存在以后,饰磨对他进行了好几次跟踪,确认他与水尾小姐是否有互相接触的机会。远藤通常在上完课之后,会稍微绕到书店与生协,然后就回到他位于吉田神社附近的住处。除此之外,他也时常与他那些制作电影的伙伴们一起出门。
这个生活乍看之下十分单调,但事实上,却发生过诡异且恐怖的事。
那次,远藤在回到他住的地方以前,先往北绕上了北白川通。饰磨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所以非常奋勇地跟在他后面。他尾随远藤穿过了上池田町的住宅区,在山中越的侧边看到了一个不祥的影像。那是饰磨也相当熟悉的,我的城堡。远藤把帽子压得很低,走到距离我住处的玄关几公尺的地方。饰磨隐身在附近寺庙的门后,小心地观察着远藤。接着,我终于从公寓里出来,兀自往别当交叉口的方向晃过去。远藤回转自行车,跟在我后面,饰磨则是跟在跟在我后方的远藤后方。
“你去了高野的录影带店。那时,你不是在新片区东翻西找吗?远藤躲在那个架子的另外一边,我在远藤背后。”
“诶、诶、诶?”
所以那一天,我感觉到那个从桃色迷宫的另一边传来的注视,就是属于远藤与饰磨的视线?!
“你借了什么录影带,如何镇定你内在的野兽,这些都不需要再假装下去,你的真面目已经被看到了。”
“你给我客气一点!”
“你从录影带店出来以后,就到了高野那个交叉口的甜甜圈店。那样其实不太好,你等于是糟蹋了一间明亮美好、给那些身心健全的年轻人光顾的店铺嘛。”
“不要在那边说废话!”
“然后你就回家了。远藤一直跟你跟到北白川别当的交叉口,然后他也回家了。结束。”
饰磨笑嘻嘻地说。
我点了根烟,喝了口咖啡。傍晚的肯德基其实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男生跟饰磨一样把参考书摊在桌上,一边听音乐,一边拼命读书。我盘算了一下,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但我仍然非常不高兴。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兀自喃喃。
“这样你可以理解被跟踪的人的心情了吧?”饰磨说。
别人的事情不要乱插嘴。我在心里回他。
越过眼镜镜片,饰磨看着白川通,我也随他一起往白川通的方向看过去。已经开始下雪了。几个女大学生高兴地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往前走。今年的圣诞节,该不会是所谓的白色圣诞吧,我的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突然开口道。
“什么?”
“算了,等我弄清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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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我曾经向阁下提出警告,如果阁下持续带给她困扰,我们将会诉诸法律。为避免走上类似途径,希望您能够针对我们的诉求详加考虑,从今往后停止这样的行为。她已经不再对您怀抱任何特别的情感,针对这一点,她认为,透过两位在去年进行的对话,双方已经取得共识。附加一点,她对阁下的行为,感到非常遗憾。同样身为男性,我可以理解阁下的想法。然而,虽然我们身为学生,但仍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对他人有不法之事,理应接受法律制裁。恳请您停止相关愚行,转而向有意义的生活迈步前进。(没有署名)
我很喜欢写信,过去也曾经因为写给人在九州的高中友人得花一整晚才能读完的信,而被人当作麻烦人物。
在我曾经为水尾小姐疯狂的时期,我连着好几天都写信给她,就连那些畅销小说作家也比不上我。生日的时候我写信给她,圣诞节的时候我写信给她,情人节的时候我也写信给她。我曾经在信里向她道歉,曾经在信里抒发过我的愤怒,也曾经把信写得感人肺腑。我回老家的时候写,去伦敦游学的时候也写,我像个笨蛋一样,不断地写、写、写,直到倒下为止。她的房间简直快要变成废纸回收场了。真是愚蠢啊!而到底我是写什么写成那样,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如果还记得,我应该会因为太过羞耻而没办法像现在这般从容不迫,并且会马上跳上睿山电车,躲到贵船(注:京都郊区,赏枫名地之一。)附近去吧。
也因为远藤的这封极其失礼的信,我很快就写了回信给他。而一开头,我就随兴所至,写得非常顺手。
已拜读阁下惠赐之警告书信。吾对法律所知甚微。阁下以一介法学部生之身,刻苦自勉,吾尚不能及。但要说明的一点是,吾对她已经没有怀抱任何特殊情感。我们双方已透过去年的晤商取得共识,我的见解与她相同,甚至可以说,我侥幸能够从这个桎梏当中解脱。但我必须说,阁下对吾诸多行动的理解,可说是完全错误。如此这般理所当然地断定吾的罪过,吾认为是十分不当的行为。再者,阁下针对吾的跟踪行为所提出之所谓侵害隐私权的忠告,吾已从亲切的友人处获知,阁下将吾的行为扭曲后进行理解,将之视作为不正当,试问,以不正当之手段报复不正当之行为,阁下所秉持之伦理法则,是否能获得认同?而获知阁下修习法律,我亦对未来的法界深感不安。
亦或者,阁下之所以如此这般明显确实的行为过当,有可能起因于阁下对吾所抱持的好感。确实,身为一个男人,吾认为自身相当有魅力,甚至足以男女通吃。但就个人而言,吾没有自信能够回应阁下的爱情。不论爱有多深,你我之间,存有无法超越的鸿沟。所谓恋爱,不过是一时性的精神错乱,如果因此而被愚弄,未免太过愚蠢。不知阁下是否能够了解?若您无法就此收手,那么,在阁下深受重伤以前,吾想奉劝您,还是另择他人为佳。非常抱歉。纵然您的心意使吾十分喜悦感动,但仍恳请您停止相关愚行,转向有意义的生活迈步前进。(没有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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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寄出信件的第二天,下午两点。
我睁开眼,从我那过长的睡眠中醒来。抽过一根烟后为了准备早餐,我想去附近的面包店一趟。那家面包店位于一条巷子里,距离我的住处脚程大概三分钟。这家店小而美,十分可爱。这几年,我要是没有吃到店里的法国面包夹腊肠和奶油面包,然后配上咖啡当早餐,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在我走出房间以前,我已经几乎可以闻到烤得酥脆的面包香味。
我一边想着那个面包的香味,一边要打开门。不过,当我伸手去转门把,门把却纹丝不动。我用身体去推撞,却只听见刺耳的声音。
门打不开。我抱着手,站在门前。虽然在漫长的学生生涯当中,我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是,我并不是被关在房间里过生活。说到底,我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有帮助,所以才依据我的自由意志选了这样的生活。虽说被关在房间里,我不会有任何的困扰,但是依循自由意志选择的不自由,与无视我的自主意志强制下的不自由,真是天差地远。
手忙脚乱了一阵,我打开窗户。事到如今,也只能绕远路到公寓自行车停车场,从外面的玄关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
我站在房门前的走廊上,门上被贴了胶带,整个密密封住,看起来惨不忍睹。我想,我应该是被人当成大型垃圾了。
门上,胶带没有贴到的空隙,一张纸条在那里晃啊晃的。上面列的都是我前几天跟录影带店借的,一条条难以启齿的录影带标题。纸条的最后写着:“过过有点节操的日子如何?”我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开始解除胶带造成的封印。
像我这样有操守又绅士的人,世界上有几个?对于这样的说辞,我实在是感到愤怒。有这种不明事理的人,真是让人非常困扰。
“不过,他还真是有点怪哪。”
我一边撕着胶带,一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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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屋在此登场。
蟑螂屋是什么,想必各位应该都很清楚。这东西常常会长时间被放在没人理的纸箱或是流理台下方。它的形状跟豆腐差不多,深咖啡色,因为沾满油污而闪闪发光。除此之外,它的表面,常常会有一些突起物动来动去。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那些在动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只只的蟑螂。
在我漫长的学生生涯当中,常常会碰到这样的蟑螂屋。进人大学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在蟑螂当中也有这种构成集合体的生态,或许这是京都蟑螂的特有生态吧!我第一次看到那情形差点没被吓破胆,但在持续观察后,我发觉这个生态,在其熠熠生辉的光芒当中甚至带有毒品一般的魅力,可以探寻得到生命的神秘之处。听说理学部中也研究昆虫生态,而蟑螂屋的研究是谁说出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就在这一天——我倒霉到住处被人封锁的这一天,在那有些微光射进去的柜子里,我找到一个暗沉乌亮的东西。当我看到那有如毒品般的诱人光亮,我想到了要送什么圣诞礼物给亲爱的远藤。我要把生命的神秘整个送给他,想必他一定会相当欣喜。如果他能够接触到生命的力道,应该不会再为恋爱什么的愚蠢的妄想而上蹿下跳了吧。
有没有人像我这样把蟑螂屋整个好好地收进垃圾袋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整个作业真的相当困难。那些不懂得体谅人家的心情,只想着要离开这个集合体的小强阻碍了整个作业,我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抹杀掉它们。一定要把它们抹杀才能继续作业。奋战大约一小时后,我好不容易把蟑螂屋收到袋里,整个人疲惫到不行。不过,一想到远藤收到这个礼物时会笑得多么幸福,我就感觉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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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饰磨的报告,我已经掌握了远藤的住所。他住在吉田神社附近。那附近的街道,房屋栉比鳞次,他就住在其中一栋公寓内。我提着那个装有蟑螂屋垃圾袋的纸袋,信步走上志贺越道。
如果就这样把垃圾袋送给他,东西想必很快就会被丢掉,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得加工一下。我一边想着,顺道走进了白川通旁的文具店,买了一个红纸袋。再怎么虚无的男人,看到这个可爱的红纸袋,想必也会重拾童心。除此之外,我又选了条闪亮亮的绿色缎带。就算是我,也知道圣诞节是怎么一回事。连带写上收礼人姓名的小卡片在内,我一共花了五百日圆买这些东西。只要想到这是要送给亲爱的远藤,花这一点小钱无关痛痒。
坐在哲学之道(注:京都地名,著名观光胜地,因京都大学著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时常在这里散步、沉思而闻名。)冰冷的长凳上,我小心地准备着我的圣诞礼物。午后的气温很冷,连带我的臀部也很凉,但从樱花林的枝桠间隙落下的阳光很暖和。我目前做的这个手工很细,做起来颇为困难。这样温暖的阳光,帮了我不少忙。
我把装有蟑螂屋的袋子装进红纸袋里,系上了绿色的丝带。当然,如果用我的名义送出这个礼物,我不认为对我有误解的远藤有可能打开这个袋子。所以,我不得已得用她的名义来拐那个家伙。但是如果把全名放上去,那就真的是犯罪了。所以我没有写“水尾”,而是写“尾”。希望他会产生错觉。我慎重地在卡片上写上了“给远藤先生尾”。
完成以后,我把这个礼物放在长凳上,往后退一步,就像是艺术家思索构图般,我从所有的角度去观察它,最后连我自己都相当佩服,这简直就是无懈可击的圣诞礼物啊!不论是谁看到,都想不到这个纸袋里有几十只油滋滋的蟑螂在乱窜;如果是我收到这个礼物,一定会打心底相信这是朴素又可爱的她满怀情感送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干得这么漂亮了。
走到今出川通,我在工学部东边的某条路上晃来晃去。按照饰磨的备忘录,继续往前走。
远藤住的是两层楼高的新建公寓。如果在这里撞见远藤,那计划就完了。幸好,没有看到远藤的身影,他应该是跟那些家伙一起去拍电影了吧。我把礼物挂在他的门把上,听见纸袋里的昆虫嘈杂声,接着便马上离去。
接下来,只等着远藤的反应了。
我的脑海里浮起了远藤高高兴兴取下红色纸袋的模样。他看到卡片上的名字,颜面肌肉一定会没出息地扭曲了,说不定还会叨念着“什么啊,直接给我就好啦”之类的话;他会沾沾自喜,或者为了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便跪坐以求精神统一也说不定。不过,那是没用的。当他梦想着那蔷薇色、无限扩大的未来,兴奋又全身发抖地打开那个可爱的纸袋,里头装着的,就是拥有数亿年历史、强韧生命的光辉。
而那些终于一起从袋子里解放的小强,则会在整个室内四处乱舞、胡乱奔逃。那时他才会意识过来吧。接着他会猛然抬起头,看着从至高之处俯视着他的我,说不定还会带着一身的小强,像只虫子一样地沉吟“你这家伙!”之类的话。无妨,他可以充分理解这些自在会飞的生命的神秘就好。
我结束了工作,悠然地在旧书店里晃了晃,然后走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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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虽然我怀抱着一颗慈爱的心送给他圣诞礼物,但远藤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令人有些不满意。我方既然在创意方面好好下了工夫,对方也应该有所回应才是。或者,他为了要让我一败涂地,所以花了大把的时间设置陷阱。我不能掉以轻心。
面对即将来临的挑战,我兴奋得颤抖,一边等着远藤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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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社团时代的朋友高薮智尚,频频邀请我参加他在工学部的研究室当中举行的《快杰杰巴特》(注:《快傑ズバツト》,东京l2频道于1977年制播的特摄作品。内容叙述私家侦探早川健因为他的朋友科学家飞鸟五郎遇害,所以穿上飞鸟研发到一半的强化太空衣,替朋友报仇的故事。)马拉松放映会,我拉着饰磨一起出席。
身为一个过分有权威的研究生,高薮为了进行他那谜一般的研究,总是闷头在工学部四号馆当中专心努力。我与饰磨晚上九点以后才去找他,看着校园内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四号馆已在眼前。日光灯的亮光从研究室的窗口透出,灿亮得几乎连旁边茂密树林的树叶都染上了光辉。
二楼的研究室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计算机、桌子、电脑等等。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听说是把平等院凤凰堂(注:日本国宝古迹,11世纪时建造,景色优雅怡人,其建筑之绘画、雕刻、架构皆被高度评价,为日本最古老的木造寺院之一。1994年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缩小成金属原子那般大小,以百万分之一的尺寸重现,不过我不是很确定。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在同一个学部的隔壁研究室在做什么,我们也完全不知道。而我不晓得的研究内容,算不上是可以拿来抱怨的理由。
我与饰磨一起走进研究室,高薮正在搬桌子以确保空间足够。看起来是要把影像投射在白色的墙面上,他应该是想享受家用电视无法传达的气氛吧。
“啊啊,你们来啦。”
一脸大胡子的高薮对我们笑着,但因为他满脸的大胡子,要确切掌握住他的表情极为困难。
我与饰磨拉了两张圆椅并排坐定,一脸拽样地翘起脚。饰磨从硬铝盒里拿出两个蜜柑,把其中一个递给我。我们默默地吃着蜜柑,一边瞪着高薮看。他缩了缩肩膀,看来有些被吓到,然后就开始准备播放录影带。
关掉研究室的灯,穿着奇特诡异的男人出现在白色墙面上,大大活跃了起来。饰磨顶了顶我的侧腹。
“昨天我遇到水尾了。”
“在哪里?”
“附近的超市。又一个人在那边傻笑,这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啊?”
“唔。”
“然后,我跟她攀谈了一下。”
“这样。”
“关于远藤的事情……”
“怎么了?”
“他跟着她,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白色光线下,我注视着他比平常更为严肃的脸孔。他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看,一下子就吃掉了两个蜜柑。
“所以……那家伙也是单方面跟着她?”
“是啊,他根本就在唱独角戏。”饰磨说着,一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我跟了他一下才发现不对劲,不过,事情还没有明朗,先不要嚷嚷。”
我呻吟着。他斜眼看了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人家说昨天的敌人可以是今天的朋友,但想到你居然被那种家伙痛骂,我可是有稍微偷哭了一下呢。但后来我就大笑了。”
“那家伙!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讲别人怎么样,自己还不是一样。我饶不了他!”我愤怒地发着牢骚。
“我跟着他,他跟着她,又跟着你,你又跟着她。这条街真是可怕哪,一幅爱恨交织的地狱绘图呢。”
“我说过了,我是为了研究,别把我跟那家伙混为一谈!”
“要是警察来了,你也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行。”
“首先,我们要先跟她确认这件事。只要问问她就知道了吧?”
“他曾经威胁过我,说是被她拜托要叫警察来抓我,这样我还能若无其事跟她联络吗?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看肯定是她唆使的。”
“不要又在那里把你的胡思乱想合理化,长进一点吧,把那些不合理的冲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
看我们乱七八糟讲个没完,高薮探身过来,嘴里嘀嘀咕咕。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有趣,让我也掺一脚?”因为好奇心,他的眼睛跟着闪闪发光。
“闭嘴!”
在我大喝一声后,高薮一脸的可怜相,看起来很受伤。
◎
凌晨两点,放映会结束。
高薮虽然住在下鸭泉川町的幽水庄,但他说今天要在研究室熬通宵。对在农学部的研究室待到傍晚都很痛苦的我来说,没办法了解他的精神构造——居然能在研究室里平心静气地待上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我的住处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放松的所在。如果可以跟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房子到处跑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到哪里都可以自己泡咖啡,可以抱着我喜欢的小熊布偶,可以尽情地躺着抽烟,可以随意地翻阅书本,不爽的时候就把门锁起来,断然采取抗议行动。
高薮一路把我们送到四号馆的玄关处。
“下次再一起喝酒吧。”他说。
“井户还是很沮丧的样子,安慰一下他吧。”
“喝酒没问题,对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没什么好说的。”饰磨抬头看着猎户座,一边说道。
“都是朋友啊。”
“我没兴趣做什么没意义的慰问,只是佩服他居然能够对那种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嫉妒成那样。要我大概只会安静地看着会有什么发展,心安理得地从那之中找乐子而已。”
“那是长年跟你一起抗战的伙伴啊,你怎么一副很薄情的样子?”高薮一脸困惑的表情。
“我们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去安慰人家的团体。我们可是武士哪!”饰磨毅然说道。
饰磨不理会在旁边叹气的高薮,一边哼着《年轻的武士们啊》这样奇特旋律的歌曲,一边从工学部当中往百万遍的方向走去。虽然他总是把“武士”这两个字挂在嘴上,但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他所谓的武士应该要怎么定义,是否与新渡户稻造博士所谓的武士道(注:武士道为日本古代武士的传统规范。新渡户稻造博士则是以英文将日本的武士道介绍给西方世界。)有关不得而知。
“我走了。”
我朝着高薮挥了挥手,朝着饰磨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深夜两点的大学校园,相对于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的光亮研究室,没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是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一个人走在其中的感
觉很不好。我虽然看不起没有必要的胆怯,但对于黑暗的恐惧是人类恐惧的根源,要用理性去跨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使是我这种人,也会被那样的恐惧所掳获;如果把这种愚不可及的恐惧心抛诸脑后,其效果不外乎就是出现足以撩拨怒气的想像,或者是足以挑起情欲的想像。不过,有鉴于我是走在一座至高学府的地面上,情欲的想像就免了。我再次反刍我从饰磨那里得到的有关远藤的情报。
要说什么叫做屈辱,我敢说,没有什么比被变态叫成变态更屈辱的事。再说就事实来看,我跟那种无理的家伙完全不同。这样说起来,我真是疏忽了。我在她住的大厦前被他痛骂时,想必他也在跟踪她吧!而他送那封活像是恐吓信的信来的时候,我的确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没有想到这点。
确认他根本没资格谴责我以后,我感到十分愉快。如同走在莲花池边的佛陀般,我开始对他产生怜悯之情,我随意地扯断了蜘蛛丝(注:佛教相关典故。极恶之人落入地狱受苦,但因曾对蜘蛛起善心,是以佛陀欲以蜘蛛丝将其度化,但因其恶心不止,蜘蛛丝断裂,恶人仍落入地狱受苦。),丝毫没有把这个状况说成是什么男人的连坐理论的意思。我很强,我是这么想的。
◎
就在我沉溺于各式各样的思绪,信步走到计算机中心时,我突然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从旁边建筑物的暗处射来。
“邪眼”这两个字,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如前述,正当我沉溺于这样的思绪时,我感觉到邪眼的视线。我毅然将愤怒灌注其中,回睨那片黑暗。不能每次都让那家伙扰乱我的思绪!
定睛一看,几个年轻人站在建筑物的黑暗之中,每个人都瞪着这里。我有些狼狈,虽然想要大张旗鼓地击退“邪眼”,结果却仍是只能弄得像是“看屁”的感觉。我装出没什么事的样子,就这么走过去。
那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晃了过来,什么都没讲,只是跟我一起并肩而行。“咦,他们也要往这个方向走?”我想着。
不过,我喜欢一个人散步,要我跟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同行,实在没什么兴趣。为了甩掉他们,我加快了步伐。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企图,居然紧跟了上来,结果我们双方的相对位置还是跟刚才一样。我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想干吗”,不过我大概只会得到“我们只是要往这边走”这种流氓般的回答,所以我闭着嘴,与其开口讲什么“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不如看事情怎么发展再做打算。
我依然没说话,只是更加快脚步,但是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很快我就感觉有股像是被套上黑色垃圾袋一般的窒息感。他们一共有四个人,看起来介于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年纪。当然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看,所以对于他们的长相,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四具黑漆漆的巨大身形紧紧杵在我身边,相当不舒服。我看都不看这些伙伴一眼,兀自走在最前方,出了通用门,往住宅街走去。
我想到了!这些可能就是之前甚嚣尘上、人家说的“狩猎京大生”的家伙吧!这几年夜晚的京大校园似乎发生了好几起学生被袭事件,之前是一些游民或是中年男性之类的人在市区被袭击,现在这股流行风潮似乎已经波及京大。其实要玩的话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可以玩,但是对他们而言,这种忠告就跟斑马对狮子说“吃青菜吧”差不多。对狩猎方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与其说这个行动有多么丑恶,还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透过这样的行为找乐子。在某些运动领域和少男漫画中,有些人会以挑战更强的人为乐。不过一般而言,人类还是会从欺负弱者中找乐子玩。
然而,即使是忍耐着吃闷亏,被狩猎的人的痛苦也无法因此减轻。我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我现在还在休学中,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现役的京大生,要对我怎么样等我复学再说……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能接受这种借口的人。但是,我的钱包里只有五百五十日圆而已,能买到我的人身安全吗?对此我相当不安。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就这样把自己以五百五十日圆贱卖掉。最重要的是,就算给了钱,他们还是可以把我当成狩猎目标。照这样看来,没钱还比较好。与其卖弄不得要领的战术,我看还是先逃为妙。
就在我看似悠闲地踏上志贺越道的时候,立刻灵活运用我那得意的反复横跳技术,冲破了那些男人的包围,飞奔进右手边的巷子。
那是一条两侧都由屋檐包围的狭窄道路,通往哪里不知道,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能进入前方由小巷组成的道路网络。我盘算着,如果全速奔跑的话,应该就能甩掉这些人。我一边踢倒并排在屋檐下的盆栽,一边往前狂跑。
本来我认为他们跟着我这件事是不是我太自以为是……看着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走在我身边,我有点担心自己想太多。但是,当我回头看到那些男人像黑旋风一般追上来,我就不再烦恼了。
我踢倒的那些盆栽似乎先是绊倒了其中一个人,后面几个听起来都跟着摔在他身上。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哀嚎,还有那些陶瓷碎裂的声音。我随即不假思索地大声叫好,但是也马上听见“混蛋”、“杀了他”等充满怒气的吼声。还不能安心。这样子看来,我该不会真的被杀掉吧?在这种状况下被砍,我也不能说什么“讲错话”、“太过分”的话搪塞过去。我把距离最近的盆栽丢了出去。不能让他们一时冲动犯下杀人重罪,所以我非逃不可。这可不是胆小,是我对他们的爱护。
如此这般地跑了许久,我早已汗流浃背。抬起头,我看见私人住宅屋檐所切割出来的一片狭窄夜空。星空澄澈,我一边吐着热息,一边想着,这条街上的盆栽还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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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晕头转向地跑进那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巷,根本弄不清我人到底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想必他们应该也不会晓得我人在哪里才是。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正当我背靠着窄巷的墙壁喘口气,随即听见附近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我只得立刻往外跑出去。
当我因为太过慌张而跑进死胡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断力有多差。那一瞬间,绝望的感觉简直可以跟我在考某大学的入学考时摊开数学考卷的瞬间匹敌。
我站在这条死路上,动弹不得。两边都是老旧的墙壁,前方则是一面高高的水泥墙,墙上还精心拉上了带刺的铁丝。想侵入的人,肯定会成为血祭品——这家主人的待客热诚,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水泥墙上装着个像是要给《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只跟女王约好却又迟到的白兔穿越的铁门。我拉了一下,相当冰冷,而且动也不动。那些家伙是带了警犬来吗?我很惊讶,他们真的跟上来了。我听见对话声逐渐逼近这条巷子,因为喘气以及怒火的关系,那已经不是标准的日文,而是比较粗野的用语。事到如今,若再回到那条巷子自投罗网,八成会死无葬身之地。
照这样再浪费他们的时间与体力下去,不难想像要是被他们逮到会有什么下场。不过,我愈是不想像,想像力就愈是无远弗届。像是:被用苇帘卷起来丢入鸭川的我,或是全身被剥光吊在大学钟楼的我,或是被人用龟甲缚的手法绑起来丢在百万遍交叉口中心的我等等……简直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那么一幅巨大的自虐全景图,就在我的脑海中展开。
我背靠着水泥墙,正面与他们逐渐往这里逼近的声势相对。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让我从这里脱身……我运转着我那灰色的脑细胞,不过脑子里却出现了我被剥光、抓去吹风的模样。我身上这件外套是祖父的遗物,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找,却只找到一片蜜柑的皮。张望四周,心里想着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抓住,然而,地上只有一坨干掉的狗屎。我不顾一切抓住那坨狗屎,替代我要找的稻草。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办。师走(注:日本说法,阳历l2月。)的深夜,天气非常寒冷。猎户座在我头上闪闪发光,我的脑子里肾上腺素满溢。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我的嘴唇拉出了斑马般无害的微笑。我右手握着蜜柑皮,左手抓着狗屎,像是金刚力士一般伫立在原地,要说像是武藏坊弁庆(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公元794~ll85年)僧兵,为护主而身中万箭站立而亡。)死时的样子也可以。我的腿不断抖着,距离心脏病发作只差那么一步。我哭不出来,就算哭出来也无济于事。我抬头看天,向伏见稻荷大社、北野天满宫、吉田神社、北白川天神等神明祈祷我能全身而退。拜托不要让我被苇帘卷起来,还有被剥光最好也不要。
“喂,这里这里。”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转头一看,刚刚还关着的铁门,这时已经打开了。有个男人伸出头来。那一瞬间,我还想不起来他是谁。不过,我记得他那轻薄的络腮胡。
◎
铁门紧紧关上,我站在门内侧凝神静听,虽然听得见那些家伙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但很快他们的足音便渐行渐远。
远藤对我抬了抬他的下巴,径自先起步。
这是一个旧式房屋的庭院,踏进铁门后就是石板路。我们走过一片郁郁苍苍,看起来很茂盛的灌木丛。庭院四处似乎都点了灯,树丛中透出橙色的光芒。石板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这些水缸并排成列,每个都带有深咖啡色的条纹,也都灌了满满的水。因为我的两只手各拿着蜜柑皮与狗屎,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我悄悄地把这两样东西丢到水缸里,顺便把手洗干净。
“快一点!”远藤说。
我马上火大起来,完完全全忘记他刚才救我于穷途末路的恩惠。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我小媳妇似的跟在后面,这情况实在是令人生气,我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不过,既然他打算把我带进自己住的地方,想必是要面对面跟我谈一谈吧。如果我避开,不就跟逃走没两样?想到这点,我反而又更火大。
远藤打开房门,努了努下巴,要我先进去。
他的房间是六叠大的客厅再加上厨房和浴室所组成。大型的书架上,排满了与电影有关的资料、看起来不怎么好懂的思想类书籍和判例集,还有司法考试的参考书。除此之外,还有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海报。大型的软木板挂着,上头零散地贴着像是剧本点子和剪下来的漂亮照片的东西,看起来颇为别致。一些我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乱七八糟地靠墙堆着,应该是拍电影的器材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这个房间跟远藤这个男人很配,是有些不知什么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房间。我看向厨房,远藤在里头正熟练地准备咖啡。
倒咖啡时他靠着流理台,整个人侧身盯着看。看起来,在自己的城堡里这件事似乎给他莫大的勇气,他的举止十分优雅,奇妙的是,他那寒酸的胡子在此时也显得相当高级。
很快地,他端来了咖啡,也坐了下来,但什么也没说。为了不要输给他,我也不说话。端起他放在地板上的咖啡,我喝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如此一来,我又更加火大了。我咕嘟咕嘟把咖啡大口喝下肚。
坐在这张木板床上,我的臀部渐渐冷了下来。这种地方,让我陷入痔疮会不会就此复发的不安当中。就在上个月,我的痔疮才再度发作。这是上大学以来的第二次,我整个人疼得乱七八糟。如果为了痔疮裹足不前,致使远藤在我们之间的对话中拿到主导权,那我还有什么颜面见祖先啊。我调整姿势,拼命不让下半身拖拉在床上,而是刻意往上提,然后,紧盯着远藤看。
仔细想想,我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对他低声下气。他的确在危急时救了我,但我可没拜托他这么做。虽然我不会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期待对方会感谢所做的慈善行为根本不算行善。如果远藤认为他救了我就是有恩于我,所以他一定要针对救人这件事发表长篇大论,那我绝对不会感谢他。我认为如果我能把持住这一点,不给他任何乘虚而人的机会,那么就能保住我的优势。
我默默啜饮着咖啡。他则是把机器拉出来,手脚迅速熟练地调整过后,便把房间里的灯光转暗。“是要夜袭吗?”我的身体一下僵硬了起来。就在这黑暗当中,墙面随即被打亮。放映机咔嗒咔嗒响起,听起来颇为复古。粗糙的影像随即映在墙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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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应该是电车当中的场景。大量的光线从车窗射入,眼前所见也因此显得有如梦境一般迷离。车上的吊环摇摇晃晃,在吊环的另一边,则是隔壁的另一台车。水尾小姐孤零零地坐着,盯着窗外看。
而后,画面一变,眼前的景象随即变成矗立在树林当中小小的无人车站。她穿过树林,走到眼前一整片宽阔的草原上,眼前上映着她走得好远、心神不定的景象。
相对于小小的她,另外一边,则是高耸入天的,“太阳之塔”。
◎
影片结束后,眼前景象又回到白色的画面。一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远藤低着头,看起来不知所措。他找寻某样事物的样子,就像是在摆弄九连环一样。虽然看起来令人同情,但我却慌张地把我心底涌出的怜悯之泉给整个塞住。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容易感情用事……我感到十分愤怒。“把那些不合理的行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饰磨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回响。我下定决心,绝对什么都不告诉他。
“这东西你是怎么拍的?”我说。
“我只知道她跟太阳之塔。”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问我?”我说。
“因为称得上是线索的,就只有你。”
“直接问她不就好了,真是奇怪。”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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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知道太阳之塔吗?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软绵绵、人见人爱的小孩时,家里住在大阪郊外的一栋大厦里。那里距离大阪万国博览会的遗迹,也就是日后的“万博公园”很近,步行就可以到达。每逢周末,我爸妈常带我去那个公园,我可以一整天都在那里的原野与树林中转来转去,我人格的基础,几乎全都深植于万博公园的风景当中。而屹立在那样的风景之中,睥睨周遭一切事物的,就是太阳之塔。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设计、制作这个太阳之塔的,是一个叫做冈本太郎(注:冈本太郎(1911~1996年),日本著名艺术家,长于绘画、雕塑、陶艺、摄影等。风格前卫,趋向抽象主义。曾留学法国,1970年时,为即将于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制作“太阳之塔”。虽然毁誉参半,但日后仍被永久留存,并视作大阪的象征之一。)的人。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冈本太郎这人一无所悉,但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更多。就我而言,首先,就是那里有一个太阳之塔。太阳之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它像是从异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来飞来这里,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大地之上。这个太阳之塔,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没有人类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觉起来,甚至可以说太阳之塔与冈本太郎,还有大阪万国博览会这个已成为过去的热闹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战后史等等,完全没有一点关系。超越一切所有,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腾而起的绿色森林的另一端。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会被那异样的巨大,以及它本身的造型所慑服。它那滑溜而弯曲的体格,还有倏然从两侧伸出,有如溶解般的手腕,顶部是一张金黄闪耀的脸,腹部是一张涂上了深浅不同的灰色,正面是撅着嘴好像在生气的脸,背面则是一张平面的黑脸,而这张脸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这些组合可说件件能扰乱人们的心神。其中效果最显著的,莫过于那个脱离常轨、让人只能呆愣住的巨大尺寸。然而,从太阳之塔前面走开,再向旁人吹嘘“那的确是个怪东西啊”,光这样就满足是不够的,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很值得一看啊”什么的,更是完全地、不够。
应该要一次、两次、三次,回到这个太阳之塔之下。
光是搭巴士或电车接近这个万博公园,就可以感觉到言语无法形容的氛围排山倒海而来。一边想着“啊啊,就快出现了”,一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恐惧。而当太阳之塔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才会突然察觉到,原来根本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怎么看怎么新鲜呢!”
这种赞美的言语完全不足以形容。应该要总是心存恐惧,总是认定这是件伟大的作品,总是要感到怪异才行。虽然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慢慢能够看惯这座太阳之塔,但是却会愈发觉得恐怖。在等待太阳之塔进入自己的视线时,会感到无可抑制的不安。那样的不安是不会背叛你的。当你见到太阳之塔,每一次都会感到更加强烈的违和感。每次见到它,它都会变得更大一些,绝对不会变小。
我不会说很值得一看什么的,本来就应该多来看几次,然后再被从体内咕噜咕噜涌出来的那种异次元宇宙的感觉震倒吧!世人都该在这伟大的太阳之塔前屈膝,不假思索地大喊“这是什么东西啊!”而那里,就是通往异界的入口。
◎
我很喜欢万博公园,也很畏惧太阳之塔。即使是进了大学,也总是从四条河原町搭阪急电车到万博公园去。
认识水尾小姐后,我们会在伏见稻荷、下鸭神社等带有古风的地点幽会,但是我依然下定决心,要带她到我最喜欢的地方去。
我们搭上巴士,从茨木站前往万博公园。她往车窗外看出去,太阳之塔就出现在绿色森林的另一端。她就像青蛙一样,一下子贴到车窗上,“哇、哇,好棒!”她喊着。
到了公园,她在太阳之塔下方来回走了好一阵子。我坐在稍远的长椅上抽烟,远处的她看起来只有一丁点豆粒大小,我看着她一下子反过身与高耸入云霄的太阳之塔对峙。在那时,虽然我等于是有点放着她不管,不过她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埋怨。因为很显然的,太阳之塔比我要伟大得多。接着她红着脸,走近太阳之塔。“好棒啊,这应该要被指定为宇宙遗产才对。”
我坐在原野正中央的长椅上,抬头看着森林那头的太阳之塔。因为才刚开园,附近还没有什么人影,偶尔有冷冷的风吹来,拂在我的脸上,水嫩的新绿包围住了这一片原野,我觉得就像身在一个宽广的器皿底部,整个人浸入冰冷的一体之中。我吹了吹口哨。
正当我要过去与她在一起时,饰磨突然打电话来。我跟他讲了几句话,不过我用了相当得意、讨厌的语气,还带一点暗示地透露我正与她一起坐在万博公园里。“真是打扰啦!”饰磨说着,然后挂掉了电话。
五分钟以后,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
短信里头,就只写了这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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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太阳之塔的狂热,一下子就远远超出我,简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她独断地把太阳之塔指定为“宇宙遗产”,又在房间的书架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之塔装饰品,手机吊饰也换成太阳之塔,还开始搜集刊载太阳之塔相关信息的杂志。当我们第二次造访万博公园,她立刻两颊泛红,跑进禁止践踏的草皮上。尽管还不大会用相机,但她仍是全方位拍下了太阳之塔的照片,然后就像得到什么宝物般满脸堆笑。因为我们并没有一起拍照的习惯,所以在她相机里的我的照片,大概连太阳之塔的三十分之一都不到。
太阳之塔很伟大。能够领略这样的伟大进而全心全意投入的她,的确相当值得尊敬。这一点,我自然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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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远藤的公寓以后,我持续为那些直逼我脑中而来的京大生猎人的幻影所苦,一边沿着昏暗的街道走到了今出川通。那里除了有大马路,一路上灯火通明,危险也较少。当我终于抵达令人怀念的北白川别当交叉口,我再一次地感谢伏见稻荷大社、北野天满宫、吉田神社与北白川天神众神明。
好漫长的一天啊!
我爬上通往我那公寓的坡道。虽然有些迟了,不过我的怒气依然涌了上来。我可说是完全依赖现代文明而生,除了双亲与地球环境外,没有人能够让我感觉羞耻。我明明生活得就像是颗贝类一样无害,偏偏被跟踪狂混蛋讲成是跟踪狂。我的爱车“真奈美号”又被人拐走,再被京大生猎人追着跑,更有满脑子妄想的讨债鬼找上门来,还被圣诞节追杀……这些都让我很不爽。现实是如此残酷,不想要的时刻、不想碰上的人,偏偏都会跟着上门。而我真的想见到的人,就偏偏碰不到。喔,我不是在说她。
我疲惫到了极点,像个罪人般走在公寓阴暗的走道上。我看见我那房间的门把上,挂着一个可爱的纸袋。我看了看里面,袋里装着一个系上了红色缎带的绿色袋子。袋子上有一张卡片,卡片上署名“水尾”,我念出了这个名字。
我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十分镇定地取下纸袋,走进房间里。我的背刚刚还软趴趴的,现在却一下子挺得笔直。
首先,我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排除所有愚蠢的期待。眼前,我必须要以如同贵船山泉一般纯净的心去面对才行。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点芝麻蒜皮小事惊慌失措的人,不过,我还是决定注意一点。我要做好准备,不论她送我什么,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要冷静地接受。虽然我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也不认为真的会有那种事,但是,如果她想要再续前缘,那么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来吧。
我缓缓解开缎带,打开了纸袋。
袋里装满了毒品一般的诱人光亮,光彩夺目,我最近应该看过这个光亮吧。接着我听见袋里传来一阵响声,许多黑色的东西欢喜地从袋里飞了出来。
在这漫长的一日的最后,我带着惊愕与诅咒,大声地呻吟起来。
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看了。那些拥有数亿年历史的强韧生命,此时正振起无数的翅膀,发出嗡嗡声,那深咖啡色的油光,覆盖住了我整个世界。
“远藤,你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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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从前从前,我们去饰磨的公寓看电影发生的事。
那是一部古典的青春电影。主角们是热衷于某个运动的高中生,顺着青春电影的老架构,他们有时互相争吵,有时候互相帮助。他们以地区大赛的优胜为目标,每天每天都燃烧着青春。就在夏季集训,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夜,其中一个社员说:
“像这种时候,如果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就好了。”
我们无所事事地躺在地上,就像被雨打湿的原木一般,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电视。就在这个时候,饰磨站起身来,沉静地提出了反驳。
“看不下去了。”
然而,即使我们各自随意地展开辩论,但也仍抵挡不住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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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述,因为远藤他那卑鄙至极的回礼,我的住处随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昆虫王国。
那天晚上,我不得已只能到饰磨那儿去避难。虽然我不是那种会轻易为了什么事情动摇的人,只不过在小强爬满身的状况下,我不可能睡得下去。太色情了。饰磨在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不但不在意我的房间变成了昆虫王国这样的人间惨剧,还在那里滚来滚去,笑了整整三十分钟。这就是我们友情的极限吧,我想。
第二天,我买了烟熏式的杀虫剂,重燃斗志,回到我的住处。我从门口的缝隙看进去,房里头很暗,还可以听得见杂声。虽然把杀虫剂丢进去一定可以逼退那些家伙,但我实在不想去想像在那之后会是怎样残酷的一幅地狱景象。
我在寿司店工作到深夜,回家以后,小强的尸体散乱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就像是起毛球的硬质茶色地毯在地上铺开了一样,百叶窗上也到处都是点点残骸。
我看了看放在流理台上的杯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小强密密麻麻地浮在剩下来的汤上,这是我一生当中见过的最恶心的画面。也因为这是豚骨口味的拉面,一层油脂构成的薄膜紧紧黏在小强的尸体上,感觉像是我喝小强汤喝到一半那样。不过我要声明,就算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可能吃这种东西。
小强的尸体不只堆叠在榻榻米上。我从桌上、电视机里扒出的尸体,装了满满的垃圾袋。我把门打开,用吸尘器把榻榻米上的那些断脚破肢、翅膀的碎片吸起来。虽然我的确有镇魂超度的念头,但最后仍是断然把这些残骸彻底清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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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鹭森神社之南。现在是丑时三刻(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刻。附近已被一片夜色黑暗所笼罩。
整个天空晴朗得就像冻结了一般。
丑时三刻应该是草木皆眠的时刻,但在都市当中,这样的意涵早已被人淡忘。北白川别当交叉口的角落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那里全天候灯火通明,书店到晚上三点也有很多人站着看书。御荫通往山中越的方向,还有形状特异的改装车呼啸而过。不论哪个地方,都看得到夜猫子毫无目的地来回游走。我无从得知草木是否入睡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确定人类还不怎么想睡。要是家里断粮,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可以去超市狂吃起司蒸糕,深夜两点的时候也能在书店遇见正站在店里翻阅色情杂志的友人,再闲聊两句。生活在这样总是被日光灯包围住的生活中,我早就已经忘记所谓“丑时三刻”的恐怖。只有在某些时候,像是这样跟饰磨一起骑脚踏车绕琵琶湖一圈到白色瀑布隧道试胆,我才会想起对黑暗的恐惧。
森林里一片黑暗,我完全看不见通往神社的小路,不过入口立有巨大的石柱,上头写着“鹭森神社”。我往东看,几个山头都漆黑无比。月亮就像是铁丝一样纤细。在我眼前的是有如把住宅区切成一截截般展开来的旱田。田里除了几个看起来已经干燥的甘蓝菜在北风里来回滚动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旱田对面的堤防上,有几条路横切过去,白色的护栏清晰可见。在那一头的黑暗当中,我看得见万家灯火。护栏旁有一盏街灯,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线细微的光明。
我看着街灯周围:一辆两节车厢组成的睿山电车,从一乘寺的方向过来,沿着护栏还有这条有如田间道路一般的窄小铁道,一路往曼殊院的方向滑行而去。灿亮的灯光从车窗泄出,模模糊糊照亮了白色的护栏以及眼前这片旱田。
我穿过旱田,爬上小小的堤防,越过护栏往左边看过去;电车持续往前方黑暗窄小的通道前进,感觉就像是把车体硬往里头塞。我吐着白烟,一边跟着追上。
进入市中心后,睿山电车慢慢跑进了一条古旧石墙包夹的窄道。石墙上头探出许多林木,在车窗透出的灯光照射下,树叶看起来相当清楚,像是正往上飘浮一般。
从这里延伸出去的街道,起伏渐次增大,愈发显得复杂奇诡。我因为没有在这一带走动过的关系,所以像是在这立体迷宫当中被牵着走一般。电车随着既有路线悠闲地前进,和我的距离逐渐拉开。
黑暗中,电车在十字路口左转,我走到十字路口往左看,已经看不见车身了,再往前走两三步,已经连电车的去向都看不见。眼前的小巷道,直走已经走不通,右边又岔出了一条路,看起来是寺庙的墙壁,左边则是一整排的民宅。地上胡乱铺排了一些石头,有些凹凸不平。路边有一个柜子,里头摆了花瓶,上头则是贴了一张纸条“请自由选取”,尽头则是民宅的玄关。
我拖着脚步,走下左边那个坡度颇大的石阶。那里也是民宅林立,路在前方呈九十度右拐,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不晓得会深入到哪里去。这种地方连睿山电车都不会来。我开始生气了。
沿着这条路右转,一条水渠的出现阻止我继续往前行。这条水渠看起来很深,水渠的另一边,柏油路仍循着水渠延伸出去,接上同样的街道。每一家都紧闭门窗,看起来相当阴暗。
车窗透出的亮光,照射在水渠的水面上,看起来相当闪亮。睿山电车走在对岸的铁道朝北方跑去,我站在这里,目送它离开。水尾小姐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或许她是在看水渠的水流吧。她很喜欢看流水潺潺。
我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站在对岸,吐着白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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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高薮智尚这个人。
想起来还令人觉得丢脸。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刚进大学不久,也就是五月的时候。那个冲击,我怎么也忘不了。
那天是我进入社团以来,第一次在周末进行例会。那个时候新生之间还没有什么交集,我一个人在那里抖啊抖的,几乎连学长们充满打量意味的视线都禁受不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放异彩的人影出现在我那求救的视线中。全长两公尺的巨大躯体,附着令人目瞪口呆的怪异夹克,以及像是怪鸟巢一般的蓬松乱发,从下颏到脸颊,满是有如铁沙一般的胡须,完全没有打理。过剩的好奇心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我想只有这个人,才当得上是长年栖息在这个社团角落的“NUSI(注:日文汉字写成“主”,本意为神话中山林湖海的守护精灵。)”吧。看啊,他的全身散发着一股常人所没有的气势,这已经是怪兽了!一看到这个怪兽,我顿时没了自信去相信自己能平安无辜过完大学生活,像我这样脆弱的存在,应该会被NUSI一脚给踩扁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头晕,几乎要昏过去。
之后,新生开始介绍自己,那个NUSI往前走一步,报上自己的大名:“高薮智尚。”虽然他那个怪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室户岬吹
了整整五年的海风,但他其实跟我同年。要接受这个事实并不容易,按照我的想法,这个人的体内一定是聚集了许多言语难以形容的邪恶存在其中,外貌才会怪异成这个样子。做出这样理所当然的结论,我自然尽力避开与他接触。与那时的我相比,他的理解力可说是无边无际的大上许多。
在经过一年半的岁月后,我才了解到一个索福克勒斯级的悲剧:在那个巨体当中,其实封入了一个纤细的灵魂——一个爱做梦的少女。那一天,满天乌云都被吹散,真实的光芒一举照在他身上。我才知道,原来他也觉得他那巨大的身体很麻烦,常穿那件外套只是因为方便,头发蓬乱是自然卷,留那个胡子是因为好玩。然后他的眼睛,可以说是圆到可爱的地步。
他的臂力很强,虽然不是很正常,但也不是个危险的男人。他温柔、纤细,很重友情、不近女色,专心致志在学业上。他的知识丰富到可怕的地步,可能因为读了万卷书,他在军事、科学、历史、资讯和动画方面都有广博且足以运用自如的知识。他是个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昂首阔步,却饱受世间嫌恶的一个圣人;是我平生仅见,超特级的,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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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下鸭泉川町。东边高野川悠悠地流过,西边到南边、北边都是郁郁苍苍的纠之森。他住的地方远离街上的喧嚣,打开窗户就可以听见鸟儿在枝头啼叫。早年的物理学者汤川博士(注:汤川秀树,日本著名物理学学者,出生于日本京都。l949年,汤川秀树获得诺贝尔物理奖,也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日本人。)住过的大宅也在这条街上,是相当静谧的住宅区。
穿过那些古老房屋之间的狭窄道路,两边的板壁蜿蜒不断。板壁上方有树阴探出,就像是一条带着些许神秘气息的密道。踏进这里,感觉即将踏进一个禁断的魔窟,整个气氛变得很High,期待已久的乐园即将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代替兔女郎列队待客的“成人乐园”,是高薮那隐蔽的住居“下鸭幽水庄”。
每次我来这里,抬头看这个幽水庄时,总会有这样的想法:
“啊,还在盖啊。”
根据传说,这建筑物在应仁之乱(注:公元1467~1477年,日本于室町时期所发生的内乱,主要是诸侯之间的争斗,日本的身份阶层因此受到破坏,战国时代也就此兴起。)时被毁坏,重建后的样子就一直维持到现在。
幽水庄,基本上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但长年来缺乏计划的改建修筑,使得这栋建筑物变成了相当歪斜的形状。一楼往东侧延伸不少,已经像是生物在膨胀,与其说在建筑学上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说让人感觉到自然界的惊奇与奥秘。然而,虽然房东就住在东侧隆出去的那一块,却几乎看不到房东在那里出没。
高薮的房间,是一楼的二号室。
这个房间有一面墙,放的是一个已经接近爆裂状态的书架。另外一面墙,则是一堆由AV相关机械所缠绕结合而成、非常复杂的一具巨大的机器生命体。
另外一面放了一张小桌子,上头散放着他搜集零件组成的电脑。有人说看一个人的房间,就可以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透过这个房间,我们可以看到的是肥大到令人觉得痛快的好奇心。
我第一次来访时,他正趴在折叠式的矮桌上——简直是覆盖住整张桌子——组装一样黑色的零件。
“那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手边的东西。
“木工的细件。我要把这个装起来,做成物理实验器具的模型。那边有完成品。”
就在那些堆积成山的老旧教科书上,放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虽是木制品,但在涂颜料、上漆以后,散发出一股金属制品般的光泽,非常漂亮。他说是实验器具的模型,是明治时期高中物理课本里用的东西。因为是木制品,所以实际上是不能用的,只能当作是玩家房间里的装饰。
“虽然没什么用,不过看起来很有趣!”他一边调整着木片一边说。
“原来如此。做得真好哪。”
“以前的实验器具跟工学用模特儿,真的是很好看!”
他看起来应该是无所谓的微笑了,但那自信满满的笑容,却依然埋在他乱七八糟的胡子之中,像是脸上冷漠的痉挛一下而已。之所以一定要蓄着这种跟凶器没两样的杂乱钢须,或许是因为他的欲望就深藏在他那钢须的森林里运作的关系。也有可能是“过来的话,会受伤喔”这样生态学上的象征也说不定。事实上,不管再怎么可爱的女生,若被他用脸颊摩擦一下,都会血流满面的吧。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脸逐渐被那些钢质般的胡须埋没。其实,他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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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协的餐厅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帅气”的活动团体发出的桌上广告。他们举行的活动像是跟其他大学的联谊啦,夏天去海边,冬天去滑雪之类的,都相当吸引人,活动之丰富,甚至听说每年都会发生五到六人因此过劳死的程度。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实地目击过相关活动,也怀疑过那根本就是架空组织,不过,我与饰磨仍是在怒气的驱使下,组成一个与他们对抗的不帅气团体——“男汁”。即使我们对女性大开方便之门,但是她们仍是过门不入。八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企划了一个活动:找了十个男人来开挤死锅(超拥挤)派对。因为差点就出人命,团体当天就解散了。虽然我们想要透过折磨自己来培养出睥睨一切的精神,但实在是做得太过了。我们输给了微不足道的泡菜锅,还几乎就要因此升天。再怎么说,火锅毕竟还是冬天的东西啊!
为了雪耻,我号召大家到我的宿舍来吃火锅。这次是牡蛎锅。
刚开始准备的时候,饰磨不晓得为什么用很下流的话骂那些白菜,井户则是在切鸡胸肉时,一直妄想一些色情的东西,甚至进入忘我的状态,一边还剥着鸡胸肉。除此之外,火锅的准备工作顺利地进行。冬天的火锅总是能够温暖地把每个人的心都包拢起来,不区分彼此。
高薮的酒量很好,他抱着一瓶带来的酒,每当他喝酒的时候,那有如铁砂一般的杂乱胡须深处,就会绽开谜一般的微笑。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不过我搞不清楚。剩下的三人则像是猫一样,一点一点地舔着烫热过的日本酒。
“你这家伙,在伦敦有找到什么东西吗?”高薮又搬出以前的事情来讲。
大四那年春天,从农学部逃出来的我又从日本逃了出去,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在伦敦闲晃。高薮与饰磨对我“为了寻找自己而出去旅行”的行为大加耻笑了一番。“找不出来也找不到的东西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高薮如此主张。的确,在他们面前我没有什么隐匿的余地,对他们来说,或者就真的是这么一回事没错。但是,我可受不了跟那些喜欢去国外晃一晃,找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年轻人在一起。
“找到了。”我说。
“找到什么?”高薮似乎吓了一跳。
“自己。”
“在哪里?”
“在大英博物馆陈列啊。”
饰磨把马洛尼(注:类似冬粉的食物,形状近似韩国冬粉。)吸人嘴里,“如果是在那种地方的话,应该就找不到了吧。”他看起来相当认真恳切地说着。
“那你说,你掉到什么样的地方去了?”
“我被装到大概这么大的马口铁盒子里,绑上可爱的缎带。那真的是一次感动的相遇啊。”
“听起来不错。”井户说,高薮则是叹息了一声。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掉到哪个地方去了?”
“应该是吧,或许是掉到月球表面附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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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宴会正开到高潮的时候,窗外传来像是风吹响窗户的声音。当我们这么想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接着就是一阵阵像地鸣一般的声响。
“打雷了吗?”
饰磨那微弱的嗓音突然冒了出来。这个男人,如果在出门、回家的路上碰到打雷,为了降低被雷击中的概率,甚至会趴在今出川通上匍匐前进。
“很远啦。”
井户一边凝神倾听,一边安慰饰磨。
“把肚脐盖起来,肚脐会被抢走!”(注:日本民间相信打雷时,雷公会偷走肚脐。)饰磨叫了起来,“虽然肚脐也没什么用!”
“我从以前就纳闷,所谓的避雷针为什么能够产生避雷的效果?像是在空中风里飞那样,雷就会落到那里去吗?”
我的愚蠢在这里也显露了出来。
“你是念理科的,应该知道避雷针是怎么构成的吧?”
高薮呻吟了起来,然后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微笑,接着开始解说。
“雨云中会积存电荷,等到积存大量电荷时,空气中就会有电流流过,那就是闪电。问题在于累积的动作,如果雨云里积存的电荷能够一点一点地漏到地面上,电荷就无法积累到可以打雷的程度,而避雷针就是电荷逃走的通路。从前的人认为,雷电就是所谓的天罚,所以就算发明了避雷针,教会也拒绝使用,因为上帝不可能降天罚给教会。但教会周边的住家都立了避雷针,教会就变成最高的建筑物,被雷打到的也就只有教会。而在意大利,教会负责保管火药,如果雷打下去,半条街都会被炸翻哪。嘿嘿嘿。”
“如果把那些会袭击路过女子的男人当作是雷电,”井户在一旁嘀嘀咕咕,“避雷针就是AV了吧。”
“你啊,什么都要跟下半身连在一起,这是不行的啊。就算这比喻再怎么容易理解也一样。”高薮平和地告诫井户。
饰磨却立刻提出了反驳。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要是嘴里只讲那种东西,身体也会散发出那种氛围啊,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饰磨张开双手,看着自己,一边哆嗦着。
“混账,真的,怎么回事,这个光辉是干吗的啊?”
“就是男汁啊,好喝到混蛋白痴的地步呢。”高薮说。他一边把酒倒到汤碗里。
“去跟你的双亲忏悔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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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井户浩平这个人。
虽说这人跟我有一段距离,不过,此人的等级远在高薮与饰磨之上。看着他的生活方式——毫不顾及精神上的感受,猛挖深坑,不断地亲身投入——我们所摆弄的那些怨恨,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可以说在建构于精神卫生这条满布荆棘的道路上,他的血、泪、汗,都是从灵魂流出来的。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流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汁”。他可以说是一边哼哼啊啊地喊着,一边生存下来的。总觉得一定会坏,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但是绝对不会坏——就是这种紧张感,让我们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平时他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培养自己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怨恨。那是毫不留情的怨恨,有时也会喷出来。虽然他也会气焰高涨,但在那之后,又会轻蔑地痛骂这个气焰高涨的自己,进而身陷更深一层的泥淖,然后再积存更多连我们都踌躇再三的怨念。那是有如噩梦一般的循环。他这个人,活得简直跟个勉力苦修的修行僧一样。
如果他有一点点懈怠,就连饰磨都会有所表示。“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无话可说。”饰磨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关心战友的。即便是井户,在可以休息的时候就会休息。不过井户这个人要是真的去休息,就不是井户了。
我还记得,当我因为水尾小姐与海老塚学长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在暗中大为活跃。虽然他暗中做的那些卑鄙事实在都干得非常漂亮,但我不能在这里把这些事都说出来。而我,也绝对不会对他提出劝谏。这个卑劣,同样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不过,我不会写下来。
要说谁能逃脱他那怨恨的网络,说来说去,也只有饰磨、高薮和我而已。最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否则井户就会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啦!反过来说,他对于这个世界上,乃至于这个地球上所有愚蠢的人类——当然我们不包括在内——都感到相当愤慨。他的希望是这些人越是不幸越好。
“如果大家都很不幸,那么相对来说,我就是幸福的。”
他是这么说的。
深陷于那样与己无关的嫉恨之中,他的这句话,可以说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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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井户抱膝坐在我那四叠半房间的一角,自己一个人缩了起来。厚重廉价的布幕从天花板上垂下,把他整个包围住。他似乎是认为“把下半身挂在嘴上的我实在是太难看太差劲了”,所以才这样。
“被放在高处的东西,可以得到势能喔。”高薮突然说。
“掉下来的时候,势能就会转换成动能。”
“你在说什么啊?”饰磨一边夹着锅子里剩下的菜,一脸惊讶。
“如果精神也拥有势能的话,落下(注:日文中的落下亦有沮丧之意。)的时候应该也可以放出能量。如果加以运用那个能量……”
这个庞大的能量,想必能让我们拯救人类吧。像是挫折、失恋、生病或死亡等等这些状况所产生的各种苦恼,都能转化为有用的能源,可以让车子行走,让飞机飞翔,更可以无限上网,连“那种”录影带都可以看到爽。所以像是井户这种总是有过多烦恼的家伙就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进而大受注目,那些正面积极的人则会被打包丢弃,他的时代是来临。当然,未来是不可能爽到这样的。
“我要先用这个能量,把坐在鸭川旁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烧光。”
井户从黯淡的沼泽——我这四叠半的公寓角落——探出头郑重声明,而场内呐喊“赞成”的声音此起彼落。
鸭川沿途那些间隔一段距离并排在那里的男男女女可说是非常有名。因为他们彼此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鸭川等间隔法则”便跟着广为世人所知。对于傍晚才放风的那些孤独的学徒而言,这种让人不快的问题,既没有解决的先例,也没有哪种奇特的人类会跳出来说:“我来解决吧。”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这让我们反而受创更深。在经过两三个月后,我们那自然生成的愤恨实在无所适从,不得已之下,只好无视于前面的教训,再一次与“鸭川等间隔法则”展开残酷的对抗。
“如果能从这些沮丧的人类身上抽出这些能源,他们就会一跃成为担负人类未来的人才,如此一来,他们就得意了,自然也就没办法缩在一起了吧。所以这些沮丧的家伙,到时候就会一举奋起。”高薮还在那边钻牛角尖。
“这样的话,资源一瞬间就会枯竭了。”
“那就完蛋啦。”
我看锅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就把泡面放下去。我们一边等着汤滚,其间不太交谈。井户还是把自己掩藏在那忧郁的布幕下,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饰磨两眼直盯着面饼逐渐散开,看上去是一边想着一些险恶的、卑猥的这个那个事。高薮不断地把酒倒进自己的胃里,酒都沾到他的胡子上了,还兀自在那里自得其乐。我则是点了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头车子在雨水中穿梭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整。
“啊,我也要抽。”
井户从布幕后方很抱歉似的伸出手,我给了他一根。接着,他很抱歉地叼住烟,很抱歉地点火,然后很是抱歉地朝着屋子的角落喷出一口烟。
“我们在说什么啊?”高薮突然开口说道。
“这五年来,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啊?”
“五年来我们都是这个样子啊。”
我想着这五年来的情形,一边在嘴里嘀咕,表情就跟小人糖(注:日文写成金太郎糖,棒状,切开来每一个断面都是金太郎的脸。是由许多不同颜色的糖按照特定排法挤压而成。)—样挤在一起,当我想起这五年间的每一个时间点,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都是同样的景象。
“我们不能老是光讲这个有用那个有用嘛。话又说回来,能够徒劳浪费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壮举,也真够罪孽深重啊。”
“那是我们的战斗。”饰磨说。
“什么战斗?”高薮咬着汤碗的边缘,反问饰磨。
饰磨看着锅子里的食物,脸上露出笑意。感觉像是要表现什么又表现不出来,只好用笑来带过,看起来稍微有点太过诡异。
“天晓得。”他说。
而后,我们便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
◎
接着,饰磨突然站在榻榻米上,开始展开演说。
“各位。其实,元田中发生了不幸的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平静的超市中,居然遭圣诞蛋糕大肆闯入。清白正直的学生们因为没有人来分担这些圣诞蛋糕,致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们可以坐视这样的残暴行为吗?不,当然不行。近来,圣诞节这个恶灵可说是横行于世间。日本人庆祝圣诞节,简直是不合理到了极点。说是给孩子们一个梦也就罢了。那种东西,根本就是由起源于北欧凯尔特信仰,但谁也不知道真面目是什么的白胡子老头所实现的,名为‘物欲’的梦。然而,近来圣诞节与恋爱礼赞主义产生信念上的恶质融合,我们不能再放任这种情形持续下去。那些人高声歌咏幸福,是多么暴力的一件事啊!京都的冬天可说也因此愈发寒冷,许多人受苦,但这个苦毫无意义可言。日本人一定要再次拿回这个分寸才行。本着俄罗斯的宿命主义,我们已经对这个圣诞法西斯主义反复忍让。只不过是耶稣基督的生日,居然不让我们自由地在街上行动,逼得我们如此不自由。但是,我要在这里说清楚,我们没有那个道义,非得要去听他们歌咏幸福不可!当然我们也没有那个义务,品尝被世间疏离的这种不合理的劣等感,还要围在公寓里郁郁寡欢吃火锅。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自己不能跟人家一样过学生生活、没有恋人一起过圣诞节什么的,而抱着根本毫无意义可言的烦闷不可。的确,他们是提供了很多模范,提示各位‘幸福,这件事。但是,有个能够共度圣诞节的异性,这能算是学生的本分吗?!——各位想必会如此高声反驳。安静、安静,学生的本分在学问!有时间为了恋爱神魂颠倒,还不如赶快去念书!抱歉,我太激动了。因为那些家伙每天都在那边大合唱,唱来唱去无非就是告诉我们什么幸福的所在,实在是傲慢至极。我们不需要他们在那边教什么幸福的所在。我要大声说,我的幸福就是我自己!但是,没有人听见我的呐喊,他们的叫嚷声实在太大了。要是他们再这样扰乱我们内心的平静下去,我们也有我们的想法。我们要把他们这么重要的一天搞得乱七八糟!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特别的,不过,世人总认为圣诞节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比起圣诞前一夜,也就是平安夜,圣诞节的前前一夜可说是毫不重要。如果不在圣诞节当天这样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平安夜这一天,才是恋人们癫狂作乱的日子。他们购买那些电动饰品,充斥日本列岛,绞杀了无数无辜的鸟儿。除此之外,行为不端的双人组会出现,整夜撑起他们那简便的爱之巢。这一天,可说是噩梦般的一天!他们把他们那莫大的能源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幻想上,对环境的破坏也产生更明显的效应。我们要让他们打从心里知道,他们所深信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今年的圣诞节,我们要把四条河原町当成震源,重现‘不好吗?’骚动!(注:ええしやないか骚动。即是御荫参拜。发生于庆应三年(1867年),以东海道、畿内为中心,从江户扩及到四国的民众运动。人们一边高声喧闹、歌唱,一边进行游行。“不好吗”被视作为感叹辞、衬辞,没有太大的意义。但除感叹辞与衬辞,参加运动的人们也会把自己对于政局、社会的不满唱出来。所以一部分的学者认为当时的倒幕派利用了这个运动;也有将这个运动视作为倒幕(反对幕府)的运动。御荫参拜为江户时代的集体参拜伊势神宫运动,属于民间信仰。特征为官员、武士以及为人子等可不经过主上、父母的同意径自参拜,规模可达数百万人之多。慕府虽多次想加以规范,但都没有成功。)
我们都为他大力拍手喝彩。接着,我开始想,什么是“‘不好吗?’骚动”?
◎
早上七点,我到超市买东西。当我提着塑胶袋走上通往公寓的坡道,我想起了昨晚的事。
那三个激烈的男人还在。我的房间里,应该充满了男汁的腐败气味吧。早晨如此清朗,我却要回到那个空间异样歪斜,让人心情沉重的房间里去。我知道,我的身体也会分泌出那种汁液,不过别人身上流出来的是别人的。我很想就这样一路直接跑上大文字山,跑到琵琶湖去;但我最想要把他们都轰出我家,回头去睡大头觉。我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公寓的玄关。
上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走廊上。我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那一瞬间,房里涌出的“男人味”,比我想像得更加浓烈。那简直就像是拥有实体的黏性物质,从我的头顶到手指头,拉上了一条滑溜溜的线。因为百叶窗被关上的缘故,房间里很暗。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是高薮又用打火机烤鱿鱼了吧。真不愧是可爱又伟大的老小子啊!几个男人活像被塞入监狱,一脸痛苦地躺在那里。放眼望去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越过死尸遍布的榻榻米,打开百叶窗,整个房间又重新充满了健康的光亮。因为窗户跟门都打开了,早晨清凉的空气一下子涌人房里,饰磨随即很不爽地开口表达他的抗议。
“好冷。”
“起来了。”我毫不留情地说。
我把水壶打开,在里面加了水。
“您早。”井户正襟危坐,一脸抱歉。
“高薮呢?”
“那家伙没那么容易起来啦。”饰磨呻吟着。
过了一晚上,高薮的胡子又长长了,怎么说呢,变得更惊人了。一撮被他抓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他躺在那里,让人联想到克苏鲁神话(注:克苏鲁(Cthulhu)神话是由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建构的人工神话系统,架构完整,怪物形象鲜活,后来由多名作家结合世界上各神话体系与内容协力整理、建构完成。而因为只要是认同,并愿意援引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概念的作品都可以加注这个神话世界,是以此神话系统目前仍在延伸、扩张,相关作品也仍在增加当中。)。他那充满鼻毛的鼻孔朝天大开,感觉靠过去看就会被吸进去一样。我拿出棉花棒,轻轻地往他的鼻孔伸进去。
高薮睁开了眼,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男人们陆续开始准备要回去。
“噢,早上啦?”高薮说。
“是啊,太阳出来了。”我答。
“早上了吗?”高薮又说。
饰磨一边仔细地洗着他拿来这里的锅子,一边开口说:
“怎么今天早上累成这样啊。我本来打算天亮以前就要回去的,”他说,“结果居然跟大家一起喝到天亮,好惨。这是为什么啊……”
“你不喝到天亮也会惨啦。这种事,只要活着就逃不掉。”
我一边把杯面的盖子打开,一边嘀咕。
“啊啊,身体好痛,尾椎痛,耻骨也痛。”
井户一边把身体折得咔咔作响,一边说着。如果真的只披了运动服在榻榻米上躺到深夜,的确会让身体很痛。不过,怎么会痛到耻骨去?
“好好喔有杯面……没有我的份吗?”
高薮眨着眼睛,开口说话。我则是毫不在意地把热水倒进杯面里。
“耳朵好痒。”
我用棉花棒掏着耳朵。
“要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不要用那种方法叫我起床啦,拜托。”高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要哭不哭的。
“我没听到。你今天要去实验室吗?”
“不,今天不去,我要回去睡觉。”
高薮啊啊啊地打着呵欠,看起来就像百兽之王。
“井户呢?”
“我要回去了。不过不会去研究室。”
井户虽然说得很得体,不过语气听起来有些恨恨的。他因为在实验上连续失败,跟教授很不对盘的样子,所以很少在研究室露脸。
“啊,《假面骑士》要开始了!”
高薮突然叫了起来,然后他打开了电视。
◎
时间是幕末,庆应年间(注:公元1865~1867年。)。
高杉晋作(注:日本幕末时期著名政治家。长州藩藩士。对大政奉还、明治维新,皆有深远的影响。)在下关诵念着“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注:诗句翻译为“真想杀净三千世界的乌鸦,与你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此为高杉晋作当年为某位艺妓所作的诗词。三千世界是佛家用语,意指宇宙(所有时空),当时的艺妓会将承诺写在纸上,与客人约定不会变心,传说乌鸦使会把这个约定送到神佛面前。如果未遵守承诺,乌鸦就会一次死掉三只,约定者死后入地狱便要受这些乌鸦的报复。此句意指主角认同高杉不管神佛惩罚还是乌鸦的报复,也要与恋人相守而死的意境。)——我也深有同感并一边逐渐死去。在此时,新撰组(注:又名新选组。幕末时期拥护的幕府组织,由武士所组成,活动于京都。除维持治安外,新撰组并狙杀、对付许多尊王攘夷派人士。著名成员有近藤勇、冲田总司、土方岁三等人。)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四条通上,坂本龙马单手拿着万国公法(注:5日本对国际公法的旧称,坂本龙马曾经根据万国公法,替海援队向纪川藩求偿。)晃过阴暗的小路,身上带着些许脏污。自暴自弃的“大政奉还”也在德川庆喜将军(注:日本幕末的重大政治事件。面对列强侵略,以及在坂本龙马等维新派人士的主张与推动下,德川幕府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将政权交还天皇。)的运作下迫在眉睫。到处都有钱和人头掉下来,听说还有十六岁的美女掉下来。“‘不好吗?’骚动”就此展开。
骚动逐渐扩大,人们叫着“不好吗?不好吗?在女人的那里把纸张割破弄破然后又割破,不好吗?不好吗?”,打着太鼓,整天都在拼命跳舞,列队在街道上行进。在闹够以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跳舞的疯子看到有钱人家就蜂拥而入,把人家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看到值钱的东西就拿起来,一边叫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那家的主人也只好跟着说“就给你吧就给你吧”,就这样,每个人都拿了点什么回家,于是就皆大欢喜了。
而“‘不好吗?’骚动”骚动”的起始,有人认为这是京都暗中活跃的讨幕派(注:主张推翻幕府统治的人士。)的阴谋,也有人认为这是源自江户时代的一种伊势信仰“御荫参拜”所带来的影响,这方面的历史,我没办法作太详细的解说。读者可以自行参阅可信赖的文献。即使把来历正当的史书从头到尾读过一次,也不会找到“‘不好吗?’骚动,乃是对于乐在圣诞节的男男女女怀有不关己事的怨恨的年轻人所发起的大规模反对运动”这样的说明。
饰磨是从哪里想到“‘不好吗?’骚动”的?
我一想到群众边跳舞边涌入有钱人家,还边叫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边进行掠夺的场面,我就有一种令人讨厌的预感。
饰磨要做的该不会就是趁着“‘不好吗?’骚动”所引发的混乱,靠近走在四条通的男男女女,然后一边喊着“这个给我好吧给我好吧”,一边把女孩子抱起来带走吧?
只要有那个饰磨在,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吧?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也认为,就是因为有饰磨在,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一想到这,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饰磨啊,拜托你,拿出你的绅士风范吧!
我这么祈祷着。
◎
水尾小姐是在我大三时加入社团的,在那之后,我与海老塚学长之间发生了很多麻烦的事。因为太愚蠢,我就不细说了,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当时,我被妄念给弄得双眼缭乱、失去理性,甚至打算把学业都丢掉。那时大力唆使我的人,就是饰磨。而对海老塚学长怀有满腔憎恶的井户也在暗中大为活跃。这么想来,他可能已经在暗中活跃到可怕的地步。
总之,我们设下陷阱,准备诱捕学长。
那年冬天我们开了茶会,用来赶走已经快要毕业的海老塚学长。学长穿着身上写着“坂本龙马请多指教”的和服来参加。他有什么打算,我一无所知。
续摊是在木屋町的某家饭馆吃火锅。这家店相当有古风,高濑川就从纸门外头流过。我跟海老塚学长吃同一锅,学长很稀罕地没有押着人灌酒,只是两眼发光喝着酒,反而令人感觉不太舒服。
“吃啊。来来,再吃一点。”
学长只是反反复复地劝食,让我整个人坐立不安了起来,连根本还没煮熟的牡蛎都放进了嘴里。
学长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他拿出了他的仿刀。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把仿刀,但是那把刀仍有一种异样的魄力。学长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刀子映着电灯的光亮,对空挥了几刀。
然后学长突然站起身,他板着脸孔,而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会被他砍死。然而,学长却只是打开了面向河水的那扇纸门,越过窗户跑到了外头。我们听着啪嗒啪嗒的水声,坐在位子上看着学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学长一边踢着高濑川的水,一个人在那边乱闹。“来啊!”学长大喊着。木屋町的黎明来临,照得刀子闪闪发光。学长不知道为什么,又拿刀乱砍乱劈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而后,学长就消失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学长。
听说,那一夜要把学长赶出去的茶会的费用,学长赖掉了。
◎
耳边传来咔吱咔吱咔吱的声音,我睁开眼看了看时钟,现在是深夜两点。
那个咔吱咔吱咔吱声还在继续。我一下子撑起了身体,这声音听起来像是谁在抓门。
然后,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整个门板随即大力摇动。我从被子上跳了起来,咚、咚,似乎有谁在撞门。一时之间,我连去想我那个破烂门板是快要坏了还是已经坏了都没空,在那瞬间,门被敲坏了。门上被开了一个洞,一只强壮的手腕从洞里伸进房间。明明是冬天,那家伙却卷起了袖子,露出他那乱七八糟的汗毛,非常的,具有“男人味”。
“我知道你在!”
这个嗓门,让听到话的人打从胃里感到震撼。我听见了海老塚学长的声音。
“学长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当然,要让你好好说。我要杀了你!”
“啊、啊,学长你现在说的话是恐吓,会被警察抓起来哦。”
学长的手使劲地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终于能幸福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一定是等在旁边看着我抓住她,然后又被她甩掉,你在嘲笑我,对吧?混蛋、畜生,我不会放过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我饶不了你!”
“哪有这种事啊!”
“我只是想跟别人一样得到幸福而已,就是你!三番两次阻挠我!”
“哪有那么夸张……”
我把几乎没办法跟着大脑动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墙角拉过去,然后整个人缩了起来。
“全部搞砸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要杀了你,你这家伙!”
学长像是哭泣般咆哮着,听起来更加狂暴。我那破烂的门马上响起被打碎的声音,海老塚学长整个人变得很恐怖,飞奔了进来。
到这里,我就醒了。
◎
因为做了这么讨厌的梦,我睡得满头大汗,整个人非常不舒服。我用湿毛巾把身体擦了一遍,换了衣服,再次钻进被子里。我在心里默念着夏目漱石的作品,但若是读《明暗》(注: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被视作日本作家的代表。代表作品有《我是猫》、《少爷》等,《明暗》为其著名作品。因作者过世的缘故而未完成,内容是探究人类的利己心态。)心情只会愈发沉重,于是我丢掉了漱石。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噗噢”这种不可思议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
这样的冬夜,就算是待在公寓的房间里,脚尖也一样冻到不行。那一阵奇特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拉面摊子来了。在这之前,我有过好几次不顾冬季的严寒,飞奔出去追摊子的经验。不过总是徒
劳无功,摊子还是跑了。
寒冷的夜空下,我啪嗒啪嗒地走回公寓。我想起父亲提过的一家叫做“猫拉面”的摊子。三十年前,父亲在我现在住的地方附近的大学中,纷纷扰扰地过完了他的学生生活。就在那时,爸爸吃到了“猫拉面”。虽然叫这个名字有点怪,按照爸爸的说法,这家拉面的汤头是用猫炖出来的,据说锅子里有猫骨漂浮。不过,我父亲最喜欢唬弄自己的小孩了,绝对不能他说什么我就乖乖信什么。爸爸曾经很斩钉截铁地说过这家的拉面“很好吃”。那家老是在眼前跑得无影无踪的拉面摊,该不会就是那家“猫拉面”吧?我的妄想始终没有休止的现象。
想像着外头的彻骨严寒,我在被窝里犹豫着。我还是对“猫拉面”相当好奇。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披上外套,往夜晚的北白川附近走去。
◎
“猫拉面”又再次与我缘吝一面,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啊啊,我想吃吃看父亲吃过的“猫拉面”,想得不得了。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雕像一样。
父亲与母亲的事情,突如其来地压往我的胸口。一向比谁都强势的我,只有在地球环境、父亲和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只有这一点,我一定要坚持住。为了要达成我远大的理想,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都在战斗。虽然说这么做是为了要报答父亲与母亲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能让父母为我费心,也不好让他们伤心。当我这么想定以后,毅然决然地向前行,但也只是慢慢、慢慢地往前走。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再这样下去,我根本看不到未来。
我暂时没跟家里联络,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
大四的五月,我从农学部的研究室逃出来以后,回过家一次。之后我为了要处理很多麻烦事,所以回到京都来。当时,爸爸写了一封信给我。
回程的车上我把那封信拿出来读。信里,爸爸提到了什么叫做与人生相关的重大决断,以及在作这些决断的时候,应该要对哪些条件详加考虑等等,这是爸爸会写的信,思绪清晰、条理分明。那时我正处在一种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烦闷当中,因此在这样清晰整齐的思绪面前,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信纸的最后写着“给我引以为做的儿子”。我当然不会认为,我这种儿子有哪里值得骄傲,于是我愈发说不出话来。
我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想着这样的事。这不太符合我的风格。这种少年维特的烦恼只会侵蚀我的心智而已,我试着打个马虎眼,让自已沉溺在明朗愉快的妄想中,虽然拼命想让自己集中精神,但成效不彰。
我开始对“邪眼”出现的征兆感到恐惧。我的尊严可以说是被这样的不协调所打碎。我想,邪眼要做的,无非就是把我拉到地面上。那家伙一定躲在某处。我能够逃离它的威胁吗?
我心神不宁地拥抱自己那无法沉静下来的灵魂,在黑暗的街道上来回彷徨。最后,我一直走到了田中春菜町附近。
◎
夜空响起了像是金属一样的锵锵声。我很快地反应过来,随即在覆盖住这黑暗街道的空气中竖起耳朵。柏油路面冷得刺骨,街灯投射出模糊的白色光亮。这里的街灯,沿着住宅区的道路一盏盏点亮。在那样的白光中,没有任何生物,只有我一个人吐着白烟。白色的烟雾飘浮在空中,看起来就像蒸汽一样。远处的十字路口,闪闪发光的睿山电车,从右到左行驶过去。
我跑了起来。
车轮轧过铁轨的锵锵声忽远忽近,非常靠不住。我没办法再站在原地。我的全身就像是布满了耳朵,我左左右右地跑在这城镇当中错综复杂有如网络的小路上。我突然注意到眼前这栋废弃大楼……那时,我遭受了无理的羞辱——我居然得要替远藤外送寿司。就在那时,我来到了这栋废弃大楼前。废弃大楼的另一边,传来了非常激烈的车轮压轧铁轨的锵锵锵锵声,然后,就这样回归平静。
我往小路深处探了探。那里似乎有光彩摇动,确认四下无人后,我踏进这条小路。一路上,与先前一样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在黑暗当中更显得难行。
这条小路走到底,就会走到废弃大楼的中庭。听着发车铃声冲撞着那古旧车库的天花板,我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我通过以乌亮的木材制成的检票口,斜眼看了看貌似古旧的砖墙,穿过走廊,没看到任何站务员与旅客。然后,我飞也似的投入了二节车厢组成的睿山电车之中。
当我搭上这辆车的同时,我听见“噗咻”一声,门逐渐关上了。笛声止歌,最后一个音阶则始终在棚架顶盖之间回绕。
睿山电车开始动了。
我叹出一口气,坐进柔软的椅子里。
◎
电车穿梭在夜深人静的京都街道。
车窗因为外头的夜色昏暗显得有些暗沉。在车内照明的灯光下,我的脸倒映在车窗上。我抵着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色,民宅栉比鳞次,可以看见一户户的屋檐。漆黑的空间一下子伸展开来,街灯模糊光亮。“啊啊要到鹭森附近了”,我一边想着,车子一边跑进了两边紧邻着矮墙的窄路。树木的叶片从两边盖过来,与窗户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通过水渠蜿蜒的邻侧时,我注意到自己注视着阴暗窗外的姿势,与从前我从水渠的另一边看到的她一模一样。每天晚上,她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想着,电车随即进入了苍郁又昏沉阴暗的修学院离宫(注:观光景点,建于l659年,为日本天皇家的别墅。)的森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电车很快地穿过了幽暗的森林,接着是一阵刺眼的光亮。
车里的照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熄掉了。日光充满了整个室内。好暖和。我让身体完全跟随车子本身的震动,一边看着窗外。一片翠绿包覆住电车,电车则沉稳地行走于巨大的林木之间。
滑进了像是水泥之岛一样的元人车站,电车随之停下。门“噗”的一声打开了,四周静得像是冻结般。我暂时停在座位上看着门外的景色,听见远方鸟儿啁啾的声音。
无人车站坐落在树林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流泻而下,替水泥地染上了颜色。每当风吹过,光线就会产生些许震动。眼前除了一张塑料长椅外,什么也没有,就连被风吹日晒的时刻表什么的也没有。没有像是耳鼻喉科或者是消费金融的广告,也没有烟灰缸。对了,烟灰缸。我突然想点根烟,但是我的烟放在公寓里了。真可惜,啊不,她很讨厌烟味,这样比较好。
走出车站,我漫步在树林间。空气轻抚我的脸颊,感觉有些冷凉,停下脚步马上又回温一些,但是再往前走就又冷了。树木有点稀疏,要穿过这个树林不算是什么辛苦的事。
走出树林,就看到了一片原野。水嫩的新绿包围住这一片原野。我觉得我就像来到一个宽广的器皿底部。这个器皿底部有着冰冷的液体,而我正一边拨开这些液体,一边到达器皿的底部。我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草上的声响,我吹了声口哨。
原野的正中央是一个书架,这个书架看起来相当眼熟。那是她生白时我送她的东西。我们两个人千辛万苦地从家具行把这东西搬到她的大厦。这个书架很大,两侧长长地延伸出去。我想着跟她一起穿越东大路通的景象,那是相当微妙的光景。书架里排着山本周五郎、谷崎润一郎,以及《源氏物语》。我把源氏拿下来,翻了一下又放回架上。我想起来了,我读到了《宇治十帖》(注:《源氏物语》的最后十个章节。),但这种通篇都是“哎呀”的作品,实在是元福消受。
我低头一看,一只用太阳能电池的摩登招财猫就放在我的脚边。它沐浴在阳光下,来来回回地摇着手,看来乐在其中,是把我当成笨蛋的意思吧。或者是乐在其中地把我当笨蛋看也说不定。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青绿茂密树林的另一端。
果然是比我印象中还要大上一圈啊!只能用伟大来形容了!她迷恋地看着太阳之塔,简直整个人要扑上去。在这个时候,我对着太阳之塔低下头,有如祈祷一般,输给太阳之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么想着。
◎
我远离了太阳之塔,穿过草原,走过一排法国梧桐,在我的两旁有着小小的水渠,日光照在水面上熠熠生辉。
我对着出乎意料地回想这一幕荒唐风景的自己吐口水,更对着想要让喜欢这样流水画面的她看看这样的风景的自己吐口水。这里吐吐,那里吐吐,喉咙就有点干了。
当我想到,她可能正走在茂密的树林中,就像只猫咪一样——我瞬间转过头看,连个影子都没有。如果在这里遇见她,那么远藤那个怪男人,应该也会单手扛着摄影器材,就算是在做梦也要跟来偷拍吧!或许他还会跟她说我是个笨蛋白痴智障又爱说谎的家伙也不一定。
接着,我走向安静悠闲的民族学博物馆。
她也不在那里。
巨大的博物馆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起来就像是迷宫一般。博物馆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着。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复活岛的巨石像。我在这个馆里,看着一个仿巨石像所做成的非洲雕刻品。我像是把这个博物馆给包了下来似的一个人在这里参观。这种体验恐怕一辈子难有一次。为此我欣喜若狂,暂时把她的事抛在脑后。
我晃到了明亮的中庭旁边,透过墙上的玻璃窗,看见纯白色中庭空无一人。中庭上方则是黑色博物馆所切割出来的四方晴空。中央摆了一尊萨波特克(注:16世纪的墨西哥古文明,和玛雅文化一样,后被西班牙军队消灭。)的大型雕刻,前方摆了一张白色的桌子,远藤正正经八百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桌子在写些什么。
我穿过半开的玻璃窗,若无其事地走到中庭。
因为太过安静,以至于远藤马上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一脸惊讶地抬头,立刻把手上的笔记本合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远藤说。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说。
“居然连这里都找得到。”
“那也是我的台词。”
我抬起头,看着晴朗到让眼睛刺痛的天空。
“你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关系。”
一个黑色皮包靠着椅脚摆在地上,里头应该都是摄影器材,看起来,他还没学乖,还在玩偷拍。只要可以接近她,就是万死也值得,所以远藤才会跑到这么有深度的地方来,继续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拍摄。针对这件事,我差点就不假思索地把他用龟甲缚的手法绑起来,再丢在这个中庭里。只不过,我不知道龟甲缚的具体绑法。
“你也注意到那个车站了?”
他垮下肩膀,就像是放弃了。
“偶然而已。”我在桌子旁边的另外一张椅子上落座。
“她在哪里?”我开始找人。
“不晓得。不过,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远藤好像真的不知道的样子。
“你都跟到这里来了,还是什么都没跟她说?你在干什么啊?真是个胆小鬼。”
“我有我的方法,你少管我。”
他说,多少带了一些忧愁的味道。
“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住手吧。老像只小老鼠跟在她后头转来转去,这是不行的,你的路会越走越偏。”
“我不想听被甩掉的男人说教。”
“唔,的确,我是没有什么立场说话。”
远藤粗鲁地拉过皮包,取出小小的保温瓶,然后他把之前那种美味的咖啡倒进杯子里,推到我眼前。我刚好喉咙很干,就满怀感激地收下了。
“这里为什么到处都是招财猫?”远藤说。
“我也不晓得,那是谜中之谜。”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瞎扯。
我们时不时地抬头望着天空发呆。这应该是春季的天空吧。
在远藤的公寓谈话时,我就已经对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时会有什么状况感到些许好奇。这点我之前已经写过。现在的状况,却比之前更诡异许多。眼前,我们就在她的梦里,但是最重要的她却不在,只留下我和他在这里干瞪眼,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性价比实在是差得可以。
我已经意识到再待在这里,恐怕连她的背影都看不到。出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远藤而已,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火大。不过我也注意到,在我发火以前,已经能够享受这种特殊的趣味了。
“那么,你甚至一路闯到她的梦里来,有什么非到手不可的东西吗?”我说。
“不。”远藤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我们两人便相视而笑。
“你也真是不得已哪。”
“我到底是怎么了,好怪。”
远藤看着天空,皱着脸,嘴里发着牢骚。
“你现在就跟个变态没什么两样哪。”我说。
“我可不想被你说成变态。”
“嗯。”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啊!就在我绕着她团团转时,事情就变成这样了。我迷惘了许久,回头才注意到居然迷失在这奇特的森林里,就这么回事。”
“就在你讲什么情情爱爱的时候,你已经腐朽啦。”我说。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吧。”
“现在能怎么办?”
“怎么办呢?”
远藤脸上浮起干笑,他把咖啡从保温瓶里倒出来。
“还是有办法。总是得做点什么才行吧。”我说。
我们两个人喝完了咖啡,看着天空发呆。她还是没有出现。
我们两人的叹息声在中庭回响。
“哪,也不能老是待在这里。”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远藤也下定决心,站起身。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
一样是搭乘睿山电车,我们把她的梦幻境地抛诸脑后。
当电车出了田中春菜町的小路,距离天亮还有一段距离。气温还是很低,就跟下雪时差不多。我的太阳穴开始抽痛,皮肤不太够地绷紧。
“你虽然蛮变态的,但人还不错。”远藤说。
“真是失敬啊。”
“哈哈哈。那,再见啦。”他笑着举起手,接着步行离去。
我则往住处走去。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万物沉眠。她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睡的人吧,我想。
她跟我交往的时候,在小钢珠店打工,生活极其忙碌。也因为如此,她在哪里都能睡着。当我看着她就像猫咪缩成一团睡得香甜时,总是一个人发起呆。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到底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曾经在被恋爱冲昏头的时候想过,她能够这样毫无挂碍地在我身边熟睡,是因为跟我在一起能够很安心的关系吧。这点让我感到非常骄傲。
在我的想像——现在的想像当中,在房里沉眠的她,是不是正在摇摇晃晃的睿山电车里穿过夜晚的街道,前往那遥远的、我不知道的所在?那里的原野森林广阔、阳光明朗,伟大的太阳之塔,是不是正等待着她?
我并不是现在还对那伤心苦恼念念不忘,不过,多少有些难过吧,我想。我踩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脚步声响起。
当我抵达白川通的时候,雪花开始飘落。我决定要弄点我最喜欢的肉桂吐司来吃,所以去超市买了一袋吐司,然后走向御荫通的坡道。
在我缓缓爬上坡道时,想起了不久之前我跟远藤的对话。我突然停下脚步,吐出一口白烟。
仔细想想,为什么我要安慰远藤、让他恢复精神啊?那家伙,对自己脱离常轨的行为视而不见,反而对我一阵痛骂,用胶布把我的房间封锁起来,甚至还让我的房间变成昆虫王国。为什么我要安慰他啊?为什么我非得要跟青春连续剧里那种会劝学弟“你要正正当当地跟她交往才行啊”的学长一样,我干吗一定要演这种跟我差了十万八千里远、热血到不行的角色啊?
我注意到自己正多愁善感。“笨蛋!那种不合理的冲动就要赶快排除啊!”我痛骂自己。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要怎么去面对饰磨?我可是要跟他一起向圣诞法西斯主义宣战的人啊!
我满怀愤怒地甩着吐司,重重地踏着脚步往我的住处走去。
我才不理她还是远藤会怎么样,我在心里发誓,绝对、绝对不让自己再被卷入那种无法抑制的感伤当中。
◎
高中时代,每年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学园祭。
学生把课业放在一旁,来回奔走准备筹划。他们热衷于胆大的妄想当中,有时,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在讴歌青春。到了后夜祭(注:后夜祭是学园祭的最后一天。)他们会围着烧得旺盛的火堆,在那时,轻浮的氛围可说到达了一个顶点。就连钢筋水泥材质的校舍,都像是在这样发烧模糊的空气中飘浮起来,浮游于离地三十公分之处。
在这样的忙碌纷乱中,来来往往、成双入对黏在一起的年轻人可说是比比皆是。学园祭,是高中生情侣的大量生产工程。在这样低烧不退的情况下,大部分的学生都会失去理性,甚至深思自己的人生是否活得浪漫,进而轻易地越过那道门槛,哎呀哎呀几声,周围就充满了感情好到放学时会一起回家的幸福情侣。身为一个理性的人,我看着周边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只觉得十分厌烦,那种发情的样子,简直就像在抢夺残存无几的食物一般。我不禁苦笑,我想,我绝对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而圣诞节就是把学园祭的集体错乱现象扩大到全国性规模的日子。若只是学园祭,走出校外就没事了,但如果是圣诞节,便无处可逃。就算躲在自己的住处,圣诞节的阴影也会透过手机的待机画面、大学里的熟人,或者是电视、新闻等各种媒体,执拗地追过来。
“哪,睁开眼睛吧,不要再把自己关在房里了。圣诞节快到啰。”
他说。
◎
随着圣诞节日渐逼近,饰磨的两颊逐渐消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颇有新撰组那种“近身者斩”的气魄。这绝不是因为他接连不断地向路过的女性发情的关系。每当我去御荫通的小店“Kenya”吃晚餐,总能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更像释迦佛陀艰苦修行的干瘦模样。像他这样的身体,真的能够撑到圣诞夜吗?我不得不这么质疑。
然而,愈是接近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这个魔鬼的节日就愈是逼近到我们的周围,他会非常紧绷,用他全身的力气去抵抗,到最后,圣诞节当天就会发高烧,每年都会睡上这么一天。这是真的。他的战斗,是如此激烈啊。
“那么,远藤那里怎么样了?”一边吃着汉堡包,饰磨一边问我。
“这个嘛……”
“诶诶,你放着那家伙不管,不会有问题吗?”
“我懒得管他。他怎样跟我无关。”
“这样啊。也好。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可得集中精神对付圣诞节才是。”饰磨说。接着,他露出了非常奇异的微笑。
即便如此,我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在他那消瘦衰弱的体内,那个“‘不好吗?’骚动”妄想是多么高浓度团团转着,我就几乎连鼻血都要喷出来了,肚子也饱了。不过,打打嘴炮、卖弄自己的妄想,也是饰磨的拿手好戏。或许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并没有对圣诞夜有任何计划也说不定。“‘不好吗?’骚动”,我实在没办法从这个愚蠢的名字想到什么“凄绝的战斗”,不过这样微妙的判断,也很难用普通的会话表达出来。
如果要对这个折磨了我们五年的圣诞法西斯主义进行最后的报复,就只剩今年了。最起码,不能重蹈那个冬天的覆辙。为了他,也为了我们自身的尊严,我如此祈祷着。
那是我大二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我们四个人前往四条河原町,计划去拜访位于寺町通、每年都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铃木唱片行。我们每年会去那里买偶像月历,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素材。那天,我们一边说着“圣诞节是什么东西啊”,一边打算要无忧无虑地在街上晃荡时,被一阵意料之外的强风给掀得乱七八糟,连同我在内的四个男人,为了要做什么而陷入争论的泥淖中。最后则是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我们掉到三条大桥下的河滩。
天色将暗,鸭川的河水冰凉。我们一边发抖,一边诅咒漫步桥上的男女。虽然频频引得旁人对我们皱眉,但很快地我们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高薮庞大的身躯在寒风中颤抖,还歌咏着眼前的情况:“如此这般吾等当不在世,彼岸之麓为吾落脚之处。”我与井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兀自抽烟。饰磨则是自暴自弃地唱着泉屋(注:IZUMIYA,公司名。以贩卖饼干、点心著称。)的广告歌:“便宜的好东西都在泉屋——”
接着,饰磨便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淡淡地映出对岸街灯的光亮。
高薮那个大胡子再唱:
堆一个给父亲,堆两个给母亲。
回向给我的兄弟,白天时一个人堆石塔。
日头下山,地狱之鬼现身。
打倒准好的石塔——
(注:连同前段“此非此世之语,为黄泉之道上赛河原之种种”,皆属于“地藏和赞”。“赞”意指佛教赞歌,“和赞”指的是日本人模仿汉语赞歌、梵语赞歌所创作的作品,多配有曲调。“地藏和赞”的内容讲述早天的孩子们必须背负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赛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赛河原上都会出现恶鬼,斥责这些孩子如此不孝,并一一击毁石塔,让石塔永远没有堆好的一天。赞歌的最后是地藏王菩萨现身,解救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赞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阴阳两界的河川。一般多以为,赛河原的信仰由来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条河原”。)
◎
我与饰磨造访了在八条的京都车站大楼。
我们听说那里的楼梯上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为了要提振“‘不好吗?’骚动”的气势——也可以说是前战吧,我们到了那棵圣诞树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猎几个圣诞老人,直接在那里煮圣诞老人火锅了事。
那棵圣诞树很大,几乎是高耸入云。电动饰品在上头闪闪发光。冰冷的风追过宽广的阶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顾忌这样的严苛条件,在那棵假树下手牵着手拍纪念照。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兴致勃勃个什么劲儿。我们把手缩进口袋里,站在那里。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停发抖着。没有找到圣诞老人,自然也没有圣诞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们顺手替这其实与我们无关的种种大为嫉恨时,我的电话响了。
对方哇啦哇啦的,几乎就是惨叫。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意义的对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高薮。他说他无法相信他所沉迷爱慕的女性居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吓到了。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连续剧要在电波的那一边开演了吗?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总而言之,这可喜可贺嘛。”我说。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高薮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难得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会喜欢女人,这违反了自然常理啊!”
虽说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反而大大斥责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这你也不懂?”
“她、她、她现在在我房门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点给我滚过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现实世界。相关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维的平面空问,通常被动漫文化的爱好者用来指代动画、漫画、游戏等一系列作品中与现实规则不同的世界。很多御宅族,沉湎于二次元世界中的虚拟人物而对现实人物毫无兴趣。)的东西,那是立体的、活的,还会动耶!”
“当然啊。冷静一点。不然你要一辈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吗?”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神非常残酷,对于这些已经舍弃了一般社会,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在灼热的沙滩上讨生活,且无论如何总是能够自我满足所需的人类,为什么到现在才赐予这样不必要的恩惠。再说,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边的人嘛!
高薮最后还是抽泣了几声,“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这句就挂了电话。高薮,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巨人,我常常会忘记这点。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他的灵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坏的收音机没什么两样。啊啊,就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电话那头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声响。
“怎么了?”饰磨一脸不爽地开口。强劲的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让他看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小学生一样。
“高薮坏掉了。”我说。
事实上,那一日,他被袭击的恐怖经过,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
◎
高薮的那通电话,轻易地粉碎了我们的气势。
我们有气无力地在那棵圣诞树的周边晃了几圈,接着就回家了。事情这样虎头蛇尾结束,实在是令人生气,我们有必要再谈谈相关应对策略才是。我们怀抱着便宜的木炭与便宜的肉,还有我们那高贵的灵魂,由银阁寺内侧爬上大文字山。从登山口一直到我们把火生起来,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炉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开。往西远远看过去,街上连绵不绝的灯火当中,御与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别引人注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注:建于1964年,矗立于京都车站前,形似一支蜡烛,高131公尺,为京都著名地标。)——饰磨称之为京都的Johnny,那特异的存在感,总让人赞不绝口。天空飘着雪,风势很强。我们看着冬天的群山,实在太冷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赶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说不定会怒极大骂“你们这些家伙快滚!”我们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祷。风愈来愈强,登山流下的汗水跟着结冻,关节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斜坡上设置了一座座火炉。到了八月,在这些炉子里点上火,就可以在夜里写出一个大字。我选了靠我最近的一个炉子,把报纸跟木炭塞入,然后把网子盖上去。对盂兰盆节来说,五山送火的仪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烧”(注:盂兰盆节即日本的中元节,“送火”为仪式之一,即是替要离开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径之意。五山送火则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岳、松崎西山、西贺茂妙见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型六种文字,依序点燃,护送灵魂回到天上。)。正确说起来,所谓的“大文字烧”,应该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炉来烤肉的意思吧!
火点燃了报纸,风助长了火势,火星往大文字那个坡面飞散过去。我们那冰冷的内心,此时更是冻得彻骨。京都的学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在“大”这个字上添上一点,弄出个“犬文字烧”来。不过,我们毕竟不是那种没心肝没大脑、会在这季节弄什么“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么“大文字山大火,银阁寺遭烧毁”、“目击两名可疑人物”的无聊新闻。我们追赶着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种部队)人员一样在斜坡上翻滚。我们用乌龙茶来灭火,而在这样的行动当中,两个人大大的活跃,掉下来的火星一定要赶开,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扑灭。绅士,应该致志于防火观念哦。
幸好,在经过几次失败以后,火还是点起来了。木炭也开始发红,烧得很安定,我马上把肉放上去,然后用手把已经掰开的杏鲍菇与青椒散放在烤肉网上。接着,我们从温水瓶里倒出已经温好的日本酒。虽说并不是一定要干杯才行,但看着山下无数的街灯,我们喝着温酒,那份甘甜也渗透到了我们肚子里。然后我们开始烤肉。
今年的圣诞节,不能再因发烧而倒下了!饰磨是这样想的,他补充喝下了日以继夜浓缩制成的姜黄根(注:姜黄的主要功能是增强肝脏机能,肝脏受损会导致男性性功能减弱,故而下文有“饰磨男汁味更浓”一说。),而他原本就丰沛无比的男汁,应该会剩得更多吧?这应该算反效果。不过,我什么都不能讲。因为姜黄根的关系,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时至今日,圣诞节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惧是不是有谁会使出什么阴谋让我们的计划受阻。高薮的事情,不就证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们吗?饰磨是这么说的。
国家公安委员会、陆上自卫队调查部、下鸭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骑马队,国际圣诞老人协会公认的圣诞老人,全国檞寄生爱好会、松浦亚弥官方歌迷后援会,我们的敌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饰磨说。
◎
饰磨曾经与女性交往过。
那时他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赚取生活费,对补习班的学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评价他的人品,这应该算是滥用职权诓骗女孩子吧。
那时,我还没有遇见水尾小姐。对于他居然拐了个女孩子,也没有那么心平气和。我常常对他感到愤怒,甚至考虑要跟他绝交。另一方面我又在想,那种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真的有办法理解、忍受他的伟大之处吗?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够摆弄这个伟大的男人吗?或者是父亲大人会带着比自己年轻的女儿一起私奔呢?无论我怎么想,都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货商场,有着红色的摩天轮。我亲眼看过那个东西,不过听说它就是每天载着年轻男女在同一个地方转而已。饰磨带她去大阪时,也曾经闻名去坐过这个摩天轮。
他一边排队等着上去,一边也有些心神不宁。虽然我没办法想像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他们看起来应该就是一对普通情侣吧。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他先进入车厢,当她要跟着一起进去的时候,他很严肃地把她拒于门外。
“这是我的车厢。”
他坚决地说着,然后当场就把她留下。当他转过一轮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经消失无踪了。这是真实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自己的骄傲与苦涩的回忆,饰摩把他在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沙漠之我作战”。
◎
两年前的圣诞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后,我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桎梏,急速奔驰在耻辱的原野上。之后的第一个圣诞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气,从头到尾,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在那满载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贫乏的欲望所带来的刺激下,我们相约要在她住的地方共进晚餐。为此,我甚至去祗园买了礼物,去肯德基拿号码牌买炸鸡。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处,她已经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到这里我得说明一下,为什么饰磨也在。圣诞夜无论如何应该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一起甜蜜度过才对。或许有人会说,居然叫了第三个男人来,岂有此理,我有这么无耻吗?——请诸位不要误会。他不是我叫来的,这是她的要求。她对饰磨这种深不可测的男人抱有很大的兴趣,而我则是深深爱恋着她,即使她有这样不健全的好奇心。照这样说来,在社团里也只有她这个新进社员,连那个一脸大胡子、蜷曲在暗处的高薮,也能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谈。虽说这是她的要求,但饰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现了——有些人或者会对饰磨有所批判也说不定,不过,这是饰磨的问题,我就不清楚了。
鸡肉被风卷残云吃光,接下来,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这时,我拿出了圣诞礼物,外表用可爱的包装纸包裹,还绑了缎带。她打开包裹,里头是一只内附太阳能电池,配备摩登的机械装备——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财猫。我骑着脚踏车一路去到祗园,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个东西,然后用礼物纸好好包装起来。
她把那只招财猫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然后把那东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一下,招财猫就开始哗啦哗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她说。
虽说那时是十二月,屋里却很明显地充满了另外一种寒冷。我整个人冻在原地,饰磨则是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开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财猫还在哗啦哗啦招手,就像是在计时一般。
三言两语之后,我跟她吵了起来。饰磨只好以生手之姿充当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后因此而好转或恶化,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个东西这么有意思,她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她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我那时的确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仔细想起来,那个时候或许我就该停止追求那种制式的、沉溺奇特的梦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发誓要在下一个圣诞夜雪耻,但那个雪耻的机会却始终没有到来。
总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满满骄傲与苦涩的回忆,我把我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太阳能招财猫事件”。
顺道一提,在这个事件当中最悲哀的非饰磨莫属。他因为插手了自己并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为,劳心费神,最后还是投降,嗫嚅着“我、我先回去了”,一个人踉跄步入圣诞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后是怎么过的,或许睡了一整天吧。
不过,他妹妹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每当她哥又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到他们的住处,她就会笑眯眯地说“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像是恶作剧一样。
从她哥哥那里听完这整件事的始末以后,她更是笑得滚来滚去。
“哥,那你怎么会在那里?”他妹妹问他。
饰磨似乎没有回答。
◎
驱使我们前进的无以名状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老实成熟一点,应该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参加圣诞Party的票,也没必要去策划什么“‘不好吗?’骚动”之类没头没尾的暴动。
我们那无可救药的伟大,要拒绝那无聊的典型幸福,实在是太容易了。
不过,这种典型的幸福,“其实相当不错哪!”有时,我们也会这样发着牢骚。
◎
寒风中,我一边与饰磨对酌,一边看着眼前京都的夜景,我们的思绪在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当中驰骋着。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部错了,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们不会有错。我们就像是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我们越是反复念着这几句话,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渗入我们的心底。
当我们终于烤完肉,饰磨把杏鲍菇烤焦的部分都夹到一起,开始讲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京阪电车到东福寺站的时候,会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边就是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这个医院看起来像是肃杀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场。如果没看到那个红十字的标记,怎样也猜不到这是一家“医院”吧。这种大型医院,多少都带有一些让人觉得可怕的肃杀之气。但是,要找出哪栋建筑物能在这方面与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比拟,我想是没有的。
饰磨曾经去过这个医院,探视一位在里头住院的女性。
不过,那也只是一场梦。
那时,饰磨住在百万遍附近的某个独栋房子里。虽然现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努力,但在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睡男。大学生可是在睡眠方面仅次于小宝宝的人种。睡眠时间如果超过八小时,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拿来做各式各样的梦,充分的睡眠不会带来什么,只有梦而已。
他操作着手机,透过邮件与某个人对谈。对方是女性,有一种因为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温暖感觉。我不晓得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用电子邮件与对方交谈,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邮件与那位女性交谈就已经很满足的样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后,他到了医院里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张白色病床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窗户外头什么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胧。他似乎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他认为她就是因为在医院所以病情才会逐渐恶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睁开双眼。他坐在床边,直愣愣等着,等待持续沉眠的她睁开双眼。
然后,他才终于发现,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已经睡了一百多年。他现在才想起这点。而当他想起这点,他才注意到,其实她已经死了。
饰磨就像是要把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从脑子里赶开一样,猛然站起身,对着京都塔的方向大声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输了!”
他突然闭上嘴。
“差不多是要变得幸福一点的时候了。”他叨念着。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刚刚的事,你就当作没听到。”他说。
山上慢慢变冷。连灵魂的后门(注:双关语,意指肛门。)都冻得不得了。我们把炭火收拾一下,开始准备下山。
“你圣诞夜真的没有什么预定的活动吗?”饰磨问。
“怎么现在说这个?”
“如果你有活动的话,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干。”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说。
走下银阁寺道,我们在排水渠边分开,他一样是骑上他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往今出川通去。
◎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才知道饰磨进了医院。他晚上骑着自行车经过东鞍马口通的时候摔车,整个人飞出去,下巴着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缝了五针。他就这样下巴不断滴着血,一路到了医院。是因为他又在热心观察路过的女性了吗?或者是他又连续猛喝姜黄根导致他的体内平衡大乱?
“我听到奇怪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呻吟。
“什么声音?”
“‘噢——噢——噢——’,一阵很粗的声音从我后面追过来,我只顾着注意那个,然后就摔车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吗?”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壮汉。”
为何壮汉会穿着紧身衣出现在那边?令人困惑。
“又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无论如何,你先冷静下来,不然会发烧的。”
“那些家伙一共有四个人,扛着好大一条绯鲤。”
留下这么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话后,他就把通话切断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啊,我这么想着。
好比说——
我到了百万遍的交叉点附近,然后听见“噢——噢——噢——”的声音从东方传过来,定神一看,原来是几个大汉横越马路,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紧身衣里,双手轻轻地抬起过头,似乎举着什么。“噢——噢——”他们粗声呐喊着,脚下像是踏着某种舞蹈一般。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什么在挣扎,那是饰磨。他吧嗒吧嗒地挥着手,呜哇啊咿地惨叫着。我站在那里,眼角瞥见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轿一样,嘿唷嘿唷抬着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叠半的正中央,如此这般胡思乱想。
我祈祷他不要又因为发烧而睡一整天。最起码,今年不要。
◎
后来我才知道,追着他跑的不是什么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大汉。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厅拿了晚餐,什么都没想就选了姜烧猪肉、蔬菜蒸蛋、味噌汤还有白饭。他端着托盘,找了张椅子坐下,马上他的对面也有一位女性跟着坐下。这位女性,就是饰磨那张“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单”第一名。对于饰磨炽热的视线,她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现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这位女性都还会极度惊恐。
饰磨吃了一惊,她也同样相当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马上坐不住了。一边痛骂着没用的自己,一边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点给吞掉,接着他立刻站起身。到底为什么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对他感到同情。
一边消化着那些自己没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饰磨进了图书馆。
他找到位子,开始埋头于民法的判例当中。不过,他很快就烦了,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披头士的电影《黄色潜水艇》当中的怪异次元生物杰瑞米,很快他就画得入迷,连杰瑞米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画了。
在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专心作业后,他呼出一口气,虽然做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总算是能够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满足感当中,张望着四周,视线正好与坐在远处的一个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视线,穿过高高低低站着的学生,紧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张张转开了视线,等他重新转过头去看那个女生,她已经把笔记什么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个人闷了,也没有心思继续涂鸦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会对他造成困扰,所以饰磨谨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从图书馆离开。就是在外头乱晃才会出事,老实点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气消沉地想着。说起来,像是他在京都丝毫没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话,不如去录影带店借录影带吧!他妹妹刚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这个机会取悦一下Johnny,拔除自己体内野兽的毒气。最起码多少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比较好的人类,他也能够睡得比较安稳。这样的态度,完全可说其情可悯,但是,最后结果却是大凶。
他骑到东鞍马口通。
水流过排水渠道,他越过水渠朝北走,夜间照明稀疏。不久,他来到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车停在面向马路的停车场里,正在锁车。那位女性抬起头来,电线杆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看起来,她正好要走进公寓的样子。
“我不是在跟踪她。”他说。
她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骑着车,通过她的眼前,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生在什么样的灾星下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在跟踪你”,他想这样对她说,但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他愈是辩解,就愈是有理说不清,摆明就是一整个悲剧。像这种状况,除了说他实在悲惨,的确是没办法再说什么。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实在是太过苦涩,就在那一瞬间,饰磨闭上了眼睛。自行车的轮子碾过路面高低不平处,他整个人华丽闪亮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
走出带有浓厚阴影的祗园一带,穿过八坂神社那扇有如被红雨濡湿,颜色鲜艳亮丽的门。夕阳余晖之下,我有些心浮气躁地走在祗园,心情反而愈发恶劣。毕竟是要去拿回我心爱的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掉头走人。八坂神社的石阶上聚集了一群旅人与学生,他们看起来沉醉在从四条通的另一头投射而来、鲜明强烈的夕阳中。
我很快走过神社前,过了马路以后,打开了祗园派出所的玻璃门。狭小阴暗的派出所里,有几个警官或站或坐,闷在里面的空气,轻轻扑上我的脸颊。当我的视线与警官的视线相对,我马上想到饰磨的“‘不好吗?’骚动”计划,完全忘了会有来自京都府公安委员会的威胁。我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我是到这里来应讯的?努力压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种卑躬屈膝的冲动,我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接到了电话。”
通报过姓名以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相当亲切的警官有礼地对我说:“啊啊,请进,麻烦您跑这一趟。”在我坐下填写表格的时候,警官转回后门,把她给牵了出来。
“锁被弄坏了。”警官说。
就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车,“真奈美号”。
两个星期前,我被远藤“当心我报警”如此这般痛骂了一顿,致使我丢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却承蒙警察的照顾可以把她找回来。听说,她是被某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骑着到处去兜风的时候,被警察拦下而得到庇护的。那个粗野无礼的男人也因为占领失物罪遭到惩处。他有这种报应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感到相当愤怒,但“真奈美号”总算是回到我的怀抱了。
“非常感谢您。”
我向亲切的警官低头道谢,然后与“真奈美号”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园,我温柔地抚摸着“真奈美号”的坐垫。我注意到她在行进时会发出少许杂音,不过,无论坏得多厉害,我都会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发誓,再怎么悲惨倒霉,我都不会再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片刻以后,我环视了溢满金黄光芒的祗园。
难得来到祗园,就去好久不见的“祗园会馆’’露露脸好了。
“祗园会馆”就在八坂神社附近,面对东大路通而建。
这五年当中,我时常到“祗园会馆”来。这里会放映晚于一般流行的二轮电影。虽然假日的时候客人会陆陆续续进来,但平常会来的就只有小猫两三只。上映作品也不会是A级作品。说是B级电影,听起来有点可怜,只能算是半调子的电影而已,但是,半调子也有半调子的可爱之处。
那一天,“祗园会馆”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从空旷大厅右手边的楼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着这片冷清。我交钱给她,然后上了二楼。电影虽然已经开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干那种慌慌张张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着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号放映机”,一边掏钱投入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好咖啡后,在黑色长椅上落座,自在地抽着烟。走道有些阴暗,自动贩卖机兀自发出嗡嗡杂声,眼前并排着许多电影的传单。隔音门的另一头则传来了爆炸声、音乐声,还有含混模糊的台词。听起来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的大骚动。
接着,我就像地震鲸鱼一样,悄悄地在电影所谓可看可不看的紧要关头,里里外外来回走动,甚至蹲踞在外头。像这样的高尚游戏——品味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可不是谁都能够玩得好的。
我会来“祗园会馆”,只是为了要这样埋头蹲在放映厅外而已。事实上,就算只这样就回家,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足,就像是为了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吧。但是,我不会为了要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所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喝过荞麦汤。
就在我埋头享受这部电影的同时,“栗山四号放映机”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跟我一样,看了看放映机,然后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才在想是谁打扰我……接着,我对他投去一眼。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我说。
“嗯。”
远藤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你又跟踪我了?”
“不是。我没有要惹你讨厌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同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这边的气氛而已。”
“这样说起来,你也在拍电影嘛。”
“嗯。”
“你拍的电影,有趣吗?”
“应该说,”远藤说,“愿意相信我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没那种事吧。”
我哼了一声,又点了一根烟。
远藤拿出手机,缩着肩膀,按着上头的按钮。
“马上就好。”他说,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干吗啊?”
“准备一下,打个电话过去。”
“打给她?”
“嗯。”
“你又在那里拖拖拉拉的?”我生气地说。
远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纤细的。”他说。
“你这浑蛋。”
“大脑到手指尖的距离,为什么会这么远啊?我想要它动,信号却怎么样也传不过去。”
“你是国中生啊你!”
我被远藤愚蠢的话气得全身发抖,伸手夺过了他的手机,然后,拨了电话给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吗?”
“是。”
我把电话塞进了远藤手里。
在那瞬间,他迷惘了一下,接着,他开始低声与她讲起电话来。
我坐在旁边猛抽烟,诅咒着自己的噩运,为什么我非得要在这里忍受这种国中生的恋爱故事啊!我随后想到,对啊,我根本没必要忍耐,所以我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着要直接走人的时候,远藤一边向电话那头说“嗯。明天,嗯,好,四条”,一边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
他的脸上泛着笑意。在这之前,这个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无聊的百转千折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一瞬间,马上变脸变得让人看不下去。他已经得到最后的胜利了,悠闲地站在彼岸,若无其事抱着双手,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仍站在这一头的我说:“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毙了!他笑得实在是蠢毙了!
我走出东大路通,薄暮渐垂,天空看起来像是带上些许深蓝。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伸出双手乱挥,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尔王,在雷声大作中疯狂地大喊着:“啊啊,我受够了,这到底在搞什么啊!”像是要呼应这深入灵魂的呼喊,夕阳的那一端,那个击碎了我的梦想的男人,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明天下午五点,四条河原町交叉口。
我将排除万难赴会。
◎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一想到远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脸——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觉得苦涩的滋味在我的体内不断膨胀。我与放在房间角落的招财猫相瞪眼,它跟我一样不愉快,但它却又超然到令人觉得可恨的地步。
我问招财猫:
“恋爱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恋爱中的人,为什么可以摆出那么趾高气扬的神态?”
虽然现在的风潮是要礼赞恋爱,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恋爱这种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情感所带来的危险性。人类的内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么美好的言词去装点,有时这些言词还是会被毫不留情扯下来,人类的本性就此显露。等到跟这样的疯狂正面相对,才在那边呻吟着“不该这样的啊”的话时,那就太迟了。人们常常会说:“爱情是一种扭曲的情感。”恋爱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们却仍是为此感到快乐,为此感到幸福、喜悦与满足。
人们总是欢天喜地投身那疯狂的深渊,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溺于其中。而那些还没有投身深渊的人,则是希望自己能够尽早投入。他们认为没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种羞耻。就我来看,那真是大错特错。真正可耻的是他们的沉溺,还有那极欲沉溺的心态。
我为我能够排除那样的情感而感到骄傲。
恋爱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一种悖德的喜悦。那是可耻的,应该尽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种邪恶之果。我们应该要了解,把这种东西当作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毫不在意拿了这种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喷溅到别人身上,这种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对那些满世界蠢蠢欲动,想牵着手乱跑的男男女女这么说: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耻啊。”
◎
高薮被谜样美女逼得只得离开京都;井户身陷嫉恨的泥淖;饰磨在下巴贴上药用贴布,一边在街上游荡,一边计划着阴谋;汤岛一样无止境地嫌恶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着睿山电车绕行;海老塚学长还在进口食品店工作;远藤则是在彼岸放声大笑。而我,在这飘于空中的四叠半之城中拿着手机,沉默无言。手机的待机画面,已经自动切换成“ChristmasEve”。连区区一个电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晓时,阴郁之雨降下。圣诞夜终于来临。
◎
尽管是圣诞夜,我还是去了寿司店。
店里涌入了七十三人份综合寿司的恐怖订单,老板一直做到十一点才刚好赶上。好死不死雨势在这个时候变大,我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下订单的是一家小型医院,我拿着寿司站在屋檐下,又正好碰到停电,整个医院里乱成一团。医院里头护士们持着蜡烛,缓缓列队前进,误打误撞,刚好变成一个圣诞夜会有的景象。
在那之后,订单持续涌入。老板与我骑着脚踏车来回在大雨中穿梭,老板娘则是忙着在店里装盘,所有人人仰马翻。在大雨当中来回奔走的结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冻得要命,身体与心灵皆一起冻结。
“圣诞节你有什么活动吗?”
终于告一段落以后,老板娘一边吃着蜜柑,一边问我。
“什么都没有。我对圣诞节没兴趣。”
我有些怅然若失。老板娘则是轻笑了起来。
打完工以后,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这家咖喱店里,展示了限时内把店里特大号咖喱饭吃完的纪录保持者的照片。在这些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轻人包围着纪录保持者,看起来和乐融融,只有一张照片,跟这样的和乐氛围无关。照片里是一个满脸大胡子、脸上浮着微笑的巨人。这张照片非常荒凉寂寞,照片里的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就像随时会把盘子丢出来一样。不用再明说,这是高薮。每当月底他的生活费告急,他就会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盖浇饭店去挑战大胃王,节省餐费开支。我吃着炸鱼咖喱,一边看着照片当中被孤高的氛围所包围的高薮。店家愿意展示出这张照片,也真是难为他们啦。
高薮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想着。为了要逃离那个谜样女子,他是不是装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潜入鞍马那一带了?我很担心,他那家伙会不会被猎友误当作熊或是天狗射杀。就算真的把他给射杀了,人家也还是分不清楚那是熊还是天狗,真是凄惨的下场啊。
我怀抱着这种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势愈发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边一样。我走在这阵打得人肌肤生疼的雨势里,一边兀自生起气来。一直来到百万遍邮局,光线模糊的车灯接连不断通过交叉口,雨水有如纱幕,撑着伞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么圣诞夜,就这样被雨搞得全部泡汤最好。
回到公寓里,我拿出脸盆、装满热水,把脚浸在里面。已经冻僵的脚趾,在热水的包围下,慢慢膨胀起来。我打了一个冷颤。随便怎样都好,我希望能够就此闭关,在这个城堡中过活。我斥责着懦弱的自己,但是,脚尖血行畅通的快乐实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时在四条河原町等着我们的挑战抛诸九霄云外。
在我的身体获得安抚和放松后,我听见了敲门声。那是汤岛的声音。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走出这样的极乐去跟那个爱妄想的讨债鬼面对面。我继续泡脚。汤岛小声地继续在那里说个没完,但是隔着一扇门,我也没听得很清楚。他还在跟自己的不安对谈吗?还是在唱《铁道唱歌》?我分辨不出来。那有如诵经一般的声音,就像是水波一样忽远忽近。“东有东山,岚山耸于西。行走于彼处之山麓,行走于此处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园清水知恩院,吉田黑谷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宫……”
我对门的那头儿发话:
“汤岛,今天傍晚,去四条河原町吧。”
我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反应。
我打开门,走廊上没有人。只留下《铁道唱歌》的残声。
◎
我甩开热水的吸引力,环抱着与我自己无关的不忿,出门去了。
那场大雨已经停歇,气温却比刚才更低。
起事的地点在四条河原町交叉口。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两条大路在这里交会。不管四条通或是河原町通,两边都是一样商店林立,不怕没地方玩,但像我这种人,连要怎么玩都不知道。
我走在河原町通上,从三条的方向往四条走。看着周围人潮的拥挤不堪,到处都洋溢着圣诞节的色彩,每一家店都在狂喊“圣诞节、圣诞节”,每隔一小段距离,就可以看到一个环绕着金色饰带的绿色圆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电动饰品依然故我地熠熠生辉。大楼的墙面上有一棵圣诞树,还有“ChristmasEve”这类的外国话。人们在其中来来去去,乐此不疲。圣诞节什么的只是一个借口,乱花钱才是真的。我不断拨开人群往前走,各式各样的圣诞音乐从各家店铺中流出、混合在一起,疯狂地构成一种寡廉鲜耻的旋律。让我非常苦恼。
再这样站在狂躁的街道上,只会徒增我的痛苦而已。我逃进寺町通,暂且在烟店看看雪茄。之后为了更能够取得心灵上的平静,我到了锦市场。这个市场的热闹,完全不把圣诞节当作一回事。在这里,我可以放心地打发时间。店头前,鲜鱼并排在发泡过的保丽龙里。其他像是小白鱼干、海带、柴鱼等等,几乎都散发着一种腥臭却足以挑起人们食欲的气味,走在这种气味当中,我觉得很愉快。我直盯着店头前并排的鳗鱼肝看,无论如何我都想一吃为快。为了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而我根本一无所悉的战斗,我一定要现在先储备体力才行。
“喂。”
在自己两眼发直,欲望呼之欲出地盯着某个东西看的时候,被人突然叫住——这种事还真的蛮丢脸的。我一整我那因为对鳗鱼肝的渴望而欲望毕露的脸,然后转过头,声音的主人让我倒抽一口气。我整个人都僵掉了。
是海老塚学长。
学长拎着两个装满东西的大塑胶袋,对着我微笑。
“啊,您好。”
“你在这里做什么?真是不搭调啊。”
“啊、不是,那个……”
“喔,这不是鳗鱼肝吗?”
学长注意到了我一直盯着鳗鱼肝看。
“你想吃这个?”学长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学长就已经跟店里的欧巴桑说“这个给我两根”,然后把其中一根给了我。
“赶快吃吧。你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啊,结核病吗?多补充点营养啊。”
不得已,我只好在店门口站着吃完鳗鱼肝。我想起来了,在这之前我才做过学长来复仇的梦,那个梦与眼前这一瞬间的差异,让我不禁愣住了。
“学长在这里做什么?”
“我?购物啊,购物。”学长说。然后,他笑了笑。
“我在银阁寺道那边的店里工作,有空你也来光顾吧。”
“好。”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木屋町的料理店里,学长往高濑川飞跃而下,来回挥舞着日本刀。在那之后还发生过什么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学长身上的不堪已经脱去,整个人显得非常的干净清爽。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在这里说明一下,我并不是被几块鳗鱼肝给收买了。
我们大口大口吃着鳗鱼肝,兴致盎然地看着过往行人。学长很快就把鳗鱼肝吃完,然后他拎起了放在地上的塑胶袋。
“你加油吧!还有啊,吃胖一点。现在已经不流行什么文艺瘦青年啦!”
路过的女生看起来是女大学生,她们提着起司蛋糕的盒子,一边唱着《脚步慌张的圣诞老人》(注:原名“あわてんぼうのサンタクロ一ス”。)。学长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把视线掉转到那几位女生身上。
“啊,圣诞节到啦。”他说。
然后,学长两手拎着行装,往人来人往的锦市场走去。鳗鱼肝塞鼓了我的脸颊,我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您的招待。”学长轻轻地举起他那只提着沉重塑胶袋的右手对我示意。
◎
碰到海老塚学长的时候,井户似乎正在寺町通的铃木唱片行参加猜谜大会。为什么铃木唱片行会召开这种专找这些热衷此道的男人来参加的猜谜大会,不得而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井户会去参加这种活动。虽然我觉得井户这种无论如何要折磨自己的精神很值得敬佩,不过我还觉得,他也做得太过火了。
果然。下午五点,井户出现在充满圣诞节氛围的四条河原町。他的表情非常阴暗,简直就是会走路的嫉恨化身。他的头上乌云笼罩,五十公尺外就能感觉得到,我们有气无力地互相打了招呼。
我们在阪急百货店的屋檐站立着。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像是等待父母的孩子般无计可施,站在那里等饰磨。
夜色逐渐降临。街上的灯火更形美丽,辉煌得让人心痛。巨大的“京阪电车”电子看板,从四条河原町交叉口上色彩鲜明地浮起。红绿灯一变信号,从高岛屋出来的人群与从四条大桥方向出来的人群,就在我的面前相会合,人数非常的庞杂,跟关原之战(注:日本著名战役,为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之决战。此战与当时日本政权究竟落于谁手相关,许多诸侯在此战中选边站,战争规模也因此遍布全日本,最后德川家康得掌政权。)相比差不到哪里去。我跟井户就站在这里,过往行人对我们投以同情的眼光,他们心里大概是想,“啊啊,这些男人,身上看起来有点脏,想必在这个圣诞夜哪里都没得去,所以才站在这里吧”。我很想就这样回家,但是当我看向井户,看着他那张黯淡到什么时候停止呼吸都不奇怪的脸,我只好坚持住,不在这里舍弃我的战友。
在过往行人当中,许多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拿着店家的袋子,心神不宁地走在路上。他们应该都是满心雀跃不准备要送礼或是受赠礼物吧!袋子里的东西就算不一样,应该不会是配备有太阳能电池的永久招财猫。里面的东西,应该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清爽宜人、接受度高的东西。到底他们的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呢?——我的思绪驰骋,我所感到的苦痛也愈发加剧。井户只会满嘴天王山天王山;我忍着没有发作,把灌注了恨意的视线对上了光辉灿烂的河原町OPA卖场那一带。真是烦人啊。
应该没有人会想要看到像我这样的男人,在圣诞夜的四条河原町上自曝其丑——这么震撼,是人都会避之惟恐不及吧。当我从高岛屋过来的人群之中看到植村大小姐时,马上就拉着井户的手腕,想要进到阪急百货店去避难。不过,已经太迟了。我们的窘态完全落人她的“邪眼”里,就跟被蛇盯上的青蛙没什么两样。我们只得放弃行动,脸上浮起假笑。
“晚安。”
直接走到阪急百货店的屋檐下,她说:“你们在做什么?”
“你先说。”我拼命地抵抗“邪眼”,整个身体往后,提出我的要求。井户则是已经脱离了战线,藏在我背后。
“我在这里等人。”她说。
“那很好。我们今天晚上,有一些活动。”
“听起来很好玩。”
我们有什么好玩的,我看你是误会了。
“今晚我碰到很多人啊,刚刚还碰到汤岛君呢。”
“噢噢。”
我的脑海中,出现汤岛在这片吹着强烈冷风的地区,一个人彷徨无助漫无目的游走的景象,那几乎要令人潸然泪下。
“对了。”她拿出行事历,确定活动日期的安排。
“其他人我也问过了,忘年会二十七日最好。你应该没问题吧?井户君呢?”
好不容易有人问起井户,他却拼命往我身后躲。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露脸吗?”他斜着头,紧盯着下方。
“当然可以。有人有意见吗?”植村大小姐不耐烦地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你今晚跟人家约在哪里?”我问。
“今晚要过去三条那边。”
“那太好了。记得傍晚的时候不要接近四条河原町。”
“为什么?”
在街灯的照明下,她的邪眼可说是闪闪发光。
只要有这双可怕的眼睛睥睨整个四条河原町,“‘不好吗?’骚动”就不可能再现,我们的时代也不会到来。无法抵御“邪眼”之力的我们,会沉入可耻的、应该予以唾弃的泥淖之中,在寒风肆虐之下,我们会败给圣诞夜,被赶到鸭川的河边去,而我大二那年所遭遇的悲剧肯定会重演。只有这一点,是绝对要加以避免的。
“你们这些男人,又在心怀不轨什么东西了?”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
“反正,跟饰磨有关吧。”
她很精明地看穿了。我不加以回应反驳,挥了挥手,就像是要把她赶开一样。
“圣诞夜有什么甜蜜约会这种蛮横无理活动的学生,没有加入我们的资格。去去去,今天晚上靠近我们的人,都会被火焰给灼伤!”
“是是是,我知道了。”
她虽然是叹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开,但她却又马上掉转过身,靠到我那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的脸颊旁边,那双“邪眼”毫不留情地盯着我有如小兔子一般有些胆怯的双眼。
“不要老是肖想要做那种事。”她在我的耳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你这邪眼女!”我发着牢骚。我看向井户,他似乎是快要因为伫立在这一片圣诞节的混乱中感到的羞耻而只剩一口气,费尽心力才能保持他那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他一边环视着周遭的纷乱,就像是向我求救一般。
◎
就在穿越步道的另外一头,我们看见了英雄的身影。
薄暮中,他的下巴贴着药用贴布。我们看见那属于贴布的白色缓缓浮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应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红绿灯由红转绿,他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不好吗?”饰磨小声地说。
井户站在我身边,也同样以小声的“不好吗?”回应。我也跟着和声“不好吗?”。饰磨对着走在他身边的男学生说“不好吗?”,那个男学生虽然想要无视于他,直接走过去,但因为饰磨带着异样的热衷盯着他看,他也终于跟着嘟囔“不好吗?”。饰磨再补了一次“不好吗?”,那个男生也跟着再说了一次“不好吗?”,然后他也随即笑了起来。“不好吗?”“不好吗?”我们也跟上,声音还很小。在这个时候,饰磨开始对着过往行人说“不好吗?”。有些人觉得很不舒服就走开了,也有人跟着应上“不好吗?”。一个站在角落发面纸的金发男像是觉得很有趣,也跟着说“不好吗?”。而当他开始一边发着面纸还一边跟人说“不好吗?”,路过索取面纸的女高中生哈哈大笑,也开始跟着说“不好吗?”。从这两个女生的笑声开始,路过行人也开始满脸好奇地看向这里。“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薄暮时分,感觉有一股焦躁,“不好吗?”这样的喊声轻而易举地渗入其中。穿着西装的大叔一脸避之惟恐不及的表情,加快脚步通过。聚集在店头的女性则是盯着大叔看,“不好吗?”她们说,大叔也跟着回应“不好吗?”。三个欧巴桑也对着夕阳呼叫“不好吗?”“不好吗?”。一群看起来兴高采烈的男人,因为觉得很有趣,所以一窝蜂地跟过来,也开始喊叫“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一对手牵手的男女像是也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开始跟着喊“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五分钟以后,周围开始涌起“不好吗?”的喊声。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谁的声音。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像是鬼扯淡,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店铺流泻出来的光芒,照亮了饰磨的脸。我们看着这样的饰磨,他则是微笑回看我们。
“不好吗?”他说。
一个巨大的人影分开已经开始骚动的人群,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向我们的方向走来,他有着一脸大胡子,脸上杂草丛生。
“不好吗?”高薮说。
◎
在那之后,四条河原町掀起了一阵“‘不好吗?’骚动”。这个骚动,我很难正确去记载书写,骚动可说是有如无比汹涌的怒涛。我们牵涉其中,根本无从得知这个骚动到底会演变到什么样的地步,简直就像是祗园祭典的最高潮。
以四条河原町为中心,这个骚动纵横扩大,“不好吗?”的喊声响彻夜空,圣诞节被撇到九天之外,人们纷纷挤入人潮当中,快活地叫着,每个人的脸庞都被街灯照亮,每个人的脸都在发热。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似乎很快就联络开来,很多年轻人为了参加这个奇怪的骚动,专程搭京阪电车或是阪急电车,陆陆续续到四条河原町来。警察们似乎也很快就开始有所行动。
即便这个骚动急速扩大——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导火线,就是饰磨毫无计划性可言的一句话:“不好吗?”
◎
骚动到底扩大到什么程度,当时我们一无所知。我在一边喊着“不好吗?”一边在汹涌的人群中随波逐流。饰磨爬到河原通的扶手上,喊着“不好吗?”。井户被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高薮那巨大的身躯,随即也不见踪影。
我好不容易脱出人群之外,跟饰磨一起站到扶手上保持平衡,我们喘了一口气。人群一直走到车道上,车子的警报器响遍各地。
我们注意到汤岛正从对面通过,他看起来似乎是哭叫般喊着“不好吗?”然后逐渐消失在人群当中。那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无从得知。
之后,我们又发现一群一样是喊着“不好吗?”“不好吗?”一边蠕动前进的人群。水尾小姐也在其中。她的个子不高,同样混在人群当中喊着“不好吗?”,然后被挤得乱七八糟。远藤就在那附近,也同样喊着“不好吗?”,看起来是追着她跑。“不好吗?”“不好吗?”在人群的阻挠下,远藤看起来非常困扰。我一边喊着“不好吗?”一边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同样是喊着“不好吗?”,远藤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满脸憎恶地瞪着我看,我也同样在一句“不好吗?”之后,跟着瞪回去。
持续喊着“不好吗?”,水尾小姐一边穿过人群,一边说“不好吗?”地来到我的面前。她毅然决然持续说着“不好吗?”向前,在这场大骚乱当中“不好吗?”地找到喘一口气,也就是“不好吗?”的所在。
我站在扶手上,大叫“水尾小姐”,不过我的声音仍是被“不好吗?”的巨大声响盖过,无法传达到她那里。她也被人群的“不好吗?”越带越远,像是一支不安定的浮标,摇晃在波涛汹涌之中。人群里,她那头短发若隐若现地漂浮于“不好吗?”的人群中。远藤也已经“不好吗?”地看不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他就这样消失掉吧。
虽然对饰磨很抱歉,不过我仍投身于人群当中,往她被冲走的方向过去。“喂”,稍后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叫喊的声音包围住我,我奋力分开人群往前走。“不好吗?”“不好吗?”人群一波波地往这里来,几乎要把我给淹没。我不断地把他们往回推,吵死了,一点都不好,我拼命叫出声。“不好吗?”,一位把头发染成褐色的女性像是很愉快般地摇着头,她的后脑勺撞上了我的鼻子,我的脑袋“不好吗?”地痛到一片空白,然后,我“不好吗?”地压下那颗褐色的头,再打飞一个状似疯狂、拼命要靠过来的男人脑袋,确保眼前的视界完整,一边寻找着水尾小姐那“不好吗?”的身影姿态。“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我灌注了我满腔的愤怒,还有“不好吗?”的焦躁,拼命喊出声。真的是怎么样都好吗?
◎
她从“不好吗?”骚动中脱身以后,似乎飞奔进了那些大杂院大楼之间的小巷甬道当中。我好不容易脱离人群,踏入其中却仍是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吐着白烟。接着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碰触了我的脸颊。我抬起头看,雪花从小巷上方那条细长的黑色天空飘落。
“水尾小姐。”
我试着喊她,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外头的道上,众人大喊“不好吗?”的大合唱似乎还在继续。在这里,还能够听见那样的喊声。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圣诞节的音乐。
我伫立在那里。饰磨随即信步走来。造成了这么大的骚动,他却仍像是个路过的旁观者,脸上看不见悲怆,也看不到满足。他把两只手都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脸上很平淡,下巴上的药用贴布已经剥落,在那里晃啊晃的。
“不好吗?”饰磨一边狠狠地把贴布给贴回去,一边冷淡地说。
“当然不好。”我奋力回击。
“唔,也真是的。”饰磨嘿嘿地笑,“高薮跟井户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无事脱身啊。”
“应该脱身了吧。”
我跟他都抬起头看着同一片天空。“喂喂,下雪啦。”他一边在嘴里碎碎念“啊,雪这种东西,以前也下过嘛”,一边还很自得其乐。
“我要回去了。”
我边说边点了烟。
饰磨敲敲像是装满了教科书的提包。
“我要去那边的麦当劳念完书再回家。”他说。
“下次什么时候碰面?”我说。
“忘年会的时候吧,植村小姐说过了。”饰磨说。
“好啊,那时候再见吧。”
“噢。”
“再见。”
“再见啦。我往这边走。”
饰磨动作轻快地闪身进了旁边的狭窄巷子里,然后步行到他可以冷静下来念书的地方。“看那洛阳的花霭啊,樱花树下的男儿们……”歌声在小巷里响起。
“如今月色皎洁且逍遥,静照吉田山”,不晓得为什么,他开始唱起《逍遥之歌》(注:逍遥の歌,此歌为日本旧制第三高等学校著名校歌,创作于明治三十八年,泽村胡夷词曲。)。
“你在唱什么啊?”
我对着他飘然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问。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电车发车的铃声。
◎
我想起了很多事。
她抬头看着太阳之塔。当我们走在鸭川的河滩上,她说:“绝对不能穿情侣装。要是我说要穿情侣装,你就是打昏我也得阻止我。”我们去了琵琶湖排水渠博物馆,欢喜地看着水流过排水渠道,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本《人类临终图卷》。她模仿车站大厅的步行机器人,踏出怪异的脚步。其他像是因为像猫舌头一样怕烫而在味噌汤里放冰块的事,还有烤了二十个铜锣烧以后的一脸茫然的表情。
她所喜爱的读物,是我永远也读不到的源氏物语《宇治十帖》。她喜欢把饭盛到玉米汤里面喝。她喜欢详细叙述她喜欢的漫画故事。她会邀我一起看录好的相声录影带。如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会悲伤懊恼。她很热衷于下鸭的纳凉旧书市(注:每年夏天在下鸭神社举行的旧书展,“纳凉”为避暑之意。)。她会去吃烤鸟串,然后说“这样我也是吃过小鸟的女人啦”。身体不舒服她就去睡觉。我带鳗鱼肝给她吃,反而害她出荨麻疹,损害她的健康。对于招财猫与我,则是冷漠以对。她会让初雪落在她的前发上。她会说“你喜欢我哪里?”来让我生气。当我因为忧郁而束手无策的时候,她也到我的面前来,一起束手无策。她忍受我那些因为烦躁所说出的话。我们走在夜幕低垂的鸭川岸边,走在夜晚的下鸭神社,走在明亮的万博公园,她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着,就像是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她会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笑着。她沉默、她发怒、她哭泣,然后她进入睡眠。她像猫咪一样缩着身体,把坐在旁边的我置之不理,兀自做着太阳之塔的梦。
◎
她到我的住处来,我们谈了最后一次。
一直到最后,我都保持着我的绅士风范。我们轻轻地握手,然后分开。
她回去以后,我坐在我那四叠半小房间当中,连能做什么都不晓得,只是在那里发呆。在这个状况下要是开始喝酒,就太老套了。不过,我想要老套一下。我对我其实跟普通人还是没什么两样这一点感到十分愉快。然后,我写了一封邮件给饰磨,跟他讲这整件事的经过。
他传来了这样的回信。
“如果幸福是有限的资源,剩下的幸福就会透过你的不幸而产生。那个部分的幸福,我就笑纳了。”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呵呵呵地笑。饰磨实在是个伟大的男人啊,我想。
然而,随着我醉到全身发软,我还是在思考。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不论我在这飘浮于空中的城堡里怎么想,依然心神不宁,更加陷落在迷宫之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因为我送她太阳能电池的招财猫吗?或是我因为自己爱吃,所以给她吃鳗鱼肝,害她的荨麻疹发作?还是因为我迟迟没办法读完《宇治十帖》?或者是因为我带她看了太阳之塔?或者是、或者是——她根本没办法理解我的伟大之处?不会吧!
我喝到天亮。一直到早上五点,我才出门去,街上寒冷刺骨。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牛肉盖浇饭店填饱了肚子。
我一边走在仍然昏暗的住宅区当中,一边思忖着。如此一来,我不过就是回到原来的状态而已。我没有突然摔落到巨大的不幸之中,也没有什么寂寞之处,也不用去想自己不能让她的心情支配左右,不需要强忍苦吞我的厌恶之情,也不会因为Johnny难以自持而闷闷不乐。我不必刻意准时赴约,与她一起出门,不用再这么麻烦了,我自由了,我从她这个桎梏当中逃出来了。我终于找回原来的自己,我终于能够从错乱当中重新站起。这可以说是一种侥幸吧!
在这样的状况下,所谓普通的男人这种生物多半会因为没有真正经历过命运般的重大恋爱,而把自己当作是悲剧的主角,沉醉在被雨淋透的自身,然后他的丑态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是愚蠢啊。但是,我并没有落入那样的窘境。
我一边想着这样的事,一边继续往前走。雪从藏青色的天空降下。我停下脚步,扭过我那已经昏醉的脑袋,看着天空。冰冷的破片轻飘飘地落在我发热的脸颊上,不断不断飞舞落下。啊啊,对了。这样说起来,我也曾经在与她一起散步的时候,碰上那年的第一场雪。那个时候,我温柔且优雅地替她拂去了落在前发上的初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眼明手快呢。嗯。我在脑海里,描绘站在雪中的她——就像她现在还站在那儿一样。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也没醉。我告诉自己,我绝对不能自我沉醉在自己身上。我走在黎明中下雪的街道上,我试着努力过了,最后,我还是想要在今天,让自己大醉一场。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哭了起来。
◎
下了睿山电车,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原野上。太阳之塔就在森林的另外一头。那个豆粒大小的小小人影,正拼命挺直背脊,抬头看着太阳之塔。
我踩在草地上,准备要走到她的身边。清爽的草香传来,我的心情很愉快。春天的空气冰冷了我的脸颊。这里,像世界的尽头一样安静。
◎
我本来没有要写刚刚那些东西。
这多半是读者能够想像得到的结局吧!
◎
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都错了。
然后呢,嗯,或许我一样错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