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大闷锅里闷了一天的十二月十八日结束了,新的一天来临。
十二月十九日。
学校从今天开始进入课程缩短期(注:日本的学校或是因应酷暑或是让学生准备大考等原因,会在某时期缩短上课时数)。本来应该要更早实施的,偏偏上次全国模拟考总成绩输给了市立的敌校,大发雷霆的校长从此高唱升学率挂帅,硬是将学校的行事历做了更动。这段历史似乎并没有改变。
有变动的,好像只有我的周遭、北高、和SOS团周遭的人事物。没来得及弄清这到底是什么的阴谋,我就来上学了。结果发现五班又有更多人缺席。今天没看到谷口的人,他总算发烧到四十度了吧。
还有,坐我后面的仍然不是春日,而是朝仓。
「早!今天有没有清醒一点?有的话就好。」
「还好。」
我板着一张脸,把书包搁在桌上。朝仓托着腮帮子,继续说:
「可是,不是眼睛睁开就等于清醒了喔。要确实掌握映入眼帘的人事物,才有助于理解。你呢?你掌握到了没?」
「朝仓。」
我转身面向朝仓凉子,审视她那端正的五官。
「你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在装傻?拜托你老实告诉我吧。你真的没想过要杀我吗?」
朝仓凉子脸色一沉,又露出了那种好似在看一个病人的眼神。
「……看来你还没清醒。我劝你还是快去医院看病比较好,以免延误病情。」
一说完,她就迳自跟隔壁的女生说说笑笑,完全不理睬我。
我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双手抱胸瞪视空中。
这样的比喻不知道好不好?
某地方有个某个非常不幸的人。不论就主观或客观的角度而言,那个人都是相当不幸,具体呈现了连在晚年悟道成佛的悉达多王子(注:释迦牟尼的本名)都会觉得不忍卒睹的不幸遭遇。一夜,他(其实用「她」也是可以,但分男分女太麻烦了,在此统称为他)一如往常在不幸的煎熬下就寝,隔天一早醒来,发现世界完全改变了。那个世界完美到称之为乌托邦仍稍嫌不足。他从头衰到脚的不幸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盈满身心的幸福感。再也不会有任何苦难降临到他身上。这全多亏在那一夜,某人将他由地狱带上了天堂。
当然,这件事完全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将他带走的,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不知道那个人长得是圆是扁,更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这么做。相信这个答案也是无人能解吧。
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会相当开心吧。世界既然改变了,那他就不会再遇到不幸。只是,那个世界和他原本所待的世界有些微的不同。至于为何会这样,则成了不可解的最大谜团。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得到幸福的事实推崇备至,衷心感谢那个人吧。
不消说,那个「他」当然不是我。程度差太多了。
啊……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太糟。前一天的我,既称不上是在不幸的谷底,现在也称不上是置身于幸福的天堂。
但是,倘若不去考虑程度问题,可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以前也是成天为了春日的怪主意,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的呀!现在那些怪主意,却像是永远跟我无缘了。
可是——
这个世界既没有春日,也没有古泉;长门和朝比奈都是普通人,SOS团更是连个影子都还没生出来。既没有外星人也没有时光旅行更没有ESP。而且猫咪也不会说话,是个再普通也不过的世界。
怎么样?
拿之前和现在的状况相比较,哪一个比较适合我呢?哪一边的生活,我过得比较开心呢?
现在的我称得上幸福吗?
放学后,我又习惯性地朝文艺教室移动。如果每天都重复做同样的事,就算不去想,身体也会自然而然的行动,就像我们洗澡,并没有特别想先洗哪个部位,却总是机械化地照往常的习惯行动,是同样的道理。
我每天只要一放学,就会习惯性地来SOS团走走。喝朝比奈泡的茶,和古泉玩玩游戏,听听春日的胡言乱语。如果说这样的习惯算是恶习,想必也是积重难返的恶习了。
可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这个,该怎么办?」
我边走边看空白的入社申请书。这是昨天那个长门拿给我的,意思是要拉我入社吧?可是,至于她为何要拉我入社,我就不解了。是没有其他社员加入,文艺社就会面临废社的危机吗?话又说回来,她居然敢拉我这个突然现身向她扑上去的人入社,实在是勇气可嘉,唯有长门在这个变了样的世界,还是一样有点古怪吗?
「吓!」
前往社团教室的途中,我又遇上了朝比奈和鹤屋两位学姐。一见到我,就吓得往鹤屋学姐身旁钻的可爱学姐真是教我心痛。我向她们致意后便快步离开。真希望能再度回到有幸品尝那甘露的日常生活。
这次,我事先敲了门,听到细小的回应声后,教室门才打开。
教室内的长门,视线在我的颜面表皮上游走了一会,又移回手上的书,推了推眼镜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对我致意。
「我又来了,可以吗?」
小小的头颈点了点。可是目前她最关心的似乎是手上那本打开的书,连头都没抬起来。
我将书包立在一旁,思索着接下来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偏偏这间冷清的教室,连个可以拿在手上的小道具都没有,我只好盯着书架看。
书架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籍。精装本比文库本和小说还多,可见这位长门也喜欢厚重的书籍吧。
沉默。
长门惯有的沉默,我应该早就习惯了,可是在今天这个场合,我却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不设法打破沉默的话,我会更加不安。
「这些全都是你的书吗?」
她很快就有了回应。
「也有前人留下来的。」
长门让我看她手上那本精装本的封面,
「这本则是去市立图书馆借的。」
上面贴有市府公物的条码贴纸。护贝过的封面折射的日光灯光线,使得长门的眼镜在一瞬间闪亮起来。
谈话结束。长门再度埋首在厚重的书本中挑战默绩,我又失去了一席之地。
难受的沉默快让我窒息。我思索可能接得上话的话题,吐出了适当的语句:
「你会自己写小说吗?」
对方大概停了四分之三拍。
「我只看不写。」
我没有错过那隐匿在镜片后的视线移向电脑的一瞬间。哦~原来她在电脑借我之前进行的前置作业就是为了这个啊。我很想看看长门写的小说。这家伙到底都写些什么?应该是科幻类的,总不会是爱情小说吧?
「……」
和长门聊天原本就很难。在这一点上,就连这位长门也是一个样。
我再度面对书架,进行无言的修行。
我不经意地浏览架上的书时,突然被某一本书的书背给吸引住了。
这个书名我有印象。记得是在SOS团蓬勃发展的初期,长门借我的国外科幻大长篇第一集,是本以茫茫字海傲视群伦的书,当时还是眼镜妹的长门,没先问我的意愿,就将那本书塞给我,说:「借给你。」就走了。那本书我整整花了两周才看完。总觉得那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实在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由于感到莫名的怀念,我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这里不是书店,我也没有像在书店站着看免钱的人看得那么认真,只是随意翻了翻,正要将书本放回原处时,一张长方形的小纸条掉出来,落到了我的脚边。
「这是什么?」
将纸条捡起来一看,是张上面印着花朵图案的书签。很像是书店老板随意放入袋里的那种——书签?
我的视界像是旋转了起来。对了,那时候……我在我的房间翻开这本书时…也发现了一张和这张一模一样的书签……然后,我就跳上脚踏车飞奔而去……那张书签背后的字句,我甚至可以默背出来。
晚上七点,在光阳园车站前的公园等你。
我屏住了气息,用颤抖的手指将书签翻到背面——看到了。
『备妥程式启动条件·钥匙。最后期限·两天后。』
从精装本掉落的书签背面,留有这则以明体写成,日期不明的留言。
我立刻转身,三步就来到长门看书的桌前。盯着她睁得大大的黑色眼眸说:
「这是你写的吗?」
我把书签的背面给长门看,她歪着头想了一想,表情困惑地说:
「是很像我的字,可是…我不知道耶。我不记得写过这个。」
「……是吗?这样啊,嗯,没关系啦。你知道的话,我反而伤脑筋。我只是有点在意。没事没事,我只是问一问……」
嘴里忙着辩解的我,其实心早就飘到了九宵云外。
长门。
你果然留下了讯息给我!即使是枯燥无味的一行字,我也很高兴。我可以当它是我熟识的你,送给我的礼物吧?这一定是打破目前僵局的某种提示。否则干嘛写得如此故弄玄虚?
程式。条件。钥匙。期限。两天后。
……两天后?
今天是十九日。是从这一刻起往后推两天,还是从世界丕变的昨天算起?最坏的情况下,期限就是二十日,也就是明天。
这枚单发的惊喜,像是缓缓流出的岩浆一样,又慢慢地冷却掉。我不是很能理解上面的字句,乍看之下好像是要收集钥匙之类的东西,来启动某种程式。可是,钥匙?是什么钥匙?掉在哪里?有几支?假如全部凑齐了,是不是可以拿到某个地方换赠品?
好几个问号在我头上盘旋,最后集结成了一个超大的问号。
只要启动那个程式,世界就会恢复原样了吗?
我快速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又一本本放回去,想检查看其它书是不是也夹有书签。沐浴在长门目瞪口呆视线下的我费时费的结果,收获是零。没有。
「只有这张啊。」
算了,万一期望太多,拿到很多土产,结果被重量压得寸步难行的话,不就又回复到原来的木阿弥(注:木阿弥是真有其人。此典故源自于日本战国时代武将简井顺昭病逝,为了隐瞒他的去世,找来声音近似的男人木阿弥卧床欺敌,直到其子顺庆长大成人,才将顺昭病逝一事公诸于世,木阿弥又回复到原来的身分。)了?行事漫无目的,碰到什么就动什么的话,只会浪费时间和生命值。总之,首先得找出钥匙。虽然离山顶还很远,可是总算是有个方针了。
询问过长门之后,我将便当放在桌上打开,坐在长门的斜对面一边吃中饭,一边思考。长门不时会偷偷打量我,但我只是机械化地动着筷子,拼命将营养往大脑送,这才是当务之急。
不知不觉吃完了便当,正想点茶来喝时,才发现朝比奈不在,只好沮丧地继续思考。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不能白白浪费得来不易的提示。钥匙!钥匙!钥匙钥匙…
就在我快吃不消自己的愚蠢,眼看着就要被自我厌恶给打垮时,我开始碎碎念了起来。
「一点头绪都没有!」
线索只有钥匙,实在太笼统了。这里的钥匙指的应该不是真正可以上锁的钥匙。大概是指KEYWORD的KEY,或是KEYPERSON的KEY吧?即使如此范围还是太广了。这到底是道具还是台词?是带得走的还是带不走的?真希望有提供选项让我选择。就算试图解读长门写下书签的思考逻辑,我想得到的还是只有那家伙阅读艰涩书本时的内心景象。虽然有如天降甘霖般令人感激,但内容却枯燥到让人想打盹的说明,这和我所认识的长门印象一致。
我突然想知道长门在做什么,朝斜对面看了过去,这个世界的长门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她手上那本书感觉一点进展也没有。但是,她没有在午睡。证据就是长门知道我在偷看她,脸颊又开始泛红。这个世界的文艺社员长门本来就是这么容易害羞的人吗?还是不习惯受人注目?
外表一模一样的女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感觉真的很新鲜。我故意更深入的观察。
「……」
显而易见,她目光的焦点是锁定在书本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微启的唇无声地呼吸,轻微的胸部起伏运动也变得清晰可见。吹弹可破的双颊更是越来越通红。说句真心话,这样的长门有点——不,是相当可爱。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其实顺其自然加入文艺社,留在没有春日的世界里悠哉享乐也不坏。
可是,还不行。还不到自暴自弃的时候。我从口袋取出书签,小心握在手里避免摺到。长门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留下讯息,就表示戴着三角帽照阅读不误的长门还需要我。而我也是。我还没吃到春日亲手烹调的火锅料理,也还没将圣朝比奈的倩影烙印在眼睑上。和古泉玩得正起劲的游戏,也因为忙于布置教室而中断了。继续厮杀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赢。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我就少赚了一百圆。
西移的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已到了倾斜的太阳变成巨大的橘色火球,隐没在校舍背后的时间。
一直坐着不动也是很累,何况就算再继续绞尽脑汁,也榨不出任何有益的东西。于是我站了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书包。
「我要回家了。」
「是吗。」
不知道长门到底有没有在阅读,只见她阖上了精装书,收进自己上学的书包,站了起来。她该不会一直在等我说那句话吧?
我对着那具双手拿着书包,在我开始迈开步伐前,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身体说:
「喂,长门。」
「什么事?」
「我记得你是一个人住吧?」
「……对。」
她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吧。
正想要问她有没有家人,一见到她的眼睫毛悄悄垂了下来,就打消了念头。我想到了那个没什么家具的房间。第一次去是七个月前,想到那波澜状阔的宇宙电波内容,各方面都让我害怕。第二次造访是在三年前的七夕,当时我是陪伴朝比奈前去。和第一次相比,因为第二次比第一次在时间上来得更早,想来我也算做了件很神的事。
「你要不要养猫?养猫不错喔,虽然它们的态度悠哉悠哉,但是我觉得它们很善解人意。就算猫会说话,我也不会太惊讶,这全都是我真实的感受喔。」
「我那边禁养宠物。」
说完又静默了好一阵子。眨眨悲伤的眼眸,吸气的声音有如燕子凌风而过的声音一般,吐出了清脆的声音。
「要来嘛?」
长门看着我的指尖。
「去哪?」我问。
我的指尖听着她的回答。
「我家。」
大约沉默了二分休止符之后,我说:
「……行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害羞,还是胆小,仰或是积极的人,我都搞不清楚了。这位长门的精神状态一点也不连贯,还是说,这时期的高一女生平均的精神状态都有如鲸鱼座α星的变光周期那样不规则吗?
「行。」
长门像是急于逃开我的视线,快步走出去。关掉社团教室的电灯,打开门,身影就消失在走廊上。
想当然,我追了上去。长门家耶。高级分售型公寓的708号室。偷看一下客房也好。也许会发现新的提示也说不定。
假如,还有另一个我睡在那里,我一定马上把他叫醒。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和长门都没有对话。
长门不发一语,笔直地向前走。以快被冷冽强风给吹走似的步调走下坡道。我看着那颗被风吹得乱蓬蓬,参差不齐的羽毛剪短发的后脑勺,只能公事化地淡然移动自己的两脚。没有可以打开话匣子的话题,加上我又不知为何,觉得别问她为何要邀我去她家会比较好。
走了好一段时间,长门终于抵达那栋高级公寓。这是我第几次来了?算算去过长门的家两次,去朝仓家时又来过一次,还有一次是爬上了顶楼。
对着玄关的电子锁键入密码,开了锁后,长门就头也不回地一脚踩进大厅。
在电梯里,她也是一语不发。来到七楼的八号室门口,插入钥匙、打开门,打出请进的手势后,就迳自走进屋内。
我一语不发地进入屋内,屋内的格局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改变。空荡荡的房间。客厅除了一张暖被桌外,空无一物。也一样没有装窗帘。
接着,我看到了客房。有纸门隔着的那间房间,应该就是——
「我可以看看这个房间吗?」
我询问正端着陶壶和茶杯,从厨房走出来的长门。长门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后——
「请。」
「不好意思,打扰了。」
纸门好像装有滑轮似的,一拉就滑开了。
「…………」
只有榻榻米。
算了,也好。我可不想再回到过去……
将纸门重新关上。我摊开双手,给一直盯着我瞧的长门看。在她看起来,我的行动想必是毫无意义吧。可是,长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暖被桌上放了两个茶杯,慎重其事地正坐坐好,开始倒茶。
我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了下来。记得第一次来时也是这样。当时我不自觉地灌了好几杯长门泡的茶,然后听那位宇宙人大唱独角戏。记得那是在炎热的新绿季节,与目前的酷寒相较之下,简直是恍若隔世。现在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冷。
我们面对面默默地喝茶,长门垂下了眼镜后的眼眸。
看起来长门似乎在踌躇着什么。一度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看我,却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在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之后,她放下了茶杯,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我曾经见过你。」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在校外。」
哪里?
「你记得吗?」
记得什么?
「图书馆的事。」
我的脑袋深处顿时响起了一声像是齿轮卡住的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和长门在图书馆的历历过往。值得纪念的寻找不可思议事件之旅第一弹。
「今年的五月。」
长门低下眼眸说道:
「你帮我填写借书单。」
我的精神受到电击,停止了动作。
……是的。不这么做的话,根本就无法将你从书架前拉开。春日的夺命连环叩活像骚扰电话响个不停,为了火速赶往集合现场,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
可是,长门接下来的说明,却和我记忆中的情况大不相同。根据这位长门念在嘴里的小声说明,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五月中旬左右,首次踏进市立图书馆的长门,不知道借书单要怎么填写。其实只要跟图书馆员问一声就好,可是人数稀少的图书馆员个个又都很忙。加上她个性畏缩又不擅言词,迟迟提不起勇气发问。这时,一位男高中生经过,看到她在柜台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束手无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主动替她跑所有流程,帮她办妥了借书手续。
而那个人就是——
「你。」
长门将脸转向我,视线大概交会了半秒钟,又落在暖被桌上。
「…………」
这个删节号恰恰说明了我和长门之间的状态。没有家具的客厅再度回归静默,我又无话可说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回答她我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这家伙的记忆和我的记忆,就状况而言,有相当奇特的不同。我帮她填写借书单是事实,但可不是偶然路过,带她去那里的根本就是我。当时,我们放弃了找也找不到的不可思议搜查行动,选择图书馆作为消磨时间的场所。要忘记默默跟着我的长门穿着制服的身影,就算我的记性差到只有海葵幼体的程度,也不大可能。
「…………」
长门会如何看待我的无言呢?只见她嘴唇有点小难过地扭曲了,纤细的指尖描着茶杯的边缘。看到她的指尖微微的颤动,我更加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也什么话都没说。
其实我只要回她说记得,事情就简单多了。那个答案也不完全是错的。我们只是互有抵触罢了。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抵触才是最大的难题。
为什么我们的记忆会不一样呢?
我所认识的外星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张书签。
叮——咚。
室内对讲机的铃声打破了这似乎会永久持续的沉默。这突如其来的响声,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就直接坐着弹跳到外太空了。长门也吃了一惊。只见她的身体颤抖不止,看向了玄关。
门铃又响了。是新的访客吗?可是会有谁来造访长门呢?除了收费员或是宅配人员,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
长门像一缕才刚脱离肉体的幽魂,轻手轻脚地向着墙边移动。只见她操作对讲机的介面板,侧耳倾听某人的声音。接着又回头看我,露出略显困惑的神情。
她轻声细语的对着话筒说道「可是……」,「现在有点……」这类听起来像是婉拒的语句,不过——
「请等一下。」
像是拗不过对方似的如此低声说道后,长门幽幽走到玄关,打开大门的锁。
「哎呀?」
用肩膀推开大门进来的少女劈头就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长门同学居然会带男生到家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双手高举着锅,身穿北高制服的少女,用脚尖抵着门口的地板,灵巧地脱下鞋子。「该不会是你硬逼着人家让你进来的吧?」
你这女人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我万万也没想到,会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看到你这张脸。
「我可是来当社会义工的,你在这里才让我意外呢!」
那张笑脸可人的秀丽脸庞,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坐我后面的那女人。
来的人,正是朝仓凉子。
「我份量煮太多了,有点烫喔,又很重。」
朝仓微笑着将大锅子放在暖被桌上。这个时节到便利商店,一进门就会闻到这种香味吧。锅子里放的正是关东煮。是朝仓自己煮的吗?
「是啊。这种料理可以一次煮一大锅,又不会很麻烦。煮太多时,也可以像这样分送给长门同学打打牙祭。不然长门同学平常都是随便吃一吃。」
长门正在厨房准备盘子和筷子。传来了食器碰撞的声音。
「然后呢?你不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理由吗?我很好奇耶。」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会来这,是因为长门邀请我来,但是我又不知道她为何邀请我,是为了跟我讲图书馆的事吗?那在社团教室讲不就得了?我会跟来,也是想说搞不好可以在这里找到钥匙或是有用的线索。但我又不能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怕又会被当成头脑秀逗的人。
我只好随口乱掰:
「啊——嗯~我和长门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对了,我刚好在烦恼要不要加入文艺社,就跟她边走边商量。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栋公寓附近。因为事情还没有讨论完,长门就请我到她家来坐坐。不是我硬要来的。」
「你想加入文艺社?不好意思,你完全不是那块料。你喜欢看书吗?还是想自己写东西?」
「我就是在烦恼今后要走阅读还是写作路线呀!不然我干嘛找她谈。」
暖被桌上,掀开锅盖的锅子香味四溢,叫人食指大动。高汤里隐约可见的水煮蛋,呈现出入味的漂亮色泽。
正坐在我左斜前方的朝仓,用奇妙的眼神看着我。假如眼神有质量的话,我的太阳穴早就开出一个小洞了——就是那样危险的眼神。是我多疑吗?以前的朝仓曾经在中途化为杀人鬼,可是我看得出来,现在的朝仓落落大方的态度背后有种明确的自信。我想这锅关东煮一定比外面卖的还要美味。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毕竟我目前在各方面都没有自信,只能打带跑而已。
我直觉自己应付不来眼前的状况,于是拿起书包准备走人。
「哎呀,你不吃啊?」
朝仓揶揄的口气,让我益发无言,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啊。」
我差点撞到从厨房出来的长门。长门在层叠的小盘子上放了筷子和管状的黄芥末酱。
「我要走了,打扰了。」
当我正欲转身离去时,手臂上顿时被施加了有如羽毛般轻柔的力道。
「…………」
那是长门悄悄地用手指抓住我的衣袖。简直就像是在抓刚出生的黄金鼠宝宝一样,那么微小的力道。
表情也是一副很脆弱的样子。只见她头低低的,仅用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衣袖,是不希望我回去吗?还是她跟朝仓单独相处会很不自在?但是当我看到似乎显得很难过的长门,就觉得不管理由是哪一个,都不重要了。
「——想归想,我还是要吃。嗯,肚子快饿死了。若不先填点东西,我恐怕会回不了家。」
手指总算离开了。总觉得心里有点舍不得。我从没见过长门以如此普通的方式明确示意,感觉好稀罕。
见到我又荡回来客厅,朝仓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说:我就知道。
我的味蕾不断在尖叫:「好吃!」,内心却是食不知味,吃了什么碗糕都不晓得,只是一味地将关东煮的料往嘴里塞。长门小口小口的吃,光是啃条海带就花了三分钟左右。在场唯一谈笑风生的人就只有朝仓,我始终都是含糊其词带过去。
像是在地狱门前露营一般的用餐风景约莫持续了一小时,肩膀都僵硬了。
终于,朝仓站了起来。
「长门同学,剩下的份,你再拿个容器装起来,放进冷冻库冰。锅子我明天再来拿,你在那之前洗好就好。」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心情就像是解开了枷锁那样畅快。长门微微点了点头,低着头送我们到门口。
确认朝仓走远后,
「那么,我走了。」
我对着门口的长门小声说道。
「我明天还可以去社团教室吧?放学后,除了那里,我也无处可去。」
长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然后……
微微的,却很明显地笑了。
我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当电梯下楼时,朝仓面带笑容的说道:
「你喜欢长门同学啊?」
是不讨厌她?如果要我在喜欢或讨厌中选一个,当然是前者;我原本就没有讨厌她的理由。何况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吧。朝仓,当初从你的凶刀下救了我的就是长门有希,我怎么可能会讨厌她呢?
……可是,我又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个朝仓似乎不是那个朝仓,长门也是。在这里,只有我好像哪根筋不对,而大家都成了普通人。连SOS团也不存在。
我的闷不吭声,美女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轻轻哼了一声。
「大概没这可能吧。是我想太多了。你喜欢的应该是更特立独行的美眉,长门同学根本不是那一型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哪一型?」
「我无意间听到国木田同学说的,听说你从国中起就这样?」
那小子!竟然到处去给我乱宣传。根本就是国木田自已误会了,拜托你当作没听过。
「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想跟长门同学交往,一定要好好想清楚。否则我饶不了你!别看她那样,其实长门同学的心灵可是很脆弱的。」
朝仓如此关心长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我那个世界,朝仓是长门的辅佐人员,关心她还情有可原。只是到最后,朝仓突然抓狂就被消灭了。
「毕竟我们住在同一公寓。总觉得不能放着她不管。每次一看到她,就觉得她实在很需要人照顾。不知不觉就想要守护她,你说是吧?」
我听得似懂非懂。
谈话到此结束,朝仓在五楼出了电梯。记得她是住505号室。
「明天见。」
朝仓对着我展开了笑颜,随着电梯门逐渐关上。
从公寓走出来,天色已暗下来,外面的空气就像是生鲜食品冷冻库里那样冰冷。飕飕吹的冷风,不仅带走了身体的热能,连热能以外的也夺走了。
本来想去跟管理员爷爷打个招呼的,最后还是作罢。管理员室的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也熄灯了。大概睡了吧。
我也想回家睡大头觉。只能在梦中见到她也好。那女人可是有本事能在无意识间闯入他人梦境里的。
「不管在不在都是个大麻烦,起码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管闲事不为过吧。偶尔听听我的请求也好……」
就在我对着夜空尽情倾诉时,突然察觉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这叫我吃了一惊。竟然有股冲动,想将我这颗竟然会起这种可恨想法的头颅狠狠地往某处撞。
「怎么会这样?」
吐出的话语,化为白色的气息,消散在空气中。
我好想见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