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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凉宫春日的惊愕 上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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α—9

翌日,星期三。

不知是一时现象还是后劲蓄势待发,今天这暖烘烘的阳光已经大跳步超越春天直比初夏。说起来,去年好像也有这种时候,看来地球的确越来越暖了。如果这真是人类摆的烂摊就该早点收拾,否则全国各火力发电厂信箱一定会被北极熊和皇帝企鹅共同连署的抗议书塞爆,真想现在就飞过去教它们写字。

所以,汗湿的衬衫已在今早乖乖踏上通学路自然健行的我身上服服贴贴,一旁翠绿茂盛的油亮草地扎着我的眼。冷暖空调完善的学校也很教人眼红,有机会一定要向学生会长进言几句。不管预算实际上够不够,只要有喜绿学姐的外星办事能力,弹个指就装好二、三十台冷气应该不成问题。

古泉应该已经告知会长喜绿学姐的真实身分了吧,不过那位会长大概不会在意身边的女书记是不是人类就是了。

我将轻晃晃的书包担上肩头,有意无意地望着爬坡的北高生背影,脚步轻快得反常——欸?

我不解地打住脚步。那在我身上算是种无意义的多余动作,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此反常举动。

现在是唯有春秋两季中特定期间才有的宜人时节,有着春神发威的阳光,和梅雨锋面还远在南方天边的适中湿度。就算不是春日,心情愉悦至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于意识中瞎子摸象的我,在登上坡顶时才姑且摸索出一个尚可的答案。

“因为太和平了吗……”

这几个字为什么会从我嘴里溜出来呢。

春日带着良性好心情和新团员(暂定)过招,朝比奈学姐仍在课后钻研茶经,长门将文艺社社长的职务塞进垃圾筒忘身书海,古泉则是朝夕如一地轻佻。

与佐佐木、九曜和橘京子等人不期而遇时,我还以为那又是某种超常事件攻击的序曲而进入备战状态,现在却音讯全无。那个未来无名氏也没有动静,不过这应该只是个迟早会揭明的伏笔。不知是早死早超生的好,还是多准备几天的佳,如果能无限期延后或维持现状更是谢天谢地,但我该期待获得谁的垂怜呢?是长门还是我亲爱的准挚友佐佐木?

我想起了和国中同窗之间的对话。我们聊的净是对升学或美满人生毫无建设的空谈,但反过来说,她应该有办法把未来人或外星人的脑袋说得嗡嗡叫。也该随意打通电话探个虚实了吧,未来无名氏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心不在焉地误入一年级校舍,只是在新学期刚开始没几天才有的事,我已经机械性地换上室内鞋飘进二年五班的教室就座。日日脸贴垫板发呆的例行公事,应该要到秋天才会结束吧。

趴了一会儿,春日才像匹在终点线前互相卡位的赛马般,赶在课钟响毕前冲进教室,赢了体育兼导师的冈部两个马身。

“怎么这么慢啊,是为了准备入团考试吗?”

我抓紧班会结束和第一堂课开始间的短暂空档问道。

“嗯~”

不太干脆的回答从春日唇间滚了出来。

“我是为了做便当啦。今天起得特别早,闲着也是闲着,偶尔做一次也好。”

是喔。今天是吹哪星球的风啊,春日居然会做这种平凡女高中生做的事。

“看来那好像花了你不少时间,是三层还五层的豪华便当啊?”

“我是为了想一套营养均衡的菜色才忘我到晚出门的。很好吃喔,真希望午休快点来呢。”

春日用噘得像鸭又像猫头鹰的嘴说:

“嗯——我怎么会有种非开伙作菜不可的感觉呢,有点怪怪的,该不会是做了类似的梦吧?我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要帮谁作饭的梦——先警告你,我可没多做喔,我会一个人全部吃光光。”

不用特地强调啦。就算你要给我吃你亲手做的便当,整栋校舍里我也找不到一个角落吃,更不用说这间教室了。

“你平常很少带便当嘛?有什么特殊理由吗,该不会令堂不善厨艺吧?”

春日沉默片刻后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嘛……实在不好开口,我也不想这么说……不过没错,我老——咳咳,我母亲的口味的确跟常人不太一样。”

难怪不善厨艺了。

“我小时候还以为每个人的家里都这样呢。一般家庭多少都会偶尔上馆子吃一顿吧?那时我还感动得快哭了,只是以为店里就该有这种水平,所以没多想。直到上了小学开始吃营养午餐才起疑,明明菜色好到能让我一口接一口,可是班上同学却有时吃得不怎么高兴,还把剩下的给我吃呢。”

缅怀旧日的眼神投向窗外。

“后来,我就自己动手随性做做看。虽然只是有样学样的马铃薯炖肉,也仍是值得纪念的人生第一炮哦。你猜吃起来怎么样?跟餐厅一模一样呢。我眼里的第一片鳞就在那一刻掉了下来(注:鳞片从眼睛掉下来,日本俗话,意指盖在眼睛上的物体不见了,表示豁然开朗、恍然大悟之意),‘啵’地掉下来‘叩’地滚走喔!”

这鳞还真大。

“跟红龙和象鱼的鳞差不多大吧。不过从那之后,我就决定尽量不要让家里煮东西了。”

“喔~”

有种春日的话从我脑海里勾起某些事的怪异感觉。

便当……应该不是。餐厅菜单上会有马铃薯炖肉吗?还是亚马逊雨林淡水鱼的鳞……?

当我沉思默考,找寻能将纵横字谜最后一题般的答案踢出喉头的临门一脚时——

“对了阿虚。”

春日一百八十度转变话题,视角略降。

“是关于第一次新生团员考试的啦。”

嗯?啊,也对。那的确是眼下的头号大案。

春日转开了她家的餐桌事,彷佛想早早冲掉之前的对话。

“考太多天的确有点麻烦,所以我想大刀阔斧加速一下,有什么好主意吗?”

团长大人竞会向我这不足挂齿的基层团员征询意见,真是受宠若惊。原以为最高负责人会一肩扛下所有的评审权,看来那纯粹是我独断的一己之见。

“这个嘛……关于考试内容——”

我将闪过的念头脱口而出。

“101黄金鼠快抓大赛怎么样?”

春日在这瞬间露出直视了梅杜莎之眼(注:Medusa,希腊神话蛇发女妖之一,若直视其眼便会石化)的石化面孔,看我的眼神就像见到了说溜实情的犯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这个?连数字都说中了……”

竞然会单押全中,难道我已经被洗脑得差不多了吗。对自己的想法战栗不已的我更加无可奈何地问:

“你要上哪儿弄来那么多黄金鼠啊?”

“那就改成为三味线除虱大赛吧。”

它当家猫已经好一阵子了,还会被老妹没事抓去一起洗澡,不需要啦。考题怎么这么简单就变啦?

“只能用校内杂草的烹饪大赛呢?”

别找我当评审。

“用一只手拿着装面粉的小包塑料袋在派出所前晃来晃去,比比看谁最先被盘问怎么样?”

别给警察杯杯添痲烦啦,要是没被一笑置之就死定了。

春日摆出了恼火时特有的鳄鱼眼和鸭嘴。

“那到底要比什么嘛?”

问我干么。话说回来,你怎么那么喜欢比些有的没的啊?这只是入团考试吧,没必要搞得像过节一样盛大。如果是烤章鱼烧大赛我就赞成,烤盘应该能找间器材行便宜买。

春日将我的话当作小溪流水听了就过。

“阿虚,入团考试不是今年才有喔,明年当然也要继续。既然是每年惯例,当作过节也不为过吧?”

又不是自古传承的祭礼或是古趣盎然的庆典,稍微向奥运或世足看齐吧,年年办只会让人生厌。

“春日,你仔细想想。”我打算说之以理:“长门和朝比奈学姐有考过试吗?古泉还不是只因为是转学生就录取了?去年根本就没做过什么考试嘛。”

说起来,我受选加入SOS团的理由才是最大的谜,就让它尽在不言中吧。

春日灵巧地将嘴唇一缩一噘地说:

“真是的!你到底想不想让新生入团啊?”

老实说,已经不想了。就算新生里有异世界人一类的,也恐怕会被春日视为入侵者。既然还没有这类征兆,就表示一年级中那种人根本不存在。普通人不再普通的悲剧正在我身上热映当中,而悲剧不再重演就是就最好的结局,又不是时装流行。人类文明历史都超过两千年了,真应该多少学些教训,位于人类最末端的我不禁将这点感叹深铭于心。

虽然春日仍对○○大赛的○○该填什么而念念有词,但我也只能向老鼠之神祈祷放学前事情不会演变到真要凑齐101只黄金鼠。

拜大黑天就行了吧(注:日本七福神之一,形象为坐于米袋、戴头巾持小槌,扛着大布袋的男子,代表福德。相传白鼠为其使者,是吉兆的象征)?

再次在放学后感到解脱的我,仍旧依着这几天养成的习惯,接受凉宫大师的应考讲座。当然我不是自愿的,这种事就不需再提了吧。至于为何要提起不用再提的事,我想我答不出来。

“考试实在无聊透顶。无论我写了多棒的答案,上限还是只有一百分。我这个人就是最讨厌被绑在这种小框框里,死也不要。阿虚,你想想看。如果答题者超越了出题者的思考范畴,提出了一个比问题更有飞跃性的高深解答,却因为其它问题上的小粗心而无法得到满分,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就是不满考试这点。要是我改到那种超优的答案,不管是两百分还是一千分也照打不误。”

春日随手翻了翻课本。

“而且考试这玩意儿就是要你死背这里头的东西而已,一点意义也没有。没什么比机械性动作更会让人失去人类应有的样子了,这是种堕落,堕落!”

除非春日能支配日本改革教育,否则这个有无意义的理念至少不会反映在我的英语成绩上。

“理解力比背下整本书更重要!”

还以为她想推翻最土法炼钢的考试必胜法——

“一定要当成故事来记。只要能想起哪个人为什么要怎么做,其它相关的全都会像挖地瓜一样拉出一长串。知道吗,阿虚?只要有了基本概念,再来就是要看穿出题者的心理。尽管古人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不过活在同一时代的人类就没那么难猜了。我不是要你猜考卷上会写什么,而是只要知道出这题用的是什么心态,一定有机会反将对方一军。”

对出题者而言,正确答案应该比被反将一军更容易讨个勾吧,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出人意表呢?

“这样才能在精神上取得优势啊。我们的学生身分不过是年龄问题,其实启蒙那些马齿徒长的八股教师的特权就在我们学生身上。我们一定要把年轻当作武器,虽然理所当然,但也只限于这段时期而已。而且这名为高中,能将限时的致命武器活用至最大限度的最大战场,只剩两年不到了喔。”

不知道是懂了还是觉得无所谓,正实时体验着高中生活而哀嚎不断的我,听不出有何言下之意。除非跨越DNA层级上的障碍,否则麻雀是听不懂猎鹰哲学的。和谷口一类的在电线上悠哉地吱吱喳喳比较适合我,至于克敌致胜的猎食生活,就交给春日或‘红与黑’的主角于连那样上进心旺盛的人就好。最近我正因为除睡眠之外欲望全无,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真是窝囊的自我宣言呢。”

春日受不了地摇摇头,像是看着决不拔起配刀的胆小武士似的瞄了我一眼,接着高提唇端。

她以教人吃惊的平稳语调说:

“算了,我也不想批评你的人生哲学。不过呢——”

话尾又突然加重起来。

“不管你是怎么看待学校、课堂或考试的,在SOS团里可没那么简单。在团里我就是绝对的,就是怎么说都通的治外法权。无论是日本法律、常识、习惯、风俗、总统命令还是最高法院判例,在团里都没有用,知道了吗?有意见吗?”

好好好,没有没有,像那种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就不用再特地强调了。你受到统括银河的神秘外星生命体瞩目这件事,也没人比我更清楚,所以全靠你啦,春日。SOS团内大小事,全由你自己决定就好。

其实长门、古泉和朝比奈(大)等人私底下都和我所见略同,所以希望你别责怪他们。

不知春日是如何看待我这声叹息,只见她满足地合上书,动手将笔记收进书包,代表今天的补习既故意迟到的时间消费已经结束了。

虽只有短短十几分钟,竞宝贵得有如让我得以喘息的半场休息,真不知这种安心感算是哪种心理。即便时间少得只会让所有人齐聚社团教室的时刻后退,或者来不及品尝朝比奈学姐的第一壶好茶,却也表示我似乎正试着避开现在的社团教室。

究竞是为什么呢?也许是没脸见那些报名入社、新得发亮的新生,也可能是陷入了不科学的不安和没根据的坏预感等错觉。但是再怎么说,自春日消失以来自持良好的长门、乐于解难题的古泉、娇媚动人的朝比奈学姐,都仍在社团教室里散发圣洁光辉等待着我。

虽然我有只要全员到齐就能在这高中里堪称无敌的自信,不过有如稀薄氦气般钻进我胸口的怪异情绪,仍使我有种构不着地的感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日前偶遇的佐佐木、橘京子和九曜的确令我挂心,但仍感觉不出他们会有何惊人之举。既然佐佐木站在另一边,他们恐将受到佐佐木那有过于春日的言语轰炸,就连我这点微不足道的推理工夫,都想象得出他们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脸。她和春日一样,都是个不易受他人意见左右的人,不过方向不同。春日是劈头就不听人说话,佐佐木则是会先倾听再长篇大论一番。她的本质非常坚实,就算宙斯或克罗诺斯(注:Cronus,希腊神话中克罗诺斯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及大地之神盖亚之子,宙斯之父)下凡降旨,她也不会变节。如果是普罗米修斯或卡珊卓拉(注: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公主,自阿波罗获得预言能力,却因拒绝阿波罗求欢而遭其诅咒)登门劝说,倒还可能赏光。

不过呢,就算那些家伙突然出现还想当我的专属家教,我也不认为他们会教得比春日简单易懂。由结果导出的客观分析,对理解历史而言才是最有益的信息。虽然不太可能,就算我的名讳能名留青史并受后世历史学家批判作为,我也不打算抗议。一来我早已归西,二来死人不会说话,况且有权利和早就烂得乱七八糟的人说话的,也只有未来人而已。

即便身边有人过世,我会为他写回忆录的意愿也不会比猫虱卵还大。所以谁都不准给我随便死啊,失踪也不允许。只要我和春日还在,SOS团的相关人士就不可随意离开。维持现状,永远维持下去。增加还OK,减少就NG。尽管这条眼下SOS团最高团规尚未明文公布,却都是人人皆有的共识。

在我一遍又一遍地思量时,春日特别讲座已告结束。她背受着扫除值日生的隐笑踏出教室,像个出席希特勒青年团全国大会的年轻纳粹党员,在老旧的校舍走廊上大步前进。

纵然春日的我专用课后复习终将明日再续,我也只能得到几秒钟的安详。在我们并肩而走的阴暗社团教室走廊最终目的地上,还有些绝不能忘记的问题。尽管它们弄得我晕头转向,但春日一点儿也不介意。

虽不知在春日心目中我的及格考卷和团员考试哪个重要,但她迈向社团教室的脚步仍像踢踏舞般轻快,看来她的确乐在其中。在她眼中,恐怕那些准新团员们都是第101只黄金鼠。

我期盼那些个准新团员都身怀啮齿动物的机敏,和猫科动物的从容。与其成为春日的无用心理学实验动物,倒不如看清自己,时而悠然游走时而蜷缩防御,还更能成为远景看好的人物,对春日摇尾誓忠的人有古泉一个就够了。虽然他们只要让自己成为脑袋好像总是放空的陆鬣蜥,就能快速融入这间社团教室,不过依我看来希望相当渺茫。

搞不好他们脑袋构造都和春日差不多。对SOS团和前途仍看好的新生而言,一次决胜负应该比接二连三地板过拖拖拉拉的入团考试还要好吧。

该说是预料中事吗,社团教室里的黄金鼠兼准新团员们果然又少了些,剩下三男两女共五人的full house。尽管较昨天少了一人,但就我的观点来看已经算多的了。我真想来个一对一对谈,问问他们到底对SOS团是哪点执着,可惜那是春日的职责,而这位握有本团所有统管、决定权的最高权力者一踏进社团教室,就高声宣布:

“SOS团入团考试最后阶段现在开始!”

已在教室内待命的朝比奈学姐停下注茶的动作,两只眼眨啊眨地。独自端详着动物棋盘面的古泉两手一摊,长门在角落贯彻沉默主义一页页翻着旧书。不到十秒的寂静后,我终于开口:

“已经到最后啦?”

“是啊。”

春日跩得二五八万地说:

“拖太久也只是给大家添麻烦而已,再说我资料也搜集够了,之后要看的只剩毅力,友情努力胜利都不需要。他们和我们相处的时间应该还不够发展出友情,努力也只是缴不出成绩单的人的借口。至于胜利嘛,要的也不是赢过什么,赢过人才是最最重要的。像这种时候,如果赢不了我就等于零分啰。”

春日睥睨的视线在五名新生间巡了一圈,点点头说:

“不错嘛,都有按照我的吩咐带体育服来了,那就赶快换吧。”

在相应人数的钢管椅上正襟危坐的一年级们各个面面相觑,没有动作。这也难怪了,突然下令换衣,是要人上哪儿换啊?话说回来,春日是何时传话要他们准备道具的呢,竞然全都把装体育服的束袋带来了,真是值得嘉奖。这是个事事都很新鲜陌生的时期,虽不知体育服和这个与运动社团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团活动有何关联,但今年的新生们仍遵从了暴虐团长的命令。

“啊、好。”

“知道了。”

各自如此低声说道,拿着体育服挺身站起。

但也只是站起而已。看来他们的羞耻心仍维持在极为健全的状态,不会在换衣时对共处一室的异性要求男女平等。

不知怎地,古泉、长门和朝比奈学姐都没有回避的意思,“别客气请换”彷佛写在脸上。古泉保持微笑(这家伙该不会是个闷声色狼吧),朝比奈学姐顺着行程动手寻找合人份的茶杯,长门仍在教室角落看她的旧书,脸也不抬一下。

看来向这群满面问号的新生伸出援手的任务自然是落到我头上了,于是我深吸口气,牙关一咬——

“来,现任团员都到教室外面,有希也要!书到外面也能看吧。”

这时,春日发挥她平时少见的领导力。

“女生先换,男生在走廊上等女生换完也跟着进去换。虽然我相信价值观在男女之间应该要一视同仁,不过身体上的区别就不能马虎了。来,快出去快出去。”

看不出她以前在一年五班教室里,还是个在男生眼前大方宽衣的女高中生。不提了,那大概只是我的错觉,也可能是被春日的笑容弄迷糊的缘故。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问个明白。

“你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啊?”

看起来像是体能方面的测验就是了。

“我没说过吗?马拉松大赛啊。”

春日两手抱胸,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考那些慢吞吞的试的确不太适合我,像这样干脆一点反而导出好结果的例子也不少喔。毕竞社团体验期就快结束了,为想加入第二志愿的落选者考虑一下也是应该的。于是我想到了这个,也就是最后要用体力决胜负。活力是最重要的,所以最合适的就是马拉松啦。”

我开始回想SOS团至今是否有过任何耐久测试。

“喂喂喂,先等一下。”

尽管还是别说的好,不过这斗室中会对春日的暴走出声抗议的也只有我一个。

“那你之前考的又怎么办啊?该不会到头来还是只用马拉松决胜负吧,那么一开始这样做不就好了?”

“啧、啧、啧啧啧。”

春日像个早料得会有此问的主考官一派轻松地咋舌摇指,对只听了点皮毛的小沙弥用高僧开示般的语气说:

“你头脑也太简单了吧,阿虚。之前的面谈和考试当然不会没用啊,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喔。说到我的眼力和注意力啊,大概和发现小老鼠躲在地面岩块阴影下的老鹰一样好吧。”

只是再不用多久,那只可怜小老鼠应该会被你带回巢里装盘上桌吧。

“我之所以会考试考试说个不停嘛,就像是……像是悬疑片里的麦高芬那样啦!(注:MacGuffin,电影用语,指能使剧情发展的对象、人或目标等,例如众人争抢的物品)”

“像这种时候应该是熏鲱鱼吧(注:red herring,另指混淆、转移他人注意力的事物)。”

古泉冷静地吐槽,但我却因全然不知糕和鱼(注:麦高芬原文音似麦当劳早餐的MacMuffin)有何关联而选择闭嘴,只是春日自己也不是很懂的样子。

“没差啦,重点就是这是场名为考试的适合度测试。嗯嗯嗯,简单来说我其实一直都在观察、试探你们,考试内容根本不重要。那些问题的解答,不过是用来筛选这些能够留到现在的新人的过程而已,所以呢——”

春日伸出食指,当着新生五人组的鼻尖画弧。

“恭喜你们成功突破重重关卡,并得到了挑战最终试炼的权利。快趁现在大肆庆祝一下吧,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考验呢。先警告你们,最后一关比之前都难上好几百倍,需要体力、毅力、精力、勇气,然后是身为人类最重要的能力——也就是永不放弃的决心,方能取得在破关后等待你们的最终胜利!”

总觉得那只是些笼统的场面话,但也挺符合现况,应该不是纯粹说好听的。春日就是这么一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人,如果这次不是这样,那她能和这世上哪里的谁商量啊?

我不住微微苦笑,正因为春日是这种人,才会让我有时……

我死命踏烂了刚钻出心头的小苗,好险好险。即使那只是在脑中成形的字句,也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但是也因为听见了所以更不能置之不理。

语言是一种认知,一旦有了那种认知,在我盼望尽可能长长久久的人生中,我就很可能不得不对某种生死交关的判断做一套深层剖析。也许只是无用的挣扎,但现在的我仍不想被任何意识型态或原则拘束。

最后,思考紧急煞车的我,开始遥想其它愉快的事。例如鹤屋学姐家的八重樱观览记,或是对我热爱的游戏将发售新作的期许……

“…………”

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正在掩饰些什么,长门流顺地拾起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翻书。

“啊……”

不要紧。被谁发现都好,只要不让春日知道就天下太平。不过呢,让她知道一点点也无所谓吧……对不起,这瞬间闪过的果然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啦。

唉……最需要像这样找借口骗自己的,就只有一些不管时隔几年,想起来都会打算一头撞死的悲惨回忆吧。人类的脑真不是普通的糟糕,会突然想起的净是些想早早忘掉的事。哪位仁兄快来实现人类猫化计划啊,猫的脑袋里应该没有半点远大的野心或是对未来的不安。

上更衣室应该也曾是春日的选项之一,只是被视为浪费时间而打了回票吧。

更衣行动在春日的男女轮用社团教室制下强制执行,我、古泉和朝比奈学姐自然也离场回避,在走廊上两手空空地发呆。只是到了一年级男生们该认命换体育服的时辰,春日仍一脸“怀疑啊”地站在里头,被要求离席的长门最后也只是低头看书一步也没动。先别指责我,我也想过要她们考虑一下这三位青仔檬非得在学姐面前袒胸露背下可的心境,不过我完全不认为他们有何宝可现,而那也可能是春日入团考试中的一环。当我想到换女生时也许我待在里头也不会有事,新生们全都已经换装完毕踏向操场了。

话说在前头,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毕竞那在我的原则或是性格上都是办不到的事,而且朝比奈学姐还在一旁看着呢!

就这么绕了一大圈,春日谨献的SOS团最终入团考试终于到来。能开始是很好啦,不过令人稍稍不解的就是春日竞也换上了体育服。纵然这位毫不惮于震荡自身精神世界的少女,踏着自编自奏的即兴街头嘻哈曲调更让我在意,不过最大的悬案,就摊在我们前住的澡场上。

放学后的操场是运动社团必争之地这点,我想不必多做解说。对一介不特别培植体育人才的县立高中而言,这是每日皆有的光景。现在,田径队、足球队和棒球队等大社和只是做些小型运动的学生们,正不停为了阵地你争我抢,就像主张各自领土权的小国豪强,在国境边缘进行无言的角力。

几乎独占了四百公尺跑道的田径社战况虽没那么惨烈,不过春日正意气风发地领着五名新生毫不客气地朝他们走去,好比一尾突袭小鱼群的旗鱼。

尽管事情至此已骑虎难下,但是每日上下学和体育课外不做任何运动的我,便在春日的恩准下,和古泉跟朝比奈学姐一起在步下操场的楼梯上待命。他们跟了春日那么久,对她的下一步自然心里有数。打从一开始就看似无心参与的长门,现在应该还在社团教室里徜徉书海吧,真是明智的决定。

也就是说,除长门外的我们这三位现任SOS团团员,都唯有路人化一途可选,要是说错了什么被迫上场可就惨了。

仔细一看,春日先是像个天王老子刁难某个田径队员,接着丝毫不顾众队员的怨气和眼光,带着五名新生在起跑线前整队。

“让我们跑应该没问题吧!虽说田径队除了跑步以外别无长处,但我们可是为了更崇高的目的而跑的。而且我们只有跑今天一天,又不会带来什么困扰。再说操场可是北高生的公共场所,我们拿来跑步有意见吗?”

速速说完这长串后,春日给了对方0.1秒的时间。

“没意见是吧,那就这样啰。”

聚集过来的田径队员还来不及开口,春日已向众喽啰发号施令。那只是一句简短的——

“预备——跑!”

说着,春日已飞身而出,但新生们却仍楞在原地不知所措,大概是没被告知要做什么吧。

“发什么呆啊!快点跟上——!”

他们的石化被春日的大嗓门敲开,跨步追上正绕行起跑道的体育服背影。从领先的春日步伐看来,这应该不是短跑——啊,对了对了,是马拉松大赛耶。

她到底想让他们跑几千公尺啊,连马表都没带的说。

话说回来,最终试炼只是单纯的马拉松,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幸好不用去凑101只黄金鼠。”

我在楼梯顶端坐下,远眺着眼下的操场喃喃地说。春日不停为落后的新生大声打气,健步如飞地带队前行,活像只牧羊犬。

瞇眼远眺的古泉对我做了点反应。

“虽不是不可能,不过在凉宫同学的意识里,黄金鼠大概没什么特别涵义吧。”

“要是春日真的要那样做,你会怎么办?”

古泉双掌向上一托,宛如在秤着些什么似的。

“当然是拜托我朋友经营的连锁宠物店,一间一间尽我所能替她凑啊。以纯观赏的角度来说,黄金鼠是很可爱的小动物喔。”

只要不是全部挤成一箱就好,又不是要做蛊(注:将大量生物存于密闭容器内埋于地下不予喂食,任其自相残杀。据说残存的最后一只身上将宿有所有惨遭啃食的冤魂,届时便能成蛊)。

“对了,古泉。”

“什么事呢?”

“那些参加疯狂马拉松的新生,是不是每个人真的都家世清白啊?”

“那是当然的。就调查所知,没有任何值得顾忌的地方。无论是外星人或未来人等等,和现世人类范畴不同的一个也没有。”

古泉的手往颚尖轻轻一抚。

“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要挑一个最在意的新生,那还是有的。虽然的确是普通人,我会这么说也只是出于直觉,或者是种预感,不过就凉宫同学而言……全部淘汰一点也不好玩——至少要选出一个录取,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那么留下来的会是谁呢?那个人选就在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虽然那只是个小小的预感,一点理由也没有……”

感觉他说的和我想的是同一位——而且是女性。

“那个人的背景应该没有不妥吧。”

“是的,都调查过了嘛。不过那个人有点特别……”

哪里特别?要说就快说啊,现在马上。

古泉愉悦地呵呵笑答:

“我就先暂时保密吧,那只是个无关轻重的小秘密罢了。我也能断言那对我们绝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也许还会是帮助呢。”

纵然这隐晦的说辞颇吊人胃口,不过既然古泉都这么说了,也只好相信。只要扯到春日,这家伙比我还神经质呢。

“然而——”

又来啦?

“是的。然而,我现在心中有种非常浅薄,却又相当难以说明的不协调感。请别误会,我指的并不是那群新生,纯粹是对我自己。”

如果是恋爱之外的人生咨询,我倒能姑且一听。

“我不认为谈得出什么帮助。”

古泉望着在台阶边盛开的春紫菀说:

“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变薄了’,该怎么说呢——”

就外观看来,你的脸还是笑口半开的铁面皮啊。

“我指的并不是外在。是例如现在脑里的究竞是我的意识,还是我在梦中想象出来的非现实的虚拟意识……之类的事。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一点点疑心而已。”

你该不会是过于操烦春日的精神状态啦,夜路走多还是会碰到鬼的。去看个心理医师吧,如果只是血清素症候群(注:Serotonin Syndrome,因服用药物导致脑内血清素过量,会造成头痛、晕眩、呕吐、昏睡甚至死亡)大概能开个药给你。

“我是真的会考虑喔。如果这是我个人问题就好了,不对,一定是那样。既然凉宫同学玩得那么开心,那么暂时也没有‘机关’出场的分了。”

听古泉说完,我的视线再度回到操场上。

“大家跑完之后一定会口渴吧,我先去备茶好了~”

依然如此贴心的女侍版朝比奈学姐的话在耳边响起。

意想不到的是,春日奔跑的步调就长距离马拉松而言异常地快,而且好像只是想单纯地绕着跑道跑而已。不计时代表的就是时间无限,恐怕连要跑几圈才停之类的明确目标也压根儿没想过。

想到这里,我终于探清了春日的真意,并深深同情那五名新生。

春日那疯子真的打算要他们全都跑到趴为止。跟不上的就一个个淘汰,然后跟缠斗到最后的随口掰些慰劳的话就了事,应该是这样吧。

看来她是想不到任何比抓黄金鼠大赛更有趣的点子,所以才想用马拉松快刀斩乱麻。虽想问问她究竞想如何处置笔试等项目,不过现在就是春日的厌倦充分挥发之后的结果吧。要不然,她就是真的很在乎这些陪她玩了这么多天的新生。

然而,最有可能的还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收新团员的意思。

最终试炼,无限期耐久马拉松。

待春日止步,一定没有半个新生能站在她背后。春日可是个不许任何人尾随,媲美超高速彗星的女子呢。

没过几圈,新生们开始落队,彷佛验证了我的想法。这画面完全不难想象,就算找来整个田径队,也没几个能跟上春日那双飞毛腿。不过,还是有几个全神贯注地跟着领先的第一队——也就是只有春日一个——形成了第二队。

一般而言,马拉松类的比赛一开始就会订定里程或是限制时间,但是春日都没想过。她只想跑,跑到心满意足为止。终点并不存于空间或时间,对后方新生只是种肉体和精神上的酷刑。

顺道一提,春日还拥有来源完全是谜的体力,若放着她不管,她恐怕会乐得一路跑到明天破晓。她身上的粒线体真的是地球产品吗?即使她身上的神秘细胞能制造未知的ATP(注:三磷酸腺苷,能在细胞内储存或传递化学能量),不过现在她威力全开的样子已教人吃惊也来不及,心中的无奈全都转成了赞叹。

像这样痴痴看着刚踏入海军陆战队之门的新生们被迫从事重劳动,究竞已花了我多少时间呢?

比起合格与否,朝比奈学姐更把慰劳这群报名入团的新生放在心上,回到社团教室准备新开发的荞麦茶,留下我和古泉观战。喔不,不只是我们,原先在操场上各自投注于眼前练习的运动社团成员们,也几乎都开始关注这场特异的绕场马拉松。春日的跑姿又美又轻,虽然我不是很熟悉,不过那股跃动感正宛如一头驰骋草原的鬣羚。

也好,春日就是要这样,平常也都是这样。

可是——

没过多久,操场光景就只能用一幅在土地上挥毫的“尸横遍野图”来形容。

被无止境的无限期马拉松击垮的新生们纷纷在跑道上瘫倒,使我深信在这种年代还进行这般纯精神式练习的运动社团,绝不会在不热衷体育竞赛的北高出现。假如春日在一年前就把这当作入团考试,我和朝比奈学姐保证不及格。尽管如今已不需评比入团是福是祸,但我仍会毫不犹豫地感谢春日的随性。

当然,即便豁达如我,亦不认为有任何新生能通过如此胡来的马拉松测验,但春日的无尽强制淘汰赛总有结束的一刻,那就是怪物春日的喘息吹散漫天沙尘、双腿立定之时。

至此,眼前景物几乎冲散了我人生十七年来积蓄的自信。

入团报名者在跑道上这里躺那里趴,虽然没说出口,田径队队员仍将路障般的他们搬到操场边缘。相信这些半僵尸化的男男女女最想要的,就是新鲜氧气和从茶壶中流泄而出的自来水吧。

然而——

只有一人,在春日宣布考试结束时仍紧跟在后冲过终点线,仅晚了春日数秒。

虽免不了汗流浃背吁喘连连,但她还是办到了。没错,“她”指的就是今年入学的学妹。

不合身的宽松体育服罩着娇小身材,汗湿乱发在动作稚拙的手努力拨整之下慢慢化为鸟巢,红晕渐涌的端正脸蛋上有着由衷喜悦的笑靥,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类似微笑标志的发夹。

“你……”

春日的声音中藏有几分意外。

“你很厉害嘛,竞然跟得上我。以前有练过田径吗?”

春日的鼻息也不禁纷乱。

“没有。”

少女立刻回话。

“我都只是参加活动,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一直以来我想加入的,呼啊,就只有SOS团而已,所以我撑下来了!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加入SOS团,才能通过这一关!”

虽不知她跑了几公里,但她仍答得精神奕奕,也还有力气在汗水淋漓的脸上挤出笑容。

春日似乎对这番话相当满意,一面调整呼吸一面说:

“过关的只有你一个呢。不过呢,这只能算是第一次适合度测验,往后可能还有很多试要考,准备好了吗?”

“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不怕!哪怕是要捞起水面上的月亮,我也会尽全力去做!”

这两位的对话,让安全地带的我和古泉不禁目瞪口呆。

她身怀不输春日的脚力和肺活量,而且还是一年级生,田径队绝不会放过这种好货。看吶,因跑道被占而一脸郁闷的田径队员们已经目露凶光,那绝对是处心积虑要把前景看好的新生挖进田径队的眼神啊!

虽然扯上春日就只能死了这条心,但田径队员们的眼神仍像个把脑筋动到与佛教势力保持距离的战国武将身上的葡萄牙传教士,对政变新生志向抱有一丝希望。亲眼看到她展现长跑实力后,会有这种欲望的确很正常,我完全认同。

少女满足地用手臂抹去额上汗珠,忽然抬起脸来与我四目相交。那张瞇眼浅笑的的含蓄面容,带给我无限的既视感。

她会是“知情”那一边的人吗?例如身属谜之第四势力,拥有连长门和古泉都视而不见的超常伪装术……想归想,但她身上没有一点像佐佐木、九曜、橘京子或神秘未来人那样的气息。

该不会是第五势力吧——

喂喂喂,拜托不要,到底要我和多少人种打交道才甘心啊?尽管我惰性大发,但本能仍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危险。她应该只是个与众不同的新生,春日至少想要一个的准新团员,就这么简单。春日想凑齐未来人、超能力者和外星人的知名宣言已经是一年前的事,而在这发生了五花八门荒唐事的一年间,此愿已在春日本人不知不觉中全数达成。

春日最新的愿望就是招收一个有才干的新团员,甚至不必是个智人或特殊人种。因此,她真正想要的可能只是第二个好使唤的基层团员,也就是本人二号,那么通过春日这场入团随堂考的少女,很可能会沦为NPC之流的凑人数跑腿小妹,或是替终将离开校园的朝比奈学姐继承衣钵的新一代吉祥物。

要是她不是正牌人类,想必在不久之后就会主动与我接触,到时再盘算也不迟。我早就习惯和奇人异士交手了。

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拄膝调息的新生并没有什么超常特质,或是未来人那样成谜的过去,亦或外星人级的荒谬举动。

她就是个人类。我不需要任何建议或忠告,这是我分析后的结论。就像现代人,是由外形不定的原生生物在种种搞不懂的经历后进化而来的事实一样,是无可动摇的真相。

我偶尔也会做出正确推论的啦。

于是,突如其来的SOS团入团考最终章,终于在独裁团长突如其来的念头下落幕了。

想当然尔,我的疑问并未因此打消。不只是对那位合格的学妹感到似曾相识,第一次打照面时莫名地吸引我目光的也是她。虽说古泉断言她决不可疑,但能通过春日的入团考试又蒙其赏识,在在都显示她不是个泛泛之辈。

到底是哪里不普通呢?如果是鹤屋学姐那方面的,至少能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居民而在安心栏中打勾,要是和外星、未来或超能力有瓜葛,那就是另一个新题库里的应用题了。

“嗯——”

古泉朝不禁出神呻吟的我背后一拍。

“不必担心,她很正常。体力与凉宫同学相当的女高中生,真要找起来也有千百个吧。能得到一位这么可爱的学妹不是挺好的吗?她似乎很有跑腿的资质呢。”

看来他是真心这么想的,满脸都是从容的柔和笑容。

但是那没来由的既视感,或者说似曾相识的错觉,仍抛也抛不开。

虽说这股错觉,让对她记忆全无的我在货真价实的邂逅场面中对她多加关注,但是反过来看,我明明知道我们毫无交集,又为什么会认为曾见过她呢?这个疑问就像卷积云般细长的近晚炊烟,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等等。”

这么说来问题不是出在那学妹身上,全是我个人问题啰?我才不相信我疑心有那么重。她乍看之下只是个外表讨喜,毫无健康疑虑,人见人爱的瘦小学妹,我到底在动摇什么啊?

现在,早一步回社团教室的春日和独享新进团员头衔的新生应已更衣完毕。当门由内侧打开时,奔出教室的少女轻巧地闪过差点与她正面对撞的我,那身影宛若春风中的纹白喋。

“我该回去了,明天也请多指教!”

她笑得有如夏季盛开的花朵。看似未经量衡的松垮制服,特别的发夹,健康的脸上有着有如双星其中一侧般耀眼的活力,还有略为稚嫩的笑容。

古泉虽在我身边站得像个超级男模,但学妹没看他一眼,只对我投以快速直球般的眼光凝视片刻,接着呵呵轻笑。

“明天见!”

她像只临时忆起欲往何方的知更鸟,一溜烟冲向楼梯消失无踪。

我俩沉默半晌后——

“看来她很喜欢你呢。”

耶嘿嘿的笑声最适合现在的古泉吧,只见他继续低语:

“哎呀,这个新生还真是可爱,如果能成为同个社团的学妹就更好了。看来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喔,你意下如何?”

意你个头,我只是以为春日根本不想收新人而有点讶异罢了。我正在忙着决定自己该对那学妹的毅力足以闯过摆明要刷掉所有人的疯狂马拉松赞扬两句,还是对自己的运动神经抱持怀疑,别想歪。

“其实长跑和运动神经并没有直接关系呢,根据研究表明,还是遗传因素影响大得多。不过这不重要,现在就先这样吧。”

你真的一点也不紧张啊,古泉?该不会是知道什么内情吧?

叫喊声在古泉微微苦笑并耸肩混过我的问题时冲出社团教室,我的追问也就到此结束。

“衣服都换好了,可以进来啰!”

听起来春日还真是乐歪了。

她一如往常地坐在团长席上,用她专属的茶杯啜饮荞麦茶。朝比奈学姐正忙着拾起散落在地的体育服并折起,浑身散发着凉宫家专属女侍长的风范。设定是不是要改成带自家女侍来上课的任性大小姐比较好啊?

“那样好吗,春日?”

“好什么?”

“就是收新团员啊。”

“这个嘛,嗯。告诉你喔——”

春日一口气喝干茶杯,碰地一声摆在团长桌上。

“其实我打算一个都不留啦,所以才用马拉松当最后一关。可是我万万想不到竞然有新生能够跟到最后,惊叹号和问号都成双成对跳出来了。就像‘!!??’这样。”

原来如此,她真的从来没有招新的意思,之前的入团考试全都只是春日的小游戏而已。

“可是,竞然有新生的体力比得上我,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呢,已经能用特例处置了。像她那么优异的人才,要是加入田径队,成为一流中长距离赛跑选手参加高中联赛都不是梦吧?”

既然这样,要不要考虑和田径队商量一下来个皆大欢喜啊?

“太浪费了吧。田径队当然乐意啊,他们最近比赛一个奖都没拿耶。像她那样别的社团抢破头都想要的人,我当然不会说交就交,而且她可是自己来敲我们SOS团的门的喔。要是不尊重她本人的意愿,又该把健全的校园教育往哪里摆啊?这种开民主倒车的行为我才不干。”

她明明就是最不注重健全校园教育或这世上任何意识形态的人,却仍然说得兴高采烈。

被其它社团投以羡慕眼光的感觉一定让她爽翻天了。现在又不是群雄割据的中国魏晋南北朝的时代,不需要变成曹操那种人才搜集狂吧。

“那倒是不至于啦。”

春日在团长桌抽屉中东摸西摸,抽出一张不知摆了多久的影印纸。

“你先看看这个吧。”

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日前春日召集入团报名者并要他们填写的笔试试卷。呃,应该是问卷才对。

“其它的我都准备要烧掉了,只留她的。新团员的决心就在上面,我想你应该也有知道的权利。”

我的确很想拜见完全通过春日随性入团考的新生留下的宝贵资料。我快速浏览了一遍,铅笔字迹就在已知问题下的空白处拘谨地舞动着。

以下即为试卷内容:.

Q1“请问立志加入SOS团的动机?”.

A “有想法就要付诸行动,我已经爱上SOS团了。”.

Q2“你入团后能对SOS团做什么贡献?”.

A “允许我做的我全都会做。”.

Q3“在外星人、未来人、异世界人、超能力者之中,你觉得何者最好?”.

A “我最想和外星人聊天,最想和未来人成为好朋友。超能力者好像最会赚钱,异世界人的可能性最多。”.

Q4“上述理由为何?”.

A“在上一题一起写了,对不起。”.

Q5“写下你亲身经历过的神秘事件。”.

A “没经历过,对不起。”.

Q6“一句你最中意的成语。”.

A “空前绝后。”.

Q7“如果你什么都办得到,你会想做什么?”.

A “在火星盖一座城,然后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就像华盛顿D.C.那样。呼呼呼。”.

Q8“最后一题,请在此表示你的决心。”.

A “我甘愿让视力下降从此与眼镜为伍。”.

备注“如果你带了什么非常有看头的东西来就有加分机会,快拿过来。”.

A “知道了,马上拿来。”

……华盛顿D.C.应该不是美国第一届总统自建自取的城市吧,D.C.又是什么的缩写啊?

“不知道,不是direct control(直接操控)吗?感觉满像的。”

“…………”

不知是否听见了春日的不负责发言,长门浏海微微一颤,没出声订正。

大概认为提供解答也对我们毫无益处吧,她的沉默就像是要我们自己去查似的。

我发出无意义的“嗯”声。

话说回来,我还没听过那位内定新团员的名号呢。我自然地翻转试卷,看了看正面的姓名栏,但班级座号却不知为何空白末填。

渡桥泰水

钢笔字般端正的笔迹写下了她的全名,只是——

“……要怎么念啊?Watabashi.Tamizu……不对,是Yasumizu……吗?”

“她说是Watahashi.Yasumi啦。”

春日随口回答了我的提问,似乎是觉得那只是个名字,不值一提。

“…………”

然而,我的思绪却被这名字拦了下来,就像是条卷入激流又被渔网捞起的小鱼,而且中招的只有我这条衰鱼。上钩的究竞是这位姓渡桥的少女还是我啊?

“嗯……?”

而且这既视厌是怎么回事?我朦胧的记忆正诉说着我知道这名字,没错,我应该听过。

渡桥,Watahashi,没印象的名字,没印象的字,唯有发音——

Watahashi——

“……!”

我脑里锈迹斑斑的齿轮突然喀恰一声咬合,油干得走不动的钟再次运转。在我被错觉侵袭时,数天前的记忆鲜明地跃上眼前,有种从清澈水底拾起一片玻璃的感觉。

‘是我呀。本小姐(Wata~shi)。’(注:渡桥发音和日文的我(Watashi)拉长后相近。)

尽管那是通在浴室里回音化的电话,不过我听见的确实是女声,语调稚嫩、老妹没听过的女声。

是我呀,本小姐(Wata~shi)——

电话另一头就是这么说的,并不是要和我打哑谜才刻意拉长。

也就是——

‘是我呀,我是渡桥。’

才沉浸在拨云见日的解脱感中没多久,汹涌的疑惑又将我卷进内心深处。

渡桥泰水……

——她到底是谁啊?就当那真是恶作剧电话好了,她又为何要在体验期选择SOS团,甚至通过了春日那套乱七八糟的入团考试,还想在明天就成为正式团员?这个新生一定有问题。

况且她的行动力也高得吓人,居然事先偷跑,打了通动机不明的电话给我。而现在这位背景不详意图不明的家伙,就这样整个人都潜进我们SOS团里来了。

她究竞是什么人?是其它组织的超能力者,天盖领域那劳什子的特务,还是反朝比奈帮的未来人?

话虽如此,SOS团异人众虽对渡桥的留存感到意外,却仍未表露半点戒心。如果是超能力者、与九曜相关或是未来人那一卦,应会引起古泉、长门和朝比奈学姐的相关反应,但他们只是瞪了瞪眼,学姐还有点开心。虽然按照前例,学姐可能又被蒙在鼓里,但至少朝比奈(大)也能在我的鞋柜里捎个未来密令吧。

这个状况到底有何意义,抑或是纯粹的巧合?拥有春日级体能的新生在某种因缘际会下正好适合加入名为SOS团的北高特异同好会,事情真的只是这么简单?

只是巧合吧——我的心池还没清澈到能就这么算了放弃思考的地步。

再说,那通电话又是什么意思?

老妹带进浴室的说得简短挂得干脆的电话,究竞是为了什么?

“唉唉唉。”

还以为能多过几天闲日子,不过为了世界和平,我可得对这位名唤渡桥泰水的一年级生稍加留心了。

只是,渡桥泰水啊——

春日将问卷轻轻一翻,念出备注栏里的字。

“你看她还写……‘请务必叫我泰水,能用片假名式发音就更好了’呢。”

汉字跟片假名念起来还不都一样。

“阿虚,这句话我就不同意了。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当然都有各自的语调跟语意啊,每个都不一样。不信的话就用平假名念念看我的名字。”

汉字又会比片假名柔和多少?先不管这个——

泰水啊……

想完了。经过约莫三十秒的沉思,我再次对自己记忆里查无此人这点确信得不能再信。即便考虑到她小我一学年,我的记忆之原却仍盖着一层新雪,遍寻不着半点与那姓名相关的足迹。绝不会错。

我不认识她。

但是,我也确定我脑壳下的细胞液里,正充斥着很久以前曾见过她的怪异矛盾。

“要先让新人做什么好呢?不可思议事件探索活动去年就办过了,让她当新电影的主角……也太早了点。啊,应该先问她会什么乐器的。”

看来春日全然不觉有异,她为了刚发掘的新团员,精神活动正一如往常地旺盛运作中。

听见这莫名的不协调音,感到小型炸弹闯入已经够不自然的日常生活般不安的只有我一个吗?

渡桥泰水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那会是什么?是以将她列入调查对象吗?

我将视线送向古泉。

但我们的SOS团副团长,此刻正优雅地品味着副副团长朝比奈学姐奉上的热荞麦茶,对我使的眼色一眼也没眨。

嗯——

……算了,既然你不在意,我也不必操心。是不是啊,古泉?

β—9

隔天,星期三。

风平浪静,只是不断深思的一天到来了。

和三味线一起在被窝打滚的我,被老妹硬扯下床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啊……又要找事情来烦自己了”。操心的事实在太多,连该从哪里先下手都理不出头绪。

当然,这样的睁眼法绝不快活,使我一清醒就陷入忧郁,有些事总是在在提醒人们——能拥有这段失去意识的时间有多幸福。睡眠是逃避的最佳手段,但也有拖延眼前事或浪费时间的行为等说法就是了。

见到老妹一大早就天真地从后头抱着三味线摇来晃去,我却仅以微笑表示嫉妒,我这做哥哥的也许有什么重大缺陷吧。N年前的我应该也有这样的童心才对,不过我仍翻不出任何相关记忆,反倒是想起了一堆恨不得快忘记的事。两个人的DNA明明差不多啊,到底是在哪里开始有了分歧呢?难道是性别与年龄差距惹的祸,还是血型不同?我完全不信ABO式血型心理分析或星座占卜,也对迷信不屑一顾,但身边的人,特别是朋友,对人格形成应该有不小关联。

我长成了一个别扭的家伙,老妹仍维持着手随心想的直率。就算再过几年也不会有所变化吧,除非上了国中被不同环境污染,成为一个叛性全开的少女。做哥哥的我不禁偷偷祈祷这天不会来临,并希望她能永远当个鹤屋学姐那样的性情中人。干脆把她送进鹤屋家当临时养女好了,鹤屋学姐一定会笑弯了腰,自然而然地享受人生导师的新身分,然后替这份正中她下怀的工作画下完美句点。只是我对鹤屋二号的诞生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附带一提,鹤屋学姐是我所认识的普通人中最可靠的一个。我甚至不禁怀疑,前阵子替我豪爽地斩断一切围绕春日或朝此奈学姐的SOS团大小烦务的恩公,会不会就是她。虽然看不出一点端倪,但是撇开我个人喜好不谈,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局外人啊,学姐。

从鹤屋山挖出、仍在她手中保管的神秘不明装置,是个鹤屋一族祖先留言表示超越了当代科技的物体。那绝不是个单纯的文化遗产,它是我手中另一项杀手锏,也迟早会成为某件事的关键。虽不知会是对付未来人的利器,或是专克外星人的神兵,用武之日必定已不远矣。当然,如果那真是个元禄时代的古董废铁,我也有我的打算。

话说回来,鬼牌应该永远不嫌多吧,就像竞技麻将里的里宝牌、红五或明听一样(注:上述为日本麻将术语,拿到时可增加台数)。

每日上学免不了的一贯登山活动,只不过是素描般的日常晨景罢了。

为了实时钻过极可能在我眼前关上的无情校门,我的步调一如往常。总是如此的我无法成为漫步一族,全都是升上二年级也没变的起床时间让出门时间几乎固定的缘故。只要侥幸赶上一次,下次就会在同一时间出发,诚可谓是人类累积经验的成果。没事也想早早到校的,不过是一群对破烂校舍抱持倒错情愫的恋物癖患者罢了。

特别是今天,走在这条总是让我气喘吁吁的阴郁通学路上,有个意外的人物从背后喊了我。

“阿虚!”

是国木田。应该是突然拔腿追来的吧,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有种不知如何是好似的陌生表情。

“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你一样,完全没变呢。”

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是与一般早安问候方向略为不同的话语。

现在说这个所为何事,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对我发表感言吗?

国木田来到我身旁,我也不经意地放慢脚步。呼吸稍微平顺下来后,国木田无视我的疑惑表情说道:

“佐佐木同学也和国中一样呢,我对她的印象到现在还是没变。”

那又怎样,为什么你一太早就提起她啊?

“也就是说,你、我和佐佐木同学都是一样的高中生啦。不过,我对九曜同学的第一印象就有点怪怪的。虽然对谷口有点抱歉,我想还是跟她保持距离比较好,当时的直觉到现在也没变。”

真敏锐——大概算不上吧。没有哪个正常人看到九曜那副德性还不起疑的,国木田的感觉只是极为平凡的正常反应。

“就一般、通常的概念来说,我想她不是个普通人。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我一定不会和她做朋友,会的大概只有谷口吧。对了,其实——”

国木田压低音量,凑上脸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我在朝比奈学姐和长门同学身上都有一样的感觉。原以为是自己多想,却又好像哪里不对劲。只是鹤屋学姐在你们那里出入那么频繁,应该没什么好顾忌的。啊,阿虚抱歉,你听听就算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如果你们SOS团的活动又需要我帮忙,希望你们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可以的话,能找鹤屋学姐一起来最好。”

之后到教室这一路上,我和国木田都持续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一吐心声后就似乎不再关注旧题,将话锋漂亮地转移到对期中考的忧虑、抱怨体育课的两万公尺慢跑等日常琐事。

他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提供我一些简单的建议吧。尽管他对鹤屋学姐语带保留,但洞察力的确相当犀利。

总归来说,国木田对我们不甚了解,却仍在一旁关心着我们。他毕竞是唯一认识我和佐佐木的同班同学,就算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什么怪异或曲离的关系也没什么。人生中有这么一个聪明又亲昵的好友真是我的福气,既在考前猜题上受了他不少惠,又是个国中以来的朋友,没理由让春日对他的认识停留在同班同学甲。不过谷口就甭提了,他还是比较适合当个永远的单口相声家。

国木田一定也这么想。于是我在这只有我俩的时间点上,大致吐露了刚刚想过的那些话。

他的直觉好像渐渐变得比我身边的普通人更敏锐了,是被谁影响的呢?

上下午的课程平板顺利地进行着,放学钟声也在我恍神掉大半课程时在校园内回荡起来。

放学后,春日和朝比奈学姐便如前日所言赶往长门家探病,将我和古泉两个臭男生留在文艺社教室里。明知固定班底的三姐妹不会出现后,这间社团教室真是下堪入目到了极点,而且想体验SOS团的新生一个也没出现。算了,不来也好,我还该感谢全体新生愿意把我们当空气呢。要是在这种状态下闯进来,一定和在店长休假期间跑来面试的打工族一样难处理。

“嗯?”

我猛然惊觉,SOS团一旦没了春日就什么也不是。不仅无法营运,连个说明会都办不成,像个失去火车头动力的乘客车厢,只能在铁轨上忐忑地站着等死。

“该怎么做好呢。既然没人能和我们玩桌上游戏了,不如就动动筋骨吧?”

被苦闷的沉默压了一会儿后,古泉以爽朗得摆明有鬼的音调问道。

“也号。”

正好我也想舒缓一下。

古泉搬下堆在柜子顶的瓦楞纸箱,在我眼前打开。

里头是凹坑处处的铝棒和破烂手套,都是之前参加市府举办的草地棒球时用过的装备。春日没有处分掉这些从棒球队暗杠来的中古棒球用具,硬是留了下来,简直是只什么都想拖进巢里的黄金鼠。她该不会今年也想参加棒球大赛吧?那倒也还好,要是连续两年都用自动导航球棒和我的魔球作弊,绝对会遭人白眼,我也不想再站上投手丘了,草地足球还有得谈。

我仔细端详纸箱内容,却不见任何硬式或软式棒球,只有春日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网球在里头打滚。如果要在中庭玩,这应该比一般棒球安全得多了。

于是,我和古泉拿起满是裂纹的手套和毛茸茸的荧光黄网球,离开了乏人问津的社团教室。

中庭连只小猫也没有。回家社的早就都完成任务,不会逗留校园,文艺性社团也都在各自教室内煞有其事地进行活动。听得见的只有管乐社的破喇叭声,被来自操场的运动性社团团员的示弱喊声微微盖过。

因此,像午休那样打开饭盒团团围坐的学生们已不复见,会阻碍我们传接球的只有错落中庭的樱树。现在花办几乎谢得一朵不剩,新绿正扩展着势力范围,蓑虫一定爱死了这个时期。

“我先开始啰。”

我接下了爽朗王子古泉投出的下坠球。

手套几乎没有冲击和声响,他明显地留了手。

我跟着握紧网球,以侧投还击。

“投得好。”

古泉接下球,像平时那样说点表面话又回传给我,好比内野手接下软趴趴的滚地球再传给一垒手那样轻松。

和古泉传接了一阵子只算是杀时间的球,我不自觉地想起橘京子说过的,像是差点忘了也像是很想忘记的话。

——我却有点尊敬他呢。

会将SOS团副团长视为崇拜对象的人一定不多,先不论长相和人缘在同年级女生间造成的人气——

“古泉。”

“什么事?”

“呃……”

我支吾起来,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齿。古泉就是超能力集团的首脑?森小姐、新川先生和多丸兄弟都是他的手下?我还没简单到这么快就把这种事当作事实。

“没事。”

古泉对唐突闭口的我没有露出一丝疑色,反倒以一切了然于胸的口吻——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开口反问。

“你听过‘诺斯底主义’这个词吗?”

“完全没听过。我对政治语词生疏得很,连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也分不清。”

古泉苦笑一声,以“所谓的诺斯底主义”替下句话起头。

“可说是一种思想性或宗教的主义。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无度采用各国宗教节日的类多神信仰国家中,可能是种较为陌生的概念。简单扼要地说,这在信仰唯一真神的国家里,是种被称为异端的主张。若要追溯起源,应该会追得相当久远吧。虽然现在完全被认定为异端,但这种想法早在基督敦确立前就流传多年了。”

很不巧,公民课几乎都被我睡掉了,所以根本听不出来你想说什么。

“那么,我就简述一下诺斯底主义吧,请容我长话短说。”

如果能简略到小学生都听得懂,我倒是没意见。

“古人认为世上充满了罪愆。假如世界是全知全能、绝对正确的神所创造,那么理应不会赐与人民如此荒谬的苦痛,甚至打造成一个完全的乌托邦也不过。然而,世界在社会的种种矛盾造成的不合理之下扩展,时而恶势力当道,使弱者饱受欺凌。为什么神会创造这个残酷的世界,又弃之不理呢?”

大概是发现自己玩进坏结局路线就懒得碰了吧。

“也许就是那样。”

古泉将手上的球轻轻抛高,再一把抓起。

“那么换个角度想怎么样呢?答案可能很单纯喔。也就是说,世界并非由善神所创,而是某个心怀恶意的神级人物设计的。”

两边都差不多吧。用错误设计图盖了房子的木匠究竞是不是出于恶意,让司法去论断就够了。

“若真出自恶意,那么神常对恶行恶状视而不见便有理可据,因为它的本质就是恶。可是,人仍拥有良知,不是全都是恶人。能将罪恶视为罪恶,即证明人类拥有能与其对比的善。若世界真被罪恶塞得水泄不通,那么善的概念也不会产生。”

古泉让网球在指尖上旋转着说:

“所以古代人开始深信世界是假神所造,而这个认知,是的确存在的真神赐给人类的一丝光明。换句话说,神不存于世界之中,而是在外界守护着人类。”

不这样想就没完没了了吧。

“的确。正因为这个主义将世界创造主称为恶魔,才会成为一般信仰的多数派信徒打压的对象。你世界史上过艾伯塔十字军(注:1209年,法国教宗英诺森三世为镇压法国南部的基督教艾伯塔教派所组织的军队,暴力镇压长达二十年)了吗?”

不知道耶,我再问春日好了。

“另外,诺斯底主义的教义和现代社会可说是相当契合呢。不过,和史前时代相比,现代人在精神层面上其实没多大差别,我们现在会想的,以前人也可能想得到。即使科技和测量精度再怎么进步,也无法大幅提升生物学上的思考层级。现在我们已陷入进化的死胡同,而且不是近年来才发生的事。这将是人类史上永远的难题呢。”

虽觉得古泉的理论跳得有点快,但是对学术性吐槽不拿手的我只好放亮罩子保持缄默。让低劣注释造成对话脱序和我的原则相抵触。

“好吧,都说了那么多,现在就稍微整理一下我们所卷入的现况吧。”

原来刚说明的一大票都是引论啊?爱兜圈于这点真是死性不改。

“橘小姐那一派就是认为凉宫同学不是真神。也许凉宫同学的确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但她实在过于缺少自觉,而无自觉的事实,让他们认为她不是真神。相对的,是以让他们信奉的真神一定就在他处,而他们也确实找到了,不过也可能只是自以为找到了也不一定呢。”

所以才找上佐佐木啊?那个和我国中同班,自称我的挚友的怪女生。

“闭锁空间也是评断标准之一。”

古泉闲聊般地说。

“凉宫同学的闭锁空间充满了破坏的冲动,没有身为造物主的建设性,又不是要招揽公营事业到里面去大兴土木。”

居然还加上无聊到爆的冷笑话。

“另一方面,据说佐佐木同学的闭锁空间相当稳定,就像稳恒态宇宙论(注:于1948年所提出的宇宙观,认为宇宙虽然不断膨胀,但是任意空间中的质量却是定数,宇宙的基本构造不会随时间改变)一样,里头似乎有着永恒的宁静。也许向往没有‘神人’,宁静得使人安心的非现实世界的人会比较多吧。”

我想起那个被微光包覆的无人街景。人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种莫名的柔和,能窥见某种恬适。想静静准备大考又苦无自修室的学生,大概会掏钱买张入场券吧。

“更进一步地说,如果像佐佐木同学那样经常制造闭锁空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然而要是凉宫同学的精神尚称稳固,懂得压抑,也不会因为一点不顺心就立刻爆炸。这种状态就像着了火的引线,若能半途浇熄就一切平安,若是不断累积,就会一路烧进火药库。”

你当她是二十世纪初的巴尔干半岛啊?

“砰!”

古泉两手一张地说。

“于是闭锁空间就这么产生,并在‘神人’助长下扩大。”

古泉搓着下巴,活像个准备在决定性一刻公布精心推理的名侦探。

“相反的,佐佐木同学经常制造出定量的闭锁空间,使其不至于失控。这就是她被选上的原因吧。”

那哪边比较好啊?不定期释放沉积物和平时就抖出一大堆,哪个比较会受到人民抬爱?

“这个嘛……”

古泉爽快地放弃回答,用大拇指弹起网球。

“由于我是站在凉宫同学这边的,所以我的判断可能有所偏颇。即便有人能做出客观判断,也肯定不会是我。我只要贯彻自己的使命就够了,我还是有自信完全不涉入逾越职权的事态的,尽管有自信,一旦事情牵连到凉宫同学,我的眼就蒙上了一层薄雾,只好把这个任务托付给某个熟知凉宫同学和佐佐木同学的人了。”

是喔是喔,那个人到底是谁咧。

“能再听我说一件事吗?”

古泉语气如早春的云雀般轻巧。

“此时此刻,我们SOS团仍团结在一起,而且比过去更为紧密。无论是外星生命体、实为地球上着的未来人还是拥戴凉宫同学的限区超能力者,之间的隔阂等同于零,抱持同样的心念朝同一目的迈进。中心人物就是凉宫同学——”

古泉像是执行舞台导演演技指导般拉长语尾,动作夸张地低声说道:

“还有你。”

现在装蒜也没意思,尽管丢给我接吧。于是我顺手拍了一下手套,待古泉开口。

“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SOS团全体,和每个人都有关。长门同学和九曜小姐、朝比奈学姐和自称藤原的未来人、我们‘机关’和橘京子一派、你和佐佐木同学,所有人应该都是被同一条线联系、交缠,然后朝唯一的中心点前进。姑且不论在那中心会发生什么事、会出现些什么,行为后果必将产生一个结论。恐怕,这很快就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

“那我该怎么办?要搞笑还是旁观?还是将这一切老老实实纪录下来,替后世历史学家省点力气?”

“怎么做都行呀。”

古泉像个思考二缝线或四缝线球的投手,将手指贴上棒球缝线。

“我想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或是不得不做些什么。你只要顺自己的心意去做即可,甚至不须多做思考。人类的判断力要是没被磨钝,就能在紧要关头采取正确行动。你至今所有的行动都是正确的,而我也半是确信、半是期待你以后将依然如此。”

言尽于此,似乎无话可说的古泉再次向我出招,这回是颇有后劲的直球。手套里捏紧的球,告诉我该听的都已经听完了。

的确——

不是古泉、朝比奈学姐或长门,当然也不是春日。

必须做个了断的任务已经交到了我手中,而且一开始就是如此。平时我大概会来个“唉唉唉”混过去,不过既然被我封印了,就不必再端出来用。

一开始我就有此打算,我早就察觉到了。当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仍会放手一搏。春日和朝比奈学姐担心长门的模样在我脑浆里挤出一个气泡,我怎么还在这里和古泉传接球啊?

这才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无论以前以后,SOS团业务中绝不会有这么无聊的项目。

“哼!”

我高举双臂,用标准投球姿势朝古泉的手套奋力一扔。

“好曲球。”

他虽这么夸我,但我想投的其实是直球。

“唉,算了。”

尽管不如意,却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和平时的我相去无几。这样子也能够扰乱打者吧?

现在,是不是该站上投手丘迎战未知的下一棒了呢?

尝尝我卯足全力的变化球吧。

我投出的球在古泉手中击出略为清脆的响声。

“如果我能变成超人那样的美漫英雄——”

即使不可能,我还是说出了口。

“并得到能爽快解决世上一切麻烦事的能力,那我才不会加入正义的一方,只求把惹人厌的家伙全都揍扁。”

古泉停下回传的手,用生物学家在丛林深处发现珍稀生物的眼神望着我,发出特有的呵呵浅笑。

“那并不是不可能喔,只要凉宫同学如此希望的话。要是她能确信——你身上有不为人知的力量,和某些人朝朝夕夕生死论战,你就能成为你心目中的超级英雄吧。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吝于驰援,问题是你真的想当个能一拳击飞外星异形,一吼轰散未来诡计的武斗派英雄吗?我再重复一次,没有什么不可能,全都取决于凉宫同学的意念喔。”

想都不用想,那根本不是我的工作。超能力突然觉醒然后斩除眼前敌人?靠的还是武力?

那是哪个年代的儿童节目啊,这种梗早在三十年前就用烂了吧?现在还在搞这套的人,就是人类文化精神在复古风吹起之前就没啥长进的铁证,我比较想接触新时代的传说。

反正我就是这么别扭的人,王道桥段在我眼中,就跟摆在蹲式厕所旁的卫生纸一样,值下了几个钱。

我接下古泉小便球般的超慢曲球,并开始打量该让球如何旋转才能变成吓坏打手的魔球,却只想起一句空想不如作梦。

扔够了球的我和古泉终于回到社团教室,里头当然空空如也。不过想报名的新生不用说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真让我有点意外。来了那么多新生,总有一个脑袋齿轮异于常人的吧?话说回来,我的脑大概是被春日菌侵蚀得差不多了才会这么想。

春日和朝比奈学姐一通电话都没打来,大概是在长门房间里玩得乐不思蜀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嘛。春日一定以为长门只是不小心受了风寒,想靠自创的民间偏方和毅力医好她。尽管想必已帮了不少忙的朝此奈学姐对长门有些恐惧,但是看到同伴虚弱的样子,就把意识对立什么的抛诸脑后了吧。大人版朝比奈虽是另当别论,可是现在的朝比奈学姐可是个大好人。朝此奈护士啊,该不会真的换上护士服了吧。

回到了社团教室,能做的事就和在职棒一局下半就被请下场的菜鸟先发一样多。

总之,我和古泉随随便便收拾球具,检查有没有人开过计算机后就锁门离校。好机会,赶快回家打坐冥想,看看自己决心到医下了多少。

我在门前停好爱马并打开没上锁的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老妹乱脱散置的彩色小鞋鞋,以及没看过的黑皮鞋,就尺寸看来应该属于女性。以为美代吉又来玩而没多想的我,一踏进自个儿房门就吓得差点后空翻逃出房间。

笑咪咪地端坐在内的老妹擅自出入我房间当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但她的伴儿却给我像在乡间野道被无霸勾蜓(注:一种大型蜻蜓,体色黄黑相间,复眼为绿色,展翼宽约有12公分)迎面撞上的惊吓。

那个女生轻柔地抚摸着大腿上的三味线下巴,抬起头来对我弯目微笑。

“嗨,这只猫很不错耶。你知道吗,在下忘记是哪里看来的论文了,内容是说养猫有分中奖和铭谢惠顾,和种类或血统无关,反而和饲主的自主性关系比较明显。就在下所见,能养到三味线真是中大奖了呢。不是说你有福气养到公的三色猫啦(注:三色猫几乎都是雌性,雄性稀少到甚至能上新闻),该怎么说呢,它有适度的智能和适度的野性,说不定比人类孩童还了解人类呢。”

“这家伙有时比人类还嚣张,我看它根本不觉得自己是猫咧。”

“阿虚,其实刚好相反喔。猫是把人类当成同类,也就是当成稍微大一点的猫而已,所以不会跟人类客气。在它们眼中,人类只是没比自己敏捷也不会抓老鼠,老是坐着的笨重迟钝生物,但是狗就不一样了。狗和人类自古就拥有同样的社会性历程,两者过着同样的群居生活,所以容易打成一片。狗大概认为自己也是一种人类吧,所以才会对饲主或首领忠实服从。”

“佐佐木。”

连书包都忘了放的我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之俊我才转向老妹——

“老妈呢?”

“去买晚餐的菜了~”

她还是答得那么无忧无虑。

“是喔。好吧,总之你快点出去。”

“蛤~”

老妹吹涨了脸。

“人家难得能跟姐姐玩的说,阿虚大坏蛋。”

尽管老妹使劲歪头撒娇,还是拗不动我。

“我才不坏,我和佐佐木有重要的事要谈。对了,是你开门让她进来的吗?不是说过很多次,一个人在家就不能开门让陌生人进来吗?”

“她才不是陌生人呢~她是阿虚以前常常带来玩的佐佐木姐姐。虽然都只有在门口,可是我知道你们会一起骑车出去喔~对不对~?”

见老妹故作正经地征求同意,佐佐木苦笑着点点头说:

“想不到你还记得在下,真是荣幸。哎呀,小孩子长得真快,要刮目相看了呢。嗯,应该不能说是小孩子,你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是吗?外观内在跟那时完全没长进嘛。

“在哥哥眼中当然是那样。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成长的,所以就被你当成是日常光景的一部分了。你是实时看着她的成长,自然只会相对地做比较,在下则是只能以绝对角度观察,才会觉得她有显著成长。”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应该不是特地来对我老妹发表感言的吧?

“不是。在下的情绪还不至于被突发事件左右。”

我硬是将佐佐木腿上呼噜作响的三味线一把抓起塞给老妹,推她出门。

“喵啊!”

我无视三味线的抗议说道:

“现在我们两个不是要玩,是要讲一些你不会感兴趣的话,所以你就自己先去楼下玩吧。你把客厅里猫箱的木天蓼喷剂弄一点在磨爪板上,顺便换个猫砂再帮它刷刷毛,三味线一定会很开心的。”

“欸——?我也想和姐姐聊天,我要听阿虚说什么!”

即使老妹抱起三味线用全身表示抗议,仍遭到我强制驱离。小学矮冬瓜跟猫在门外念念有词地抱怨了一阵,最后下楼声终于传来,让冷静从云端上回到我的头壳里。

佐佐木咯咯的愉快隐笑应该也有让我找回平常心的疗效吧。

“她真的真的好可爱喔。光是几句话,在下就能确定她的确是阿虚的妹妹了,她的成长环境实在不错。在下也能隐约感觉到,她真的很喜欢哥哥。对她来说,你这个最亲的人就像是能带来惊喜的魔法师,譬如想养猫的时候就真的带只猫回来,她一定超尊敬你的。”

可是我从来就没感到过半点尊敬啊。两、三年前的她根本是个碰不得的爱哭鬼,有好几次都恨不得找块布塞了她的嘴。经验告诉我,总是空下家庭成员表妹妹栏的人,对妹妹这个词都有独自的憧憬,不过就算在旁人眼中的确就是那样,这还是一点也不重要。

想到这里,佐佐木再添追击。

“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比起新鲜的水,猫更喜欢喝人泡过澡的水之类的喔。”

这又是哪桩?

佐佐木咯咯窃笑。

“所以一开始才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啊。”

“然后呢?”

我将仍挂在肩上的书包扔上床,在佐佐木面前盘腿坐下,看着老同学微笑不为所动的脸。

“那你真的想说的又是什么?希望是有关紧要。”

“很多很多。”

佐佐木回送的视线有如盛开八分的染井吉野樱那样嫣柔。

“你差不多快憋到极限了吧。就各种意义来说,上次见面的干涉实在太多了。在下一直在找一个能和你侃侃而谈的机会,还想说你必定会有什么提案,才整晚没睡等你的电话,结果却音讯全无,让在下有些错愕。”

不用那么夸张吧,我自己也快想破头了。例如到底该怎么对付外星人,或是哪本电话簿有银河警备队服务电话之类的。

佐佐木的表情戏谑得像个对自己设的陷阱位置了如指掌的小鬼头。

“怎么这么冷淡啊。没关系,在下已经习惯你的任何反应了,随时都能包容你。现在在下就直接切入正题吧。”

对何谓正题仍是一头雾水的我乖乖点头,既然她都特地登门拜访且这么说了,我就静静地洗耳恭听吧,想必是桩值得一闻的贵重情报。

“那么就先让在下报告,对周防九曜诸多测试后所得出的见解。”

那的确是其中一项我很想知道的事,价值高到能让我耳朵拉得跟腊肠狗一样长。

佐佐木从腿上捻起一根三味线掉的毛,并注视着它。

“从小,在下就一直想象如果外星人存在,那会是长什么样子。在小说漫画中,外星人的前提大多是能以光学方式观测外型,以及能达成某种程度的沟通。例如能理解质数的概念,像翻译机之类的便利工具也时常出现。”

将因此发端的星际对话为重心的科幻小说不胜枚举,在长门的感染下,我最近也啃了几本有点艰深的欧美SF。既然是虚构的,能学的东西自然不少。

“嗯,先把刚才讲的搁到一边。”

佐佐木摇了摇指间的猫毛。

“像长门同学那边的资讯统合思念体,或是九曜小姐那边的天盖领域,似乎和人类编造的易懂故事里那样的外星人形象完全不同呢。”

真想让描写出火星或水星有人形外星人的古早SF作家听听这句话,应该能让他们写出更生动有趣的段子吧。

“说的也是。不只是SF,要是约翰.狄克森.卡尔(注: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与阿嘉莎.克里斯廷和艾勒里.昆恩并称黄金时代三巨头,享有密室推理大师之美誉)出生在这个年代,就能利用现代科技编出更多更多诡谲的密室推理小说,让在下成为阅读的俘虏。干脆就拜托你的朝比奈学姐,直接用时间移动把他带来现代吧,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喔。”

可惜光是被带回过去就能把我折腾得半死了,还没有机会一探未来,大概是因为什么禁止事项才不能把人带过去吧。

“不过这也只是随便说说就是了。”

三色的细毛从佐佐木柔细的指尖飘落。

她沉静的视线定在我脸上,表示闲谈的终结。

“可能她们就是因为那样,才无法理解我们人类的价值观和动机吧。她们是将自身层次勉强降为与人类同等的高端生命体,也许会有即使知道要谈什么,却不知为何而谈,甚至不知为何非谈不可之类的疑问。你认为自己能够和一个在5W1H中,除了谁和哪里之外其它一概不知的对象交谈吗?”

完全不认为。长门说的话我都快听不懂了,就连九曜是不是犯人这部分看来也有问题。

但佐佐木说:

“像那样的沟通不良其实不难理解。比方说,你应该理解不了水蚤或草屡虫的价值观吧,你能想象自己和百日咳杆菌或霉浆菌闲聊的样子吗?”

以我的智能来说的确有点难。

“要是单细胞生物或细菌拥有人类的智能,一定也会对两足步行哺乳类的行为动机抱持疑问。人类究竞为何而活,人类想对这个星球和世界做什么,他们对这两个问题感到的讶异也许比疑问还多吧。”

我说什么也想不迩自己为何而活吧,不过我相信就全人类而言,我这种人一定是压倒性地占多数。

“阿虚,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

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在下也是。在信息高度错综的现代社会里,价值观是不会被定量化的。”

佐佐木的表情和语气仍然如一。

“例如说,有的人会觉得是金钱,有的人会说是信息,有的人会认为是感情。由于人人价值基准完全不同,以致于人无法纯粹用自己的价值观衡量这世上的一切——这点我们都很清楚,所以你才不能马上回答在下的问题。”

大概吧。

“可是在下认为,以前的人对这个问题不会想那么多。”

大概吧。

现在是个信息唾手可得的年代,可是在百年前,喔不,光是十年前,能轻易获取的信息就此现在有限得多了。若是倒回战国时代或平安时代,他们对选择所下的踌躇会比现代人深吗?当时的选项一定极为有限,选无可选。

若说选择的自由会随着社会的多样性增加,那么反过来说,会烦恼该如何抉择就是多样性所带来的弊害吧。当人缺乏信息而无法当机立断时,通常会选择多数方,不过这是种本末倒置。不仅没有多样化,反而往一个极端前进,也就是价值观的均一化。

“看来比起选择的扩散,外星人更将均一化视为正常的进化路线呢。”

佐佐木的声音还是一样地轻。

“然而,外星人似乎也开始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在下猜想,起因就是你和凉宫春日的相遇。”

春日就算了,让火星人施行总统制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念之间,我的行动力可没那么夸张。

“别那么说,像你这样想和话几乎说不通的外星生命体吵出一个结果,其实很也不简单呢。那不是谁都想得到、学得来的,你的行为应该是从经验得来的结果吧。在下很羡慕你喔,阿虚。你口中的长门同学好像很有魅力,让在下真的很想拿本心爱的书和她促膝长谈,九曜小姐在在下面前都难得开口呢。”

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但我还是感到佐佐木话里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我们就来想想吧。幸好藤原先生和橘小姐都是说得通的对象,就连九曜小姐也算。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阿虚。只要动动脑,用最后得出的论点让他们甘拜下风就够了。虽然做起来一定不简单,但是在下认为你一定办得到,而在下也是。毕竞思考和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思考,都是地球人与生俱来的普遍能力。”

光凭我高二的学力和知识是能吐出什么象牙啊?那不是诺贝尔奖级的物理学家总动员才做得到的事吗,我连木卫三跟海卫一哪个大都不知道咧。学力比我差的,我只敢说谷口一个。

“在下觉得,这点程度的问题应该称不上是问题,因为这是个围绕着凉宫春日转动的故事。一切基准都取决于她的认知,无论哪种势力都是以她的行动和知识作为基本原则,这就是足以让我们插针的缝了。”

佐佐木露出让年龄暴增十岁的成熟笑容。

“大人们只会变成绊脚石吧。分析、解析、应对手段、浪费时间的会面……全部是徒劳无功。听好了,阿虚,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所以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才是剧情的正确走向呢。”

把你也扯进来,实在不太好意思。

“不必道歉,在下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既然在下谢也谢不完,如果你有什么请求就尽管说吧。”

佐佐木以不知是认真还是说笑的口吻说:

“所以说,我们的胜算一点也不小。这里是偏僻星系的行星,只要以这浩瀚宇宙边陲的小小星球为舞台,拥有神奇力量的外星生命体就不得不在地球的尺度下行动。想必资讯统合思念体和天盖领域身上也有类似的制约或不成文规定,否则他们没必要一直暗中交战。未来人也一样,似乎被某些不知为何而设的规定所限制。因此在下推测,该处就是能让现况回复正常的突破口。”

只是,即便佐佐木的想法或着眼点正确,又该如何证明?

佐佐木从容泄出她特有的咯咯笑声,像个在圣诞夜里深信圣诞老人会在枕边留下心仪大礼的少女。

“我们一定很快就会想出法子的啦。你并不期望现况继续下去,凉宫同学大概也是,而在下当然也一样。既然重点关系人的想法这么一致,在下实在不认为状况会往其他方向发展。”

身穿制服的佐佐木看来对未来充满期待,带给我某种既视感,原来是我想起了春日在SOS团成立当天露出的笑容。若说当时的春日是朵盛夏的向日葵,那现在的佐佐木就像朵牵牛花,印象略有不同。

“那么——”

那么,你来这里主要是想说什么啊?

“在下只是想和你当面聊聊而已。没有其它人,只是我们两个。当然也不用电话或短信,所谓隔墙有耳嘛。”

我眼前突然浮出老妹贴着门偷听的样子,却也不经意想到佐佐木也许真的在顾忌窃听问题。窃听电话对有点规模的组织而言绝非难事,古泉就不用说了,对森小姐和新川先生……或者是橘京子或藤原一派都是。若想绕点路提醒我这点,便能解释今晚的突袭访问。

“还有一件事。在下感觉藤原先生很想赶快了结这一切。橘小姐不甚积极,九曜小姐意图不明,唯有未来人的他清楚表示自己的目的是出于利益。用类型来看,他应该是只要事情先后完成都无所谓,就会想早点了事的人吧。这么一来,就算明天有所动作也不奇怪呢。”

如果我能到邪马台国(注:根据‘三国志’记载,邪马台国是二世纪末统领日本众小国的强国,女王为卑弥呼)时代旅游一趟,我一定会四处闲晃,看看陈寿(注:‘三国志’作者)的记载有几分为真。藤原也好好参观一下过去嘛,何必急于一时,难道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考古价值?

“不过,这样子对你来说,应该也比较好吧?”

我的确很想打破这暧昧的现况,也想帮长门退烧。

“然后这完全是在下的猜想——”

佐佐木接着说:

“我们当前的问题,也许就只是要证明存在意义而已。不管什么人,也许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存在意义成为确切的事实而努力也说不定。和外星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都无关,也许每个人都是以一个唯一且单纯的动机生活着,而那也许就是希望他人认知自己确实存在。阿虚,你也已经认知到九曜小姐、藤原先生和橘小姐现在就在这里了吧?就算他们即刻从此消失,你也忘不了他们吧?此时此刻,他们无庸置疑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说不定他们的愿望,只是想传达‘别忘了我们’这样一个简短又伤感的信息呢。”

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时代对我做这些不可啊?我确实死也不会忘记他们的长相和言行,可是那又怎么样?我既不是有纪录狂的宫廷文官,也不是什么史书总编,要闹就去塔西图(注: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执政官,元老院元老,也是著名历史学家)或希罗多德(注:西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作家,将旅行见闻及第一波斯帝国历史编成‘历史’一书)的时代不就好了,要不然这个时代还有很多人有类似兴趣啊,为何偏偏是我?

当我反刍着佐佐木的论点时,那位前同学兼前补习班旧友的女孩,正不知怎地瞇起眼,双手握拳在脸颊上按摩似的挤来挤去。怎么,美容体操啊?

“不是啦。”

佐佐木放下了手。

“只是和你讲话时,在下的脸就不知道为什会固定成笑脸。脸部肌肉僵久了不太好,再说现在聊的也是严肃话题,就想试试这样表情会不会有所改变,有差吗?”

虽然我用分辨七星瓢虫和二十八星瓢虫之间差异的集中力去观察,却仍看不出有何变化。贼笑和瞇眼笑啊……是说从国中以来,我就好像没见过佐佐木脸上有微笑之外的表情。

看着她的脸,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你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她旋即张口回答,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唐突的问题。

“身为一个人类,当然就是要尽力留下自己的基因。将自己的构成要素藉由子代流传后世,就是生物的本质,至少在这地球上都是这样。”

我才不想听那种进化论式的回答咧。就算知道要怎么留下基因又怎么样,还是有点答非所问的感觉。

“真是的。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这种问题,只不过是种禅问答罢了。乍听之下有点观念上的意义,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不过,若以此为出发点重新回答,在下的存在意义首先是‘思考’,再来就只有‘继续思考’一途可选。在下只有死了才会停止思考,反过来说,停止思考几乎与死亡无异。届时‘在下’这个性格就会消失,之后只会像个动物为生存而活吧。”

佐佐木咯咯低笑。

“在下想对这世界的森罗万象永远思考下去,至死方休。”

那思考的终点又有什么啊?呃,请回答生小孩之外的。

“真是个好问题呢,阿虚,那的确是很人性化的问题。若想留下基因以外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个时代,当然不需要局限于胺基酸组成的双螺旋。有史以来,人类一直在地球上留下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奢侈的大遗迹,也有划时代的小发明。当时最尖端的科技、国家文化艺术品、全新技术系统或未来永续的理论……”

从佐佐木的表情能看出来,她的思绪正进行着跨时代的脑内时光之旅。

“在世界史上学到的历史伟人,也是做了一些足以被称为伟人的行为才会名留青史。在下的身心虽矮小又无力,但在下的思想将成为一切的开端,也许总有一天会想出能流传至遥远未来的新概念。老实说,在下的确很想生出一点东西并加以培养留诸后世,当然是DNA以外的啦。”

你的野心还真大。

“能留下的不管是铭言或概念都好。若要说野心,那么这就是在下唯一的野心。只是在下只想独力完成,不想假外星人、未来人或超能力者之手。在下的思想只属于在下自己,不希望有任何人介入,要自己导出结论,那就是在下为自己定义的存在意义。在下要将心里浮现的原创言语或概念具体化,不受任何干涉或影响,所以九曜小姐和藤原先生反而是种阻碍。至于橘小姐……在下应该能和她成为无所不聊的好朋友吧,她是在下唯一能指望的呢。”

我好像从没和佐佐木在一个话题上聊这么久过,也没听过她说过这样的心声。好吧,我也向她坦承一句。

“佐佐木,要是你能自由使用春日那种力量,说不定就能实现愿望了呢。”

“是吗,阿虚。可是在下还是个身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也是会有想象谁谁谁死有余辜的时候。若在下的一个小念头就能夺走一条人命,一定会大受打击并原谅不了自己,非得让自己连想都不能乱想不可,所以在下当不了凉宫同学。如果她实现愿望的能力和神一样全能,那么她能在这世上保持平常心还真是种奇迹。也就是说,能在凉宫同学和奇迹之间画上等号。”

佐佐木像平常那样讽刺地拉起唇角,直直凝视着我。

“在下原本就否定神的存在,就算存在也不在这世界上,更不会有没自觉自己是神这种事。你想想看,你会因为喜欢自己的金鱼缸就跳进去吗?会特地从外头闯进水族馆玻璃或动物园栅栏之中,和热带鱼或驯化的野生动物为伍吗?”

总有种被打迷糊仗的感觉,和脑袋好的人一对一交谈就是这点不好,让我有点期待古泉的救援。

“换句话说,就是高等生命并不会跳进低等世界,无论是人是神都一样。我就是这么想的。”

佐佐木夸张地小手一挥,半开玩笑地说:

“看来凉宫同学是个等同于神的人,而且有人认为在下也是。受到在下和她两个神般的人关爱的你,绝不会只有看戏的份。没错,你就是真正负责操刀的人,为旧故事收场、为新剧情开幕就是你的使命,快睁大眼睛看清自己吧,阿虚。你就是关键人物,手握能开启任何一扇门的万能钥匙啊。”

虽然我是春日消失时的关键人物,不过这次我没什么自信。

“这件事将会在你的手中解决,这就是在下现在能做的小小预言喔。”

佐佐木发出清晨鸽子般的笑声。

“你是在下最信赖的人了,因为你是在下无可取代的亲爱挚友啊。”

尽管经过多少物理操作,她的表情仍没有一刻不是微笑。

“你一定可以的。在下甚至觉得只有你才办得到,所以你更应该放手去做。假如神级的凉宫同学、外星人长门同学、超能力者古泉同学都办不到,那就只能赌在普通人代表的你身上了。那是你的特性,也是优势。阿虚,你会和他们或我们相遇不是没有理由的,你一定有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就算要在下拿从小就爱不释手的猫咪玩偶当赌注也行喔。”

像是句点似的,佐佐木环视我的房间一周后,站起身来微笑说了句“该告辞了”,又接着说:

“不必送在下回去了,你已经给了在下一段愉快的时光。替在下向你那率直的妹妹和令人羡慕的猫咪问候一下吧,在下还想在下次拜访时陪她们多玩一会儿呢。”

之后是一段微妙的空白。

佐佐木站着不动,只是端详我的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也站得像个棒槌,毫无反应,却见到佐佐木露出前所未见的迟疑语气:

“阿虚,其实在下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不怎么重要,也和藤原先生、橘小姐和九曜小姐都无关,只是想针对在下的学生生活和你谈谈……”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能为佐佐木的学生生活提供意见的好学生,也解答不出足以困扰佐佐木的问题,不过看来她也这么想。

“还是别问好了,能和你聊这么多就已经让在下舒坦了不少。在下很明白,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才是正道。唉,早知道就不提了,在下就是这点不好。想找你谈那种谈了也没用的事,实在是太自私了,在下先向你道歉。”

这种自己提出又喊卡的行为,在我眼中就像空白试卷到手后又被马上收回一样。既然我也无力即席回答佐佐木上门求诊的病状,我的自尊也算是得救了吧?

“可是——”

佐佐木勾出提起一边唇角的特有笑容。

“能和你当面聊聊实在太好了,让在下的心意更坚决了呢。”

抱着三味线的老妹跟着我到玄阅送行。她抱得并不稳,让三味线像是中了锁喉功的摔角手般,难受全写在脸上。

“再来玩喔——!”老妹一脸开心地大喊。

佐佐木笑着挥别两人一猫,便头也不回,行止得宜地离去。

我在玄关一直待到她消失在转角,但她还是一次也没回头。她到底想另外和我谈些什么呢——

那不带一点云彩的完美退场,的确很有佐佐木的架势。

等到我开始思考她来访的真正意义,已是月升东山、人泡浴缸的事了。

我看着老妹拿进浴室的塔空戈(注:超人力霸王中的石油怪兽)塑料玩偶载浮载沉,同时细细思索。尽管浸了那么久血液循环想必十分顺畅,但答案仍不愿跳出天灵盖外。最后只知道她没出口的话题并非主要,不过就这样算了实在教人郁闷。

而且,我总觉得和她对话当中,有个字眼被我一个不留神就忽略到现在,那到底是什么啊?这段记忆就像输入错误指令而不小心格式化了的硬盘般干净溜溜,看来我的脑髓内存已经有过载的征兆,需要加装高性能散热片冷却一番。话虽如此,因泡澡而气血通畅的身体根本冷不下来。日日不忘泡澡刷牙是我的习惯之一,我也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尽管我没有洁癖,但一天不那么做就会全身难受。哎,反正这种人又不只我一个,对不对?

另外我必须坦承,今天佐佐木的来访实在让我松了一大口气。和她聊过,让我再次体认到她的确值得信赖。纵然论调和思考方式稍微异于常人,但仍是个普通女高中生,和国中时期一个样。要是佐佐木进的不是明星高中而是北高,那又会如何呢?说不定古泉和橘京子会同时转学进来,让我的高一时光过得更加混沌。只是这些if的事想再多也没用,现在还有别的事要考虑。

“可是——”我叹息参半地自言自语:“说是这么说……”

话声在浴室墙面敲出回音。老实说,我真的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的自己很没用。

“既然这样,也只能早点上床请仙人报梦了。”

我将几乎能以盼望一词盖之的寄托性梦境观测喃喃挂在嘴边,跨出浴缸后拉开折叠式的门。在踏垫上恭候已久的三味线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狂饮洗脸盆里的水,小舌滋滋地响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拾起头——

“哔喵~”

大概是这样叫的吧。那就像一句纠正我错误想法的警告猫语,但我还来不及问,它已用猫爪喀喀敲着地板飞快消失在楼梯顶,目的地八成是我的床。

下次就带三味线去见九曜好了,说不定被封在它脑里的什么什么生命体能派上那么一点点用场。

但是——

“还是算了。”

我已经放弃让别人替我如愿的教义了。现在,我只能独自硬干到底。先把究竞能做什么之类的问题摆在一边,放手去做就对了。佐佐木都这么劝我了,对一个阴错阳差来到地球附在狗身上的阿呆精神生命体有所期待,也是蠢事一桩,就让我证明太阳系居民占的地利,比什么仙女座病菌(注:‘The Andromeda Strain’中译天外病菌,由侏罗纪公园编剧麦可.克莱顿于1969年所著之小说)更凶更猛吧。

很好,该是让九曜或藤原见识见识现代地球人不可小颅的时候了。本来这是件必须请托地位、名声和IQ都比我高N级的大人物来做的事,但是事到如今,我又怎么能把围绕凉宫春日的超自然包袱随便扔给一个路人呢?对方一定会赏我白眼,我也不想那么做。这是一场针对SOS团的随堂考,解题者自然非我们不可。

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我已成为一个必须东奔西跑四处斡旋的中心人物。听见卧病在床的长门心声的只有我一个,虽不知那是不是无意识的产物,但她仍找上了我。要是连SOS团这样一个微小组织的成员都救不了,我又能做些什么?顶多是帮老妹做作业或制止老妈将三味线剃光头罢了。与其一直这么傻傻地随波逐流,倒不如偶尔像条归乡的香鱼逆流而上更来得有声有色。

再说,我的终极目标也只是让长门痊愈这么简单而已啊……

喔喔,突然有种浑身是劲的感觉。

我的自制力正无限狂飙。如果能将这份热情用在念书上,老妈肯定会感动落泪,但这和那是两回事,抱歉啦。总之,地球内外没有任何智慧生命体能打消我的决心。喔喔,难道英雄的素养已在我心中萌芽了吗?要不是我现在刚洗完澡一丝不挂,我定将右手高举向天,没头没脑地激昂一下。

就算说现在的我万夫莫敌也毫不为过。前几个小时的我沉默寡言迟疑不决得连梅雨正浓时的蜗牛都会耻笑,而佐佐木就是想给这样的我来一记当头棒喝。即使她讲得云淡风轻,好像都在一旁打转,却能诱导对象的思维,这是何等高明的心理战术啊。这家伙实在太恐怖了。

“干脆就来大闹一场吧,一定要把未来人、外星人和超能力者统统赶出我的视线范围。”

不用说,朝比奈(小)、长门和古泉都不在计算之内。森小姐和喜绿学姐又该怎么算呢……

我沉醉在有的没的虚幻梦想里,净说些乐观的话,但是另一个我却在心中某个角落,以冷静得令人厌恶的态度讽刺地自嘲。说起来,那个我也许还比较像原来的我,而我也无法否定那个总是在关键时刻泼冷水的超我深层意识。

那个我是这么说的——

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人能胜任超级英雄的角色吧?

没有别的,就是那个人。

不,那个人才是——

之类的吧。

——‘凉宫春日的惊愕’(后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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