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最近发生的。这几天放学以后,在县立北高文艺社社团教室一角,不时有人在谈些危险的事。
从「制造不在场证明」、「不可能的犯罪」、「啥米碗粿的杀人」、「乌鲁木齐的惨剧」、「某某某的恐怖」等充满负面观感的字眼,到「碘酒瓶」、「伯尔斯通开局」、「红鲱鱼」、「Y的曼陀林」、「艾克洛的那个」等一般人不会懂的行话,在斗室里漫天飞舞。
对话主要由三人构成,长门是核心人物,但她经过石蜡固定般坐镇在文艺社社团教室角落的钢管椅上动也不动,只顾看她手上摊开的书,其余两人被迫站在她身边说话。且由于长门位在正中间,说话的主要是古泉和一头蜂蜜金发的稀客,她只以极为稀少的频率小声说些最底限的话。
另外,除了以绝对的面无表情作为颜面基本型的长门,其余两人都是眉飞色舞地聊着前面那些字眼,还愈说愈有劲,不得不说这个画面实在诡异得可以。对话里夹杂凶杀案、猎奇犯罪、无头尸等危险词汇还说得一脸笑呵呵的样子,被当作狂热的神经病也是自找的。
而视线一转,眼前就是个可爱的女侍。
SOS团中盛开的洋甘菊──朝比奈学姐身穿春季女侍装好端端地坐着,注视长桌上的棋盘。四×四的圆形框框里,排列着几个木块般造型各异的棋子,她手上也有一个。
「嗯……嗯~?」
已经长思五分钟的她不时发出如此可爱的声音,歪头皱眉,用睫毛搧动空气,从各种角度观察盘面。这个三年级女侍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学姐,怎么看也看不腻,甚至有看小猫咪睡觉一般的疗愈效果。不过这也使得她替我们冲的抹茶残渣都已经在杯底凉透了。
「对两位来说──」
古泉对长门与访客说道:
「至今看过的本格推理小说里,觉得最棒的是哪本呢?」
「你是要我当场决定all-time best 1 in my life吗?」
推研社的女学生T摇摆金发,拈着下巴问。
「目标范围太广,很难筛选耶。And,你必须知道我对Japanese本格推理小说并不熟。」
长门继续默默看书。
「…………」
「那我们只限欧美的吧。我想想,就先从约翰•狄克森•卡尔系列作品中挑一个最喜欢的开始好了。不过有些人认为《三口棺材》、《犹大之窗》和《瘟疫庄谋杀案》都已经是最高殿堂级的作品,希望你尽可能挑这三本以外的。」
到底是谁分的级呢。
听了古泉的建议,T像是习惯性地拨拨浏海。
其实她平常都是任由浏海遮盖额头,唯有今天夹了个朴素的发夹。她弹了弹从发夹钻出来的乱发,说道:
「你这种单纯的问法很不错。去掉那三个的话,我最喜欢的是《The Emperor's Snuff-Box》,当然没有全部看过就是了。」
「喔?《皇帝的鼻烟壶》啊,有点意外又不会太意外呢。」
「你想说那是very light吗?但我就是无法违背我对它的喜爱。古泉,换你了。」
「只能挑一个的话,那当然是《燃烧的法庭》。无论是最后一章某人的独白冲击力之巨大,还是它巧妙混合恐怖与悬疑的杰出手法,都让它整个作品的完成度高出一个层级。」
「Woof,无法反驳呢。」
T的视线垂落在长门脑袋瓜上。
「长门同学,你呢?」
「……《绿胶囊之谜》。」
来自低角度的细小平声如此回答。
「是喔。」古泉说。
「咦~」T说。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我就有点意外了。是哪个部分……难道是那个时代的那个手法,还是那个?」
「不对,应该是那个才对。那个的那个。」
我完全是鸭子听雷,而他们这样还能沟通,怪恐怖的。
老实说,长门老实回答非SOS团的第三者这点才让我觉得最悬疑,只是那似乎得不到站着说话的另两人赞同。
「那么,换我问喽。」T迫不及待地说:「范围是Anthony Berkeley的作品,但是只限以Anthony Berkeley为笔名出版的书。你应该是全都看过了吧?」
「当然是《毒巧克力命案》。」古泉秒答。「你呢?」
「《毒巧克力命案》。长门同学呢?」
「……《毒巧克力命案》。」
古泉和T同时「唔唔……」起来。
「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应该的吧。挑其他的作品的话……《顶楼谋杀案》,喔不,《第二声枪响》吧。」
「《Trial and Error》和《维奇福特毒杀案》也难已割舍,两本都很humorous。不过──」
两人夹着钢管椅上的长门沉思片刻。
「柏克莱就聊到这里吧。代表作和其他作品的差距大到像太阳与行星,笔名价值和存在感也有所区别。」
「嗯,是极少数可以同时推荐给mania跟beginner的推理小说作者。」
T说着像是会写在书店POP上的话,摸摸浏海上的发夹。
「再来换谁问?」
「…………」
长门默默翻动腿上书页。
005
「那就再让我问一次吧。提到本格推理,就不得不提艾勒里•昆恩,挑一个最喜欢的吧。来,请说。」
「我有一个提议,请你先听听看。」
T轻举右手说:
「我希望把范围限定在日本所谓的国名系列。说来惭愧,现在的我几乎没看过几本这以外的系列作。《X》和《Y》是另当别论。」
「这样就去掉《Y的悲剧》了。」
古泉虽这么说,表情却显得有点愉快。
「这也没什么不好,国名系列可是名作的宝库呢。」
「就我自己觉得,最好的是《埃及十字架之谜》。Simple is elegant。」
「我肯定是最喜欢《暹罗连体人的秘密》。没关系,我懂,有意见很正常,这本书的确有几个可以吐槽的地方。可是故事最高潮,艾勒里在众角色处于极限状态时进行推理并揭露犯人的场面,以及在绝望之中准备赴死那一刻所发生的奇迹。然后是一缕飞瀑般的最后一行,昆恩刑警用一句短短的话说明事实并结束整个故事,这样的闭幕方式美得我打从心底感动啊。」
「你是喜欢它的娱乐性,而不是它在本格推理的地位吗。怎么品味是个人自由啦。所以你是比较着重于结局的人?I see……长门同学,换你说了。」
「……《希腊棺材的秘密》。」
长门淡淡地说。
「居然是《希腊棺材》。以你来说,这个选择还满庸俗的嘛!」
长门翻动书页的手指定住了。
古泉苦笑着帮腔。
「我倒觉得这很像是长门同学会选的书,它是这系列中最厚的呢。」
这样真的有帮到吗。
「而且它也是与《荷兰鞋子》和《埃及十字架》齐名的名作,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话说回来一树•古泉,很少人会推荐《暹罗连体人》耶?」
「是吗?至少比《中国橘子》多吧。」
「啊,也是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暹罗连体人》,它没有『给读者的挑战』这点也很出名嘛。其他系列在解答前都一定会有呢。这会不会是表示作者自己也对它的逻辑性没什么信心呢?应该不会单纯是忘记写了吧?」
古泉得意地点点头,扫视着社团教室的书柜说:
「《暹罗连体人》没有『给读者的挑战』,当然是作者昆恩刻意而为,而且并不是因为它的推理逻辑不够严谨。对于这一点,在北村薰《日本硬币的秘密 艾勒里•昆恩的最后一案》有详细说明。我们这里正好有一本。」
他取下应是长门私有的书,翻动起来。
「我引述一段不会泄漏剧情的部分。这是从小说角色的对白中间节录下来,有点没头没尾,请多包涵──
『因此,每揪出一次犯人就要准备一套逻辑,剧情变成了逻辑的变色糖;颜色会在何时停止变化、有多少变化,则是吸引读者兴致的核心。于是乎,在途中插入「给读者的挑战」就会违反剧情的根本精神。在目录中明摆出「挑战」二字,便是事先点破「这之前的解谜都是白搭」。』
然后还有这一段──
『在《暹罗连体人》中,凶手的行动即是破案的最后关键。当然,那也是推理的线索,但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以逻辑方式底定──所以不是《暹罗连体人》缺少「给读者的挑战」,而是本来就不能这么做。』
怎么样呢?请你仔细品味这一段话,再重新咀嚼《暹罗连体人》的整个剧情脉络。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呀?」
古泉看的是长门。她的视线指向腿上的书,但脑袋的角度比平时低了几公厘,很快又恢复原位。大概是以高速思考得出了某种结论,又回去啃书了。
T举手投降,说道:
「我的脑袋现在来到五里雾的center position旁边了。一树•古泉,请你再进一步说明。更dolce,更adagio一点。」
那些是烹饪用词吗。
「北村薰还曾经利用消去法和挂环法等词汇加以说明,我在此就冒犯一下,用非常简略的方式来解释──加入『给读者的挑战』,反而会使得揭露凶手的过程发挥不出最大的效果。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根本不应该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知T怎么想,我是完全听不懂。
「这部分要读过以后才知道,或者说想了解它就得在阅读的同时去思考『国名系列中为何唯独《暹罗连体人的秘密》没有挑战读者』。只要将《日本硬币的秘密》当成副读本一起读,我相信一定会有新的发现。还没读过这两本的人,我强烈推荐。」
我何必挑那么麻烦的方式来看,书本来就是挑喜欢的就好啊。
「一点也没错。」
古泉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柜,并说:
「但说了那么多,我认为《暹罗连体人》没有挑战读者还有另一个原因。」
「Oh~什么原因?」
SOS团头号帅哥对T微笑道:
「《暹罗》的舞台是被山林大火包围的山顶山庄,是国名系列唯一真正的封闭空间喔。」
「是这样没错啦,所以你想说什么?」
「想想封闭空间的好处吧。故事人物去不了其他地方,也不会有别人进来,也就是犯人不会扩大成不特定多数,嫌犯必然会缩限在这个封闭空间内的所有人。」
「能少放一点角色呢。」
「这也是优点之一。人太多容易招致混乱,尤其是欧美姓名不好记。」
「我倒是很不会记日本名字。可是封闭空间跟没有挑战读者有什么关系?」
「既然嫌犯只限于这个封闭空间里的人物,那么读者的推理就不需要超出这个范围。以《暹罗》而言,犯人肯定就在这个无法逃离的山庄里。所以我猜,说不定是从昆恩的角度来看,这根本简单到不会想去挑战读者。」
「原来如此。你是说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都是用来制造气氛并且减少登场人物,让故事simplify的device吗?」
暴风雨孤岛和暴风雪山庄我们都经历过呢。拜托你们严加挑选对话内容,不要又让春日想到新的封闭空间。虽然她不在这里。
「话说回来。」
古泉向T微笑。
「你认为『给读者的挑战』是为何而存在的呢?」
「是在说『只要仔细看到这里就会真相大白,你们好好想想。不过你们这些oil sardine head恐怕没办法把我编织出来的妙计巨细靡遗地全部解开吧,WAHAHAHAHA』这样,向读者高调表示他的游刃有余吧?」
「会向读者下战书还把人瞧得这么扁的推理小说作家应该很少。」
「不然是怎样?」
「我觉得正好相反。」
「相反?」
古泉没有直接回答,忽而遥想似的说:
「其实这个想法,是我前不久看了一本本格推理小说以后有感而发。」
有得扯了。
「有得扯了。」T说。
「那本小说有很重的解谜要素,是一本重视逻辑,王道路线的本格派推理小说。」
古泉望向书柜。
「故事里,侦探列举出凶手所具备的五项条件,而所有角色里只有A全部符合,于是犯人就是A。也就是用昆恩式的消去法找出了凶手。」
他的眼睛似乎在扫视长门文库的书背。
「我们读者当然会知道除了A以外没有任何人符合这五项条件,因为书中没有其他符合的人。可是,侦探为什么会知道呢?」
「嗯哼~」
T眯眼一笑,说:
「读者可以重翻折口的角色一览,不过身列其中的侦探就做不到了呢。」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现场并不是封闭空间,因此登场人物并非有限。或许有个不曾叙述过的第三者符合这五项条件啊,侦探要如何排除这一点?」
「他是怎么做到的?」
「并没有特别说明,所以让我留下很强烈的印象。忍不住会去想,小说里的角色不是作者也不是读者,不过就是个登场人物,为什么知道登场人物以外的人怎么会没人符合凶手的条件。」
「Hmm,那就是so-called的后期昆恩问题吧。」
「是啊。」
古泉深深颔首,但我还是雾煞煞。
「那么,这里正好有本书用非常简洁的方式归结了昆恩后期的问题,我就引用他的说法吧。」
他从书柜抽一本下来,翻开说:
「冰川透的《倒数第二的真相》中,作者分身的侦探冰川透是这么说的──
『(前略)国名系列中的「给读者的挑战」,与江户川乱步说的骑士精神根本没什么关系,纯粹是顺应「逻辑需要」而诞生。
长话短说就是,作者超然于作品的层次之上,拥有任意建构任何鬼扯淡的自由度,可是这样的自由度会瓦解公平性。因此,「给读者的挑战」就是用来限制自由度的装置──不,更精确地说,是宣告自己已经自制了的装置。』
还有──
『(前略)某条线索,让侦探推导出犯人为A,然而这条线索会不会其实是凶手B预料到侦探会如何推理而留下的假线索呢──能以逻辑否定这点的材料,只存在于「作品之外」。毕竟身为书中人的侦探根本无从否定。到这里,我可以很直接地说──在作品的世界里,「理论上的唯一嫌犯」这种人,理论上不可能存在。这就是法月,或者说昆恩所触及的破坏性结论。』
怎么样,是不是一目了然了呢?」
这个法月又是谁啊。
「法月纶太郎,堪称现代艾勒里•昆恩的推理作家、一个优秀的书评,也是后期昆恩问题的提出者。」
古泉放回手上的书,又拿一本下来。
「详细内容请参考这本《法月纶太郎推理教室 海外篇 复杂的杀人艺术》所收录的〈早期昆恩论〉。」
这个书柜什么都有耶,该不会是用未来世界的四次元材料制成的吧。
「『给读者的挑战』不是只用来限制作者,对读者也有作用。法月认为,『给读者的挑战』对于读者的『臆测』,也就是以半赌博的直觉介入作者所建构的逻辑推论,起到有效的箝制作用。书里写到:『有了这样的互相箝制,才能真正确立一个封闭体系,一个自我完结的解谜游戏空间』。」
就不能讲得浅白一点吗。
「总之就是,读者总会在阅读过程中隐约感到某人是凶手,而就算真是如此,作者也不会觉得败给读者,根本不痛不痒。作者只是希望读者以逻辑正确且优雅的方式解明真相并揪出凶手而已。」
我是不晓得搞这种挑战到底有什么意义啦,只觉得这中间有种对某个形式的强烈偏好在作祟。
「有这样的了解就十二分地足够了。」
古泉又挑出另一本书。
「后期昆恩问题引起很多回响,例如有栖川有栖《江神二郎的洞察》中的短篇〈漫步除夕夜〉,作者分身有栖川有栖和江神学长有过这样的对话──
『如果假线索会让「侦探的完美推理变成不可能」,那不是很糟糕吗?』
『在不知有何种资讯尚未揭晓的状况下,不可能有完美的推理或推断。推理小说外的世界不也是这样吗?或者说,正由于小说里的资讯可以设为有限,推理的不可能性才是属于现实世界这边。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即使一样会遭遇难题,但还是有日常生活要过;警察与司法机构做不到完美无缺,但仍有一定的功能。我不认为我们有需要去做到肩负推理小说兴亡那么夸张(后略)。』
也就是说不需要太过自负的意思吧。」
推理作家除了构思手法和检验逻辑之外,还需要考虑这些拉拉杂杂的理论啊?真够辛苦的。
古泉上瘾了似的又换一本书。
「我们可以用非常直白的方式来总结这个江神学长的想法。石崎幸二的《记录中的杀人》中,有一个依循特殊规则犯案的连续杀人魔。替凶手作侧写时,有过这样的对白──
『可是啊,如果凶手知道侧写是怎么回事的话怎么办?要是凶手的行动和现场迹证都是他故意留下,想误导警方侧写出另一个人的话怎么办?侦办人员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吧?』
作者分身石崎幸二听了回答:
『这是哥德尔问题啊,也就是本格推理的死胡同。一样的道理。』
然后另一个人物是这么回的:
『就是因为开始采用侧写以后才会造成哥德尔问题吧?这么说来,既然现实案件一样会产生哥德尔问题,那么本格推理会有哥德尔问题不就是应该的吗?』
这里的看法与江神学长几乎相同,并借由侧写的例子让读者更容易理解。就算是虚构的故事,只要是以现实为根基,那个世界就得遵循现实的法则。听起来是理所当然,可是没有按照这条路走的作品其实很多很多。这样明讲出来并不是没有意义。」
从话题脉络来看,可以推出哥德尔大概等于后期昆恩。
话说回来,作者跳进书里凑一脚好像很普遍,本格推理也是私小说的一种吗?
「关于与作者同名的角色,请容后再述。」
古泉请我稍候之后将小说放回书柜,这次抽出一本B6大小的杂志。
「若要举个更极端的例子,二阶堂黎人在这本杂志的专栏〈逻辑的圣剑〉中提到──
『探讨名侦探有多大特权的「后期昆恩问题」,说穿了不过是作家或侦探偷懒的借口,以及源自作品性质的装置,好让名侦探发动推理这思考活动。根本就是个假议题。』
直接把它给一刀两断了。」
虽然有点太直接,不过切割得这么干净,感觉也颇清新的。与其费心在那边钻牛角尖,不如什么也别想,大胆打出下一步棋还比较好的事其实也很常见。就像正与棋盘大眼瞪小眼的朝比奈学姐那样。
「是叫奥卡姆剃刀吧。在某些时候,这样做是能得到很高的成效,可是钻牛角尖对某些类型的读者而言也是一种益智游戏。不过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这圈子以外的人来说,这种思考活动其实无关紧要。」
有自觉还算好,所以无所谓的意思吗。
「挑一个比较不同的看法的话,深水黎一郎《大癋见警部事件簿》第七章〈河鲀毒素连续毒杀案〉里的刑警有这样的感叹──
『所以说以后推理小说的角色脑袋也要够柔软才行!想避免陷入后期昆恩问题,我们就得时时怀疑自己所得的资讯完不完整,正不正确,还得不时设法去跳脱自己的思考框架啊!』
说成这样,已经算是一种玩笑就是了。这个刑警知道自己是小说世界里的角色,所以可以完全跳脱出来说话。可是反过来说,小说角色若没有这样的条件,就不允许有这样的发言。」
该怎么说呢,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才行吗。难道本格推理作家这个人种,都是一群乐于用苦行僧那种方式赚钱的怪咖吗。
「说起来,后期昆恩问题是从数学命题『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衍生而来的。所以我要补充一下,有些人因此认为这样的东西用在哲学论究上也就算了,恐怕不太适合拿来构筑小说。」
古泉将引用书籍归回原位。
「那我们言归正传。」
原本在讲什么?
「『给读者的挑战』的存在意义吧。」
T好像还记得。
「Herr古泉,在并非封闭空间的状况下,无法将嫌犯缩限为不特定多数人嘛。『给读者的挑战』跟这个逻辑有关吗?」
「就是对这种作品特别有效。想将嫌犯限制在故事人物中,却因为现场状况或时空背景而做不到,搞不好还会一口气扩大到全世界的人都有嫌疑。这下该怎么办呢──」
「插入『给读者的挑战』就好了吗。这样写就much better了呢。就像秉持公平竞争的精神一样,很亲切地说『凶手就在至今出现过的人物里』。」
「其实也不用写得那么明,只要插入『给读者的挑战』,读者自然会受到诱导,下意识地设限。一般而言,根本不会有人认为凶手会是连个名字都没出现过的第三者,喔不,就连作者都不会设定这么空泛的凶手。那么,会不会是作者故意要读者这么想呢?这也不太可能。如果要玩这种凶手不存在于角色之中的变格手法,那么『给读者的挑战』反而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存在。」
「所以是反过来利用作者和读者之间的默契吗。」
「毕竟以这种方式限定角色人数并不会让作者自讨苦吃,单纯是防止嫌疑扩大而已。就像在说『很抱歉,因为一些缘故,我无法完全排除凶手不会是无名第三者的可能,敬请见谅』这样。」
这样就不像挑战,而是辩解了呢。
「我是不打算说成这样啦。」古泉说:「另外呢,含有『给读者的挑战』的推理小说,需要一个与作者同名的角色。挑战必须是以这个角色的名义发起。」
「笔者等于叙事者这种有分Queen版和Van Dine版喔?」
T开口打岔。
「两种都无所谓。」
古泉慢悠悠地解释:
「附战书的本格推理,无疑是作者与读者间的益智游戏。由于问题当然是由作者来制作,『给读者的挑战』必定是以作者的名义为之。倘若作者中途冒出来说些戏外角度的看法,不管怎样都会削减读者的代入感,将他们拉回现实。但如果这个动作是由故事角色来做的话会怎么样呢,不就可以自然地读下去了吗?与作者同名的侦探,或是华生这种角色的存在,可以让现实与书中世界无缝接轨,或者说产生这样的错觉。」
经过一段沉思默考的时间──
「Mr.古泉,我已经充分明白你的mind已经印满了对于『挑战』的serious obsession。」
T含笑地说:
「但我可没有这么夸张,对『挑战』的有无并没有那么计较。就算看直接就是whodunit的Queen小说也是如此。」
「毕竟昆恩特别去挑战读者的作品也只有国名系列和《中途之家》嘛。」
古泉耸耸肩。
「不过我倒是主张『给读者的挑战』这种方方正正的谜题,才是本格推理的首要条件就是了。」
「甚至还做出这种结论啊,感觉像原理主义者一样,a little很难just so耶。」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just so转成接受。
T视线一转,问道:
「长门同学,你觉得本格推理需要什么条件?」
「不会不公平。」
长门答得又快又短。
「那是必须公平的意思吗?」
给古泉的回答,是沉默。
「…………」
「啊,我好像懂了。『不会不公平』和『必须公平』并不相等。」
T一脸破解了长门想法的脸。
「也就是说,她的意思是只要不在文中说谎就行。喔不,应该说就算说谎,只要是多方思考之后就能看破的谎就无所谓。」
古泉对推研社员摊开右掌问:
「第一人称的小说设定成叙事者会夹杂谎言,不能完全信任这样,是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小说,就不应该这么做了吧?」
「以长门同学的statement来说,这样也没关系。就算第三人称的叙述文里出现假资讯,她也看得出来吧。」
「这样的想法恐怕太过头了点。要是本格推理界有教廷这样的组织,肯定会认定你是异端呢。」
「程度像长门同学这么高的话,从字里行间看破作者的意图,一定比拗三岁小孩的arm还要简单。况且──」
T换口气说:
「说到底,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其实是一样的东西。第一人称是以角色的视角来叙述,第三人称则是作者的第一人称,只是省略了主词而已。」
「那么第一人称等于是作者、角色和读者的三方会谈,第三人称可说是作者与读者的对谈吧。」
「应该说──」T继续解释:「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文体相当于作者的第一人称,所以怎么叙述都随作者高兴,某些人就会加入谎言和误导。」
「这样太自由了吧。但如果有登峰造极的叙事陷阱,说不定真的会是那样。」
差不多了吧。
朝比奈表情变得很认真,似乎总算拿定主意。
「嘿!」
短短一个吆喝,她将棋子轻轻地摆在棋盘上。然后往装棋子的纸板盖伸手,将里头东倒西歪的木制棋子抓几个起来,上下左右看了三轮以后──
「来,给你。」
才以壮士断腕的表情拿一个给我。我将这个留有她些许体温的木棋握在手里约三分钟左右,但棋局就快结束,其实没什么好拖的了。于是我没有想太多,往十六个格子中的空位摆下去,完成了变则的四连线。
「啊!」
朝比奈学姐整个人往棋盘靠,眼睛睁得像三星厨神煎的优雅太阳蛋黄那么圆。
「对喔,你们还有这个朋友。我又输了。」
游戏要到我做出宣告时才算结束,于是我让她有点哀伤的微笑撞着胸口──
「Quarto。」
将关键字说出口。
以上便是梅雨气息已能扰鼻的春夏交接时分,SOS团减团长加一社外人士之一景。
朝比奈学姐结束与我的第五盘之后忙碌地到处打转,准备泡茶。
她不忘收走T的客用茶杯,将装新茶的茶罐当至宝似的抱在怀里,将热水壶放到瓦斯炉上。能在放学后欣赏这治疗系女侍温柔贤淑的模样,真是一大享受。
昨天玩了古泉照例带来的「德国蟑螂」,可是朝比奈学姐实在很不会吹牛,心虚到不行地说:「这是苍蝇。」看脸就知道能不能抓。于是我故意不看,结果出没几张牌就发现听得出来了。我果然厉害,说是朝比奈学姐的专家也不为过吧。
「请用。」
学姐笑咪咪地将茶杯摆在我面前,也替聚在房间一角交换无谓专业意见的三人奉茶。
古泉和T站着接茶道谢,又随即操起善良百姓所无法理解的危险字眼开始议论。长门看都不看摆在身旁桌位上的茶。话说我从来没看过她在社团教室里喝茶,可是她的茶似乎都会不知不觉减少。是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时偷喝,还是用更神秘的大宇宙喝茶法摄取的呢。
话说回来,T这家伙到底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她一放学就来还向长门借的书,然后就站着和古泉跟长门……九成九是和古泉边喝茶边聊,到现在都不累。难道推研社全是放任主义者吗。
奉完所有人的茶之后,朝比奈学姐坐到我面前的位置,双手捧起自己的茶杯呼呼吹两口,轻轻一吸。
「凉宫同学好慢喔。」
「都是这样啦。」我看着空着的团长席说:「不过今天她在教室有跟我说要做什么,说是美化股长要开会什么的。」
「原来她也有爱整洁的一面呀,新发现呢。」
「我们班的股长是抽签决定的啦,她可是马虎得很。」
然而春日说不定是下意识作签才会抽中美化股长,拜托不要搞鬼喔。
我很快就知道她其实没有任何企图了。
「美化股长总代表的话也太多了吧,三分钟就能说完的事拖成四十五分钟,也算是一种特长。我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所以还好,隔壁的一年级叫我起来时都还没说完,才让我真正吓一跳。这样太对不起其他认真听的人了吧!」
我们的团长凉宫春日劈哩啪啦地叨念一连串很不认真的话,气势汹汹地进房里来,吊着眼角走向团长席。
「实玖琉,拿茶来。不要太烫喔。啊,T你来啦?不要客气,尽管坐。我们的客人专用钢管椅不是摆假的。古泉,你这样一手拿茶杯摆什么姿势都不好看喔。有希,你今天也很有精神嘛,不错喔。然后阿虚!」
她对总代表的不满似乎已随碎念散尽,瞪我的眼眸已是正常运转的色彩。春日启动团长席上的个人电脑,并问: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当我还在思考该怎么报告这风平浪静到极点的近一小时──
『有~信~来~喽~』
电脑传出来信提醒。这段自制语音的来源正是朝比奈学姐,其他还有好几种,有空再向各位介绍。
「哎呀,真难得。」
就连春日都显得意外。
「有人寄信到SOS团的信箱来耶。」
这网站自设立黎明期以来就几乎没发挥过什么功能。想到居然会有个傻瓜对上SOS团的电波,也想广泛追寻全世界的神秘事件,不识好歹地将他想到的神秘事件寄过来,使我不禁摆起备战架势。
「奇怪,鹤屋学姐寄的?她怎么会特地寄信到这里来?」
春日歪起头,听了这句话的我颈骨也摆起斜线阵形。
那个鹤屋学姐?用电子邮件联络?而且是寄到用来堆灰尘的SOS团直达信箱?这个最可能不敲门就直接冲进来找人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怎么今天这么拐弯抹角?
我的疑问使朝比奈学姐稍稍举起一手。
「鹤屋同学她前几天就跟学校请假了。不、不是生病喔,是要出远门。因为家里有一点事,非得出国一趟不可这样……老师也都知道了。」
「咦,这样喔。」
春日边操作滑鼠边说:
「所以她是从国外寄回来的吧,就像寄当地风景的明信片那样。」
但是她一口气喝完朝比奈茶后──
「嗯嗯?」
竟把脸贴到了萤幕前。
「结果不是耶,还有附一个档案。」
好奇的我也绕到春日背后,浏览邮件内文。
然后差点不小心叫出来。
太刚好了吧。
我望向讶异地看着我的古泉、长门和T三人。
好巧不巧,鹤屋学姐寄来的正是给SOS团的战帖。
春日代读的邮件内文如下:
「呀呵~SOS团的各位,都还好吗?我还是一样有用不完的活力喔。
我现在是被不知道在来劲什么的老爸拉着到处巡回演出喔。在这些宴会上,我几乎都是跟在老爸旁边很不情愿地摆笑脸,真的是无聊到有够那个,快死掉了。没法像观光旅行那样放松松,也不准我一个人到处闲晃,没事就有空闲时间可是又不够长,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定期拜会一些人是很重要啦,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他把我当作代理人或分身什么的。
后来这样的事弄到一半,我遇到了一个有点好玩的案件。嗯,就是这样。所以呢,我想把这个案件混着一些旅行经过写给你们看一下。这部分就去看我信里的物件吧,文拙勿怪。到最后会出一个问题考你们,等你们解答喔。拜比。」
春日的声带模仿技术完美重现鹤屋学姐的声音,怎么听都是她本人。大概是听了太多推理小说怎样怎样的BGM,都想拿来当诡计的伏笔了。
「哼~」
春日的双眸灿起星光。
「鹤屋学姐还满有心的嘛,怕我们无聊还从地球另一边搞课外活动,找不可思议事件来出题考我们!阿虚,学姐还不是正式团员耶,要向人家看齐知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学姐不像是会特别怕春日无聊的人,她也没义务向我们报告近况。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所谓「遇到好玩的案件」,然后是「问题」和「解答」。
春日左击滑鼠,开启随附的文件档。
「这就是问题篇吧。会有什么谜题在等着我们呢,好期待喔。」
说完就开始朗读。
*
这是哪间饭店的宴会哩。
我快无聊死了。就算已经习惯老爸硬拖我来这种地方,无聊还是会无聊。
到处都是大叔大婶,初次亮相打完一圈招呼以后我就没事做了。我的工作真的就只是这样,老爸一句辛苦了也不会说,一手端着香槟和一些地位和态度都很高的人有说有笑。这我也习惯了,把我晾在一边反倒轻松。
后来呢,我就拿着一杯柳橙汁在偌大的会场里闲晃。穿这种宴会用的礼服实在有够别扭,这种一堆花边飘来飘去的明明就只是老爸自己喜欢,烦都烦死了。不管说几次不适合我他都不听。
途中我停下来,在一整片的玻璃墙前面看底下风景,可是两秒就腻了。这里大概只有三楼高,肯定没什么风景好看。有夜景倒还好,现在太阳公公还在天上用力发光呢。
所以我只好到会场最后面,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休息一下。坐着不动也无聊,不过我肚子不饿,这里的buffet又不太合我的胃口。吃的东西又不是贵就好。
后来我往角落走,发现已经有人了。
大概是跟我同样遭遇吧。那个女生头发盘得很复杂,别上一件亮晶晶的银饰,跟一个像是负责陪她的大姐姐坐在一起。女生的穿着跟我差不多,大姐姐却是朴素裤装,看得出多半是随扈之类的。大姐姐不时会跟她说话,而她都只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脸,点头摇头而已。我懂,她跟我一样,觉得待在这里无聊死了。
所以呢,我决定跟她交个朋友。
我找张桌子放下果汁杯,跨开大步走向了她。近距离一看还真不得了,不是普通人啊,公主气场哗啦啦地淹过来。总之──
嗨!
我先这样跟她打招呼。
你也是被老爸或谁硬拉过来的吗?我也是喔。大人好讨厌喔,是不是把女儿当高尔夫奖杯啦。穿这种漂亮的宴会礼服,又不会让里面的人变成宝石。啊,你很漂亮喔。没有啦,我不是搭讪,我这个人不会说谎的啦。大概吧。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了,我们作好朋友吧!怎喵?
就这样,我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要跟她握手。
结果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女生眼睛睁得好圆好大,嗤嗤笑起来。我那些话里应该一个笑点也没有吧。随扈的大姐姐也傻眼地看着我。我那些话里应该──算了,没事。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她也站了起来。
笑咪咪地好可爱喔。天真无邪的笑容,果然还是比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更适合人类。
「幸会,请多指教。」
我猜对了,声音也很可爱。
那我们走吧!
我牵起那个女生的手,直接离开会场。随扈没有跟来耶,是因为我带她走得太直接,让她傻在那里,还是知道我是谁呢?无所谓啦,只要没人从闭锁空间跑出来闹我就好。
我就这么牵着她快步离去,一段路之后才注意到两人步幅有点差距而放慢速度,在通往一楼的电扶梯上回头。
你喜欢运动吗?会不会打网球?
她歪歪头回答:「也不是不打。」那就这样喽。
我们横越大厅到柜台去。好像吸引了很多住宿客的目光,应该是她很漂亮的缘故。
在柜台,我询问一身整齐制服的姐姐能否替我们安排相关事宜,而兼具亲切与高雅的姐姐用并非只是职业用的笑容保证全都没问题,立刻打电话联络。我向她道谢后,牵着小公主哒哒走出大门。
我俩的鞋跟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合奏一样。
会不会太顺利啦?也对啦,饭店的人肯定都知道我的姓氏。这种时候,有个我什么都不用多说就能替我摆平一切的名字真的很方便。当然,这不是我努力的成果,一点也不值得骄傲,可是它也让我遇过很多烦人的状况,偶尔利用一下也不为过吧。现在也不会想改名,太麻烦了。
说着说着,我们来到饭店附设的网球场。我是在宴会上有看到网球场才提这个议的。
进了服务中心来到更衣室,长凳上已经整齐放好两组球衣、球鞋和球具。不愧是一流饭店的服务人员,不只是动作快,还很确实。球鞋合脚得像订做的一样。
她摊开和我同款的球衣,开心地笑了。可是想换上去时,却被我制止。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就穿这样打吧?
「穿礼服?」
她很怀疑的样子。
嗯,球鞋当然还是要穿啦,衣服就保持这样吧。让上面那些人看我们穿这种轻飘飘的礼服打球,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洋娃娃,已经是想要跑跑跳跳的微妙年纪。应该会很好玩吧?
她那双似乎在表明坚强意志的眼眸,注视我一会儿后放松下来。
「好哇。」
幸好她能懂,让我松了口气。
我们手拿球拍来到球场,没有其他人在打球,完全是包场状态。只可惜我们只需要一个场就够了。
我将发球权让给她,简单暖身之后踏上红土球场的底线。
对角线上的她检查手感似的用球拍弹几下球,往我看来。
随时OK。
见到我的信号,她便抛高了球,发得非常像样,甚至吓了我一跳。要是反应再慢个零点二秒,就要被她ACE了。
我仓促回击,球勉强落在边线内侧,真幸运。她似乎也很惊讶,反手击回。唔呀,这球漂亮。不像是双腿被礼服局限的人打得出来。
我追上这个对角球瞄准中间打,而球回来时温柔许多,我也往她好接的地方打。尽在不言中呢,我们两球就放下得分的事,以纯粹打给对方接为乐。
对打一阵子之后,我往不知道在高什么的饭店瞄一眼,有好多人在宴会厅的玻璃墙边看我们打球。会不会都是聊到无话好聊,拿穿宴会礼服打网球的我们下酒呢。被我料中喽。
每当我们失误,就换边发球继续对打。观众变多了耶。看不出老爸在不在那里面,不过他已经不会对我做的事大惊小怪了,更别说只是打打网球。这部分就彼此彼此了。
这场摇曳裙摆的愉快网球持续了很久。虽然目的只是对打杀时间,可是她还是免不了想过过招的样子,球往边线锐利地刺过来。这样我就不能再保留力气,要死命追球跑了。如果要加旋沿边线打回去,就不该穿这种衣服,留到以后认真打再说。所以差不多该喊停了。
于是我将她的抽球往上方弹,等掉下来用手接住。
她表情愣了一下,马上就笑了。心有灵犀真棒。
「都这么晚啦。」
那不是看手表说的,就只是太阳西斜了。宴会厅的观众抱歉啦,表演结束了。
「好好玩喔。」
她轻喘着气走来,隔着球网跟我握手,称赞彼此。
你网球好厉害,该不会是请职业选手当教练吧?
我只是开开玩笑,她却很干脆地点了头。
她大概就是那种,每天要上很多课的人吧。网球、钢琴、小提琴、芭蕾、马术、游泳,就这些吧。我没什么想像力,只想得出这几种豪门课程。
「差不多啦。」
我与表情郁闷的她并肩走回服务中心,直往更衣室去。
脱下礼服,感觉就像终于能伸展羽翼的妖精一样。她摘下发饰解发宽衣的模样,还真的让我以为见到妖精了。
我们到淋浴间冲去汗水和尘埃,围着浴巾回到更衣室。擦光全身水珠,用暖风吹干头发后,我见到她不舍地抱起礼服,便对她说:
拿错了啦,我们要换的是球衣。她显得很讶异。
「穿礼服打球,打完了才穿球衣?」
没错!就是故意反过来,觉得好玩吗?再说打了那么久的球,礼服弄得好脏喔。
「好脏喔~」
我和她相视而笑,穿上饭店礼宾小姐替我们准备的球衣。这真的比滑溜溜的礼服好穿多了,球鞋也是。
不穿的礼服和鞋子放在这里就好。不过嘛……
借我一下喔。
我取得她的同意,拿起发饰。就只是个纯银的精致发饰,没什么特别的。应该不是它吧。
再提起鞋子仔细观察。设计简约但不失贵气,没什么装饰品。八成也不是。
那礼服呢。袖口上有纽扣,每边各有三颗纯装饰的无用纽扣,总共六颗。
我把脸凑近袖口,果然从味道分不出来。于是我用指尖一颗颗地敲。喔?一颗声音不一样耶,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像是单一固体,好像包着不同材质的东西。
「不会吧。」
她也把头凑过来。
「窃听器?」
这想法切实地透露了她的生活环境呢。
窃听器太过分,大概是GPS追踪器。
「追踪器?」
就是用GPS锁定位置,回报到某个地方的装置。
「哎呀。」
她优雅地捂嘴惊呼,真的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有一段时间,我的衣服也被装过类似的东西呀,可是每次都会被我找出来丢掉。最后变成我跟老爸在斗智的感觉,很好玩喔。他真的是想尽办法把追踪器伪装成各种东西装在我身上给我拆掉。
真亏他能为一个追踪器下那么多苦心。多亏他的训练,我现在才能干干净净。除非他把我弄昏,直接埋进我身体里。
有爱担心的父母,就是会过得辛苦一点。不过我也不是不懂父母怕小孩出事的心情啦。
得到她同意后,我拔掉了装有追踪器的纽扣。看到我用虎牙咬断缝纽扣的线,她用手背掩着嘴秀气地笑。她会觉得我很粗鲁吗?
「再来要做什么?」
先回饭店吧。有点渴,想找饮料来喝。
她听了有点沮丧,是以为要带她回宴会厅吗。
没有啦,不是回那里。
我叽咕叽咕地咬起她的耳朵。
她随即恢复笑容,跟我一起拿起礼服鞋子离开服务中心。
我边走边往上看。从这里看不见宴会厅,亦即那边看不见我们。从宴会厅只能看见网球场,服务中心到饭店这段路位在死角。这我在厅里已经确定过了。
我们就此堂而皇之地走正门进饭店,抱着礼服的球衣双人组一进门就吸引了许多注意。有个大叔像是刚退房,一手提着行李箱离开柜台走向门厅,路上对我们淡淡一笑,我们也微笑回礼。
错身时,我将拆下的纽扣偷偷塞进了他的西装口袋。三秒后回头,大叔已不见人影,也没人在注意我们。放慢监视录影应该抓得到,但目前是鸭子落水,没在怕。
我们若无其事地向之前的礼宾小姐道谢,顺便请饭店协助清理我们的礼服。
对了,一颗扣子是我们自己弄掉的,请别在意。
姐姐同样毕恭毕敬地一口答应。再会啦,我们的礼服,暂时不想穿上你们哩。
再来我们大摇大摆走进电梯违逆重力,几分钟后来到我房间。钥匙卡只拿来开门,先不放进墙上的电源插槽。
我从冰箱拿一瓶葡萄柚汁倒进杯子里给她,她等我也倒一杯再一起一口气喝光。
然后坐在床上乱七八糟聊了一大堆,像家里的事啊什么都聊,光是这样就让我们好开心。我是很想一直聊下去啦,可是不晓得那颗纽扣能帮我们争取多少时间。把追踪器塞给别人这种小伎俩,根本骗不过我老爸。
对了,躲床底下吧。
「咦?」
她眼睛圆到我也吓一跳。
对呀,他们迟早会找到这房间来,躲床底下太原始,搞不好反而会成为他们的盲点。就取名叫那个吧,失窃的信作战。
于是我们化身为蜥蜴,肚子贴地扭进床底下,逗得她咯咯笑着说:
「我是第一次到床底下耶。」
我倒是钻过很多地方。跟她不一样,渐渐在失去新鲜感。
我们就这么肩挤着肩趴着,在黑暗中找话题乱聊。哎呀,真是太开心了。
聊着聊着,睡魔朝我发动攻势。昨晚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虽然之前都没影响,可是在暗处一趴就招架不住了。
不知不觉地,我整个睡着了。
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床上,棉被盖得好好地。窗外完全黑了。
她不在房里。
只有桌上两个空玻璃杯,证明她曾经存在般──呃,存在般……嗯,想不到。
我拉棉被盖住头,闭上眼睛。
在迅速发酵的回笼觉中,我这么想。
真想再见到她。
*
春日一闭上嘴,写上沉默两个大字的布幕就笼罩了文艺社社团教室。
运动性社团不知在激昂什么的吆喝声,和管乐社铜管乐器的噪音感觉好远好长。
我见谁也不说话,便斗胆代言所有人的心声。
「然后呢?」
「没有然后,到这里就没了。」
春日边动滑鼠边说:
「没有其他附档,信的内文就那么多,也没有半个连结。她也没有再寄新的信过来。」
等等,鹤屋学姐不是在信上说「最后会出题考我们,等我们解答」吗?问题在哪里?
「对呀,感觉有点怪怪的耶。」
春日难得摆出沉思的脸。
「古泉,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
古泉一手捧茶站着说:
「可说是很有鹤屋学姐的风格吧。充满了积极又横冲直撞的行动力,以及淘气的捣蛋心理,让人觉得很可爱呢。」
「我要听的不是这种读书心得啦。」
春日不留情地回答,一口喝干应已凉掉的朝比奈茶。
「话说古泉、T,你们两个要站到什么时候?赶快坐下。」
古泉旋即拉开放在角落的访客专用钢管椅,彬彬有礼地伸出一手请T坐下。见到发色耀眼的推研社员慢条斯理地坐下,他才坐进自己的位置。
这就表示T要待很久了。嗯,有件事得问。
「T,你认识鹤屋学姐吗?」
与我同班的交换留学生往我投来不偏不倚的视线。
「那当然认识啦。Kita High School的famous girl鹤屋小姐,只要是人类,nobody不知道。」
我可是草地棒球找她来凑人数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
「阿锵啊,对我来说,你这样才incredible呢。」
听起来像很逊的广告标语。笑我无知没关系,拜托别叫我阿锵。我绝不是希望你叫我阿虚,可是那种称呼实在教我全身奇痒无比。
T耸个肩弹开我的抗议,端起访客专用杯喝几口。
「不然要我叫你锵米吗?」
我不得不认为问题根本出在我们无法沟通上。
当我沉浸于看破红尘的境界时──
「我知道了!」
春日一蹬椅子猛然站起。我在她眼中发现把天狼星、南极老人星和大角星全塞在一起的光辉,仿佛在等人问她知道些什么了,结果还是谁也没开口。
「你知道什么?」
「这是叙述性陷阱!」
听了春日说出的字眼,古泉、T和长门等读书心得会三人组耳朵似乎抽了一下。
「咻咻性?」
我没有幻觉也能看见小声低语的朝比奈学姐头上冒出问号。
「去年作社刊的时候,阿虚不是写了一篇像恋爱小说的东西吗?就是那个自作聪明的东西。」
你选那个主题本来就强人所难好吗,叫我写那种东西干什么。
「这样说会招惹误会喔。」
古泉带着爽朗微笑加入对话。
「古时候《日本书纪》的〈神功皇后〉章节也有使用过这种技法,血统纯正呢。可以看出当时的编撰者为了和俗称的《魏志倭人传》等中国资料的纪录取得整合下了多少苦心。」
先别说他搬出这种说法厉不厉害,我连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那么,鹤屋学姐的文章里哪里有叙述性陷阱呢?」
春日胸有成竹地答道:
「我一不小心就照鹤屋学姐那样去念了,其实我从这里就已经掉进了她的陷阱。」
得意地挺高胸部的团长大人用力断言道:
「这篇文里的『我』并不是鹤屋学姐!」
「原来如此,是这个方向啊。」
古泉以不太同意的表情说:
「你是认为她从一开始就设下陷阱喽?」
「她大概连我会模仿她的方式念也算到了吧。不愧是鹤屋学姐,成功逮到我了呢。SOS团名誉顾问不是当假的。」
是否名副其实我没意见,有点疯癫倒是真的。这先摆一边。
「等等,我觉得不是耶?这个『我』怎么听都是鹤屋学姐啊……」
然而春日却说:
「证据就是从头到尾没提到名字,就只有『我』跟『她』这些人称代名词。这可是叙述性陷阱的基础呢。」
管他基础还奥义,要是「我」不是鹤屋学姐那会是谁啊?这样就变成她故意写一篇主角不是自己的故事寄过来耶。
「错了,阿虚。这同样是鹤屋学姐自己的经历。」
怎么说?
春日啧啧啧地在面前摇动食指。
「你还不懂啊?『我』在宴会上遇到,后来一起玩的那个『她』才是鹤屋学姐!」
最好是啦。空口无凭,拜托拿出点证据。
「要说的话,就是直觉吧。」
这种东西哪叫证据。就我来看,那篇文里每一个第一人称主词都摆明是鹤屋学姐。
「所以啊,她是写成会让我们误会啦。不然怎么算陷阱?」
就算这样,你说的「她」=鹤屋学姐这个式子一样怎么看都不是鹤屋学姐啊。
「证据呢?」
我对没有用「直觉」作答的自己感到骄傲。
「首先呢,我根本无法想像鹤屋学姐会乖乖坐在宴会厅角落的椅子上。」
春日的笑容一丝不紊。
「说不定她就是会在人多的地方装乖喔。她出席这场宴会不是因为跟家业有关吗?而且又是跟着爸爸来的,很可能是在公事场合拿出相应的应对进退吧。」
「第二就是文中的『她』话实在太少,我不认为这么木讷的鹤屋学姐会真的存在,再加上端庄秀气的印象太强烈。学姐身上哪里挖得出这些东西,你说啊?」
「进了上流社交圈,鹤屋学姐再皮也会懂得改版吧。人都有表里两面的啦。」
可是文里写「她」是臭着脸坐在角落耶。
「人总会有藏不住情绪的时候嘛。」
「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继续说:「就当你说得对,『她』是鹤屋学姐好了,那么这个『我』就必定是学姐以外的人。」
「那是当然的啊,你想说什么?」
「这么一来,就等于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像鹤屋学姐那么high,说话也像她的人存在,你敢说我都不敢信。有两个那种人哪受得了。」
「说得也是。」
真没想到春日会同意得这么干脆。
「这么说来,说不定是这样──『我』跟『她』其实都是鹤屋学姐。」
竟然说出更跳跃的话了。
「呃……?」
这时,朝比奈学姐露出「茫然」的标准表情,让人好想存进电脑当永久范例。
「所以这不是鹤屋同学写的吗?」
「不,一样是她写的。不是说阿虚说得对,可是我也不认为还有谁会用这么特殊的文体。」
「呼咦?那样的话,为什么鹤屋同学要自己写别人的故事寄过来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
春日坐回团长席,发现手里的茶杯已经空了。
「实玖琉,再给我一杯。要热一点。」
「好~」
立刻切换成服务模式的实玖琉学姐心里,似乎已经完全抛开之前那个疑问。对她而言,或许是泡茶大于解谜吧。
春日拄着脸颊似看非看地盯着萤幕,朝比奈学姐匆匆忙忙准备热水壶和茶壶,古泉和T一起抱着胸,摆着往斜上传送视线的姿势,感情真好。
而长门则融入了社团教室的阴影,就只是默默读她的书。
当我开始觉得房里弥漫起这件事到此结束的气氛时──
「先等一下。」
朝比奈学姐定在原处。跟她解释我不是制止她奉茶后,我问:
「回到原点,这真的是问题吗?如果是,那我们要解答什么?鹤屋学姐没有寄后续来吧?」
春日动动滑鼠。
「好像是。」
如果这篇鹤屋文真的藏有某种谜题,那就应该问问比我或春日更懂的人有何看法吧。
何况这里正巧有一位,还是推理研究社的呢。换言之,她肯定是这方面话题的专家。
「要我出点意见吗?」
T的唇放开她细细啜饮的访客专用茶杯说:
「我想先听听长门同学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长门从书页泛黄的长方形书本中慢慢扬起低垂的视线。
「……还不够。」
然后只是淡淡地这么说,又变回读书雕像。
谁来翻译翻译。
「阿锵,你怎么听不懂长门同学的意思?她想说的是,目前的可能仍是星罗棋布,missing太多data,不足以converge出真相。」
能从三个字超译出这么一长串的你实在教人佩服啊,你直接说资讯不足不就好了,尤其是第一句根本多余。
T一脸听不下去地摇摇头,仿佛是以肢体语言表现她明白长门的话多有意义,我听不出来有多悲哀。事实上,长门能与SOS团以外的人成立对话是件近乎奇迹的事,这家伙才是傻傻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场奇迹吧。
别上发夹的浏海随T摇头而晃动。仔细一看,发夹似乎没有行使它固定头发的功用,就只是一种增添美观的附属品而已。
不久,T像是对我做腻受不了的表情,视线离开了我。
「话说古泉同学,你应该能present一些推论吧?」
「是没错。」
古泉弹弹浏海说:
「事实上,这篇文章肯定是藏有某种叙述性陷阱。但如果说这名第一人称的叙事者不是鹤屋学姐,恐怕有点太大胆了。」
这时我使个眼色。
「我是不至于去怀疑这个『我』并不是鹤屋学姐,因为我不认为她会设这么阴险的陷阱。我们就别想那么多了吧。」
「哼~」春日从朝比奈学姐手上接过新茶。「那么,鹤屋学姐是在打什么主意?确定有陷阱没错吧?」
「毕竟她不太可能会无缘无故送一篇什么也没有的日记过来嘛。」
她是个说不定会穷其一生当个野丫头的人呢。
「因此,我们先回到信件本文的地方。鹤屋学姐是以『遇到有点好玩的案件』为前提,可是『我』和『她』的温馨交流只是比较异于常人,算得上案件吗?」
「算得上案件的也只有『我』把GPS追踪纽扣塞给陌生人那里而已吧?」春日说。
「我想那只能算是恶作剧,还不足以称为案件。请各位再仔细点阅读鹤屋学姐的信,她说『混着一些旅行经过』,对吧?」
「对喔。」
春日想通了似的弹指。
「那这段『我』和『她』的邂逅真的就只是背景故事的样子。」
什么状况?
「阿虚,你还记得吧?鹤屋学姐信上说『到最后会出一个问题』。」
我当时没认真听,不记得那么多耶。
「这是说──」
春日臭屁地挺直了背。
「鹤屋学姐附带的这篇文,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还会有续集。也就是还没有『到最后』。下一封信应该快来了,要到最后才会出题的啦。」
为什么要特地空一段时间?
「就是先传一个序章来,看我们会不会上当吧。我们现在就已经整个被骗,讨论成这样了不是吗。没什么被整的感觉就是了。」
我不是很能接受。送那篇文过来只是烟雾弹吗?感觉不太对耶。
「是啊。」
古泉也来帮腔。
「我也是这么想。重点的问题是还在这之后没错,但断定鹤屋学姐这篇文就只是描述事情经过未免太早了点。」
「大概吧。」
春日的笑法像是在挑衅我们。
「具体上是哪里奇怪?」
古泉也回以微笑。
「现在,我们能断定『我』就是鹤屋学姐。这个『我』和不明大小姐『她』的所有行动,都带着满满的稚气,说白了就是像小孩子一样。」
「就是啊。为了让人晚点发现而躲进饭店床底下这种事,以高中生的体型来说很难吧?」
「另外就算是鹤屋学姐,要在那么多人围观下穿礼服在室外打网球也会却步吧。如果那是现在发生的事,那个『她』恐怕也不会同意得那么快。」
先不提「她」,我倒是觉得鹤屋学姐不管过去未来都不会去计较服装,别说网球,篮球跟藤球都照打不误。她搞不好早就练就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看见重点部位的绝世神功。
「GPS追踪器也是如此。看样子,『她』家也是能与鹤屋家媲美的大财阀,可是再怎么担心小孩,在衣服上装那种东西也太过分了,而且没经过同意。如果是高中年纪,至少会先问过才对。」
「没有取得同意,就表示──」
古泉顺着春日说道:
「我就是因此开始怀疑的。这真的是鹤屋学姐现在的经历吗?」
问到这里,即使驽钝如我也懂了。
古泉悠然替换手脚位置,并说:
「凉宫同学直觉感到这篇文里有叙述性陷阱,这点并没有错。只是人物并没有替换,而是时间遭到错置了。这不是鹤屋学姐最近遇到的事,而是更久以前,多半是小学时代的事吧。只是写得像是最近发生,好比现在旅程中的经历一样。」
小学生躲床下还躲到睡着,就没那么奇怪了。令我想起自己的妹妹。很可惜,我妹不懂网球,过的也是与社交界无缘的生活,轮廓与这个不知名的「她」对不起来,不过我曾经看过她和我们家的猫三味线睡在壁橱里不止一次。为何专挑我房间的壁橱就是谜了。
「文里没有谎话。」
T自呓似的说:
「然而没有挑明线索,也不能因此断定它并不公平,是吗?长门同学你说呢?」
长门没答复T的提问,只是用她纤细的指尖翻动书页。
春日将双手放在脑后,仰靠椅背盯着电脑萤幕说:
「随便,反正很快就能对答案了吧。下一封信应该就快──」
『有~信~来~喽~』
时机准得仿佛能透视房里状况一样。
朝比奈学姐软绵绵的数位语音告诉我们下一封鹤屋文书的到来。
春日读出的内容如下:
「嗨嗨~先让我对连续信弹轰炸说声抱歉。先前的附件是我旅行时发生的事没错,但你们应该也猜到了,那其实是距今七年前的事。这几天我实在很无聊,就想起了以前同样无聊时遇到的事,不小心沉浸在回忆里了。后来想说机会难得,就把它写下来寄给你们看。如果写出来却没能看,寂寞的频率就稍微高一点了。简单来说,就是想说给别人听啦,就只是这样。反正我认识的团体里最闲的就是你们了,而且我觉得春日喵你们应该玩得起来。我说对了吗?」
古泉答对了呢。
不过这位SOS团的首席帅哥没有大肆炫耀自己的才智,只是淡淡苦笑着倾听春日的声音。T抱着胸,将目光焦点对在房里的空气上,长门的视线不曾离开腿上的书。
「咦?咦?」
就只有朝比奈学姐一个个查看我们的表情,仍是状况外的样子。
我不禁想像鹤屋学姐七年前是什么样。正好我有个小六的妹妹,可以拿来推测七年前迷你版的她,但脑袋里就是组不起她孩童时期的模样。总觉得,应该跟现在差不了多少。
「如果只是说以前的故事,你们大概会觉得很莫名其妙,这次我就附上去年秋天旅行的游记喔。后来我和上一封信的她不时有机会见面,这次也是在老爸带我去的地方遇到她。幸好这次行程比较轻松,可以悠哉地跟她玩。刚好那里又是温泉胜地,你们就一起慢慢听我说跟她泡汤的事吧。开始喽!」
春日到此闭上嘴,滑鼠一撇就点开附档,文章显示在萤幕上。
「这次应该会有比较有趣的事件了吧。」
她如此低语后稍微吸气。
再度朗读起鹤屋文书。
*
这是哪里的温泉哩。
我背靠着天然岩石,泡在热呼呼的池子里。
头上是无限透明的无垠晴空,偶尔像这样大白天泡澡也不错。
「放晴真好呢。」
身旁的她摆动着水里的手脚说。
是啊。我要用视线射穿她的笑容般盯着她说。
这个她就是那个她。在之前的故事里认识她以来,又在老爸带我去的地方见过好几次,感情一次比一次深厚。反正我们基本上跟老爸的附属品没两样,两个附属品就经常玩在一块儿了。
如果有东西或地方可以玩,想排解烦闷就很轻松,但有时除了宴会厅和住宿设施以外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很不适合带小孩子去。
像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投入在现实躲猫猫上。
规则很简单,就只是想办法让大人找不到而已。
游戏是从找出藏在彼此身上某处的GPS追踪器开始。带着那种东西根本没法躲嘛。
跟上次写到的一样,我没装的可能比较高,不过还是有可能是我自以为没有,姑且找了一下。至于她呢,就几乎是百分之百会有超小型追踪器,执着到我都肃然起敬了。可以亲眼见到科技日新月异的成长与革新,甚至有点感动。相信科学的发展,有一大部分是建立在父母对小孩安危的担忧上。
每次看到追踪器变得更小回来,就让我有这种想法,有够夸张。
目前最难找的是藏在鞋子里那次。鞋子是订制的,在组装过程里埋进了一颗米粒大的装置。弄到不整个拆开就找不到的地步也太扯了,到底在想什么啊。
当时我们真的不管跑去哪里都会被抓到,最后只好脱光光只穿鞋子到处晃,结果她的随扈还是直奔而来,我们才确定装在鞋子里。
只要知道位置,处理起来就简单了,放进微波炉叮一下就搞定啦。这种电子装置都很怕强烈电磁脉冲啦,无鞋可换时就要用到这招了。可是!电视机前的乖宝宝不要学喔!你们的鞋子里是不会有追踪器的。
于是呢,他们后来都不装鞋子里了。现在想想,搞不好是我们为了破坏发讯器而只穿鞋子到处跑实在太糟糕的缘故。请原谅我们年纪太小不会想喔。
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追踪我们的位置。手法机关造型能变就变,让我们一并见证了追踪业界的进化史,每次找到也都超感动的。
顺道一提,把追踪器塞给路人这招已经玩过太多次,早就不管用了。他们看到讯号往不合理的方向移动就会直接忽视,一点效果也没有。
所以有一次,我们反过来利用这点,没有拆下追踪器就大摇大摆走出去。我题名为失窃的信作战第二弹!
老爸他们还以为我们又来那招,无视讯号位置先从附近找起。
那次我们随便搭便车,抛开父母啊家世的束缚,放飞自我呼喊自由。至于她的超高级追踪器,当然是在下车时送给好心的驾驶当谢礼。
几个小时后,在陌生街道狂买小吃乱吃一通的我们,被她的随扈和我老爸的秘书之类的一大群人围捕回去了。听说他们还出动直升机追车子跑哩。这次真的有跑得太远一点,我们还是有做做反省的样子给他们看啦。
那么我想说什么呢,大概就是自由是需要争取来的吧。嗯,好像说了很棒的话。
「真的是这样呢。」
她惆怅地这么说,并撩起被泉水沾在额头上的浏海。真是美极了。
「我好羡慕鹤屋小姐你喔,你都很自由的样子。」
我真的是想尽办法在享受人生的自由时间喔,因为我并不是看起来这么自由。来这里泡温泉,其实也都还在家业的延长线上。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种限制,我也不会认识你呀。真的是人生在世祸福难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是啊,能认识鹤屋小姐,我也觉得好幸运喔。在那之前,陪父亲出来都只是无聊而已。虽然不是每次都能遇到你,可是有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也是喔,谢谢你每次都陪我跟大人玩现实躲猫猫。
「哪里。鹤屋小姐你跟我说的事每次都很有趣,你的校园生活好像很快乐耶。」
学校是还好而已,不过里面倒是有一大堆好玩的学生。大家简直像是说好了来念这间学校一样。
「鹤屋小姐,你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吧?」
嗯,我这个人好像不太喜欢加入团体什么的,比较喜欢自己一个到处乱走乱看。这样脚步会比较灵活,钻来钻去也容易发现一些有趣的事。而且没有加入团体,别人有事想找我也会比较没有顾虑的样子,让我过得很开心喔。
「唉。」
这是叹息吧。她长得惊人的睫毛垂了下来。
「你是凭自己的意愿决定这么做的吧?我连选社团的自由都没有。」
你是什么社啊?
「古诗朗读社。」
李白或一休宗纯那种?
「不是,是哥德或波特莱尔那种。有时也会有勃朗特的。」
你不喜欢朗读西洋诗的样子呢。
「对呀,是父亲逼我的。虽然我没义务听从这种事,可是我爸捐了很多钱给学校,理事长和校长就听他的指示把我塞进那里去了。」
令尊喜欢诗词啊?
「我从来没看过他吟诗,挑那里多半是因为那里最无害吧,社员含我在内就只有几个女生而已。因此,我用一个无谓的抵抗来泄恨……」
到这里,她浅笑起来。
「我都叫那个社团『死诗人社』。」
我觉得应该是某个玩笑,但我不懂哏。
可是。我说。
你应该不是讨厌爸爸吧?
「对。」
能够答得毫不犹豫也真厉害。
「虽然他很严格,他对我的好却比严格更多。我对他只有感谢,不至于讨厌。」
我老是带她做出像逃家的事,但她父亲从来不曾要我远离她,也没有要求我老爸这么做,这样的宽宏大量实在教人敬佩,而且他都是笑笑就算了呢。老实说,我也很喜欢这位叔叔。
「可是啊……我还是觉得社团好歹要让我自己选。」
她沮丧起来也很美。
「我上的高中以校风拘谨闻名,不允许太自由奔放的社团活动。」
这样太无聊了吧。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两个学弟妹,应该不管校规绑得再死,都能建立形迹可疑,像在瞎闹但实质上却会大闹一场的原创性社团吧。然后会像旋风一样把周围的人全都卷进来,搞得人仰马翻。是吧,你们两个?
「下次要跟我说他们的事喔。这样听来,他们好像是很有意思的人呢。」
来这里之前,我们学校刚好有校庆,他们当时也做了很多夸张的事喔。我也有请他们让我参一脚,结果我都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种情绪,又惊又笑的呢。
「呵呵。」
她用食指第二关节抵唇微笑,美得让人竖大拇指啊。
「能上好玩的学校真的好令人羡慕喔。」
嗯~如果不算他们,其实无论我还是学校都不值得她那么羡慕的眼神耶。国外的月亮每个都是古色古香又大又圆。
然而,我也知道她对自由这个状态有永无止境的憧憬。我们是老交情了嘛。
我明知失礼也往她右边看去。和我一左一右夹着她的人半身浸在池里,努力摆着一张扑克脸。
经过这几年的过招,我跟她的随扈也处得很熟了。此时随扈也毫不松懈地如影随形跟着她。
想不到会跟到露天温泉里来哩。
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会觉得自由很遥远。
如果是为了监视有逃亡癖的我们才这样,我也只能贼笑了。
「大小姐。」
至今都扮演沉默观众的随扈出声了。
「您应该玩够这池温水了吧。能请您考虑在千金之躯着凉之前休息吗?」
「知道了。」
她将下巴泡进池里。
「我会考虑的,行了吧?还有就是不要叫我大小姐,尤其是在别人前面,很害羞耶。」
「大小姐。」
随扈仍不死心。
「这座温泉所主打的美肤效果,无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发挥了十成十的效用。在不才眼中,二位洁净的身躯甚至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这样啊。」
「若再追求进一步的美,恐怕会惹来天上女神的嫉妒。假如这里是古希腊,惹奥林帕斯山的女神发怒是肯定会有灾祸的。」
一句「赶快出来」被掰得这么啰哩啰唆,不过我还满喜欢这种拐法。
「这里又不是希腊,而且不是诸神的时代。」
她没好气地回答。
「难道我连决定什么时候出温泉的权利也没有吗?」
「大小姐……」
随扈无奈摇头,侧眼往我看。
这是至今有过很多次的暗号。当她突然耍起脾气,随扈就会用这个SOS信号求我帮忙。我们没有事先约好,是随扈不知不觉自己养成的习惯。搞不好这是因为她有我陪的时候特别容易耍脾气。难道我是催化剂吗?真的是这样吗?那我就发挥一点责任感给随扈看看吧,谁教我是催化剂呢。况且我也有点被拍到马屁的感觉。
说实在的,我们是泡了很久的温泉没错。或许行程上还有不少余裕,也总不能都耗在水里。
对了,听说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也曾经是水栖生物,像海獭那样到处漂喔。我觉得是唬烂的。
「……既然鹤屋小姐你都这么说了。」
她竟然听话了。
尽管嘀咕得不情不愿,她仍斩断不舍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她的曲线美得会让人看傻眼呢。
在摇晃的小浪淹过来之前,我和随扈都随她而去。
快步跟随她的背影时,随扈对我稍稍鞠躬。
话说这随扈的身材也真够凶狠的啦,走在一起的我简直跟豆芽或笔头菜没两样。
我轻轻挥手致意,竖耳聆听啪啪啪的脚丫声。
一出浴就感受到秋风的凉意。要是不快点穿衣服,搞不好一下子就要着凉。
于是我加快脚步,与她并进。
还以为随扈跟在后面几步──但也持续到进室内为止,那人转眼就超过我们冲进脱衣间,大概是要赶在我们之前穿戴整齐吧。
我不禁与她相觑,查看彼此脸上泛起的微笑并踏入脱衣间。
接下来只是一般的浴后惯例,我就长话短说了。
拿浴巾擦干身体,用暖风吹干头发,换回原来的衣服后大口喝冰凉凉的综合果汁。到了外面,见到随扈已经在门外等待我们,换上比较休闲的服装大概是为了方便活动吧。
满满是害怕比我们晚出来,就会被我们溜掉的味道。我们俩都前科累累,会这样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三人一起离开温泉馆,载我们来的专车司机已在此恭候。那是我们的下榻饭店安排的。她似乎很习惯司机开门迎接这种事,以极为优雅且毫不拖沓的动作坐上真皮座椅。
等我和她都在后座坐好,随扈也在副驾驶座就定位后,司机便动作流畅地发车前进。接下来一路上都是走乡间道路喔。
随扈不时看看手表,给司机施加压力。当一路遵守速限的车子稍微开始加速时──
「距离晚上的恳亲会应该还有段时间。」
她插嘴说:
「我想多看看这附近的风景。」
不用看也能感到司机放松踩油门的力道。
「大小姐。」
随扈以清溪般的清凉声音说:
「我们现在就已经脱离行程了。每次想到您随时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意外,我的心就会被拉到距离安心最遥远的位置,在幽暗的森林里徘徊游荡。我事前不是再三叮咛过,请不要做出脱离我们细密行程的行为吗?」
「这样还好吧?都来到温泉胜地附近了,就算不让我伸展翅膀,伸个脚也不会怎样。」
「大小姐,这也叫做附近吗?从二位下榻的饭店搭马车到这里起码要半天耶?请感谢内燃机的发明者开启工业革命后的世界。」
「我是不太能接受在现代拿马车出来做比喻啦,要谢谁啊?」
「雷诺或尼古拉斯•奥托就好了吧。」
「我向他们献上无尽的感谢。行了吧?」
「应该是够了。」
这个嘛,别看她跟随扈这样对话,其实感情好得很喔。关系肯定不是雇主与佣人那么干。如果我这么说,她的脸就会跟着垮下来,但她承认两人关系亲密。这次随扈也是一边很礼貌地埋怨,一边替我们安排温泉行。
后来车子跑了多久啊?流经窗外的树林与山峦忽然断绝,车子进入城镇之中。四周绿意盎然,感觉比较接近村庄一点。
途中车速忽然整个慢下来,不晓得怎么了。
我从后座探出头,查看挡风玻璃另一边的景象。
「怎么了?」
她也跟我同样姿势。
路上挤满了人。仔细一看,全都是以奇怪的打扮在路上走,像变装游行那样。
「不像是提早的万圣节游行耶,有庆典吗?」
她兴致勃勃地看看周围,说道:
「司机先生,能靠边停吗?」
尖锐的「大小姐!」立刻飞来。
然而──
「根据我的表,我们还有两小时的空闲时间。要是直接回饭店等宴会,恐怕会睡着。难道是要我用刚睡着的脸去问候父亲的朋友吗?」
我老爸就不会在意这种事吧。
「只能一下下喔。」
从随扈百般不愿却仍轻易折服,也能窥知两人有怎样的关系。
司机在路肩找空位停车,我和她各从后座左右降临大地。
车外飘扬着轻快的音乐,那简朴活泼的旋律当场就成了我的上选。从音质来看,应该是现场演奏,还伴随着澎湃的欢呼。
我和她就这么尾随变装队伍迈开脚步,随扈当然也跟来了。
话说我看不太懂这队伍的变装主题。
有群小不点穿戴魔女般的披风和尖帽,让我以为是安息日什么的,结果还有许多女生穿得像欧洲古代的村姑一样。
几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背负着像是用树皮编成的大篓,里面装满了像是水果的东西。
扮魔女的小朋友用手上棍棒朝篮子恣意挥舞,嘴里还念着像是咒语的话。到处都不见南瓜头,可见果真不是日期出错的万圣节游行。
混在队伍里走着走着,音乐与欢呼愈来愈大,让我很快就了解这是某种庆典。
我们来到像是城镇广场的地方,一道简易拱门般的摆设迎接我们。变装队伍随音乐踏着脚步,陆续穿过拱门。
拱门上钉了一块木看板,写着:
『秋收祭例行活动•踩葡萄小姐搭档大赛开放报名!非常欢迎临时参赛!』
大批镇民……说村人好了,他们以笑容、喝采与演奏乐器欢庆队伍的到来。
广场中央摆了个巨大的盆子,那些壮汉将他们背后大篓里的东西全倒进去。不用说,那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葡萄。魔女们的咒语大概是想让葡萄更香甜。
忽然一阵欢声雷动。
作村姑打扮的两个女生光着脚丫踩进盆子,配合音乐跳舞般──应该说她们就是以跳舞的方式踩起葡萄来。
原来如此,有听说过。不过用大家踩出的果汁做葡萄酒大概只是噱头,实际上还是会用正式方法压碎葡萄。是吧?
这么刻意去强调异国风情的活动,会是刻意营造特殊庆典以作为振兴乡镇的一环,还是这本来就是例行公事呢?只是看这几眼难以辨别……嗯,会是哪边呢。凭感觉是一半一半。
总而言之,我们遇到了这地区像是丰年祭的节庆。
她看得很认真,看得出踩在葡萄上的每一脚,尤其是随之喷溅的汁液都不停地挑动她的好奇心。
「您该不会……」
随扈的语气不只是无奈,已经是眼神死了。
「该不会是想参加这个不只是有点粗野的活动吧?」
「鹤屋小姐?」
好哇。
「那我们就去报名吧。」
走喽。
既然讲好了,这种事就是先做先赢。在随扈以肢体阻止之前,我和她已经像松鼠那样一溜烟跑到设于广场角落的报名处说她想参加。顾摊阿姨笑咪咪地拿出帐簿似的本子,看来只要写个名字就能参加了。
老实写下本名的我们俩,接下来是前往阿姨所指的类似活动中心的一楼建筑。
随扈仍跟在我们背后,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针对古今女性的不检点行为进行一场哲学性的自我论证。晚点再问有何结论吧。
她敲了敲门。
等人应门后,我们才从没关的门钻进去。
如果说活动中心似乎也充当临时置物室和更衣室,听得出里面的杂乱状况吗?
里面有几个女性,都忙着换衣服和聊天。
横杆衣架吊挂好几件和外头踩葡萄搭档一样的服装,旁边像是管服装的阿姨用估测的眼神注视我们三十秒左右。
最后取下衣服要我们当场换穿,结果尺寸真的刚刚好。
和骄傲地频频点头的阿姨开心击掌后,我慢慢打量迅速换上新装的她。这里没摆镜子,我只好替她检查有没有穿好了。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怪怪的?」
「简直是从印象派画作里走出来的呢,大小姐。」
不管怎么看都是完美变装成中世纪欧洲村姑的淑女喔,一点也不奇怪。
她用头巾包住头发,吊高一边嘴角笑给我看。真灵活。
「鹤屋小姐,你穿起来也很好看喔。」
还记得当时,我很想让实玖琉也穿穿这种适合跳奥地利山区民族舞蹈的衣服。比起我,实玖琉一定更适合和她站在一起。
服装阿姨说,叫到名字之前,我们待在这里就行了。
刚好这时,外头拿手持麦克风的主持人用如雷音量呼叫下一组的名字。
在我们之前的两位女孩笑得花枝乱颤,有点腼腆地往门口走。
想预习的我们也跟到了门口去。
她们赤着脚,走过从门口铺到巨大葡萄盆,像是红地毯发生元素变异的走道。踩葡萄前,先用水桶仔细清洗膝盖以下才算就绪。
主持人再度报出她们的姓名,众人一片欢腾,音乐奏起,踩葡萄也要开始了。
看样子,葡萄和盆子也会随新队伍更换。
好耶,可以疯狂踩爆新鲜的葡萄。
等到下下队才轮到我们。
主持人使尽吃奶力气大叫我们的名字,我们也带着自然不造作的笑容,勾着彼此的手走出去。
在户外赤脚走路就是会让人很愉快。像麻编成的粗粗地毯踩起来好舒服。
我俩各举一手回应喝采,走向众人围观的大盆。
照规矩洗净双脚后,我们翩然降临盆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葡萄在脚底扭曲溃散,让我有点感动。
场边乐队随之奏起慷慨无比的BGM,我们的脚也随这快节奏的曲子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拎起裙摆,有样学样地即兴踩着葡萄dancing in the vat。
她也像是被我传染,畅快地动作。拎裙的姿势何其高尚,轻盈的脚步何其优雅,笑容欢畅却又用足了力气踩踏葡萄。仿佛在宣泄平日的郁闷,踩得噗噗响。
果汁飞散,我俩光溜溜的脚丫霎时染成紫色。
不知何时来到最前排的随扈见到这一幕,好像都要昏倒了。
「天啊,大小姐。您这样真的真的太粗俗了。」
「不要在这种地方叫我大小姐。」
「要是老爷见到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说多重的话。」
「拜托请闭嘴好吗?」
她嗤嗤地笑到连肩膀都摇动了起来。
欢笑的她乘着旋律,如葡萄精灵般舞动。脚下踩着葡萄,而且开心极了。
我也配合她的动作。
这里没有穿得漂漂亮亮,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跳舞那种拘谨。
就只是将根植于人类生活中对季节恩惠与自然的原始敬畏打包在一起的,只属于我们的舞会。好像能窥见巫觋信仰的冰山一角呢。
如果有这样的旁白,可能会更有气氛喔。
快乐转眼即逝。
跳舞时间从曲子开始到结束,原以为大概有三分钟,但甫一回神乐声就停歇了,只留余韵萦绕耳际。
我和她都跳得有点喘。啊啊,是一种很棒的运动呢。
我看着她的脚,她看着我的脚,指着彼此哈哈大笑。
然后在掌声与欢呼中跨出大盆,用冷水桶洗脚,返回活动中心。
影子般的随扈不时看表仰天碎念,说不定是在担心会引来丰收女神的嫉妒。热衷于踩葡萄舞曲的她就是这么有魅力。
我无视于背后随扈的自言自语,从活动中心的门缝溜进去。
听服装阿姨说,等所有挑战者都秀完踩葡萄舞以后,评审会发表比赛结果。
后面还有好几组,最少还需要一个小时。
如果获选踩葡萄小姐,将获得豪华奖品和一份红包。要等吗?
「别参加评选了吧。」
她边脱民族服装边说。
「对不起,我们还有行程要赶,就先退赛了。可是我们玩得很开心喔。」
她对阿姨鞠躬道歉后转过身来。
「有机会的话,我想再来一次。明年的行程有空吗?」
「既然是明年的事,多得是时间可以调整。真正的问题是,要是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父亲很喜欢鹤屋小姐,只要有鹤屋小姐陪着,不要太夸张的话都无所谓吧。」
那真是太荣幸啦。从小带她调皮捣蛋到现在还没把我当问题儿童,是因为你爹爹胸襟宽广如海,还是我们捣的蛋还太嫩啊?大概两者皆是吧。话说回来,以我们现在的年纪来说,老是搞这种无伤大雅的可爱恶作剧好像有点逊。
需要更上一层楼,学点更刁钻的游戏技能才行呢。不要问我为什么需要,很难回答。
喔,也不是,想问就问吧。答案就是因为这样比较好玩,就够了吧。各位读者应该会懂吧,怎喵?
换好衣服的我们将踩葡萄装还给阿姨,整理行装。
话说今天换了真多次衣服。等到晚上那场恳亲会还宴会什么的,又要穿上另一套服装,而那一套肯定没有刚才的民族服饰那么舒服。
喧嚣再度高涨,下一组挑战者进盆了吧。乐曲鸣响,流进屋里来。
从正门出去,说不定会害正投入于踩葡萄的挑战者分心。在盆子里踩那么多葡萄是很难得的经验,我可不想打扰她们,也不想引起注意。
所以呢,我们从后门溜出去了。
踏着气氛与正面截然不同的绿荫小径,绕过广场到马路上。
我们花了点工夫才找到等待我们的车子而赶过去一看,发现司机摊平了椅子在打盹。敲敲窗户叫醒他,他便跳起来让我们上车。
发车后,她从后座扭身向后望,似乎在依依不舍地反刍那特异庆典的余韵。但她坐回来与我对上眼时已不见愁容,还眨个眼睛微微笑。
「您还有哪里想去吗,大小姐?」
随扈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完全是讽刺呢。
「没有。」
她断然摇头。
「之后照行程来。」
「那就这样吧。」
知道目的地的司机默默握起方向盘。
车子跑了一小段时间,载我们来到车站。
依人数购票前往月台,不知等车等了多久。
对号入座后,窗外风景流动起来,终于能喘口气了。邻座的她说:
「如果泡温泉跟踩葡萄顺序颠倒过来就刚刚好了呢。」
是没错,不过那座村子的复古角色扮演大会多半是一种祭神的庆典,如果当那是踩葡萄之前的净身就没有白费了,反而那样才对呢。若能献上出浴少女踩出的红酒,酒神也会高兴才对。
「这里又不是希腊。不过是的话会更好吧。」
露天温泉与地域色彩浓厚的葡萄收成祭典。
刻画下些许回忆的土地逐渐远去。
列车开始加速。
将我们送往远在天涯的城市。
*
春日结束长长的独奏,寂静又降临社团教室。
足球社、棒球社和田径社在操场扩张地盘,被赶到边缘的手球社发出自暴自弃似的叫喊。离社团大楼较近的体育馆充斥着篮球社与排球社两大噪音源,感觉不到桌球社的气息。管乐社还是老样子,如启示录的号角天使从神秘位置吹着差劲的不协和音。
「然后呢?」
我在脑内遮蔽这些校内环境BGM之余,旧事重演似的问。
「没有然后,就这么多。到此为止。」
春日也以近似前一次的方式回答。
「如果这是问题篇,也未免太空泛了吧。可是……嗯……」
她难得摆出深思的表情,手拈下巴。
「有种难以言喻的怪耶。念到一半,我就开始有种被鹤屋学姐摆了一道的感觉一直在跳。」
难道鹤屋学姐的文章有足以扰乱春日直觉的魔力吗。若是这样,请她写个赶鸦符贴在垃圾场说不定有用喔。
我环视社团教室,长门不知有没有在听,低头看着腿上的书。T翘脚歪头,下意识地拨弄浏海上的发夹。
而朝比奈学姐依然是──
「咦?咦?」
左右看来看去,像是想了解我们的表情。
古泉思索一会儿,弹指切入镜头。
「原来如此,是这一型的啊。」
哪一型?
「我开始明白了。鹤屋学姐是要我们从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里,找出潜藏其中的谜题吧。」
那鹤屋学姐第一封信内文里的『有点好玩的案件』也不在这个故事里吗?
「恐怕是这样。我不晓得这背后有怎样的企图,但鹤屋学姐的确是将那个案件押在后面,先将自己与『她』这个朋友的回忆传给我们,并在文中设了些陷阱。然后我们要在下一封信寄来之前,解出那是怎样的陷阱。」
第二封信很快就点破了上一篇的哏呢。
「阿虚。」
春日站起来,食指往萤幕一指。
「把鹤屋学姐的文档给每个人都印一份。」
起先是觉得团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电,直接传一份不就好了,但后来才想到这样会冷落T。为春日也会有这种顾虑而惊讶的同时,我就座于团长席,下令印表机将鹤屋学姐第二个附件反序列印为六份,然后发现自己忘记吐槽她这点基本操作怎么还没记起来。
「啊,后面我来就行了。」
尽管朝比奈学姐应该读不了我的心,她仍替我分担工作,收取印表机吐出的影印纸并在右上角加钉,分成六份小册子。
学姐围裙洋装裙摆晃呀晃地,将小册子发到每个人手上,再把自己的留在桌上,动手准备冲下一壶茶。对她而言,那真的比解读鹤屋文书重要多了呢。
这当中,我将座位还给春日,从头阅读这填满十张A4纸的文章。
写得很有学姐的感觉,脑袋里仿佛能响起她的声音。可能一部分是因为春日模仿得太完美了吧。且或许是听过一次的缘故,读得很顺。
除了将滚水注入茶壶的朝比奈学姐以外,所有人都是相同的行动,而推研T首先抬头说:
「我的日本现代国文还是连一茶匙的造诣也没有。所以我想先问一下,鹤屋学姐的文章是依照一般日本文学的风格写成的吗?」
「文章里是有些她独特的用词啦。」古泉说道:「但这在第一人称的文体里并不罕见,倒是有些地方会让人多想一想……算了,这晚点再说吧。对了,我有个建议。」
古泉浅笑着竖起食指,然后是中指。
「我想把鹤屋学姐先前送来的童年记事称为第一集,这次泡温泉和踩葡萄的事称为第二集,可以吗?既然肯定还会有第三集,这样比较好分辨。」
是没理由反对啦。若问我在意什么,就是这个鹤屋学姐游记会有多少集吧。我不晓得学姐现在人在哪里,希望她能在离校时间前搞定。
「就这样吧。」
批准之余,春日用原子笔在第二集上一行行地作标注。看起来,她对结尾部分的疑问比较多。
她的表情比国文段考前五分钟还认真,可见她有多想解开鹤屋学姐藏在第二集里的谜题。
搞不懂她怎么会这么投入。
「阿虚,这是因为──」
春日盯着影印纸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陷阱的帮凶。」
她画了线且反复查看的,似乎都是各角色对话的部分。
006
古泉举手请求发言。
「把第二集视为和第一集一样,使用了某种叙述性陷阱当作大前提应该没有错吧?」
我、长门、朝比奈学姐和T以外都点头了。
「第一集是要让我们误会她的年纪,可是第二集的时间很明确。鹤屋学姐在信上明示这是『去年秋天旅行的游记』,游记里也写到时间是校庆之后不久。」
「是这样没错啦……也对。」
春日不知为何有所踌躇,用原子笔弹簧盖那端戳着太阳穴说:
「实玖琉,我想问你最直接的想法。你听到最后有什么感觉?」
「咦?」
抱着茶壶替桌上空杯倒番茶的女侍愣在原处。
春日捧起团长专用杯喝一口,检验茶温后说:
「尤其是最后那边,会不会觉得怪怪的?」
「这……这个嘛……」
学姐可爱地歪着头,转动杏眼探寻记忆。
「她们最后是搭电车去其他地方了嘛,到底要去哪里呀?再来应该是要参加宴会……」
「就是它!」
「呀咿!」
学姐吓得飞离地表一公分,但仍然没放开茶壶。
「不愧是实玖琉。一点也没胡思乱想就直接问出来了,而且还是宝贵的看法。阿虚,要向人家看齐,培养一颗纯真的心喔。」
朝比奈学姐的纯度的确是丝毫不容怀疑,我乖乖闭嘴。
春日笔尖按在第二集最后一页说:
「她们直接就跑去车站搭电车了呢。这怎么看都很奇怪呀,因为鹤屋学姐、无名氏的『她』和随扈是一起坐车去温泉的。你看,这里写『载我们来的专车司机已在此恭候。那是我们的下榻饭店安排的』(P175)。」
可能是临时出了状况才会搭电车回去啊。
「会有什么事,悬崖坍方堵住马路吗?那怎么不写出来,根本就没必要藏吧。」
「根据内文,也能推测饭店到温泉的距离呢。」
古泉跟着帮腔。
「就是『从二位下榻的饭店搭马车到这里起码要半天耶?』(P176)这句。先不论随扈心目中是怎样的马车,但基本上……」
他用自己的笔电搜寻资料,说道:
「假设马车时速十㎞,半天十二小时等于一二○㎞,以汽车平均时速六十㎞来说只需两小时,走高速公路等收费道路有机会进一步缩短。无论如何,才两小时车程应该没必要特地换搭电车才对。如同『她』说『都来到温泉胜地附近了』(P176),应该是搭车出去遛遛也无关痛痒的距离。」
「也就是造成矛盾了。第二集最后一行是说『将我们送往远在天涯的城市』(P187),一般不会用远在天涯来形容开车一下就到的地方吧。我实在不认为电车的目的地会是她们原先那间饭店那里。」
所以是怎么回事,随扈不是希望「她」和鹤屋学姐尽早回到饭店吗,怎么会一起搭火车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说她们没有在一起呀。」
春日刚注意到似的说:
「没错,上电车的只有『她』和鹤屋学姐。她们骗过随扈,跑到不是饭店的地方去,把恳亲会跷掉了。」
「这么一来,鹤屋学姐在第二集里用了什么叙述性陷阱就很明显了。」
连古泉都一副解开谜题的脸,我还是雾煞煞。「她」的随扈到底是何时消失的?
我翻页重看最后一幕。
到车站以后的确没有随扈的对话,也没出现在鹤屋学姐的叙述文里。也就是说,她们是在下车到上电车这中间甩开随扈的吗?
「才不是咧。」
「不是。」
春日和古泉声音都叠在一起了。古泉负责作表情,将发话权让给春日。
「阿虚,你听我念的时候,是怎么分辨哪句话是谁说的?」
当然是因为你很贴心地运用了那浑然天成的变声技术啊。模仿鹤屋学姐像得吓死人,「她」和随扈这两个长相声音都只能纯靠想像的无名氏,你也都用音调语气分开了,根本不会搞混。
「就是这里。」
假如叹息有姐妹,那么春日就是叹得像小妹一样。
「我先前说被学姐摆了一道,原因就是出在这里。我自然而然就照原本那样念出来了。难道是学姐知道我会这样做?不,应该不是,只是凑巧吧。但我还是成了误导的帮凶,呕死我了。」
我的眼从春日愉快又懊悔的灵巧表情转到长门身上。她已将第二集搁置于桌面,回去读她特别瘦长的黄皮书。
从那一如既往的静谧仪态,看不出她是早已解开谜团,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至于应是这方面专家的推研T,则是摇晃着影印纸──
「汉字假名交掺的文字实在好难,真想知道日本人的脑袋是怎样的construction。想出把phonogram和ideogram混在一起用的人实在so crazy。至少也要片假名或平假名选一个用嘛,怎么create这么一个啰哩啰嗦的系统荼毒后世啊。我一辈子都要诅咒那位先生,或是小姐。」
对我们的远古祖先埋怨了一大堆。
春日等我视线扫过房间一圈回到她身上后说:
「你至少知道一、二集的文章有什么共通特征吧?」
鹤屋学姐说的话没有加上下引号?
我没有看第一集符号怎么下,不过从春日的独奏听来,应该都是这样处理。
「说得没错。学姐第一集这个把对话融入叙述文的文体,到了第二集就起了掩护陷阱的作用。所以我第一次读就直接上当了。」
可以告诉我上了怎样的当吗,还有随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这两个问题算是同一个答案,我简单解释一下。」
春日吸一口气,鼓足了劲才开始说:
「我以为是随扈的对话里,其实有几条是鹤屋学姐说的。」
我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
低下头,正好看见最后一页。
「那『您还有哪里想去吗,大小姐?』(P186)这句是谁说的?」
我问。
「当然是鹤屋学姐啊。」
春日得意地答道:
「后面的『那就这样吧』(P186)也是吗?」
「也是鹤屋学姐没错。」
说得理所当然咧。
「是从哪里开始的?鹤屋学姐为什么要学随扈说话?而且,怎么这边突然就加上引号了?」
无数个问号跳出脑袋,在头顶上盘旋。春日和古泉一起用差不多的笑法看着我,好欠揍。
我反复查看她认为是来自鹤屋学姐的两句话,想找点线索,结果目光被另一行所吸引。
「先等一下,鹤屋学姐在『您还有哪里想去吗,大小姐?』之后的叙述文是『随扈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完全是讽刺呢』(P186),这不就是前一句属于随扈的证据吗?」
「鹤屋学姐的陷阱反而是在这一句才完全暴露出来的。」
古泉指着自己手上第二集的相同位置说:
「这句话是假设法,也就是猜测实际上没有的事如果发生了会怎么样的文法。如果用更明确的语意来重写这句话,就会是『假如随扈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就完全是讽刺了』这样。也就是说,随扈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且不仅如此,她根本不在这里。鹤屋学姐是故意省略了这个部分,加工成不太会一眼就发现是假设的句子。」
「假设法啊。」
T的表情立刻明朗起来。
「那这样我也懂了。」
她盯着印上鹤屋语的影印纸片刻,说道:
「If the attendant had said it in this situation, it would have sounded sarcastic.……翻译成这样就对了吧?」
「过去完成假设法是吧。」古泉点点头。
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满满是广告不实的感觉,对推研T来说这样OK吗?
「对我来说嘛,这个……某种无限接近OUT的不SAVE吧。」
直说OUT不就得了。
古泉紧接着帮T解释:
「会这么想,是因为你翻译成英语来读的关系。鹤屋学姐是利用的日文特有的暧昧语法,日文的单数与复数没有明确区别,有时动词的现在式和未来式也很模糊,用口语来写又会更严重。你看日文小说的时候,会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呢?」
没特别去注意过耶,不太懂。
「鹤屋学姐是故意利用自己就是剧中人的身分,把这句话写在公平与不公平的交界上吧。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的『说这种话』最为重要。这可以当作『说这种话的话』的简写,也可以直接当成字面上的意思。学姐是为了让它模棱两可,才刻意用这种方式吧。」
是啦,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你们也知道鹤屋学姐这个人,没想过就顺势写上去了的可能也不是零。于是我向文艺社社长征求第二意见。
「长门,你怎么想?」
「不能说不公平。」
长门短短这么说,就返回书名像是希腊哲学家演奏乐器的平装书世界了。
「既然长门同学这么说,我就当她的friendly吧。订正成无限接近SAVE的不SAVE。」
T往微妙方向抽换概念后,古泉继续主持。
「那么,我们就来检讨鹤屋学姐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给自己的话加引号吧。」
「好哇。刚好阿虚讲了几个不错的问题出来,复杂一点也没关系,就从那些地方开始吧?」
我说了啥来着。
代言人古泉开讲:
「在这之前,鹤屋学姐一概是以叙述文方式来处理自己的话,可是在第二集途中突然加上引号。对此,有以下三个疑问:
1•什么时候开始的。
2•若是鹤屋学姐的对话,为何要模仿随扈的口吻。
3•为何只有这里特地写成有引号的对话。
以反射性的设问来说,真是切中要点呢。」
我怎么不觉得你在夸我。
古泉耸肩敷衍,翻动手上的第二集。
「首先呢,我们先挑出肯定是来自随扈的对话吧。」
春日好像都标好了。
「从还在温泉里时的『大小姐』(P172)开始,到决定参加踩葡萄大赛前的『该不会是想参加这个不只是有点粗野的活动吧』(P179)这些话,都视为随扈说的应该没问题。因为这些话前后的『随扈出声了』(P172)和『随扈的语气不只是无奈』(P179)等描述都包含主词,可以轻易分辨发话者是谁。」
「后面可疑的部分……就是从她们在活动中心换衣服开始吧。」
众人一起翻开对应页面,影印纸沙沙地互相摩擦,震动房内空气,给我有种上现代国文的感觉。
古泉最早翻到,并说:
「像『简直是从印象派画作里走出来的呢,大小姐』(P181)这句话,就没有证据显示是谁说的。当它是第一题的解答没问题吧。」
「最后有『大小姐』,只看这里会单纯认为是随扈说的话。再加上鹤屋学姐之前都是在叙述文说话,一时之间很难分辨呢。」
春日当时的确是以并非鹤屋学姐和「她」的第三者口吻读这一句,所以我完全没多想。事后重看一次,嗯……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呢。
「我倒是很感谢小春。」
唯一的非SOS团员T说:
「对日文字reading不好的我来说,hearing轻松很多。而且小春,你的voice非常清晰,as if audio drama呢。」
我也全面赞同T的感想,这家伙做什么都很行。
「谢啦,T。」
春日毫不害臊地回答。
「后面还有几句疑似是随扈说的?」
「我列出来吧。」
扮演春日忠仆的古泉开始挑句子。
「『鹤屋小姐,你穿起来也很好看喔』(P181)这句其实也不太明朗,但从脉络来看,应该是「她」说的,从此之后是──
『天啊,大小姐。您这样真的真的太粗俗了。』(P182)
『要是老爷见到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说多重的话。』(P183)
『既然是明年的事,多得是时间可以调整。真正的问题是,要是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P184)
这三句,然后是之前说过的──
『您还有哪里想去吗,大小姐?』(P186)
最后是──
『那就这样吧。』(P186)
总共五句。其实满少的,不过文里的对白本来就不多。」
一部分是因为这文章是鹤屋学姐用她特殊的语体写成的,又很会劈哩啪啦一直说吧。
「所以这里面哪些是随扈说的,哪些是鹤屋学姐说的?」
春日弹指回答我的疑问形。
「没那个必要。」
她将多半已经凉掉的茶一口饮尽。
「因为那全都是鹤屋学姐说的。」
叩地一声,春日将团长专用杯放在桌上。
朝比奈学姐立刻一手提着茶壶出动,续上番茶。对她如此日益追求理想女侍形象的勤奋服务态度,我早已习以为常。当T第一次来到这房间,以奇异眼神注视这可爱学姐时,我才体会到文艺社里有女侍是一般而言很不可思议的事。
够了,朝比奈学姐的生态描写就到此为止。
得先咀嚼咀嚼春日的话。
然而,呃……所以是怎么回事?
我匆匆浏览第二集。
「进活动中心换衣服之后的对话……全都只有鹤屋学姐和『她』吗?」
「对。」
随扈听到鹤屋学姐模仿她的口气,怎么都没吐槽?
「因为做不到啊,随扈又不在那里。」
你说什么?
「正确来说,随扈是不在活动中心里面。然后不在从会场到车站的车子里,也不在电车里。」
她是多讨厌里面啊。我下意识想这样回嘴,临时吞了回去。
古泉指尖按在第二集上说:
「请看到这里。她们第一次进活动中心时,是说『等人应门后,我们才从没关的门钻进去』(P180),而这时的『我们』只有鹤屋学姐和『她』两个,随扈并没有进去。」
从哪看出来的?应该说,为什么随扈没有跟她们一起进去?以第二集的感觉来说,这个随扈不是负责跟监兼保镖吗?没有不贴身跟随的道理吧?
「第四个问题出来了呢。不过,可以先把这个问题放一边吗?」
我感到古泉的笑容里掺了点人类的恶意,不禁挑起一眉。
「如果要掰个理由,禁止非参赛者入内之类的也行啦……」
所以你的意思是并不是这样吧?
可是──
「也对,这一点以后再说也可以。」
难得春日从侧面发动掩护射击。看到她脸上近乎满面的笑容,让我感觉不妙。
「古泉同学,后面就交给你啦。」
春日吸两口热番茶,作壁上观。
「那么,我们简单顺一下疑点到最后的过程吧。」
古泉将第二集摊在桌上自己的空间说:
「就从鹤屋学姐她们进活动中心说起好了。总之在这个时间点,随扈不在那里面。学姐和『她』在这里换好衣服,在随扈的监视下进盆跳了一阵子的舞,又回到活动中心更衣,然后两人从后门溜出去。」
这样说我也懂了。
「鹤屋学姐和『她』就是在这里甩掉随扈的嘛。」
「应该是这样没错,而这一点也明示了随扈不能进活动中心。因此,『既然是明年的事,多得是时间云云』(P184)也是鹤屋学姐说的。后来由于『不想引起注意』(P185),所以『从后门溜出去了』(P185),她们离开活动场地。当然她们不想引起的其实是随扈的注意。」
这么说来,两人为了逃离随扈而搭的车是……
「那并不是饭店安排给她们去泡温泉的车,完全是另一台车。『我们花了点工夫才找到等待我们的车子』(P185)也算是旁证吧。如果是来时的车,应该还记得停在哪里。若是第一次见的车,对等候地点又只有模糊概念,找起来当然费时。所以这台车应该是鹤屋学姐或『她』瞒着随扈安排好,要求在这个村子的那个时间地点等候。」
所以在回程上路过举办秋收祭的村子而勾起「她」的兴趣这些,都是在演戏。
「鹤屋学姐和『她』,肯定早就调查好那天饭店与温泉之间的山村有秋收祭和踩葡萄比赛。」
她们的行程看似想到什么做什么,其实安排的很高明呢。
「就是啊。文中以随扈不时查看时间,来强调学姐她们悠悠哉哉,但事实上她们更赶时间。」
而且叫来铺逃跑路线的司机好像已经在那里等很久了,因为「司机摊平了椅子在打盹」(P185)。
「这也是一个提示。如果是也载随扈来的那位专车司机,应该不会做出趁客人不在时打瞌睡那么失礼的事。『她似乎很习惯司机开门迎接这种事』(P175)这句,也在暗示他们是不同司机。」
第二个司机好像不知道她们的身分。
「后来着墨不多,鹤屋学姐和『她』抛下随扈和第一个司机后没有返回饭店,也没有出席那个……恳亲会?搭电车到不知名的城市去追寻自由了。」
感觉不是漫无目的乱坐。我从头再看一次第二集。
「现实躲猫猫」(P167)和「随便搭便车」(P168)等叙述映入眼中。
「这篇第二集,是一篇两人携手摆脱随扈的监视与GPS定位器的追踪,逃离繁琐家业,奔向自由的故事呢。」
古泉下结论般总结,拿起还没碰过的茶杯。
原来如此,这下知道鹤屋学姐想写什么了。长话短说就是不想继承家业吧,可是在我脑袋里盘旋的疑惑可还没退喔。
「是说你的第二个疑问吧。」
旁听到现在的春日插嘴了。
「为什么鹤屋学姐要学随扈的口吻说话呢,古泉你怎么说?」
「单从一、二两集的叙述文看来,学姐好像都是以面对好朋友那种坦率且直来直往的语气说话。不过那毕竟是学姐的心声,说不定实际说起话来还是会像引号内容里那样端庄。能保证把心声照实念出来的,就只有鹤屋学姐一个而已。」
那有可能几乎跟随扈一样吗。
「这很难说啦,搞不好『她』家地位还比鹤屋家高呢。在我看来,学姐是在跟『她』开玩笑,才故意模仿随扈的语气。就是在调侃之中带一点亲昵的小玩笑啦。」
春日抽一张影印纸出来。
「你看看她们在盆子里踩葡萄那时的叙述和对话。这样写就清楚多了。」
她轻快地舞动原子笔,写出以下字句。
果汁飞散,我俩光溜溜的脚丫霎时染成紫色。
不知何时来到最前排的随扈见到这一幕,好像都要昏倒了。
鹤屋:「天啊,大小姐。您这样真的真的太粗俗了。」
她:「不要在这种地方叫我大小姐。」
鹤屋:「要是老爷见到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说多重的话。」
她:「拜托请闭嘴好吗?」
她嗤嗤地笑到连肩膀都摇动了起来。
「从『她』回鹤屋学姐的话和反应,可以看出她们是在互开玩笑吧?如果她们后来都是维持这种嬉闹状态,那么鹤屋学姐到最后都是用恭敬语气说话就说得通了。」
我是很想反驳,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模糊不清的感觉是怎样?
「有希呢?这样通吗?」
长门眼也不抬地说:
「没问题。」
「看吧?」春日得意地对我说。
那T呢?你不是推研社吗,这样行吗?
金发留学生以舞台剧演员般夸大到不行的动作站起来,一手搭在长门肩上。
「我也站在长门同学这边,请算没问题一票,谢谢喔。」
我心中的雾霭还没散,但也只能服从多数了。毕竟我知道在这种时候,跟长门站一块儿通常会比较接近正确答案。然而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和我一样闷的战友。
朝比奈学姐像是根本放弃思考,把脑筋花在制作原创混搭日本茶上。说不定她这样减少神经损耗才是正确的养生之道。
「再来呢……」
春日将原子笔当指尖陀螺转动。
「就是阿虚的第三个问题,鹤屋学姐为什么写到一半突然把自己的对话加上引号是吧。话说阿虚,这种事有需要特别拿出来问吗?」
这样未免太随便了吧,既然要加引号一开始就加,不加就维持到最后嘛。
「那是你自己的看法吧。」
这……是没错啦。
「反过来说,就是并没有规定说不行。所以怎样写都是鹤屋学姐的自由,无所谓吧?我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的标准也太低了。
「这是为了误导我们吧,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古泉不假掩饰地替春日帮腔。
「我很少看推理小说,这种事常见吗?」
「说到底,叙述性陷阱本来就不是故事里的凶手用来欺骗侦探的诡计,而是作者直接欺骗读者的手段。会有受骗的感觉也是当然的。」
「没有犯规的问题吗?」
「这样说或许有点极端,但我认为不仅是推理小说,小说这文体本来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我个人很喜欢作者夹一篇『给读者的挑战』让我来好好猜凶手,但我心胸没有狭隘到硬要把自己的喜好当作全球标准。再说,看小说还要时时注意所谓的规则,我并不认为是一件快乐的事。」
耳边听着春日和古泉对话之余,我将视线转向长门。
你说呢,长门?
长门的眼从摊开的书页缓缓升起,经过一秒这对她而言特别长的思考时间后──
「并不能说一定有问题。」
给出一个对她而言特别长的答案,又回去看书。
「我也是。」T说。「对长门同学I think so。」
你是长门教徒吗。换个角度看,她也能算是宇宙邪神,不是什么都可以乱拜喔。
古泉再度拿出主持人的样子。
「既然长门同学都这样背书了,我们就往结论前进吧。」
你把那当背书才让我吓一跳呢。
「乍看之下是三个人,事实上只有两个人。如此混淆人数型的叙述性陷阱,即是第二集的手法──」
古泉留了个后续味浓厚的语尾,而春日接了下去。
「──但其实手法还不只这一个。对吧,古泉。」
「就是这么回事。你果然注意到啦。」
很高兴你们这么有默契。
「就是第四个问题啦,阿虚。为什么随扈没进活动中心?这是你自己说的,自己要记好。」
随扈身兼保镖职务,不是应该片刻不离地盯着「她」吗?就算那里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也可以找理由硬跟啊。都跟到露天温泉去了,小村活动中心的防御力根本纸糊的吧。要是狠一点,说既然不能进去就不让她们进盆跳舞也不奇怪。
「是吧?可是即使这样,随扈还是没进活动中心,不管踩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
的确是这么写的。
「鹤屋学姐和『她』在活动中心里做什么?」
这想都不用想。
「换衣服啊。」
「就是这么回事啦。」
春日只是这么说就结束证明似的捧起茶杯喝两口,往电脑萤幕瞄。
「对答案的信差不多该来了吧?」
还嘀咕着这种话。
古泉带着勉强看得出是苦笑的浅笑,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长门在看书,朝比奈学姐在试喝刚煮好的混搭茶,T用仿佛已经得出解答的微妙贼笑看着我,像在等我发问。顺她的意让我很不是滋味,但为了排解说明不足的郁闷,我也只好忍着点。
「这么回事是哪回事?」
我照搬春日的话来问。
「你知道鹤屋学姐和『她』这两个人,跟随扈有什么差别吗?」春日问。
学生与社会人士。
「不是那种啦。」
主仆关系。
「也不是那种。」
骗人与被骗。
「你愈猜愈远喽。」
这场挑错会有正确答案吗?
「也不是挑错,而是找出异类。她们之间的异类当然是随扈,这是因为随扈有个和她们俩截然不同的性质。」
春日用十瓦特的环保笑脸,吐口气似的失笑。
「提示就是换衣服啦,这样你的普通团员脑袋也听得懂吧?」
鹤屋学姐和「她」在活动中心换衣服时,随扈没有跟进去,或者不能进去,抑或是不应该进去……
「不会吧?」
「嗯,大概就是那样。」
「性别吗!」
我全力扯开喉咙大叫。
「这个随扈是男的吗!」
「你为什么认为随扈是女的?」
当然是因为她们一开始就一起泡露天温泉啊,而且之前就是女的。
「就是说啊。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用女声念随扈的对白吧。如果当时知道他是男的,我就用男生的感觉来念了。鹤屋学姐很好模仿,可是『她』和随扈都只能纯靠想像,我也被傻傻骗到最后了呢。」
春日唏嘘摇头的模样有那么点愉快。
「难道鹤屋学姐早就料到我会把一、二集都念出来吗?有哪里会诱导我这样做吗?」
「怀疑这个恐怕就想太多了。」古泉说道:「我记得信件内文里并没有会诱导你的字句,不过鹤屋学姐很了解你的个性,有可能会去赌这一点。但我想无论有没有念出来结果都一样。」
「我的个性?」
就是你不等信件转寄给所有人,每人印一份附件就直接念出来的急性子啦。
「因为……」春日噘起了嘴。「那时候我觉得直接念比较快嘛。第一集又没有很长。」
说不定这就是第一个陷阱。
古泉深深颔首说:
「假如第一集是直接念出来,第二集很可能也会继续这么做。如果鹤屋学姐有考虑到这种下意识行为,那真是太会算了。尽管赌博要素强烈,赌输了也没什么问题这点实在妙不可言啊。」
如果一开始就是印出来给我们自己看,会比较早发现吗?
「或许吧。」
「保险起见,把第一集也印出来吧。阿虚,你来。」
我从霸在团长席上退也不退的春日身旁伸手过去挪动滑鼠,实现了她的愿望。我自己也想印出来看看就是了。
这次不仅是朝比奈学姐,不知为何T也来帮忙集钉成册。
古泉拿起还暖烘烘的影印纸说:
「第一集里有『跟一个像是负责陪她的大姐姐坐在一起』(P142)和『大姐姐却是朴素裤装,看得出多半是随扈之类的』(P142)等可以确定性别的语句。这也是为陷阱铺路吧。」
爆速浏览两份资料后,我发现的确没提到一、二两集的随扈是同一人。所以用长门的方式来说就是「没问题」吧。
春日将双手放在脑后,深有感慨地说:
「好想消除记忆从头再看一次喔,这次就不念了。」
请不要乱想这么恐怖的事。
「可以打个岔吗?」
T对这边竖起右掌。
「真的有能证明第二集出场的attendant是男性的evidence吗?请各位教训鞭策无法自由挥洒日文的我,告诉我故事中哪里有这样的element。」
左手上第二集摇呀摇地。
「不陪她们进去换衣服就够了吧?」
春日说得理所当然,我也不觉得有反驳的必要,重新大致浏览第二集并问:
「那么一起泡露天温泉这边,可以当作是混浴吧?」
「应该吧。可是呢,我不认为他们是脱光光。鹤屋学姐可能不在乎就是了。」
刹那间,我脑里险些浮现鹤屋学姐泡露天温泉的画面,随即拿出修行僧的自制力踩熄了。虽然这里应该没人会读心,但这种被人读了会出事的想像还是谨慎点好。
春日往第二集开头瞄了几眼说:
「文里没有相关叙述,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野外SPA之类的。不是有游泳池那么大的露天浴池,可以穿泳装进去的吗,就是那种。」
我自然而然将春日描述的露天温泉想像得很朴素。应该是文里强调那里是乡下的缘故。
我用手边的笔电搜索野外SPA的图片,得到一堆制作成豪华温水泳池的温泉,这下懂了。
「就是大浴场呢。」古泉从旁窥探。
如果是这样的地方,那么该做露天温泉里应该不只是鹤屋学姐他们三个,周围想必还有很多人,吵吵闹闹的。
起初三位美女在秋意浓厚的静谧乡下温泉,享受入浴之乐的雅致情境顿时化为乌有。
然而我感伤无人知──
「我来把第二集里面暗指随扈性别的部分节录出来吧。」
主持狂古泉复活了。
「首先是这里,鹤屋学姐几个离开浴池到脱衣间──说更衣室就好了吧,在这个场面,『随扈(中略)转眼就超过我们冲进脱衣间,大概是要赶在我们之前穿戴整齐吧』(P174),还包含鹤屋学姐的感想,说得很清楚。」
春日一副「那还用说吗」的脸点头认同。
「随扈当然是冲进男子更衣室,要比鹤屋学姐她们更快穿好衣服。这是因为有需要在女子更衣室门前守着,以免她们溜走。」
「实际上也是这样没错。文里没写他是在女子更衣室,两人换好衣服出来时也说『已经在门外等待我们』(P175)。随扈真是辛苦喔。」
那之前的「这随扈的身材也真够凶狠的啦,走在一起的我简直跟豆芽或笔头菜没两样」(P174)要怎么解释?
「既然是随扈兼保镖,自然有格斗家或健美先生那种等级的肌肉吧。」
原先的印象开始天崩地裂式地瓦解。
「这里是不是怪怪的?」
春日指着影印纸说:
「你看『别看她跟随扈这样对话,其实感情好得很喔。关系肯定不是雇主与佣人那么干。』(P176)这边,给人他们感情像姐妹的印象。有点操弄潜意识的感觉。」
「就是啊。其实她也想写成『感情像姐妹一样好』,只是那实在违反事实而作罢了吧。如果写兄妹就破哏了,顶多就是像家人一样。」
「这样反而会让人怀疑怎么不用姐妹,所以这样含蓄一点就没问题了。」
开始往文字的增减与校阅聊了呢。
「总归来说就是──」
古泉面泛清凉饮料广告那种微笑,做出以下总结:
「鹤屋学姐在第二集里下了两道叙述性陷阱。如果只有混淆性别,或许还不容易发现,可是当读者从最后一幕的疑点导出混淆人数的手法之后就能逆推回去,使性别错置浮出水面。要同时指出随扈由男变女和两人扮三人才算合格吧。」
「原来如此。」T说:「我了解是什么fact让你们接受这个答案了。既然你们认为这就是全部答案,那我要问长门同学了,小春她们找到正确解答了吗?」
「…………」
长门没开口,也就是没说对错与否,且居然从书本里抬起了头,注视发问的T约两秒后又变回读书人体模型。
「……阿锵,我该怎么看待她刚刚的move才好?」
我对声音里充满疑惑的T也是无话可说。说不定是原本至少会表明YES或NO的长门在这一刻学到了fuzzy的表达方式。
春日也对长门的举动感到意外。
「有希,我跟古泉猜错了吗?」
长门这次没抬头,用轻细得备感清澈的声音回答:
「并没有错。」
「也就是对喽?」
长门小小的脑袋稍微上下挪移。见到她恢复平时的举动,令人莫名放心。
可是──
怎么说呢,这无法释怀的感觉依然笼罩心头。
好像药片黏在喉管上弄不下来那样,有种难以言喻的怪。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集的解答真的只是这样吗?
总觉得漏掉了些什么,但这方面我是全面相信长门的答复,她怎么说就是怎么样。然而我还是觉得奇怪,有种被鹤屋学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尽管不是觉得很糟,在查明真相之前还是会觉得不踏实。
想着这些不像我会思考的事到一半,一只小碟摆到我眼前的桌上。连接小碟的纤纤玉指,属于身穿西洋女侍装的朝比奈学姐。
「茶点来了,请慢用。」
盘上是小仓羊羹,旁边放了把小木叉。虽说只要有那张价值无法以货币换算,对我投来的朝比奈笑容,就够我配好几杯茶了,可惜学姐笑咪咪地给所有人送羊羹,T用见到异形电影里太空口粮般的眼神端详盘中那深褐色的立方体。
但就在SOS团加一的小憩时间就此开始时──
『有~信~来~喽~』
团长席上的电脑发出收到第三封鹤屋信函的通知。
春日没学到教训,依然化身鹤屋学姐语音朗读机读出她的解谜信。
「嘎啵~第二篇故事有点长,所以我猜等到现在再寄信会比较好,怎么样呢?
没错,被你们看透了。我和她利用临时参加小村节庆的机会,全力丢下随扈飞奔而去。幸好这天随扈是男的。
在露天温泉,我们当然有穿泳装。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敬请放心喔。
问我临时取消恳亲会有没有问题?完全没事啦。这个恳亲会其实也都是我和她家的相关人士在参加而已,而我们也只是带过去炒气氛的。
虽然我们只需要穿得美美的到处陪笑脸,做过一次就不想再做第二次了。你们应该会懂我为什么要跟她一起落跑吧。那实在是无聊到不行,生人勿近啦!
那么我们后来怎么了呢?就结论来说,我们的逃亡之旅一下子就结束了。
才刚在目的车站下车,就看到随扈在月台上眉开眼笑地等着我们。骗人!真的整个人都傻了咧!
原来我们身上都黏上了刚研发出来的最新型追踪器。它十分难缠,在温泉泡那么久,全身每个角落都洗过一遍也没弄掉,而且凭肉眼完全看不见,超强的。
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它装在哪里。如果要详细说明的话,会变成超字标记的机密事项吧。所以对不起,不能写了。
难怪那天防守特别松。还以为成功逃脱了,结果是我们太天真。对方棋高一着,输了也是应该的,下次需要再多动点脑筋。嗯,突然有斗志了,顺利的话再跟你们报告,敬请期待。
回到这封信,这次附件是最后一次了,请安心享用。
你们也知道,现在老爸正带着我到处跑。在这趟小旅行当中,发生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刚刚发生的案件。
因为有点意思,所以我很想说给别人听。但只是这样未免太唐突了点,所以我先传两篇以前旅行的回忆给你们。就把前两篇当作是前传或暖身吧。
那么,请观赏我们的旅游小趣事第三集!Ciao!」
*
这里是什么地方哩。
原本是想用这种吊胃口的方式开头,结果接不下去了。
先说喔,这次我的对白和第一篇一样,全都跟叙述文融合在一起,不用去想些有的没的,很亲切吧。
我可以拍胸脯保证,从此之后的那个,就是→「」里面全都不是我的对话,不用上次那种雕虫小技,将故事呈献给各位。
于是乎,我抱胸望着窗外。
地点是计程车后座,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车上只有我跟司机。这次没有包车,纯粹是在旅馆门前等客人的计程车。
目的地又又又是另一间饭店的宴会厅,腻死我了。
话说我现在这样单独行动是有原因的──因为我高兴。
由于我得牺牲几天愉快的校园生活来陪老爸出差,所以我逼他接受我的条件,巡回打招呼的时候我要尽可能一个人。要是在旅馆到坐车都跟爸爸同一个镜头,感觉实在不怎么舒服。
可是有一个条件他说什么都不答应,这也是我抱胸瞪着窗外的原因。
我现在身上的衣服鞋子这些东西,甚至能说从头顶到脚尖,全都是走老爸配出来的风格。这年头会穿这种衣服出席的地方,也只有奥斯卡颁奖典礼了吧。
但我跟奥斯卡叔叔无瓜无葛,就只是为了穿起来很不舒服生闷气。
穿指定服装在宴会陪笑,就是我换取自由行动的条件。
这里也有件事要先说,这次我没有逃亡计划。
老爸吓唬我说这场宴会同时也是一场重要的发表会,敢落跑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而且我还没找出新型追踪器的位置,对发表会的内容也是有一咪咪感兴趣啦。
其实我家跟那个她家很热衷于研发几乎是给我们专用的超微型GPS追踪器,结果研究过程好像衍生出了意想不到的副产物。英文对这种事有个专有名词,叫serendipity吧,说葫芦生驹还比较接近一点。
总之就是一群聪明的人绞尽脑汁在想怎么骗我跟她,怎么把追踪器继续缩小并提升效能到一半,想到了完全不同方向的理论或假说,但因为与当下工作无关,就随便找张纸抄下来搁在桌上。后来其他研究员之类职务的人路过而顺手拿起来一看,发现那正好能填补他研究领域的缺漏,一下就成了大新闻。我老爸一听到消息就跑来凑热闹,立刻给这方面的研发一个大大的绿灯,再经过一番迂回曲折,就变成牵涉各种企业、学术机构和研究中心的巨型计划了。
所以为了庆祝这个未来的一大事业,今天才举办这场纪念发表会。
与这计划相关的高阶主管、聪明人和出资者将会齐聚一堂,高呼干杯预祝成功,交流交流加深感情吧。
即使事先看过内容简介,我也顶多看懂十%。好像是要用DNA当处理器作各种运算,很有未来感的计划。叫啥来着,DNA电脑是吗。
总而言之,这样迷迷糊糊的小雀跃就是我出席的理由之一。大概第三名吧。
第一名是可以在这种场合见到以前认识的朋友,第二名是能和只能在这种场合见到的人交朋友。
虽然老爸要我穿的礼服很那个,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谢他给我这个机会,我跟她是这样才认识的嘛。只可惜要跷掉好几天的课。
在这样的独白下,我一个劲地望着窗外。
根据稍微装进脑袋里的地图,我现在搭的计程车正直直向北行驶。宽广马路两旁都是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实在算不上风光明媚。
于是我往另一边看。这边除了多了咻咻而过的对向车以外,当然是差不多,不过每当经过大楼之间或小巷,撒落的阳光就会闪一下照亮车内,亮得我拉高视线角度。
像这样日落时分的天色真的好棒喔。而且像现在这种步入夏天的气味,和雨滴浇过炙热柏油路之后的气味也很棒。如果要出《枕草子》改订版,请务必参考这些部分。
我不舍地眺望直到那初夏余晖完全消失,天色渐渐转暗时,计程车才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比我的旅馆高档好几级的豪华饭店。发表会和预祝宴会都是在最大的厅里举办这点,我好歹是知道的。
付钱下车后,我活络活络脸上的表情肌。
然后微笑着对飞奔而来的门僮说我没有行李需要运送,向他询问会场路线并道谢,尽可能以不跨大步的方式迅速前进。老爸经常说我走路像小孩,不过我才不管。平常喜欢怎么走路好歹让我自己选吧。
会场很快就到了,发表会还有一小段时间才要开始,但会场里已经有一大堆人在吱吱喳喳。许多圆桌以等间隔设置于会场中,桌上已有提供酒品等小点心。
我戴上装饰用笑容,踏进会场里。
首先必须尽快找出老爸长年以来的生意伙伴、提携对象和其他同业人士,上前拜见。和老爸合得来的叔叔伯伯大多也和我合得来,这种事还折磨不到我。
介绍我认识陌生人时,恭恭敬敬地问好就行了。都已经习惯了啦。
绕完一圈以后,就只剩找朋友了。
「鹤屋小姐。」
结果她先找到我。
「好久不见。」
躬身又站直的她脸上,有种美丽但冰冷的笑容。
色调古典稳重的礼服仿佛是她身体一部分那么自然,看一眼就被她迷住了一下。优雅的仪态与气质使周围无色的空气都缤纷起来,段数比被迫穿上配给服装的我高出太多。以前也都是这样就是了。
也向她打招呼后,我从正好路过的服务生手上拿一杯迎宾的葡萄柚汁,用舌头确定那是百分百纯天然。
她郁郁寡欢地晃了晃手上装汽水类饮料的玻璃雕杯,说道:
「能见到你真好,这里能陪我说说话的人好像没几个。」
这类宴会的常客本来就大多不是我们这年纪,而我们都认识的熟人听说没来的样子。应该和我们差不多,都是计划相关企业的人士啊,是找到借口溜走了吧。真想讨教讨教。
当我们互相报告近况,闲话家常时,发表会的节目开始了。
会场熄灯,投影画面打在舞台屏幕的同时,类似爱乐交响乐的旋律滴溜溜地流泄,屏幕上打出大大的计划商标。
随后是一段介绍计划概要的影像与旁白,不时出现引来观众惊呼的画面,总长大概是我喝完第二杯葡萄柚汁的时间吧。
用来炒气氛的背景音乐留下最高潮的余韵而结束,灯光恢复。
在场中群众的如雷掌声中,一位负责讲解的瘦叔叔飒爽登场。刚才的影像里有介绍到,他是整个计划的负责人。
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是这位负责人的讲解与回答来宾问题,不过跟我要讲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就省掉喽。这种充满理科生技用词,好像在帮一场骗局抬轿的说明其实还满有趣的啦。
「还不就是找一群有钱人来替新事业集资,用钱滚钱而已。因此得以进行的计划也许能带来新产品和新市场,对人类发展提供一点贡献,但说穿了也只是赚钱的副产物而已。」
她给出苛刻的批评。
最后不晓得为什么,大概是想打个气吧,一人高喊干杯,玻璃杯互相碰撞的音效跟着四处响起,各式佳肴也在这当中送上桌来。又是欧式自助餐,希望合我的胃口。
顿时充满嘈杂的会场旋即开起一场名片交换会。
这个聚会本来就是用来增进人脉的吧。老爸应该就在某个角落,不过我不太想找他。
这时,有个角落响起一阵欢笑。
转头过去,只见一个年纪比老爸小,叫哥哥又嫌老的男人在那中间。
我好像曾经跟他打过招呼,但不记得名字。
她顺我视线望去,说道:
「你不认识吗?他是我的远房亲戚,叔公伯公那边的人。平常只会在家族会议上见到,今天是家父特地找他来的。」
他是做什么的?
「他身兼几间公司的董事,记得有数不清的头衔,自称本职是专业投资人。」
口袋里的确像是有大把大把不劳而获的钱,所以是找他来资助的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她以不太感兴趣的语气说。
有意无意地看了几次以后,我发现笑声的来源是他的名片。
每当她那个亲戚掏出名片与人交换,对方都会被他的话逗笑。大概是准备了一套能在自我介绍时博得笑声的必杀笑话吧。是不是真的好笑就先不提了。
当我还在观望时,一个我确实认识的人出现在视野中。他踏着轻巧的脚步走向名片笑话哥。
他也有在介绍影片上出现,是个有基因工程啥啥医生头衔的年轻男性。
医生像是与笑话哥第一次见,同样在接下名片后为之一笑,再欢谈一分钟左右就飒然转身,不带一丝踌躇地笔直走来。
眼角余光能看到她侧对医生。
「嗨!」
医生扬起一手,我也用同样方式打招呼。让我想起以前在某场宴会上也是像这样自我介绍。
他身材高挑,有运动员的线条,与那套高级英国西装十分搭调。袖口露出完全是认为只要能看时间就好的休闲数位表,有张当连续剧主要演员也不突兀的高颜值脸孔和爽朗笑容,头衔还是医生兼基因工程界的年轻希望,而且单身。
他似乎也记得我,以得体且诙谐的方式说明自己在这项计划中的任务,且不忘宣传自己这岗位的重要性,对我高中生活也颇感兴趣似的问了几个切重要点的问题,表达令人赞叹的实际感想后,带着苦笑转向我身旁。
「心情怎么样?你已经摆侧脸给我看很久了耶。」
她叹了口像无声口哨的气,转向医生说:
「普通啦。」
「这样啊,我很高兴喔。不仅是因为能成为这项计划的一员,也是因为能见到你。」
「是喔。」
「是啊。」
我大概是一副看戏的脸吧,她侧眼瞪了我一眼,将手上饮料一口饮尽。
医生很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肚子饿不饿,并在潇洒离去几十秒后,有几个服务生合力搬一张圆桌到我们面前,我和她喝的饮料也整瓶摆到桌上来,大概是医生安排的吧。同时,他自己也端两盘点心,踏着老练服务生般的步伐回到我们面前。
最后他将餐盘摆上了桌,并舌灿莲花地向服务生们道谢,而他们也很专业地回完礼就散往会场各处。
这一连串表演实在太风骚,看得都我忘记说谢谢了。晚点再说吧。
医生举起装矿泉水的玻璃杯,邀我们一起干杯。那舞台剧般恰到好处的口吻与举手投足,让我一不小心就上钩了。
而她摆出很刻意的臭脸,给自己加演勉为其难抬手的戏码,让自己的汽水杯和对方的玻璃杯合体。
怎么说呢,这个先傲再娇也太明显。我都忍不住偷笑了。
「鹤屋小姐,你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吗?」
注意到我表情的她用这样的吐槽装蒜,不过实在太硬。想转成回忆的笑太勉强了啦。
我开始觉得自己说不定成了他们两人世界的电灯泡,用视线问他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他也用轻轻一瞥回答我无所谓。好像还有几成希望我留下的味道。
既然如此,我便开开心心地观察起他们的互动。
在那之前,先从回忆他们的关系开始暖身好了。
首先呢,她有好几个驸马候选人。
这位年轻医生就是相当有机会的一个。
虽然我不太了解她父亲的心思,但我觉得他是用碰巧相遇的方式丢几个感觉不错的男性到她身边,想观察女儿的反应,男方也一并在观察范围之内。搞不好还会详细记录他们有过怎样的对话,怎样的反应呢。受不了~
所以呢,这位医生先生会成为计划成员绝非偶然。
但她应该也心知肚明。基本上是一开始认为他是受父亲庇荫而用有色眼镜看他,可是与他多次接触之后逐渐敞开心房……这种老哏吧。在我看得见的范围是这么回事没错。
「请让我补充先前影片里说明不足的部分。这研究划时代的地方在于──」
医生男友凭借爽朗无比又巧妙的口才,并用国中生也能理解的范例来解说自己在这项计划中的参与领域。仿佛是在朗读优质的科学论文,知识吸收得像白开水一样快。如果他是大学讲师,选课时一定挤破头。
他提供的话题五花八门,从政经运动到最近流行的影片,又有条让人听不腻的不烂之舌,还会不时幽上一默,我也笑了好几次。
至于她呢,始终面向一旁,偶尔抬头看他,眼睛一对上就转回去,很忙的样子。
医生男友对我跟她说话的时间一样多,但视线几乎是投注在她的侧脸,似乎是在对她那只曲线圆润的耳朵说话。
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我的豆豆眼是这样觉得啦。
「──就是有趣在这个点子其实是起源于『GPS追踪器究竟可以省电到什么程度』这么一个问题,然后以完全不同领域的基因工程的方式去──」
当他说得开始激动起来时,一道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一个像是他同事的人熟稔地走来。
「有个需要向你介绍的人来了,快跟我去打个招呼。」
然后对我们说:
「两位小姐不好意思,可以把他借我一下吗。」
「要牵去哪里请自便,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咦?这样啊?那我带走啦,谢谢。」
经过这样的对话,医生微微苦笑。
「ショウコShouko小姐,晚点见。」
说完就走了。
会场很大,人也很多,医生转眼就没入人群失去踪影。
她吐出一口可以解释为多种情绪的轻叹,用没汽了的饮料润润嘴唇。
我俩就此没头没脑地闲聊一段时间。
光是互相报告近况就够杀时间的了。
这当中顺便拿医生送来的菜边吃边聊。果然没错,不怎么合胃口。
我节录几个新学期开始后的高中生活趣事,用实玖琉的事成功博得她的笑声。
她好像很想早点脱离父母的庇荫自力更生,对我描述她构想中的店。
聊起这种事,我也忍不住反思自己未来究竟要不要继承家业。我不是很想一直当老爸的跟班,希望能单凭自己的脚到处走走看看。或许是该找个地方花一整天看着天空发呆,想想将来该怎么办了。
医生走人以后大概经过十五分钟以上,觉得她偷瞄手表的频率渐渐升高时──
我隐约听见一声惨叫。不,真的有人在叫。
或许是因为周围杂音太多,连她在内都没人注意到。
我借口上洗手间,匆匆离开她身边。
以叫声来向为目标走出会场,发现一个饭店员工神色仓皇地从同一楼层的房间里跑出来。
那是会场旁的休息室。
穿过敞开的门,先见到的是摆放在里面的几张圆桌和围绕它们的许多椅子。
可能是因为会场是采鸡尾酒派对形式,让脚酸的人可以到这房间来歇会儿。
然后我很快就发现异常之处。
有人倒在地毯上。
赶紧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他。短短十五分钟前还在跟我们聊天的年轻医生男友。
他闭着眼睛,以正面朝上的方式倒地。
后脑勺的出血染红了地毯。
我在附近的桌边发现血迹,大概是头撞到这里。猜想他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撞成这样时,他发出了呻吟。
太好了,还活着。
我不敢随便移动他,先在身旁蹲下。见他微睁着眼,呼吸困难的样子,便替他松开领带并问话。
还好吗?喔不,看就知道不太好。
需要问的,只有一件事吧。
谁干的?
他仰望着我,嘴唇虚弱地挪动,痛苦喘息。
当我凑近耳朵,饭店的人马也劈哩啪啦地赶到。柜台人员、礼宾人员和像是经理的人都过来了,他们清一色都是错愕的表情。刚才跑出房间的员工跟在最后,手里捧着急救箱。
像是经理的人下令叫救护车,柜台人员就立刻冲出去。
「唔……」
医生意识模糊而飘动的视线,停在拿急救箱的员工身上。正确说来,他看的是急救箱。员工进房后将急救箱放在地上,他的视线也跟了过去。
他似乎有话想说,是什么呢?要回答我凶手是谁吗?
最后脸上满是痛苦的他稍稍点头,以微弱的声音说:
「不能吃……」
什么?再说一次。
「……不可以吃下去……」
我听起来像是这样。
他说完这些话就昏倒了。
再来就是一阵忙乱。注意到骚动的来宾一个个围过来看发生什么事,她听说医生出事了也赶到这里来,一见到准未婚夫满头是血倒在地上就跟着昏倒,等救护人员到场的这段时间漫长得我都快急死了。
先拿一部分结论来说,医生男友只是后脑受到撞击而造成撕裂伤,并无生命危险。经过仔细检查后,也确定这对脑部没有任何影响。
当然,他不是自己跌倒撞破头。是与人起了争执,被对方推倒时撞伤的。
所以以伤害案件论。
哎呀,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总算是写到这里了。
出题的时间终于来了。
我要出的谜题就只有一个。
请猜出凶手的姓名。
完毕。
啊,先说一下,拿急救箱的员工就只是单纯的第一发现者。这应该算不上提示吧。
我会再抓时间传正式的提示给你们,待会见。
*
春日结束朗读,第三次沉默笼罩文艺社社团教室。
只有每个人手上的鹤屋游记第三集沙沙作响。
有鉴于第二集,我们一开始就每人印一份,应该不需要特别念出来。不过春日一收到信就来劲地开念,不让她念完恐怕以后没好日子过,所以就在国文课的错觉中边听边读了。然而第三集终于给出了谜题,即使念完了也不能安心。也就是说,正题现在才开始。
而我对这个谜题的答案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连命题意图都无法理解。难道是我的解读能力差到万劫不复吗?
幸亏伤脑筋的不只我一个,春日和古泉也都摆出沉思者的姿势望着虚空,连长门也放下书本注视第三集的纸张。
曾明言不善解读日语文章的T直接放下印稿,单纯聆听春日的朗读,而朝比奈学姐盯着页面一点动也不动。
这表示里头有段距离推理小说最遥远的朝比奈学姐都感到不对劲的句子,我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感觉就扫过去了。有哪里怪得这么明显吗?而且──
「ショウコShouko?」春日咕哝。
「死前讯息……可是这样……」古泉也在喃喃自语。
看来每人困惑的点各自不同。
主持人和团长两位巨头都沉浸在思索之海,没人带头说话。看到我和T以外的每个人都在动脑就有一股无名火。
见T很悠哉的样子让人放心了点,但我却问:
「你不是推研社的吗,这种解谜也是你们社团活动的一部分吧?」
「偶尔啦。」
T将印上第三集的影印纸移到面前,拿原子笔写些东西。
「但我不是负责whodunit。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来没有发现真相。要说的话,我是eyes reading only。」
专门看书喔。
「再说,这是给你们SOS团的quiz吧?我这个社外人士负责站在场外努力替你们摇旗呐喊就行了。」
她写得很努力,我忍不住偷看一下,结果她是在给汉字标音,嘴里不时念着那些字词。
「阿锵,雕虫小技是什么意思?」
是指作工精细的木匠。
「很容易就会曝光的低精度诡计。」
长门头也不抬地订正,T嗯地点点头。
「那念作风光明媚的chinese text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西汉末年一个洛阳舞娘的名字。《资治通鉴》上记载,她的美貌冰清如玉,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人们对地球上特别亮丽的风景感到赞叹时会用的词语。」长门说。
「葫芦生驹呢?」
可以装四十枚将棋棋子的大葫芦。江户时代的人平常会带着那种葫芦走来走去,方便随时下棋。引申为一决胜负。
「是指发生了意料外的事。驹是马的意思。」
我和长门帮助T加强日语能力时,古泉抬起头,对我摆出他无数微笑版本之一。
干什么,已经解开谜底啦?
「还没。」
他的笑容和眼神,像是在责怪我和T怎么值得推理的谜题终于出现了,却一副事不关己地打屁。
「这里的whodunit有点不一样。」
古泉的视线跟着指尖在最后那一页上滑动。
「鹤屋学姐不是要我们找出凶手,而是猜凶手的名字啊。原来如此。」
还不是一样。
「在一般文章中,或许能当作一样吧。但在有这篇问题文的前提下,应该要当作不一样才对。」
为什么?
「因为──」
春日的话从团长席插进来。
「犯人明显到根本不用去想。」
谁啊。
「你稍微动动脑好不好。只会照抄别人答案的话,学力是不会提升的。」
我又不是想考推理学院侦探系。
「说是这么说──」古泉说道:「你心中已经有人选了吧?」
「是啊。」
我将影印纸翻面。
「就是被鹤屋学姐叫作名片笑话哥的那个人吧?『她』的叔公伯公那边的亲戚那个。」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有特别介绍的人就只有那个潇洒医生和名片笑话哥而已,而既然被害者是前者,后者当然就是犯人啦。很简单的消去法。
「用这种反推剧外元素来解谜的方式,本来应该是邪道的……」
我们哪有立场说这种话,SOS团哪里算正道了,完全是不合理的组织。我跟你都是这组织的成员喔。
「的确是这样没错。而且鹤屋学姐给我们的这份战书,也不是正统解谜的样子呢,是吧?」
被古泉带到的春日回答:
「阿虚说得没错,凶手摆明就是他,这里没有问题……所以不要我们猜凶手,而是猜凶手的名字,很有鹤屋学姐的风格嘛。我很喜欢这种特异的感觉。」
春日用原子笔尖叩叩叩地敲着桌面说:
「实玖琉,茶还有剩吗?念了那么久,我喉咙都干了。」
「啊,好的!」
盯着第三集某一点看的朝比奈学姐,因春日的呼叫而回神抬头。
「请稍等一下喔~」
SOS团专属女侍啪啪啪地踏响室内鞋,继续做她原本的工作。
我顺便往长门看,发现她已经告别影印纸叠,变回原本的读书人偶。
「…………」
长门神通广大,说不定早已找出解答,没表现出来是为了维持气氛吗。喔不,她都是这样。
最先带话题的依然是古泉。
「那么,我们就来找找能推知凶手名字的地方吧。」
「也好,就从最好懂的地方开始吧。」
春日很率直地头一个呼应。
「应该就是死前讯息这部分吧。」
「虽然他没死,不过继续用死前讯息应该无所谓吧?」
「昏前讯息实在不怎么能听呢。」
怎样都好,快点继续说。
「那我说了。」古泉翻动页面。「医生在昏厥之前想对鹤屋学姐说的,无疑是凶手的名字。」
「这是最明显的提示呢。」
春日拿起茶杯才想起是空的而放回桌上时,朝比奈学姐一手拿茶壶赶到团长席,为她注入温热的日本茶。
「谢啦。」
她一口气干掉半杯后说:
「医生在昏倒前留下的『不能吃』和『不可以吃下去』,不管怎样都应该是凶手名片哥的名字。」
要怎么转换才能从这两段话里拗出人名啊。
「找出转换的规则就是问题的主旨呀。」
古泉似乎从刚拿到第三集印稿就在上面做了记号,说道:
「首先,名片笑话哥和『她』,也就是ショウコShouko小姐很可能是同姓,这边没问题吧?」
既然是父系亲戚,我没意见。
「所以只要解出ショウコShouko小姐的姓,名片哥的姓也就跟着出来了,可是其他有哪里提示过『她』姓什么吗?」
春日的视线掠过桌上两份纸叠,即鹤屋文书第一、二集。
「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这种提示。」古泉讲解道:「因此我猜学姐是要我们逆向操作,解出名片笑话哥的姓以后,自然会知道ショウコShouko小姐的姓。」
「现在突然把每集都来的『她』这个无名氏的名字亮出来,应该是有其用意。」
「就是说啊。」古泉赞同春日。「一到三集中,写出名字的只有ショウコShouko小姐一个。第一集几乎是鹤屋学姐和『她』的故事,而第二集的随扈几乎是从头待到尾,却没有任何一幕提到他的名字。」
会不会是讲出名字就会害混淆性别的陷阱穿帮?
「只讲姓应该不至于。」
「先等一下。」
春日抬起右手,左手量体温似的搭在额头上。
「不是那样。既然『她』的名字是能说的,那一、二集就说出来也不会怎样。所以这也是逆向操作。为什么在第三集才公开名字,真的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一般会觉得,ショウコShouko这名字是凶手名片哥名字的提示才这样编排吧。
「这个嘛,是这样说没错啦。」
春日难得表情这么纠结。你那以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为座右铭的直觉上哪去了?
「说什么傻话?我都是深思熟虑以后才说出来的耶。」
这家伙好像真的是这么想,反而恐怖。
「为什么用片假名来写ショウコShouko也是个疑点呢。」
古泉试图修正走偏的轨道。
「会是不方便写成汉字吗?」
可以说说我的假设吗?
「请说。」
鹤屋学姐在第三集最后说『我会再抓时间传正式的提示给你们』(P236),这会不会是指少了这份提示就解不出来啊?
「有这种可能。」
古泉搓搓下巴。
「鹤屋学姐用下一封信寄提示来的时间长短,或许能视为她如何评价我们的指标呢。」
很快就送来,等于是预料到我们很快就会投降的意思吗。
「我想第一个提示就是ショウコShouko的汉字。直觉而已。」
既然是春日的直觉,那八成不会错了。
「那么ショウコShouko的汉字我们就等提示来了以后再说,从其他方向来推测名片哥的名字吧。从鹤屋学姐对他的描写颇为详细来看,这名片跟他的称呼一样,隐藏着最大的线索。」
藏什么藏,名片上印的想必是全名,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鹤屋学姐对于名片哥交换名片的场景真的写得很详细。例如『我发现笑声的来源是他的名片』(P228)、还有『每当她那个亲戚掏出名片与人交换,对方都会被他的话逗笑』(P228)、『大概是准备了一套能在自我介绍时博得笑声的必杀笑话吧』(P228)等,很可能是会利用名片上的名字再加上一、两句,构成一个简洁有力的笑话。」
名字这么好笑,要是变成人家取笑的对象反而累吧。
话说回来,你们对这个可以在自我介绍上搞笑的名字有线索吗?
「目前还没有头绪。唯一知道的是,光凭姓氏应该是无法构成笑话。」
「如果只有姓就能搞笑──」春日接着说:「那ショウコShouko也能用这个必杀笑话了,而且鹤屋学姐也早就会知道这件事。可是学姐却说『不记得名字』(P228),口气不像是知道那个笑话吧?所以推测名片哥的名片笑话必须是姓与名的合体技是可以成立的。」
愈想愈迷糊了,好想早点看提示。
春日两肘拄桌,将下巴摆在交错的手指上。
「拿名字当哏的玩笑,应该不会跟医生的『不能吃』、『不可以吃下去』这两句死前讯息无关。既然那是他对鹤屋学姐『谁干的?』(P234)的回答,可以直接当作他想说凶手的名字。只是他意识模糊,脑袋接错线才会脱口说出让人听不懂的话。以或然率来说还是有可能的吧。」
「是啊。如同哲瑞•雷恩的名言『在生命结束那个弹指之时,人类心灵所爆发出的瞬间力量,多么神奇强大而几乎可说是无限的。note』,死前讯息根本是要怎么玩都行。不过这次的受害者只是昏倒而已。」
注:引自《X的悲剧》麦田出版社,1995版
只有我觉得这名言根本是在说「反正我爽,不然咬我」吗。
「只是昏倒的话,大概不会神奇到哪里去吧。以死前讯息来说有点马虎。」
这样讲实在很缺德。
「文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场景。」
古泉在额前竖起食指说:
「那就是医生在给出讯息之前看见的东西。『正确说来,他看的是急救箱。员工进房后将急救箱放在地上,他的视线也跟了过去』(P235)这部分已经说明急救箱是关键物品。」
也就是说,凶手名片哥的名字可能包含以下三点:
1•怪得很好笑。
2•和某种不能吃的东西同音。
3•装在急救箱里。
「整理得很好。」
古泉摆出可以颁发今日最佳笑容的表情。
「再来只要让想像力的翅膀无限伸展,再找出一片拼图就能看出正确答案。曙光乍现了呢。」
太乐观了吧。总之先查查急救箱里有什么好了。
就在我刚碰到笔电时──
『有~信~来~喽~』
我们企盼已久的提示在恰恰好的时机寄到了。
「这次还满快的嘛,还以为会多等一下呢。」
春日滋噜噜地吸着茶水查看信件,照样读出来。
这次的信件与先前不同,不带任何寒暄和附件,只有以下四行文字:
提示一、可以查字典或网路喔。
提示二、不是急救箱内容物的名字喔。
提示三、她家代代都会在名字里用一个「尚」字喔。
提示四、凶手的名字不用都写汉字,一部分用片假名也可以喔。
保险起见,这次也都印一份给所有人。提示二怎么看都是特别为我加上去的。
「还以为提示会一个一个来呢,结果是大放送呢。」
「可能是有考虑到离校时间吧。所以是一个一个仔细想的话今天恐怕想不通的难题吗?反正我们本来就是需要一个个来考察这些提示,说不定是单纯觉得分开寄太麻烦而已。」
负责推理的两人简述感想之后,古泉先启动。
「我们就先把能用这四条提示直接确定的资讯列出来吧。」
「ショウコShouko的名字是写作『尚子』吧。コko有可能是湖或狐,但先跳过也没关系吧。要猜的是凶手的名字。」
「要注意的是『尚』字的念法。尚子的尚是念作ショウShou,可是名片哥的名字就不一定了。如果是『尚一』,笑话的方向也会随『ショウイチShouichi』或『ナオカズNaokazu』改变呢。」
这个必杀笑话一定是跟发音有关吗?搞不好光看汉字就有笑点喔,因为名片一般都是用汉字嘛。
「这着眼点很好。」
古泉飒然起身,拉来房间角落的白板,拿白板笔在中间写个「尚」字,左边写ショウShou,右边写ナオNao。
「可是提示四说写片假名也无所谓,所以可推知读音比汉字更重要。且根据第三集的『每当她那个亲戚掏出名片与人交换,对方都会被他的话逗笑』(P228),这玩笑不只需要给人看全名,还要再加上一个动作才完成,也同样是因为这点。」
所以是用到ナオNao或ショウShou,又能表现人名的简短笑话吗。
上网查不晓得有没有。
「就提示一嘛。」
春日抓着滑鼠说:
「说可以上网查,会是不查就猜不出来吗?而且她还写可以查字典,这也很让人在意。」
长门藏书中的神秘事典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吗。
「就是这个啦,阿虚!」春日来势汹汹地说:「为什么不是『事典』,而是『字典』?」
你是问事典和字典的差异吗?这要查字典才知道耶。
古泉在白板写出「事典」和「字典」,说道:
「一般而言,事典是像百科全书那样有详细解说,而字典则是像英日字典或国语字典这样记述字词的意思与用法。简单说就是事典比较专业,而我们学生比较熟悉的是字典。」
是说要理解这个名字笑话,没必要去找专门介绍某一领域的特殊事典吗。
「有一般知识就能理解了吧。说不定鹤屋学姐是觉得,这个难度或许有查字典的必要。」
那么,鹤屋学姐究竟是以谁的脑袋为设计基准呢。
我侧眼看看长门,她事不关己般维持正常读书模式。那究竟是早已看透一切而打算彻底扮演听众,还是资讯不足而没有思考价值,我无从判断。
社外人士T抓了朝比奈学姐当老师,拿鹤屋文书当课本学习汉字读法。
替金发留学生作家教的cutieful女侍,也是无比地诗情画意。教的几乎是汉字读法也非常可爱。
「这四个提示,每个都含有重大暗示。」
古泉的笔在白板划下新词。
「第二个『不是急救箱内容物的名字』是唯一的否定句,说不定是最大的补充。」
他在刚写的「急救箱」上打叉。
「那么请问各位,急救箱里有些什么呢?」
就药品、绷带、OK绷之类的吧。这要看那是常备于哪种环境下的急救箱,如果真的想确定有些什么,也只能打电话到旅馆问了。
「哪可能真的打,而且也不需要。」
春日抓着滑鼠在垫上穷打转。
「重点不是急救箱里有什么,应该是急救箱本身吧?受害的医生昏倒之前那么执着于急救箱,应该是因为那与凶手的名字有很大的关联。」
「如同文中介绍,这位医生也是个学者。或许站在医生的观点来看,会从急救箱上看出些什么呢。」
反正我不想当医生不想念医也不想考医学系。
「我也不想。」
古泉拿板擦擦去打了叉的急救箱,重新写回去。
「我总觉得时期『尚早』note,不用急着舍弃急救箱的内容。」
注:日文发音为syousou
写作「尚早」念作naohaya的机率有多少?
「零啦。」春日断然舍弃。「我想想,『不是急救箱内容物的名字』并不等于不在急救箱里,我觉得还是是跟里面的东西有关。」
「既然不是商品名称,那会是一般名词之类的吗?例如阿斯匹灵这种。」
「应该也不是成分吧。无论是阿斯匹灵还是乙醯胺酚,广义上仍是『急救箱内容物的名字』吧。」
「也就是并非物体名称的意思吗。这么说来──」
古泉灵光一闪似的说:
「根本不是名词?」
「我就是这么想。」
春日放开滑鼠,将双手放在脑后仰望天花板。
「可是我想不通关键字具体会是什么。」
我简单搜寻出急救箱的图片。
大多是方方正正,印上十字标记的木纹箱。话说我家好像也是这种。里面有市面上买得到的口服药、OK绷、纱布、酸痛贴布和软管药膏什么的。
「阿虚,你听到急救箱会联想到什么?」
先不提联想,图片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
「是喔,说来听听。」
「事情发生在我比我妹还小的年纪。」
好奇心旺盛的我拿家里的急救箱出来翻,装了药品的瓶瓶罐罐特别诱人啊。我每一罐都打开来看一下里面长怎样,而其中一个是装了液体的褐色小瓶。看起来很老旧,标签都糊掉了,一个字都看不懂。这时我打铁趁热,要立刻查出液体的真面目就拔开盖子凑上鼻子,直接闻味道。
「结果怎样?」
臭死我了。臭到满地打滚。
「所以里面是什么?」
氨水。记得是用来抹蚊虫咬伤的,到现在我都没闻过那么刺激的味道。光是回想,我鼻子里面就在酸了。
「后来我才学到,瓶装药物要用手在瓶口搧过来闻气味。」
我逐渐沉浸在泛黄的记忆里。
「这件事也让我学到药品标示的重要。要是我知道里面是氨水,以及阿摩尼亚这种物质有什么特性,应该就不会想用嗅觉去辨识了吧。」
古泉像是也想像了那画面而眯起了眼。
「氨水可是能用来薰醒昏倒的人呢。早年的外国推理小说不时会有这种……场面……」
话还没说完就切成静音。
古泉脸上失去微笑,半张着嘴愣在那里。双眼失焦,仿佛在看空中的隐形3D立体图片。而侵袭我们SOS团副团长的石化现象,居然也传播到了春日身上。
只见她傻张着一张大嘴,睁得不输嘴巴的眼睛慢慢眨动。
「咦?不会吧?是那个意思……?」
并吐出喉中异物般喃喃自语。
「所以才说『不能吃』……?不是指不能吃的东西,而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是急救箱内容物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应该是吧。」古泉颔首道:「假如医生藉急救箱表达的死前讯息指的不是里面的药品,而是里面的文字──」
刹那间,两人如双胞胎般动身,行为也相仿,就是从头重读第三集。最后停在同一页面,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
「「我懂了。」」
「喂。」我可不懂。
你们俩一起发现了什么东西?我家急救箱里有氨水是那么神奇的事吗。
「阿虚。」
春日突然用堪称柔和的笑容对我说话,害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竟然也会立下一等战功,难道天要下红雨了吗。我都好想立刻穿越时空,给小时候的你颁感谢状了。要知道,你刚那句话让我们肯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有发现吗?」
我闪开春日的灿笑,又撞上另一张笑容。
「药品标示的重要。」古泉说:「你这句话,说中了死前讯息的来源。」
「医药箱里的药不只有口服药,还有很多蚊虫药、止痒药之类的外用药。你知道那些外用药会标示些什么吗?」
会写「不能吃」或「不可以吃下去」吗?
「我是不知道是否每种药都会标示啦,写得这么直接的想必是少之又少,会把药膏放进嘴里的人应该也不多才对。不过我敢说,氨水的话就一定会写。」
所以说医生是从急救箱联想到药,从药联想到警告标示,然后从标示联想到凶手的名字,因某个缘故只跟鹤屋学姐说标示以后才昏倒吗?是怎样,太莫名其妙了吧。
「那可不是普通的警告标示,那当然也是犯人的名字。」
「凶手的名片写的就是那样的东西,但不是和医生的死前讯息一模一样就是了。」
不•能吃?不可以•吃下去?
哪国人啊。
春日和古泉对看一眼,露出相似的笑脸。
「所以叫我们查字典或网路啊。」
「鹤屋学姐的『我听起来像是这样』(P235)也是一个重点。」
当我感到一股无名火在肚子里滚时──
『有~信~来~了~』
点开刚到的信,使春日表情更灿烂了。
她模仿鹤屋学姐说的话只有一句。
提示五、这里是哪里?
「这里」指的是鹤屋学姐现在的下榻之处?
信上说她被老爸带着到处展览好几天,而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刚刚发生的案件』(P221)就是有死前讯息的案件,所以她还没回到我们这里来吧。
新的问题是找出她上哪旅行吗。
「这不只是问题,同时也是提示。」
古泉展示印于A4纸的第三集第二页。
「第三集中,有一个场景能推测鹤屋学姐的位置。其实也只有那一个。请你重看学姐搭计程车的页面,就是她望着窗外描述风景那边。」
我跟着将视神经集中于对应位置。
关于车窗外的景观,我只有找到「宽广马路两旁都是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实在算不上风光明媚」(P224)这句。这种地方到处都是吧,是要怎么缩小范围?
春日啧啧啧地弹着舌头,对凝视影印纸的我摇晃食指说:
「不需要答出具体地名啦,简略分类就行了。」
她指尖落在影印纸上。
「该注意的是计程车的行驶方向、太阳的方向和对向车道。」
愈来愈啰唆了。古泉,交给你啦。
「非常简单啊。」
古泉带着明白人特有的从容笑容说:
「其实鹤屋学姐也只有在这里详细描述风景,简直是在说这里有玄机。以此为出发点再回去读之后,我的天啊,她居然堂而皇之地写出了与我们常识相背的事。」
这家伙也很啰唆。可是T和朝比奈学姐正和乐融融地开着读书会,长门也在看她的书,没其他人能救我。如果泰水在就好了的想法从脑里偷偷钻出来,但我立刻摇头甩开那可怕的念头。
这些人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吧。
「首先请注意到鹤屋学姐看的方向。她是先看并不风光明媚的窗外景象,然后『于是我往另一边看。这边除了多了咻咻而过的对向车以外,当然是差不多』(P225),再来用『每当经过大楼之间或小巷,撒落的阳光就会闪一下照亮车内』(P225)来形容。」
古泉再度转向白板,画了个歪斜的长方形,侧面加两个圆圈圈,大概是表示车子吧。
「由于『计程车正直直向北行驶』(P224)──」
他再加上一个往上的箭头。
「所以自然而然地,鹤屋学姐面向西沉夕阳的脸朝的是左边。」
往北走的同时想看夕阳就得往左边转嘛。
「这么一来,鹤屋学姐就会看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几乎看不见的事。」
古泉在长方形左侧稍远处画个像是太阳的圆,然后在车两旁加两条长直线,大概是马路。
接着回头对我说:
「请你想像自己坐在这辆车里往左看,你会看见什么?」
脑里的我搭上了这一带的民营公车。往左看嘛──
「旧住宅、空地、商业大楼之类的吧。」
如果走内侧超车道,顶多再加上外线道的车。
「嗯……车?」
驽钝如我也发现问题了。
「对喔,对向车道啊。」
「你开窍了。」
古泉在长方形汽车左侧的线条左侧画出第三条线。
「鹤屋学姐在行驶中的计程车里往左看,却看到『咻咻而过的对向车』(P225)。如你所知,日本是靠左行驶,基本上不会有对向车从左侧经过的状况。换言之──」
他在附有四个圈圈的长方形左侧直线的另一边空间又画一个长方形,加上往下的箭头。
「她人是在靠右行驶的国家,这起医生遇袭事件并不是发生在日本。」
「这样你懂了吧?」
春日手伸进自己的书包里掏。
「提示一说字典而不是事典,就是这个缘故啦。喏,拿去。」
她如此塞给我的,是一本英日字典。
花三十秒左右掌握状况后,我拒绝收受这本英日字典,将笔电从休眠模式中唤醒。
春日并没有不高兴,摆出睡猫似的嘴脸后让字典回到书包里。
「原来如此。」
我也只能这样说。
「我了解第三集的舞台是国外了。所以会怎样?」
「医生用的语言就有问题了。」
古泉在白板写出又大又潦草的Mr. Dr。
「文中从头到尾没说过他是日本人,现在又知道舞台是国外,那么他是该国国籍的可能就很高了吧。『我不舍地眺望直到那初夏余晖完全消失』(P225)这句点出季节和日本一样,所以是在北半球。」
「可是现在要猜的不是国名,多想也没用。」
春日插嘴说:
「当作美国就行了,反正这样想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医生说的其实是英文。」
凭什么这么肯定。
「不然死前讯息就说不通了。」
真的吗?
「真的啦。他昏倒前说的『不能吃』或『不可以吃下去』,其实都是用英文说的。」
「然后鹤屋学姐将医生的英文耳语译成日语输入档案,所以才用『我听起来像是这样』(P235)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描述。译文语感因人而异这种事,对于喜欢阅读国外小说译本的人来说可说是常识,像每个角色的自称词就是很好的例子──」
我抬手要古泉闭嘴。
虽然手法破解了,但变的是什么魔术还不晓得。我的手指连犯人姓名的边都没构着。
春日和古泉约好了似的同时微笑。
「其实要找出他用的语言根本不用动什么脑筋。我们从义务教育时代就开始学英文,没线索的时候自然应该用英文代入吧。毕竟那是我们最熟悉的外文。」
你不是说从解答推回去是邪道吗。
「想法保持弹性,在解谜上有时也是很重要的。与其拘泥于既定观念而停滞不前,修正观念容许变化的帮助往往要大上许多。」
一般而言,嗯,是无所谓啦。那么尚子和鹤屋学姐跟医生对话时用的──
「当然是英文呀。医生是有可能讲日文也通,而导致他们那段是日文,但这可以先不管啦。」
鹤屋学姐那么神,懂多国语言又说得像母语一样溜我也不意外。
「事实上,只要能确定医生的死前讯息是用英文说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古泉粗简地断定。
很好,既然可以不管就准你们不管,那么差不多该公布答案了吧。就是鹤屋学姐问的『请猜出凶手的姓名』的答案。虽然你们一副都看透了的脸,搞不好答案其实差很多喔。
「难得阿虚会有这么中肯的看法。」
春日欣慰地说:
「那我给你一个提示。我想想……」
她的头像长门那样稍歪几度,思考数秒后说:
「石川县。怎么样啊,古泉,拿这给他联想还行吧?」
「这个提示很棒。」
古泉拍完马屁接着说:
「那我就给出半个答案吧。名片哥的名是タケナオTakenao,怎么样?」
春日的表情大大表现出赞同之意,拿条码机扫她脸八成会跑出「再来就交给你了,古泉」。
「ナオnao,写作『尚』,タケTake,通常是『武』但无法确定。鹤屋学姐的提示四为的就是这个。」
关子卖够喽。你旁边那块白板和手里的白板笔是用来干什么的,有工具能用就快点用。
「都到了这一步,你离答案也只差临门一脚了,不自己想出来没关系吗?」
既然你和春日已经挑战成功,等于是SOS团整体的胜利。功劳你们拿就行了。
「如果这是推理小说,现在正是挑战读者的时候呢……」
关我屁事。
「少废话,快告诉我凶手的名字。」
「知道了。」
抹上微苦笑的古泉原地转身,舞动右手。
「我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但基本上应该是这样写没错。」
然后以奉承也不敢说流利的字迹写出凶手名片笑话哥的名字──
能登部タケTake尚。
のとべ•たけなおNotobe Takenao。
是这样念吗?
我一念出来就听到喷笑的声音。
只见T一手掩着嘴,头往左肩靠,身体上下颤动。还以为她心思都放在和朝比奈学姐学习日语上,耳朵还是有在听的样子。对了,她也是英语圈国家的人嘛。
所以笑倒众生的必杀笑点在哪?如果是英听不好就不会懂的笑话,教懂了也没地方讲喔。
「医生的死前讯息是英文的『不能吃』没错吧?」
我要求进一步说明。
「难道那句话是Notobe Takenao吗?要怎么翻才会变成『不能吃』?直译不是don't eat之类的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尽管略有差别,房里脸上没笑容的就只有我、傻眨着眼的朝比奈学姐和忙着读书的长门而已。刚好半数吗。没特别数过。
「讲解之前,我要先提醒你凶手的名片笑话是需要加工的。同时也要考虑到受害者是医生,要一并考虑他盯着急救箱看这件事。」
古泉如乐团指挥般晃动白板笔说:
「总之只要知道医生是怎么对鹤屋学姐说死前讯息,就真的会一目了然了。他──」
面对白板的古泉右手由左向右流动。
「是这么说的。」
并转身盖上笔盖,往旁退一步。白板上写的是一句短短的英文。
Not to be taken.
「在不同状况下,这句话会有不同译文。如果是在英文圈制造贩售,会放在急救箱里的药,例如氨水这种绝对不能口服的药,标签上多半会有这句警告。」
古泉扭开才刚盖上的笔盖,右手又轻盈跃动起来。
「这样翻译应该没问题吧。」
四个特别方正的汉字排成一排,写的是──
禁止服用。
所以才会是「不能吃」和「不可以吃下去」吗。不同译者来翻,译文也会不同。那么,是鹤屋学姐当时没想到翻成「禁止服用」吗。
「也可能是觉得直接说『禁止服用』会太简单。上网查这四个字,想找到not to be taken不会太困难。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我的根据。」
呃,先等一下。
Not to be taken……变成Notobe Takenao……
结果是冷笑话吗,而且这也太硬了。先不说notobe,taken要变成takenao需要经过很高超的传话游戏才可能吧。
「所以说需要加工啊。」
古泉毫不吝啬地秀出他的大白牙。
「别忘了那本来就是需要用到名片的笑话。名片上当然会印名字,而他们交换名片的地方可能是美国的某个展厅,交换对象必然几乎是外国人。这种时候,会只印日文的名片吗,很难想像吧。设想成国外工作用的纯英文名片,或是一面日文一面英文的名片才比较合理。所以他名片上名字的部分──」
白板笔啾啾啾地轻快往右绷跳。
Notobe Takenao。
「这样写的可能最大。虽然日文名字写成英文一般是先名后姓,但近年来维持先姓后名这一派有增加的趋势。至于Takenao先生是属于这一派,还是因为写成这样比较容易用自己的名字搞笑,就不重要了。」
古泉副教授继续讲课。
「他多半是在交换名片时遮住ao这最后两个字,口头补上不足的t,声称自己的名字这样就变成有意义的句子。这的确颇为难得,让头一次见面的人瞬间就记住他这个『禁止服用先生』肯定也有无可限量的优点。况且医生经常接触这句话,这名字一定会深深烙印在他脑袋里。」
Not-to-be taken-ao。
医生说不定是借由这样的分割来记忆。而他原本想说Notobe Takenao,结果在意识朦胧之际见到急救箱就不自禁用母语说成not to be taken。
鹤屋学姐一听到就全都明白了吧。不,我看她不会不知道这名片笑话,只是故意装蒜编出这么一套独白口吻的战书给我们,再顺便附上第一、二集。
服务精神真是太强烈了,有种近乎感动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鹤屋学姐做到这地步呢。真的可以平白接受她的玩心吗。
某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春日全身散发出大功告成的感觉。
「话说不用想凶手的动机吗?」
「关于这点,动机牵涉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不可能完全推理出来,顶多做几个臆测……例如名片哥也是尚子小姐的驸马候选人,与医生为她爆发争执而导致这起伤害事件。又可能名片哥发现医生的另一面──一个犯罪组织的干员,于是为了保护亲戚尚子而打算驱逐害虫,根本任凭想像。因此猜测动机这种事,只会落得一个没有意义的结果。鹤屋学姐也不希望弄成这样吧。」
「说得也是。明智光秀在本能寺反叛织田信长的动机,都过了几百年也没有定论嘛。去猜测某个时候的某个人在想什么,实在没什么意义。人类本来不就是很容易冲动行事的人吗?事后才懊悔为什么当初要那样做的事,每个人都有过吧。话说我是支持本能寺之变的鬼迷心窍说喔。光秀当时就只是一时想那样做而已。一定是突然发现自己能做到平时不会做的事,就不顾后果地动身了。」
听着古泉和春日的动机论,我忽然想起鹤屋学姐来信之前,古泉、T和长门对推理小说内容公平与否的对话。
我就顺此一问了,鹤屋学姐这篇问题公平吗?
「是算不上亲切啦,但知道舞台在国外以后还是有机会。」
「有事先发现叙述性陷阱也很重要。」
春日说得不痛不痒,古泉接着说:
「鹤屋学姐在第三集设的陷阱,是写成日文实为英文这样,利用我们误判地点再混淆语言的叙述性陷阱。不是没有前兆吧?第一集混淆年龄,第二集混淆性别,那么先猜测这次会混淆什么也是合情合理。也就是说,其实前两集才是第三集最大的提示。」
不单纯是回忆就是了。这也让我对鹤屋学姐的为人有更进一步的认识。看来她从小就是个懂得享乐的人,相信往后十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知为何觉得很放心。
可是──
对鹤屋学姐的质疑仍在我心中盘旋不去──也不算质疑啦,就只是搞不好还有什么骗过了我们这样,心里很不踏实,说不上来。仿佛能看到学姐的脸在空中贼笑,很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知该如何解释而难耐的同时,又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而无法释怀。
「不是要挑毛病喔,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的话使古泉放下白板笔转过身来。
「什么问题?」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
「喔?」古泉稍稍睁大眼。「是什么让你觉得它不是呢?」
「很多地方都太刚好了。」
鹤屋学姐为家业跟老爸到国外去,参加新计划的发表会这部分就当是真的好了,可是拥有联想游戏般人名的人成了凶手这种事,真的会刚好发生在这种时候吗?
「就是发生了才会寄信来啊?况且──」
古泉用只有我看得见的角度瞥向春日。
「乍看之下机率低得不可能发生的事,该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发生。更进一步地说,我们自己的感觉和时机的概率统计上的数字其实有很大的差距,而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像生日问题和三门问题就是很好的例子。」
我有空再去搜寻这两个问题。
「那么,把『她』的全名当作能登部尚子没问题吧?」
春日闹脾气似的盯着萤幕,手抓着滑鼠不知道在转什么。
「鹤屋学姐对答案的信来得有点慢耶。」
对了,这也是我在意的一个点。
之前都来得很刚好,这个第三集的特别慢。
「想想时差啦。虽然不确定她在哪里,那边多半是晚上了吧?搞不好不小心睡着了。」
先别管这种状况。
「鹤屋学姐说不定是认为我们会花更久时间才找到解答。那这次她可要对我们刮目相看了呢。」
该不会是因为我们的答案还不到一百分吧?如果我们只得到七十分呢?
「阿虚你真的很笨耶。」
春日不敢置信地说:
「鹤屋学姐再厉害也不会即时听到我们在社团教室里讲什么吧。她要怎么知道我们讨论得怎么样?」
要是听不到,信也来得未免太刚好了,但春日说的也有道理。即使鹤屋学姐是个可以冠上超字的天然high妹,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会知道我们的推理进度。可是第一、二集她来信的时间准得好像在等我们解答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糟糕,思考要陷入回圈了。
我下意识地甩甩头,因而见到社团教室里的奇景。
「…………」
长门用强烈的视线凝视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这仿佛要刺进皮肤里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这么想时,长门忽然移开视线,固定在另一个地方。
我跟随视线转动脖子。
她看的是T,只是那个位置只能看到那颗金发的后脑勺。
长门再次面无表情地转头,又凝视起我。
「?」我不知作何反应。
长门到底想传达什么。
007
这场我和长门的非常态互瞪约持续五秒后──
「…………」
长门采取了惊人的行动。
她悬丝人偶似的站起,折起原先屁股下的钢管椅搬到长桌边,重新坐下。
「…………」
这次凝视起T的脸。
哑口的不只是我,春日、古泉和朝比奈学姐,反应好比见到罗浮宫的胜利女神像在众目睽睽下突然飙舞。
「我的脸上冒出什么图纹来了吗,长门同学?」
还在给鹤屋文书标音的T则是困惑地这么说,被长门的眼力逼退般往后挺,张开一手举在额前遮脸。
见到那行为,长门又注视起我的眼来。
是要我注意的眼色。
注意什么?
T的手遮住的东西?
该不会──
鹤屋学姐真的知道我们推理的状况?
刹那间,资讯的洪流在脑内旋转成漩涡。
时差、儿时的鹤屋学姐、无名的「她」、能登部尚子、第一、二集是最大的提示、案件发生于国外、英文、时机太准的信、迟迟不来的解答信、唯一的社外人士T。
我甚至能听见它们乒乒乓乓接在一起的声音。
「……原来啊。」
我明白长门的意思了。应该是十拿九稳。
「原来是这样吗,T。」
「什么意思,阿锵?」
我站起来,走到T身边。
这位自春季成为我同班同学的交换留学生,投降般举起双手垂下脑袋。
我用力吸气,朝着她的头──
「哇!」
叫声大得朝比奈学姐都「咿!」一下,从椅面浮起几公分。
她不会放在心上吧。
我在一脸「这家伙在搞什么鬼」的春日和古泉面前对T说:
「下一封信可以省了,鹤屋学姐。」
正确来说,是对T浏海上的发夹说。
随后,社团教室里传来陌生的手机铃声。
T从裙子口袋取出手机,放在长桌上。
『嗨!阿虚!讨厌啦,吓我一大跳!』
鹤屋学姐笑呵呵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没想到竟然是你第一个发现!厉害厉害!』
其实一半以上是长门的功劳,但感觉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春日和古泉兄妹似的用同样眼神盯着手机看,然后又同样地手扶额头兴叹。
「「啊啊……」」
春日稍微噘嘴。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发现。原来T是……」
「咦?咦?」
只有朝比奈学姐一个到处看来看去。
『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一、二集里的『她』不是尚子小姐,而是T。」
T抬头看来,灵活地吊起一边嘴角笑。
「然后她的发夹是窃听器,就这样吧。」
『窃听器太难听了啦,可以叫它高性能收音麦克风兼电子讯号传输器吗?』
那有什么问题。话说,那到底是什么构造?
T摘下发夹交给我。
我也下意识就接下来了。这发夹怎么看都只是一片薄薄的金属,看不出麦克风、发讯器、电池等装置塞在哪里。若不是长门,没人看得出来吧。人类的科技能力真是不容小觑。
T对到处观察发夹的我说:
「这个别针型超小麦克风会把声音传给我的手机,再传到鹤屋同学的手机。这是鹤屋family和我父亲一起栽培的laboratory研发出的最新产品,详细资讯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能做出微型GPS追踪器,这只是小菜一叠吧。
鹤屋学姐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从发夹扯下来。
『可以说说我是怎么露出马脚的吗?』
「首先是时机吧,什么都来得太刚好了。」
这也包含T的出现。
T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文艺社社团教室,就算来了,也不是每次都久留。
然而偏偏在今天,她和古泉天花乱坠地聊推理小说,鹤屋学姐还仿佛知道推研社的T就在这里,在这时候寄给我们一个猜凶手名字的谜题。
不管概率统计学的权威说什么,我都敢说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然后是解答信间隔抓太好,好到只能怀疑有人将讨论状况暗中传给鹤屋学姐。如果往真的有共犯的方向想,就能轻易解释这一点,而我不认为共犯会是SOS团的人。
我有怀疑过学姐可能一开始就把窃听器装在房间里,但我觉得她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即使有也逃不过长门的法眼,可以剔除。
因此,还不需动用消去法,我就能确定平常不会在这待这么久的推研社女同学是共犯。
『哎呀呀呀,太明显了吗?』
「难道说──」
春日从团长席站起。
「寄信的时间点也是提示的一部分?暗示我们你听得到我们说话?」
『说不定喔。』
学姐服务精神这么旺盛,的确很有这种可能。
『再来,你怎么会知道一、二集的「她」,就是你们叫做T的她啊?』
「听完第二集以后,我一直觉得怪怪的。」
我拿来手边的印稿说。
「就是你对话加引号那边。」
『嗯,我想也是啦~』
手机扬声器传来鹤屋学姐飞扬的喜悦。
「知道第三集舞台在国外,回头想前两集会不会也是的时候,奇怪的感觉一下就消散了。」
像推骨牌一样,联想啪啪啪地带出一个又一个的联想。
「既然知道了这点──」
古泉摊开影印纸。
「鹤屋学姐模仿随扈口吻说的话有以下六句。」
『简直是从印象派画作里走出来的呢,大小姐。』
『天啊,大小姐。您这样真的真的太粗俗了。』
『要是老爷见到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说多重的话。』
『既然是明年的事,多得是时间可以调整。真正的问题是,要是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您还有哪里想去吗,大小姐?』
『那就这样吧。』
我将说明的工作交给古泉,自己深坐钢管椅。总算报了一箭之仇,我已心满意足了。
古泉对我稍稍低头道歉,浅笑着说:
「我将这几句鹤屋学姐平常不会说的恭敬对白,当成是不同于叙述文的口吻,而她也实际这么说出来了。」
「我觉得那是表示开玩笑。」春日说:「模仿随扈的语气来调侃她这样。」
「其实都没有错呢。」
古泉眼带感叹地对我一瞥。
「但引号其实是表示那是外文。也就是说,第二集的所有对话都是翻译成日文的。」
『嗯~基本上都是说英文喔。』
古泉问T:
「请问鹤屋学姐的英文在你听起来,真的有第二集写的那样恭敬吗?」
T拨拨卸下发夹而高歌自由的浏海说:
「嗯,她用的是正确的idiom和比较正式的语法。美中不足是母音太用力了一点。」
『哈哈哈,要说得像母语人士那样真的很难耶。我会加油的。』
相反地,T的英文翻成日文就会正常语气吧。既然是母语,这也是当然的。而且和她的独特日文不同,语感会让学姐将自称词译为「atashi」而非「watashi」。
「既然舞台是外国,那么故事人物就很可能是外国人了。」
听了古泉的推测,鹤屋学姐回答:
『我就说那是在欧洲某个地方吧!』
「第二集的『有许多女生穿得像欧洲古代的村姑一样』(P178)和『不管怎么看都是完美变装成中世纪欧洲村姑的淑女』(P181)这两句,直接当作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行了吧。」
『是喔~』
是葡萄产地,又有室外温泉大浴场的欧洲国家啊。根据我茫然又贫瘠的想像力,只能瞎猜是德国和法国那一带的感觉。
古泉盯着T的手机说:
「那么第一集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国外吧。多半是纬度比日本高的国家。」
接着换春日开讲。
「第一集前面那句『有夜景倒还好,现在太阳公公还在天上用力发光呢』(P142),就让我很在意,想说哪有这种傍晚开的怪宴会。宴会一般都是晚餐时间吧?如果是夜晚短的国家就说得通了。」
「最后一幕的『在暗处一趴就招架不住了』(P151)这边,鹤屋学姐躲在床下结果不小心睡着,这是因为时差还没调整过来的缘故吗?」
『好像是这样喔。毕竟都好多年前了,我不太记得了啦。』
光从声音就能轻易想像表情的鹤屋学姐继续说:
『可是光凭这点,还不足以看出「她」是谁吧?』
「只有第三集提供解开这个谜的关键。」
古泉等很久了似的立刻回答。
「假如每一集的『她』都是同一个人,那么没必要只在第三集提及尚子小姐的名字。」
『怎么说?』
「要是前两集的『她』也是尚子小姐,那根本没必要掩饰她的名字。相反地,一开始就搬出日本名字会更容易将那里伪装成日本。」
古泉拿起纸叠。
「第二封信中,有提到前两集的『她』是同一个人吧。从『后来我和上一封信的她不时有机会见面,这次也是在老爸带我去的地方遇到她(中略)刚好那里又是温泉胜地,你们就一起慢慢听我说跟她泡汤的事吧』(P165)可以确定这点。」
『嗯嗯嗯。』
「于是通往『她』是谁的路就浮现出来了。」
指尖在影印纸上滑动。
「第三集的独白『我们都认识的熟人听说没来的样子。应该和我们差不多,都是计划相关企业的人士啊,是找到借口溜走了吧。真想讨教讨教』(P226),已经说得满明显的了。」
春日看着T说:
「这段其实是委婉说出真正的『她』目前不在鹤屋学姐那里吧。那也是当然的,因为她在这里嘛。」
你怎么没去,不是跟家业有关吗?
T挺高胸膛骄傲地说:
「我可是从外国千里迢迢来这里念书的留学生耶。学生应该是为念书而活的生物,怎么会有时间boycott学校,跑去参加那种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的宴会呢。」
回头想想,这家伙其实是跟鹤屋学姐不相上下的大小姐。或许是用词让她没什么那种感觉,但主要是因为受过学姐的薰陶吧。
「那现在,我把导出这点的过程列出来。」
古泉再度拿起白板笔,让它与白板重燃旧情。
草书般字迹写出如下字句:
•第一、二集的舞台在国外。
•第一、二集的「她」不是尚子。
•第一、二集的「她」(很可能)是外国人。
•「她」与鹤屋学姐关系密切。
•T将社团教室里的情况传给鹤屋学姐。
•表示T与鹤屋学姐关系密切。
•T是留学生,即外国人。
•因此「她」(很可能)是T。
「就只是很可能啊。」
着眼于括弧内容的我,惹来古泉一个微笑。
「话虽如此,我们所知范围内以英文为母语的外国访客就只有她而已了。」
那我要问今天第二个问题,以剧外观点来逆向推理究竟是不是邪道?
「既然问题本身就包含剧外因素,且受任为解题者的我们同时能从剧内外来检视这道谜题,归纳起来反而该说是正道呢。」
请不要用太多专有名词,脑袋跟不上。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瞬间就跑完这几条推理过程了吧?」
唔唔,我是……那个啦。因为长门对T的发夹特别感兴趣,再加上第二集对话那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怎么说,就在脑袋里一口气串连起来,我又一直在吐槽鹤屋学姐的信来得太刚好,再来就是拜联想所赐了。如果不是长门,我保证是办不到。这样借用宇宙大能的力量,算起来也不公平。只是在春日和T面前说不出口。
古泉似乎也看出这一点,一瞥长门后说:
「请想想鹤屋学姐来信之前我和长门她们讨论的话题。为了将不特定多数的嫌疑人局限于特定范围内,作者从剧外加入了能够限定犯人条件的系统。『给读者的挑战』的宣告,即是有这种效果。」
感觉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第三集里藏了一个问题──『她』是谁。即使谜题不算亲切,鹤屋学姐也不会恶质到会把嫌疑范围扩大到全世界,要我们从几十亿人中找凶手。不然她也不会在故事里到处洒线索,也不会另外给我们五个提示了。所以那一定是我们找得出来,也就是已知的某个人。」
古泉说到这里降下视线,看着钢管椅上来自推研社的奸细。
「而鹤屋学姐直接把答案送进来了,这样人选就只有一个,然后剩下的问题就看我们有没有发现了。」
T面泛优美的微笑。
「老实说,我心里一直都还满紧张的。」
「解答一开始就在我们眼前。这么讽刺的误导手法,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啊。」
『人很容易找不到就在眼前的东西喔?』
「这就是鹤屋学姐拿手的『失窃的信』作战吧。」春日说。
「鹤屋学姐的战书,大前提虽然是要我们利用第三集的死前讯息查出犯人的名字,实际上还偷偷藏了另一个主题,要我们再猜出『她』是谁。我们漏掉了也无所谓,届时她可能会装作没这回事,或者──」
『我是打算说出来啦。』
鹤屋学姐大方地说。看来我们推理结束后迟迟不寄信,果然是在等我们自己察觉的样子。
古泉苦笑着玩弄白板笔笔盖。
春日对那位同班同学说:
「那么T,你共犯到什么程度?从一开始就知道鹤屋学姐每封信的内容吗?前两集的『她』应该都是你,可是你在第三集没有出场,但还是在知道那些事和手法的状况下协助鹤屋学姐的吧?」
T求救似的环视周围。
「…………」
然后佩服地看着早已不感兴趣般回去看平装书的长门说:
「好像还没人宣读我的权利呢……」
这里又不是美国。想行使缄默权是你的自由,可是律师要自费喔。
『没关系,说吧。』鹤屋学姐也帮我们说话。
T叹口气,摸摸挂在耳后的头发。
「百闻不如一见,自己看吧。」
她撩起桌上的手机飞速滑动,最后令牌似的伸到我们面前。
「这是大概七年前,我们在某个宴会上狂拍的照片。」
那是两个小学年纪的女生,以有大型水晶吊灯的豪华厅室为背景拍的照。大概是自拍吧,脸贴得很近。穿礼服的年幼鹤屋学姐和T的天真笑容可爱度爆表,甚至让人以为来自异界的顽皮妖精要组成偶像搭档征服地球了。
春日、朝比奈学姐和古泉也都争先恐后地挤过来看照片。
「臭阿虚,挡路耶。」
春日一手拿茶杯伸长脖子,轻戳我侧脑往手机钻过来。
「哇,好可爱喔。你们两个都没什么变耶,直接放大的感觉。」
「啊啊~好棒喔~好可爱喔~」
朝比奈学姐都陶醉得扭动起来,发出节奏奇特的赞美。
「真的是认识很久了呢。」
化为我背后灵的古泉打了张安全牌。
「我想要这张照片~」
T宽宏大量地点头答应朝比奈学姐的请求。
「信箱给我吧,我直接传过去。可以吧,鹤屋小姐?」
『好喔~』
春日在回到团长席的路上问:
「所以说,你也认识尚子吗?」
「我就连之前的问题一起回答了吧。第三集的事,我的确是事先就知情。」
具有推研社属性却不加入我们猜凶手(姓名)的行列,即是她属于主办方的缘故。与其说溜嘴,不如闭嘴才是真理。
而T不知在骄傲什么。
「除了那个以外,日文文章的叙述性陷阱我实在看不懂,想解释也没办法。」
然后对春日说:
「我跟尚子很熟。Long ago,我们在鹤屋小姐的介绍下认识,她是个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的oriental beauty,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
「她比鹤屋大啊?回过头来看……的确有这种感觉。」
『她过二十岁喽。』
来自天之一方的鹤屋学姐声音震动鼓膜。
「我们三个在家族里都是同样的position,因此每次出门都有很高的机会face to face,所以渐渐培养出了亲密的friendship。」
T继续轻描淡写地自述。
「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故事里那个医生先生,是我的哥哥。」
听到这里,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反应了。
「他和尚子在当时,就已经关系密切很多年了。我的前面还有几个哥哥,而他是最早来的那个。」
她是想说大哥吧。
鹤屋学姐跟着补充:
『还是先说出来比较好吧?尚子远亲那个名片哥的名字汉字跟你们猜的一样,就是「武」。他们祖先是武家还大官什么的,代代名字里都有个「尚」字。至于动机嘛,我想就不用特别说明了。』
「是啊。」春日吸吮所剩不多的茶。「如果是好笑的我还想听,但是听学姐那样说,应该不是那样吧?」
『是啊~就当他是喝醉酒,对情敌动粗吧,感恩喔~』
那毕竟是伤害案件,如果有公权力介入就是个敏感问题了。
「你哥哥的伤还好吗?」
T表情从容地回答春日:
「现在他一点伤也没有,活蹦乱跳的呢。听说他最近太热衷于研究,都冷落尚子了。这样她以后还会变成我的姐姐吗,感觉已经是生死关头了呢。」
『不用替他们操心啦。』
鹤屋学姐挂起保证。
『话说回来──』
并稍微改变音调说:
『我差不多要走了,这次挂掉电话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联络,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的?除了带土产回去以外喔?有就尽管说。』
在这种状况下还要跟鹤屋学姐说什么?范围太大了吧。谜才刚解完,一时想不到新问题。
春日和古泉也跟我差不多,意外地睁大了眼。
但在我们开口之前──
『那我挂掉电话喽。过几天我会带土产回去,你们就伸长脖子等我吧。拜啦~』
是飞机还火车到了吗,鹤屋学姐颇为匆忙地结束了通讯。
「我再泡一壶茶喔。」
贴心的女侍装学姐端起托盘干活了。
春日在团长席抱胸咀嚼鹤屋学姐那些话的余韵,古泉则将第一~三集钉在一起,而长门仍在读书。
「不好意思……」
朝比奈学姐巡回众人座位收茶杯时轻举一手,对T投注含蓄的视线,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似的问:
「请问各位为什么都用缩写叫她呢?」
「这是因为……」
T均等吊高两端唇角说:
「那是我班上的朋友给我取的名。」
「事实上不是缩写喔。」
觉得有必要说明的我催促T:
「T,请把你的本名告诉朝比奈学姐。」
来自推研社的visitor高声吸气说:
「我的名字是奥缇莉•艾卓斯蒂雅•霍亨斯陶芬•保加拿(Ottilie Adrastea Hohenstaufen Baumgartner),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报出绕口令般的姓名后,她将空的访客用杯交给朝比奈学姐。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名字堆成这样未免也太长了。怎么想都是以遥远未来的银河为舞台的虚构历史太空歌剧里的角色。没有冯什么的称号反而奇怪。
「其实有啦。」
她很干脆地承认了。
「只有在正式自我介绍的时候才会用。老实说,那经常会弄得很混乱,而且我的家族名已经够难记的了,所以平常都直接省略。请多见谅。」
「是喔……」
朝比奈学姐像是没别的话能说,睁圆柔和的眼睛。
「那T这个绰号是哪来的呢?啊,奥缇莉的缇?」
这家伙的绰号呢,本来有好几个选项,后来女生之间渐渐习惯叫她T而成为主流,并于谷口当值日生时在班级日志的通知事项上写「留学生以后确定叫T」后彻底定型。T是跟缇差不多没错,而她本人是说:
「我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取这么pressable的绰号,其实还满喜欢的。」
T字标记就此赢得胜利,T亲自去找取名者谷口握手,而我那个阿呆朋友羞得满身是汗,只能对她傻笑。
T以手指卷绕着耳际发丝说:
「我听说日文的名字大多不是只有音,而是有含意的。像小春就是spring day,古泉就是old spring。呵呵,真有趣。长门就是long gate了吧。可是我的名字写成日文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义。我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感觉很像古代悲剧里会出现的人物,有点melancholy。」
古泉告别白板,回到自己座位上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悬疑推理感兴趣的?在英文书当中,让你真正爱上这个领域的是哪本书?从谁的作品开始看起?这些我都好想知道喔。」
「我也很难说清楚,因为那是不知不觉养成的读书习惯,多半是受到哥哥的影响。」
对喔,她是小妹。
「医生先生吗?」春日问。
「不是他。」
T板起了脸。
「是我最小的哥哥,也是双胞胎哥哥。」
你是双胞胎啊?不要再加奇怪的属性上去了。我本来就已经消化不良,这样实在是塞到我会吐出来。
T锐利的目光刺穿了我。
「阿锵你很没礼貌耶,我这样很正常。」
是啦,跟未来人外星人超能力者和凉宫春日比起来或许很正常。
「咦,双胞胎哥哥喔?」
春日双眸灿出星光。
「我好想看看喔,他有来日本吗?」
「他跟我长得几乎一样,没有差多少啦。我都不晓得看到他会不会开心呢。」
照镜子会开心的也只有天生的自恋狂吧。
春日可说是今天头一次很不礼貌地直盯着金发同学的脸蛋到处端详。
「鹤屋学姐的第三集里没提到你的双胞胎哥哥,他也没在那里啊?」
「呃……」
T显得有点踌躇,最后张开她红润的唇说:
「那个哥哥,嗯,该怎么说才好呢……很不适合那种社交场面,也欠缺看场合的能力,或者说狂妄自大,放荡不羁。What to say,就是一个找不到合适日文来形容的人。」
春日对双胞胎哥哥的兴趣愈发浓厚,我却敬谢不敏。要是再多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进来,我可受不了。所幸──
「我不晓得他现在在哪,家里也没人知道吧。父亲看起来一点也不慌张,想来可以放心吧。到圣诞节他应该会回家过节。」
「哼~」
T略微苦笑着换边交叠长腿,继续对哼鼻子的春日说:
「哥哥从小就习惯看书的时候念出来,我也就在旁边一起听。其中有很多悬疑推理的小说,再加上其他一些想不到的影响,就跟我的兴趣同化了。」
朝比奈学姐收回所有人的茶杯放在一起,一手拿码表一手拿热水壶,小心翼翼地往茶壶倒开水。
「那鹤屋学姐呢?」我问。「你会来北高是因为有鹤屋学姐牵线吧。对你来说,鹤屋学姐是……」
说到一半,我发现需要挑选用词,但到头来──
「是怎样的人?」
T挺直了腰,开门见山地说:
「鹤屋小姐是我的师父。」
什么的师父?
「很多很多,主要是日文。她帮了我很多。」
我们的鹤屋大师该不会是为了寻开心而故意教你怪怪的日文吧。
结果T听了有点不高兴。
「怪怪的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的日文远没有你们这样母语使用者那么好,可是鹤屋小姐跟我保证说这样讲话很迷人耶。」
是可以这么说啦。但鹤屋学姐的日文本身有种很独特的腔调,既然你是向这位鹤屋语talker拜师,遣词用字有独特风味也是没办法的事。
T的表情变得错愕。
「你说我日文独特是何种意思?」
仔细观察她表情之后,我得到她是认真发问的结论。
当我为如何描述烦恼时──
「她跟我说日本人就像Panurge的羊群一样,会把与众不同的人当作有趣的人,该不会……」
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安。
「请恕我冒昧,我的遣词用字真的异于常人吗?」
在T心目中,自己的日文说不定就像普普通通的青少年那样,所以她想说的──
「咦?真假?我的日文怪怪的吗?」
说不定是这样。如果在脑中置换成这样,的确是和她的表情、氛围和动作都完全一致,一点也不奇怪。
「一点都不奇怪啦。」
春日从团长席挺身而出,对突然紧张害怕起来的同学说: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有趣的同学,没必要刻意改变自己,尽管放心吧。」
她还将脸上所有零件都用来组成笑容。
「而且在这个世界,你的说话方式将会是一种强大的武器。没错,就是所谓的萌点!根据我的调查,会被你外型和说话方式的反差萌到的人一定不少。」
你那种没有可信度的统计调查有什么意义。
春日像个带领迷途羔羊的边境牧羊犬说:
「我想鹤屋学姐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朋友,才自请当你的日文家教的。学姐果然厉害。因为你独特的说话方式,我们班上才会不管男生女生都马上就对你产生好感跟同理心。」
在教室,T身边经常围着一圈同学说说笑笑。她对男女都是一视同仁,无论对象是谁都不会畏缩,还拥有不输给这种胆量的好奇心,是个总有人与她对话的沟通怪物,仿佛对话就能让她快乐得不得了。
第一集鹤屋学姐邂逅她那当时,那个坐在边缘的郁闷小妹妹的形影早已不留一点痕迹。虽然她回家以后或许会换上另一种表情,但我敢用我今天钱包里五百元硬币以外的所有零钱打赌,鹤屋学姐对她的人格塑造一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感谢你,小春。」
T腰一弯鞠躬道谢。
「你的话给了我很大的confidence。我会继续以鹤屋小姐为师,和她一起认真钻研日语学问。」
那满面的笑容,彩度高得给人室温升高了一•五℃的错觉。
春日也露出与她同步般的笑容。
「我双手支持你的决心。那么,既然现在气氛不错,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可以吗?」
「那当然。小春,有什么问题都放马过来。」
春日对心情大好的T说:
「我是觉得,我们已经把鹤屋学姐那三则故事里用的手法都猜出来了啦,但其实还是有漏掉的吧?」
刹那间,T的笑容石化了。
「你──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全然can't get no idea……」
她强行掰开面具嘴巴,吐出像是改编自滚石歌词的话,眼神游移得能听见哗啦啦的打水声。
「阿锵,这个集会所是不是太热了点啊?对了,这就是我听人说的Japanese summer heat现象吗?」
春日看着她往水手服胸口搧风,搭在桌上的双手撑着下巴说:
「我就知道。刚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心里很不舒服。」
「原来如此。」
久没出声的古泉终于开口:
「鹤屋学姐挂电话之前,有一段奇怪的等待。在我的感觉上,就像是在说『没了吗?』一样,这样就说得通了。」
大概是觉得有必要,他的脸又转向白板。够了吧。
春日摸着嘴唇说:
「我现在要想哪里奇怪,T你先别破哏喔。应该再想一下就会蹦出来了……」
她认真地瞪着房间半空中。
「应该是某个人提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古泉的眼也对焦在相同位置,摆出思索的动作。
嫌犯T缩着身子,对桌上的手机投射求救的视线,但长门的注意力片刻不离敞开的书页。
棒球社与管乐社无意间组成的环境音合唱,悄悄渗入忽然鸦雀无声的文艺社社团教室。
尽管有全体社员加一访客却没人出声,使得社团教室弥漫着奇异的气氛。由于平常最吵闹的春日和专门替她敲边鼓的古泉都沉溺于深思当中,让人可以好好观察这个存在感切换为静音模式,宝贵得有如濒危动物的团长。
社外人士T依然沉默不语,长门比T还要安静,只能听见朝比奈学姐悦耳的备茶声。
不久,那陶器声响伴随着其他物质绕行房间一周。
朝比奈学姐笑咪咪地将托盘上的茶杯发给每个人,并说:
「这是我混合各种茶叶冲出来的自制茶。之前也试过很多种搭配,可是结果都不太理想……而这是唯一的成功配方喔。」
往杯里一看,只见深褐色的液体正散发蒸气。浓郁香醇这种词,就是该用在这种时候吧。好像闻过这味道又好像没有,像日本茶又像中国茶,能确定的是它具有难以言喻的芬芳。
我随即端起茶杯靠向嘴边,眼角见到春日也心不在焉地倾斜团长专用杯。
是谁比较早送进嘴里的呢。
「!」
「?」
我和春日几乎动作一致地抬起头,想尽可能喝光流入口中的液体。但我们都无法一口吞下热呼呼的茶,呜呜呻吟了十几秒才终于将它挤进胃里。
古泉看我们两个喘得像狗一样便悄悄放开茶杯,在朝比奈学姐「咦?」一声后问:
「哪里奇怪吗?」
不只是怪,简直是让人想说自己小看了它的苦涩,滋味惊人啊。
春日也附和说:
「从来没喝过这么夸张的茶。到底是加了什么才会变这样?」
「有、有那么糟吗?」朝比奈学姐六神无主地问。
「实玖琉,把这个的配方抄一份给我,我要拿来当惩罚游戏。」
好歹用来当醒脑特效药嘛,再怎么说这都是学姐努力的结晶。而且习惯以后,这独特的苦涩说不定会让人上瘾耶。
「奇怪,呃……」
朝比奈学姐以双手捧起自己的茶杯,就像只在森林一角发现陌生树果的松鼠,战战兢兢地喝一小口。
「啊呜!」
然后捂着嘴巴猛眨眼睛。
「对不起!我忘记加砂糖了!」
008
她泪汪汪地坦承自己的粗心,将砂糖包和汤匙发给所有人。
经过一群人往日式茶杯插汤匙猛搅的无厘头画面后,我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地尝一口朝比奈原创茶品,结果吓一大跳,真的很好喝。
原本充满杂味与苦涩的神秘混沌液体,光是加了点糖就发挥出浑然天成的美味。
「哎呀,真好喝。」
春日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茶杯。
「太好了~」
朝比奈学姐一手拍拍心口,帮双手都忙着看口袋推理小说的长门往茶里加砂糖。
我想长门多半加不加都照喝不误,但看看未来人与有机生命体资讯统合思念体的日常交流也不错。
至于T呢,就像在侦讯室一样双手摆在腿上,缩得小小的。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瞒成这样啊,搞不懂。
无意间拿我跟春日试毒的古泉也喝了一口加糖版的茶说:
「我想差不多是浓缩黑咖啡加糖前后的差别吧?」
明明没喝过原版还说得像评论家一样。
我是没喝过浓缩黑咖啡啦,感觉上用加糖前后的巧克力原液来比喻会比较接近。忘记在哪里看到的,以前在南美是把原味可可亚汤当强精剂使用,有人知道吗?
「是大航海时代的产物呢。」古泉说:「尽管我无法用现代的标准来肯定那个时代的一切,但美洲大陆的各种食物产物传播到欧洲,进而拓展全世界的烹饪视野这点,无疑是一大美事。」
「像番茄就是嘛。」春日说:「还有辣椒、马铃薯、玉米这些……完全无法想像义大利人在番茄传入欧洲以前都吃什么耶。」
或许是想暂时放下眼前的鹤屋问题,春日的思绪飞到了中世纪前义大利半岛的饮食生活,随后拿茶杯的手忽然停住。
「砂糖……番茄……」
春日放下茶杯,低头注视朝比奈学姐的原创特调。
「不是加进去,而是没加……」
还呢喃着听不懂的话。
「阿虚,你想像一个没有番茄、辣椒、马铃薯、玉米的披萨。」
这样披萨店的菜单会变得非常朴素吧。
「那几乎就不算是披萨了。因为少了太多必要元素。」
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披萨的历史就改天吧。
而古泉似乎已经了解她的意思。
「欠缺组成要素是吧……以创作而言就是半成品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古泉。」
真亏你从那点说明就听得懂。不愧是春日博士。
「所以呢?」我催他们讲下去。「哪个是半成品?」
「那当然──」
春日取回笑容说:
「是鹤屋学姐的问题,那三则故事啊。」
我往T看,她用指尖拨弄糖包几下,最后表情决然地撕开,倒入访客专用杯中。
「追根究柢,为什么鹤屋学姐要出这个推理游戏给我们玩呢?」
从这里开始喔?
「不是因为鹤屋学姐天生喜欢恶作剧吗?」
我的回答让春日摇了摇手。
「你什么时候知道鹤屋学姐是这种人的?要不是看过一到三集,不然不会知道她不只是个一起玩很开心又豪爽愉快的学姐,还是个会精心策划游戏给我们玩的调皮鬼吧?」
说起来还真的是这样。既然她大概是在美国,考虑到时差,一直这样熬夜送信也不简单。
若不是很棒的谜题,不会值得她这样做吧。
那么,是什么让这个谜题这么值得呢?
春日的笑容指向安分的访客。
「这或许要问T了。」
春日用很不像她的温柔语气说:
「T呀,这三集里,有多少是编出来的?」
T用汤匙搅着朝比奈特调,视线在桌面上游走了一会儿,最后发现没其他地方放汤匙而放开,发出陶器与金属相碰的清凉音效。
「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结论,我无法理解。」
T抬头看春日,那秀气的脸庞已拾回笑容。
「另外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是哪里失误?」
我也想知道。解释一下吧,春日。
「第一,是T在这里的原因。」
春日用加了砂糖的茶润润喉再说:
「我们认为T是鹤屋学姐派来的内鬼,所以鹤屋学姐要送信来,她就非得待在这不可。在阿虚发现窃听器以后,这就不再是嫌疑,变成肯定──到这边没问题吧?」
应该是没有反驳的空间。
春日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就是阿虚你说的时机的问题了。」
真的,学姐来信的时机准得我都怀疑有窃听了,肯定是有问题没错。
「更之前的啦。」
春日拿起放在团长席上的第三集。
「你看完这个以后不是有说感想吗?不记得啦?」
我说了啥来着?
「你是这样说的啦,听好──
鹤屋学姐为家业跟老爸到国外去,参加新计划的发表会这部分就当是真的好了,可是拥有联想游戏般人名的人成了凶手这种事,真的会刚好发生在这种时候吗?
完毕。」
你记性真好,但拜托不要模仿我的声音,很不舒服。还有古泉,我知道你弹指是表示赞同,但这样真的很做作,不准再有第二次。
「我好像是真的这样说过,所以呢?」
「那不就是答案了吗?鹤屋学姐碰巧在几天前离开日本,又碰巧在外国的宴会上遇到案件,又碰巧学姐都认识案件的被害人和加害人,又碰巧被害人把死前讯息之类的话告诉学姐,又碰巧加害人的名字适合用来做叙述性陷阱。到底有多少个巧合啦?」
有多少巧都不够碰呢。她会用什么汉字代入タマtama呢note,这个问题好像可以拿来当心理测验。
注:日文中タマタマtamatama为碰巧之意
「我也同意这实在是太巧了点。」
我不是想替T辩护,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曾有句格言是说,连续三个巧合,背后一定有人操作。但光凭这点算不上证据,你要怎么证明故事是编造的?」
「我是有几个旁证。」
春日检察官指着散在桌上的影印纸说:
「知道第三集舞台在国外以后,我们看穿了混淆语言的陷阱,才能查明死前讯息的内容。后来我们因此类推,怀疑前两集会不会也在国外也得以成立,并因此产生前两集的『她』会不会不是尚子而是T的想法。」
是没错。
「那这样就有点不自然了。既然第三集用车道方向不同来暗示那是国外,那前两集也应该要有吧?想做就做得到才对。应该说,不做反而不自然。」
只有一点点吧?
「刚讲的部分是只有一点点没错。可是第一集开头太阳高度的问题,其实无从判别那是高纬度国家的夏天,还是因为经度不同而导致太阳晚下山而已。」
点出地点在国外的提示只要一个就够了吧?
「要做一个完整的推理游戏,不是应该要在这种地方讲究吗?」
春日的视线使T一反前态的微笑黯淡了点。
「说到不自然──」古泉化解沉默。「第二集的情境也是。那种像是秋收祭的奇特庆典是真的存在吗?」
春日听了说:
「要怀疑存不存在的话,有个人更值得怀疑。」
春日与T视线交错。
「尚子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T欲言又止。大概是都说到这了,想听到最后吧。
「第三集整件事也很值得怀疑。」
团长继续追究。
「犯罪现场是会场旁边的休息室吧?虽然是纯靠想像,但既然会场很大,休息室应该也不小才对。再说有很多人来参加,那犯案当时休息室里只有医生和名片哥两个就不太自然了吧?」
「而且整个会场里,注意到惨叫声而过去查看的只有鹤屋学姐一个呢。」
古泉如此补充。
这么说来……是怎样?连续巧合之后是不自然连打吗。
「只要这样想,这篇巧合和不自然再三肆虐的文章就合理了。」
春日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鹤屋学姐寄给我们的故事其实全都是编出来的,对不对?」
打断漫长沉默支配社团教室的,是我的话。
「所以是怎样?鹤屋学姐和T联手想了一个原创小说,还用上叙述性陷阱给我们猜凶手名字吗?」
「有点不一样。」
春日右手以手枪形状指向T。
「你们想想T是什么社团的人。要用推理游戏挑战我们的话,不是有个更合理的人选?」
SOS团的敌对组织,我一时间想到无数个。但是长门、古泉和朝比奈学姐的敌人应该都没办法笼络鹤屋学姐,学生会执行部也做不到吧。
「也对,推研社嘛。」
春日像个看学生在黑板写出漂亮解法的数学老师,露出欣慰的笑。
「对。他们甚至会在给我的七大不可思议资料里偷偷掺一个自己编的人体模型之谜给我猜呢。T,那个有点灵异的谜题是谁想的?」
「推研社的老大──社长。」
T举起双手回答,是表示投降吗。
「小春,那是我们知道你在找学校的七大不可思议之后即兴编出来的。」
「这次的死前讯息之谜,也是他在背后监管的吧?」
T没否定,放下手喝口朝比奈茶。
「我们从头到尾都以为鹤屋学姐是主嫌,T只是共犯,结果正好相反。T是主嫌推研社这边的,鹤屋学姐才是共犯,只是用她的名义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
古泉点点头。
「难怪推理过程有些牵强,这个推理游戏还不算完成吧。」
「既然这都被你们看透,那我也没办法了。」
T放下茶杯,又摆出万岁手势。
「日本在这种时候好像要脱头盔,可是我今天不巧没带。下次我会事先准备。」
说到这里,她放下一手呈举手姿势。
「但是,我有几处想订正。」
「没问题呀,T。我也想赶快对答案。」
「首先呢,第一集完全是事实,刚才那张照片就是当时拍的。然后第二集几乎是事实,有几个部分经过润饰。那场庆典是还算有名的festival,但直接写出来你们就知道是国外了,所以改成稍微wierd一点。」
T不闪不躲地注视春日说:
「还有要说的就是,尚子这个人是实际存在,当然我哥哥和能登部武尚也是。但那件事跟小春推测的一样,是我们虚构的。哥哥和他就像我跟鹤屋小姐那样是老交情,另外我必须声明,虽然故事里把武尚写成坏人,但他本人绝不是那样,也不会用名片开玩笑,更不会拿自己的名字秀一段stand-up comedy。如果要做,也只会在必须让对方记住名字的时候做。」
「这么说来──」古泉说:「第三集虚构的部分,就是尚子小姐与鹤屋学姐的部分对话、所有武尚先生的举动,以及打从鹤屋学姐听见惨叫起的一切吗?」
「可以这么说。」T回答:「在你继续发问前,我先告诉你提案跟企画的都是社长。点子是我和鹤屋小姐提供的,synopsis是所有人一起想。第三集的剧本架构是由老大执笔,再交给鹤屋小姐rewrite,一、二集则是由鹤屋小姐执笔,老大修订了一部分。借用名字时,有经过尚子和武尚的同意。」
他们的社长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不想再认识更多这种麻烦的角色了。
春日不知我心中郁闷,道:
「没关系啦,还满好玩的。不过,你们也知道这个谜题是有漏洞的半成品吧?为什么自知没做完也要挑战我们?」
面对春日的疑问,T的回答是:
「这个改编于实际事件的story,我们是打算用在推研社下次校庆的推理节目上,鹤屋学姐纯粹是我找来帮忙的而已。这次经过你们的推理和指教,我发现了几个需要修正的地方。我代表推研社感谢各位。」
看来我们被当成推研社实验品的试金石了。奸诈。
「找你们测试一部分是出于鹤屋小姐的建议,但阿锵,主要是因为你。」
话锋在意外之处往我刺来。
「阿锵,你在社刊上的private novel是我们idea的起点。所以社长说,先给你看过才合乎道义。」
我怎么看都是把我当白痴耍。
「其实他是有跟鹤屋小姐偷偷策画怎么让你们尝尝滑铁卢的滋味就是了。」
我都能清楚看见他们当时的表情了。
「小春我问你,你觉得最大的问题出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存在吧。也就是『她』的身分。」
春日不假思索地说:
「要是没有你在就推理不出来的节目,别说是半成品,根本就不合格。这修得起来吗?」
「其实凭这篇问题文,没办法identify前两集的『她』其实是并非尚子的另一个人。由于那必须尽可能隐藏那个人就是我,我们也为了如何将提示穿插于文字里烦恼了很久。然而,你们的推理给了我乌云密布中,一道光梯从天而降的感觉。」
T翻过影印纸,用英文做起笔记。
「我一直很期盼小春、古泉和长门同学能替我找出问题呢。但话说回来,长门同学,你怎么会发现我的发夹有问题?」
「对呀,我也很好奇。」
春日离开团长席来到我身边,手掌朝上伸过来,我便将T交给我以后就一直在我手上的发夹交给她。春日对它又按又掰地问:
「麦克风怎么关?」
「我给阿锵的时候就关掉了。」
根本看不出开关在哪。
春日再将它对着灯光看。
「有希,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有问题的?」
「…………」
长门慢慢抬头,稍微歪起脑袋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最后──
「直觉。」
撒了一个漫天大谎就回去看书。
但不知为何春日和T都接受了。
「不愧是长门同学,一言主啊。」
T还将长门比喻为葛城山的神明。居然知道这种神,不简单。
「直觉就没办法了。」
春日也像她平常那样了然于胸的样子。
「对了,实玖琉。鹤屋学姐是真的因为家里的事跟学校请假吗?」
被点名的朝比奈学姐停下往茶罐贴「绝对要加糖」标签的手,回答。
「对呀,她说她要出几天远门,回来以后借她看笔记呢。」
鹤屋学姐再爱玩,也不会为了诓我们而跷课吧。大概啦。
「T,你知道鹤屋学姐去哪里吗?」
「鹤屋小姐请假的确是为了family事业没错。」
T斩钉截铁地说。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说谎了吧。
「事实上,我们是因为鹤屋小姐要离开此地才决定做这样的企画,不是逼她请假。」
春日的鼻子「嗯哼~」地响起。
「这次换我有直觉了。」
她拿起手边的第三集印稿第一页。
「第一行叙述文其实就是提示了吧?」
我和古泉的眼也往她指的位置看去。那写的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哩。
「T,打电话给鹤屋学姐。」
她不是在路上吗?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该会接。」
T吐了口叹息似的气,以纤长手指操作手机。
没等三声铃响──
『嗨!比我想的还快嘛。想要问我什么咧?』
鹤屋学姐的声音有点压低而模糊,果然是在交通工具上吗。
春日耳朵贴近T的手机仔细听了一会儿,突然笑着恢复姿势,手叉腰一脸跩样地大声问:
「鹤屋学姐,你现在在哪?」
『哈哈哈!真~是的,这都被你发现啦。小莉全都招了吗?』
奥缇莉,T,小莉。这个拥有多种称呼的同学回答:
「我没说,是小春的直觉。」
『是喔。那就没办法啦。』
我和古泉面面相觑。春日和鹤屋学姐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但我只能猜测她们思考方式类似,猜不到具体内容。
就在我觉得该开口问话那瞬间──
社团教室的门猛一敞开,撞得像气球炸裂一样响。
「哇──!」
然后报丧女妖般鼓足全力的叫声冲撞我的鼓膜。
「哟咿!」朝比奈学姐跳离椅面五公分。
「…………」就连泰然自若的体现者长门都转向门口。
「实玖琉!我回来喽!」
声音的主人──鹤屋学姐一手拎着纸袋登场了。
009
土产是荞麦饼干。
鹤屋学姐听T说明事情经过后表示:
「我是想让你们都以为我在国外,然后咻~地冲进来吓你们一跳的啦。」
并在访客专用钢管椅坐下,咔咔啃起自己带来的茶点。
「真想不到,竟然会被你们全部扒光光。SOS团真是太可怕了,甘拜下风啊。」
「你是从哪里寄信的?」春日问。
「我早就出差回来了,在家里打滚的时候寄的。」
鹤屋学姐从朝比奈学姐手中接过用麦克笔写上圆框鹤字标记的茶杯。
「都窃听了,总不能再漏听嘛。」
她若无其事地说出有犯罪嫌疑的事。
「你们说的一到三集都是之前就写好,只有信是我后来慢慢打上去的。」
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
「耳机里爆出大吼那时候,我刚好在家里换制服准备过来,真的是吓死我了。虽然是自作自受啦!」
鹤屋学姐用掺了砂糖的特调茶润润喉又说:
「这次旅行不用护照,是一个大好机会,刚好可以用来执行我精心策划的推理剧本。不过我其实是还想多琢磨一点再拿出来啦。」
「社长当时的表情也是有点不甘愿。」
T将荞麦饼干掰成小块送进嘴里。
「However,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下次不晓得要等多久。这个Japanese biscuits满好吃的嘛。」
春日吃一口还没动过的羊羹才拿起土产。
「鹤屋学姐,你跟推研社很好吗?」
「不晓得耶~」鹤屋学姐歪起头说:「我只是听了小莉说的事觉得很好玩,想参一脚,而且我也很想写写看自己经历过的事。但想归想,哎呀,做起来真的好难喔。虽然跟推研社社长研究了很久,还是花了很多时间。」
「多亏这件事,我对T的生态有不少了解。」
春日对同班同学投以微笑。
「对能登部家的人也是。明明见都没见过,却对尚子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不晓得是为什么喔。」
听了这句话,两名非团员对看起来,莞尔一笑。大概是有某些同时认识尚子和春日的人才会了解的共识吧。不认识的我无从得知。
我看她们说得差不多了,说出心里的疑问。
「对了,鹤屋学姐,你在门口等多久啦?」
「嗯喵,没有等很久啦。」
这学期升为最高年级的开朗学姐说:
「春日喵打电话来那时,我已经在校舍里,往这里走的路上了,然后停都没停就开门啦!」
就连最后也抓得刚刚好吗。春日这神一般的打电话时机,嗯,就当巧合好了。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就在附近?」
春日答道:
「直觉啦。」
从大言不惭的春日身上,能感到毫无根据的自信。正常的,这家伙的思考方式本来就没有准则可循。
「直觉就没办法了。」鹤屋学姐也说出和春日一样的感想。「发现麦克风的果然是长门啊,诚不欺我呢。」
发夹此时来到鹤屋学姐手上。
我实在很想知道那薄薄的金属片,究竟是怎么办到收集周围谈话这个收音麦克风的机能。
鹤屋学姐闭起一眼说:
「只要你愿意签NDA,我什么都告诉你。」
别傻傻在不懂的东西上签名可是人生铁则。不然一醒来发现在自己人在外籍佣兵团中就糗了。
鹤屋学姐活泼地哈哈大笑,将发夹弹上空中。
「阿虚,虽然说有有希帮你,但我还是没想到你会怀疑到这上面来耶。我很有自信的说。」
怪得还满明显的啊。平常她都没戴发夹,而且那根本没达到束住头发的功用,怀疑有问题是人之常情嘛。我是对那种饰品不熟,也没有足以评论女性衣着的知识,才没有特别去吐槽。
T拍拍裙子上的茶点碎屑说:
「如果想达到最好效果,我应该几天前就开始戴的。没那么做是因为──」
故意不戴的吧。
T太阳般的笑容已经说明一切。
尔后,众人围着鹤屋学姐闲聊起来。
聊她这几天去了哪里做些什么,这次她不用书信,直接以口头方式述说游记,春日、T、朝比奈学姐和长门都乖乖地听。看着那群女生吵闹又可爱地对话时,我感到侧边有些动静。
古泉以自然动作向我使眼色,我也看出他的意图,喝光剩余甜茶离开座位。
「上个厕所。」
「我也一起去。」
到了走廊上──
「关于那个发夹。」
古泉带着平时那种微笑说:
「想不到契诃夫之枪会在这里体现呢。」
那又是什么,巴夫洛夫的狗之类的吗?等等,说不定我听过,跟我讲讲那把枪吧。
「俄罗斯帝国时期的剧作家安东•契诃夫的论点,大概是这么说的──假如第一幕有把枪挂在墙上,那么这把枪非发射不可。意思就是,当你摆一个会引导读者思考的道具出来,就不应该让它只是摆在哪里。要是这个道具跟剧情没有任何关系,不如一开始就别让它出现。后来这成为一种剧作法则,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要下收不了的伏笔』吧。在创作故事上,是一种警句。」
这概念与我的人生一点毛关系也没有呢。
「她平时不戴发夹,却只在今天戴了,这样的日常变化正是契诃夫说的这把枪。这是与她同班,每天都会见到她的你才会知道的伏笔。」
感觉有点太故意,大概是一方面用来当窃听器,一方面给我们作提示吧。真的是服务精神有够旺盛,受不了。
「顺道一提。」古泉先提个前,说道:「契诃夫是个知名剧作家兼小说家,作品众多,其中也包含本格推理。尤其是《安全火柴》这个已经超过一百岁的喜剧短篇中,还有一段依然能讽刺现代的推理场景。这或许显示出当时的人与现代人的感性变化不大,抑或是本格推理的争论历史总是会像轮回一样一再重演──」
不好意思,就连眼虫藻的鞭毛都比我对俄罗斯文学的兴趣长,这种话题就留到T和长门面前说吧。
我们很快就来到男厕,但我不是特别想泄洪,窝在学校角落的阴暗空间也没意思,便在洗手台对着镜子空洗手。
我不禁想,剧中出现的道具都必须设定用途这种设限,也许算是一种自我挑战。不然布景中应该会有些几乎没有价值,聊胜于无的摆设才对啊……
这时,我脑中敲起警钟。
那个怎么看都是个金属片的发夹型收音装置,很难相信是现代科技的产物。拿它对不知情的人解说,也无法轻易取信吧。而那个人或许会这样说──
简直像OOPArts一样note。
注:指不明的文明制造的古物
让我想起今年二月中,我被春日准备的假藏宝图耍得团团转的事。
当时,我请鹤屋学姐上山挖挖看某个地方,结果她挖出一个东西,给我看照片。
那个约十公分长的金属棒据说是由钛铯合金构成,用途不明,已埋藏三百多年。
近期内将会用到那根金属棒──
这会是前兆吗?
「不,应该不是。」
自呓溜出口中。身旁的古泉表情似乎有些古怪,但他看了看思索的我之后,大概是决定不多嘴,什么也没说。
鹤屋学姐再厉害,也不是拥有超能力的神奇女孩。说穿了就是没有长门、朝比奈学姐或古泉这样超乎一般认知的特殊设定。鹤屋学姐没有成为那个房间的居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吧。要是连她都有超自然能力,肯定早就被春日的无意识神秘力量编为SOS团的一员了,而且还是创团成员之一。
没发生这种事,即是她只是普通人的反证。
我不知道鹤屋学姐和我们SOS团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是由于她天生的直觉使然,还是因为她已经察觉到我们异于常人,不过这却让她处在一个值得庆幸的位置。
她是我们在束手无策时唯一能依靠的学姐,但不能让她牵涉到外星人、未来人或超能力者等SF事物。
也是啦。即使鹤屋学姐拥有与春日同级的行动力,家里又拥有和古泉所属的「组织」相当的组织力,她仍不是春日或古泉,就是个常识范畴内的正常人,应该不至于是能够处理资讯统合思念体、周防九曜或敌对未来人的女高中生。
根本没道理拜托她去做那种事。
因此,之后的事必须我来做。交给鹤屋学姐保管的神秘金属棒,总有一天我会来处理。
这预感仿佛是种微弱的预知,刺激着我的脑子。
不过这只是毫无异能的我的无根据直觉,没有什么好多想的吧。
「对了,你叫我出来不是为了讲俄罗斯的枪吧?」
洗完手,我边用手帕擦干边问,和我一样动作的古泉开口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什么意思?
「依我看,不是在第二集途中才对。」
古泉将手帕收进口袋。
「你是最适合扮演华生的人。你今天真的是在绝佳的时机提出了绝佳的疑问呢。」
可以把时机当成今天的关键字了。
「你的问题真的是问得很妙。」
我只是不懂就问罢了。
「其实你早就看透一切了吧?」
这未免太抬举我了。我直觉没春日那么灵敏,也没有看透了还能装傻到底的演技。
「好吧,就先当作是这么回事。」
他居然这么干脆就收兵了。
「在本格推理中,也有专门让华生比侦探更早查明真相的一派。」
本格推理什么都行耶。这样还算得上本格吗,我很怀疑。
「那你呢?」
我虽然看出SOS团里没有内鬼,但古泉嫌疑最大。为了不让春日做出太脱轨的行为,他会主动提供各种保险的活动。因为当春日专注于这些活动时,就不太会扭曲现实什么的。
「你敢说自己不是刻意拖延读书心得的时间,好让T顺理成章留下来的吗?」
古泉不改微笑地回答:
「我还很希望她们找我扮演紧急救援的角色呢。在死前讯息这一部分,只要有适切的提示,至少我和长门同学很可能先查出能登部武尚这个名字。」
并与走向社团教室的我比肩而行。
「安东尼•柏克莱的作品里就有一部以『禁止服用』为题的长篇小说,原题当然是『Not to Be Taken』。我之前说我有我的根据就是指这个。」
古泉有点惆怅地说:
「虽然我们都在玩这个游戏,但我却觉得只有自己在玩简单模式。所以我才会这么疲乏。」
是啦,假如古泉跟他们一伙,鹤屋学姐或T早就意气风发地揭露真相了,这次我就相信你。
「但我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我姑且听听。
「凉宫同学读完第一集之后不是说出她的推理吗?我很担心那就是真相,或是变成二、三集里的手法。」
她说啥来着,第一集的「我」不是鹤屋学姐,「她」才是吗?后来还瞎猜说「我」和「她」都不是鹤屋学姐嘛。
「结果她两次都猜错了。」
在线索出来以前瞎猜,猜错很正常啊。
「你真的这么想吗?」
古泉盯着我太阳穴一带说:
「猜的不是别人,而是凉宫同学喔?」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你在怕什么了。
「假如春日的直觉即是真相,有可能是她将现实扭曲成自己所想的真相吗?」
「也可解释为预知能力在无意识之中觉醒了。」
不管是哪边都不太妙呢。
「但结果好像没怎么样?」
春日以第一印象打出的预测失准,是因为她能力衰退,还是脑袋更趋近正常人了,抑或是这全部都是春日想要的结果呢。
「以凉宫同学原来的超感应力来说,她应该在第一集就把真相全说中了。」
我们缓步前进。
「喔不,也不用说中,光是她靠直觉瞎猜就会直接化为现实了吧。鹤屋学姐她们准备的解答也会瞬时改写,宛如从一开始就是唯一真相般展示在我们面前。」
这个话题必须在走进社团教室前结束。我们的步行速度换档成龟速。
「可是结果如你所言,没有发生那种事。她的直觉以失准作结,解答没有遭到改写。」
那不是谢天谢地吗,结那屎脸干什么?
「如果这表示凉宫同学改造现实的能力正在衰退,那倒是值得庆幸。」
古泉摸着下巴说:
「但如果不是那样,又将是如何呢?假如凉宫同学没有无意识地改造现实,而是自愿选择了这种解答──」
有什么问题吗?
「只要是想到的事,都是有意识的行为。倘若无意识的改造会凌驾并抹消有意识的改造,甚至修正了她原本想要的结果,那就是无意识会产生出比有意识更强大的能量。」
那家伙不老是在无意识之中这样那样吗,闭锁空间就是那种事的产物。
「有意识与无意识对立时后者为先,就是一个问题。我也希望是我白操心,但如果这种倾向持续下去,凉宫同学那原本就无法控制的力量说不定会变得更失控。」
你是说既然无意识胜过有意识,那么当春日的神威失控时,她自己也无法主动去阻止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别说我们,这世上都没人能确定这场推理游戏的结果究竟有没有遭到春日改写啊。
「一点也没错。后期昆恩问题,是因为侦探走不出故事背景才得以成立。他们无法从故事外的角度去认知整个故事。这也是当然的事,侦探并非作者亦非读者,不知道故事中没描写的事物是天经地义。」
好像在说如果相信世界是平的就不会走到地动说一样。又好像不太对。
「不仅是艾勒里•昆恩,当书中出现与作者同名的角色,都会写成两者并非相同。毕竟总不能在书里放一个知晓书中一切,能掌控一切的全知全能的神嘛。」
这可能也是古希腊史诗写得很壮大却不怎么好看的一部分原因。
「然而凉宫同学却能做到这一点,可以干涉、影响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现实。我们──外星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之所以存在于此,就是因为她力量的发显。她胡乱选择的SOS团员正好都与超自然现象有关的机率,究竟有多少呢。」
缺钱的时候要逼她去买彩券才行。
「彩券的中奖机率很可能会比照现实就是了。之前应该也说过,她会对稀松平常的事给予常识性的判断。」
古泉笑得像开玩笑一样,拉回正题。
「先假设凉宫同学是推理小说中的侦探,要找凶手好了。而她有处于故事结构之中却能恣意改写故事的能力,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剧情发展将无关于作者和读者,会随单一角色的无意识与直觉而改变。」
是说每次读的结局或凶手都会变吗,那还满赚的嘛。同一本书可以重复看好几次。
「恐怕不会是这样。」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凉宫同学的改写能力多半会影响到故事外的世界。就假设你读了这本书两次的凶手都不同好了,但读者却不会发现这件事。当第二次的真相化为现实,你读过另一个真相的记忆就会遭到改写。当你再去读同一本书,你只会觉得过去都是这样。」
改写记忆啊,还满讨厌的耶。
「那会是整个现象遭到改变,而不是专挑某个人的记忆去改写。毕竟──」古泉顿一拍之后说:「那全都是凉宫同学是在无意识之中做的。」
我不会怪她坏心,也知道只要不失控,那至少比刻意为之来得好。但假使春日真的是古泉说的那样,就像是在说故事世界里有个「不知道自己能掌控一切的神」。
这么说来,说不定事情的确就像古泉说的那样,有点恐怖。
「别担心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春日忙着想其他事情时,就不会无意识地去想要把世界弄成怎么样吧。如果能帮她解闷,多来几个人畜无害的小事件也不错。例如自创七大不可思议或这次这样。
能看到文艺社社团教室的门了。从中传出四位女高中生聊得正起劲的声音。
突然我觉得,有件事得先问问。
「那个姓橘的女的怎么样了?」
古泉像是已经料到,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们已经玩腻秘密组织的游戏了吧。就算继续再追着佐佐木同学跑,也得不到些什么了。要说有的话──」
周防九曜吗。
「是啊。不过这方面就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了,只能交给你和长门同学处理。」
能当T是普通人吧。
「应该可以。」
那就好。
我们开门的同时,鹤屋学姐和T正好离席。
说是要回去向推研社报告。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T深深鞠躬。
「我现在明白,你们的确是一种pressure。印象和我从鹤屋小姐那听来的没有任何差别。Thanks friends。」
她动作夸张地与我和古泉握手。碍于礼貌,我也只好和这个明天又会在教室见面的同学握手。她和古泉道别时,说的是:「下次我们来聊布朗神父系列中最喜欢的短篇作品。」最近还有跨足小说家的神父吗。
鹤屋学姐在一旁绽开大大的笑颜,拍拍我肩膀说:
「呀~!今天真的好好玩喔!我一直在偷笑喔!下次再来玩!」
说罢便挥手离去。
「再见啦。」
「好的~」
春日和朝比奈学姐也一个在团长席,一个捧着茶壶目送她的背影。
这时我突然对如此社团教室的情景,有种仿佛两张图找不同游戏的感觉,不久发现是长门改变姿势了。
「…………」
这妹妹头的女生阖起手上的书,完全中断读书行为,凝视鹤屋学姐的背影。在两人离开我们视野之前这段短暂时间里,我感到她的视线含有前所未见的强烈意志。
有如塔罗牌「太阳」中那两名天使的鹤屋学姐和T离开后,运动社团和文质社团合奏出的环境音化作寂静,填满了社团教室。
古泉坐到我身旁,意犹未尽地将鹤屋&T故事1~3集整理成一叠,从头再读。
觉得团长也变得很安静而看过去,发现她没在看哪里,就只是发着呆,慢悠悠地喝她所剩不多的茶。
表情好似温馨电影中的一景,影中人在细嚼无足轻重的日常温暖,弥漫着特别恬静的气氛。
我居然会将那恬静视为某种坏预兆,真是被宠坏喽。
如此感叹时,我和春日对上了眼。
她立刻皱眉瞪眼,随即又撇开视线,对焦在电脑萤幕上。
闲来无事的我瞎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底看,一旁有个女侍装身影依附过来,手捧茶壶问:
「要再来一杯吗?」
我抬头望向朝比奈学姐笑咪咪的玉颜,满怀感激地请求续杯之余问个问题。
「朝比奈学姐,你看第三集的时候不是要把纸张盯穿一样看了很久吗,是哪里让你那么在意?」
这位升了高三也不怎么像姐姐的学姐女侍,一边替我的茶杯倒原创混搭茶一边说:
「那是因为……呃,DNA电脑……这个词,让我有点好奇。」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朝比奈学姐只是对我笑,对看一会儿后我耸肩放弃。
该不会是禁止事项吧?
对于以沉默发问的我,永恒的见习女侍扩大她的笑容规模,食指在樱唇上一抵就翻荡裙摆而去。踏着轻盈脚步走向热水壶的身影,仿佛专司茶水的精灵。
DNA电脑啊。我对其架构与基本概念一丁点也不懂,是存在于体内的吗?我想起朝比奈小姐(大)曾对我说的话──
无形地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
想像力忽然狂飙。
我会发现窃听器,是因为长门特地搬椅子注视T的头给我看。
会不会当时长门看的不是发夹,就只是T本人呢?
会不会T体内埋藏了某种窃听系统呢?发夹纯粹是障眼法,实物在体内……
「不会吧。」
未免太突发奇想。要多未来的科技才办得到这种事啊。
可是……
如果只是传送座标的发讯器呢?
鹤屋学姐在第二集的解答信里提到「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它装在哪里」。
这个全身每个角落都洗过一遍也弄不掉,肉眼无法辨识的未知GPS追踪器会不会就是种微型机器,已经植入鹤屋学姐和T体内了呢?
而长门对T和鹤屋学姐那异样的注视,会不会不只是因为发现那种东西的存在,还关闭、破坏,甚至直接将其消灭了呢?那鹤屋家和那个保啥家的某某部门的人现在是一片慌乱了吧。
假如长门真的那么做了,多半是想以她的方式答谢提供推理游戏的她们俩。说不定她表面上兴趣缺缺,实际上却是玩得很高兴。抑或是早已看透了一切,甘于作一位旁观者……
当然,这全是我的妄想。百分之百。
我窥视长门的侧脸。那张面向书页,总是静默且面无表情的脸动也不动。
但有那么一瞬间,我怎么想都觉得她唇角一端往上弯了目视所无法辨别的细微弧度。
喝口茶,感受其热度逐渐提升体温的滋味之余,我望向窗外。中庭的樱树满头翠绿,随山风婆娑起舞。
夏天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