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潮湿的地方,西昂·阿斯塔尔醒了过来。
「…………」
他抬起头。
给人以高贵感觉的银色头发,以及显示出坚强意志的,金色眼瞳。
那双眼瞳,环视着四周。
然后确认着,自己身处的场所。
于是发现,这里是牢狱。
双臂被从墙壁长长延伸过来的锁链锁住。
看着,拘束着手的锁链。
「…………」
西昂眯起眼睛,然后小声说。
「……路西尔,在吗?」
小声叫着,他的护卫的名字。
叫着,附在他身上的怪物的名字。
但是,
「…………」
没有回答。
只有,自己的声音在黑暗的牢狱中响起,然后消失。
看起来路西尔不在身边。自从中了雷姆鲁斯的诅咒以来,路西尔的行动就完全被封住了。即使如此以前还是会现身的,但现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确定了这一点,他将手,试着轻轻伸到胸口。配合着他的动作,锁链响起了哐啷的声音。
一边想象着将这锁链斩断,西昂小声说。
「剑啊」
如果是平时的话,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堕落的黑色勇者』(阿斯路德·洛兰德)的因子会对此作出反应,将力量具象化。
但是那力量也,
「…………」
现在也完全沉默着。
不仅如此,身体的疼痛,呕吐感都感觉不到了。与路西尔定下契约,选择与『勇者』共生以来,一直持续着的排斥反应和,融合时的疼痛,全都没有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样小声说。
再次看向被锁链锁住的自己的手臂。
看向明明身处不舒服的牢狱中,却感到了与平常相比千倍的爽快感的,自己的身体。
「……难道说我,已经死了吗?」
这样,自言自语。
所以身体才,如此地轻吗?这样想着。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真是,相当轻松啊,这样想着。
自己死了的话,就不用再背负什么责任了吧。
也不用吞噬莱纳,或者杀掉莱纳了。
也没必要拯救世界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得救了,呢」
他这样,自言自语着。
然后稍稍,闭起了眼睛。
然后想了起来。
在脑海中浮现的,是莱纳的脸。
在那座塔里的,莱纳的脸。
与以前一样总是睡不醒,没有干劲。
但是那家伙却,一边拼命地将手伸过来,
『我绝对不会放弃你的!』
事到如今还乱吼着这种幼稚的话。
「…………」
他稍稍,笑了。
如果现在,自己已经死了的话,最后能见到那家伙的脸真是太好了,这样想着。
但是之后感到了,胸口咚咚地,强烈地跳动着。几乎要发出声音地,强烈地跳动着。
胸口感到了疼痛。
死人也会感到疼痛吗,还是说这是现实呢。
「…………」
西昂深呼吸了一次,让心镇定下来。视线在四周游走后,再一次看向锁链。然后就看到手臂上戴的,锁链和拘束具之间,被施上了小小的,三个魔方阵。
那魔方阵上,画着封住对象的魔术的术式。
看着这,西昂小声说。
「原来如此,这里是洛兰德吗」
不如说,西昂能使用的魔法,也只有在洛兰德的魔法大系下的东西。虽然已将涅尔法,艾斯塔布尔,鲁纳这些大国纳入支配下,他也没有进行魔法的修炼和研究的闲暇。关于别国魔法的知识几乎没有。
而且要学习新的魔法大系,即使是克劳那个等级的天才,也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
以克劳为首已得到了艾斯塔布尔的几个魔法,虽然听说了这事……但对于在魔法方面只是个庸才的西昂来说,现在仍只能,读懂洛兰德的魔法。
而现在,他能读懂锁住他的锁链上画的魔方阵。
这说明,这毫无疑问是洛兰德的魔法。
也就是说自己。
「…………」
应该是身为洛兰德帝国的王的自己,身处于,洛兰德的牢狱中。
对于这一事实,
「这可真是,杰作啊」
说着,他笑了。
咳咳地一个人笑着。
于是黑暗的另一边,传来了声音。
「就那么有趣吗?」
那声音,是克劳的。
对此西昂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于是克劳现出身影。他将锻炼得像钢铁一样的粗壮手臂环抱在胸前,看着这边。
西昂对那样的克劳说。
「什么呀。你隐藏着气息,一直在那么?」
「不,我来这里,还是五分钟前的事」
「呼呣。那么,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二十天」
「好长啊」
「是啊。因为施了,让你不会醒来的魔法呢」
克劳这样说。
的确洛兰德有这种魔法。让人一直睡着,无法取回意识的魔法。在此期间连细胞的活动也会停止,让人陷入冬眠一样的状态,也没有了补充营养的必要,但是,这个魔法的构造上存在问题,有几成几率,会出现死者。所以应该是禁止使用的魔法。
不如说,是只能对觉得死了也无所谓的对象使用的魔法。
西昂看着克劳,问。
「……对我,用了那个么?」
「是啊」
「万一死了怎么办?」
克劳闻言笑着,
「会因此而死的话,你就没有当王的资格」
这样说。
对这话西昂挑起眉毛,然后露出笑容。
「这种说法,就好像我还在洛兰德的王位上一样呢」
「…………」
「被锁在牢里,被施加了可能会死的魔法,即使这样还要称呼我为王么?」
闻言,克劳对此回答说。
「不,是暂定的王。现在正在,考验你。」
「考验?」
「是啊」
「被谁?」
闻言克劳放开了,环抱着的手臂。
「被洛兰德的人民——不,被我们人类」
这样,说道。
说着,被人类们考验。
看起来,克劳已经,知道了几乎所有的事。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在那座塔中,雷姆鲁斯对人类们,进行了相当详细的说明。
而在那里,不仅有克劳,路克也在。路克是在这洛兰德中,头脑算得上最为灵活的人。他在那个地方,应该是不会有,得不到的情报的吧。
和自己不同。
「…………」
和莱纳在自己面前,仅有软弱和感情高涨的自己不同。
路克对于认为有必要的事。
以及认为今后应该做的事,应该会一件不落地悉数掌握吧。
而,那结果是——
「这个么」
西昂再一次,看着手臂上的锁链。然后抬起头,看着克劳
「那么,打算怎么做?」
「…………」
「杀了我吗?」
「…………」
「让我活下去吗?」
于是克劳问。
「你,想死吗?」
对此西昂,露出了笑容。那笑容,让人感到,几乎是自虐的笑。
明明好不容易虚张声势至今。
说着要改变洛兰德。
要拯救世界。
为此即使失去自己的人生,即使被人骂作暴君。
不,即使变得要吞噬挚友,也要前进。
「…………」
明明,应该已经这样一直努力至今了。
西昂却对此,感到已经累了。
想起自己去了那座塔。
输给了私欲。
输给了感情。
感到,去救莱纳这件事,已经,让迄今为止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注意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是什么和平、或是世界。
注意到了,自己并没有坚强到,能够仅凭那漂亮话而努力至今。
通过这次的事,了解了这些。
对因为莱纳被绑架而大大地动摇,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的自己的软弱,
「……哈哈」
自嘲地,西昂笑了。
于是克劳皱起眉,问他。
「有什么好笑的」
「自己的,软弱」
「呼~嗯。也就是说,也就是你的回答吗?」
「嗯?」
「就是刚才的提问。我这样问了你。你想死吗?」
「是啊」
「是这样吗?」
「…………」
对此西昂,考虑着。
问题的意思,就是这样。
如果不吞噬莱纳,世界在十年后就会灭亡。
但是,西昂做不到吞噬他。做不到,让莱纳『精灵』化,落入永恒的痛苦的黑暗中。
但这样的话,就该杀掉。这样的话就会有新的『恶魔』诞生。只要吞噬那个『恶魔』就好。那样就应该能解决一切了。
但西昂连那也做不到。
在那个,雨天。
袭击莱纳的,那个雨天。
一看到那家伙的脸。
看到明明要被杀了,却一点也不责备这边——不仅如此,还不停担心这边的笨蛋的脸,自己就会无法作出任何选择。
「…………」
然后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在逃避。
不去见莱纳,一直逃避着,是吞噬,还是杀掉的选项。
但实在无法认为这样的家伙,能够胜任王。
明明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说着为了拯救世界。
对自己说着这是正确的,明明已经,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却因为喜欢莱纳而无法杀了他。
因为那家伙是朋友,所以无法杀掉什么的——
「……我,不配为王」
西昂这样说。
闻言克劳用,好像在同情这边的眼神俯视了过来,说。
「那是,以什么打算说的?」
西昂对此回答。
「我是真心地,这样说」
「…………」
「到了今天这地步,还说出这种话非常抱歉」
「…………」
「但我已经,不行了。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
「已经两次,在最重要的场合,逃走了。在那个雨天,和那座塔中——你已经,从路克那里听说了,都知道了吧」
这样问道,克劳对此点点头。
果然,知道了啊。
这家伙,已经知晓了一切。
所以才有,这牢狱。
这锁链。
自己已经被从王位上,拉了下来。
这是当然的吧。
无法作出决断的家伙,无法胜任王的职务。然而自己却是在最重要的局势下,逃走了的男人。
所以,
「……杀了,我」
西昂这样说。
「我已经,不行了」
这样说道。
于是克劳又露出,好像在同情,却又在小瞧西昂的表情,说。
「你啊,还记得在革命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说到革命的时候,是在这个洛兰德与现在完全不同,完全疯狂着的时候。
西昂作为先王妾腹之子诞生,被欺辱着活着。姬法的姐妹被杀,莱纳绝望地被军队饲养着。
人民脸上没有笑容,西昂想要,改变那一切。
想要改变,这个国家。
想要将它变为谁都不用哭泣的国家。
想要建立,谁都不用失去什么的国家。
但是事实,又如何。
战争无法根绝。
世界只有十年就会终结。
而自己却,连前进都做不到了。
西昂看向克劳,问道。
「……我,说了什么?」
克劳回答。
「你说,你要改变世界。几乎没什么力量的,纤弱的小鬼对我这样说。米勒太过完美了所以是不行的。完美的家伙建立的世界会很不舒服的,所以你要成为王」
「……哈哈」
「然后呢,我觉得那很有趣。所以就跟着你了。其实哪边都无所谓。只要能改变这个腐烂的国家,不管是你,还是米勒,都无所谓……但是,因为觉得你说的话比较有趣,就跟着你了」
「这样啊」
「那么,只是了不起似得跟我说说,然后突然就要放弃么?」
「…………」
「我已经杀了多少人了?因为你的命令,我杀了多少敌国的士兵?」
「…………」
「连平民也杀了哦。因为我赞同了,你认为正确的事,并前进了。结果,到最后关头你要逃了?」
「…………」
「是我的选择,失误了吗?你也明白的吧。是因为我选择了你,米勒前辈和路克,才选择了你。也就是说,你在这里逃了的话,我也要负责的哦?」
克劳这样对西昂说。
西昂对此,仰视着克劳。
「……抱歉」
在说完之前,脸嘭地,被打了。
然后克劳看着西昂,
「我才不要听道歉的话」
「是嘛」
「是的。那么,三小时后,会召开审问会。出席者是,米勒前辈,路克,卡尔尼,还有我。都是革【】命时的成员呐。到那时会决定对你的处置。」
「……是否要杀掉,么」
于是克劳用冷冷的视线看着西昂。
「不,是决定,是否让你继续呆在王位上。我期待着你在那时能作出更正经一点的回答。你也知道吧,米勒前辈和路克,会来说理。如果觉得仅凭他们自己就能做的话,会毫不犹豫立刻杀掉你」
对此西昂仰视着克劳,稍稍笑了。
「哈哈,什么啊这是。难道说,你是为了我不被杀掉,来提建议的么?」
这样问了,克劳就好像生气了一样,露出好像很无趣的表情俯视着西昂,说道。
「是啊,就是这样。因为同伴好像要被杀了,所以来提建议了。但是,那家伙却说想死,说已经累了。这样的话,我就像在搞笑不是么?」
「…………」
「至少我,不觉得所有事都按理性进行,会有趣。同伴被绑架了。那么,一般会去救他的吧?如果那是重要的东西,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去救的吧。效率?正论?我才不管呢。不珍惜同伴的家伙,是无法胜任国家的代表的」
「…………」
「所以我,支持你做的事。而米勒前辈和路克,与我相反。不支持这件事。卡尔尼他……嘛,因为这家伙是笨蛋所以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你没有干劲的话,这事就完了」
「…………」
「总之,在这三小时里好好想想。也没必要,去吞噬那个万年睡不醒的『复写眼』怪物。虽然不知道神啊什么的,也没有非听他们话的道理。我们就,按我们的方法做,不对么?」
克劳这样说了。
而这,与某个『复写眼』怪物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
想起了,那话语。想起了在脑海中盘旋的,莱纳的话。
莱纳在那座塔中,说的话。
那家伙张开双臂,自信满满地傻笑着说了。
『我呢,不想被吃掉,所以不会给你吃的哦,世界或许会消失?我才不管呢。因为有如果我不在了会哭的家伙啊。会让那家伙哭的话,算什么世界嘛。你也是,一样哦。如果你成了牺牲品,我啊菲莉丝啊的,都会哭的哦。所以,住手吧。与其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干脆全都,不要做了吧。拯救世界的勇者?那种东西,才不需要呢。那才是谁都没有拜托过。所以,现在由我做主。你的所有纠结,都由我来做主。我,不会让自己成为牺牲品。你也是,如果难过到要哭出来的地步的话,就都别做了。停手后,如果还是觉得要前进的话,到那时候再想吧。如果想要做,拯救世界这种像小孩胡闹一样的事的话,到时候就用自己的做法去做。和神什么的没关系。我们来决定一切。如果因此世界消失了的话……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行的话』
不行的话,怎么办?西昂想着到那时候。
想着,谁该负责?
不要尽说些天真的话,他这样想着。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快被这件事压垮地活到了今天。无论这身体被如何破坏,心如何被绝望所支配,也要完成这份责任。一直这样想着走到了这地步。
莱纳对此却干脆地说。
『尽了全力,却还是不行的话……嘛,那也没办法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样说着,笑着。
看起来,是从心底里笑着的。
然后感到,自己心里的信念一样的东西,像是已经,被破坏了。
看着那莱纳的笑脸。
听着那乐观到几近愚蠢的话语。
曾认为,已经无法再停滞不前了。
必须一个人背着重负,西昂曾这样想着。
可是。
「…………」
可是克劳,说出了和莱纳说的几乎一样的话。
西昂抬起头,说。
「你说的话,和莱纳有点像啊」
瞬间,克劳的脸好像很厌恶地扭曲了。
「果然还是判你死刑」
这样说,西昂笑了。
克劳回头走了。
然后出了牢狱。
西昂呆呆地,目送着他。
克劳的话,和莱纳的话,是很明白的。
也觉得,不论未来,而是守护,现在眼前的幸福,这也是正确的。
但是并不认为,仅凭这个,就有了为王的资格。自己并没有,能天真地接受这个的,干净的双手。
杀了平民。
连女人,和孩子,都杀了。
在时间,和效率之名下,他的手已经,无比肮脏。
在此之上,说什么想要救同伴,朋友很重要什么的,简直就是,伪善者或是欺诈师的诡辩。
那样的话,
「……我到底,还剩下什么?」
他独自在黑暗中,自言自语着。
「在紧要关头,逃走的我……到底还剩下什么?」
他在牢狱中,这样自言自语。
审问会,将在三小时后召开。
自己那时,又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祈求死亡吗?
还是叫喊着想要留在王位上呢。
考虑着这些,西昂将背靠在背后的墙壁上,
「呼……」
这样小声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