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过去有一种战争叫天狗大战。
这个故事,我是在百万遍知恩寺[译者注:京都市左京区的知恩寺,通称“百万遍知恩寺”。“百万遍”意为念佛百万遍,为知恩寺寺内的佛事。知恩寺附近亦有以“百万遍”命名的地域。]的院内听大长老讲的。没错,就是那位被人戏称“黄泉的催命符总是出岔子寄不到他手上”的大长老。
那位老狸猫,老得就像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尘絮,却仍怀抱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启蒙之心。不小心迷路走进院内的可怜小毛球,要么被他抓去逼着朗读《毛子》,要么听他絮叨渊博的狸史。他自己觉得是在为狸猫界做贡献,但对我们这些小毛球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麻烦。
当他提到“那场战争——”,他指的既不是太平洋战争,也不是应仁之乱[译者注:室町末期应仁元年至文明九年(1467——1477年),以京都为中心发生的幕府内部的大混战。],而是天狗大战。
我已经不记得他在蓝天白云下的室外课上给我们讲的具体内容,只记得他的历史观太偏向于狸猫,说得好像日本的历史是仅靠狸猫毛茸茸的屁股推进的一样。当时还是个小毛球的我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那时我已经知道,在这世界上,人类、天狗、狸猫,三足鼎立,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老狸猫曾说:“狸猫打架时天狗插手,不合规矩。”“天狗打架时狸猫插手,也不合规矩。”
我听了这话特别不爽,正好父亲在那时候制造了“伪如意岳事件”。为守护红玉老师的名誉,父亲公然反抗鞍马天狗,我为他感到骄傲。跟天狗打架又如何?就连堂堂如意岳药师坊——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不也提着上等点心到纠之森来犒劳父亲嘛。我因此自鸣得意,甚是嚣张,让可怜的老狸猫大伤脑筋。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就是个出类拔萃的傻瓜,连六角堂的脐石大人都敢用松叶去熏,可谓是我傻瓜血脉涌动的全盛时期,大长老又能奈我何。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很多年。
父亲和阿弥陀堂的大长老,都早已移居黄泉。
每逢“五山送火”[译者注:每年8月16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图形。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焚烧篝火)。]临近,我总会追忆过去的种种。
妈妈说要去狸谷不动院拜访外祖母,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乘坐睿山电车在一乘寺站下车,沿着曼殊院道向东走。盛夏的艳阳将整条街道烤得灼热,从纠之森带出来的湿手巾已经变得像条干海带。
越过白川路,过了相传是大剑豪宫本武藏与吉冈一门决斗之地的一乘寺垂枝松,都还没到外祖母闭关的森林。必须要穿过有安静民宅和广阔旱田的小镇,踏进杉树林,走到像山谷一样昏暗的长长参道的尽头,才能抵达狸谷不动院。
母亲一如往常是一身宝冢风俊美青年的打扮,看起来倒是凉快,结果反倒比我先开口叫苦:“真是热死了!快点来场雨吧。”
“只下雨倒还好,万一打起雷来怎么办?”
“那妈妈肯定就被打回原形了呗,那是当然的啰。”
“那样的话,我就只好抱着你打道回府了……”
“我可不愿意,光想想就觉得热。”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狸谷不动院的外祖母见面了。
与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尘絮般的大长老一样,外祖母也是几经风霜,早就把与生俱来的狸猫枷锁扔了,她现在是这世上最美的纯白毛球。在狸谷不动院的森林里轻轻打滚,追求身体柔软的极限,这是外祖母的长寿秘诀。再加上狸谷不动院的狸猫本来就掌握祖传的健康法和中医方面的知识,于是有大量的信徒推崇外祖母为“教祖”。
“你外婆应该能找到治好矢二郎的药。”
“二哥自己说是自律神经出了问题。”
“复杂的东西妈妈不太懂,总之只要胆好一切都好吧?要恢复变身能力先恢复胆功能,变得有胆量才行。”
“不过二哥会乖乖吃药吗?你别看他平常那样,其实可顽固了。”
井底的二哥,不太喜欢外祖母。
作为狸猫界首屈一指的长寿专家,外祖母长年累月不间断地将世间万物分成“对长寿有用”和“对长寿没用”两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冷静而透彻的分类法,她的这个列表清单每天都在更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兄弟——她的亲外孙也成了列表上的对象。为了将有限的生命集中分配,外祖母把她对外孙的爱也进行了整理。对外祖母来说,长兄矢一郎才是自己的外孙,不再把我们其他几兄弟放在眼里。最可怜的是二哥,明明刚开始备受疼爱,结果不得已逐渐淡出外祖母的视野。因为被爱过,所以这种悲伤才更绝望。相比之下,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这份爱的我和矢四郎要轻松得多。
终于,母亲和我走到了参道入口。
长满苔藓的石碑上刻着“狸谷山不动院”几个字。石碑周围围了一圈信乐烧陶狸,像贴在岸壁上的贝壳一样。这些久经日晒雨淋早已褪色的狸猫,看起来依然健朗地冲着天空哈哈大笑。
前面就是贯穿杉树林的二百五十级台阶。如今,据说每天早上外祖母会率领信徒们在这里爬上爬下锻炼身体,那阵容堪比一条毛茸茸的绒毯。曾几何时,这条石阶是号称“石阶上的桃仙”的母亲,迎击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的传说之地。
“你看这石阶,已经有点磨损了吧。那是因为妈妈以前每天都在这儿跳上跳下。”
“妈,你就别信口开河了。”
“哪里信口开河?我在这石阶上上下下几千回,它肯定会有磨损,更何况当年还玩得还那么疯。总一郎他们也爬上来过哦,叫什么野兽探险队……”
“不是野兽,是野槌蛇探险队吧。”
“对对,野槌蛇。追着小胖蛇到处跑到底有什么乐趣?”
“结果爸爸为了追野槌蛇最后追到了妈妈,对吧?”
“别把妈妈跟野槌蛇相提并论。首先,你妈妈看起来要比野槌蛇美味多了。”
母亲不满地说完,然后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石阶。
“以前有这么长吗?这台阶是不是直接通往天国啊。”
好不容易爬上台阶进入殿外广场,左手边耸立着一块像悬空的清水寺舞台一样的平台,那上面就是狸谷不动院的正殿,四周绿树环抱。
此时正值炎热的八月正午,来这里参拜的香客不多,寺院内只闻蝉鸣声不见人影。
母亲走近广场右边的一个小神社。
那神社周围也被许多陶狸包围,有长满苔藓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新搬来的,还硬塞进了些根本不像狸猫的东西。母亲躬下身,一边轻声呼唤着“有人在吗”一边绕向神社后面。神社后面紧贴着森林的树丛,潮湿昏暗。忽然神社的地板下传来“哎呀哎呀”的声音。凑近一看,一个小小的大黑天佛像正挥动着槌子大笑。[译者注:大黑天,七福神之一。姿态为右手持小槌,左肩背大袋,站立于装米的草袋上。作为福德财神而受到民间供奉。其余六神分别是惠比寿、毗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和尚。]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桃仙吗?”
说话的是我舅舅桃一郎,现在负责照顾已经成为一大宗教团体教祖的外祖母底下的信徒们。为祈求长寿健康来拜访的狸猫络绎不绝,如果不靠舅舅进行管理,局面很快就会无法收拾。舅舅看到我很高兴,“好久没看到矢三郎了啊。”
“大哥好久不见,我有事来求妈。”
“是吗,那跟我来吧。”
大黑天转眼间变成狸猫的样子,开始在寺院内跑起来,我和母亲紧随其后。他爬上正殿侧面的台阶,钻过红色的鸟居,跑进通往瓜生山的徒步山道。舅舅爬了少许山道就钻进昏暗的杉树林深处。为了不让外祖母受惊,我和母亲也变回狸猫的样子。
我们很快就来到狸猫们聚集的大杉树下。
树枝上挂着写有“谷神不死”四个大字的红灯笼,下面有几十只毛球在玩“挤馒头”游戏[译者注:多数人参与的推挤游戏。多在秋冬季节,挤成一团来取暖。]。有戴着珠子大如苹果的念珠转着玩的狸猫,也有将叠好的大般若经当手风琴一样翻动来扇风的狸猫。我伟大的外祖母,纯白的茸毛被大般若经扇出的微风轻轻吹拂,她在软绵绵的朱红色坐垫上团成一团。夏橙般大小的毛团连眼睛鼻子都不知道在哪儿,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们穿过信徒,走到外祖母面前。
“妈妈,是我,桃仙。”母亲小声说。
茸毛白如年糕的毛球轻颤一下,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是桃仙吗?”随着年龄增长,外祖母的声音和语调却变得越来越年轻,现在完全是少女的说话方式。
“我是妈妈的女儿桃仙,对不起把您吵醒了。”
“没必要道歉,我没在睡觉。”
“太好了,妈妈还没睡。”
“是啊,刚才我只是在想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像清澈的水啊,水里映照出的绿叶啊,还有阳光穿透绿叶的情景。就这样,万物都沐浴在凉爽的风中。”
“妈妈真的是在想一些很美好的事啊。”
“呵呵,是啊,因为我是妈妈嘛。”外祖母开心地笑了,然后又小声说,“咦,我记得你好像已经嫁人了。”
“我的确已经嫁人了。”
“我觉得也是。你过得还幸福吧?”
“我过得很幸福。”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外祖母突然担心地小声说,“……你能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吗?”母亲将湿润的鼻子靠近外祖母的白毛。外祖母担心地问:“是不是有奇怪的味道?”母亲回答道:“没有啊,是非常好闻的味道。”外祖母总算放下心来,“那就好,我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不过经常会担心突然哪天有异味。”
母亲向外祖母说了一些大哥的近况,外祖母听了很开心。
接着母亲说:“我有事想跟您商量。”话题转向变成青蛙后再也没法变身的狸猫。侧耳倾听的外祖母,“唔”地发出可爱的呢喃声,然后说:“不能变身,是因为体内的水枯竭了。”
“但是那孩子住在井底,周围全是水。”
“井里的水和体内的水,略有不同。”
“那怎么办才好呢?”
“我告诉你一剂好药,喝的时候配合着变身练习。”
外祖母吩咐桃一郎舅舅去准备药丸。
外祖母的理念是:水是万物的根源。从狸猫屁股的蓬松程度,到连山都能移动的天狗念力——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是水。我们出生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体内充满了干净的水,但随着在尘世间漂泊,体内的水逐渐枯竭,年龄越大越干枯。外祖母随着年龄增长将身心都越缩越小,团成一团,就是为了保持体内的水分。
在等待舅舅取药的时间里,外祖母忽然问:“那边的人是谁?”
“我是路过的狸猫,叫矢三郎。”我回答道。
“这位哥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以前应该也见过几次吧。”
“果然,我也这么觉得……你能再靠过来点吗?”
母亲一脸无奈地示意让我过去,我走到外祖母跟前。
外祖母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满足地摇了摇身上的白毛。
“我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似乎也并不十分悲伤。
“不过我能看到水的流动。这个世界就是一条流动的大河,万物身处其中,随之流动。不过,它目前的流动性好像变差了。”
“是不是像便秘一样?”
“就是那样,就是那种感觉。”
“哈哈,那可真让人讨厌啊。”
“别说得像旁观者一样,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好好睁大眼睛,打理好茸毛,去卷起层层风浪吧。”外祖母说着愉快地笑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外祖母,但外祖母已经陷入沉默。我试着将耳朵靠近她,听到她发出婴儿般熟睡的绵长气息。
不久,舅舅取来二哥的药交给我们,目送我和母亲离开了狸谷不动院。
森林里蝉鸣四起,震动着周围闷热的空气。我跟母亲一起走下漫长的石阶,外祖母的话交织着蝉鸣声在我耳边回响——“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我伟大的外祖母,到底让我努力什么啊?虽然完全摸不透她的话中真意,但是一身白毛摇摆于此世与彼世之间的外祖母的话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你外婆说了很奇怪的话呢。”母亲说。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会努力的。”
这时候母亲突然惊呼了一声,停在石阶上。
一位打着阳伞、身着连衣裙的女性正从石阶下一步步登上来。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仰头望向我们,在树影下嫣然一笑。
“你们好,这石阶好长啊。”南禅寺玉澜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那天傍晚,我手里拿着从狸谷不动院的外祖母那里带回来的土产,来到六道珍皇寺的井底探望二哥。
二哥生活在井底的小小浮岛上,粗糙的岩石面上长满了羊齿和苔藓。浮岛上有一座玩具大小的神社,上面挂着写有“将棋大神”的御神灯。灯光照耀下,二哥正盯着棋盘上豆粒大小的棋子。
盛夏也十分凉爽的井底,今天有位稀客比我先到。二哥的棋盘对面蹲着一只肥嘟嘟的深褐色癞蛤蟆。癞蛤蟆看到我呱唧呱唧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矢三郎啊。”这癞蛤蟆竟然是大哥!
变成青蛙的我也爬上小岛,在将棋盘旁边一屁股坐下。
“为什么大哥会在这里?”
“怎么,我来这里让你不爽了?”
“宾客络绎不绝。”二哥高兴地说,“今晚井里有点挤啊。”
“大哥不是去奈良了吗?”
“去了啊,回来后就到这里来了。”
“其实,”二哥说,“我在教大哥下棋。”
据二哥说,大哥为了填补跟玉澜之间的棋术水平差异,低头恳请二哥当教练。这段时间大哥和玉澜频繁互访,围绕着棋盘检验双方是否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一起。跟狸猫界将棋实力首屈一指的玉澜对战,虽然没有丝毫胜算,“但至少别输得太惨”。——这倒也符合自尊心强的大哥的行事作风。
此外,我还第一次听说,大哥和二哥搜寻父亲遗留下来的将棋小屋一事有所进展。他们擦掉堆积如山的将棋书上的灰尘,整理父亲的遗产以便学习将棋。南禅寺玉澜也加入了搜寻队。据说她还借走了江户时代出版的、收录了超难残局棋谱的将棋书。
“这么有趣的事怎么不叫上我?”
“你对将棋不感兴趣吧?”
“我对将棋是不感兴趣,但我对父亲的遗产感兴趣啊。”
“本来这也是为了让玉澜做将棋研究。你要是掺和进来的话,肯定总想着怎么用玉澜来取笑大哥吧?大哥会害羞的。”二哥笑着说。
大哥对着棋盘,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大哥和玉澜虽然已经可以隔棋盘相对而坐了,但每天就只是纯洁地下棋、纯洁地道别,简直就是含羞与含羞的碰撞。难道他们想就这样一直纯洁地下棋下到死吗?狸猫界的人原本抱着“反正他们俩最后会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吧”的态度,在一旁守护着他们的爱情。如今也早就看腻了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可他们自己依然固执地奉行“东西桥头两相别,石桥还要敲三敲”,将谨小慎微的爱情进行到底。
“你差不多也该将军了吧!大哥。”
我这么说,二哥也表示赞成。
“矢三郎说得没错,你让对方等太久也很失礼,玉澜可随时都准备认输终局呢。”
“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亏你们说得出口?你们说的,谁能保证?”
“我说大哥,毛球之间相互吸引、喜结连理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闭嘴,你这不知廉耻的毛球。”
“怎么,天经地义哪里不知廉耻了?”
“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跟你们这些意气用事、任意妄为的暴徒和抛弃了尘世把自己关在井底的家伙不同,我有我的做法。”
“别生气啊,大哥。”二哥连忙劝解,“矢三郎也是为大哥着想。”
“就是就是。”
“胡扯!这家伙就是抱着好玩看热闹的心态,我还不了解他?”
大哥气呼呼地板下脸不说话了。
“这是从狸谷不动院拿来的药丸。”
我说了和母亲一起去狸谷不动院的始末,二哥苦着脸陷入沉默。想必是在反刍着被外祖母忽视的那些数不尽的苦涩回忆吧。二哥就是对外祖母的事想得太多太复杂。而挤掉二哥独占了外祖母的爱的大哥,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像奈良的大佛一样半闭着眼沉默不语。
短暂的沉默后,二哥终于小声嘀咕了句,“算了。总是意气用事也无济于事。”
“答应吃药吗?尽早恢复变身能力比什么都强。”
“我会带着感恩的心吃药的。等变身能力恢复了,会亲自去道谢。”
“狸谷不动院的药,风评不错,”大哥松了口气开口道,“玉澜说之前南禅寺家的长辈生病了,也去拿过药。”
“对了对了,我们碰到玉澜了。”我说,“妈妈还邀请她上纳凉船。”
母亲决意用参观五山送火当借口,撮合大哥和玉澜。
关于结缘,母亲的主张简单明了。
母亲曰:“总之,先把他们俩关进一个小地方,估计就能搞定了。反正灵活变通是狸猫的优点。”
五山送火的夜晚,乘坐浮在夜空中的纳凉船追祭祖先、送亡灵上路,是下鸭家一年之中重要的节庆。家父在世时历年大显身手的“万福丸”,前年遗憾地被一场大火烧毁,为此去年我只好从弁天那里借来被称作“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茶室凑合充数。结果在与夷川家激烈的空中大战中,飞行茶室坠毁变成了木头渣。大哥前日前往奈良,就是去向奈良的狸猫借五山送火那晚要用的纳凉船。
“今年的五山送火,有二哥还有玉澜在,应该会更热闹吧。”我说。
但是大哥和二哥却愁眉苦脸地互看了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飞天船啊,矢三郎。”二哥说。
“之前不是说从奈良的狸猫那里借吗?”
大哥一脸苦涩地说:“那件事吹了。”
昨天晚上,大哥穿过昏暗的奈良街道,拜访奈良大饭店。
谨慎的大哥今年数度前往奈良,就是去和南都联盟的狸猫不断确认借用“遣唐使船”的程序。正因如此,到最后关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哥陷入了混乱。
大哥与联盟方面负责处理事务的狸猫在面向庭院的茶室会面。
联盟的狸猫们满身酒气,会面时一直在摆弄领结绳。问他们什么时候交付天平船[译者注:即遣唐使船。天平,奈良时代圣武天皇的年号。],他们始终不给明确的答复,怎么看都觉得诡异。在大哥的再三追问下,他们抱歉地说大概九月吧。就算狸猫再傻再天真,也没哪个傻瓜会等五山送火结束后再去折腾纳凉船吧。大哥的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联盟的狸猫找借口说:“那船去年在木津川坠落过一次,故障还没修理好。”
“但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啊。况且,在此之前你们不是一次都没提过?”
“你责备我也没用啊。”
看对方装出一副可怜相,大哥一下子反应过来。
肯定有人横插一杠强行介入。
大哥快气疯了差点变成老虎,但考虑到不能在有悠久历史的奈良大饭店茶室里动粗,便强行把心中的不快压下来,暂时眺望窗外昏暗的庭院让心情冷静下来。结果等他回过头来一看,联盟的狸猫早就跑光了。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大哥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大哥带着要把奈良公园的鹿和游客全部踢飞的气势东奔西走,试图抓住南都联盟的长老与他们直接谈判。
但是奈良的首脑们连日来一直在开宴会,一个个都变成了醉汉,完全没法沟通。别说跟他们约定借船协议,就连大哥是谁、是从哪儿来的,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了。他们在春日[译者注:奈良市春日野町春日神灶一带。]的森林里设宴,哈哈大笑着还把伪电气白兰推过来劝大哥喝。京都夷川家赠送了数量庞大的伪电气白兰,将南都联盟的首脑们都泡在了酒精里。
最后大哥只好两手空空返回京都。
“是金阁和银阁收买了奈良的狸猫,横刀夺船。”大哥低吼道。
“夷川这次可真是兴师动众地来捣蛋啊。”二哥喃喃自语。
这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夷川家的傻瓜兄弟朗声大笑,高呼“深谋远虑!”的身影。如今,他们一定在举杯庆祝“干得漂亮”。
可恶的傻瓜兄弟,祝你们被鹿踢飞沾一身屎回来。
我主张去强抢夷川家隐藏起来的船。
但是大哥一脸苦相地摇头,“就算抢夺成功了,你觉得夷川家那伙人会默不作声地眼馋我们吗?到五山送火之前这场飞天船争夺战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巴不得呢。”
“我可不想变成去年那样的飞天船大战。况且这次还要招待玉澜,不能把南禅寺卷进下鸭家与夷川家之间的恩怨。”
我无言反驳,二哥静静地说。
“应该是有人给这两个傻瓜出了主意。拉拢南都这种事,金阁银阁可胜任不了。而且,我不觉得海星会帮他们。”
“在暗中操纵着一切的肯定是早云。”
癞蛤蟆气得浑身发抖,开始长出浓密的虎毛。
“那家伙已经消失半年多了,估计温泉也泡腻了,想趁着这个时机东山再起。可恶的早云!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我们兄弟一定会晓以正义的铁锤,让你在父亲的灵前下跪,然后拔光你屁股上的毛扔进鸭川。”
“……这事先不提,眼前的五山送火怎么办?”我问。
即使在井底头贴头挤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看来三只臭青蛙也抵不过一个诸葛亮啊,更何况有一只还是癞蛤蟆。
姑且还是由我将这件事揽下来为妙。
“这件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我说。
想不到好主意时就出去玩,这就是狸式妙计。
于是第二天,我带着弟弟矢四郎去了三条乌丸。
烈日下,午后的乌丸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盛夏的阳光灼烧着街道的每个角落,信步于此简直如同在铁锅底被煎炒一般。沿街店铺屋檐上睨视众生的钟馗大人[译者注:江户时代末期(十九世纪)起,近畿地区有在屋檐上装饰钟馗像以驱魔的习俗。]也被烤得浑身焦黑,这酷暑让人不由得贪恋起森林树荫下的清凉。
“好热啊。”
“热死了。”
“……哥,送给二代目的豆饼要化了。”
“这可不得了,快走。”
如意岳药师坊的二代目,上周惜别了河原町御池的饭店,搬到了新的住所。从六角路爬上新町路的坡道,左手边的一幢七层建筑物就是他的新居。建筑物的正面铺着艾草色的瓷砖,还挂着纺织公司的罗马字大招牌。大楼的侧面到后面,环绕着错综复杂的外楼梯,像错视画一样,其中还复杂离奇地交错着防盗铁栏杆,风格奇特宛如远东军事要塞一般。谁能想到在这屋顶上有天狗的宅邸。
爬上长长的台阶上到屋顶,眼前一片晴空,这里宽敞到可以放下五台睿山电车。迎面吹来的热风让弟弟吁了口气。
我慌忙阻止弟弟:“别出声。”
只见二代目站在广阔的屋顶正中央,正屏气凝神地酝酿着什么。
他白衬衫的袖子向上挽起,背部挺得笔直。眼前放着熨烫板,旁边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白衬衫亮得晃眼。二代目左手放在熨烫板上一脸肃穆,此时此刻仿佛担负着混沌世界的命运。我们被他周围散发的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在令人目眩的苍穹下,耳旁只能听到热风的声音。
忽然,二代目睁开眼,开始熨烫衬衫。
他华丽地操纵着宛若铁块的厚重熨斗,烫着一件又一件衬衫。每当喷雾“咻”的一下发出声音时,熨烫板上都会出现美丽的彩虹转瞬即逝。我和弟弟在不知不觉中靠近熨烫板,入迷地看着二代目熨烫衬衫的动作。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因为其手法太过娴熟,让一旁观看的我们如痴如醉。二代目每次将衬衫领子整理好一熨,热气腾腾的衬衫上就散发出干净好闻的味道。
烫好最后一件衬衫,看到所有的衬衫都拥有了完美的秩序,二代目的嘴边浮现出微笑。掩盖在他肃穆表情下的喜悦,不经意间溜了出来。
二代目抬起头看着我们。
“让诸位久等了,失礼。因为刚才在全神贯注地熨衣服。”
“炎炎烈日下熨衣服……您不热吗?”
“其实我也很热,不过我将‘热’这种动物性的感觉从意识中分离了出去。不过诸位毛球在这种热天肯定很难受吧,不能把毛剃了吗?”
“那样多难看啊,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变身了。”
“原来如此,我深表同情。”二代目笑了,“……对了,跟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
我戳了一下紧贴在我背后的弟弟,弟弟将包着包袱巾的礼品递过去,低头行礼道:
“在下下鸭总一郎的四男,下鸭矢四郎。为祝贺二代目乔迁送上贺礼。”
“哦,谢谢你。”
二代目说着跟弟弟握了握手,弟弟立刻惊慌失措。
“好了,毛球们今天有时间吗?”
“闲得不得了呢。”
“很好。我刚给世界带来了些许秩序,正想喝杯茶。作为回礼,我就招待毛球们喝下午茶吧。”
二代目的宅邸在屋顶的东面,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这栋高雅时尚的别墅风格的建筑,有着白色的墙壁和淡绿色的三角屋顶。白色木栅栏包围着的前庭里,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庭院栅栏门旁悬挂着从欧洲带回来的煤油灯。宽敞的阳台上放着躺椅,玻璃门对面是更加宽敞的起居室。二代目将从欧洲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宅子里依然还有多余的空间。室内开着空调,凉爽舒适,每个角落都散发出不似天狗的时髦感。整个房间充满了古董家具、古书与烟斗烟草的味道。
我们在铺着纯白桌布的大桌子前坐下,二代目摆好茶具款待我们。亮晶晶的茶具,看起来特别高级。弟弟被热红茶烫到嘴惊出了尾巴,二代目困扰着不知道怎么处置黏糊糊沾手指的豆饼。
“不合您口味吗?”弟弟问。
“没这回事,很好吃。只是我比较喜欢不弄脏手的食物。”
说着,二代目小口地咬着豆饼咀嚼着。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时髦啊。”
“据说之前是狸猫界某位大人物的别墅。当时来看这栋房子的时候到处都是狸猫味儿,彻底改建后,现在已经没这个顾虑了。”
听到狸猫界的大人物,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莫非,为您提供这住处的是金阁和银阁?”
“是啊,他们说他们父亲离开了京都,这里正好没人住。”
“这下您可欠了麻烦鬼的人情啊。”
“没欠什么人情。他们从我这儿拿去了足够多的拿破仑金币,实在是忠于欲望,精打细算。所以我们之间两不相欠。倒是你矢三郎,固执地拒绝金钱交易,你这样的人才让我觉得麻烦。”
我虽然早就知道金阁银阁和二代目有来往,但如果他们俩是看穿了天狗界的未来、先下手为强的话,那还真是不能让人大意的傻瓜。金阁银阁收买南都联盟的资金源,会不会就是从二代目这里得到的拿破仑金币?
“我不建议您跟他们有来往。”
“他们也说了同样的话——下鸭矢三郎这只狸猫性格顽劣,是个经常欺压夷川家的暴徒,嚣张到虎视眈眈地想要设计陷害天狗。”
“请别把他们的话当真,那俩兄弟就是对傻瓜。”
“但是狸猫不都是傻瓜么?”二代目笑着说。
二代目过着平静的生活,完全不想站在风口浪尖上,一点儿也不像天狗。
京都的狸猫对“新天狗时代”的期待在逐渐降低。因为狸猫都是傻瓜,所以他们觉得像红玉老师或鞍马天狗那种妄自尊大的作风“才像天狗”。而遇到二代目这种人,就会有自以为是的狸猫跑出来预言说:“二代目早晚会被弁天大人干掉!”狸猫这个种族啊,如果不适当地给他点颜色,就会蹬鼻子上眼自大起来。
二代目每天的日程,除了出门散步、将时代倒错的新海归姿态昭示天下以外,就是整理在欧洲时的冒险记录,或调整家具的布局,或躺在天鹅绒的长椅上沉迷推理小说。看他这样浪费天狗的才能,我都替他着急。
“偶尔出去疯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这话听起来很不安分啊,”二代目说,“我又不是天狗。”
“您又说这么任性的话。”
“而且我也很忙啊,这房间我还没收拾完。”
在我看来,二代目这宅邸很难再找出还需要收拾的地方。所有物品都已经放在了最恰当的位置,就连堆在写字台上的书,都详细分类排好,书脊对齐,堪称完美。跟红玉老师乱糟糟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
父亲安居于极致的混乱中,儿子安居于极致的秩序中。
我针对红玉老师房间的脏乱向二代目做了详细说明,二代目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那种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更痛快。”
听说弟弟对电磁气学感兴趣,二代目非常高兴。似乎他年轻时也沉迷过做此类研究。
“对了,矢四郎,送给你一样保护眼睛的东西吧。”
说着,二代目从房间角落的铁柜里,拿出一个古朴的飞行眼镜。据说这曾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喜欢飞机的英国少年的心爱之物。弟弟非常高兴,立刻戴上装出一副少年飞行员的样子。
二代目的家具什物,每一件都能牵扯出一段他在欧洲的回忆。
二代目优雅地向我们聊起,他爱不释手的烟斗是捷克的旧书店老板转让给他的;看书时躺着的天鹅绒长椅是维也纳某位高贵的女士送的;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推理小说是剑桥大学的哲学家转让的。那位哲学家在研究哲学上投入太多的精力,整日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只有通过看推理小说或电影才能稍微放松一下。
但有两个话题,是二代目绝对不会提及的。一个是当初为什么去国外旅行,另一个就是事到如今为什么回日本。只要话题涉及这两点,二代目就会立刻打岔转说其他事情。
过了一会儿,二代目抬头看了眼挂钟,下午两点了。
“毛球们,你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看来我们待得太久了。”
“出去散步之前,我想在长椅上小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对面的阳台上,有个人影飘然落下。
二代目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那里,玻璃门开了,一身凉爽白色连衣裙的弁天随着热风一起翩然而至。她对我和弟弟嫣然一笑,完全无视二代目,横穿整个房间,毫不客气地直接往铺着天鹅绒的长椅上一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我在二代目耳边小声说:“这位是弁天大人。”
“哦,是吗。”二代目反应冷淡。
弁天自从七月回国以来,似乎就有点在意二代目。
天下无敌的弁天,觉得京都所有人都该理所当然地臣服在自己脚下。其实也的确如此,她漫游世界后回国时,造成天狗、狸猫与人类空前绝后的大轰动。鞍马天狗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典礼;狸猫界的首脑们带着贡品拜访奉迎;星期五俱乐部临时集会,大肆庆祝她回国。至于红玉老师,狂喜得不禁要去亲吻她的脚尖。
唯一完全无视这一切的人物,就是二代目。
二代目沉默地从桌前起身,走近弁天横卧的长椅,然后用一脸如雕像般的冷漠表情俯视弁天。
弁天虽然也回望二代目,但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弁天笑着问。
“小姐,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不过你能把这长椅还给我吗?接下来我要循例在长椅上午睡。”
“哎呀,但是我已经躺在上面了。”
“这是我心爱的长椅,小姐。”
“……的确,躺着非常舒服。感觉马上就能睡着。”
意识到绅士风度的交涉方式不管用后,二代目一言不发地转身,来到我们刚刚喝红茶的桌子前,两手抓住白色桌布顺势飞快地一抽,抽走了桌布,桌子上的茶具却纹丝不动。接着二代目如同正面迎击公牛的斗牛士一般,摆动着白色桌布靠近弁天。他在长椅前的地板上摊开桌布,还一丝不苟地拉平四个角。弁天也好奇地微微起身。
“没关系的,小姐。”二代目温柔地说,“你就那样,不要动。”
二代目转到长椅椅背的一侧,用身体一顶,长椅倾斜,弁天发出小小的惊呼从上面滚了下来。
二代目满足地拍了拍手拂去灰尘,微笑地面对在桌布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弁天。
“见笑了,小姐。不过,不管你躺着多舒服,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你让我觉得不舒服。”
二代目说完就轻身在长椅上躺下。
“那么祝你愉快,我要休息了。”
弁天佯装平静,但显然是强压住了不断膨胀的怒气,我几乎能听到她心底怒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她站起来,对二代目怒目而视。
“好奇怪的天狗,你说是吧矢三郎。”她对我说。
“弁天大人,请息怒……”
“这点小事,我才没生气。”
她走向阳台似乎是要打道回府,但应该是气不过吧,忽然又转身回来打开二代目的衣橱,将里面熨好的衬衫都拽出来一件不留地全部弄皱后扔了一地,然后踩着满地的白衬衫走了出去。
在这期间,二代目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直熟睡着。
飞离二代目宅邸的弁天一路向北,就像轻松跳过踏脚石一样在高楼大厦的屋顶间飞跃。因为她四处发泄怒气,京都市政府厅舍、京都新闻社、京都府立医科大学等地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天线被折断,楼顶的水箱也被砸出一个洞。
最后弁天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
“哦,这不是弁天吗,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红玉老师见到弁开,立刻喜笑颜开。
弁天弯腰在他身旁坐下。
“师父,人家受到了惊吓。”
“什么事让你受惊了?”
“我真倒霉!师父,你看啊。”
弁天装作天真无邪的少女,露出纤细的左肘给老师看,说这是从长椅上跌落时留下的淤青。其实这淡淡的淤青,八成是她乱发脾气用胳膊肘撞京都新闻社楼顶的水箱时留下的。不过对弁天来说,不管怎样这淤青都是二代目害的,无视她魅力的二代目就是万恶的根源。她向老师倾诉二代目的无礼,还委婉地暗示自己的贞操受到威胁。红玉老师忘了自己也是个色胚,竟愤慨地说:“我决不允许有人对我弟子图谋不轨!”
如此这般,天狗界的争斗总不会缺少素材。
在狸猫界,弁天与二代目的碰面也引起很大反响。从她在街头乱发脾气造成的惨状看,谁都嗅出那次见面的危险气息。想着“终于要引发天狗大战了!”兴奋不已的狸猫大有人在。多数狸猫都看好弁天,觉得弁天能扒下二代目的画皮让他原形毕露。在狸猫界肤浅的认知里,二代目的确是绅士,但是作为天狗就是个窝囊废。
夜晚,我走进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店主照例在跟人打赌。
“矢三郎,你觉得哪边能赢?”
“又在赌,别整天沉迷赌博了,你们能不能把智慧用在点有用的地方啊。拿天狗的争斗打趣真不像话。”
“瞧你说的义正词严,明明最感兴趣的人就是你。”
“嗯,那事确实有意思。不知道今后如何发展……不过我最近有自己的烦恼,现在不是看天狗热闹的时候。”
“怎么,纳凉船的事还没着落?”
“嗯,一筹莫展。”
“真惨,祖先要是地下有知会哭的。”
数日后,奈良的飞空船运到京都,敲锣打鼓地被搬进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矢四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哥气得几乎要昏过去。这样等于他的计划完全打水漂了。之后大哥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夷川小人!”。拜大哥日夜不间断的磨牙声所赐,下鸭全家都睡眠不足。
“矢一郎的牙都快磨没了。”母亲无精打采地说,“这样下去就没法招待玉澜了。”
这种时候还被红玉老师召唤,就让我更郁闷了。
我不情不愿地来到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老师为了防止二代目偷袭,把窗户都堵死了。他把自己关在桑拿房一样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
老师把他那些破烂高高堆起,设置成一道质量奇差、不堪一击的防护栏。夏日的阳光如激光一般,穿过防护栏的缝隙射进屋内,能看见粉尘与香烟烟雾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炎夏里的闷热房间充满老师的老人体臭,熏得我头晕目眩。更何况老师还在地板上到处撒撒菱,让我柔软的狸猫脚掌陷入重重危机中。
“下鸭矢三郎,拜见老师。”我避开撒菱跪拜下来,“您在这么脏的地方生什么闷气呢?”
“那家伙对弁天动粗了吧。”
“啊哈哈,没到动粗那种地步。”
“而且你这家伙当时竟然在场!偷偷摸摸跑他地盘上去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没什么大事,就是去庆祝二代目搬迁。”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
红玉老师愤怒地吐出口里的烟,烟雾呈龙形在四叠半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家伙不是我儿子,也不是天狗,更不是二代目!他是个不明天狗之道的窝囊废,怎么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要继承我伟大如意岳药师坊的是弁天,我决定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您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地做出决定吧。”我安抚暴跳如雷的老师,“您又不是这一两天就要隐退。”
“少啰唆!今后不许叫那家伙二代目。”
“伤脑筋啊,那该称呼他什么好呢?”
“就叫他‘猥琐绅士’!”
像羊羹一样黏稠的昏暗之中,天狗香烟滋滋地燃烧着。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红玉老师拿来当烟灰缸的,竟然是已毁的“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锅炉引擎。去年五山送火的夜晚自然不用说了,在年末围绕着狸猫选举引发的大骚动中,这个锅炉引擎都大显身手,正因为有了它,我们才得以报了夷川家的一箭之仇。这可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就能让万物浮游于天际的神秘道具,红玉老师竟然拿它做烟灰缸!就算是落魄天狗也不能这么暴殄天物吧。
“老师,您能不能别在那上面掸烟灰!”
我慌忙跑到厨房找了个有豁口的茶碗,把老师手边的锅炉引擎换过来。然后倒掉锅炉里的烟灰,再用湿抹布仔细擦干净。
这时候我猛然心生一计。
“老师,这个锅炉引擎能不能借我一段时间?”
“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只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能飘一飘的玩意儿。”
“您知道我们要去观赏五山送火吧?”
“……啊啊,又到这个季节了啊。”老师望向天空,继而转眼用充满威严的眼神盯着我,“矢三郎,你这是又想把什么无聊的玩意儿弄到天上去飞吧?”
“这事关系到我们下鸭家的名誉,请老师一定要借给我。”
红玉老师抽着天狗香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让狸猫久候听命是为展现天狗威严的不可欠缺的仪式。这时候我要是不知趣地开口,老师肯定会闹别扭。于是我就默默地趴在地上等他开口。
不久,老师终于打破沉默,“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您讲。”
“不要邀请我观赏五山送火,我绝不会去的。”
“您怎么又说这么冷漠无情的话。”我夸张地大叫,“老师您要是不来的话,我们没法开始。”
“我可没空参加什么狸猫的宴会。去了你们的宴会,红玉酒都要变难喝了。而且吃狸猫做的散寿司,会被你们掉的毛梗死的。这个锅炉借给你,想干什么随便你。”
天狗本质上就是很难相处的生物。原本,他们就是因为太难相处让周遭的人都束手无策,以至于被赶出人类世界的那群生物。而且,天狗自己也对自己的古怪脾性一筹莫展。长年跟天狗相处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在这里说“那就如您所愿”这种打退堂鼓的话,今天就白来了。于是我一个劲儿地劝:“请一定要大驾光临。”老师固执地拒绝:“会去就见鬼了。”如此展开拉锯战,直到双方都累得半死,老师才满足地说道:
“好吧,到时我能去的话自然会去,狸猫真是烦人。”
我抱着锅炉引擎正要离开公寓,背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毛球就别做什么散寿司了,那东西真是多余。”
看来送火当晚可不能少了散寿司,我在心里默记。
从很久以前开始,狸猫们就有在五山送火的夜晚让纳凉船升空的传统。
据说起源是一只梦想飞天的飞机迷小毛球,直接向爱宕山太郎坊请愿举行飞天活动。
一直以来,天空都是天狗的领域,怎么能让狸猫随便飞来飞去?听说了富有冒险精神的小狸猫的请愿后,天狗们纷纷聚集于爱宕山,召开京都天狗大会。经过无数次讨论,他们总算答应,一年仅限一次允许狸猫在天空飞行,时间就定在五山送火的夜晚。
狸猫们闻之大喜,开始集一族之力着手建造纳凉船,但能不能飞起来还要看飞行系统。有的狸猫向天狗敬献贡品借用其飞天船,有的狸猫则依靠来路不明的发明家的诡异技术让纳凉船升空。就这样,五山送火之夜百花缭乱的纳凉船一艘接着一艘起飞,在空中争奇斗艳,呈现着各船主的美学意识,让五山送火的夜空变得热闹非凡。
在这漫长的飞天纳凉船历史当中,有一样东西一次都没飞起来过。
——伪睿山电车。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奇策。
五天送火当晚,二哥变成伪睿山电车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行驶。
车窗透出亮光照在参道干燥的沙砾上,车身散发出一股伪电气白兰的酒香。借着酒势变身的二哥已经微醺意酣,差点碾死在参道上叫着“倒——倒——”指挥停车的大哥。
“没想到会用伪睿山电车。”大哥抱怨道。
“别出心裁吧?”我自信满满。
“我也没想到还能为下鸭家的节庆活动做贡献,真的好开心!”二哥说,“不过难得的五山送火,却不能跟兄弟们对酌,有点遗憾啊。”
“趁现在多喝点,不然等你升空了酒醒再现出原形,我们一家就全灭了!”
“没关系的大哥,”我说,“你就放心吧。”
“我在井底做过几百次模拟练习了。”二哥也说。
“哼,真是,我的弟弟们个个都是人才。”
不久,母亲和幺弟从树丛中爬过来。一身黑西装的母亲看到二哥变身的样子,高兴地抱着车辆感叹道:“干得漂亮!矢二郎,你是最棒的!”
赶在今晚的贵宾南禅寺玉澜到来之前,我们积极地做着纳凉准备。戴着飞行眼镜的弟弟,提着飞天锅炉引擎放进伪电车里,心无旁骛地检查设备;大哥将整箱红玉波特酒搬进电车;母亲提来了装着散寿司和炖菜等的多层食盒;我将闪着亮光的飘带仔细地贴在二哥屁股上。
“大哥和玉澜的相亲会顺利吗?”二哥问。
“谁知道呢。”我侧头道。
“不是一丝不苟地练习了吗?”
“……哎,别说了,陪他练习的我都想哭了。”
母亲想趁这次五山送火的机会,一口气撮合整天只会隔着棋盘对弈的大哥和玉澜,为此她不断鞭策大哥练习说出浓情蜜意的绵绵情话。
于是我变成玉澜,成为大哥练习的对象。但是训练顽固的大哥说甜言蜜语这事,实在是太难了。“振作点大哥!”“下决心大声说出来!”“握我的手啊!”在我不断的呵斥与激励下,大哥总算成功地把爱语说出口。不过兄弟之间互诉爱语这种事想想都头皮发麻,大哥和我事后都恶心到卧床不起。
准备差不多完成时,只见南禅寺玉澜从参道走过来。大哥慌忙走下伪睿山电车出去迎接,两人别扭地互相行礼。
“谢谢你邀请我。”
“哪里,你能专程来纠之森是我们的荣幸。”
“好久不见啊,矢二郎。”玉澜跟二哥打招呼,“好棒的变身!竟然用伪睿山电车当纳凉船,这肯定是矢三郎的主意吧?”
“不愧是玉澜,真了解我。”我说,“我们兄弟很傻吧?”
“是啊,傻得不可方物。”
于是我们一起等候恩师大驾光临。
不久,纠之森沉入深蓝的暮色中。白花花的参道上,红玉老师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在参道中央停下,瞪着黑暗中光辉灿烂的伪睿山电车说道。
“哟,你们这些毛球,在这里做什么?”
戴着飞行眼镜的矢四郎坐上驾驶席,开始车内广播。
“请大家在位置上坐好,电车马上就要升空了。”
纳凉伪睿山电车威风凛凛地在纠之森内行进。
仙逝的父亲活着时,特别喜欢坐二哥变的伪睿山电车。此时二哥脑海中一定闪过那些载着父亲急速行驶于夜晚街道,让无数醉汉吓破胆的光荣画面吧。现在伪睿山电车以惊人的速度在参道上行驶,势头之猛眼看着就要一头撞进下鸭神社了。
“拜托你安全驾驶!”
大哥一声大吼后,电车危险地擦过朱红色的楼门艰难地升空了。
惊魂未定,像火箭一样急速升空的伪睿山电车大幅度倾斜,我们一下子都滚到车辆的后方。倒翻的汤汁浇得我们满头满脸。“就说了狸猫不懂如何飞行。”红玉老师抱怨道,“伟大的我坐在车里,你们竟然还开得这么莽撞。”
在二哥和幺弟熟悉驾驶之前,我们个个都悬着一颗心。
不久,车体终于趋向水平。
“呼——电车现在飞行平稳。”弟弟广播道。
“矢四郎,我不是让你安全驾驶吗?”大哥说。
“矢二郎哥哥开得太快,我控制不住。”
“抱歉,”二哥深感歉疚,“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无妨,二哥,反正今晚的宴会百无禁忌。”
“别忘了我还坐在上面呢,你们这帮毛球。”
“哎呀呀,汤汁都洒光了。”母亲遗憾地说,“不过还好散寿司本来就是散的,没关系。稍微收拾一下,宴会还能继续。”
大家重整旗鼓准备继续开宴会,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丝丝凉爽的夜风。我爬上座席眺望窗外。
眼下是洒满点点亮光的广阔夜景,只见我们的电车旁边浮着一只像几辆牛车[译者注:平安时代显贵乘坐的牛拉的车。二轮拉车上有屋形车篷。车篷有窗有前帘,类似中国的轿子结构。]拼接改造而成的飞天船,应该是御所[译者注:位于京都市上京区的皇室宫苑。]狸猫的纳凉船吧。我从窗口探出身朝他们挥手,他们也掀开帘子向我挥手。接着,御所的狸猫们还吹起喇叭庆祝伪睿山电车的顺利升空,于是二哥也鸣警笛回礼。只见二哥屁股上交织着金银线的七色飘带闪闪发光,我们的纳凉电车继续在夜空中行驶。
不久,五座山的送火一一浮现。[译者注: “五山送火”当晚八点开始,依次点火。图案分别为“大”(大文字山如意岳)、“妙法”、舟形、“大”(左大文字山)、鸟居形。]
“老师,快看,送火。”
“知道了,知道了。”
“老师您过来看嘛。”
“有什么值得我看的,难道还要我奉陪人类的游戏吗?”
红玉老师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浮现“大”字的如意岳一带,曾是红玉老师——如意岳药师坊的地盘。当年,我们的父亲也是为了要教训教训那些在老师地盘上撒野的鞍马天狗,才倾尽全力制造伪如意岳事件,完成了他一生一次的壮举。然而父亲的努力还是化为了泡影,红玉老师最终被赶出如意岳落魄度日。
导致老师落魄的原因——“魔王杉事件”,我也参了一脚。伟大的父亲赌上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却被傻瓜儿子作践糟蹋了。这种大家早就看腻了的平庸故事,对我来说却是最痛切的回忆。
不过红玉老师丝毫没流露出对如意岳的留恋。他大口大口吃着散寿司,让玉澜在一旁斟酒,十分满足的样子。
老师看了大哥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矢一郎,你怎么不变成布袋和尚了?”
“今晚这样就好。”大哥维持着清爽的少爷风打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也太装模作样了,今晚不是百无禁忌之宴么?”
“今天玉澜也在,大哥要装酷。”我趴在老师耳边小声说,老师听过后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是毛球的相亲大会喽。也好,你们俩快点对阵、对阵!”
“老师,这又不是相扑。”玉澜态度坚决地说,“您这不是让矢一郎为难吗!”
“是啊,老师。玉澜也很为难。”大哥也跟着说。
老师放下酒杯,抬头盯着大哥和玉澜。
“毛球装什么附庸风雅,你们以为能在身经百战的老师面前隐瞒恋情吗?”
且不说老师在爱情方面是否经验丰富,这种蛮不讲理的说教,最能彰显天狗的威严。“你们这些毛球啊,真是不自量力……”老师展开长篇说教,激动得两眼放光,白发像带静电一样都竖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如今弁天不在身边,内心的焦躁复苏了吧。在自己苦于这段黄昏恋之际,眼瞧着大哥和玉澜过于纤细的爱情方式,心里火大也情有可原。红玉老师越讲越气,他咬碎了酒杯、将红玉波特酒撒了一地,大喝一声:“喜欢就说喜欢!”震得整个伪睿山电车隆隆作响。
大哥和玉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嘭”的一下,大哥和玉澜的尾巴同时蹦了出来,告白成功。
“哼!随你们,自己相亲相爱去吧。”老师说。
母亲顿时喜笑颜开,她拿了新的酒杯斟满红玉波特酒递给老师。
“不愧是老师,说话分量就是不一样!”母亲说。
“那是自然,我多伟大啊!”老师又得意起来。
我起身离开愉快的宴席,在摇晃的电车吊环间穿行,来到电车前方的驾驶席。从正面的窗口可以一览宏伟的夜景,五山送火已经接近尾声。
耳边传来二哥满足的声音。
“良辰美景啊,有趣即正义。”
“只可惜二哥一直保持着变身状态。”
“但我并不觉得寂寞啊,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的身体也变得温暖。说实话,井底之蛙的生活啊,身体冰冷内心寂寥。”
“有趣即正义。”
我耳边听着家人愉快的喧闹声,眺望着眼前的夜景,回想起曾经位于这喧闹声中心的父亲。每当脑海中浮现父亲的身影,他大多都在笑。我从没见过笑得比父亲更开心的狸猫。即使笑出眼泪还一直在笑。我从没见过父亲哭,但是仔细想来,父亲不总是笑着流泪吗?那种笑法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这时二哥突然说:“哎呀,我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去看看。”
“小心别掉下去啊。”
我从驾驶席的窗口爬到电车外侧,爬上车顶,晚风飕飕在我耳边吹过。我趴在滑不唧溜的车顶上定睛一看,像巨人骸骨一般耸立在黑暗中的集电器对面,放着一张豪华的长椅,只见弁天一身浴衣慵懒地坐在上面吹夜风。她俯视着夜景,略带倦容的脸庞被模糊的灯光映得青白。
“这上面的风很凉快呢,矢三郎,你也过来吧。”
我爬到她身边,她把手里正喝着的酒杯递给我,她的脚下还放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我一口气将手中的伪电气白兰喝干。
“为什么二代目的长椅会在这里?”
“我想躺在这张舒服的长椅上看夜景。所以刚才去了那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就顺手搬过来了。”
“擅自将二代目的东西搬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你这胆小鬼。”
“我本来就是。”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是我觉得舒不舒服!”
弁天模仿二代目的口气说话,然后嘴直接对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喝起来。伪电气白兰咕咚咕咚顺着她的喉咙流进胃里,似乎能看到她胃里升起苍白的火焰。弁天喝着酒,脸色越来越苍白。
“呐,矢三郎。我和二代目,你喜欢谁?”
“二位都是我很尊敬的天狗。”我小心翼翼地说,“狸猫的天性就是尊敬天狗。”
“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了,你要再这么说我就拿你涮锅。”
“……弁天大人,二代目是不是让你非常恼火?”
“哪有,我只是觉得有趣,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弁天一本正经地喃喃自语,眺望着视线下方的城市。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的车顶一端出现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接着露出在夜风中狂舞的一头白发,如枯槁的芒草一般。带着必死的决心往这飞行车顶上爬的,正是红玉老师。“弁天在那里吗?”老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但是他越想爬却越爬不上来,“你等着,我马上上来。”
我慌忙跑过去,将老师拽上来。
这时弁天从长椅上起身,愉快地说:“看啊,矢三郎,你的朋友来了。”
只见夷川家的船正从后方靠近。
夷川家用伪电气白兰灌醉南都的狸猫、横刀夺爱抢去的飞天船,此刻正在京都的夜空中向我们直冲过来。船上装饰着明晃晃的灯饰,尽显出夷川家极致的低级趣味。
我从车顶上探出身,对车内的大哥他们说:“夷川来了!”
大哥他们从窗口探出头,七嘴八舌地评论道:“太难看了!”“品位低俗!”“愚蠢透顶!”
夷川家的飞天船船体整个涂成朱红色,船上装饰着熠熠生辉的圣诞风格灯饰,还挂了许多露天啤酒屋常挂的那种大红灯笼。桅杆上有一个霓虹灯板,依次闪现“英国绅士”“万事大吉”“全场满座”“广受好评”等桃红色字样。这本是一艘在遥远的奈良时代,穿越玄界滩[译者注:位于日本福冈、佐贺两县北部的海域。自古以来为日本通往大陆的海上交通要道。]的狂风暴雨、直驱大陆的遣唐使船,有着无尽的光辉历史。无奈今晚,它曾经的威严荡然无存。夷川家用浮夸的装饰将船的原形破坏殆尽,不知廉耻地将自己的愚蠢昭告天下。
这艘寡廉鲜耻的船,很快就横在了我们的纳凉电车前。
身穿印有“夷川家”字样的桃色法被[译者注:在衣领或背后印有字号或姓名的半截式外褂。]的夷川亲卫队,一齐挤到右舷,借着酒劲开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要吵架谁怕谁啊。我站在伪睿山电车的车顶,“去死吧去死吧”一个劲地回骂过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骂后,天下无双的傻瓜兄弟扒开夷川亲卫队得意扬扬地出现了。
金阁和银阁变身成穿着绅士服的布袋和尚,头上还戴着大礼帽。
“下鸭家的诸位,容我这位英国绅士说一句。”金阁傲慢地说道,“这不是电车吗,哪里是纳凉船?”
“肯定是矢二郎变的,大哥。”银阁说。
“哈哈哈,要真是这样,那连电车都称不上。”
“换作我们,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哪还会开上天丢人现眼?”
“可他们就是不知廉耻啊,银阁。”金阁嘲笑道,“送火之夜没法准备纳凉船,只好拿伪电车蒙混过关。我敢担保,要是正经狸猫早就羞愧得拔光自己屁股上的毛了。不过跟他们一比,才更能突显我们的船华丽啊!你看这天才的审美!准备周全、万事大吉。优秀的狸猫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准备周全,万事大吉!”
“怎么样,你们要是不甘心就骂回来啊。”
“闭嘴,金阁!”我在车顶上大叫,“那艘船本来是要借给下鸭家的,你们却用卑鄙的手段从中作梗。”
“说我们从中作梗?”金阁夸张地耸了耸肩,“喂喂,矢三郎,你别无端找碴儿。”
“是啊,别无端找碴儿。”银阁随声附和。
金阁装模作样地竖起手指,在右舷来回踱步。
“现如今伟大的家父离开京都,京都狸猫的未来就全权交给我这伟大的继承人了。这是京都所有狸猫都公认的事。那么身负重任的我去跟南都的长老们打声招呼,说‘嗨,我是金阁。今后也请多关照’不是应尽的礼数吗?”
“我大哥知书达礼,跟你这种野蛮的狸猫不同。”
“没错,谁让我们是英国绅士呢。”
金阁说着,卖弄着玩具一样金光闪闪的大礼帽。
“去打招呼总要带礼物吧?那么,有比我们精心调制的伪电气白兰更好的礼物吗?没有吧。面对如此丰厚大礼,南都的长老们想要回礼也不奇怪吧?虽然我觉得将有历史传统的遣唐使船借回来不太好,但对方都说了‘这船能被夷川家的金阁大人借去物尽其用,对我们来说就是无上的光荣’,我也不好拒绝,对吧?”
“就是啊大哥,而且我们的纳凉船去年被击毁了。”
“没错。要说去年那艘船被谁击毁的,不就是你吗,矢三郎!”
金阁愤怒地用手指指着我说:“你的非绅士行为,真的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连海星都说‘矢三郎他们总是闹事,我不想坐纳凉船’,索性把自己关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还说‘坐什么纳凉船,我还不如去工作’这种煞风景的话。啊啊,我们那固执又可怜的妹妹!”
这时候,夷川亲卫队突然喧闹起来。
一位闪闪发光的英国绅士从朱红色的船舱里走出来,正是如假包换的二代目!我惊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金阁和银阁擅自拜他为师,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二代目会上夷川家的纳凉船。
二代目站在船缘,看向我们的伪电车。
当他看到集电器旁盘腿而坐的红玉老师和坐在长椅上的弁天时,露出结冰一样的冷酷表情,眼神中更是透出冷冷的蔑视。很明显二代目在内心已经给红玉老师和弁天贴上了“轻蔑”的标签,对他们二人不予理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轻蔑的表情。
“人都说事不过三……”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在我背后小声说,“呐,矢三郎,把那艘船烧了如何?”
这个时候,大哥在伪睿山电车内像石佛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大哥一向很讨厌在五山送火这种重大节庆中惹是生非,更何况今晚我们还邀请了玉澜,出于对南禅寺家的责任,他比以往更绷紧理智之弦,一切能忍则忍。但另一方面,大哥又是非常重视家门名誉的狸猫。那对傻瓜兄弟偏偏在我们恭送祖先返回冥途的夜晚,来抹黑我们家族的名誉,大哥如何能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大哥其实不是站在那里发呆,他是在倾听自己的理智之弦一根根崩断的声音。
玉澜比大哥先一步发火,她从车窗探出头。
“金阁银阁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咦?”金阁惊讶地睁大眼睛,“玉澜为什么在这里?”
“从刚才一直听到现在,你们真是净说些失礼的话。现在马上道歉。明明小时候挺可爱的,到底是吃了什么,长成这么惹人厌的傻瓜。不可爱的傻瓜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你说什么?说得好过分。”
“我们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哎呀,你们也会受伤?如果能伤到你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来吧,好好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就去海星那里告状。”
虽然我的前未婚妻海星的毒舌也是附带保证书的,但玉澜的话中透着与海星不同的“毒气”。她轻盈地投下看似柔软的铁球,砸得金阁和银阁捂着肚子直呻吟,气得鼓鼓的像青黑的大福[译者注:豆馅团子。]一样。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们用大礼帽不断敲打着船沿,郁闷极了开始口不择言。
“你说什么你这个将棋白痴。”
“一辈子蹲在南禅寺下将棋去吧。”
听了这两句话,大哥辛辛苦苦忍耐维持的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崩断了。“你们说什么?”大哥怒吼着从车窗探出身,身上已经开始长出虎毛。
“连玉澜都敢侮辱,我饶不了你们!”
黄色的虎毛不断地溢出窗外,巨大的老虎从电车跳上纳凉船。就算是为了玉澜,大哥这事做得也忒大胆了。
被下鸭老虎的咆哮吓傻了的夷川亲卫队,开始在船上四处逃窜。金阁和银阁变成金、银两头狮子迎击大哥。相互拔毛的肉搏战异常激烈,老虎与两头狮子扭打成一团,像一个发光的大毛球在船上四处滚动。
怒发冲冠的大哥再凶悍,面对两头狮子也处于劣势。
作为弟弟理应助他一臂之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我摆好架势,准备从伪电车上跳过去。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准备炮击!”紧接着夷川亲卫队开始在右舷列队,朝我们发射出一排礼花。火球嗖嗖嗖地飞过来,二哥扭动着身体直叫“好烫,好烫!”
“不妙!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急忙躲进车内避难,结果车里也充满了色彩斑斓的烟雾,让人窒息。母亲和玉澜被扔进来的地老鼠花炮追着到处跑,最后只好尖叫着抓着电车吊环抬起双脚。矢四郎慌忙往锅炉引擎中倒红玉波特酒。
二哥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烫烫烫!屁股好像被点着了!”
飞过来的烟花把二哥屁股上贴着的飘带点着了。虽然伪睿山电车像魔芋一样软塌塌的,但那些飘带可是我用心贴上去的,没那么容易拿下来。本想着弄点装饰让送火的夜晚看起来更热闹,结果我善意的用心适得其反。
“二哥,快点着陆!”我叫道。
“你让我停在哪儿啊?”
“还用问,当然是停在夷川家的船上!”
在烟花燃起的滚滚烟雾中,伪睿山电车来了个大调头,前车灯对准夷川家的船猛冲过去。电车车尾的飘带已经烧掉大半截,只剩下短短一截像金鱼粪便一样黏在车尾。火焰如果烧到二哥的屁股,下鸭家就只能掉入夜空中惨遭灭门。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夷川亲卫队无论射过来多少烟花,都阻止不了我们朝他们飞奔而去。
伪睿山电车就这样一头栽进夷川家的船,撞翻堆满山珍海味的酒桌,直朝着夷川亲卫队撞去,亲卫队四散逃开,电车撞到桅杆才终于停了下来。顿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随即我们便被扔到了甲板上。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环顾周围,看到燃烧的飘带下一只小青蛙在苦苦蠕动。
“不得了!”母亲大叫,“矢二郎要烧起来了!”
我慌忙扒开飘带,把二哥救出来。
“哎呀呀,大家没事就好。”二哥不慌不忙地说,“屁股热乎乎的就当针灸了,对自律神经有好处。”
这时候霓虹灯板从倾斜的桅杆上掉下来,砸穿了甲板。
之后,这场混乱总算平息下来,只能听到摔坏的霓虹灯板还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纳凉船像被暴风雨洗礼过一般一片狼藉,食物的残渣与摔碎的酒瓶在甲板上散了一地,残留的烟花烟味扑面而来。夷川亲卫队被眼前的冲击吓得丧失了战斗欲,聚集在船缘一边。大哥与金阁他们也惊呆了。
“狸猫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生物。”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弁天从天而降。
她右手拎着长椅,左手提着红玉老师。
我们的恩师红玉老师,手里抱着拐杖和红玉波特酒酒瓶,宛如被逮住的顽皮小猫一般被弁天提着脖子。即使将不能在天上飞——这一天狗不该有的弱点暴露于全天下,老师还是一脸威严地睥睨着船上的狸猫们。
这时候,我发现二代目一个人伫立在船头。
他背对着狸猫们的大骚乱,头上戴着礼帽,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想必他已经厌烦了这纳凉船上毛茸茸的混乱局面,心早已飞回自己那井然有序的宅邸。
二代目转身准备飞离纳凉船。
这时红玉老师用拐杖敲着船板高声叫道:“又想逃吗?”老师气势逼人地说,“你这个一味逃避的家伙。”
二代目回过头,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起眉头。
这是自二代目回国后这对乖僻父子的第二次碰面,上一次是三个月前的南座决斗。不过现在这个场面,就父子见面的时机来说,简直糟糕透顶。船上到处都是狸猫毛,二代目和红玉老师都极度不悦。弁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热衷于煽风点火。她就像故意挑衅一般,炫耀似的坐在擅自从二代目家里搬来的长椅上。
“真糟糕,”二代目说,“狸猫实在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毛球怎么会有长进。”
“教育毛球难道不是天狗的工作吗?”
二代目步履轻快地从船头走过来,举起白皙的手一挥,吵闹的狸猫们立刻安静下来。就像用熨斗烫平衬衫褶皱一样,二代目瞬间让船上恢复了秩序。他瞪着坐在长椅上的弁天问道:“这女人是谁?”
“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说,“她跟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可不一样。”
“一个偷东西的女人,还真是优秀的得意门生。被人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在空中飞,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满足?想将自己的丑态公之于众是你的自由,不过至少应该好好教育她,让她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
被人说成这样,弁天怎么可能不反击。在场的狸猫都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窥探弁天的脸色。但弁天只是微笑着,沉默得可怕。
“你想说的都说完了?”
红玉老师从怀中掏出风神雷神扇,摆好架势。
红玉老师要是在这船上一扇扇子可不得了。挤满观赏五山送火后返程人群的街道上,肯定会下起一场毛球雨。母亲小声嘟囔着“不好!”将玉澜与矢四郎紧抱在怀里。夷川亲卫队早已瘫在甲板上站不起来,个个就近紧紧抓住能抓的东西。我急忙跑到红玉老师跟前,抓住他的手腕。
“老师!在这种地方使用扇子的话,我们都会被吹飞的。”
“这是天狗之间的事,天狗打架狸猫别出手。”
“但是今晚的五山送火是狸猫的庆典,而且您别忘了这里原本是狸猫在打架,狸猫打架天狗出手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时候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
“可以了,矢三郎。”她说着走到红玉老师身边,屈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这里交给我处理如何?”
红玉老师点了点头收起武器,“……好吧,你好好教训他一下。”
一身白色浴衣的弁天与一身黑色西服的二代目,在狸猫们屏息的注视下,来到倾斜的桅杆正下方面对面站定。掉落下来砸进甲板里的霓虹灯板还在冒着青白的火花。弁天压制着满腔怒火,二代目则带着满肚子的轻蔑,两人互相睨视。弁天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
“在伦敦第一次见你那天,天气很不好啊。”她说了一句很神秘的话,“从那天开始,我就看你不顺眼。”
她的侧脸燃烧着对二代目的青白色怒火。
但是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时候、在这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狸猫能理解我的心情。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确定。
弁天会输给二代目。
二代目轻轻松松击落弁天后,再次降落到船上。船上的狸猫们傻呆呆地用透着敬意的目光望着二代目。
以这一晚为界,狸猫界开始视二代目为红玉老师的正统继承人,准备迎接他成为新时代的天狗。再怎么说,他把那个让世间万物都敬而远之的弁天给击落了,理所应当是天狗的继承人,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不过二代目丝毫不露出得意的神色,似乎就连满船毛茸茸的敬畏都让他感到厌烦。
二代目拎起心爱的长椅,环视着船上的一众狸猫。
“那么诸位毛球,我告辞了。”
他将手放在礼帽边缘点头示意,然后一蹬甲板飞上天空,返回他井然有序的静谧宅邸。二代目就这样飞离纳凉船,看都没看红玉老师一眼,红玉老师也没有再出声阻止他。
狸猫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二代目的身影完全消失。
不久,终于回过神来的金阁和银阁,一脸欲哭无泪地环顾四周,“怎么变成这样?”“今年的船又变成木头渣了。”“可恶的下鸭家,你们要负责!”他们才刚开始哀号,手里握着风神雷神扇的红玉老师就大喝一声:“你们这帮蠢货!”两兄弟立刻吓得像小狸猫一样尖叫、原形毕露。
“不过是群毛球,叫喊什么‘责任’?打架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老师,”金阁带着哭腔说,“再怎么说这也太残酷了。”
“废话少说,马上让船着地。不然我就将你这破船吹飞,让你连船架子都找不回来。”
把船吹飞对老师来说无疑也是个大麻烦,不过夷川的狸猫们一听到这话立刻吓得发抖,慌乱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准备着陆。
如此,大天狗一声怒吼,大文字纳凉船之战就此拉下帷幕。
我一个人从船沿探身俯视,眼下是无边的夜景,朝北望去,街底的灯光越来越零星。弁天坠落的地方是贺茂川的上游,我估计应该在从广袤的上贺茂神社森林沿河北上的附近。
纳凉船开始下降,老师走到我旁边睥睨眼下的城市。
“你知道弁天掉哪儿了吗,矢三郎?”
“知道,我看见了。”
“那我们一定要去接她。跟我走。”
“遵命。”
在阿弥陀堂后面团成一团的大长老,曾劝诫过小毛球们:
“天狗打架时狸猫插手。不合规矩。”
“狸猫打架时天狗插手,也不合规矩。”
现在想来,那大长老由于自己多年的经历,应该看了太多狸猫打架天狗插手、天狗打架狸猫插手的事,才会苦口婆心地劝诫小毛球们。但是大长老的期望还是落空了,今天依然是“天狗吵架狸猫就爱插手”“狸猫吵架天狗就爱插手”的状态。
我和红玉老师上了辆出租车朝贺茂川上游奔去。
要去迎接第一次被灭了威风的弁天,我内心十分悲凉。
在疾驶的出租车内,我盯着昏暗的车窗,脑海中真切地浮现出从纳凉船跳入夜空、相互睨视的弁天与二代目的身影。弁天那时候肯定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二代目会毫不留情地击落。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红玉老师的侧脸。
红玉老师看起来既不悔恨,也不悲伤。盯着河岸漆黑街头的目光虽然犀利,眼底却泛着温柔的光芒。我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见过老师这样的目光。
不久,出租车司机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马上就到上贺茂神社了,请问要停在哪里呢?”
“大概在这附近吧?”
“应该再往前面一点。”我将额头靠在车窗上说。
“那我们在下一座桥下车,之后就步行找吧。”
我们在西贺茂桥旁下了出租车,沿河左岸走着。周围实在是太静了,刚结束的纳凉船之战仿佛已是十分久远的回忆。
贺茂川的河水流过安静的住宅区、田园广阔的小镇,一直流向如巨兽般盘踞在北面的山峦。河对岸伫立着像废墟一般漆黑的汽车修理厂和水泥工厂。周围别说人影,连通行的车辆都很少。路边零星的昏暗街灯,仿佛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最先找到弁天的是我。
弁天一个人坐在夏草丛生的贺茂川的沙洲上。被击落的时候大概掉进河里了,她的长发凌乱,浴衣上沾满泥垢,苍白的脸颊上也沾着一道污泥的痕迹。
我和红玉老师走下河边,她也不朝这边看一眼,依旧像个迷路的孩子出神地望着河面。
红玉老师蹚过河水走近沙洲,站在她身边。
“不甘心吧?”我听到老师这么问她。
弁天轻轻笑了笑:“……不甘心啊。”
“是吧,我想也是。”老师温柔地说。
这时候,弁天第一次飞上天的情景在我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被老师从琵琶湖掳来不久的弁天,在红玉老师的指导下,战战兢兢地尝试激发自身隐藏的天狗力。那天,我正好带着红玉波特酒拜访老师,目睹了这一幕。红玉老师对她说:“照我教给你的试试看。”被老师的声音鼓舞,弁天在翩翩的樱花雨中第一次轻身飞起。“成功了!”她高兴地从树梢间探出头。弁天那时的身影让我终生难忘。
红玉老师弯腰在茂密的夏草上坐下。
“但是天狗有时也会坠落。”
跟弁天一起望着河面,老师静静地对她说:“不甘心的话,就变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