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下鸭矢三郎如烟雾般从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诞前夜,南禅寺玉澜秘密造访我的藏身之处。听她说整个京都没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乡。她似乎很讨厌自己那段掩埋在逢坂关那一头的过往,极少接近那里。对弁天来说,琵琶湖是离她最近却也最遥远的地方。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绝佳的逃亡地点。
从京都市内逃出来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画师。
回想起来,上次来这儿还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挂在石门上写有“菖蒲池”字样的薄木板,还是在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橘色的拉门,都令我十分怀念。
“哎呀,哎呀,欢迎欢迎。”
在那里,我受到菖蒲池画师和画师夫人的热烈欢迎。
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但画师再三邀请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了。填饱肚子稍作休息,正闲极无聊时,洗澡水也烧好了。待我泡完澡出来,啤酒也已准备好了。钻在被炉里的画师引诱我道:“来这里,过来。”我钻进被炉,喝着啤酒,嘴里嚼着撒满糖粉的凉丝丝的柿饼,一股强烈的眷恋感涌上心头,“好想藏身于此!”
还有比这更好的潜伏地点吗?没有,绝对没有!
于是乎,我决定就此潜伏在菖蒲池画师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谓生气勃勃。
夜晚睡在缘廊下,白天就跟画师一起用扫帚把枯叶扫成一堆,仔细分类;或者一起画画南瓜,翻地找虫子玩。
睡过午觉吃完点心,我和画师就会下将棋——这几乎成为每日的功课。
我们窝在被炉里,隔着棋盘相对而坐。画师完全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他总是慢悠悠地挪动棋子,热衷于按照自己的审美在棋盘一角摆出阵型。
“我要把金将挪到这里。”画师嘀咕着,“这样的话,就能形成极其有趣的阵型。”
“哈哈哈,的确。那我就走这步。”
“……等的就是你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画师玩到太阳落山,趁着天黑,我会去大津街头散步。
走出住宅区,前面有条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铺当中,既有历史悠久的洋货店,也有杂乱无章的五金店。我出来散步时,商铺早已打烊,周围十分冷清。来到寒风习习的大津港,只见琵琶湖对岸街灯连成一片。有时还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灯光的夜间游轮,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过。
我走过旧大津公会堂,在昏暗的街头徘徊,发现了据说是明治时代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被刺伤的地方——“大津事件”[译者注: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警察津田三藏在大津刺伤俄国皇太子尼古拉。]的事发地点。如今我站在这平凡无奇的街角,遥想俄国皇太子被人力黄包车拉着跑过琵琶湖南侧一带的情景。
伟大的明治天皇亲政时期,人类被卷入西方文明东进的惊涛骇浪,个个惶恐不安;狸猫们开始尝试驾驶伪火车,惊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来。彼时,被红玉老师从长崎掳来的二代目,还在如意岳的山中郁郁寡欢,处于艰难攀爬天狗阶梯的阶段。眷恋母爱的青涩少年,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漂洋过海百年不归。
“这样想来,人类、狸猫、天狗,大家都走了好远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走回菖蒲池画师的家。
虽然过着活蹦乱跳的逃亡生活,但我总惦记着纠之森的大哥他们。当时趁黑在纠之森告别时,大哥非常后悔让我卷入天狗的内斗中,分别之际还在叹气,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一筹莫展。
冬至这天的午后,我跟菖蒲池画师下着将棋,听到有人嘎啦一声拉开拉门询问道:“有人在吗?”我跑到玄关一看,发现淀川教授站在门口,一副全副武装准备挑战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这里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这身好夸张啊,是要去登山吗?”
“实验林那边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装会遇难的。你说,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像狸猫那样浑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在进化过程中蜕掉体毛完全是个失败啊……哎呀,这里竟然有文明利器!”
淀川教授说着就钻进被炉里,像总算泡上温泉的猴子一样神情陶醉。从他那如同去黑市采购了物资的大背包里,滚出圆滚滚的大南瓜和色泽鲜艳的柚子。
“哎呀,这柚子看上去不错。”夫人说。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为人。”
“我就讨厌洗澡。”菖蒲池画师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进浴缸头皮就发痒。”
“这个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洗一次澡。从以前就这样。”
“可是菖蒲池先生,”淀川教授惊讶地说道,“不洗澡头皮才会发痒吧?”
“痒的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就不痒了,以后无论多久不洗也不会觉得头发痒。所以最重要的,是忍住刚开始的那股痒劲儿。”
“讨厌!脏死了!”夫人皱起眉头。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不过我很喜欢洗澡。在实验林里拿个大铁罐烧水,等热了之后全身泡进去。漆黑的森林里静静地飘着雪花,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会产生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宏大感觉。再铲一点积雪放入杯中,倒入威士忌小酌一番,可真是欲仙欲死啊。”
淀川教授从被炉里爬出来,拿起菜刀利落地切着南瓜开始煮甜点。边煮边跟我们聊天,“芋头、章鱼、南瓜——据说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但是我都很喜欢啊,你们说我内心是不是也很少女?”还说,“南瓜富含β胡萝卜素和维他命C,对身体好。”接着又说,“我在中国内陆地区,看到有人将长得巨大南瓜掏空住在里面,感觉就像被南瓜怪兽吃掉了一样。”教授话匣子一打开,有用没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听得我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惊叹不已。结果他煮的东西基本上都自己吃光了。吃饱喝足后,教授起身准备离开,“这个点儿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山里了。”
我出门送教授到三井寺站。我们沿着静静流淌的琵琶湖排水渠往前走,路旁街灯点点,闪烁着柔和的光。
教授警戒地环顾四周后,悄悄对我说:“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快到了,那帮人差不多也该着急了吧?”
“我可不会给他们准备什么下锅的狸猫。”我说。
“你当初说要加入星期五俱乐部时我还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还真是高明的战术!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他们少了提供狸猫的人,只能大失所望。”
“活该,哈哈哈。”
“不过,有寿老人在,他们说不定还留了后手。特别是天满屋!这人非常可疑。”
“是啊。”
“关键时刻,我会冲进去营救狸猫。”
街灯下,教授露出无敌的笑容。他那因山中艰苦生活锻炼出的精干侧脸,燃起熊熊的狸猫爱,显露出为救狸猫免受下锅之灾,不惜突袭宴会现场的坚定决心。
狸猫喜欢圣诞节,没什么特别的庆祝理由——这点实在不错。
下鸭家每到圣诞节都会吃炸鸡,观赏矢四郎点亮的绚丽灯饰。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无法参加,内心十分寂寞。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当那股“可以让熊孩子停止哭泣”——哈兰·山德士大叔[译者注:肯德基品牌的创始人。]秘传的香料味儿从玄关处飘来时,我的心情立刻欢腾起来。到访的是南禅寺玉澜。
“我为防被人跟踪,一个人翻山越岭跑过来的。伯母让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玉澜脖子上围着跟大哥一样的情侣红围巾,手里抱着给我送来的炸鸡盒子。她向菖蒲池画师行礼自我介绍后,瞄到放在被炉上的棋盘,“这都是什么啊!”忍不住大叫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肯定棋艺精湛吧。”
菖蒲池画师温柔地说道,玉澜不禁脸红起来。
之后,我跟玉澜在冬日的庭院里聊天、闲逛。
玉澜说她今晚被邀请参加纠之森的圣诞派对。矢四郎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回来的零部件,组装出了非常壮观的灯饰。
“听说夷川吴一郎也会来。他一直协助矢一郎的工作,真的好热心啊,以前明明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成长为出色的狸猫了。”
我向玉澜打听我逃匿后京都市内的情况。
自从我在六角堂触怒弁天,狸猫界的态度就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怜的矢三郎,再见了!”的达观心态;另一种是“要是矢三郎被吃掉的话,自己就不用担心被煮了”的毫不掩饰的安心感。
八坂平太郎虽然也担心“矢三郎不要紧吧?”,但已经着手准备去夏威夷的旅行了。他在祇园绳手的事务所也处理掉了,狸肚子里暗自盘算着,等新年出席完大哥和玉澜的婚礼后就马上出去旅行。
“他又不是自愿当伪右卫门的,巴不得早点引退呢。”玉澜说。
“只要不是像大哥那样的变态,多数狸猫都对伪右卫门避之唯恐不及。”我说。
“那这次是谁为了那个变态几乎掉了一层皮啊?你的小命现在就像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觉得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没资格调侃矢一郎。”
“所以说,下鸭家就是变态家族啰。”
“啊啊,那我岂不是个要嫁入变态家族的变态吗?”玉澜踢着落叶咯咯笑。
然后她盯着地上的落叶,露出一抹悲伤的表情,“……红玉老师将你逐出师门了。”
“是吗,果然如此。”因为早已料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天狗有天狗的自尊,狸猫有狸猫的矜持啊。”
“这次明明是老师强人所难。”
“等余波平息后再说吧。老师终归少不了我照顾。”
以前被弁天唆使制造魔王杉事件后,我也曾远离老师身边。但那次是我自行禁足于师门,真正被宣判逐出师门这还是第一次。
看着光秃秃的树干在冷风中摇曳,我脑海中浮现出红玉老师弓着背,坐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的身影——把冰凉的不倒翁当作弁天的美臀紧抱在怀里,品尝着红玉波特酒,在漆黑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的红玉老师。
“玉澜,我能不能拜托你给老师送点东西?”
“交给我吧。”
“棉花棒也别忘了带去。要是没了棉花棒,老师耳朵一痒就会吹起小旋风。”我提醒道,“不过,也就是微风而已啦。”
“别担心,我会看着办的。”
“照顾那个天狗可麻烦了,真的特别难伺候。”
“……矢三郎真的很喜欢老师呢。”
“这种事千万别对别人说,有伤体面。”
听到我这么说,玉澜笑而不语。
我就这样藏在菖蒲池画师家,迎来了伪右卫门选举的前夜。
这天晚上,我钻进靠庭院一侧的缘廊下,团在染满画师烟味的旧毛巾里。就在刚才,园城寺的狸猫们还在庭院里转悠,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难以入睡,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着前腿上的毛。
冬日的夜晚,静寂无声。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我总是会想起父亲变成火锅那晚的事。此刻,纠之森里的大哥他们,还有旅途星空下的二哥,应该也在想着父亲吧。
我是在去年秋天,从淀川教授那里得知父亲临终前的情形。
先斗町料亭里空寂的房间,鸭川对岸辉煌的街灯,笼子里父亲胖墩墩毛茸茸的身影……我能清楚地在脑海里描绘出那晚的情景,仿佛亲眼目睹一般。听到事情经过的那晚,淀川教授分给我用锡纸包的饭团,我当时嘴里嚼着凉饭,觉得那味道一定跟父亲最后吃的饭团一模一样。
回想着这些,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吧啦吧啦、好像薄玻璃破裂的声音。
干枯的树木眼看着覆上一层白霜,冻得屁股疼的寒气从地面匍匐而来,瞬间将被扫到一起的枯叶冻得雪白。我从缘廊下爬出来,眼前满庭树木盛放出樱花般的冰花,晶莹透亮的花瓣在空中轻轻飞舞。周围充满了异样的白光。
树丛那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弁天。
逼人的寒气冻得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宛如少女般青涩。她抬头望着乱舞的冰花,眼神寂寞空洞。被红玉老师掳来的那一日,弁天是不是也带着这种寂寥的表情,伫立在白雪皑皑的琵琶湖畔?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陶瓷般的脸颊滚落。
“你怎么哭了?”我问。
“觉得你可怜,”她说,“因为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有微弱的光亮。
“原来是梦啊。”我心有余悸地从缘廊下爬出来。
从树干的缝隙间望去,暗蓝色的天空已经渗出爽朗的黎明之色。
我打着哈欠在庭院里闲荡,敲了敲水桶里表面结的冰,吸着清晨冷得冻鼻子的空气,吐出白气嘟囔了句:“早上了。”
今天是决定伪右卫门的日子。
——也正是家父的忌日。
——还是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的日子。
狂风暴雨的一天,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这一天,大哥跟我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
为了不吵醒母亲和矢四郎,他悄悄起身,踏着落叶漫步于清晨的纠之森。冬日的森林沉浸在苍白清冷的朝雾中。
大哥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在父亲的将棋盘前坐下,开始冥想。大脑逐渐清醒,浑身充满力量。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哥在心里默念。
不久,母亲吐着白气走过来,在大哥旁边轻身坐下。
“终于到这一天了。”母亲说。
“是啊,终于要开始了。”大哥说。
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纠之森的天空逐渐变亮。
这天上午,矢四郎要先去一趟伪电气白兰工厂。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解读闪电博士的实验笔记,连日来往返于实验室。虽然他目前还只能做出让人难以下咽的失败品,却气宇轩昂地宣称:“就差一点点!”
“别胡乱做实验哦,再怎么说电都是危险的东西。”
“嗯,我会注意的。大哥你也加油。我会带着成品去庆功宴的。”
矢四郎背着塞满笔记本和书籍的背包出了纠之森。
很快大哥也开始做出门的准备。他要先出席跟南禅寺正二郎那些年轻狸猫的预祝会,再前往二代目的宅邸参加长老会议。
母亲擦着打火石为大哥送行。
“我在红玻璃预约了庆功宴,等长老会议结束你就来跟我们汇合。矢三郎晚上应该也能回来吧。”
母亲抬头看着大哥坐在自动人力车上的炫目身影,不由得发出感叹:“啊啊!你终于要成为伪右卫门了。”
“……父亲应该会为我骄傲吧?”
“当然,总一郎一定会以你为荣的。他会在那个世界开心地放声大笑!”
“那么,我这就启程了。妈,等我的好消息。”
于是,大哥从纠之森出发了。
自动人力车疾驶着穿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进了出町柳。下鸭三角洲河边有一排绑着粗草绳御寒的松树,老鹰在空中翱翔。像春日般和煦的阳光照在鸭川沿岸,呈现一片祥和的景象。
大哥让人力车沿着鸭川向南奔驰。
一想到终于要继承父业成为新伪右卫门,大哥就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我总算可以洗刷“一群不成器,没能继承下鸭总一郎衣钵的孩子”的污名。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母亲会高兴,玉澜也会高兴。下鸭家终于能恢复昔日的荣耀,狸猫界在我的领导下也将有所发展。大家也许会造一座我的铜像来赞美我的光荣,说不定还会有鸽子在铜像的鼻尖上拉屎。
沉溺于幻想中的大哥,不由得喜笑颜开。
大哥乘坐人力车来到四条大桥西侧的东华菜馆。他用手拍了拍脸,收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鼓足干劲。被优雅的老式手摇电梯送上楼后,看到一身和服打扮的玉澜站在走廊上迎接他。
“大家都到了。”南禅寺玉澜说着,牵起大哥的手带他走进宴会厅。
铺着地板的宴会厅里排着数张黑色圆桌,南禅寺正二郎等数只狸猫在焦急地等待大哥到来。面向鸭川的窗口射进来的炫目阳光,溢满整个房间。眼下的四条大桥人头攒动,河流对岸伫立着南座大屋顶。
南禅寺正二郎已等得不耐烦,喝起了绍兴酒,看到矢一郎来了慌忙用手捂住杯子。玉澜看到后呵斥道:“你竟然已经开始喝了?!”正二郎不由得露出苦笑。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矢一郎。”正二郎笑着说,“接下来只要等待好消息就行了。”
身上裹着僧衣的夷川吴一郎也站起来行礼,“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吴一郎,现在说恭喜还太早。”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矢一郎。”
围绕在大哥身边的狸猫们,手里拿着倒满绍兴酒的酒杯纷纷起身,一齐为了肩负起狸猫界未来的伪右卫门,为了下鸭家的光荣干杯。
所有人都笑着,仿佛大哥就任伪右卫门已经板上钉钉一般。
大哥望着窗外一片广阔祥和的街景,陷入了沉思。这时玉澜靠过来小声说:“你在想矢二郎他们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大哥吓了一跳。
“我当然知道,因为任何时候你都在惦记着他们。”玉澜笑着说,“矢三郎很享受他的逃亡生活,矢二郎一定也没问题的。现在这时候他大概已经到四国了吧。”
“……我就是操心的命。”
“我知道,不过今天你就专注于自己的事吧。”
这一天早上十点左右,二哥在JR南小松岛站下了车。
小松岛是德岛县(旧名阿波)濒临纪伊水道[译者注:位于日本纪伊半岛与四国东岸之间的海域。]的城市,很久以前就是连接四国与关西的海上交通要冲。小松岛作为“阿波狸合战”的发生地广为人知,而传说中的主角——日开野金长的子孙,现在仍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对方可是名门,一定不能失礼。”
二哥在车站的厕所里变身成西装笔挺的模样。出了车站,只见除了红白分明的待客出租车以外,来往的行人很少,街上空荡荡的,广场的角落有尊很小的狸猫像。
二哥在小松岛的街头朝着金长神社徒步而行。沿途的街道两旁有银行和港口运输公司的办事处,明媚的阳光照在街头暖洋洋的。也许是海边城市的缘故吧,总让人觉得跟京都天空的颜色不太一样。
京都的下鸭家与阿波的金长一门,从很久以前就有往来。
关于江户时代的阿波狸合战,据说当时恰巧逗留在小松岛的下鸭家祖先助了金长一臂之力——这个传闻实乃明治时代的吹牛大王下鸭铁太郎捏造的,可信度基本为零。不过下鸭家与金长一门历代悠久的交往,似乎的确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喜欢旅行的祖父巡游四国八十八处名胜时,曾在金长家落脚;父亲也曾屡次到访四国。金长一门来京都时,下鸭家也会照顾得面面俱到。金长会给我们兄弟讲阿波狸合战的传说,然后我们兄弟几个就统统被第一代金长——同为狸猫,却非普通狸猫可比——的奇闻轶事给迷住了。
过了中午,二哥总算走到了金长神社。
神社周围,是冬季干涸的广阔水田与住宅地。
钻过表面浮现斑斑黑渍的石造鸟居进入神社,只见石板路上落满了枯叶。绕过右手边的净手处,一直往里走就是正殿,上面挂着写有“金长大明神”的大红灯笼。油钱箱对面放着四斗樽[译者注:容量为四斗的酒桶。]和神轿[译者注:祭祀时抬神体或神灵的轿子。]。还有授予第一代金长的“正一品”题字,几个大字威风凛凛。继承第一代金长伟大血脉的狸猫们,一直是以这个神社为根据地的。
但此刻,神社内却丝毫没有狸猫的气息。
“应该是这里没错啊……”
转到大殿后面,二哥突然停下脚步。
一个手里摇着狗尾草的年轻女孩靠在大殿上。
明明是冬天,她却穿了一身明亮的蛋黄色连衣裙,在寒风中还光着脚,不经意垂下的淡褐色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燃烧。与狂野的打扮相比,她望向二哥的目光却异常清澈美丽,看起来她应该是只狸猫。
女孩无言地轻轻向后一跳,谨慎地与二哥保持距离。
“请问你是金长一门的族人吗?”二哥开口问道,“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其实……”
二哥刚向前跨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身体瞬间被吸入地面。大吃一惊的二哥变回青蛙的模样,等回过神来时已身在洞穴底部。
二哥生气地鼓起嘴抬头望向天空。
刚才的女孩从洞穴边缘向里面探头张望,看到二哥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还以为是狸猫,没想到竟然是只青蛙!”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会变身的青蛙,你一定是蛙界有名的青蛙吧?”
“我是狸猫啊,不是青蛙。”
“骗人!哪有这么光溜溜的狸猫?”
“我没骗人。因为我变成青蛙的时间太长了,所以稍不留神就会变回青蛙的样子。我真的没少长毛啊。”
“哎呀,真的好奇怪!奇怪的家伙。”女孩歪着头咯咯地笑着说,“为什么一直要变成青蛙?因为可爱吗?我也经常变成青蛙。当青蛙真不错,冬眠的时候可以钻进洞里,它们肯定是很会挖洞的家伙……虽然吃虫子有点恶心。”
她就这样把二哥撂在一边,一个人开始自说自话。
“这洞是我挖的。虽然爸爸不让我挖洞,但如果不能挖洞我还不如死了好。我一定是为了挖洞才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反正我是个性格扭曲的人,以前怎么叫也不肯从洞里出来,待在洞里感觉特别安心。不过,我至今还未挖出理想的洞穴,所以每天无视爸爸的牢骚,专心研究挖洞。”
“你是个艺术家啊。”二哥勉强想到一句附和的话。
“对对对!艺术家!挖洞也是一门艺术。”女孩听到二哥的话,露出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
“……不过,偶尔会有冒失鬼掉到我的洞里来。”女孩突然捂住嘴,带着略微抱歉的神情望着二哥,“……我怎么对你说了这么多。”
接着她伸手从洞底把二哥拾起来,捧在手上凑近鼻尖闻了闻。突然,她的表情一下子亮起来,“你是下鸭家的狸猫吧?你还让我坐过伪睿山电车,你不记得了吗?”
二哥回忆起跟父亲一起拜访金长一门时的情景。
在父亲的催促下,二哥变成伪睿山电车给大家助兴。夕阳西下,他满载着金长一门的狸猫们在田间疾驶,博得一致好评。那时候,有个小女孩紧贴着驾驶室窗口,兴奋地大叫着:“好厉害啊!好厉害!”当时金长还很高兴地说,家里那个一直蹲在洞里不肯出来的女儿,今天难得出来了。
“原来你是下鸭家的狸猫啊,我这就带你去爸爸那儿。”女孩高举着二哥,像要将他捧上天一般,“啦啦啦,小青蛙~♬”她嘴里唱着歌,钻进了大殿的地板下。
那会儿,我正坐在菖蒲池画师家的缘廊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
午后舒适的阳光照在庭院中,菖蒲池画师和夫人在房间里铺了被子亲密地午睡着。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到烟斗斗钵里烟草滋滋燃烧的声音。
上午跟画师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还听到门前小巷传来自行车往来的声音,以及放寒假的孩子们玩耍的声音。而现在,周围安静得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唯一在动的,只有从烟斗里冒出来,逐渐消失在透明阳光下的烟。
“现在,大哥差不多该出发去狸猫选举会场了吧。”
我坐在缘廊上晃着双腿,突然听到四脚兽踩踏枯叶的细微声音,只见庭院灌木丛中出现了一只狸猫的身影。我当时还在想,“哎呀,来了一只可爱的狸猫。”结果下一瞬间就现出原形。烟斗“当”的一声掉下来,我慌忙用茶水将烟草的火浇灭。
“你别突然出现啊。”我说。
夷川海星在庭院里一屁股坐下,笑着对我说:“我来看你啦,谁叫你都不来看我。”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还在逃亡的人。”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区区一只狸猫,竟然敢找天狗的碴!”
“喂喂,我这可是为了狸猫界的大无畏精神啊。”
“少胡扯,你只是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的吧?掉进锅里也是咎由自取。”
这么吵下去可不行!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在人类的庭院里跟未婚妻拌嘴。于是我跳下缘廊,带着海星穿过灌木丛,来到被枯草覆盖的干涸池底。
当我听说海星是从伪电气白兰工厂逃出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你说‘逃出来’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吴一郎哥哥太奇怪了。”
夷川吴一郎时隔十年回到京都以后,一直十分活跃,完全不像曾经抛却尘缘的毛和尚。在我大哥就任伪右卫门一事上,他主动帮忙接管狸猫界的工作,并跟着大哥四处奔走与各位长老会面,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毫无怨言。在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方面也是,他展现出精明卓越的才华。海星的工作眨眼之间都被他接手了。金阁和银阁倾倒于吴一郎非凡的领导才能,对他言听计从。
“因为吴一郎是家族的统领,所以才这么拼命吧?”我说。
“大哥以前根本不是这种狸猫。”海星说。
“都过去十年了,吴一郎也会改变的。”
“不止如此,还有更奇怪的事。”
海星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人无法置若罔闻了。
数日前,海星在工厂院内闲逛的时候,看到祭祀闪电博士的稻妻神社附近有可疑的人影出没。那神社是夷川家的圣地,就连工厂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靠近,更何况是外来人士。
海星正要出声喝止,却见夷川吴一郎快步赶到,与那可疑人物握手。海星在暗处偷窥,看着两人就那样进了稻妻神社,好像在密谋什么。
“与哥哥密谋的人就是那个可疑的幻术师。”海星说。
“等等,你是说吴一郎跟天满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我震惊了,那怪人的一口假牙般明晃晃的白牙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的确很可疑。”
自那以后,海星就在吴一郎身边暗中监视,但始终抓不住吴一郎的把柄。没过多久,海星反而察觉自己被监视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夷川亲卫队的狸猫暗中跟着她。一逼问他们就装傻充愣,除了吴一郎没人会命令他们这么做。
“而且,吴一郎大哥好像并不打算恢复我们的婚约。”
“但是他跟大哥说,明年会正式对外公布这件事。”
“他那是碍于矢一郎先生的面子,拿父亲的守孝期当借口。总之,吴一郎哥哥隐藏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接着,海星又得意地说道:“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留了封书信说‘我要跟矢三郎私奔’就跑出来了。大哥肯定会吓一跳。”
“你……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说什么小肚鸡肠的话。”
“都恢复婚约了,再要私奔不是本末倒置吗?”
海星还想反驳什么,忽然闭嘴了。她盯着灌木丛的方向,湿润的鼻尖呜呜地哼了几声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也回头去看树丛,但除了层层叠叠的光秃枝干外,什么也没发现。
海星不安地低声说:“哪里在开庆典吗?我怎么听到民谣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树丛深处传来“啪”的一声类似弹簧崩开的干涩声音,有什么东西划破长空飞了过来,海星发出短促的悲鸣应声倒下。我慌忙跑到她身边,“怎么了?”摇晃她的身体。她用失焦的双眼看着我,前腿抽搐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传来天满屋爽朗的声音:“噢噢!”
从树丛深处现身的天满屋,在心爱的红衬衫外面加了件豪华的毛皮披肩,手里拿着金光闪闪的德国制空气枪,像一个从北国来的暴发户猎人。不知他刚才是如何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的。
我拖着海星,试图逃离天满屋,但是失去意识的未婚妻像块石墩一样沉重,我又没法变身抱起她逃走。事到如今,我只能痛恨自己这极不方便的四条腿儿。
“再来一枪!”这时候天满屋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脖子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同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一股灼烧感扩散全身。
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眼前的景色逐渐远去。
从像长长隧道那一头的狭窄景色当中,裹着厚厚毛皮的天满屋大步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的大笼子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
然后,我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最后烙印在我眼底的,是天满屋那口如假牙一般纯白的牙齿。
金长神社阴暗的地板下面,有无数个狸穴。
金长的女儿变回狸猫的样子,背着二哥,钻进一个大的洞穴。洞穴逐渐变得开阔,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条用砖墙加固的隧道,再往前走,看到一盏昏暗的手提油灯,随即来到一个气派宅邸的走廊上。
“我们刚刚通过的就是金长的狸穴。”
金长的女儿和二哥变成人类的样子继续前行。
弯弯曲曲的木地板走廊一直向前延伸,两边排列着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聚拢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狸猫,他们亲切地跟路过的金长家女儿打招呼。当中有的房间里是巡礼者[译者注:朝圣者。前往四国地区八十八名刹的人。]打扮的狸猫;还有的是一家其乐融融坐在矮桌前的狸猫。可以看到每个房间都附带缘廊和庭院,院子外好像是白色灰浆围墙。每个庭院上方的天空各不相同,有的房间外飘着盛夏积雨云;有的房间拉窗紧闭,外面持续下着冷雨。
“这里的房间,全都是白峰相模坊大人的内宅。”女孩光着脚板吧嗒吧嗒地边走边说,“所以说,金长一门是借住在相模坊大人的宅邸里。”
“这里到底有多大啊?”
“非常非常大,光想象一下都觉得好累。而且不只是大,面积和布局还经常会发生变化。有时候相模坊大人会过来拆下几个房间带走;有时候又会带着新的房间过来,与原有的组装在一起。每当那种时候,狸猫们都要搬家,闹腾得不得了。”
不久,他们来到一间像宴会厅一样宽敞的房间。
缘廊外面是爽朗的初夏天空,庭院的晾衣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手巾,像彩旗一样在空中飘荡。房间中央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欣赏一排年代久远的相机收藏品。
其中一人身着白底黑色粗条纹浴衣,领口豪爽地大敞着,露出大片胸毛,脖子上挂的小葫芦在胸前晃来晃去。这人一脸大胡子,整个身体圆滚滚的,虽然变成人类的模样,但浑身上下散发出隐藏不住的浓郁狸气。十有八九就是第十八代金长。跪座在他旁边的男人一丝不苟地穿着和服,一直笑眯眯的,眼镜还反着白光。这人应该就是金长一门赫赫有名的参谋——藤木寺之鹰。
两只狸猫中断了对照相机的讨论,惊讶地看着走进来的二哥。
金长的女儿向他们介绍二哥后,说了句“没我什么事了”就干脆地退了出去。
二哥来到金长跟前正坐行礼,“好久不见,在下下鸭总一郎的次男矢二郎。非常高兴看到金长大人您依然健朗。”
“哎哟哟,原来是下鸭家的。”
金长和鹰慌忙坐直身体,对二哥回礼。
这时候,二哥发现房间里还有只狸猫。只见房间角落里铺着一条脏兮兮的被褥,一个和尚模样的秃头男子躺在那里鼾声大作。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面,右手还握着没吃完的饭团。同样,丝毫不掩饰身上散发出来的狸气。
“是金长家的食客吧。”二哥心想,“还真是把这儿当自己家啊。”
二哥向金长他们讲述京都狸猫界的近况:担任伪右卫门的八坂平太郎引退后,下鸭矢一郎将接任伪右卫门,矢一郎早晚会亲自来这里拜访。二哥还表达了下鸭家的心愿:两家人到父亲这辈为止一直友好往来,希望今后也能将这份情谊延续下去。
金长喜笑颜开,“是嘛,要继任伪右卫门啊,矢一郎如今也是出色的狸猫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只要是总一郎的儿子有事相求,就算让我金长掉一层皮也在所不惜。”
“……哎,说起来总一郎实在是太可惜了,英年早逝。”藤木寺之鹰悲痛地说道。
金长也深有感触地应声道:“谁说不是呢。”他悲伤地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脖子上的葫芦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响。
二哥压低声音,将去年大白于天下的夷川早云的阴谋娓娓道来。了解了早云陷害父亲掉进铁锅的来龙去脉,金长皱起粗眉说了句:“太过分了!”
“不过如今叔叔已经亡故,下鸭家与夷川家也达成了和解。”
“那么,现在夷川家的首领是谁?”
“幸好夷川家的长子吴一郎回了京都。”
听到二哥的话,金长与鹰一脸茫然。
“这就奇怪了。”鹰歪着头不解地说,“夷川吴一郎还在这里啊。”
这次轮到二哥一脸茫然,“……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错,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金长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修行,本人呢,好像有所顿悟又好像还没开窍,反正是个奇怪的毛和尚。我本以为他在室户岬大彻大悟,但后来又发现那只是我的错觉。不过说到吃,倒是一只狸顶十只狸的饭量;睡起来也是,一躺下就能睡个三天三夜。也不知为何,这家伙啊,跟我挺投缘的。”
这时,从房间角落传来慵懒的声音:“你们好像在聊什么奇怪的话题啊。”
“哎呀,吴一郎,你总算醒啦。”金长招呼他。
直到刚才还鼾声大作的和尚坐了起来,手上变得干巴巴的饭团顺势滚到胸前,他慌忙抓起来塞进嘴里。
“京都的那个家伙硬要自称吴一郎也可以,但……”和尚盯着二哥,抚摸着自己脏兮兮的光头,“那人要是吴一郎,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下午三点左右,大哥他们意气风发地从东华菜馆出发了。
他们走在四条路上,大哥一马当先,参加预祝会的狸猫们跟在大哥身后。在南禅寺正二郎的眼里,大哥的背影已经透着一股伪右卫门的气势。
长老会议在二代目的宅邸召开。大哥他们来到大楼前,看到以八坂平太郎为首的狸猫界魁首身着和服,挤在玄关前。
“各位,今天请多多关照。”大哥低头行礼。
狸猫们一只接着一只爬上楼梯,来到屋顶。上面早早就日暮黄昏,还刮着冻屁股的飕飕寒风。
二代目站在庭院的煤油灯旁,迎接到访的狸猫。
“欢迎欢迎,诸位狸猫。”
二代目为了腾出地方给狸猫开会,特地调整了宅邸的摆设。
原本摆放井然的西洋家具,统统堆到客厅里面的墙角处。经过周密计算,一层层往上堆叠几乎挨到天花板,最上面放着二代目的长椅。这堆成一墙的家具,保持着独特的天狗式平衡。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像玻璃城堡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地板上铺着看似能承载一百只狸猫飞上天的波斯地毯。
“我就在这上面旁听。”
二代目轻轻一跃,坐在高高的长椅上点着了烟斗。
波斯地毯上摆了一排的坐垫,长老们坐镇其中。
由八坂平太郎带头,狸猫们一起向二代目拜伏。
“百忙之中,感谢您莅临狸猫会议。接下来我等磨磨叽叽的会议进程,也请您多多谅解。”
“无妨,八坂平太郎。你们就照自己的方式办吧。”说着,二代目露出疑惑的表情,“说起来,怎么不见矢三郎?”
“那家伙惹怒了弁天大人,如今还在逃亡中。”
“哎呀呀……他也是只日理万机的狸猫啊。”
于是,在豪华的波斯地毯上,长老会议正式开始。
这长老会议,还真是优哉游哉地缓慢进行。伴随着咕嘟咕嘟冒水泡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长老们很快就打起瞌睡,游走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缘。在这个世界的会场与那个世界的会场来回奔波,或许能综合这个世界的事与那个世界的事,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讨论?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南禅寺玉澜身处末席,密切观注着会议的进程。
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安营扎寨的二代目。
二代目跷着大长腿坐在长椅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在豪华吊灯的周围制造出烟云。
“狸猫竟然还要开会,对天狗来说一定很稀奇吧。”
玉澜这样想着,环顾起周围表情严肃的狸猫。
这时候,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哪儿都不见夷川吴一郎的身影。
这会儿,母亲一直在纠之森里担惊受怕。
下午三点半左右,冬日的太阳已经西斜,母亲在纠之森的树荫下感受到日暮悄然而至。干枯的落叶被冷风吹得在地上打转。
越是一个人陷入沉思,不安的念头越不断闪现。平常母亲总是自夸,在下鸭家数她心最大!这话也不算言过其实。但今天毕竟是父亲掉进铁锅的忌日,母亲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总一郎,总一郎,你一定要保佑孩子们!”
母亲呼唤着亡父,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忽然接到矢四郎的电话,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从寝床上捡起电话一听,电话那头传来矢四郎的抽泣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怎么办啊妈妈,我引起事故了。”
“什么事故?”
“实验室变得一团糟,金阁和银阁非常生气。但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点!你等着,妈妈这就过去。”
母亲变成黑西服王子从寝床飞奔而出,宛如韦驮一般在参道上疾走。她穿过马场,跑到下鸭大道,叫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大喊道:“到夷川发电所,全速前进!”
十五分钟后,母亲穿过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大门。
爬满常春藤的砖瓦旧馆和仓库林立的工厂内异常安静,西斜的阳光将工厂积满灰尘的窗户染成了蜜橘色。夷川家专用的消防车停在工厂玄关前,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母亲爬上楼梯走上长廊,很快就听到喧嚣声。
矢四郎的实验室门前拉着消防水管,身穿消防服的夷川亲卫队四处奔走。走廊上到处都是烧剩的残渣和泥水,泥泞不堪。走廊一边的窗户都碎了,玻璃散了一地,冷风呼呼地往里吹。人群当中,母亲看到露着尾巴的矢四郎意志消沉地靠在墙上。她连忙跑到矢四郎跟前,冷不丁从走廊向实验室里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
实验室内像被风神大人光顾了一般乱七八糟,机械的碎片与烧剩的残渣混杂在一起。母亲总算明白这场事故的严重性,她突然害怕起来,又是用手抚摸矢四郎的脸颊,又是拉拉他的耳朵,还仔细检查他的尾巴有没有烧焦。
“我没事。”矢四郎低声道。
“什么叫没事?你看看周围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时,金阁身着金光闪闪的消防服,从一群身着消防服奔波忙碌的狸猫当中,得意扬扬地走过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金阁煞有介事地说明了事故经过,似乎是矢四郎开发中的伪电气白兰制造机失控,造成意想不到的化学连锁反应,结果引起了爆炸事故。那时候矢四郎正好出去休息才幸免于难。
“我倒想问问,你们下鸭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个伪电气白兰工厂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的爆炸事故,当时我在自己房间听到爆炸声吓得尾巴都蹦出来了。”
“这太奇怪了,那东西根本不会爆炸!”
“外行说的话如何能让人信服?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种事。吴一郎大哥好心好意将实验室借给你用,你竟然造成这么大的事故,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这简直是恩将仇报!”
“我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矢四郎打算进入实验室,结果被金阁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外。
“绝不允许你进去毁灭证据!收集现场证据是我们的工作!”
“嗯,我说金阁,”母亲说,“发生这么大的骚动真是抱歉,不过现在就下判断是不是太早了?既然矢四郎都这么说了,我觉得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以为说句误会就没事了?现在实验室都炸了,母亲大人!”
“我不是你母亲!”母亲用严厉的口吻纠正。
“……总之,因为这个实验室发生爆炸,造成厂内电器系统紊乱,生产线都停止作业。我们损失惨重,简直前所未有!夷川家会正式要求下鸭家赔偿损失。你们做好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的心理准备吧!”
“海星在哪里?让我跟海星谈谈。”
“海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近大哥不让她插手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经营,她有些闹别扭。真是敏感多疑的年纪啊。”
“发生这么大的事故,她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不像海星的作风啊。”
“我拒绝帮你叫海星。有本事自己踏进她的房间试试,什么‘毛茸茸的马粪’啊,‘细菌球’啊……她骂的话可难听了,一次次伤害我纤细脆弱的灵魂。”
海星不现身,母亲觉得此事更可疑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母亲抱紧矢四郎问道。
这时,银阁身着银光闪闪的消防服,从到处是残渣碎片的实验室里走出来。“哥,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他将一个金光闪闪的细长机械交给金阁。
金阁用那可怕的文明利器指着矢四郎的鼻尖问道:“为什么你实验室里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这是二代目一直在找的德国制空气枪吧?害我们可怜的父亲在有马温泉丧命的,就是拿这东西开枪的家伙。”金阁瞪着母亲和矢四郎说,“为什么这种东西在你的实验室里?”
母亲与矢四郎紧紧抱在一起,一脸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母亲和矢四郎回头一看,夷川吴一郎一脸哀伤地站在那里。
矢四郎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二哥完全不知。他目前乘坐南海渡轮,在纪伊水道缓慢前行。
二哥站在甲板上,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下,望着逐渐变远的德岛港。只见那边整齐排列的仓库、水泥工厂,还有红白分明的烟囱都变得越来越小。渡轮行驶在日暮的海上,目的地是对面的和歌山港。
“本来还想再旅行一段时间呢。”
二哥从扶手处探出身子,向远处的阿波之国挥手告别。
金长一族的狸猫十分热心,对见到吴一郎后一脸震惊的二哥提出忠告:“总之,你们还是先回一趟京都比较好。”他们穿过狸穴,爬出金长神社的地板时,遇到了还在继续艺术性挖洞的金长家女儿。只见她露出扫兴的表情,“这就要走了?”金长向她诉说事情经过后,她主动开车将二哥和吴一郎送到德岛港。
“世上到处都有好心的狸猫啊。”
二哥这么想着,吴一郎吸溜着泡面靠过来,“离阿波之国越来越远了啊。”他嘟囔着,望着逐渐远去的港口。
从金长神社赶往德岛港的路上,吴一郎也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渡轮出航时间迫在眉睫,他却还在小卖部买吃的,把二哥急得火烧火燎。
“不好意思。”吴一郎说,“我睡了太久,所以肚子饿得不行。”
二哥上下打量这位曾经的同窗。眼前这只吸溜着泡面,全然一副破戒和尚模样的狸猫,怎么看都不像当年那个在树荫下诵读佛典的吴一郎。不如说首先现身于京都的那只,还更像过去的吴一郎。
“你经历了不少艰苦修行吧,吴一郎。”
“如果吹嘘自己的修行,就离大彻大悟还远着呢。”
“你悟道了吗?”
“没有,早着呢。哎呀呀,未悟道者不能食啊。”
说完吴一郎继续吸溜着他的泡面。
二哥向吴一郎讲述他离开京都期间发生的事。
即使听到自己的父亲陷害同类,晚节不保,最后被人类所害,吴一郎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父亲到死,都很有他的风格啊。”
“你不伤心吗?”
“父亲只是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介毛球的生死,于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父亲虽然是只阴险的狸猫,但也有自己的矜持吧。事到如今,父亲已亡故,我觉得世上偶尔出现几只像他那样的狸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吴一郎用无比清澈的眼神看着二哥,“抱歉,对你来说他毕竟是杀父仇人。我向你道歉,矢二郎。”
“算了。”二哥如今也懒得生气。
“话说,变成我的那家伙到底是谁呢?”吴一郎饶有兴趣地问。
“至少在我看来,他更像真正的吴一郎。”
“回到京都就能跟那个冒牌货见面了,我好期待!遇佛杀佛,遇己杀己。顺便在亡父灵前念一段阿呆陀罗经[译者注:(讽刺时事的)说唱曲艺。僧人打扮的艺人边走边唱,挨门乞讨。]吧。”
两人在寒风中打着哆嗦,望着辽阔的天空和大海。
“问题解决后,我想再拜访一次四国。”二哥说。
“那敢情好,”吴一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附和,“金长家的女儿一定很高兴。”
“你笑什么啊,吴一郎?”
“我没笑什么啊,矢二郎。”
二哥想起在德岛港的渡轮口,金长家女儿跟他道别时的情景。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大冷天光脚站在那里对二哥说:“要再来哦!下次来,要变成伪睿山电车带着我开到室户岬去。”目送二哥和吴一郎上船,她踮起脚尖大幅度地挥手道别,“Bon voyage!”[译者注:法语,“一路顺风”。]
二哥已经开始怀念起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吗?”吴一郎惊讶地瞪大眼睛,“真是个叫人无语的家伙。她叫星澜,‘星星的波澜’的意思。”
“宇宙的感觉……好棒的名字,跟海星很像。”
“那是自然,”吴一郎愉快地笑着说,“因为给她起名的人,正是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啊。”
我好不容易恢复知觉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头昏昏沉沉的,整个世界都晃得厉害。我试着将鼻子向上抬,碰触到冰凉的铁笼。笼子外盖着紫色的布,我什么也看不见。
“被算计了,这是直奔星期五俱乐部准备下锅吧。”
海星团在我身边,身子热乎乎的,她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看她满足的睡脸,一定是梦到巨大的温泉馒头[译者注:温泉地出售的日式点心,通常由当地的食材和泉水制作,馅多为红豆、栗子、糯米等,外皮用黑糖和面粉制成。]了。无论我怎么摇她,她都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她的毛蹭得我鼻尖发痒,忍不住“阿嚏”地打了个喷嚏。
笼子突然停止摇晃,当啷一声被放到地上。
我慌忙装睡,包在铁笼外的布被解开,天满屋凑过脸来朝笼子里张望。他身上裹着品位低俗的皮毛,看上去像公爵夫人的出行服饰。抓着笼子摇晃的手腕上带着黄金手镯,手指上胡乱套了许多戒指。浑身散发着暴发户的俗气,从哈哈吐出的白气当中,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仁丹[译者注:“森下仁丹”出售的口气清新剂,银色小颗粒状。]的味道。
笼子外热闹非凡的街头我多少有点印象,看来是被天满屋从琵琶湖畔带回京都市区了。用余光瞥了一眼天空,发现天空已经染上淡淡的桃红色。
“乖乖睡吧,小家伙们。”天满屋重新将笼子包好,继续向前走。
晃了十分钟左右,我听到打开拉门的声音,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打扰了。是我,天满屋。”
“是天满屋啊,辛苦你了。”
远处传来老人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经年累月的木头味道、榻榻米的味道、带着湿气的泥土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透过紫色的布飘进来。我脑海中勾勒出带中庭的宅邸景象。不久,天满屋将包裹的布轻轻解开。
“我将狸猫送过来了。”
这是一间阴暗寒冷的六叠大小的房间。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背对着壁龛,端坐在房间里。他身旁放着一尊染色象牙狸猫像,寿老人将它当作凭肘儿[译者注:席地而坐时靠于胁部,用以搁肘和支撑身体的用具。]支着,还不停用手抚摸。壁龛里挂的挂轴,是一幅狸猫望月图。寿老人眯起本就细细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笼中装睡的我。
“干得好,天满屋。这样就有下锅的材料了。”
“……那么,那个新加入的矢三郎,要把他除名吗?”
“就算是弁天小姐推荐的人,尾牙宴上不能带狸猫过来也枉然。弁天小姐这次可是看走了眼啊。”
“不过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小子,真的好可惜。”
“这种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过,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摊上了。老子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天满屋啊,帮人擦屁股实在是有失身份。”
天满屋说着,将私藏的德国制空气枪拿出来放在榻榻米上。
“用这家伙‘砰’地开了一枪。装的是麻醉药,这两只小狸猫只是睡着了而已,还新鲜着呢,它们估计会一直睡到下锅时。”
“你从哪儿弄来的狸猫?”寿老人问。
“在那个叫菖蒲池的画师的院子里。夷川特地好心告诉我,说有只狸猫在那院子里安了家,偷偷过去的话一逮一个准儿。我过去一看,好家伙,竟然有两只狸猫在幽会,真是天上掉下大馅饼。和和睦睦岂不美哉。狸猫这种生物啊,真是不可小觑的好色之徒。”
“呜呼哀哉,它们只能和和美美地在锅中相会了。”寿老人说道。
天满屋幸灾乐祸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下锅靠伙伴,处事靠人情’啊。”
竟然跟天满屋联手出卖同类——夷川吴一郎真是个不可饶恕的臭和尚!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把溜出工厂的海星卷进来吧。可现在就算认清吴一郎的真面目,被关在笼子里的我也无计可施。
“大花甲的日子快到了,我要吃狸猫火锅来滋补一下。”
寿老人起身拉开拉门,走到围绕着昏暗中庭的走廊上,天满屋抱着笼子紧随其后。他们走过宅邸后院,再穿过一个漆黑的仓库,来到一块被带刺铁丝网高墙包围起来的奇怪空地。
寿老人心爱的三层电车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那里。
一楼的最前头有驾驶座,寿老人钻进去操作了一番,整个电车的灯都亮了。驾驶座旁边安置着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寿老人将天狗的东西据为己有,莫不是妄图把京都的制空权握在手中?
寿老人在书斋的写字台前坐下,不客气地打量着天满屋。
“不过天满屋,看你这一身穿金戴银的,发达了嘛。”
“嘿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大笔钱财已落入我天满屋的囊中。因为夷川特别想要我心爱的空气枪,我就出了个良心价卖给他了。”
“可这枪不是还在你手里吗?”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撞了邪了!”
“你骗了夷川。”寿老人眯起眼睛。
“这话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这是在兜售梦想。”
“天满屋啊,你作恶多端早晚会下地狱的。”
寿老人的话音刚落,挂在书斋角落的地狱绘里吹出一股腥臭的强风。写字台上放的线装书,还有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挂轴都被吹得咔嗒咔嗒作响。天满屋抱着笼子,一脸畏惧地直向后退。
“今天也吹起了地狱之风。”寿老人坐在写字台前笑着说,“狱卒是不是快来接你了?”
“别说这么可怕的事,我可比一般人更眷恋这滚滚红尘。”
这时候,腥风变得更加强烈,忽然有人从地狱绘中走了出来。天满屋尖叫着扔下笼子,整个人都贴在了车窗上。但现身的不是地狱的狱卒,而是身着一袭犹如暗夜般的深色晚礼服的弁天。
“咦,是天满屋啊,”弁天拍落身上的火焰说,“我就在想哪儿来的怪味?原来是你。”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天满屋愤愤不平,“我亲自抓狸猫过来,还不是因为矢三郎那小子跑了。换句话说,我这也是替弁天你擦屁股。”
“与其让你擦屁股,还不如被地狱之火烧死算了。”
“我这样鞠躬尽瘁地为你办事,你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真让人心寒。”
“你不是说我高不可攀吗,位于高处的人怎么可能低头道谢?”
弁天说完蹲下身,注视着笼中的我和海星。
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石碰触到铁笼,发出清脆的响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滴温热的咸咸的水珠滴到我鼻子上。我不敢确定,弁天有没有察觉出我在装睡。
“哎呀呀,魔鬼也会流眼泪吗?”天满屋说。
“好可怜啊,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弁天抱着笼子小声对我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吃掉你。”
二代目宅邸的玻璃门外暮色降临,具有鹿鸣馆[译者注:明治十六年(1883年)建于东京内幸町,由英国人唐德尔设计的西式建筑。乃当时著名社交场所,成为当时时代的象征。因此也把当时日本加速欧化的时期称为“鹿鸣馆时代”。]时代风情的吊灯在夜色中越发璀璨。大概是太无聊了吧,二代目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
神游在黄泉与现世之间的长老们,终于要结束漫长的讨论,“好吧”“就这样吧”的声音如冒水泡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光荣的瞬间终于要来临了,大哥不由得坐正身体。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粗鲁地打开,金阁一声尖锐的怒吼让在座的狸猫们都吓了一跳。
“且慢!先别急着决定伪右卫门!”
“胡闹什么,金阁!”八坂平太郎怒气冲冲地说,“各位长老正在开会,谁允许你这么大声说话的!更何况二代目也在场。”
“您听我说完再骂我也不迟,八坂先生。”
带领着夷川亲卫队的金阁,意气风发地拨开周围一脸茫然的狸猫们,强行闯到最前面。
在座的狸猫紧张得直吞口水,纷纷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夷川吴一郎阴着脸从敞开的玻璃门外走进来。
金阁回过头对吴一郎说:“大哥,这里就交给我吧。”
金阁就像确定对方有罪的魔鬼检察官一般,暗自得意地露出微笑。他从夷川亲卫队队员手里接过德国制空气枪,把枪高高举起。
“这是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矢四郎的实验室里发现的!”金阁环顾着周围的狸猫说,“这无疑就是那把射杀家父夷川早云的德国制空气枪。就在刚才,那个废柴发明家下鸭矢四郎,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制造了爆炸事故。我们在搜查现场时找到了这东西。我看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矢四郎要把这东西藏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太奇怪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长老们陷入沉默,狸猫们骚动起来。金阁挥动着空气枪,狸猫们吓得如退潮般散开。八坂平太郎嘴唇颤抖地说:“不会吧。”
金阁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看着大哥说:“你母亲和矢四郎现在还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银阁负责审问他们。想必矢四郎很快就会招了。”
“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母亲,简直岂有此理!”
大哥屈膝大叫道:“这是阴谋!夷川家的阴谋!”
“铁证如山!你们为什么要藏起这个?是因为你们用它打死了家父!你们这帮同类相残的混蛋!”
金阁把空气枪伸到大哥面前,对准大哥。
“反正肯定是你指使那个目中无人的矢三郎干的。本来在有马,父亲被击中的时候只有矢三郎在现场,我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你的整个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吧:派矢三郎去暗杀家父,然后让矢四郎藏匿证据,最后自己若无其事地来竞选伪右卫门,等余波平息后再把凶器德国制空气枪还给二代目。真是配合默契的集体行动啊,你们可歌可泣的兄弟之情真让人无话可说!”
夷川吴一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矢一郎竟是暗杀父亲的幕后黑手。这不是互相残杀吗……”
“你别以为可以若无其事地当上伪右卫门!”金阁说。
今秋席卷整个狸猫界的“夷川早云谋杀论”的阴云,再次笼罩会场。长老们保持沉默,狸猫界的魁首们也不言语。八坂平太郎向大家征求意见,狸猫们也只是含糊推诿道:“这是狸猫界的头等大事,我等愚见不足提及。”“在下没什么特别的见解。”“我跟邻座意见一样。”
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哥如同中了幻术一般,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黑暗的前庭亮起了煤油灯。一个夷川亲卫队队员从灯下一路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奔进会场。“下鸭矢三郎被星期五俱乐部抓住了!”他高声叫道,“现在说不定已经下锅了。”
“矢三郎吗……?”
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会场上的狸猫都一副冷漠的达观态度。“那个惹是生非的矢三郎啊,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没办法。”大哥看透了狸猫们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怒火中烧。矢三郎会惹怒弁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狸猫界?现在倒好,听到矢三郎被抓,你们这帮狸猫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到夷川吴一郎一副小人得志的淡定表情后,大哥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这毛和尚设下的陷阱!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只阴险狡猾且细心周密的狸,让愚蠢的我完全蒙在鼓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哥身边的玉澜,此时紧紧握住大哥的手。她无言地站在大哥身边,等他做出决断。
大哥突然热血沸腾,不由得放声大笑。
矢三郎是我弟弟,他可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此刻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大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变身成虎,踩在波斯地毯上一跺脚,“什么传统,什么狸猫界的未来,什么伪右卫门!”
大哥的怒吼震撼整个会场。
“得手了!”金阁满脸堆起笑容,“矢一郎,你竟敢在长老面前口出狂言。”
但此时的大哥已无所畏惧,他堂堂正正地宣告:“在下下鸭总一郎长子,下鸭矢一郎。没能继承父亲的优秀血统,可悲的长男——说的就是我。但即便如我这般无能,体内也流淌着傻瓜之血,就算葬身锅底,我也要救出弟弟。你们尽管在这儿自娱自乐吧!”
玉澜轻身跳到怒吼的大哥背上。
大哥瞪着吴一郎放话道:“伪右卫门什么的,你想要就给你好了!”
抛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狸猫,二哥和玉澜跳上屋顶。冬日夜幕下,街灯开始亮起来。这种寒冷的天气,正适合吃火锅。准备迎战的大哥精神抖擞,在一排排屋顶间不断跳跃。“对不起,玉澜。到头来我也是个傻瓜。”
“我知道,”玉澜搂着大哥的脖子笑着说,“所以我才在你身边。”
这会儿,母亲与矢四郎正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的某仓库里。
他们周围堆满了使用多年的老机器,水泥地板冰凉。电暖炉发出红光,隐约照亮了周围一片。
“真讨厌,又被关进笼子里了。这不是跟去年一模一样嘛。”妈妈抱怨道。
“屁股好冷啊。”矢四郎说。
“肚子也好饿。本来这时候,我们应该在红玻璃等矢一郎得胜归来。都怪夷川家的傻瓜们,今年的尾牙宴又泡汤了。”
正说着,仓库的门开了,只见银阁走了进来。
“我送晚餐来了哦,再给你们放个生鸡蛋。”
银阁在送来的牛肉盖浇饭上打了个生鸡蛋,递进关母亲和矢四郎的笼子里,再将保温瓶里的味噌汤倒进小碗。银阁细心制作的味噌汤里,放了切细的油炸豆腐,还撒了葱花——意外地十分美味,让母亲格外感动。吃着牛肉盖浇饭,喝着热乎乎的味噌汤,肚子里暖和了之后,母亲和矢四郎也冷静下来。
“这个不怎么热啊。”银阁说着,调整了一下电暖炉。
“我说银阁,”母亲叫他,“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们枪杀了夷川先生吧?”
“嗯……我什么都不能说!”
“不过,我敢保证我们家的孩子绝不会干这种事。”
“做父母的都这么说,”银阁把手靠近电暖炉烤着手说,“父亲也经常这么说‘我们家的孩子不可能那么傻’。”
“那是,看着你们也只能这么说。”母亲叹了口气,“你们的母亲,也总是替你们操心。”
“我不想谈母亲的事,”银阁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寂寞。”
母亲曾说过——夷川早云的妻子、银阁他们的母亲,在生下海星之后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身为夷川家的千金大小姐,不能说没有点爱慕虚荣和任性的小毛病,但是对几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个好母亲。
“你们幼年丧母,肯定很痛苦吧。”
听到母亲这么说,银阁沉默地盯着电暖炉的红光。
“你们的妈妈想必也很担心你们。自己的孩子无论多大,做家长的都会担心,傻孩子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你本质是只温柔的狸猫,所以才会眷恋母亲,也才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觉得寂寞吧。我觉得思念母亲完全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我不寂寞。”如此小声嘟囔的银阁看起来却真的很寂寞。
母亲多次拜托银阁打开笼子,他总是摇头说:“那可不行!我会被哥哥们骂的。”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帮帮我们吧。”
“……我怎么会是好孩子。”
不久,银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仓库。他走到门口,将手扶在门上思考了一会儿,“虽然放你们出去不行,”他小声说,“但我或许可以帮你们找海星谈谈。”
“那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海星身上,等着银阁回来。
矢四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矢一郎哥哥是不是当不了伪右卫门了?”
“哎,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母亲叹息道。
“……矢三郎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
“这个嘛……那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话说回来,母亲他们还不知道我都快掉进铁锅里了;他们也不知道大哥为了救我舍弃伪右卫门的地位奔出了会场;更不知道二哥带着另一只吴一郎正从德岛赶回京都。
过了一会儿,银阁回来了,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怎么办啊,海星不在房间里。这下可伤脑筋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留了张纸条……‘私奔’是什么意思?”
母亲看着银阁拿来的纸条,呢喃道:“哎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装睡,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阴暗寒冷,像是昏暗走廊的地方。
笼子外的墙壁,延绵不断地排列着包有红色天鹅绒的椅子和木质的西洋桌。走廊尽头被模糊的黑暗吞噬。走廊上处处摆放着点燃的古风暖炉。
“这不是红玻璃吗?”我顿时明白过来。
寺町路上的红玻璃酒吧——京都狸猫常爱聚集于此。据说无论来多少客人,店内都坐不满。酒吧里面看不到尽头,一年四季都像冬天一样寒冷。有传闻说它的尽头通往黄泉之路。难道说,我正在穿越现世与黄泉的边境?
走廊尽头的黑暗处,传来细微的庆典民谣的声音。
我来到一张桌子前,侧耳倾听那奇怪的声音。我觉得那是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在桌上托着腮叹气,走廊上弥漫着刺骨的寒气,我吐出的气息凝成了白色。我想起小时候冬日的早晨,跟父亲在纠之森小河边散步时的情景。
回过神来,发现狸猫姿态的父亲正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神奇的是,我并不感到惊讶。
“爸爸,我是不是已经变成火锅了?”
“没这回事,你只是睡着了。这是在你梦中。”
“那爸爸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狸猫的模样?”
“……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变身了。”
“既然是在梦中,你变个身又有何妨。”
“‘梦’这个东西啊,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父亲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与父亲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一句话脱口而出:“父亲你真是狠心的狸猫啊。”父亲擅自找天狗的碴,得罪夷川早云,把我们一家人留在世上,自己洒脱地变成了狸猫火锅。就算当时父亲是抱了赴死的觉悟,我们这些被留下的家人还是被他吓了一跳。父亲一死,家人间的羁绊加深,但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对不起,”父亲说,“也许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我们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推在傻瓜的血脉上。”
“喂喂,你好像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责备爸爸吧?”
“说的也是。”
“龙生龙凤生凤,毛球生毛球。”父亲盯着毛茸茸的前腿说,“矢三郎,你活得有趣吗?”
“我一直活得很有趣啊。”我充满自信地说,随即又想起自己马上要变成狸猫火锅了,不由得泄气,“正因为如此,我也马上要被煮成火锅了。”
“那时,爸爸一定会去接你的。”
“谢谢,爸爸……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变成狸猫火锅。”我摇着头说,“我本来想,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就像爸爸一样笑着变成火锅。但是不能把海星卷进来,而且我对这尘世还有留恋。”
“那也好。”父亲笑着说,“反正这是所有人都会到达的终点,你也不用急着往前赶。”
我受不了地叹了口气,“儿子都快掉锅里了,为什么爸爸你还在笑?”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哦,矢三郎。”父亲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可是狸猫。哪有不该笑的时候。”
直到刚才,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说话。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泪水直往上涌。桌子上父亲的身影消失了,远处又传来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想呼唤父亲,却说不出任何话语。走廊上变得更加昏暗,什么都看不见。“红玉老师就拜托你了!”父亲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好活着,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笼子中。
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笼子似乎被挪到电车的三楼,放在了澡堂更衣室的角落里。身旁传来海星无忧无虑的鼻息声。
这时,前方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人影快步走近笼子,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个人用旧式高中制服的黑斗篷裹住身体,戴着薄薄的纸片做的廉价狸猫面具。
“毛球假面来救你们啦。”淀川教授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毛球们咱们撤!”
淀川教授从斗篷里伸出毛发浓密的手臂,抱起笼子。
就在这时候,传来和乐融融的说话声,是楼下宴会厅里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上楼来看今晚要下锅的狸猫了。
“今晚好像有两只狸猫哦。”
“喂喂,天满屋也太拼了吧!两只狸猫哪吃得下?”
“寿老人说连去年没吃的份儿一起补上。”
“嗯……光听着就觉得胃胀。”
听了没几句,转眼间星期五俱乐部四名成员——大黑天、毗沙门天、惠比寿和福禄寿就出现在楼梯口。闲聊的四人看到抱着狸猫笼子的怪人,吓了一大跳。
“喂,你是什么人?”
“你看,这家伙是不是要偷狸猫?”
尽管如此,他们胆子还没大到直接扑向不知底细的怪人。铺着泄水板[译者注:用竹或板条做的,有缝隙的泄水板。用于浴室的冲洗处、厨房的水槽等处。]的更衣室里,散落着一地的更衣篮,此时星期五俱乐部的四人与毛球假面在这更衣室里,陷入短暂的僵持。“你到底是谁?”毗沙门天质问。淀川教授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膛,“狸猫守护者——毛球假面是也!”
听到教授的声音,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顿时觉得扫兴。
“什么啊,原来是淀川啊,真浪费我的感情。”
“你好歹也是个教授,扮成这样成何体统?”
“你这可算是非法入侵哦。”
但是淀川教授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
“天在召唤,地在召唤,人在召唤,都在召唤我解救狸猫。在我的狸猫爱面前一切法律皆无效。六法全书算什么,诡辩才是王道!说什么都没用!”
“是是是,淀川,我们已经知道了。”
“用不着再跟他废话,先把他制伏了再说。”
但淀川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将从南美带回来的形状奇怪的苍耳[译者注: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果实上有稀疏的刺,可入药。]撒了一地,令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不敢轻易接近他。而且他还大叫着“这刺有毒!”,吓得成员们频频发出尖叫,连滚带爬地从楼梯口退到二楼。教授将更衣篮和衣柜扔过去堵住楼梯口,抱着笼子爬上屋顶。
但为时已晚,三层电车已飘在半空中。
屋顶上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竹林那头水池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晃动。在傍晚暗蓝色天空中逐渐上浮的三层电车开始盘旋,像飞船一般掠过排排大楼缓慢飞向天空。
教授抓住竹子,绝望地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大楼逐渐远去。
“没想到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街上飞……”
这时候,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各自拿着更衣篮和浴衣腰带出现。
“不想受伤就乖乖束手就擒。”大黑天叫道。
“我们可以放你走,但你得把狸猫留下!”毗沙门天说。
淀川教授与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在竹林中展开追逐战。这些好歹也是拥有相当地位与名誉的大人物,居然在这辆浮在空中的三层电车屋顶上,为了抢夺狸猫扭打在一起。大黑天被淀川教授撞飞到池底;惠比寿被激烈的混战吓得不敢出手;孔武有力的毗沙门天摆出他在电视里学来的奇怪拳法,将教授逼到水池边。
“看来你不是一般的教授啊。”
“吾辈不是教授,毛球假面是也。”
“你还有完没完?真是怕了你这股倔强劲儿了!”
忽然,从竹林里跳出来奇袭的福禄寿一把抓住了教授的黑斗篷。就算是变装,为什么要选黑斗篷?教授的想法有时还真让人难以捉摸。趁着教授脚步踉跄之际,毗沙门天和大黑天一把将他压住。教授终于被压倒在地。
毗沙门天他们要夺下教授手里的笼子,教授像个背着父母偷偷在家里养流浪狗的孩子一样,紧抓着笼子不放手,号啕大哭道:“就放过它们吧!”我沐浴在教授的热泪下,想着就算这场奋战失败我最终躲不过落入火锅,也一定会变成毛茸茸的灵魂到教授枕边道谢。
这时候,天满屋皮笑肉不笑地从竹林中现身。
“哎呀哎呀,这是在闹什么?”
街灯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德国制空气枪泛着冷艳的白光。
“淀川先生,你可不能独占狸猫哦。”
事到如今,就算是毛球假面也无力回天,因为德国制空气枪是无敌的。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电车刚经过的屋顶上传来野兽的咆哮声。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纷纷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吓得动弹不得。在一排排屋顶间飞奔追赶着电车的,是两头巨虎。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毗沙门天尖叫道,“为什么今年也有老虎出没!”
两头老虎低吼着,向这边跳过来。
二代目的宅邸里,气氛越发凝重。
大哥冲出会场后,场内的狸猫们就像郊游时被扔下不管的孩子,呆坐在波斯绒毯上迷失了方向。
二代目从长椅上起身,招呼眼下的狸猫:“事情变复杂了啊。虽然深表同情,不过我也很忙,会议差不多该结束了。”
“……请再稍等片刻。”八坂平太郎呻吟道。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这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让所见之人深表同情。他已经做好去夏威夷旅行的一切准备,祇园绳手的事务所处理掉了,庞大的夏威夷周边也处理掉了,现在手边只剩下夏威夷出云大社的护身符。这个护身符是和已过世的下鸭总一郎,以及南禅寺的上辈人一起去犒劳旅行时买的。“我的夏威夷啊……”平太郎一筹莫展地感叹了一句,随即陷入沉默。
打破这一令人窒息的局面的是金阁。
“我有一个提案不知当不当讲。”
“哦,金阁,”八坂平太郎呻吟道,“你说说看。”
“让吴一郎大哥做伪右卫门代理如何?如果有个可靠的伪右卫门代理人,八坂先生就可以安心去南方岛屿旅行了。当然大哥是否能胜任真正的伪右卫门,日后再等各位长老正式决定。”
“……绝妙的提案啊,都不像是你想出来的。”八坂平太郎沉吟道。
接着,狸猫们开始小声讨论起来,表情也逐渐变得明朗。夷川吴一郎时隔十年回到京都后,他充满诚意的各种表现在狸猫界广为流传。再说不管怎样,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正统继承人——这一身份就足以信赖,而且他也不是金阁银阁那样的问题儿童。长老们嘟嘟哝哝地发表意见:“做临时代理的话,吴一郎也未尝不可。”
吴一郎一脸严肃地向长老们拜伏行礼。
“夷川吴一郎,在此接下伪右卫门代理一职。虽然诚惶诚恐,不过为了狸猫界,在下一定会鞠躬尽瘁。”
狸猫们也纷纷摆正姿势,向坐在高处的二代目拜伏。
“——如您所见,事情暂告一段落。”
“哎呀呀,总算结束了。”
说着,二代目轻身飘落到地板上。
“把我的空气枪还来吧。”
金阁恭恭敬敬地将闪耀着金光的德国制空气枪献上,二代目拿过来检查了一番,随即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假的。这种玩具枪连金鱼都打不死,因为它根本射不出子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金阁瞠目结舌,在场的狸猫们又骚动起来。
“这可真奇怪啊,是不是,吴一郎?”
二代目虽然声音和蔼可亲,目光却十分冰冷。
吴一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二代目,这不可能吧。”
“我都说它是假的了,还会错吗?”
“这不可能……”吴一郎喃喃自语后沉默下来。
面对眼前进展险恶的事态,八坂平太郎坐立不安。
其他的狸猫也极其紧张地围观着。
就在这时候,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忽然打开,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个奇怪的和尚。
“这家伙是谁?”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大家都十分错愕。
和尚脖子上挂着一块如大海螺般的奇怪岩石,背着个脏兮兮的行囊。因为在室户岬吹了不少海风,浑身散发着海潮味。手里端着一大碗盖饭,边走还边不停搅拌盖饭,举止十分粗鲁。和尚带青楂儿的光头顶上,坐着一只小青蛙。
看到那只青蛙,八坂平太郎不由得站起身来。
“这不是下鸭矢二郎嘛,我听说你出去旅行了……”
“您说得没错,我是出去旅行了。但有事禀告,特地从四国赶回来的。”维持着青蛙模样的二哥拍了拍怪和尚的秃头说。
二哥从阿波德岛乘南海渡轮驶过纪伊水道,然后换乘南海电铁和地铁御堂筋线,最后坐阪急电车才到达乌丸。
“啊啊,那家伙就是我的冒牌货啊……”
怪和尚吆喝着扒开周围的狸猫,横穿整个房间来到最前面。他大嚼着盖饭上下打量着吴一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喷了吴一郎一脸饭粒。
“太有意思,这家伙怎么可能是吴一郎?”
“你说什么?你又是谁?”八坂平太郎问道。
“我是夷川吴一郎。”
“别胡说!夷川吴一郎不正坐在那里吗?”
“你们的眼睛都是装饰品吗?坐在那里的是夷川早云!”
狸猫们都震惊地回过头。
被揭穿真面目后,伪吴一郎的态度骤变,露出一副厚颜无耻的表情,将沾在脸上的饭粒一一擦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八坂平太郎已经哑口无言,他走投无路地闭上眼睛。
他在心里祈祷:“有谁来帮帮我,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寿老人的三层电车飘浮在京都市区上空。
从高楼屋顶跳进这边池子里的两头巨虎,从池子里爬上来后抖了抖身上的水,随即撞飞淀川教授夺过笼子。教授裹着斗篷滚啊滚,宛如一颗橡子般掉进池子里。虽然对为了救我们英勇奋战的教授深感抱歉,不过在这场混乱的狸猫争夺战的旋涡中,要求大哥分清敌我,不错伤无辜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大哥,小心空气枪!”我叫道。
大哥惊险地躲过天满屋匆忙打过来的子弹,不给他开第二枪的机会,用身体猛地将天满屋撞进池子里。天满屋气得满脸通红,立刻就想爬上来,却被淀川教授死死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
星期五俱乐部的其他成员纷纷逃进竹林,像小蜘蛛一般四散逃窜。
我总算恢复了自由身,变成人类拉伸了下手脚。
玉澜叼着笼子晃了晃,看着沉睡的海星担心地问道:“海星怎么还没醒?”我注意着不去看海星,对玉澜说:“她被天满屋击中了,一直在睡。”玉澜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们想质问对方的问题多得像小山一样,但这时天满屋甩开淀川教授,眼看着就要从池子里爬上来了,总之还是先设法从这里逃出去比较好。
我们在贯穿竹林的小径上奔跑起来。
“喂,电车在上升!”大哥叫道,“再往上升就逃不出去了。”
“那我们就去劫持这辆车!”
出了竹林小径看到澡堂的烟囱,旁边就是向下的楼梯口。毗沙门天从楼梯口下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窥探上面的样子,大哥发出惊人的咆哮声向他冲过来,毗沙门天尖叫着“来了!来了!”慌忙躲了进去。
大哥打头阵,我们从螺旋楼梯向下狂奔。
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大叫着“老虎!老虎啊!”,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我们飞快滑下螺旋楼梯,很快就侵入了一楼的书斋。大哥扒开书画古董向前直冲,轻咬住正犹豫着要往哪儿逃的人,将他们甩向远处。天花板垂下来的挂轴被扯破了,几排摆满瓷器的架子相继倒下。
“你们干什么!”
驾驶座上的寿老人目光炯炯地回过头来。
这时候我朝他扑了过去,想要将他从驾驶座上扯下来,但寿老人大叫着“无礼之徒!”,死抓着操纵杆不放手。因为他的粗暴驾驶,三层电车左右大幅度摇摆起来,车内的书画古董和乘客们都东倒西歪。“电车会坠毁的!”乘客们的悲鸣声在车内此起彼伏。寿老人作为一位接近大花甲的高龄老人,展现出超乎常人的顽强,就是不肯让出驾驶座。
“京都的制空权是老夫的。”寿老人沉吟道。
“京都的制空权是天狗的!”我说,“区区人类竟敢如此嚣张!”
我一把抓住寿老人的白发拉扯起来,寿老人低吟了一声身子后仰,大哥趁机咬住他的和服衣襟将他拖出驾驶座。
我迅速跳上驾驶座,抓住操纵杆,顺手抓起身边红玉波特酒的瓶子,将所有的红玉波特酒都倒进锅炉引擎里,然后将操纵杆一拉到底。突然上浮的车体大幅度倾斜,我抓着操纵杆向后瞄了一眼,所有的东西都滚向车辆后方。
从驾驶室向外望去,市区内的夜景一览无遗。正面是璀璨的京都塔,街灯闪耀的四条路与鸭川交错,祇园八坂神社也灯火通明,还有耸立在黑暗中的东山三十六峰。我让三层电车来了个急转弯,寻找着可以下降的着陆点。
忽然,背后飘来一股好闻的香味,一条雪白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将我从驾驶座扯了下来。弁天冰冷光滑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你要懂得分寸,矢三郎。”弁天低声说道。
“……这不是弁天大人么?”
“你还真是只不死心的狸猫啊,你父亲下锅时明明很干脆。”
“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这时候,我眼前一亮,终于看到了找了好久的着陆点!我在心中大呼万岁。
虽然这辆飞在空中的电车没有翅膀,但我还是要说——
翅膀啊,就冲着煤油灯的方向飞去吧!
“弁天大人,你看我们冲进那里好不好?”我指着二代目宅邸的灯光说,“二代目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弁天瞬间哑口无言,伸着脖子瞪着那块着陆点。很快,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女神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如同生日收到心爱玩具的少女一般。当然,玩具到她手里,最终逃不过变成一堆木屑的命运。
她拍了拍我的后背愉快地说:“矢三郎啊,你可真是个坏孩子!”
于是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
我朝着璀璨的煤油灯,开始让三层电车下降。
三层电车着陆在屋顶上,车轮发出刺耳的倾轧声冲向二代目的宅邸。我拼命地持续拉响警笛。
电车冲垮了庭院的白栅栏,轧倒了煤油灯和院内的树木。
闪亮的前车灯扫向阳台那边的客厅,只见客厅里的狸猫们一只只都变回毛球,雪崩般地往里面逃窜。电车就这样穿过阳台,冲进二代目的宅邸,玻璃门碎了一地,三角屋顶被电车撞塌。
车头撞进二代目的宅邸后,整个电车终于停了下来。
弁天拍着手说道:“干得漂亮!”随后起身去车辆后方,确认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的安全。听到弁天的呼唤,俱乐部成员都惊魂未定地含糊回应她。
弁天前脚刚离开驾驶室,大哥和玉澜后脚便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这回死定了,矢三郎。”大哥心有余悸地说。
我们从电车前方的乘车口下来,环顾二代目的客厅,不由得触目惊心。就连我也觉得心痛不已。
二代目引以为傲的宅邸被无情地破坏殆尽。三角屋顶被三层电车撞破,从缝隙间还能看到外面的星空,地板上散了一地破碎的家具和吊灯的残骸。在前照灯的灯光下,厅内粉尘飞舞。
狸猫们贴着里面的墙壁挤成一团,都吓得不敢呼吸。
只见毛茸茸的小山中,夷川早云坐在那儿两眼放光。
“你还活着啊,矢三郎。”早云瞪了我一眼说。
“叔叔也是,我还以为你早已步入黄泉之路了呢。”
“我们都对现世太执着。”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叔叔的阴谋啊。”
早云已不再掩饰真面目,坦然将毛茸茸的姿态展露出来。
二代目的追问让他露出马脚;从阿波德岛回来的正牌吴一郎扒下了他的画皮;本该被推进铁锅里的外甥,如今驾驶着三层电车冲到他面前——既然事已至此,索性就不再伪装了吧。不过眼前的早云非但没有垂头丧气,看上去反而更有生命力,他闪烁的双眼透着不屈的斗志。
此时,我心底涌上来的情绪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而是感叹——“真是了不起的家伙!”从有马温泉的枪杀剧,到伪吴一郎的回归,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夷川早云欺骗了整个狸猫界,可以说他将变化莫测的恶狸本事发挥到了极致。面对如此宏大的一场精彩骗局,除了笑,我真不知道还该做出何种反应。
但是,当早云看到玉澜手里抱着的海星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海星被天满屋射中了。”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她被卷入了你的阴谋!你积点德吧。”
黑暗中,有个东西扑通跳到我的肩膀上。
“你还是这么乱来啊!”二哥说,“我差点被轧死。”
“咦?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
只见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相继从三层电车里爬出来。
在闪亮的前照灯下,身着和服的寿老人缓缓立起身来。这位星期五俱乐部令人敬畏的首领,此刻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怒气。他身旁是手拿德国制空气枪的天满屋。天满屋看到屋内成堆的狸猫,吹了声口哨。
“这景致真是绝了,下锅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
“天满屋,将这里的狸猫一只不剩统统抓起来下锅。”
“哎呀呀,这可是个大工程。”
听到这话,狸猫们吓得尖叫起来。
“哟,矢三郎。你也算是个大恶棍啊。”天满屋笑着对我说。
“枪击狸猫什么的趁早罢手,天满屋。”我说。
“那可不行!如今我已沦为他人走狗,由不得自己做主。不过我到现在都还是很想和你联手,就算你是只毛茸茸的畜生。”
大哥挡在我们面前,朝他们咆哮,但是寿老人和天满屋丝毫不为所动。寿老人大喝一声:“闭嘴!不过是只纸老虎,看老夫把你做成兽皮地毯。”
这时候,“毛球假面”淀川教授从阴影处现身,张开双臂挡在寿老人他们面前。他的黑斗篷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一条条挂着身上看起来就像个海带妖怪。头上戴的狸猫假面也残破不堪,勉强还能遮住鼻尖。但是教授奋不顾身的狸猫爱,让他面对空气枪也毫不动摇。
“我一只狸猫都不会让你夺走的!要打狸猫就先打死我!”
“你这个人……还真会给人添麻烦啊。”天满屋苦笑道。
“别跟那蠢货纠缠,随他去。”
听到寿老人的话,天满屋举起闪闪发光的德国制空气枪,准备射击。
但就在他射出子弹之前,夷川早云从狸猫群中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蹿过来,缠住想要踢飞他的天满屋的脚,顺着他的身体一口气向上爬,咔哧一口咬住天满屋的耳朵。天满屋发出刺耳的尖叫,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都怪你!害我前功尽弃!”早云伸出利爪咔哧咔哧地狠抓天满屋的头,“所以我才讨厌卑鄙无耻的人类!”他悲痛地怒吼着。天满屋不仅卖给他假的空气枪,让他的阴谋化为泡影,还枪击他心爱的女儿,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于是,我们就在一旁讶异地围观早云舍生取义。
这时候,响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震得已经几乎要崩塌的二代目宅邸天摇地动。
“天满屋——!”
这仿佛从地狱底端传来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吓得缩起身体。就连天满屋也被吓破了胆,上一秒还在拼命扒开陷入半癫狂状态死抱着自己不放的早云,这一秒已经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我来接你了——!”
下一秒,电车驾驶室的窗户碎裂,疾风一般的大笑声响彻整个客厅。
从窗口伸出一只如圆木般粗大的厉鬼手臂——长着如竹丛般茂盛的硬毛,像烫熟的章鱼一样通红——将天满屋与早云一并抓住,随即如大蛇归巢般瞬间退回驾驶室内。
就像被巨浪卷走一般,眨眼间天满屋与早云就消失了。因为场面太过恐怖,在场的人类不由得跌坐在地上,大哥变回毛球,其他的狸猫们只知道瑟瑟发抖。
我战战兢兢地越过残破的玻璃窗,向驾驶室里张望,发现弁天站在地狱绘旁微笑。
只见地狱绘深处摇曳着火焰,迎面吹来阵阵腥风。
伴随着地狱之风,弁天静静地踏进客厅内。
弁天浑身散发着寒气,轻盈地穿过二代目宅邸的客厅。
她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将挂在脖子上的龙石取下来,抬头朝天花板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将龙石扔进嘴里。只见她雪白的喉咙蠕动着,很快就将这块天狗能力之源的神秘石头收入腹中。她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像结冰一般,绾起的头发上覆了一层白霜。
弁天单手拎起长椅,走近贴着墙壁的狸猫们。
“出来,窝囊废。”
弁天用寒风吹散了聚集在墙壁前的狸猫,被埋在毛球山下的二代目现出身影。我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此前完全忘了二代目的存在。
二代目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样,单膝微曲靠在墙上,引以为傲的西服上沾满了狸猫毛,头发也乱糟糟的。他面对眼前被人类和狸猫蹂躏的房间,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无力感,自暴自弃地抓起一瓶红玉波特酒直接往嘴里灌。
弁天叉腰站在那儿俯视二代目,用鼻子哼了一声嘲笑他道:“原来躲在这里闹别扭啊,真是只可悲的天狗。”
“闭嘴,我不是天狗。”
“……你还真是个招人讨厌的家伙。”
弁天将长椅丢过去,二代目抬手挡开。
“一群不懂礼数的家伙!”二代目怒吼着将红玉波特酒瓶摔个粉碎,“在场所有的人都让我火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狗也好,狸猫也好,人类也好,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那么愚蠢?放眼望去尽是傻瓜!”
二代目体内压制的怒火不断膨胀,已经接近爆炸临界点。
他的身体开始四处冒火,照亮一片狼藉的室内。火苗飞蹿到家具残骸上,熊熊燃烧起来。这一切正是弁天想要的吧,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二代目。
在即将失控的天狗面前,狸猫全无用武之地。
“二代目如意岳药师坊大人驾到!”我慌忙将长老们聚集起来一并抱起,大声叫道。
“不要被牵连进去啊,全员撤退!”
一听到我的话,人类和狸猫们一齐往外逃散。
我们刚一逃出房间,跑到屋顶平台上,二代目宅邸的屋顶就整个被吹飞了,二代目和弁天翩翩飞向夜空。阵阵寒风和热风交错吹过来,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接下来,弁天与二代目的这场决斗——双方以死相拼展开巅峰对决。
他们在一座座高楼之间跳跃,互吹着天狗风,丢砸瓦片,拔起电线杆互殴,周围火花四溅。二代目像挥鞭子一样挥舞着高压电线抽向弁天,弁天则将水箱里喷出的水冻成冰锥掷向二代目。打得昏天黑地的两人每踏上一座大楼屋顶,整座楼的玻璃窗都被震碎,砸得下面的路人连连发出悲鸣。
我们只能呆立原地,静静地抬头观看这场巅峰对决。
“这场对决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大哥叫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谁能阻止他们?”我叫道。
二代目的宅邸此刻已被地狱之火包围,他从欧洲带回来的珍藏品尽数烧成灰烬。熊熊燃烧的火焰冲破天际。追逐着滚滚黑烟的方向,我看到身着西装的鞍马天狗们如怪鸟般在空中飞翔,他们也在围观二代目与弁天的决斗。缓缓升空的黑烟,就如同预告天狗大战的狼烟一般。
拼尽全力的二代目与弁天此刻已是满身伤痕。
终于,他们的天狗力都消耗殆尽,开始像小孩子打架一样缠斗在一起。升起的黑烟在他们周围盘旋,两人凶相毕露如魔鬼般地互扯头发。弁天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山中的女鬼。
忽然二代目一把搂过弁天,在她的头发上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
弁天吓得扭动身体,紧接着下一秒,被二代目吹了口气的头发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如同在枯草中点了把火,烧得瞬间就照亮了天边一角。
弁天发出无声的尖叫推开二代目,如流星般拖着燃烧的尾巴坠落天际。
气喘吁吁的二代目狠狠盯着她的坠落之地,但似乎没有要追过去的意思。
我们屏住呼吸,注视着降落到屋顶上的二代目。
他引以为傲的西服早已残破不堪,看上去接近半裸,眼里还闪着暴怒的火光。周身呼啸的天狗风让他的头发倒竖,身体各处不时冒出小团火焰。
二代目转头狠狠看向这边,狸猫和人类吓得抱成一团。
二代目向自己的宅邸走去。
他伫立在燃烧的宅邸前,丝毫没有要灭火的意思。每当他释放胸中怒火吹起天狗风时,火柱就像被巨大的鼓风机吹着,越蹿越高。滚滚升起的浓烟与红莲之火交织在一起,宛如升天火龙的腹部一般蠢蠢蠕动。火势实在太强了,即使蜷缩在屋顶平台角落的狸猫也被呛得头昏脑涨。在我周围围观二代目的狸猫们,在火焰的照射下,就像一颗颗毛茸茸亮晶晶的糖果。
如何才能安抚怒火中烧已经失控的二代目?我毫无头绪。
忽然,雷鸣声响起,狸猫们惊叫着蜷成一团。
顷刻间,天空乌云密布。
闪电照亮了低压的乌云。伴随着电闪雷鸣,开始刮起狂风,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宅邸的火势逐渐被压下去,不停扫过屋顶的炽烈狂风也逐渐变成温和的暖风。
伴随着隆隆雷鸣,红玉老师——现任如意岳药师坊,出现在屋顶上。
恩师面对如注的大雨丝毫不以为意,睥睨着紧紧抱在一起的狸众,手里拿着风神雷神扇。
老师看到我后,叫了声“矢三郎”。
我从狸猫群中爬出来拜伏。
“下鸭矢三郎,参见恩师。”
听到我的话,老师一脸肃穆地说:“矢三郎啊,这次特殊的任务,真是辛苦你了。”
“能得到恩师的夸奖,是我无上的光荣。”
红玉老师点头“嗯”了一声,在如碎石般砸落的大雨中向二代目走去。被雨水打湿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
背对着逐渐熄灭的火焰,二代目瞪着红玉老师。
二代目白皙的脸颊流过一条细长的血痕,随即又被如注的大雨洗去。
此刻,已经彻底褪去英国绅士光辉的他,脸上露出无比复杂的表情,似乎瞬间回忆起了往昔的各种经历——莫名其妙从长崎被掳来的少年时代;在如意岳夜以继日进行天狗修行的日子;围绕着初恋情人与父亲争风吃醋,展开了震撼全京都的三天三夜的拼死决斗。最后在红玉老师的天狗笑声与暴风雨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小巷中逃亡的败北记忆……尽管经历过这么多挫折,但天地之间仍数我最伟大!比任何人都伟大!比父亲更伟大!这就是二代目残暴的天狗本性。
眼前的这场争斗,仿佛是百年前决斗的延续。
但就在这时候,红玉老师把扇子一扔,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
“老师把扇子扔了!”狸猫们骚动起来,“他要被杀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这时有人碰了下我的手臂。“矢三郎,待着别动!”是母亲的声音。我惊讶地往旁边一看,只见被矢四郎抱在怀里的母亲,将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压在我的手臂上。说服了银阁,从伪电气白兰工厂逃出来的母亲他们,刚好在这时来到屋顶的平台。
“老师有他自己的想法。”
我听从母亲的话,又坐回原地。
此刻,既不能飞天,又手无寸铁的红玉老师的背影,忽然变得格外高大起来。就在刚才,他站在怒气冲天的二代目面前还像个可悲的老人。但是现在,反倒是二代目像个无助的少年。此时站在那边的,似乎是刚刚开始攀爬天狗阶梯时期的二代目。二代目就这样注视着手无寸铁的父亲,一动不动。
二代目宅邸的火势已基本被扑灭,雨水不断拍打在昏暗的屋顶平台上。
突然,二代直挺挺地垂下头,双手握拳抵在额头上。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二代目的呜咽声。
“……好不甘心。”
红玉老师充满威严地说:“不甘心的话,就变强吧。”
新的一年到来,一月六日这天。
听说海星终于醒了,我出发去伪电气白兰工厂探望未婚妻。
天空中飘过的白云亮光光的,就像刚浮上去的一样簇新。鸭川两岸延绵的街道也是,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新鲜的空气。
夷川的伪电气白兰工厂现在正值正月休假期间,厂内静悄悄的。我从庭前的环形车道走到玄关,看到玄关前装饰着狸猫界最大的豪华门松[译者注:日本民俗中正月竖在大门口的装饰性松树。意为年神入门的依附之物。]。
我走上长廊,决定先去弟弟的实验室看看。
正月休假期间,伪电气白兰工厂内唯一还在热心工作的,就是我弟弟矢四郎。他将爆炸后变成一片废墟的实验室收拾干净,假期内就摩拳擦掌开始工作,真是个不似狸猫的工作狂。
实验室里没法再用的器械基本上都处理掉了。目前还能用的,只剩下少量的计量仪器和一只旧皮箱,还有一个简陋的写字台。弟弟将笔记本摊在写字台上,边在上面画着什么图形,边对和尚模样的夷川吴一郎说明自己的理论。吴一郎摸着垂在胸前的室户岬奇石,赞叹地发出“哦——呼——啊——”之类的怪声。
“原来如此,这点子很有趣。”
“我可以试试吗?”
“试吧,尽管试!不是很有趣嘛。”吴一郎愉快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一抬头看到我,“哟,矢三郎,新年好。”
年末那场骚乱以来,从四国回来的正牌夷川吴一郎就回到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他当初计划吃饱喝足后马上出去流浪,但夷川早云和天满屋一起被地狱绘吞噬;海星又一直沉睡不醒;金阁和银阁被八坂平太郎大骂了一通,被宣判无限期关禁闭。夷川家面临灭亡危机,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相关人员哭着哀求他道:“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乱子的。”实在没办法,吴一郎只好将旅行延期。
吴一郎愉快地跟我聊着天,把我带去海星的房间。
“海星到现在还有点恍恍惚惚的,但稍微再调养一下就能完全恢复了吧。其实她现在就已经烦死人了,‘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么奇怪的和尚?’‘以前的大哥不会摆出这种虚伪的臭脸’……她到底吃了什么才长成这样?我出发去旅行前,她明明是只可爱得不得了的小毛球。”
听到吴一郎的感叹,我拼命憋着不笑出来。
我一个人走进海星的卧室,只见海星睡在一张带床幔的欧式方顶公主床上。看到她毛茸茸的模样,我也瞬间被打回原形。我摇摇晃晃地爬上床旁边的凸窗窗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喂,起床了,海星。快起床快起床。”
海星嘴里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微微睁开眼睛,结果一看到我就尖叫着钻进被窝里。随后被窝里传来她愤怒的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啦,吴一郎让我进来的。”
“开什么玩笑,那个假和尚!未出阁的妹妹的房间怎么谁都让进?就算是未婚夫也不行!这家伙一定是在室户岬海风吹多了,脑子里都是水。真受不了他——去死吧!”
海星抱怨完从被窝里露出小脸,“……新年好,矢三郎。”
“新年好。”
“不知不觉就过了新年,我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你一直在没心没肺地睡大觉啊,肯定是梦到巨大的温泉馒头了吧?”
“你怎么知道?!”海星惊讶地睁大眼睛。
事实上,被天满屋击中后,海星梦见天上掉下来几百万个温泉馒头。这些色泽亮丽的淡褐色馒头口感绵软香甜,越吃越好吃,令人产生甜蜜的幸福感。“真是太棒了!”海星不停地吃啊吃,等到吃饱了满足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舒服地躺在公主床上。真是傻狸有傻福。
话说回来,年末年初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也不光海星一个,下鸭家也是如此。
况且,不只是下鸭家,被卷入那场骚乱中的京都狸猫们,估计都瘫在家里呢。
我坐在海星的床上,向海星娓娓道出在菖蒲池画师家被袭击之后发生的事。
这些事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二代目屈服在红玉老师面前之后,凑热闹聚集围观宅邸着火的人群逐渐散去,天狗与狸猫们混杂在人群中逃离现场,星期五俱乐部的人也都不知所踪。
三层电车同二代目的宅邸一起被烧毁,变成一块焦黑的废铁任凭风吹雨打。寿老人那些引以为傲的收藏品也一并被烧掉了吧。寿老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逃走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肯定恨死我了。
在来看海星的前一天,我去探望在花脊实验林的淀川教授。
我脚下沙沙作响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平原上,不久就看到穿得圆滚滚的淀川教授站在那里,小酌着竹叶茶吐着白气,眺望着早晨的森林。
教授看到我后,精力旺盛地冲我挥手,“哟!”
我们互相拜过年后,淀川教授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能看出教授想就年末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骚乱,发表点自己的见解和感想,但由于事态太过于神奇,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不久,教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城市,总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组装小屋里满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罐头和酒等礼物。为了保护狸猫,舍身挡在德国制空气枪面前的教授的英勇身姿,让整个狸猫界都为之动容。因此,这段时间每晚都有狸猫偷偷潜进来给教授送东西。教授虽然看到这些礼物很高兴,但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这些东西到底是谁送的啊?”
由于夷川早云和天满屋双双被地狱绘吞噬,对于他们的整个阴谋,我也只能靠猜测。
早云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策划这出好戏——借吴一郎的身份回京都东山再起,并与天满屋联手。我突然出现在他的潜伏之地有马温泉,应该在他的计划之外。于是他和天满屋在我面前联袂上演了一出即兴表演,让我深信他已经死了。那的确是夷川早云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场戏,演技堪称影帝级别。很快,早云就用狸猫剥制标本充当遗体,然后变身成伪吴一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将“罪魁祸首”的我交给星期五俱乐部,并将“谋杀早云”的罪名嫁祸给下鸭家,阻止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早云一定是计划着自己早晚正式成为伪右卫门吧。
对伪吴一郎言听计从的金阁银阁自然不用说,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真面目。如果不是被盟友天满屋出卖,伪空气枪的事暴露被人抓到把柄,这个计划说不定就成功了。他的执念之深,还真不像一介狸猫。
“真受不了他!”海星叹了口气说,“以为他死了吧,结果他还活着;庆幸他还活着吧,结果他又掉进了地狱。他这都是干了些什么破事啊。”
“早云肯定在地狱里活得好好的。这个时候,说不定在地狱的小食摊里跟天满屋一起煮拉面呢。”
海星瞪大眼睛看着我,“……你都无所谓吗?”
“没办法。谁叫他杀都杀不死。”
海星之后什么也没说。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也是个大忙人啊,下次再来。”
“哼,随你,你要来我也不好赶你走。”
“野槌蛇探险队的二号成员目前还在招募中,你身体好了要不要加入?”
听了我的话,海星钻进被窝里说道:“我才不要!”
我出了海星的房间,正好看到吴一郎走过来。
他手里提着个大笼子,里面关着金阁和银阁。只见他们俩噘着嘴,摆出一副毛茸茸的臭脸。
“哟,金阁银阁,新年好啊。”
听到我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金阁愤怒地竖起茸毛吼道:“好个屁!你以为我们从过年到现在反省了多少次?我们都要变成最擅长反省的狸猫了!”
“我们现在可是反省的专家,”银阁说,“反省高手!”
“为什么非要我们反省啊?说到底,我们也一直被父亲蒙在鼓里,最可怜的难道不是我们吗?虽然炸了矢四郎的实验室是有点过分。”金阁说。
“虽然栽赃他私藏德国制空气枪也有点过分。”银阁说。
“可伪吴一郎大哥让我们这么做,我们也没办法啊。”
“这叫长幼有序!长幼有序!”
这时候吴一郎说:“好了好了,反省专家们,念经的时间到了。”
“唉!”金阁银阁齐声哀号,“我们已经念到喉咙都出血了!”
“不把你们的劣根性矫正了,我没法出去旅行。”
“我们天性就是如此,矫正不回来了。大哥不必在意,快点出去旅行吧。”金阁说。
“那可不行,我答应过八坂先生的。”
吴一郎“当”的一声敲响笼子往前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我说:“对了,八坂先生跟我联系过了。”
“啊,怎么样?”我问。
“据说得到了长老们的首肯,太好了,这样我也能安心了。”吴一郎说。
八坂平太郎放弃正月休假,组织调查委员会如火如荼地展开对夷川早云阴谋的调查,还了下鸭矢一郎一个清白。然后带着这一结果,借新年拜年之际去长老家里直接谈判。熊熊燃烧的引退之欲让平太郎极力说服长老们,终于让他们同意自己将伪右卫门的地位让给大哥。这便是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最后的工作。
“结果好一切都好,代我向矢一郎道贺。”
夷川吴一郎说完,转身念着经继续向前走去。
一月下旬,大哥与玉澜的结婚仪式在下鸭神社举行。
这一天,从早上起来就特别寒冷,街道被漫天飞雪笼罩。
神社西侧的西式参集殿[译者注:参拜者休息处。]里挤满了正装打扮的狸猫,狸猫们热闹地在绒毯上走来走去。我们下鸭家与狸谷不动院的叔伯们,南禅寺正二郎带领下的南禅寺一族,还有心早就飞到夏威夷的八坂平太郎也在其中。
众狸猫将尾巴藏在庄严肃穆的正装里,和乐融融地相互道贺“恭喜恭喜”!变身和服模样的母亲被大家调侃,说难得看到“黑衣王子”穿成这样。母亲害羞得一个劲儿地说:“真讨厌!”
这时,矢四郎望了一眼参集殿正门外,忽然叫道:“你们看是不是老师来了?”
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一辆出租车停在参集殿前,红玉老师现身了。
身着正装的狸猫们慌忙汇集到玄关前列队站好,迎接伟大的恩师。这些来参加大哥婚礼的狸猫们,都是红玉老师的门下弟子。
“不过是群毛球,结婚还要搞得这么隆重。”老师眯起眼睛说道。
母亲深深地低下头对老师行礼,“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您能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说着轻拭眼角的泪水。
“……总一郎应该也会很高兴吧。”红玉老师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我们进入摆好桌椅的候客厅,喝着茶等待仪式开始。
虽然窗外细雪纷飞,候客厅里依然温暖舒适。母亲愉快地吃着印有双叶葵花纹的白馒头。
“这馒头怎么这么好吃!”
“是啊,这馒头真好吃。”矢四郎附和道。
“果然就连馒头的级别也不一样啊,”二哥说,“你看这煎茶,还掺了金粉进去。哎呀……我好紧张!要是在神殿变回青蛙可怎么办?”
“二哥,喝点伪电气白兰吧。”
“喂喂,矢三郎,你别瞎出主意!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候。”二哥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典礼时也会上酒,早晚都要喝的。”母亲说。
这时候,大哥穿着带家纹的和服裙裤摇摇晃晃地走进候客厅。他大概是太紧张了,脸色异常苍白。
“大哥,我觉得你的表情应该再开朗点。”二哥说,“不然看上去像被逼婚一样,玉澜要胡思乱想了。”
“怎么办啊,我紧张死了。”大哥说。
“矢一郎你太僵硬了,放松一点,拿出威严来。注意把尾巴收收好。”
“你别提醒我尾巴的事啊,妈,尾巴现在就快要蹦出来了。”
“干脆露出来算了,”我说,“坦荡点旁人反而不会在意。”
“蠢货!在神殿里掉毛怎么办?”大哥怒道。
这时候,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身着白无垢的玉澜站在那里。大哥立刻呆住,“嘭”的一声露出了尾巴。我和矢四郎急忙帮他塞回去。
大哥与玉澜一起走到红玉老师跟前,向恩师行礼。老师将馒头塞进嘴里后站起来,拄着拐杖盯着大哥和玉澜:“没用的毛球,除了大量繁殖一无是处。”说完,伸手摸了摸大哥和玉澜的头,“早早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好。”
随后,大哥与玉澜走在最前头,一只狸猫帮他们高高举着红伞紧随其后。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迈步前往神殿举行仪式。
白色的雪花在下鸭神殿鲜艳的朱红门楼上,翩翩飞舞。
狸猫的结婚队列穿过神社院内时,路过的游客议论纷纷,“哎呀,你看有人结婚。”“真好啊。”不时有游客拿起相机来拍我们。在他们的祝福声中,毛球队伍悄无声息地默默前进。围观的人肯定想不到,眼前通过的是一群小心翼翼将尾巴藏起来的狸猫队伍。
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对走在身边的红玉老师小声说:“老师您看,是雪啊。”
“下雪了啊,真讨厌。”
“……慎重起见我确认一下,老师,您收回成命不把我逐出师门啦?”
“你要是不愿意,我再逐你出去一次。”
“没有没有,哪有不愿意。”
“……你虽然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但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红玉老师对年末的那场骚乱只字不提,我也就不多问了。
“总之,又是新的一年啊。”我说。
“哼!”老师哼了一声说道,“无聊的一年又开始了。”
我们穿过院子,走进铺着红毛毡的昏暗神殿。
在两家狸猫神情严肃的注视下,仪式庄严进行。到三献仪式[译者注:新郎新娘献酒三次,新娘先喝三杯酒,新郎再喝三杯,最后新娘再喝三杯,一共九杯。三献仪式中所用的酒,称为“三三九度杯”,代表长久永远、白头偕老之意。]时,大哥终于逐渐冷静下来,有了点新郎的威严。身着白无垢的玉澜,始终站在大哥身边娇羞地低着头。
最后,大哥摊开宣誓用的折纸。
他庄严宣读誓言的声音,听起来跟父亲很像。
今日于贺茂御祖神社御前起誓:
伪右卫门下鸭矢一郎与南禅寺玉澜
在御前遵循神旨结为夫妇
今后子孙千代万代和睦向荣
谨守夫妇之道
互助互谅严正家风
凡事以家门繁荣为重
夫 伪右卫门下鸭矢一郎
妻 玉澜
大哥的结婚仪式结束后,我将红玉老师送回公寓。
把满腹牢骚的恩师塞进被炉后,我走下楼梯,看到围墙外积了层薄雪的小巷中,二代目站在那里,撑着把黑伞望着我。
自年末那场骚乱之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二代目。
那场骚乱将他的所有家财化为灰烬,于是他再次搬进河原町御池大仓饭店的豪华客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回归平静的生活。他口袋里的拿破仑金币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过话说回来,那场骚乱显然是由我引起的。我担心会被兴师问罪,心里还有些发毛,没想到二代目只是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哟,矢三郎。”
“你还在照顾那家伙啊。”二代目说道。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我的恩师。”
“狸猫还真是内心坚强的生物啊。”二代目呢喃着,看也不看公寓的方向一眼,冷冷地问道,“那家伙还好么?”
“‘好冷’‘好无聊’,除了爱抱怨之外其他都挺好。”
“是吗?那就好。”
说着,二代目转身离开。
“您不见老师一面吗?”我追上去问他。
“我又不是来见他的。”二代目冷冷地回答。
我们并排走上出町商店街。
“说起来,年末那场骚乱还真是惨绝人寰啊。”
“……抱歉。”
“到底哪些是你的阴谋,哪些是事故?”
“我自己也分不清,当中各种阴谋错综复杂……不过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种骚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眯起眼睛看着我。
关于那场骚乱,二代目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含糊其词一笔带过,没有继续追问我。我呢,虽然清楚早已被二代目看穿,但也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主动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是只有趣的狸猫。有时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两点其实并无不同吧。”
“换言之,这就是狸猫的智慧?”
“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出类拔萃的老狸。”
“二代目也是,总有一天会成为出类拔萃的天狗。”
“……我不会成为天狗的。”
二代目说完,就闭口不语了。
我们出了出町商店街,从出町桥旁向贺茂大桥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一直下雪太冷了吧,鸭川沿岸人影稀疏,显得十分落寞。穿得圆鼓鼓的学生和僧侣在贺茂大桥上来来往往,市内巴士快速从我们身边开过。倚着贺茂大桥的栏杆向北望去,比睿山就像撒了糖粉般一片雪白,远方的山峦被茫茫的雪雾遮挡,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抬头望着不断飘下雪花的灰色天空,天空实在是太寂静了,缺了画龙点睛的东西——缺了什么,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忽然,二代目宛若羞涩少女般小声对我说:“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很高兴您这么说,不过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狸猫你是天狗啊,天狗欺负狸猫,天经地义。”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笑了。自去年春天二代目归国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爽朗。
“你果然是个特别的人。”
“承蒙夸奖。”
“有空来饭店玩吧,不用客气。”
说完,这位冒牌的英国绅士就步入不停飘落的茫茫大雪中。
我靠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目送着二代目优雅的背影。
我在想,为什么二代目不靠那种力量活下去呢——受父亲熏陶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天狗力——要知道,一直远远憧憬那种力量的狸猫大有人在。
诚然狸猫不懂天狗的烦恼,正如天狗不懂狸猫的烦恼。
天狗有天狗的骄傲,狸猫有狸猫的矜持。
因此,天狗之血才会与傻瓜之血产生共鸣吧。
我独自穿过三条名品店街拥挤的人群。
接近一月底,喧闹的街道上,正月的年味已逐渐淡去。焕然一新的京都街头,开始积累新一年的混乱。
我要去拜访的,是三条高仓的扇子店“西崎源右卫门商店”。
拉开带玻璃的木门——玻璃上有浮雕店名——里面飘来一阵线香味。昏暗的店内,摆放着许多像蝴蝶标本一样的美丽的扇子。
无论何时来,这里都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有人在吗?”我出声询问。
源右卫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矢三郎先生啊。”
“今天能出海吗?”
“这个嘛……目前海上的天气还很糟。”
“那我先看一下。”
我钻过深蓝色的暖帘,走在铺着长木板的走廊上。
越往里面走,飘进来的潮水味道越重,甚至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
前面转个弯就进了餐厅。这里跟前年夏天我来找弁天时大不一样,变得十分荒凉。飘落进来的雨滴与海浪飞溅的水花浸湿了空荡荡的地板。我站在餐厅中央远眺海面,只见野兽般的乌云在空中狂奔,海面像有无数头鲸鱼骚动一般波涛汹涌。
自从败给二代目以后,弁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海岛上的洋馆里。我好几次想去找她,都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而无法出船。
这段时间我等着天气好转,不时地回想第一次与弁天邂逅时的情景。那一天,是弁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空中飞。当时,我目睹她从盛开的樱花树梢露出脸。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自拔地堕入无望的爱情中。“是狸猫就不行吗?”我问道。“毕竟我是人类嘛。”她回答。
等了一个多小时,风雨逐渐平息下来,从交织的乌云缝隙处,可以窥见澄澈如洗的青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上了小船,穿过昏暗的海面向洋馆驶去。
远处的鲸鱼不断掀起浪潮,甚至还能看到云雨间紫色的闪电。
不久,我终于看到那个带钟楼的洋馆。
在没被海水淹没的最上层,有一个房间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攀上洋馆的墙壁,打碎侧面房间的窗户钻进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我打开房门走进内廊。一模一样的门整齐地排列在走廊两侧。地板上到处都是破洞,墙壁上的石灰也尽数剥落。
我踩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回忆起这座洋馆昔日光荣的时代。
那时二代目还未褪去少年的青涩,红玉老师仍充满天狗威严。如今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的钟楼,在那时无疑也曾骄傲地鸣钟报时过。走廊铺着红色绒毯,消石灰漆的纯白墙面一尘不染,无数的电灯在夜晚亮起,让洋馆看上去宛如女王的宝石箱一般耀眼夺目。“二十世纪大饭店”的威容,在我眼前复苏。
我停下脚步,在一扇门前敲了敲。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这房间像冻住了一般异常寒冷。
窗边放着小桌椅,桌子上摆着西洋油灯。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灰色的大海和浮在空中的乌云。
弁天蜷在靠墙的床上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我弯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孤零零一个人睡着的弁天。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
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一个人漫步于冬季的琵琶湖畔时的身影。
干涸的水田、青翠的竹林……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她独自一人在琵琶湖畔默默地走着。虽然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明明感受到体内沉睡的神秘力量,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天地之间,唯我孤身一人,与寂寞相伴。不久,天边飞来一只天狗向她伸出手,于是她向着寒冷的天空,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弁天醒了翻了个身。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像睡梦中发着高烧一般双眼湿润,放出妖异的光彩。被二代目烧掉的头发,像少年一样修剪得很短。
我默默地伸出手,抚摸她新长出来的柔软头发。
弁天注视着我喃喃自语地道:“……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怜?”
“很可怜。”
听到我这么说,弁天开始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她将脸埋进枕头里,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哭得像个孩子。
“再多可怜我一点。”
“真的好可怜啊。”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着窗子。客厅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二十世纪大饭店周围的雨声和弁天的呜咽声。
正如二代目所说,狸猫是内心坚强的生物。
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其实心里早就明白。
弁天需要的不是我。
狸猫果然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