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翡翠姬》号分别后,《黄金之鹫》号便去阿雷利亚岛的西部海域巡逻。而《翡翠姬》号则绕着伊尔玛岛北部行驶,如今应该已南下至东海了。
虽然在拉因格兰特已是接近夏天的季节,但在位于北方的阿雷利亚岛附近,虽然阳光温暖,但风还是很凉。
《黄金之鹫》号刚于两小时前看到一艘船影。那不是《珍珠》号。从船影判断,可能是教会所属的《阳光》号。《阳光》号这艘船要比《黄金之鹫》号小上一圈。
用信号旗命其停船后,《阳光》号没有逃跑,而是老实地遵从了指示。现在还无法判断它是没把海军当成敌人,还是有别的想法。不过慎重起见,《黄金之鹫》号做好了战斗部署。
两艘船不断接近。已经能确认到《阳光》号樯头上飘着的教会旗了。还能看到在帆桁上作业的水手和甲板上走动的人影。
欧克塔利姆披着防寒外套,在舰尾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眺望《阳光》号。但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数日前出走的养子的事。
“司令官?”
回头一看,菲尔正拿着两个冒热气的杯子站在那里。在他身后,一名侍者拿着托盘,正谦恭地看着二人。
“真冷啊”
“是呀”
从儿子手上接过红茶杯子,欧克塔利姆再次看向《阳光》号。
“格雷乌斯现在是在伊尔玛岛的东岸海域吧”
菲尔看向东方。但所见之处皆为大海。
“萨利夫……”
菲尔话说到一半,偷偷看向父亲的脸。
“要怎么跟母亲说呢”
“她肯定会生气”
欧克塔利姆喝了一口红茶,说道。他想象着妻子披散开那整齐地盘起的长发,如烈火般叫嚷的身影,不觉小声笑起来。
“惹母亲生气可是格雷乌斯和萨利夫的工作”
菲尔露出怀念的微笑,再次看向东方。
“要是格雷乌斯能帮上萨利夫就好了”
格雷乌斯所指挥的《翡翠姬》号一边在伊尔玛岛北部巡逻,一边向传说中在夏至之夜希茵出没的海域前进。寻找萨利夫的教会船只不止《珍珠》号一艘。教会手下的人早晚会在那片海域现身。
如果那时《翡翠姬》号在的话,大概就能帮上萨利夫一把。
“如果格雷乌斯说讨厌只有自己被骂,那他就必须把萨利夫给带回来”
“是啊”
菲尔难得地呵呵笑起来。
“比起寻找《珍珠》号,找出萨利夫才能更快地阻止教会。我们也想在夏至的时候绕过阿雷利亚岛和大家会合”
欧克塔利姆喝完热腾腾的红茶,将杯子递给正担心着弟弟们的菲尔。
“在那之前,首先是这艘《阳光》号”
菲尔将杯子递给侍者,取而代之用手中的望远镜眺望《阳光》号。
“它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不清楚《阳光》号的目的何在。
也不知它是国王的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他们与教会间存在着绝对的对立,那么也可以由这边率先攻击。
欧克塔利姆推测,两艘船的射程距离相差不远。如果《阳光》号遵从停船命令,是因为想要将《黄金之鹫》号引诱过来的话,那么不久它就会采取行动了。
《阳光》号即将进入《黄金之鹫》号的射程范围。反之亦然。
“差不多该来了”
“万一遭到攻击的话,请立即下令反击……”
菲尔话没说完,便护着欧克塔利姆扑倒在甲板上。伴随着破裂声《黄金之鹫》号一阵摇晃,木片崩飞。
“多半是敌人呢”
菲尔立即跳起来,用望远镜看去,然后他高兴地扬起嘴角。尽管看到《阳光》号已经打开炮门,但却无法立刻作出反应,对此欧克塔利姆一边叹气一边站起身来。
“我也老了呢”
他这样说道,同时《黄金之鹫》号的炮口一齐喷出了火焰。
在夕阳映照的海面上排列着几座小岛。现在萨利夫他们所乘的小船即将前往的,就是锁状列岛中最大的锁岛。
瓦迪姆让船停泊在锁岛的西部海域,而后也跟着萨利夫一起坐小船前去锁岛。
本来只要让萨利夫在锁岛下船,瓦迪姆就完活了。可是不知何故,他也坐进了这只载着萨利夫的小船。此外船上只有两名划船人。
《花之少女》号甩开《珍珠》号后,便进入了锁状列岛的西侧。这里展现出一派全然不同于从东侧所见的风貌。诸岛东岸,到处都是悬崖峭壁,简直让人不知该如何上岸。据说那峭壁是在希茵沉没时产生的。
看上去要上岸就必须得攀登悬崖,但其实在西侧并没有悬崖。那里还能看到白色的沙滩。岛上绿意葱茏。有草原,深处还有森林。那是在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甚至是拉因格兰特的乡间也能看到的宁静风景。
在锁岛上,艰难地生活着那些逃过了沉没之灾的希茵后裔。直到数十年前为止,他们一直避开他国耳目,在林中伴随希茵文化,宁静地生活着。如今锁状列岛全归拉因格兰特统治,锁岛的一部分居民也移居到了本土。
即便如此,这里却并未受到多少本国的干涉,锁岛孤立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没有特殊资源。人口不多,劳动力和战力也不行。此外也没有能进行交易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里根本没有让人冒险穿越魔之浅滩进行统治的价值。
划手们伴着吆喝声划着桨,同时绿树繁茂的锁岛正一点点接近。萨利夫的心情也随之越发沉重。自从坐上小船后,他甚至都懒得开口。
只有吆喝声和划水声非常规律地反复响起,瓦迪姆似乎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向懒得转身的萨利夫搭茬道:
“那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嗯……”
对瓦迪姆的问话,萨利夫姑且先应了一声。
“你打算坐小船去吗?”
“嗯……”
“你想去的地方,是这座岛的对面吗?”
“…………”
“你有在听吗!?”
“诶?”
萨利夫一直把瓦迪姆的话当耳旁风,现在被他这样一喊,不禁眨起眼来。他歪着头反问道:
“什么?”
“什么什么。我在问你,你打算要怎么在不被大主教发现的情况下前往目的地!”
“你这人真没耐性”
“没耐性?我吗?我这可是在担心你啊!?”
“是吗?”
萨利夫看着不断接近的锁岛。
而那两个划手,他们背对着前进方向,坐在萨利夫和瓦迪姆的对面。二人听着自己的船长和原海军士官间的不相投的对话,都犹豫着该不该笑,同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瓦迪姆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计策吗?”
“没有”
“所以就说……!”
“你很吵啊。别发脾气。之后我会考虑”
萨利夫嘴上这么说,却仍旧盯着锁岛。他们现在已经接近到能用肉眼分辨出岛上的一棵棵树了。
瓦迪姆露出无法认同的样子,不满地哼哼着。萨利夫没有办法,只得继续道:
“第一,这和你没关系。你只要让我下船,然后开着《花之少女》号北上,照我说的走那片在岛与岛之间的海峡离开就好了”
瓦迪姆像萨利夫那样看向锁岛,他眯着眼睛望着那片风景。然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抓住船边,探出身体。
瓦迪姆从锁岛上移开视线,斜眼看向萨利夫的脸。
“你没事吧?”
“怎么了?”
“脸色很难看哟”
萨利夫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从林中现出三道人影。他们来到沙滩上,窥探着驶近的小船。理由不明。
海风在萨利夫的周围跃动,似乎对他的来访感到喜悦。林中的树木招手般地摇曳着。
“……这里,海神的气息很强”
萨利夫不由得嘟哝道,接着他用只有瓦迪姆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
“很像希茵”
瓦迪姆屏住呼吸。萨利夫呵呵笑起来。
“你跟我说过,叫我不要再提那个名字吧?”
考虑到瓦迪姆的心情,萨利夫打趣地把前面的话岔开了。但是瓦迪姆却摇摇头,将目光投向锁岛。
“不。我也考虑过和你一样的事”
萨利夫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瓦迪姆。并不惊奇。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仿佛坐在那里的人不是瓦迪姆似的。
“我也要去锁岛”
“怎么突然这样”
“我想去锁岛确认一下,那晚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总觉得在这座岛上会有什么”
萨利夫不语,他追寻瓦迪姆的视线看向锁岛。瓦迪姆也没再开口。
接着响起划手们的吆喝声,小船慢慢地驶近锁岛。
小船开到了沙滩上。
波浪一涌一退的声音听来非常悦耳。此外听到的,则只有风吹动树木的声音。时而还会响起几声凄凉的鸟鸣。
萨利夫他们踩着细沙登上锁岛,前来相迎的是三个男人。这三人身着淡彩的棉质长衣。腰间束着带子,样式朴素,长衣很薄,衣襟衣摆以及宽大的袖口上都绣着常春藤花的图案。
走到前面来的是一名壮年男子,他轮番看着这四个坐小船来的男人,然后将视线停在了萨利夫身上。
另一位是个驼背的老人,一名年轻男子搀扶着他。
他们的容貌有点像萨利夫。
那位有着及肩长的浓密黑发的壮年男子,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萨利夫,说道:
“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首领,我叫希尔嘉。长老说要来欢迎你”
岛上的首领和长老一同出来相迎,把坐小船来的拉因格兰特人当做特殊客人对待,这让萨利夫很吃惊。同时也感到怀念。他想起了在希茵被称为巫觋时的事。
萨利夫瞟了一眼可能是长老的老人。他的头发已全白,眼睛和嘴也都深埋在皱纹里。因为驼着背,他显得十分瘦小。
“长老不会说拉因格兰特语”
希尔嘉如此说道,听来有些生硬。
拉因格兰特人在其统治的领土上推广他们的语言。在领内没有不通拉因格兰特语的地方。但是即便如此,这里还是保留了当地的语言。
“锁岛说什么语?”
瓦迪姆小声向萨利夫问道。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希尔嘉。
“是希茵语,客人”
“现在还有希茵语?”
“和六百年前的不一样”
如果是与外界接触甚少的锁岛,大概还不至于变成完全不同的语言。
萨利夫脱下手套,在老人面前跪下。然后用双手包裹住对方的双手,以此来与他握手。
这是希茵的正式问候。
‘我是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拉•萨尔蒂伊•奥•艾丽亚娜,老人家’
萨利夫说起了多年不用的希茵语,差点咬到舌头。而‘身为萨尔蒂伊与艾丽亚娜之子的海神巫觋’这一正式名称,他也有好久不曾说出口了。
萨利夫用几乎已经忘记的希茵语笨拙地自报过家名后,老人用他那如枯枝般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那只干枯的手,从脱下手套的指尖一直摸到卷起袖子的手腕。
“他的眼睛……?”
希尔嘉对萨利夫的问题点了点头。
“从好几年前就……”
虽然无法看到老人那隐藏在皱纹中的双眼,但萨利夫从他手的动作无意中觉察到了这点。那皱巴巴,但却很温暖的手现在抚摸着萨利夫的脸颊。
‘我没想过自己能遇到正统的《海神巫觋》’
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老人说的却是地道的希茵语。
‘老人家?’
‘我没想过会有一天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巫觋花纹’
老人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般,然后呵呵笑起来。
‘这也是受了海神保佑。来吧。我们欢迎巫觋与其随从’
‘他不是随从’
萨利夫停了停,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是朋友’
‘那就更是如此了。来吧,《海神巫觋》’
萨利夫看着希尔嘉,他也点了点头。
萨利夫站起来,这时瓦迪姆在他耳边悄声问道:
“这位老爷子都说什么了?”
“似乎在欢迎我们”
“他知道你的事吗?”
“他似乎知道希茵巫觋的事”
“巫觋很了不起吗?”
对瓦迪姆的问题,萨利夫耸了耸肩。
配合老人的步调,他们向锁岛深处走去。在林中前进了一会儿后,便望见了一座聚集着木造高床式住居的村子。
运送食物的女人和来回跑着的小孩,身上都穿着用色彩斑斓的丝线施以刺绣的棉质衣服。这和曾经在希茵所见的景象完全相同。
萨利夫停下脚步,看着这番景象。
“怎么了,巫觋大人”
“没什么……”
从后面走来的希尔嘉纳闷地问道,对此萨利夫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这是多么祥和的景象啊”
很少会有客人从海的那边过来,因此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窥视着他们。萨利夫心想,自己小时候的眼神大概就跟这帮孩子一样,那时他刚从希茵出来,什么都觉得稀奇。想到这,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们跟着大家走,最后来到了一座建造在石基上的广场。周围环绕着木造民宅。
似乎知道萨利夫他们会来,广场上已摆好了木桌和长椅。饭菜似乎还在准备,女人们来往于餐桌之间。桌子上正中间是一个大盘子,里面盛着新摘的水果。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蒸鱼的香味。瓦迪姆似乎对这样的欢迎感到非常惊讶,他睁大眼睛环视周围。
希尔嘉劝萨利夫在长老身旁坐下,于是他便在那最北侧的席位上就坐了。他身后是一座更为巨大的建筑物。屋顶下面有着与他身上的常春藤花花纹极其相似的浮雕。入口处垂着一面由各色彩色丝线织就的布帘。
那是神殿,或是一族之长的居所吧。
瓦迪姆和萨利夫一同被引向桌子的左角。而两位水手则被带到离他们很远的桌上,他们受到年轻女子的劝酒,显得喜形于色。
萨利夫坐在席间,周围乱哄哄地聚着一群小孩。女人们正在准备食物,尽管责备他们,但他们却一点不听。
孩子们似乎对萨利夫胳膊上的花纹特别有兴趣,一个小男孩爬到长椅的旁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摸萨利夫的手腕。瓦迪姆两手托腮,笑望着他们。
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女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她那卷曲蓬松的黑发和丰满的脸部线条,让萨利夫不由得绷紧身体。少女那装点着长长睫毛的大黑眼睛看着也很眼熟。瓦迪姆纳闷地皱起眉头。萨利夫则摇摇头,好像在说“没什么”。
“这是萨利菲拉的花纹吗?”
少女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萨利夫的胳膊。她用纤细的手指摸着萨利夫的指甲。在那被焦油弄脏的指甲下,也有着和皮肤上一样的花纹。这就证明了它不是刺青。
“是的。这是只有被萨利菲拉准许,只有萨利菲拉才能画上的花纹”
“那么,你是萨利菲拉咯?”
萨利夫点点头,少女探过身来。
“萨利菲拉,你有见过海神吗?”
“有。而且能感觉到。这座岛正受到海神坚实的保护”
少女一下子笑开了。
“真的吗?海神就在附近?”
“是的。他就在附近,守护着这座岛。守护着身为希茵后裔的你们”
“太好了!”
少女愉快地笑着,爱怜地抚摸着萨利夫的手腕。
“过来,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别妨碍客人”
少女听到希尔嘉的声音,肩膀猛然一震,然后慌忙爬下了长椅。
但是吃惊的不止她一人,还有萨利夫。他觉得对方好像是在责备自己,不由得睁大眼睛看向希尔嘉。于是他露出了带着歉意的微笑。
希尔嘉走过来,抚摸着少女的头,然后将手搭在她那单薄的肩膀上。
“对不起,萨利菲拉。这是我的女儿。她是这座锁岛形式上的《海神巫觋》。如您所见,这孩子身上没有你那样的花纹。有花纹的萨利菲拉,到长老就是最后一代了”
希尔嘉看着坐在萨利夫右侧的老人。据说老人不懂拉因格兰特语,而且看上去对身旁的谈话也无兴趣,一直温和地笑着。
如果说老人是拥有花纹的巫觋,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驶来的小船上有巫觋,并且能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见巫觋的花纹。
拥有巫觋的花纹,就拥有巫觋之力,这意味着他能听见大自然的耳语。
“长老没有给她画花纹。所以我女儿感觉不到神的存在。我的祖上似乎也曾出过巫觋,但如今已经失去了力量。现在只是为了传授神殿的仪式而存在”
萨利夫看向少女,她不好意思地躲到父亲身后。于是萨利夫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对她说道:
“锁岛的萨利菲拉。不要因为感觉不到海神之力而羞耻。但是,即便感觉不到,也要相信它的存在。海神就寄宿在波涛声和海风里。这点一定不能忘”
少女大大点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广场。
或许她曾感到过不安,因为自己力量不足而怀疑海神的庇护变弱了。所以当她听说海神依然守护大家时,她显得非常高兴。
饭菜终于上桌了,这时已临近黄昏。作为欢迎萨利夫的证据,仅有一盘羊肉菜,此外是蔬菜水果和鱼。在希茵羊肉是欢迎客人的菜。
广场周围燃着篝火。在跳动的红色火焰的映照下,晚餐开始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给萨利夫的杯子倒酒。然后她又去给桌上的众人一一斟酒。
瓦迪姆受人劝说,喝了口酒,然后露出了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萨利夫也喝了,然后抿着嘴笑了。
“怎么了”
“好怀念啊。这是希茵的酒。我只在仪式上喝过一次”
“喝这么烈的酒?会早死的”
瓦迪姆一点点舔着酒,然后开始用餐。不可思议的是,自从踏入锁岛后就算萨利夫暗示说希茵存在,他也不会恶言以对了。
萨利夫右边坐着长老,左边坐着希尔嘉。
他开始往嘴里送吃的,又被人劝着喝了几杯酒,这时老人开口道:
‘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样强大的巫觋。我一直以为,在希茵被海吞没后,巫觋的力量之源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此后便只有衰弱’
萨利夫停下夹菜的手,看向这位矮小的老人。
‘六百年前,在向神祈求保护的仪式之夜,希茵的王似乎对巫觋说,要他祈祷神灵从侵略者手上拯救国民。传说海神听取了希茵国民的愿望,并为了守护希茵不受侵略而将其沉入海中。似乎神和人的想法稍微有些不同啊’
呵呵,老人轻声笑了。
的确,如果说“希望从侵略者手中得救”的愿望铸造了“国家沉入海底”的结果,那当然会被认为无法沟通。
在锁岛,人们是怎样传说希茵灭亡的事呢,萨利夫屏住呼吸静待后话。
‘传说,沉没海中的希茵被允许保留住与海上世界的联系,以此慰藉那许下沉岛之愿、身负重罪的巫觋。似乎六百年前那个献上祈祷的巫觋还活着。真正的巫觋如今仍生活在海底的希茵,所以锁岛上生不出有力量的巫觋,在这座岛上人们就是这样传说的’
萨利夫拿起杯子,将酒灌下肚。希尔嘉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为他倒酒。
‘嘛,哪些是真,如今已无人知晓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对锁岛生不出巫觋的辩解’
萨利夫感到一阵不适,好像胃附近被人勒住了一样,他不禁捂起嘴,视线在餐桌上游移。
他看到了颜色鲜艳的水果和用大叶包着的蒸鱼,但却没有涌起一点食欲。
不如说反倒觉得恶心。这不是因为酒的缘故。
‘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你是希茵的巫觋吗?’
听了老人的话,萨利夫缓缓叹了口气。他看着老人,老人也抬起那双深埋在皱纹中,本该失明的黑眼睛看着他。
‘你是从《海底之国》希茵来到这里的吗?’
将希茵称作《海底之国》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这是他在被捡到后得知的。希茵至今依然存在于海底,希茵之民以侍奉海神为生,只有相信这些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萨利夫停了停,视线游移不定。周围的人们为了迎接客人,都高兴地喝醉了。
是如实相告,还是该撒个谎呢。
萨利夫喝下一大口酒,以此来平复动摇的心绪,接着他慢慢开口道:
‘嗯,是的。十二年前我被从希茵送至这边的世界。然后被拉因格兰特的海军司令官救起’
老人完全没有吃惊。而且,似乎也没有将此视为酒后戏言。
他接受了萨利夫的话,把这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那么,希茵的巫觋呢?’
‘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因为我是最后的巫觋’
萨利夫把头抵在交叠的两手上。
‘希茵的《海神巫觋》啊’
老人将手放在萨利夫头上。像哄小孩一样摸着他的头。
‘希茵的沉没,以及你从希茵被送出来的事,都不是你的错。这大概也是海神的旨意吧’
萨利夫抬起头,只见老人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在微笑。
老人应该不知道萨利夫的苦恼。但即便如此萨利夫却从他那温暖的手中感到了慰藉。
‘据说每十二年,海神会在人前现身一次。如果没弄错,今年就是那一年,马上就要迎来希茵沉没后的第六百个夏至了。《海神巫觋》,你要向海神许什么愿呢?’
萨利夫无法回答。
萨利夫走在晨雾笼罩的森林中。昨晚他听希尔嘉说,如果沿着这条路走,爬上山丘就能看到大海。
潮湿的空气舒适宜人。在回归宁静的森林深处,早起的小鸟正在歌唱。
真是祥和。
就像沉没前的希茵一样,非常祥和。
沉没海中的希茵没有天空。这在喜欢仰望星空的萨利夫看来,简直毫无趣味,即便抬起头,看到的也只有透过海水射下来的阳光。总是暗沉沉、晃悠悠的海水,一边反射着阳光一边跃动着,如同被风吹动的遮光布。而夜晚,则会被恐怖的黑暗包围。
希茵的人们日复一日地向海神祈祷。他们只能不断如此。
在希茵,作为海神信仰中心的海水湖旁,有一座用抛光的白石建造的神殿,萨利夫就在那一带活动。可他完全想不起自己都在那里做了什么。好像有时会和姐姐俩一起去海水湖的岸边玩。
没有要做的事,一直,无论何时,无论到何时,天空总是那样,风不吹,周围的人也不变,茂密葱郁的森林没有变化,花也总是盛开着。
在希茵一切都静止了。
萨利夫在走出希茵后,置身于流动的时间里方才知道,对于海上的人们来说没有变化的希茵是异常的。但是在小时候的他来看,没有变化却是理所当然。
这座锁岛尽管是在流动的时间中,但却和没有时间流动的希茵很像。
登上山丘后,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是瓦迪姆。
“早上好”
这样打过招呼后,正冷冰冰地眺望大海的瓦迪姆也对他问了声好。
海很平静。向锁岛西侧望去,可以看见《花之少女》号正停泊在那里。没有其它的船只。在海的对面,能够看到缭绕着薄薄晨雾的阿雷利亚岛。
在反方向的东侧海域也不见船影。很少有船只喜欢靠近被浅滩包围的锁状列岛。因为大多数船都采取了迂回路线,所以才看不见船影的吧。虽然能看见几座隶属于锁状列岛的小岛,但拉因格兰特所在的拉因大陆就看不见了。
瓦迪姆默默地凝视着大海,最后终于打破了沉默。
“食物怎么样?弄到了吗?”
在昨晚的欢迎宴会结束后,瓦迪姆曾找他商量过食物和水的事。
“希尔嘉说,肉只能给些许干肉和一头羊,酒则以木桶计算”
“酒,就是那个吗……”
这里的酒比拉因格兰特的要烈上许多,瓦迪姆似乎想起了它的滋味,不觉沉下脸来。
的确,如果萨利夫是船长的话,他也会拒绝。这种酒只会把大家灌醉。但稀释一下就没问题了吧。水的话很快就会臭掉,但酒则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好像还有蔬菜和水果”
为了防止疾病,蔬菜和水果是必须的,在不腐烂的情况下他们希望能多要些。
“用拉因格兰特的钱币支付行吗?”
“希尔嘉说不要”
“那可不行”
“是啊”
话说回来,这样把人家拒绝的东西硬塞过去实在不好。但是,他又想不出除了钱之外还能用什么支付。希尔嘉说他们把给《花之少女》号提供食物视作向海神上供。
萨利夫正想着该怎么办,这时瓦迪姆向他问道:
“喂,你昨晚跟长老聊了吧?”
“嗯”
瓦迪姆没有从海上移开视线。萨利夫也是一边看着海一边回答。
“都说什么了?”
“聊了些关于希茵沉没时的传说”
“诶?这里是怎么讲的?”
“这里的说法是,六百年前,在向神祈求保护的仪式之夜,希茵的国王让巫觋求神从侵略者手中拯救国民,海神听取了希茵之民的愿望,为了保护希茵不受侵略,而将其沉没了”
“祈求保护的仪式?”
“每十二年一次,海神会出现在希茵。那天夜里希茵会举行仪式”
“十二年一次?这不就和希茵出现的周期一样吗”
“因为据说海神会在满月的夏至月蚀之夜出现。在那天夜里希茵将被允许现身于海上”
对于萨利夫的话,瓦迪姆既未否认也没嘲笑。若是在昨天白天,他一定不会好好接受。
来到锁岛后他变了。
萨利夫对这变化小声笑了,然后死心地叹了口气,同时道出了那深埋在心底的事实。
“希茵是在举行仪式,祈求海神保护的那个晚上沉没的”
萨利夫看着瓦迪姆的侧脸。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豫着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瓦迪姆凝视着远方的岛屿,此刻视线有些摇晃。
停了一会儿,瓦迪姆开口道:
“喂,萨利夫。这里的巫觋什么能力也没有吧?”
“希尔嘉的女儿只有名号。长老似乎有些能力,但也做不了什么。即便在希茵许多巫觋也是徒有其表,只是为了代代传承下侍奉海神的正确做法而已。如果被巫觋选中,并且在皮肤上画上了花纹的话,人就能听到大自然的声音并能以皮肤感知到海神,不过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那么,希茵在仪式之夜沉没,只是偶然咯”
“你这么认为吗?”
“巫觋不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吗?你说他们能做什么?”
萨利夫抚摸着胳膊上露出的花纹。那看上去就像是常春藤缠在了他手腕上。盛开的花朵永不枯萎,让人联想到那些开在海底希茵的花。
“巫觋的花纹是通过流淌在身上的巫觋之力而出现的。就像磁石能聚集铁砂。经由前代巫觋的触碰,力量被引出,它有了颜色然后在皮肤上浮现。能力越强,画出的花纹范围越大,颜色也更浓烈丰富。虽然有老巫觋选拔新巫觋的仪式,但能力弱的巫觋,甚至无法在下代巫觋身上画出花纹”
就像锁岛的长老那样,萨利夫小声附加到。
瓦迪姆看向萨利夫手腕上的花纹。
“而你全身都是?”
“我比普通巫觋的能力强”
“也就说……?”
“六百年前向海神祈祷的巫觋是我”
萨利夫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与海神对话之类的,并不普通。本来所谓神就不会在意人的生死。只是存在而已。消溶于自然间。所以,不应与之对话”
瓦迪姆望着大海,一边搔着脖子。
“但是你向它许愿了吧?”
“嗯。我比普通的巫觋更有力量。能将意志传达给海神。所以那时我受命向海神祈祷。我祈求希茵能从他国的侵略中得救。虽然决定这个愿望的是国王,但许愿的是我”
想要拯救希茵,萨利夫这样对海神说道。结果希茵沉入海中,看来那份祈求确实传达给海神。
“这样一来愿望实现了?”
“是啊。要是我没有那种力量,国王也就不会想到要依靠海神了”
萨利夫抓着自己的左腕,将指甲刺进皮肤上浮现出的花纹里。
“不如说,要是没有拥有这份力量的我就好了。神殿里的人都说,从没听过哪个巫觋全身都是花纹”
“这么说来,你是个稀世巫觋咯”
萨利夫紧咬下唇。
“你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我只是想,按照国王的话向海神许愿,这样就能得救了。但是如果想要海神救助,就得在海中侍奉海神。国王被迫遵从海神的话。当时我想,若是被他国掠夺奴役的话,那还是按海神说的,在海底侍奉海神度日比较好,我只能想到这些。然后我们便成了海神之民”
“你是被国王命令才去祈祷的吧?”
“是的。我觉得这样做没错。大家也没有因我祈祷所招致的结果而责备我。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称我为萨利菲拉,对我很温柔。但是,在海底生活的人们感觉上却并不幸福”
萨利夫回想起那些投向自己的温柔笑容,以及与之形成对照,人们在向海神祈祷时所露出的死心而疲惫的表情。
他更为用力地抓紧那只爬满常春藤花纹的手腕。
自从被欧克塔利姆救起后,这段过去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无法对家人坦白自己身负的罪行,他一直把这些深藏在心中。
“在海底之国,你们一天都做什么?“
“大家只是不断向海神祈祷。在海底时间被切断,只有不断祈祷而已。而我在海中是自由的,每天和姐姐两人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十二年才被允许吹一次海风”
“祈祷,吗”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那是非常无聊的生活。但是,我对时间静止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理所当然般没有时间流动的世界。因为他们之前生活在有时间流动的世界,所以就算觉得奇怪也很正常。但是他们却不抱任何疑问,就这样生活在时间停止的世界中。
萨利夫将手从腕上移开,那里残留下一些抓伤。他低头看向那爬满两只手掌的常春藤花花纹。
“我现在,在这里。但是,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呢?他们永远生活在海中。直到海神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会一直在海底生活甚至无法死去,只能不断祈祷过活。你觉得这样幸福吗?”
他们真的不后悔曾经的选择吗,一想到这,萨利夫就感到胸口作痛。
“他们真的不恨向海神许愿的我吗?而且我还从希茵出来了”
“你不是想出来才出来的吗?”
“这当然不是凭我的意志。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萨利夫用双手遮住脸。
他想不起十二年前的那天晚上,希茵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萨利夫正等着月蚀之夜,可他的记忆却突然中断了,直到后来被欧克塔利姆救起。回过神时,他已身处希茵之外。
“但是他们会怎么想呢?只有我,本来应该是最大的罪人,现在却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地生活着,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偿还?”
如果待在希茵,大概就不会去想这些了吧。他今年应该也会按照国王的话,向海神传达请愿。
这时萨利夫的脑袋突然被打了一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瓦迪姆依旧眺望着大海。
“你那时还小。这也没办法”
那只打了萨利夫的手,现在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那么小,他们却让你许那种愿,可恨的是他们吧?”
“我为什么要恨大家呢?就算是我也讨厌被他国侵略啊”
“但是。你那时才九岁吧?应该是还不怎么太懂就进行了祈祷吧。你被利用了”
“但是,我想救大家”
瓦迪姆沉默下来,他似乎已经无言以对了。
似乎意识到再说下去也无用,于是他改变话题道:
“喂,每十二年你都会向艾尔萨伊阿斯进行一次祈祷吧?那么从希茵沉没至今你都许了哪些愿望呢?”
“愿望?这个……”
萨利夫担心地嘟哝道,接着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呻吟。
虽然没有度过六百年时间的感觉,但在希茵沉入海中后,十二年一次的许愿应该是有的。然而他却独自一人在海上吹风,然后……。
只能模糊地想到这些。
他在中途便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了信心。
“想不起来。但是,应该都许了不要变化的愿望。所以,希茵才一直没变……我想是这样”
“你啊。为什么要回去呢?”
“为了向海神祈祷”
“祈祷什么?”
“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国王有什么愿望。但是如果他们想要结束在海底的生活,那么我想许愿让他们寿终正寝。因为能做到这点的只有我,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想为之祈祷”
“那么,你想要怎样呢?”
“我?我……”
萨利夫一时闭上了嘴,无论如何都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对此他拢起散落的前发,苦笑起来。
“我想要祈祷希茵民众的愿望”
早餐时,萨利夫与希尔嘉在桌上谈起了给《花之少女》号运粮的事。为了报答《花之少女》号,萨利夫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之后仅需考虑如何从锁岛前往希茵出现的海域。萨利夫正想跟希尔嘉商量借船,这时瓦迪姆从旁插嘴道:
“我载你到希茵去”
瓦迪姆这意想不到的话让萨利夫很是吃惊,他不禁眨起眼来。
“这吹的是什么风啊?”
“我也是昏了头吧”
“别发脾气啊”
瓦迪姆露出微微苦笑,他拢起前发仰望天空。
“希茵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只想去确认一下”
“要是存在的话你怎么办?”
“它存不存在都没害处,对吧?我只是想知道十二年前我看到的是什么。如果真的存在,那也无妨。但要是不存在的话,我也不想去说什么希茵存在之类的老话。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无论理由为何,瓦迪姆能去希茵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但想悄悄地去希茵,目前已是不可能了”
这是个实际问题,《花之少女》号肯定无法在不被教会的船发现的情况下到达希茵。那些人现在大概正监视着希茵出现的海域。
“我知道。想点什么办法吧。你偶尔也动动脑子”
瓦迪姆扬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萨利夫的脑袋。
早餐结束后,为了运送粮食,小船数度往返于《花之少女》号和沙滩之间。看到这艘停泊在海上的船名,希尔嘉道:“真是个好名字”,然后又给了一头羊。萨利夫拒绝了,称如果不接受付款,就不能收,不过希尔嘉也没有退让。
“你消除了我女儿的不安,这是谢礼。你就收下吧”
既然说是谢礼就无法回绝了,萨利夫半是被迫地收下了羊。
为了给离开锁岛的萨利夫一行送行,许多居民来到海边。划手们先一步坐上了小船。这会儿正焦急地等待着与当地人告别的萨利夫一行。
‘承蒙照顾了,老人家’
‘帮助希茵的巫觋,就等于救助海神。你不必介意’
沙滩上搬来了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其上,萨利夫在他面前跪下,用双手包裹住他那干枯的手,以此作别,老人呵呵地冲他笑起来。然后悠闲地嘟哝道:‘受你这样的人一跪,老夫定能长寿啊’。
在老人手上的污垢中,萨利夫发现了一块明显不是污垢的颜色。那是一支弯曲的小常春藤,上面只有一片叶。那是褪了色的巫觋花纹。
萨利夫灵机一动,他站起身来环顾周围,寻找目标少女。但却没能在附近找到。
“希尔嘉。您女儿呢?”
“萨利菲拉!”
希尔嘉一喊,那有着黑色卷发的少女便从人墙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少女羞怯地看向这边,希尔嘉向她招招手。
少女走过来,萨利夫又在她面前跪下。然后用那有着花纹的双手握住了少女的小手。
“因为承蒙大家慷慨相赠,为表谢意,我要送锁岛的巫觋一份礼物”
萨利夫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描画出希茵的花纹。如果这是守印,就需要蘸着染料来画,但他却仅以指尖在她的皮肤上描绘。
瓦迪姆饶有兴趣地盯着萨利夫的手。在周围人群的注视下,少女不舒服地转过身,对萨利夫说道:
“这是魔法吗?”
“你这么认为?”
萨利夫反问道,这时在她手背上现出了一朵小花的花纹。瓦迪姆几乎要屏住呼吸了。
一枚枚小小的花瓣颜色各异,就像萨利夫身上的花纹一样,这朵花被画在了少女的皮肤上。
萨利夫聚集起流淌在少女身上的那一点点力量。以她所持有的力量,充其量只能作出这样一朵小花。
但对少女来说,手背上出现的这朵花似乎就已足够。
“这是……!”
用手指摩擦着浮现出来的花纹,在知道这样做不会使花纹消失后,少女高兴得不知该怎么才好,一会儿用左手握右手,一会儿用右手握左手,兴奋地交握住两只手。
“这是我赠给锁岛巫觋的礼物。虽然只有这一点”
少女大大摇头。她跑到起浪的海边,然后转身面向萨利夫。
“海在笑!”
少女露出满脸笑容,黑发随风飘舞,萨利夫一边看着她转圈跳舞一边站起身来。
“风在唱歌吧?”
少女停下脚步不再转圈,她将两手挡在耳边倾听风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偏过头。
“这是海神的声音吗?”
“这是大自然赞美海神的声音,萨利菲拉”
萨利夫也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他第一次知道这种理所当然会听到的风的歌声,对于那些听不到的人来说竟是那么新鲜。
萨利夫成为巫觋时比少女要小得多。他完全不知道听不见赞美神之声的状况。
少女慢慢地睁开眼,然后从起浪的海边跑了回来,抱住萨利夫的腰。
“我也能唱歌吗”
萨利夫对那双仰望自己的大眼睛露出微笑,他抚摸着少女的黑发。然后他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一景象。
少女不掩饰自己纯粹的好意,萨利夫在她身上看到了九岁时的自己。他也曾这样向年长很多的姐姐撒娇。她身上有着好闻的海水的味道。
萨利夫不知不觉间,已经追上了姐姐的年龄。
“唱吧,萨利菲拉。海神无论何时,都像倾听海的笑声、风的歌声、树木的耳语声那般,倾听着生活在这座岛上的你们的声音”
少女笑着大大点头,她先让父亲看那花纹,然后又跑向长老那里。
萨利夫注视着这一切,这时希尔嘉在他面前跪下。
“万分感谢,希茵的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要如何向你表示感谢……”
“我讨厌欠来欠去的。你就当这是你给我们食物的谢礼吧”
萨利夫拉起握着双手的希尔嘉的手,催他起身。
“希尔嘉。那孩子叫什么名?”
“巫觋没有名字”
“啊,是。但出生时有名字吧?虽然我在记事前就被选作了巫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本名”
被拉着手起身的希尔嘉,看着少女正高兴地四下展示她的花纹,于是眯起眼睛道:
“英珐”
萨利夫屏住呼吸。
那是“花”的意思。
少女与那位有着和她相似的黑色鬈发的女性——即养育了萨利夫的姐姐——同名。
“所以才会在那孩子手上浮现出花的花纹吗”
“或许、吧”
萨利夫回答希尔嘉道,然后再次对逗留期间的款待表示感谢。希尔嘉缓缓地左右摇头,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萨利夫的手。
“祝愿你还有《英珐》号,航行平安”
萨利夫也同样有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离夏至只剩十天了。
格雷乌斯站在《翡翠姬》号的舰尾甲板上,监视着水兵们用磨石打磨甲板。这是一如往常的清晨景象。
风向变了,水手接到水手长的命令,跑过甲板向动索奔去。
格雷乌斯看着水手们拉起转帆索,这时他发现谢里尔从中走来。水兵在向他敬礼。他踩着优雅的步伐来到舰尾,走上楼梯,模样完全不像是在摇晃的甲板上。
“舰长,可以稍微占用您点时间吗?”
“什么事?”
“是关于萨利夫•詹提尔的”
格雷乌斯看着谢里尔那平静的目光,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
格雷乌斯重又看向甲板,看到一个水兵停下了手中的活,正抬头望着这边。他们的视线相遇,格雷乌斯刚要开口提醒他,却被谢里尔抢先喊道:
“埃弗雷姆!偷什么懒!”
被骂的水兵连忙回去磨甲板。
格雷乌斯转头叫来正在监督清晨作业的士官。
“我回舰长室了。之后就拜托你了”
格雷乌斯留下这句话后,招手示意谢里尔跟上来。
离开锁岛后,《花之少女》号北上,在锁状列岛的小岛中,从两座偏远的岛屿间穿过,驶进了伊尔玛岛的南部海域。
夜晚若无其事地过去了。太阳高挂天际,不过离正午还有些时候。
“那么,结果你到底是想去哪啊?”
船长室里,一张海图摊在桌上,萨利夫和瓦迪姆正头碰头地看着它。海图上画着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以及其间纵横南北的锁状列岛。那里全是浅滩的记号,非常显眼。
萨利夫把手指向传说中希茵会出现的海域。现在《珍珠》号——或者别的隶属于教会的船,大概也正向那片海域驶进。
“再稍微等等”
萨利夫闭上眼睛,用脱去手套的手抚摸着海图。他的指尖将伊尔玛岛纵向等分,就这样由北向南划了下去。
接着他停住手指,抬起眼帘。指尖正指着由伊尔玛岛南下所至的海域。那里恰好是拉因大陆与伊尔玛岛的正中间。
萨利夫将放在桌上的别针钉在那里。
“我想去这”
“还要三天……。不,如果逆风行驶的话大概需要四天”
瓦迪姆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同时看向架子上的圆形日历。日历是黄铜制的,如每月进行调整可使用几十年。
“今天是十五号”
“夏至是二十二号”
到夏至晚上似乎能抵达目标海域。
“能进入希茵吗?至今为止虽然有人见过,但却没人进去过”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此话怎讲?”
“那片大雾是为了躲避船只所产生的,但今年因为海神在呼唤我所以不会有问题,大海是这么说的”
“……大海”
“信不信由你”
萨利夫从敞开的窗户望向大海。听得见船身破浪而行的声音。
“不……”
瓦迪姆没有说他信不信。
“总之,就拜托大海和风来引领《花之少女》号去希茵吧”
瓦迪姆装作没听见这句非现实的发言,他指着别针道:
“这点就是希茵会出现的地方吗?”
“是的,不过正确来说,这里是……”
瓦迪姆正听着萨利夫谈论希茵的事,这时却从甲板上传来了喊他的叫声。
“船长!有船影!”
萨利夫与瓦迪姆对看了一眼,同时点点头,然后从船长室走向甲板。
眼下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逆风。但是水手们旋转帆桁,顺利地用船帆阻止了海风。目的地在上风处,船正以曲折的航路驶向那里。
风满满地吹来,吹得几张白帆鼓鼓的。蓝天映衬出帆的洁白。
“在哪里?”
“似乎在朝这边开来”
水手指着大海,回答了瓦迪姆的问题。对方就在左舷后方。
“从甲板上还看不见”
由水手指出的方向可知,那条船正好走的是由伊尔玛岛东部到拉因格兰特西部的航路。以对方的速度,视情况而定,可能会追上《花之少女》号。
“是敌是友,还是无关船只”
瓦迪姆嘟哝道,对此萨利夫耸耸肩,回答:
“要是有喜欢在这一带航行的商船就好了”
“换作我的话,就不会在这里航行”
“即便是我,也不敢走这条航路啊”
在希茵沉没的海域,浅滩不断且暗礁很多。如果发现海面上有神秘的飞沫,最好进行回避。但是,这里并不是无法航行的海域,会有船出现本身并不奇怪。
“或许是哪个奇怪的船长开船来想要见识一下希茵吧”
“可这也有点太早了吧?离夏至还有七天呢”
二人登上船尾楼,观看航迹。展开在视野中的,只有一条曲度缓和的水平线。
“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相关人士咯。在这种场合下,海军是同伴教会是敌人,对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
萨利夫来到船舷边望着大海。风从右前方吹来。
“看不见啊”
“什么?”
听到萨利夫嘟哝,瓦迪姆歪起头来。萨利夫始终看向水平线的彼方,这时眨了眨眼。
“虽然风能让我看到其所见的风景,但逆风时就不行了。而且现在还是逆流航行”
“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啊”
“……能稍微改变风向,让风停止一刹那,只有这种程度。而且还要在风和海高兴的时候”
巫觋之力并非万能。如果万能的话,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萨利夫再一次依依不舍地望向大海,同时听到吹过的风在笑。
“偶尔,我也会想,要是听不到大自然的声音就好了”
如同在嘲笑他的无力,风咯咯地笑着,萨利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大自然应该没有恶意,他们不会想要去为难萨利夫。
“直到可以做出判断为止,就只能等了”
瓦迪姆说完后,又过了几个小时,《花之少女》号依旧在向目的地行驶。
萨利夫登上樯楼与守卫换班,等着那小小的一点船影成形。如果能看到船的形状,萨利夫就能轻易猜出它的名字。而从伊尔玛岛驶来的是《翡翠姬》号。
萨利夫下到甲板上,站在船舷边看着驶近的军舰。瓦迪姆一边用望远镜敲打着手掌,一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翡翠姬》号升起信号旗,示意《花之少女》号停船。瓦迪姆命令水手停船。船索被拉紧,帆呈逆帆状态。《花之少女》号渐渐减速,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会有什么事呢”
瓦迪姆走到萨利夫旁边,用望远镜望向《翡翠姬》号。
“关于《珍珠》号的事,就算询问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如果是那种事,用信号旗就够了”
“《黄金之鹫》号不跟他们一起行动吗?”
“不知道。没必要一起行动吧。如果是兵分两路的话,我想他们大概会从阿雷利亚岛那边过来”
就算在海军供职再久,也无法预测出军舰的所有行动。但是,如果用两艘军舰进行搜索的话,采取相同路线就太浪费了。
“如果《珍珠》号在追我们,那想找他们的《翡翠姬》号也必然会追来。《珍珠》号为了抓我,大概会来这片据说希茵会出现的海域。或许已经在等我们了呢”
触礁的《珍珠》号没看有什么大碍。如果能从浅滩里出来,继续航海不是问题。就算此时出现也很正常。
瓦迪姆一边搔着脖子,一边困惑地说道:
“就是说要去希茵而不被敌人发现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是的”
萨利夫耸耸肩。
《翡翠姬》号的船影已经能用肉眼看清了。从左舷后方而来的《翡翠姬》号,与《花之少女》号并列。能看见那些在甲板上站着干活的水兵。
“但愿《翡翠姬》号别不小心被希茵的雾吞没了”
“对自己的大哥这么说话不好吧”
萨利夫这样被瓦迪姆一说,不禁环视《翡翠姬》号的甲板,然后在舰尾甲板上看到了谢里尔。但却不见格雷乌斯的身影。
为什么。
萨利夫想,同时《翡翠姬》号的炮门打开了。
“趴下!”
听到萨利夫的警告,在《花之少女》号甲板上作业的水手们立即作出反应。下一刻,破裂声连同木头碎裂的声音一同在周围传开。趴在甲板上的萨利夫,鼻尖飘过一阵刺鼻的硝烟味。
“拉起转帆索!”
听到瓦迪姆的命令水手们站起来跑向船索处。他们毫不迷茫地响应了一一下达的指示。撑起舵,回转帆桁,《花之少女》号转向下风处。
没有还击之力就只能逃跑。
他们虽然在往回走,但即便逃过了《翡翠姬》号也不能往西南方向去。风是从西南方吹来的。船无法笔直地驶向上风处。
而且也不无法再逃向锁状列岛的西部。那样一来就去不了希茵了。《花之少女》号改变策略,以逃过《翡翠姬》号的攻击为唯一目标。
但是《翡翠姬》号是军舰。没那么容易让猎物逃跑。《翡翠姬》号也立即转向,一下就追上了《花之少女》号。
萨利夫看着《翡翠姬》号。进行指挥的是谢里尔。没有看到格雷乌斯。但是现在没时间担心这些了。炮口再度从炮门里出现。它们一齐喷射出火焰。
甲板上响起喊声与骂声。索具断了,正随风飘舞。第三个固定(支撑帆柱的)横静索的滑轮正如坠子般大幅摇摆。
瓦迪姆从硝烟对面跑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萨利夫吼道,同时看向甲板。所见之处无人重伤。但也无法坚持很久。
“船长—!西南方有船影—!”
听到从樯楼上传来的声音,萨利夫看向瓦迪姆。
瓦迪姆也回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即便如此,萨利夫还是知道他想说的话。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
来自《翡翠姬》号的攻击出乎意料。
“不好意思啊,海军先生”
瓦迪姆冷酷地以这种客气的方式称呼萨利夫。
他喊操作动索的水手,叫他停船。
“祈祷《珍珠》号会是艘舒适的船吧”
瓦迪姆只对萨利夫说了这一句,然后他示意水手升起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