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斯大主教从《珍珠》号的船尾甲板上眺望着位于前方的两艘船。一艘是隶属于王立海军的《翡翠姬》号,另一艘是拉因格兰特籍的商船《花之少女》号。两船相并而停。
《花之少女》号的船尾打出了信号旗。虽然之前它曾为逃过《翡翠姬》号的攻击而一度转向,但在看到《珍珠》号后它最终选择了放弃。
终于追到了。
前几天,《花之少女》号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他们的追捕。与《珍珠》号相比,虽然它也不是吃水很浅的船,但却轻松地穿过了浅滩。而另一方面《珍珠》号则为了将开上浅滩的船拉回海中,花了半天的时间。
那是件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
“船长,从《花之少女》号发来信号”
航海士读着飘在《花之少女》号船尾的信号旗,然后向站在大主教身后几步的古伊纳斯说道:
“<《花之少女》号船长:申请交涉>”
古伊纳斯也看向信号旗,在确认过内容后,他放下望远镜看着大主教。意思是问“要怎么办?”
“跟他们交涉”
虽然不知道提出申请的是船长,还是萨利夫,总之《花之少女》号是跑不了了。
两手被牢牢地绑在身后,萨利夫被粗暴地推倒在《珍珠》号的甲板上。虽然他设法不让脸部着地,但取而代之却把肩膀撞得生疼。粗草绳深深陷入手腕,勒得骨头咯咯作响。
带他来的,是瓦迪姆和谢里尔。《花之少女》号投降后谢里尔来到船上,他看着被捕的萨利夫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就是在瓦迪姆提出要同《珍珠》号交易时,他也只答了句“好啊”,依旧是满脸笑容。
《翡翠姬》号为什么会听从大主教,格雷乌斯现在情况如何,对于这些谢里尔只字未提。但有一件事就算不说也能明白。那就是,《翡翠姬》号的内鬼是谢里尔。
午后的阳光洒满甲板,萨利夫直起身来,跪坐在甲板上,瓦迪姆抓着他的头发使他皱起眉头。瓦迪姆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前额抵在甲板上,使他无法抬头。
某人的脚步声接近,瓦迪姆屏住呼吸。
他绷紧身体,甚至没发现萨利夫正在他手底下拼命挣扎。萨利夫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硬是扭着脖子抬起了头。
视线前方,站着一名身穿蓝色长袍,脸色很不健康的男人。蓝色长袍是教堂中侍奉海神者的证明。由衣服上的刺绣可知该人的地位。
萨利夫睁大眼睛看着男子那身长袍的装饰。然后再次端详起对方的脸。
不会吧,他的嘴唇翕动。
这回,萨利夫终于明白瓦迪姆为什么会困惑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那里的,是他只在远处看过一次的大主教。他的长袍用金线镶边。那是只有大主教才允许使用的颜色。不会看错也不会误会。
瓦迪姆故意轻咳一声,将萨利夫扔到甲板上,然后他为了转换心情而开口道:
“按照刚才的联络,我把詹提尔交到了那边,所以恳请您放过《花之少女》号”
瓦迪姆以商人那种谦恭姿态向大主教低下头。
萨利夫默默地瞪着大主教。他有意识地将站在旁边的谢里尔逐出视野之外。而对站在对面的《珍珠》号船长,他则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你为什么要背叛詹提尔士官?”
大主教问道,瓦迪姆耸耸肩,然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遇见他是在三个月前。而我与《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们却交往了三年以上。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为了一个仅认识三个月的男人,《花之少女》号没必要搭上性命,瓦迪姆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他作为商人只选择有益的东西。在不犯法的情况下,于法律范围内追求利益。这是商人应有的姿态。
瓦迪姆一扫先前的动摇,他带着一如往常的无畏笑容与大主教对峙。萨利夫对他的脸皮之厚,不禁感到半分钦佩。若不这样的话也做不了商人嘛。
萨利夫等待着大主教的回答。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因为钱,猊下。他给了我很多钱。但是钱能买命吗?就是给再多的钱,我们也不想要出卖性命”
“原来如此”
“而且,嘛,我也很感兴趣”
瓦迪姆以轻浮的口吻说道,然后用长靴的鞋尖踢向萨利夫的脚。
“詹提尔说他想去希茵。那可是船员们时常听说的《幻之岛》希茵啊。如果能看到的话谁不想去看看呢。但是啊,如果只是想看希茵的话,我觉得用不着一定得跟詹提尔去,猊下”
大主教猛地扬起那开始变白的眉毛。
“在不碍事的情况下,可否让《花之少女》号同去希茵呢?我也知道希茵的正确位置”
“你知道正确位置?”
“是的。这是我从詹提尔那里听来的,我想只要他当时没撒谎就不会错”
大主教低头看着萨利夫,萨利夫为了避开他那询问真伪的眼神,紧咬嘴唇把头转到了一边。
“卡尔拉德士官怎么认为?”
“是说詹提尔士官会不会撒谎吗?”
谢里尔用爽朗的声音说道,然后闭上了嘴想了一会儿。斟酌过种种可能后,他报告说:
“詹提尔士官不擅长撒谎。鉴于此种情况,我不认为他会跟奥尔菲船长说假话”
大主教似乎相信了谢里尔的话,他用冰冷的眼神看向瓦迪姆。
“好吧,奥尔菲船长。你来带路”
“谢谢您,猊下”
瓦迪姆行了一礼,将萨利夫交给谢里尔。
“他这样抛弃你真有点意外,是不萨利夫?”
听了谢里尔的低语,萨利夫闭上眼睛以示拒绝,什么也没有回答。
萨利夫狠踢脚尖所能碰到的船壁。当然了,踢也没用。要是人一脚就能踢出个洞,那这么脆弱的船打死也不会有人敢坐。
但是萨利夫依然不停地踢着。一直踢到脚痛,腻烦了才罢休。
这段时间,每天他只要一有空就会这样做。因为他太不老实,如今人们已毫不留情地反绑住了他的双手。明知道这样乱闹会遭束缚,但他还是不肯停手,大概自己也有受虐倾向吧,萨利夫不禁露出了深深的苦笑。
无论怎么挣扎,也脱不开缚住双手的粗草绳。似乎擦破了皮,他能感到一阵阵刺痛。不过他们还没有给他套上犯人用的枷锁,仅此一项或许就该心存感激了吧。至少,这样确实能稍微守住些自尊心。
囚禁萨利夫的船舱,完全照不进一点阳光。这里肯定是在吃水线以下。真想让他们送盏灯来。
“可恶!”
萨利夫出声咒骂。为了让心情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后悔起来。
浑身都潮呼呼的,不过脏水沟的那股臭水味更令人不快。
虽然鼻子已经连那味道都习惯了,变得不怎么在意,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不舒服。在《花之少女》号上他也与水手们一同起居于船舱,但那时不会遭到一连数日的囚禁。
进入船舱后已经过了七天。由送饭次数来推测,恐怕没错。虽然他没有表无法确证。
如果推测正确,那么今天就是夏至了。
到了晚上就会升起一轮满月。
“有好好地向希茵前进吧”
一个人在黑暗中躺着,不自言自语说点什么就会疯掉。正因为能听到走在甲板上的水兵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所以还能骂一骂忍耐下来。要是没有任何声音的话,现在恐怕早就疯了。
为了照顾萨利夫,水兵不时会来露个脸,但是在这七天中,他却没有和之外的人见过面。
手腕在痛。不能自由活动的肩膀也在痛。因为直接躺在坚硬的船舱里,身体到处都在痛。
萨利夫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可恶……”
他小声嘟哝着,与此同时响起了金属碰撞的咔嚓声。他轻轻扭转脖子,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时微光沿房门四角切开了黑暗。
“你在那里等着”
这样跟卫兵说完后,便见谢里尔进入了萨利夫所躺的房间。虽然许久未见,但现在看到这名原友人的脸却依然让他生气。
谢里尔一手拿着提灯,走到萨利夫身旁,然后单膝跪下。
“今天不闹了?”
“我累了。肚子也饿了”
谢里尔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放下提灯取出小刀。刀刃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夕阳般的颜色。
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绷紧身体,谢里尔嘴角上带着微微笑意,将未拿刀的左手伸向他。
“我不是要伤害你”
谢里尔抓住萨利夫的肩膀让他俯下身,然后割断了束缚他双手的粗草绳。萨利夫用恢复自由的双手撑起身来,然后揉着酸痛的手腕和肩膀,道:
“谢里尔。《翡翠姬》号怎么样了”
“你担心的是舰长吧?”
“是啊。你把哥哥怎么样了?”
萨利夫摸着血迹斑斑的手腕,这样问道。谢里尔露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眼神。
“和你一样,老实地被关在船舱里”
“你这犯的可是叛逆罪啊”
“那又怎么样?如果猊下取回了与国王陛下同等的权利,那么即便是叛逆罪也没什么好怕的”
谢里尔若无其事地说道,将小刀收回鞘中。萨利夫盯着他手中的刀。即使将它夺过来发动袭击,状况也不会有好转吧。
萨利夫放弃了,他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大主教打算怎么取回权利?”
“什么啊。你不知道吗?”
谢里尔夸张地扬起柳眉。
“猊下去希茵,要以你所拥有的巫觋之力引发艾尔萨伊阿斯的奇迹。这样一来就能证明他是神的代言人咯?”
“那个奇迹就是将古兰迪尔沉没吗?”
“啊~你果然还是知道的嘛。真坏”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喂,你真能将古兰迪尔沉没吗?”
“就算我不相信能做到,也还是要服从大主教的话吧?”
“但是,如果能做到的话不是很厉害吗。这可不是轻易就能看到的”
谢里尔愉快地呵呵笑起来,同时探出身子。
“我奉劝你一句,萨利夫。最好老实点。《黄金之鹫》号已经和《阳光》号对上了。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来救你和舰长”
听到《黄金之鹫》号的名字,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这等于是将父亲和长兄也变为了人质。而且还不确定他们是否平安,这点尤为糟糕。
“然后《翡翠姬》号在我手里”
“你是怎么夺得《翡翠姬》号的指挥权的”
“用钱和人命。船员中的四分之三被我收买了。而剩下的四分之一,很抱歉都让我给关到船舱里了。因为我说如果有人妨碍就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杀掉示众,所以包括舰长在内大家都很老实”
想到谢里尔也是带着现在这样的优雅笑容对那些被关入船舱的人们放下了狠话,萨利夫就不禁背后发凉。交往了八年,他第一次害怕起谢里尔来。
“没有人受伤吧?”
“只有舰长因为乱闹而被打了几下,其他人都好。将舰长抓为人质后,那些没有被我收买的忠于王室的人也都老实了”
谢里尔微笑着,将手指指向萨利夫的鼻尖。
“所以呢,你最好也老实点。这句忠告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最大帮助。因为傍晚时我要回《翡翠姬》号”
如果反抗的话,可就不保证格雷乌斯的生命安全了,这是谢里尔的言外之意。
“你有什么话要对舰长说吗?”
谢里尔站起身来问道,萨利夫摇摇头。
“比起这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听从大主教”
“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冒着被处以叛逆罪的危险还要追随他”
听了萨利夫的话,谢里尔发出明快的声音笑道:
“萨利夫,你觉得我是谁?”
“谢里尔•菲因•雷•卡尔拉德。李赞德侯爵的儿子。变态美术品收集家”
“就是那个”
谢里尔愉快地捧腹大笑,同时说道:
“我是个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要将想要的东西弄到手的美术品收集家”
“你想要什么?”
“我想我跟你说过”
萨利夫追寻记忆,试图找出谢里尔想要的、和大主教有关的东西。他想到了一样,不由得眯起一只眼抬头看向谢里尔。
“是吉涅西奥大教堂的艾尔萨伊阿斯像吗”
“答得好”
谢里尔满意地点点头。
“父亲和我都非常想要那个。而且如果顺利的话还能连你一起入手。一石二鸟,你不觉得非常棒吗?”
“李赞德侯爵也是大主教这边的人吗”
“嗯。他现在大概还装作是陛下的同伴,散播着假情报吧。比如说,让《黄金之鹫》号前往伊尔玛岛。父亲也真是坏啊”
萨利夫咂了咂舌,摇头道:
“我离开《翡翠姬》号的事,是你通报给古伊纳斯的吧”
“是啊。我在你出走的当晚就发现了那封信。然后我与古伊纳斯船长联络。接着再假装是刚刚发现的信,在早晨交给了舰长。要骗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谢里尔吃吃地笑着,然后他想起了来此的目的,道:
“对了。猊下让我带你过去”
萨利夫盯盯地望着谢里尔优雅地伸过来的手。
“似乎已经快到希茵了”
“我知道了”
萨利夫没有去拉他伸来的手,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萨利夫登上上层甲板,看着水手们在狭窄的地方来回奔跑。因为一直是以双手被缚的状态躺着睡觉的,所以身体很僵硬,他就这样被领上了船尾甲板。
大主教正和古伊纳斯船长说着什么。萨利夫追着他们的视线,确认到《花之少女》号正实实在地驶近目标海域。
由太阳的位置来看,离正午还有些时间。萨利夫正推测着距离月蚀的时间,这时大主教转过身来。
“早上好,詹提尔士官。船舱里的生活感觉怎么样?”
大主教殷勤地向他摊开双手,对此萨利夫笑答:
“嗯。托您的福,非常舒适”
那脏污的衬衫和凌乱的头发无从掩饰。任谁听了都能明白萨利夫的话是在逞强。
听着两人的对话,古伊纳斯船长不禁面部抽筋看向一边。谢里尔则为了掩饰住大笑用手捂住了嘴巴。
毫不介意那些人,萨利夫依旧笑着看向《花之少女》号。
“詹提尔士官。不,应该叫《海神巫觋》大人吧?希茵确是在《花之少女》号前进的方向吗?如果不对的话,把那条船击沉也无妨”
《珍珠》号的大炮正瞄准着《花之少女》号的船尾。大主教的话不仅仅是威胁。像《花之少女》号那样的商船,面对《珍珠》号的炮击简直无从招架。
“即便错了,原因也不在《花之少女》号的船长吧?如果我告诉他的是假的,那他就不会知道正确位置”
“那么,到底对不对呢?”
萨利夫心情阴郁地抑制住了叹息。
“让我看看海图”
谢里尔叫航海士摊开海图。
“现在的位置是?”
“在这一带”
萨利夫看着谢里尔所指的位置,然后又看向《花之少女》号。
他们现在来到了伊尔玛岛南端和拉因大陆的正中间一带,周围没有可当做目标的陆地。
萨利夫环视着空无一物的大海,倾听着船首破浪的声音与拂面而过的风声。倾听着他们的讲解。大自然是绝对不会撒谎的。
“没有错”
萨利夫点头答道,将手伸向海图。
“希茵会在这里出现”
他用指尖咚地指向海图上的大海,然后在其周围画了个圈。
“《花之少女》号会在这里停船”
萨利夫指着圆圈的中心。
“因为我曾告诉过奥尔菲船长希茵会在这里出现。而《珍珠》号的目标也是要进入希茵,所以应该在《花之少女》号附近停船。只不过,希茵出现时会起大浪,所以如果靠得太近只会相互碰撞造成船体大破”
萨利夫就像在对一个无知的孩子说话一样,细致地告诉了大主教一切。
不知道在场的人对萨利夫的话相信多少。不过就算他们充耳不闻也无所谓。反正《花之少女》号会在萨利夫所说的位置停船,而《珍珠》号也会开到那附近。重要的是两船间的距离。
大主教盯盯地看着海图。或许是在考虑萨利夫有没有耍诈。
大主教看向《珍珠》号的船长。
“追上《花之少女》号”
他命令道,从中听不出他是不是已经相信了萨利夫的话。接着大主教重新看向萨利夫。
“卡尔拉德士官。让詹提尔士官稍微去休息一下吧。让他换件衣服、吃些饭吧”
“谢谢您,猊下”
萨利夫发自内心地向他道谢。
总之,他现在想洗澡换衣服。如果能在明亮的房间里吃点东西,那么无论是凉饭,还是生蛆的硬面包,他都不会介意。
萨利夫行了一礼,然后随谢里尔一同走下船尾甲板,来到升降口。在下楼梯前,他稍微看了一下开在前面的《花之少女》号。
太阳开始下沉,月亮升至中空,这时萨利夫再次被古伊纳斯带到上层甲板。谢里尔似乎已经回《翡翠姬》号了。
登上受海风吹拂的甲板,萨利夫背对着夕阳染红的天空,看到《花之少女》号正浮在海上。海风吹过,摇曳了他的黑发。
跳动的头发搔痒着他的脸颊,萨利夫听着海风的声音。按照风传来的话,《花之少女》号似乎正停在萨利夫所说的那个位置。而隔着《珍珠》号,浮在对面的则是《翡翠姬》号。
“猊下在船尾甲板上”
被古伊纳斯押着后背,萨利夫登上了船尾甲板。大主教正从较高处环视大海。
他身穿代表海洋的蓝色长袍,本该是一名将一切奉献给海神的圣职者。然而,从他心中却感觉不到对海神的敬意。
毫无疑问他一次也没听过海的歌声。他自己大概也从没唱过歌颂海神的歌。海神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道具。
“詹提尔士官。太阳似乎快要沉下去了?”
大主教没有回头,傲慢地向他问道。萨利夫看着古伊纳斯,一边叹气一边问道:
“现在几点?”
“十九点多”
“月蚀还要等一会儿才开始”
西方的天空又微微被染红了些。萨利夫仰望天空,看着那闪闪发光的星星。接着他将目光投向那看上去大得吓人的满月。如果长时间盯着看的话,感觉似乎连心都会被月亮吸走。
萨利夫强行将视线从满月上移开。《花之少女》号为了防止冲撞点起了灯火。不过今夜似乎不需要那种灯火,大海已经被照得一派明亮。
月光看上去就像是那照亮舞台的明灯。
萨利夫好几次将搔痒着脸颊的黑发别到耳后,但海风高兴地在他周围跳动,很快又邀请头发跳起了舞。
他面露苦笑,此时他所听到的声音,是《珍珠》号连同任何一条船上的人都听不到的。
海风和波浪在笑。
就连被风吹起的《珍珠》号的白帆,听上去好像也在笑。
——欢迎回来,萨利菲拉。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来,这里是希茵。
——这里就是希茵咯。
——就在这里。
日落西海。一抹红线浮出水平面,继而消失。
微红的天空,仿佛被深蓝色追赶一般,落入了水平线的另一端。
同时周围毫无先兆地起了雾。《花之少女》号的船影,甚至是那些点起的灯火都不见了。
《珍珠》号的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
雾浓得连身旁的同伴都分辨不清了。
萨利夫紧张地舔着干燥的嘴唇。
心脏怦怦跳动,他跑了起来。
——来,呼唤吧。
——快一点。
——呼唤希茵!
能回希茵了。
这一想法使他激动。
然后,怀抱着同样的不安,他让心情沉入海底。
萨利夫慢慢吸气,闭上眼睛,在脑中回想《海底之国》希茵,回想现身于海上的《幻之岛》希茵。
然后他冲着大主教的后背嘟哝道:
“这里就是”
大海被分开。
《珍珠》号一下子落进波谷。
“希茵了”
“这是……!?”
《花之少女》号受到巨浪袭击,站在船尾甲板上的瓦迪姆一下子扑到了扶手上。船身嘎吱作响,大幅地左右摇晃,即便如此《花之少女》号依然设法坚持住不翻船。
趴在地上环顾四周,只见水手们也正紧靠着身边的物品。
巨浪是在突如其来的迷雾包围住《花之少女》号后涌起的。瓦迪姆甚至没时间去回想曾经所见的那次大雾。
摇晃平息后,他在甲板上站起身来。流动的海风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下子停了。不止风,连海水的流动也被制止了。
他闻到擦着鼻尖流过的雾的气息。
在海水的味道里,混杂了一种清爽的森林的味道。
如同站在清晨的港口上。
水手们的喊声也逐渐平复下来。
瓦迪姆穿过恢复平静的船尾甲板,把手搭在船舷上,眺望大海。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萨利夫嘟哝的同时,《珍珠》号如同被人从海底顶上来般飞了起来,然后大幅摇晃。
听得见龙骨折断的悲鸣。如同触礁一般,船体嘎吱一声碎成两半。
从周围传来惊慌的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
大主教披头散发地紧紧抱住船尾甲板的扶手,萨利夫向他微笑着答道:
“这就是希茵啊,猊下”
帆柱发出咯吱咯吱的不祥声音,它失去了支撑开始倾斜,最后将绳索拉断倒了下来。
水兵们遭到下落的帆桁袭击,他们在狭窄的甲板上来回奔跑,试图找出可以逃避的地方。
帆柱如同瞄准大主教般砸了下来。
大主教只是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帆柱。
萨利夫没有看到最后。
他没有那种时间。
悲鸣与怒吼交织在一起。
甲板已经倾斜了。
事态正如预想中一样,萨利夫没有惊慌,他从倾斜的甲板上滑步而下,越过船舷,跳到了地面上。
绿叶繁茂的树木包围了《珍珠》号。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使周围增添了一层梦幻气息。
对萨利夫来说,那是既怀念又感伤的风景。
树木的颜色,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啼鸣,甚至就连吹来的风的味道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这里正是希茵。
萨利夫回头看向《珍珠》号。
《珍珠》号的帆柱悉数倒塌,船身撞在陆地上可怜地碎成了两半。它那包裹着白帆的模样,恰似一个巨大的灵柩。同样地,《翡翠姬》号大概也因希茵的出现而被卷进了某个地方。
萨利夫背对着发出呻吟的灵柩。
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他开始向《花之少女》号漂浮的方向奔去。
萨利夫穿过熟悉的森林,走过被人踩实的道路。接着他如同在雾气中游泳般,向西走上了兽道。
覆盖头顶的茂密树木为他的归来而欢喜,它们使树叶摩擦发出沙沙声。从寂静的森林深处,鸟儿正用困倦的声音对这阵吵杂发出抱怨。
——萨利菲拉。
某人那不可解的声音引导着萨利夫。他遵从召唤跑在一条小路上。
雾气淡了。
他穿过森林,踏入了豁然开朗的空间。
然后慢慢地停下脚步。
他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接着他看向眼前的景象。
展现在眼前的空间中,有一座湖于雾中隐约浮现。
当萨利夫还在希茵时,他常来这座湖畔玩水。但是因为这湖的水是海水,所以过后皮肤上总会残留着海水的湿气。
就连这些也让他感到怀念。
萨利夫眯起眼睛自然地张开了嘴。
这里正是希茵的海水湖。
萨利夫环视周围,目光转向海神的神殿。
那本该是由白石建造,但看上去却不然。因为从海水湖中伸出的长春藤覆盖了白石墙壁。
毫无疑问,这座湖正是在希茵作为海神信仰基石的海水湖。
他回来了。
但是,萨利夫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环顾周围。
在海上免于海风袭击的只有萨利夫。所以谁也不会来这里。但是在希茵呼唤萨利夫的是海神。如此一来,它很有可能会送来某人作为希茵民众的代表与萨利夫对话。
萨利夫回头看向神殿,胸中涌起一阵不安。
感觉好像是失去了某种已经忘记、但却非常重要的记忆。他觉得自己过去也曾这样独自前往过那座湖。
他抱怀不安走向湖边,这件事应该确实发生过。
那是和姐姐一起玩过的湖。神殿的人们都对萨利夫非常亲切。对于湖和神殿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可是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呢。
慢慢地走近水边,他试图唤起那份模糊的记忆,但却没有成功。
要想却想不起来的感觉十分糟糕,萨利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时他听见船桨划水的声音,于是看向湖面。一条小船正从雾中划来。划船的是瓦迪姆。他没有回头去看萨利夫所站的湖畔,只是不停地划着,然后粗暴地把船开到了岸上。
“哟”
瓦迪姆坐在小船上,抬头仰望着萨利夫。
“你还好吧?”
萨利夫皱着眉,低头看着瓦迪姆的笑脸。他想起自己被打倒在甲板上的事,莫名地生起气来。
冲着瓦迪姆那张微笑着仰望自己的脸,萨利夫抬起脚用长靴靴底使劲踩了过去。
“呀!你这是干什么啊!”
“你把我打倒在甲板上时是动真格的吧?别以为做完就没事了。以后也给我记着”
“别那么生气啊!”
瓦迪姆将两臂交叉挡在脸前,一边从萨利夫的长靴攻击下保护自己一边大叫道:
“要不当真去做,会被怀疑的!用那种半吊子的演技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大主教也会起疑的!”
“但我现在怀疑你的真意”
“就算再怎么被同伴背叛,你也不该连我也怀疑啊。再说了,那些你也都很明白吧。那场戏演得真是出神入化,对吧?”
瓦迪姆恶作剧似的闭起了一只眼,对此萨利夫绷着脸住了口。
他们俩在认识到真的遇上了《珍珠》号后,便开始商量要如何进入希茵,以及怎样平安地出来。结果,他们写成这样一出戏:瓦迪姆为了保护同伴的性命将萨利夫卖给大主教,然后利用希茵的正确位置这一交涉材料与之同行。
萨利夫进入了希茵,虽然方法粗暴但也成功地阻止了大主教。最后甚至将作为逃脱手段的《花之少女》号也平安无事地招进了希茵之中。
他现在确实没资格抱怨什么。
“《花之少女》号呢?”
瓦迪姆来到岸上,为了不让小船漂走将其拉上岸后,他回答了萨利夫的问题:
“没事”
“船员们也没事?”
“嗯。按照你说的,我叫大家都别从《花之少女》号下来”
萨利夫望着湖面,风似乎察觉到他的挂虑,一下子吹散了迷雾。被满月的光芒照亮,他看到浮在湖中央的《花之少女》号平安无事,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是海风将《花之少女》号准确无误地带到了海水湖的位置。风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如抚摸般掠过了萨利夫的手腕。
“把你带到《珍珠》号上后咱们那可了不得了。拉西说你答应过要教他识字,他显得非常生气。要是不把你带回来啊,我简直会被那家伙推下大海”
“如此说来,他曾抱怨你和埃尔涅斯太严厉了”
萨利夫想起那名坐在自己怀里的少年,不觉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珍珠》号怎么样了?”
“全毁了。活下来的人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坐小船逃跑,但船是完了。都折成了两半”
瓦迪姆想象着《花之少女》号要是遇上这事会怎样,他听着萨利夫的说明,不觉背后冒凉风。
作为一船之长,最害怕的就是失去自己的船。
在四周被森林包围的海水湖上,夜空宛如裁剪下来的布条一样挂在那里。圆圆的月亮,微微开始变形了。
黑暗侵蚀着月亮,画出了一条曲线。虽然在拉因格兰特月蚀只被解释为影子照在月亮上,但在希茵,人们相信是海神遮住了月亮。
“月蚀开始了”
萨利夫嘟哝道,受他影响,瓦迪姆也抬头看着天空。
“神来了吗?”
“向海神祈祷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萨利夫点点头,他睁大眼睛看到一束金光穿过眼前,于是便将视线转向湖面。无数金光从湖中飘上来。
瓦迪姆伸出手,用指尖一碰,光就如肥皂泡般破裂消散了。
“这是什么啊?”
“我想这里与海底相通”
萨利夫回答了瓦迪姆的问题,然后皱起眉头。他发现自己说的不是拉因格兰特语。看看瓦迪姆,他也一样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萨利夫试着用希茵语说道:
‘因为在碰到海风来到这里时,光也是这样跳动的’
“是吗?”
瓦迪姆理所当然地答道,然后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语?”
‘希茵语’
受到湖中飘出的灯火照耀,语言的隔阂似乎被打破了。独自一人被海风吹来的萨利夫是不会开口说话的。难道说,这是因为瓦迪姆在才引发出的现象吗。
萨利夫将视线转回到不断吐出金光的湖面。湖中只有《花之少女》号孤零零地漂浮着。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收起船帆的船漂浮在那里,仿佛是被人抛弃在小小的湖中央。
《花之少女》号周围也有灯火飘飘摇摇地跳动。可以看见几名船员正从甲板上凝视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看着这副充满幻想的景象,不一会儿在《花之少女》号前,浮上来一个闪耀着金光的人影。
“有谁从海底来了”
萨利夫的心跳因不安与期待而加快。他紧张地用手按住呼吸困难的胸口。心脏如同被木槌敲打般激烈地跳动着,似乎就要冲破胸膛。
那个人形物体渡过湖面。
随着不断接近湖畔,她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
微微卷曲的黑发描绘出柔和的曲线垂至胸前。白色长袍上被施以纤细的刺绣,随着光照的变化闪耀出七种颜色。金制的装饰品相互碰撞奏出了优美的音色。
走来的女性有着白皙的脸庞,带笑的温和眼神和形状优美的嘴唇。
他所怀念的微笑就在那里。
女子散发着他所无法忘怀的甜甜的海水味,她赤足站立在湖畔。
萨利夫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名女子了。
驻足站立在萨利夫眼前,英珐用那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爽朗声音笑了起来。
‘你长大了,萨利菲拉’
英珐用温柔的声音呼唤着,她所说的语言尽管是希茵语,但也像拉因格兰特语。听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这是一种无从捕捉的暧昧语言。
萨利夫伸出手,抓住了现在变得比自己矮小的英珐的手腕。
确实的触感和温度从手掌转来。
被这温暖的手臂拥抱入眠的时光,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
萨利夫将英珐那感觉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的身体拉过来,紧紧抱住。
与儿时的记忆相同,从那温暖柔软的皮肤上传来了甜甜的海水味。
怀念,眷恋,充溢胸膛。
再会的喜悦将他的胸口勒紧,他在痛苦中挤出声音道:
‘姐姐’
英珐温柔地拿开了萨利夫那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她伸出手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
‘以前你是那么小,都是让我抱着,不过现在却有点不行了’
她的嘴唇画出一抹曲线,英珐抬头看着萨利夫,高兴地呵呵笑起来。而萨利夫却撅起嘴,微微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对于英珐来说,萨利夫永远都是她的小弟弟,就算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就算他已经长到同她一般大。
‘九岁时,我已经不让英珐你抱了’
‘可能是吧?但是在双亲死后,一直是我抚养你的。你总是那么爱撒娇。你常说自己做了噩梦就跑到我这里来。却不让我和你一起睡’
‘那是更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你那时非常小,我觉得自己必须保护你。但是现在,已经不用我来保护了,不再保护你也可以了’
英珐用手掌抚摸似地轻轻拍打着萨利夫的脸颊。
从海水湖中飘上来的金光在两人周围跳动。
夜空里,月亮正渐渐为黑暗吞噬。
没有多少时间享受再会的喜悦了。
‘英珐……’
‘要养育这样一个好男儿,果然还是要有时间变化才好’
英珐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萨利夫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将希茵的时间停止的人正是萨利夫。他所抱的罪恶感,因英珐的一句话而发出悲鸣。
不止英珐,希茵的人们真的都希望时间停止吗。
他们对生活在海中的事,不觉得厌倦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萨利夫渐渐理解了自己曾许下的愿望的含义,然后他一直很在意这些事。
不知英珐晓不晓得萨利夫的不安,只见她微笑着说道:
‘能看到你长大的样子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
英珐用母亲般的目光抬头望着萨利夫,她用双手抓住他的两腕。
‘你没事就好,萨利菲拉’
仅此一句,感觉似乎就包含了英珐的全部心意。
‘英珐。大家呢?’
‘没有变。希茵完全没有变化’
萨利夫的脸僵住了。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们不想改变吗?’
‘谁都不想哦。当海神的意志将你从希茵带走时,我们都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被允许在时间流动的世界里生活了。所以,请回去吧,萨利菲拉’
‘英珐?’
‘回去吧。而且,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已经不是你该回的地方了’
听了英珐这番拒绝的话语,萨利夫的脸上顿时失去的血色。
他感到胸口作痛。
他一直在内心深处认为,只有英珐会为他归来而高兴。
可是——
‘是因为……我出去了吗?’
‘不是的,萨利菲拉。是因为你回来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许下了使希茵沉没的愿望吗?或者说,是因为我扔下大家独自一人去了外面的世界吗?’
所以希茵的人才对萨利夫说不能回来。
这样就好像是对罪人的流放一样。
萨利夫挥开英珐的手,然后反过来抓住她的两腕。
‘如果我在的话,大家不就能将愿望传达给海神了吗!’
‘不是的,萨利菲拉’
萨利夫拼命地越说越激动,英珐为了阻止他,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摇着头。但是萨利夫却比她更为有力地断然摇头道:
‘我当时想着如果大家能幸福就好了,所以才去向海神祈祷的!至于出去的事,那不是我的意志!’
‘不是那回事!’
似乎抓着英珐的手太过用力,使她发出了小小的悲鸣。萨利夫惊讶地松开手,这时瓦迪姆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从英珐身边拉开。
“冷静点,萨利夫”
听了瓦迪姆的忠告,萨利夫点点头。英珐悄悄地按住两腕,同时开口道:
‘你曾为我们而牺牲。或许那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是请让我们来偿还’
‘怎么回……?’
‘你记得向海神许愿那天的事吗?’
‘记得。我来到这里。为了将陛下对我说的话传达给海神,我来到了这座湖畔……’
萨利夫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来到这里,然后呢,他说不出来。
记忆恰是在他来到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时中断的。
他非常不安,感觉只回头看了一眼神殿。但是他当时觉得必须往前走。
萨利夫看着前方延绵的风景。然而那里有的只是湖水。
‘我,走进了湖里?’
‘是的,萨利菲拉。谁都不知道竟会有像你那样能听到自然之声、感知神的存在的巫觋。所以你被选中,成了前去拜访身居于海底的海神的使者’
“就是人祭吗”
听到瓦迪姆嘟哝的这句话,萨利夫看向英珐,而她则痛苦地别开了视线。
‘……这样啊’
萨利夫嘟哝着向后退去,身体撞上了瓦迪姆,他抬头看着他。瓦迪姆的眼中带着几分悲伤,他看着依旧难过地凝视着地面的英珐。
‘骗人的……’
萨利夫左右摇头。
‘不应该是那样的!我还活着……!’
‘那是个有着可怕的巨大满月的夜晚。月亮开始被黑暗吞没,你独自一人走入湖中’
‘我不记得那种事’
‘那是不是表示,你害怕得甚至忘记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向海神祈祷了!我活着,见到了海神……’
‘很好。你不记得更好’
看到英珐那忍痛的眼神,萨利夫住了口。
她没必要撒谎。所以萨利夫明白那些都是真的。
代替沉默的萨利夫,瓦迪姆问道:
“然后呢?海神听取了萨利夫的愿望吗?”
‘海神被希茵民众不惜夺取年幼巫觋的生命也要让自己得救的行为激怒。对于人们过于恐惧死亡,甚至让一个孩子背负扭曲宿命之罪的做法,对于他们强求一名幼童去死的行为,神生气了。然后海神将希茵之民招到了《永恒之国》’
“那是在海底吗?”
‘是的。神守护希茵不受他国侵略,将其沉入海中’
“那么,所谓《永恒之国》……”
瓦迪姆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他说不下去了。即便如此他应该也知道那个词的意义。
甚至不用去听英珐的回答。
‘就是《死者生活的国度》’
英珐无力地笑了。
‘希茵之民,早在六百年前便已死去。他们被裂开的大地吞没,被海浪吞没,几乎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萨利夫呆呆地听着英珐的话,这时他感到瓦迪姆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于是抬头看他。
“但是,萨利夫还活着啊。神有让人复活的能力吗?”
‘那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即便是神也无法扭曲这条天则。死亡是自然的法则。有生必有死。寿命在出生时便以被决定。但是希茵之民却要通过神力来扭曲被他国侵略的宿命。然后,还迫使本不该死的孩子去死。于是海神夺去了气数未尽者的寿命,用希茵数千名民众所剩的生命取回了萨利夫的寿命’
‘我没有请神去做那种事!’
萨利夫不由得喊了起来。他踏出一步对英珐说道:
‘我觉得,只要希茵能够得救就好……!’
如果能拯救希茵,就算被当做人祭也无所谓。
他想,那条通向湖泊的道路的确十分可怕,令人不安。但进入湖中之后的事他就想不起来了。
即便如此他没有回头,那是因为他想这样一来就能拯救希茵了。
‘我……!’
萨利夫还要往前走,但被瓦迪姆拉了回来。他从后面抓住了萨利夫的肩膀,使他停住脚步,然后瓦迪姆在他耳边说道:
“你已经拯救了希茵,萨利夫。希茵没有毁灭。锁岛如今依然延续着希茵的文化”
‘我希望的是,希茵能够和平!如果能拯救大家,我……!’
萨利夫不甘心地咬紧牙根。
明明只是祈求着希茵的和平。
但是却让希茵之民背负了罪孽。
‘谢谢你,萨利菲拉。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得救了’
英珐露出虚幻的笑容。
‘海神给迫使你牺牲的人们定下了偿还的时间。那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再过不久我们便能得到海神的宽恕,终于能够结束了’
‘我……?’
‘让你背负了很多事。将希茵沉入海中的事,还有希茵民众的生命。但是那些不是罪。不要觉得那是罪过。你活着就好。因为海神就是为此而取回你的生命的’
‘但英珐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大家也都没做什么!向海神祈祷的人是我。我做了祈祷。拯救希茵是我的愿望!可是为什么!?’
‘海神对妄图依靠神力扭曲宿命的人类降下了惩罚’
‘可我也是要扭曲宿命的其中一人啊!’
‘你背负了罪过。但是海神允许你做出选择。是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还是与希茵之民一起永远地活下去。我认为,海神能给你去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她希望萨利夫看到外面的世界,喜欢上那个世界,然后,不要再想着回来。
萨利夫痛切地理解到英珐这个没有言明的愿望。
‘当你欢笑愤怒哭泣过后,寿终正寝时,我们就会被原谅了。所以,你要活下去,萨利菲拉’
‘如果我回来的话,大家就永远得不到宽恕了吗?’
‘是的。如果你认为向海神祈祷是罪的话,你就更要为了我们,连同我们那份一起,自由地活下去’
‘这不是很残忍吗。太残忍了。说是让我选择,但选项不是分明只有一个吗’
如果说只有萨利夫活下去才能原谅希茵民众的话,那么萨利夫可以选择的路就只有一条而已。如果说他们希望那样的话,就不能有别的愿望了。
‘对不起了,萨利菲拉。我们为你而被献祭给海神,就只是为了将你送到外面的世界而已。我们希望今晚向海神祈祷的愿望是,你能在外面的世界中幸福地生活,并安详地死去’
‘已经不需要巫觋了吗?’
‘嗯。希茵只是在慢慢走向终结而已。所以……’
英珐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诧异地注视着森林。追寻她的视线,瓦迪姆也转头看向森林,然后说道:
“有人来了”
萨利夫转身,看到从雾的对面走来一道人影。他似乎是拖着脚走的,在听到脚步声后却没看到他从雾中走出来。
瓦迪姆踏出一步,挡在萨利夫和英珐身前。从雾的对面出现的是头发蓬乱的大主教。
大主教的额头上流着血,使他半闭起一只眼。嘴角也被染红了,看来他曾吐过血。显然内脏是受了伤。萨利夫最后看见大主教时,他正紧抱着扶手抬头看着帆柱倒下来。如果那帆柱真的砸到了他,那他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可真是出奇的幸运啊。
大主教拖着脚走过来,用坚定的眼神看向萨利夫,然后他张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微微笑了起来。
“找到你了,詹提尔士官”
“马卡斯……”
“早有预谋嘛”
大主教用凝聚着憎恶的眼睛依次看着萨利夫和瓦迪姆的脸。他那接近白色的金发被黏糊糊的血粘在一起,贴在他那瘦削的脸颊上。他的样子活像鬼魂,唯有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熠熠生辉。
受到黑暗的慢慢侵蚀,月光变暗了,这时大主教呵呵笑起来,看着萨利夫伸出手去。那用金线绣在他的蓝袍袖口上的图案,被跃动的灯火映照,闪闪发光。
那只伸出的手掌也被血染红了。
“来,詹提尔士官。现在正是让人们知晓海神之力的时刻。向海神祈祷,将古兰迪尔沉没!”
大主教的眼神中寄宿着疯狂,让萨利夫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想夸示神力竟需做到这种地步。这一夜,《幻之岛》希茵会在许多人面前现身。目睹此景的人们都会相信海神的存在。这样应该就够了。
人们会想给无法理解的现象附加理由。然后对那种无可解释的恐怖力量,就会命名为神的奇迹。这样一来,若是信仰神明的话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惧。
“海神是不会听取人类的愿望的”
似乎根本听不进萨利夫的话,大主教拖着脚不断前行。
“将古兰迪尔沉入海中。让拉因格兰特的人民知晓神之力。这样一来就连国王也无法夺取教会的权利了。人们会再度信奉海神……”
似乎受到什么支撑,大主教慢慢地走过来。
“许愿。将古兰迪尔沉没。让人们知晓海神之力”
变细的月亮更加耀眼了,然后在染上一层红铜色后,月光突然被遮住了。
树叶相互摩擦沙沙作响,周围一片嘈杂。
——月亮被吃了。
——海神要来了。
风绕着萨利夫周围转圈吹着,引他走向海水湖。萨利夫受到风的引导,从大主教身旁退开,向湖里走去。
湖面上不停地射出金光。湖被染成了金色。
“詹提尔士官。你向神祈祷!将古兰迪尔沉没,让他们见识见识那般力量!”
“做不到”
萨利夫一脚踏入湖中。光芒生出的瞬间波纹在湖面上荡开,炫目的光芒不停摇曳。
萨利夫正要踏出第二步,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使他停了下来。
“但是呢,萨利夫。你要放着舰长不管吗?”
萨利夫回头一看,穿过森林而来的是谢里尔。他用胳膊夹着双手被缚在身后的格雷乌斯的脖子,同时将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哥哥……”
“如果我扣动扳机会怎样呢。这你很清楚吧?”
萨利夫看着格雷乌斯。他脸上残留着被打的痕迹,散乱的金发垂了下来。他没有穿军服上装。大概这么长时间被关在船舱里,他就一直只套了件薄衬衫。
十二年来,这位兄长一直将他当亲弟弟对待。萨利夫最不想将他卷进纷争。
萨利夫想要说话,他紧咬着发抖的嘴唇。
格雷乌斯那双绿眼睛笔直地看向萨利夫。眼神中没有迷茫。他将嘴唇绷得紧紧的,为了坚定自己的意志。
萨利夫懦弱地摇着头,看向站在湖畔的瓦迪姆。瓦迪姆正以庇护英珐的姿势站在那里,他回看了一眼萨利夫,然后望向格雷乌斯和谢里尔。
似乎在萨利夫的举动中看到了迷茫,被谢里尔用枪口指着的格雷乌斯大喊道:
“萨利夫!不要迷茫!我们养你不是为了成为你的枷锁!”
“哥哥”
“你要朝着你所选择的道路前进!”
谢里尔用枪口使劲抵着格雷乌斯的太阳穴。格雷乌斯轻轻地皱起眉头,视线一瞬间离开萨利夫,看向瓦迪姆。
“如果不想要我立刻扣下扳机,那么请你闭嘴,舰长”
“谁要闭嘴!要杀尽管杀!我活着反而会成为枷锁!”
谢里尔扬起柳眉。面对煽动着他的格雷乌斯,萨利夫踏出了一步。
“请不要这样,哥哥!”
“萨利夫!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你也不要做出会后悔的选择!”
“我不会服从大主教!”
萨利夫对格雷乌斯大喊。格雷乌斯听后浑身脱力地露出了微笑。
“这样就好”
谢里尔那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加重了力道。格雷乌斯默默地闭上眼睛。
枪声在林中回荡,小鸟一齐飞了起来。嘈杂的啼叫声使得周围一片骚然。
格雷乌斯被鲜血染红了。但那不是他的血。
瓦迪姆掷出的小刀扎在谢里尔的喉咙上。萨利夫不由得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
血从那形状美好的薄唇中溢出,谢里尔倒下了。或许他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那模糊地张开的双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萨利夫看向大主教。失去了最后的同伴,他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着萨利夫。
“就算父兄可能被杀,我也无法去祈求将古兰迪尔沉没。我已经不想再加重罪孽了。我不能再加重罪孽”
萨利夫迈开步伐,一脚踏入湖中。湖面荡起波纹,金光摇曳。希茵的海水湖是个无底湖。早在希茵还和伊尔玛岛为一体时,这座海水湖的湖底某处便与大海相连。
如果往前走得太远,水位就会突然变深。但是走到哪里为好,这点凡是在希茵神殿工作的巫觋都知道。
一步步走在不断变深的湖中,萨利夫向大主教宣告道:
“想要依靠神力扭曲宿命。想要扭曲此世的天理。那是罪,猊下”
“傲慢自我也好!”
大主教披头散发,大声怒吼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奔向海水湖。
‘萨利菲拉’
英珐发出悲鸣。
萨利夫模糊地看着疯狂地跑来寻死的大主教。已经无能为力了。
做到这种地步,他想要得到什么呢。
或者说,在拉因格兰特的权力到底赋予了他什么。
“快逃,萨利夫!”
当瓦迪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时,大主教的手已经掐住了萨利夫的喉咙。
被绞首的同时受到撞击,萨利夫被推到了湖里。
“萨利夫!”
一边沉入冰冷的水中,萨利夫回想起许多事情。
在《花之少女》号的甲板上教拉西识字时他的笑脸。
往来于甲板的水手们的笑声。
在《黄金之鹫》号对抛弃了家人的萨利夫投以温和微笑的哥哥们。
父亲那说着“要回来”的声音。
希望萨利夫能活下去的英珐的微笑。
“萨利夫!”
远处传来瓦迪姆的声音,他很担心萨利夫,反复呼喊着他的名字。
不想死,萨利夫如此想到。但是,虽然意识到了这份心情,现在却为时已晚,因为他即将沉入湖底。
萨利夫看到大主教那因憎恶而扭曲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表情。大主教的最后一口气,升上了湖面。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萨利夫目送着大主教那犹如被吸入湖底般消失的身体。
他已经先一步去了死亡之国。
萨利夫不断咳嗽着,空气从肺部泄露出来。
呼吸变得痛苦。
那从嘴唇中溢出的气泡升上天空,看起来好漂亮。
淹没整个视野的是金色的水。
湖面光芒闪耀。
宛如太阳落入了湖中,萨利夫忽然这样想到,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曾这样想过。
他取回了幼时的记忆,那时他俯视着自己被染成金色的身体,想到自己似乎变成了太阳。
在六百年前的夏至月蚀之夜,他为了向海神祈祷,来到了这座湖。
年幼的萨利夫将脚踏入湖中。
水越来越深,当他无法再前进时,湖底消失了。
他被海水吞没。
湖很深,但却不暗。
在发光的水中,他看到了海神。
那或许是因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
但他还是进行了祈祷。
——请您拯救希茵。
海神听到了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的笨拙祈祷。
名为希茵之国的确没有受到任何侵略。
但是希茵民众的性命却被海神夺走。为了拯救那作为祭品而牺牲的幼小生命,作为交换的是希茵民众的生命,以及此后本该继续的一切生命。
一直存在于萨利夫心中的罪恶感,就源于此。
他在心底忆起了那时溺死的事。
然后他也理解到在希茵沉没海中后,希茵的人民便已死去。
他们的身体沉入海底,早已朽烂。
在他心中的一隅,他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用了他们那被夺去的性命而复生的。
所以,罪恶感挥之不去。
所以,无论给出什么理由,无论怎样辩解,罪恶感都不曾消失。
萨利夫凝视着那金光闪耀的手掌,然后将视线投向海底。
‘海神啊’
萨利夫喘着气向海神呼唤道。
他的声音化为金色的灯火,被吸入湖底。
‘我想活下去’
湖水骚动起来。
全都想起来了。
六百年前,希茵的王对萨利夫说,要他拯救希茵,向海神祈祷。
萨利夫将此身奉献给海神,然后祈祷。
海神回答了。
希茵的土地人民并一切财富,不会为任何人碰触。
希茵不会被毁灭。
取而代之,要献上希茵民众的生命。
但是唯有一人。
唯独那为希茵而牺牲的幼小生命要得救。
唯独那独自背负了祈祷同伴死亡之罪的巫觋,要被复活。
那是海神的惩罚,亦或拯救,这点萨利夫自己也不清楚。
萨利夫再一次重复那个愿望。
‘我想活下去。想以这条被复活的生命活下去’
——是。
继海神的回答之后,这句话被一再重复,听得萨利夫睁大了眼睛。
是。
是。
是。
从湖底浮上来的金色灯火中传来这被一再重复的话。
那是希茵之王的声音,是巫觋们的声音,是活在希茵的无数不知名者的声音。
死后仍生活在海底希茵的人们回答了萨利夫。
突然他被从湖里拉了上来。抓着他胳膊的是瓦迪姆,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找死啊!你这混蛋!”
被大声责骂的萨利夫肺部突然充满空气,不禁咳嗽起来。反复地大口呼吸,这样调整过来后,水珠从他头发上滴下来,萨利夫看向站在瓦迪姆对面的女子。
‘是’
英珐轻轻嘟哝道。
她也被金光包围。
‘在那些祈求神之力的希茵国民中,唯独你被海神原谅了’
萨利夫看着英珐。在那被眼泪模糊的视野中,她的轮廓朦胧地散发着光芒。
那景象如此神圣,好像她就是海神一样。
被瓦迪姆拉起来后,萨利夫踩着摇晃不稳的脚步,一边拨开海水一边回到湖畔上来。他抬头仰望站在岸上的英珐,只见她微微笑着。
‘唯独你,能够生活在时间流动的世界中’
‘英珐,我……’
萨利夫伸手抓住她的衣袖。
就像小孩子说着“不要丢下我”,纠缠不休的那种感觉。
但是英珐左右摇头,温柔地拿开了他的手。然后用双手包裹住他的手。
‘不行哟,萨利菲拉’
如同谆谆教诲孩子一样,她用缓慢的语气宣告道:
‘海神已经答应不毁灭希茵了。你就是希茵啊。我的小弟弟,你的名字就是那沉没海底的国家的名字’
‘英珐?’
‘这是你的名字。希茵•拉•萨尔蒂伊•奥•艾丽亚娜。但是,请你忘了吧。最好忘掉。希茵民众都对让幼小的你背负全部罪责而深感愧疚。但是你去到了外面的世界。而且平安无事地活了下去。大家都很高兴’
萨利夫眨巴着眼睛,这时英珐踏入了海水湖,用手触摸着他的头发。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萨利夫。萨利夫•詹提尔’
‘是吗。真是个好名字’
英珐像哄小孩一样抚摸着萨利夫的头发,然后抚摸他的脸颊。
‘月蚀结束了。是时候回到你们的世界了。然后我也要回到我所居住的世界’
萨利夫再一次拥抱英珐,然后从湖里走了上来。
没时间告别了。
他和瓦迪姆及格雷乌斯一起坐上了小船。
‘再见,萨利夫’
被英法叫出名字,萨利夫不禁张开了嘴。
‘再见,英法’
坐上小船的萨利夫为了牢记这一幕,盯盯地看着英珐。
‘你能再叫我一次姐姐吗?’
‘姐姐’
萨利夫呼唤的同时,瓦迪姆将小船从岸上推了出去。追着离去的小船,英珐迈出几步。但是她在那里停了下来,慢慢地举起一只手。
萨利夫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被金光包围的英珐一直目送着他们渡过海水湖。
当小船停靠在《花之少女》号前面时,英珐保持着举起一只手的姿势,被光吞没消失而去。
狂舞的金光也马上被吸入湖面,消失了。
回到《花之少女》号上的萨利夫,在小船被吊起来时,抬头望向夜空。
满月即将取回它那浑圆的姿态。
取下了那遮住月亮的黑布,在月蚀结束的同时,涌起的海浪吞没了希茵。看上去,就好像神用手压碎了希茵一样。
《花之少女》号被顶到了海面上,然后大浪又落了下去。
萨利夫等待着巨浪平息,同时环顾周围。
只见在《珍珠》号残骸的包围下,《翡翠姬》号和《花之少女》号赫然浮现在被满月照亮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