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耶萨喜马大陆的初夏是短暂的。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兴趣。马吉克就是那不知道中的一份子。同时也是不会特别去关心那种事的人。
不过再怎么说,那也是一年中最好过的时节之一。
马吉克惬意地睡躺在河边的岩影中,望着虚空发呆。
他轻快地用鼻子哼着歌。
“我说,马吉克——”
岩石的对面,也就是河的方向,传来少女的说话声。
“你刚才就在哼的是什么歌?”
马吉克把歌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没什么,随便哼的。”
说完继续开始哼唱。
岩石对面问话的少女无所谓地简单回应了一声,无意义地泼着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她喜欢在大白天冲凉。担心被人偷看,每次都拉马吉克来望风。
马吉克哼着歌,无所事事地思考起来。
(那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儿)
他用手抠抠鼻子。
(从以前就这样。在学校也是把我使唤来使唤去。可恶。她当我是谁啊。我可是黑魔术士马吉克啊)
想到这里,突然又怯怯地改口。
(不过至少,是个见习魔术士。只要是魔术士,虽不是骑士级别,比起平民来还是高一个档次的。像那样的——没错,克丽奥不过就是商人家族的么女嘛。我可不认为要像个看门狗一样对她言听计从)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服装。这是前几天在路过的街市上新换的,完全仿照他的魔术士老师的穿着。黒衬衫加上大码的皮裤子,外套黑色披风。实际上还想在皮带里插上短剑鞘之类来武装一下的,但他的老师从未准许他碰触武器一类的东西。
(连师父也把我当小孩看。我已经十四了——马上就十五啦。再过个半年而已。就这样师父还说‘给连苹果都不会削的家伙一把刀别提多危险’,哼!)
马吉克哼歌的曲调变得有些阴毒,他随即挠了挠金发。这位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滑嫩浅淡的肤色勾勒出优美的轮廓,就连生气也是如此的可爱。
“喂。”
少女回头发话了。处在岩影里的马吉克虽然看不到她,但可以想象得出。湿润的金发紧贴身体的克丽奥在说话。
“我总觉得有人在偷看。”
“你多心啦。这里和市区距离好几百米。没有哪个疯子会专程跑到这里来。”
“但是——”
说着朝四周望了望。这位年芳十七的商人世家艾瓦拉斯汀的么女,家族里似乎混有古远的没落贵族的血统,克丽奥将之表现得十分明显。纤瘦的身段,配上晒也晒不黑的一副水嫩肌肤。眼瞳如人工宝石般没有固定的焦点。还有那双手。灵活又轻巧,仿佛能把波光粼粼的水面织作鸟儿的羽毛。这双手无疑是属于不知农耕为何的贵族所有。
前面说过了,马吉克看不到她。但马吉克还是把身子笔直朝向她说道:
“是野生动物吧,这里像是个饮水源嘛。”
“是吗……”
一边不清不楚地嘟囔,克丽奥继续她的泼水。
马吉克正要再哼歌,这时——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张鞋底。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躲都不及躲,那只鞋子就在他脸上踏个正着。
“唔!…”
马吉克哼哼着,想把脚从脸上搬开。但无论怎么挣扎那只脚总是巧妙地转换重心,使得马吉克就是动弹不得。挣扎了一会儿,马吉克叫嚷起来:
“停啊!是师父吧?快住手啊!”
“哦,我看我站这么近你还没注意到我,就想先打个招呼。”
说完一下把脚拿开,马吉克往上一看,正是他的老师。正叉腿跨在马吉克眼前。装束和马吉克相同只是大了一号,由于是黑发黑眼,所以穿戴在身比马吉克要更加合适。他是货真价实的黑魔术士,虽说只有二十岁,但并不是普通的魔术士。在黑色旅行披风胸口的金属上,以及胸前银制的吊坠上,能看到缠绕在剑上的一脚龙的纹章——这只有在这座大陆上的魔术最高峰〈牙之塔〉里学习过魔术的人方可佩戴,是最高级魔术士的证明。
“干嘛动不动就往我头上踹啊,师父——”
马吉克正说着,奥芬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道:
“小声点。克丽奥会注意到。”
“搞什么,师父。你是来偷看的?”
“小混蛋,我又不是你。”
听到奥芬的话,马吉克愣了一下,只见对方唇角一撇,弯下腰来把脸凑近他。
【插图#0015】
“果然让我猜中了。利用魔术让光产生折射,就能窥探到原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用哼歌把咒语唱出来。反正声音传达不到的地方魔术的效果也就看不到是吧。”
“啊哈哈。”
马吉克讪笑着装糊涂,奥芬点头嗯了几下,用食指指着他的额头。
“若要问为什么会一下就看穿——嗯,那是因为我在以前也干过。还是见习的时候。”
“啊,是这样啊。”
看来自己能无罪赦免,马吉克放心了。只见奥芬又点了一下头,表情突变,砰地一拳就上去了。
“不过看别人这样做我就火大。”
“这、这太不讲理了。”
“吵毛啊。听着。不许再干了。不然我就告诉克丽奥。那小妮子一发飙谁都不好惹,你很清楚吧?”
“清、清楚得一塌糊涂啊……”
这其实一点儿都不假。看马吉克这样说,奥芬显得很满足。
“很好,注意啊。别再做第二次。”
奥芬再叮嘱一遍,一转身,忽的就不见人影了。盯着背影看了一会儿,等到了听不见声音的距离后,马吉克一个人自言自语:
“……怎么搞的。师父也就爱在奇怪的地方装得一板一眼的。”
耸耸肩,他又开始哼歌了。
◆ ◇ ◆ ◇ ◆
(开什么玩笑,那个小鬼!)
奥芬轻抚悸动难耐的胸口,大步流星地快速行走着。他一直线朝他们停放的马车地方前进,心里则骂骂咧咧的。
(竟然已经在使用魔术了?我教了他还不到两周啊!)
一般情况下,要等到魔术士娴熟运用魔术需要花数年数十年不等——因人各有异情况也会不同,但不会差太多。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见习生来说,单单想要掌握魔术这种新『感觉』就需要五年时间。就算是奇才云集的〈牙之塔〉也是如此。奥芬则是花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已经算是极少见的最短记录而得到盛赞。
(只用两周?)
不过说到底,马吉克使用的力量还处在见习生最初接触魔术时的程度,是非常非常初级的力量。或者说连初级都算不上。一般来说魔术士的成长阶段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是能够感知到『魔术』的存在并能够自由操纵它。接着第二阶段是最重要的,能够将魔术的力量集中并增幅。到这里方能称得上是一名够格的魔术士,若在〈牙之塔〉就能被授予纹章吊坠。另外还有第三阶段,是指成为称职的魔术士之后以其身份完成重大的研究成果,和魔术师的力量没多大关系。
处在第一阶段的魔术士,只学会了朝周围放射魔术,说到底没什么实用价值。撑死能做到的就是偷窥,或者凭空移动火柴盒而已,连烧热水都做不到。将自己的力量和目的统一,集中并增幅,若做不到这点便完全没有意义。
但就算如此两周也太过分了。
(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不就能当上魔术士了吗,那小子。)
若是那样的话——
最后一句,他以绝望的音调低声说:
“岂不从明年开始就拿不到学费了!”
◆ ◇ ◆ ◇ ◆
“——就这样,号称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的波鲁卡诺·博鲁坎,置生死于度外摧毁了黑魔术士的邪恶阴谋,夺回了这把巴鲁托安鲁德斯之剑。经过就是如此。”
在大言不惭口若悬河的兄长身后,多进小声提醒道:
“是巴鲁托安德鲁斯。”
“对,巴托鲁安德鲁斯。”
博鲁坎头也不回,并顽固地一再说错。
多进微微叹了口气,从兄长的背后望着站在他前面一袭黑袍的壮硕男人。
“…………”
脸上光秃秃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博鲁坎,但对他的说明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沉默——或者说,就好像完全听不懂一样。
他们所在的地点是任何一座大一点的都市都会设立的大陆魔术士同盟某支部。在进入大门不远的接待处,博鲁坎已经就他手上的这把古代秘宝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的买卖事宜吹了一个多钟头。但这位坐在接待台上的大块头男人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像是在发呆。
博鲁坎心里开始发虚了,他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
“在听吗?”
“……嗯。”
男人简单回应了一下。
博鲁坎忽地车转身问道:
“多进,我想难不成这家伙是智障?”
“嘘…他会听到……”
多进提醒着,说完也往前望了望,那男人很明显没有在听,只是对着虚空在发呆。
博鲁坎和多进同时叹了口气。前者再次面向那个男人,再次重复说了多少遍了的关于剑的说明,多进已经觉得够了,开始东张西望。
大陆魔术士同盟(Damsels' Orisons)——读音意为『远古少女的祈祷』,是源自于纹章上的那张祈祷中的少女侧脸。在半圆形的盾牌中央,刻有一位祈祷少女(多进一直认为,那张脸比起少女显得过于苍老了)的侧脸的浮雕,纹章就挂在接待处后方的墙上。
这座位于阿伦塔姆的魔术士同盟设施不是很大,和多进他们两周前呆过的多多坎达那里的比起来,其规模只有后者的几分之一。简直就像是废旧小学校一样,作为魔术士聚头的地方来说采光出奇的好。地板是亚麻油毡材质,但已经伤痕累累,而且根本没有好好打扫。墙上到处都是陈旧的污渍——除了伤疤,还有只擦了一半的涂鸦,小孩脏手印,天花板上附着有小号的鞋印,似乎是把鞋子朝上仍留下的。
楼门口没有任何守卫——所以不是魔术士的他们两个也能进到魔术士同盟的设施里来。只不过从眼前他们在接待处碰上的这个男人来看,还不如遇上强悍的守卫士兵来的干脆。他既不放他们进去——也不赶他们出门。
对。没把他们赶出去这点有些令人在意——多进想到这里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透过厚实的眼镜片盯着哥哥的后背。一百三十厘米的身高,粗短的体型,这些都被毛皮斗篷完整包裹住的名叫波鲁卡诺·博鲁坎的人。斗篷的下摆能看到垂下的剑鞘。他把另一把古式的大剑平放在柜台上,挺着胸十二分夸张地吹嘘剑到手的经过。
“邪恶的魔术士团伙把——”
“就在这时,女性的求救声——”
“大地崩裂,大怪兽出现——”
每次重复都会有点出入,到现在内容已经和事实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管怎么样,接待处的男人没有表示出丝毫理解的表情。多进摘下眼镜拿衬衫擦了擦,重新戴上。
(受不了——所以我说过不要来这种地方。)
望着这个身高近乎两米的大汉。从身高比哥哥还矮的多进的视角来看,男人的脸真的像耸入云霄了一样。
博鲁坎的重复再次说完,呼呼地喘着气,这时他看见大汉笑着注视着他。博鲁坎就像是想讨父母欢心的小孩一样问道:
“您终于听明白了吗?”
“嗯。”
大汉说道。仍然是没有表情变化。博鲁坎则积极问道:
“那么,你们打算以多少钱收购这把剑?”
“嗯。”
大汉还是这么一句,接着继续对着虚空发他的呆。
“…………”
博鲁坎又回过头。
“多进。他果然是个智障。”
“都说了他会听到。”
多进慌忙提醒哥哥,但他自己也认为是否就是如此。
“这怎么办,多进。和这家伙扯皮实在没完没了。”
“问我干嘛……要把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拿到魔术士同盟换钱的不是哥哥说的嘛。”
“你是说都怨我喽?”
博鲁坎扯住对方的衣领示威。
“你不是也没反对吗!”
“谁没反对!我早说过魔术士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儿——”
“不当回事儿也不是现在这种不当法儿啊!”
博鲁坎边叫边挥手指向身后一脸茫然的男人。多进皱着眉头同意了这点。
“没错是没错……”
“那你的反对就是无效的。也就是说,全是你的错!”
“这太扯了吧!”
多进申辩着,并用求助的眼光投向那个男人。但后者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摆脱着哥哥提住衣领的手,多进对那个壮硕的男人说:
“那个……像现在这样,看见有人起争执的时候,我想一般人应该出面阻止吧……”
“嗯。”
男人一下子出手了,身子快速越过柜台,从后面捉住博鲁坎的后襟把他提了起来——身子离开多进并悬在半空,博鲁坎手脚并用挣扎着。
“搞、搞什么?可恶,小心我用白铁皮水桶盖死你!喂,多进,你搞的什么鬼?”
“…………”
多进没有回答哥哥的提问,只是一动不动看着那男人。
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
干咳了一下,说道:
“呃……可以松手了。”
按照多进的指示,大汉一下松了手,只见博鲁坎无助地摔向地面——
博鲁坎呻吟道:
“干嘛说放手,要说放下来啊……”
多进就当没听到,继续说道:
“举手。”
“嗯”
大汉立马将双手举过头顶。
忘了冲过去发飙,博鲁坎惊讶地看着大汉的一举一动。多进继续说道:
“流鼻涕。”
“嗯。”
大汉把食指插进鼻孔两个关节那么深,再拔出来。鼻水没那么顺利流出,反倒鼻血喷得酣畅淋漓。
“喂,喂,这怎么回事儿啊,喂。”
博鲁坎感觉太诡异了,一点一点朝多进的方向蹭过去。多进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比哥哥稍微冷静一点,他盯着那个下半张脸全都鲜血淋漓的男人,嘀咕了一句平庸的结论:
“怎么看……都觉得——这里的魔职人员好奇怪。”
结果只能无视这里,多进他们两人直接往里面走——多进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博鲁坎则自顾自地顺着走廊前进。抬着收进剑鞘里的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多进追着哥哥的脚步,心里不祥的预感有增无减。
(搞不好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连这样的不吉利的事都想到了。
(故乡也回不去,整日居无定所,被缠人的高利贷追着到处流浪,动不动被哥哥提剑揍上几顿,连受了伤也去不了医院……)
就在他这样心里念叨的同时,走在前面的哥哥似乎也在为同样的事儿烦恼着。只听见他对着空气不停骂嚷着:
“混蛋,真不走远。好不容易这么——”
他用手戳点扛在肩上的剑。
“老子扛了这么一把死重的剑来,在接待处碰上个傻子,连个欢迎的都没有。没想到魔术士全都是这么没节操的人啊。原以为人类不是骗子就是杀人狂,看来现在还要加上无聊没趣这一项!”
听到这句,多进不出声地回应着。
(……说这句话的哥哥自己还不就是个连骗子都算不上的只会吹牛的小混混嘛。无聊没趣就更别提了)
被听到的话会被打个半死吧,只要不说出来就行,反正哥哥是绝对听不到的。
——有时真的会觉得,所谓兄弟间的羁绊纯粹是假的,多进想。
不过,博鲁坎会对人类有这么大的怨言也不是没道理——他们是『地人』。那是聚居在大陆南部的严寒地带的种族,他们几乎不会踏足外部的土地。不把与家里断绝关系的兄弟俩(正确来说,应该是博鲁坎被父母赶出了门,而多进是被博鲁坎强行拐带出来的)算在内,这附近基本见不到半个地人的身影。
再加上在人类的思维里,地人全都是矮冬瓜,如同是强迫小孩子做童工一样,又十分没用,洗澡也不愿和他们洗在一块儿。
因此,别说在人类都市里地人不可能找到像样的工作,就连基本的平等对待也够不上。也因此多进他们自从离开故土以来一直是过着流浪汉似的生活。反过来说,若是人类踏足地人的土地——玛斯马图利亚的话,也会立场倒转变成同样的处境,所以并不能简单说谁好谁坏。
多进自己一个人在脑中总结着这些话题,打了个呵欠。
听见哥哥还在嘟囔着什么,算了,不管他。
再说,哥哥说的话根本无关紧要——无非是闲得无聊而在扯些偏离重点的胡话。不过至少还是要留意一点为好,省的万一回答不出问话而自找尴尬。
博鲁坎根本没理会到多进,继续大声地说:
“那些人类根本是瞧不起我们!想找住的地方总是被拒绝,工作也找不到,走在路上还会有野狗扑上来。”
博鲁坎傍若无人地走在魔术士同盟阿伦塔姆分部的走廊里,握紧拳头口若悬河。多进将眼神往边上一瞥,嘴巴动了动。
(那不明摆着吗)
但其实这些都另有原因。不让住宿是因为哥哥带着剑的缘故,找不到工作只能怪哥哥在中介所不好好排队。再说狗的问题,只要博鲁坎不跟它们抢食,也落不到被野狗追着到处跑的下场。
说到佩带武器,多进多次委婉地和哥哥商量不要再带剑了。在这种连战争的影子也瞧不见的日子里还佩戴武装的除了军人和魔术士,就只剩神经病了。魔术士和神经病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可以这样说,会佩剑的只有两种人:军人和神经病。
不幸的是,哥哥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或者说是类似的东西。
“我们简直是在受虐待啊!”
博鲁坎挥拳喊叫,声音无助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激不起任何回应。
呼——多进一口叹息,望了望四周。走道直直地延伸开去,水桶和抹布随处可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从没来过魔术士同盟所以不太清楚,难道所有其他地方也都这样的吗,看来——魔术士还真是一群无聊没趣的人啊。
这些都先不提,多进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怎么会一个人都没碰到呢)
现在是两点半——午睡时间早就过了,沿着走廊走了这么长时间,理应会和几个职务人员擦身而过才对。再怎么想魔术士同盟都不能算是零散的小组织,也没听说他们缺人手。总之——按照他们对魔术士的印象来说,魔术士同盟这样地方应该是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那些魔术士会因为门老是打不开关不上而一个闪电劈坏它;剪刀生锈了不好用就干脆嚓一下连桌子劈作两半;彼此经过时撞到肩膀会互相大念咒语之类。
可这也太安静了吧。
(就像——一个人也没有一样)
这时,走在前面的哥哥一下停住了脚步。多进也跟着停下来。他看见左手边有一扇开着的门,哥哥面无表情地往里窥伺。
门上贴有『更衣室』的牌子。再往下的门上原先写着『一年C班』,但被人用金属钉粗糙地划去了。看来这里真的是废旧小学校。
顺着兄长的视线往门里一看,里面是一位上半身半裸,坐在长椅上的模样俏丽的人类魔女,她就像被绑住胸脯的鸟一样用手拽着胸罩背后的挂钩,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她一动不动,犹如被石化了一般摆出空洞的眼神。
“不好意思……”
多进不自觉地出声。
“这种姿势很累人吧……放轻松一下如何呢?”
“是……”
魔女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回应着,接着啪嗒一下——跌落到长椅底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打呼声。
“……没啥大不了嘛。”
脸上写满吓坏了的表情,博鲁坎小声说。多进嗯了一声,继续说:
“这里的人都是这种调调吗。就像这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
博鲁坎叨念着胡言乱语。
但多进思考的是别的事情。
(简直跟沙之兽王的故事一样)
『眼神中的毒素使民众丧命』——传说里确实是这样写的。瞥一眼即能粉碎岩石击倒巨木,接着……人的灵魂亦被吹走。若真是这样,无疑是世间最恐怖的存在之一吧。
不过,在这座基耶萨喜马大陆上不存在沙漠供兽王栖息——正确来说,应该是只要是兽王栖息的地方肯定会被沙漠化。
再怎么说,这座大陆在至今几百年里,像那样不得了的异兽一次也没出现过。
正思考到这里,这座楼里第一次回荡起别人的声音。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尖叫!
哇!博鲁坎吓得抱着剑跌了个屁蹲。多进也反射性地寻找逃跑方向,并意识到除了原路返回别无他法。多进正想付诸行动,脚踝却一下被攥住了。
“等一下!”
“你、你干嘛啊哥哥!不快逃的话——”
“混账!现如今怎么能逃跑!”
博鲁坎喊叫着。紧接着又像是要拥抱一样伸出胳膊缠住多进的双脚。这就好像是跟父母耍赖皮的小孩一样,他扭过头继续嚷道:
“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战士波鲁卡诺·博鲁坎绝不以背部示敌!虽然还搞不太清楚,看样子这栋楼里的魔术士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情况!”
“不、不要啊,所以说再不快逃——”
“你个白痴!”
博鲁坎叫着,终于抓住了多进的皮带,把他拽倒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见义不为,勇也无这句话吗!”
“……应该是‘无勇也’吧。”
“小细节别去管啦!总之你现在该做的绝不是吵吵闹闹地找地方逃跑!”
“我、我该做的?”
“是啊。是真相。——就是要找出异常情况的原因,查明真相啊!”
“哥、哥哥……”
多进一脸严肃地看着兄长的脸。
“你得了什么重病吗?”
“胡扯!”
博鲁坎朝他脸部正中打了一拳,接着说:
“也就是说我是这样想的——那个——没时间解释啦——哎呀——”
短短思考了一下。
“可恶,你好歹是个弟弟,应该清楚我在想什么!给我清楚清楚!”
“这哪可能啊……”
多进吵嚷着,接着——突然明白了。
眼里透着呆滞,看着哥哥。
“难不成哥哥你……想叫我去找沙之兽王(bajirikokku)?”
听到这句,博鲁坎显得很莫名其妙。
“……什么,什么『巴基里科库』?”
“啊,不知道的话就好……”
“那不就得啦。总之你现在要找的不是什么『巴基里科库』。是更重要的东西。比方说——真相。”
“说是真相,什么的真相?”
博鲁坎嗯了两声,伸开双手,用开导的语调:
“多进我问你,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断绝兄弟关系,多进把这句话堵在喉咙口,歪了歪头。
“不、不知道。”
“我们的生活里最缺什么?”
“是……”
看到多进想不通的样子,博鲁坎一下涨红了脸,怒斥道:
“是钱啊!”
“啊、啊啊……对。是钱。”
多进近乎无意识地说,扶了扶眼镜。他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博鲁坎继续说:
“也就是说,我们要把这把叫什么巴鲁托安德鲁斯的魔法剑——”
“啊,哥哥。你进步了嘛。终于变的能够记住五个字以上的单词了。”
“你好烦啊——那个——也就是说,我们是为了将这把巴鲁托什么的剑换成钱才来这种鬼屋的——但是,这里的人似乎没办法处理这项交易了。准确地说,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使得他们无暇顾及了。”
“没、没错。”
沉默中的多进回答。他好像渐渐知道哥哥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博鲁坎说了。他闭起眼,竖起一根手指装模作样地说:
“也就是说,既然是这种状况……我们自己把剑的钱拿走,也不见得是坏事——”
(果然啊)
多进一声叹息。
(想要趁乱打劫啊。哥哥。)
“错啦!”
博鲁坎突然提高嗓门大叫了一声。多进一惊后退几步,只见兄长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是吧……你这个哥哥怎么会干趁火打劫这种丢脸的丑事。换·句·话·说,由我们来做这项交易的代理。”
(为什么只在这种时候脑子转得这么快呢)
多进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
“那,到底想要怎么做呢。”
博鲁坎用一般的语调说:
“嗯。先找到金库。想办法打开后,想拿多少就能拿多少啦。”
(那不就是趁火打劫吗)
多进一边嘀咕,慢慢地站起来。对还坐在地板上的哥哥说:
“你还在干嘛啊哥哥。总之快走吧。我可不想一直坐在这里——”
“那当然。”
但保持坐姿的博鲁坎又说:
“不过啊,刚才——这个——老毛病的椎间盘突出又犯了,动不了啊。”
“……哥哥,你难道吓得腿软了?”
“谁说的!我的腿没软,膝盖也好着呢!何况,可以的话能不能你一个人去,这种的我也没想过哟!”
“…………”
“我知道啦,快背上我。真是,不懂事的家伙。”
“…………”
真是够了,多进叹了口气。
不适合散步——说到这样的地方,有墓地、医院、枯井里,之外还有老爸老妈的卧室、上去容易下来难的高处的树枝,要举多少例子都可以,但若非要评个第一名的话,应该就要属魔术士同盟的房子里了。
半拖半拉地背上没用的哥哥,走在走廊上毫无意义地踢着汽油罐,多进的脑中浮现出奴隶的形相。老实说,这和他现在的处境差不了多远。
背后传来博鲁坎的声音。
“不能再走快一点啊?再不快点察觉到事态有异的警察就会来也说不定啊。”
多进的胸中一下子升起某种冲动,是吗,原来这就叫杀意啊,是这种感觉啊。
这座原本是学校(多进确信没错)的建筑的构造很简单——两栋三层楼房平行排列。楼梯在每栋楼东侧,对面的西侧顶头可看见紧急逃生梯的大门。走廊呈一直线。每层六个房间,一楼比较大,有个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那间房间现在被用来堆置旧文件。
“刚才的那声尖叫是从哪听到的?”
多进问,博鲁坎简单的说:
“这有什么。这里又没有多大,一间一间找就行了。”
(骑在人肩上真是说话不腰疼)
多进在心里骂道。而且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背着比自己还重的哥哥,喘着气爬上楼梯,多进到了三楼。二楼没去管。因为从外表上看那里像是魔术士的私人房间。在这种魔术士的巢穴里若是发生什么异常事件的话,只可能在研究室之类的地方。
而三楼,似乎就是研究室。
写有第一到第六的研究室的门一字排开。从走廊上看,第一到第五的研究室窗上都落着厚厚的窗帘,似乎没有使用过的迹象。第六——也就是说,离走廊最远的一间屋子,门是微微打开的状态。那道门缝就像在引诱他们前来一样,多进感觉这就像捕鼠用的陷阱在向他们敞开着。
朝第六研究室迈开脚步,这个举动连多进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在干什么?要找的应该是办公室的金库才对,不是那个巴基里科库吧?)
但是迈出的腿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忽然发现,背着哥哥脚步竟丝毫不乱,正快速地穿过走廊。
“……!……!”
多进拼死想要停下双脚。遗憾的是身体变得不听使唤。不仅如此——随着一步步接近第六研究室,头脑开始变得一片空白。
(快变得无法思考了!)
忽然一怔,赶忙回过头看向哥哥,和预想的一样,博鲁坎正渐渐丧失意志,眼神变得和接待处的大块头男人一样望着虚空。多进死命挣扎,自己绊自己的脚。保持着身体的势能摔了一大跤,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
“好疼好疼……”
揉着鼻子呻吟。这时听见一个声音:
“别再抵抗了。”
“…………?”
多进把脸使劲往上抬。从没在传说里听过巴基里科库还会说话。
再一看,发现从第六研究所门缝的阴影里笔直站着的一个裸体男人正盯着这里——皮肤发青,躯体异常消瘦。不……那不是人,多进突然有此感觉。
“……人偶?”
从地板上抬头望去,那个男人很明显有一种无机质的感觉。
肌肤光滑且无血色,动作上感觉不到在呼吸。从脸开始全身的凹凸不明显,只有关节的部分很不自然地膨胀开来。头发稀薄,体毛则更是没有。身高比起正常人稍高。男人的右胳膊上挂着一件类似衣物的红布。这在旁观者眼里煞是怪异,男人边穿边说:
“……你们的语言还不是太清楚,但从内心听到的来看,那种称呼和正确答案也差不了多少。”
“……哎?是指人、『人偶』?”
多进反问着,直起身来。刚才为止不受意志驱使的双脚,大概因为反作用而一动不动。
“啊,那个——你到底是何方神社?”
扔下眼望虚空动也不动的博鲁坎,多进发问。男人在身上缠上红色托加长袍式样的服装,说道:
“我是秘宝的守卫。”
“秘宝的守卫?”
“是的。自远古之时起,封印、守护着我主遗留下的各种秘术。”
“…………”
多进呆若木鸡般,望着这位自称秘宝守卫的人——守卫慢慢地朝前走来。
突然间,觉得不跑不行。但双脚纹丝不动。
(怎——怎么回事儿?从刚才开始身体就不听使唤……)
“你们已在我控制之下了。”
“天、天啊——”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我的魔术波及范围内。”
“那、那我呢?”
“看来对你完全无效的样子。”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魔术无效还有其他方法。”
“……什么方法?”
多进可怜兮兮地问道,守卫一言不发地展开右手并高高举起——咔锵一声,中指前端飞出一把十厘米长,细如针的刀刃。
“可、可以的话还是劳您再想想其他的方法不行吗?”
【插图#0045】
多进乞求似的说道,守卫瞬间停了一下。接着收回中指的刀刃,攥紧拳头——拳头一下与手腕脱节,他用左手从手腕和拳头之间扯出如锐利的钢丝线的东西。继续向前走来。
“就算用那个还是很疼啊。”
多进呻吟,转动身子想要逃跑。
瞬间,他的毛皮斗篷展开了。
同时,守卫再一次驻足。
“…………?”
多进疑惑地望着,发现守卫盯着他的斗篷内侧。多进顺着目光看去,看见了哥哥给的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虽然人类使用的武器挂在地人的腰上会有点过长,但他还是把刀鞘上的搭扣别在皮带上,就这样把剑拖在地上。
守卫略显吃惊地说:
“那是……魔术文字(维多字符)的剑吗……?”
“你、你懂吗?”
多进小声说着,支开斗篷把剑露出来。
等他走到守卫跟前,对方说:
“当然。原来如此。那把剑的魔力阻碍了我的魔术。”
“…………”
这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多进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沉默下来——守卫一直盯着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他的表情越靠近看越看不出所以然来。守卫的天空色眼珠如有色玻璃般,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
守卫略显惊讶地说:
“那把剑的名称是巴鲁托安德鲁斯。力量平平,但对人类来说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
他歪了歪头。收起手腕处的钢丝线。
“看样子你并非魔术士,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我反倒想问为什么你这种不是人类的家伙会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袭击魔术士的据点!)
当然多进不具备把上述内容说出口的勇气。这真是一团谜。这里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所魔术士同盟支部罢了——为什么这里所有的魔术师会全变得像痴呆一样,为什么从研究室里会出现什么秘宝守卫啊人偶啊之类的东西。更何况,让他面临此窘境的主使者——博鲁坎比谁都快地加入了痴呆的行列。也不想想是谁把你抬到这里的。可恶。
多进不停地发着牢骚。但现在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整个事情混沌不清。一团浆糊。
不过——
多进做好了觉悟,他尽可能的在脸上堆砌起和善的笑容,摊开双手。
“要、要说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那个——”
他回想起刚刚博鲁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自吹自擂的演说。
“就是说,一个叫奥……奥芬的邪恶黑魔术士——”
他绷紧唇边的假笑,冷汗淌个不停。
(这时候重要的就是演技)
妈妈,我成了说谎的人了——
这篇谎话于之后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凭现在的多进是想象不到的,他就这样不停地说着,那份不详的预感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