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就降临了。黑暗中,塔的楼梯变得非常难爬——他不禁觉得,豆腐渣工程也比这好多了。不过——本来期望就没多高。在这种边境,又是这样的秘境深处的小村庄,在建设之初,像样的设计师只有一个人。麦克唐勾从阿伦塔姆找来的设计者——经过那个男人的设计,建起了村子所有的设施。包括这座教团的塔,还有旁边的工厂。
尽管如此,楼梯实在是很难爬。陡峭得就像梯子直接铺上木板一样。那个设计者的脑子里难道就没有螺旋楼梯的概念吗?
(总之,和我的故乡大不相同。)
黑暗中,小腿撞在楼梯边缘,萨鲁微微一笑。淡淡胡须的下巴做出一个讽刺的表情。腰下的剑发出咔锵一声。
(说到底,正因为离开了故乡……才会有好玩有趣的事发生。)
登上楼梯,是这座塔仅有的一个房间。除教祖麦克唐勾以外的人都禁止进入的——巫女的房间。房间钥匙由麦克唐勾亲自携带,菲爱娜也是除非听见麦克唐勾的声音,否则绝不开门。
不过,此时萨鲁很自然地敲了敲门,放低声音说:
“是我——萨鲁。”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身穿睡衣,又套了一件宽袍的菲爱娜。她喃喃地说:
“都几点了……怎么了?”
“抱歉,这次不是来找你聊天的——看,我没带酒瓶来。不过,这种时间你竟然还起得来。我还以为必须要撬门才行呢。你和那个小子怎么样了——”
说着朝房间里看了看,萨鲁的话顿住了。他在这间简洁的房间里东看西看,说:
“那个小鬼去哪儿了?干出在麦克唐勾尊贵的头颅上砸下蛇这种杰作的那个小鬼。”
“马吉克他……去地下牢房了。他说既然麦克唐勾憎恨魔术士,就不能放无发自由活动的师父不管。”
“哼……不过,这判断很正确。虽然我也想看麦克唐勾老大会怎么拷问他……地下牢房是吧?”
说完萨鲁迅速转身准备离开。这时——身后的菲爱娜说:
“那个——”
“……嗯?”
萨鲁回过头。看见菲爱娜闪动睫毛,怯怯地说:
“之所以会在深更半夜还醒着,是有理由的。我睡不着……”
“……你是指那个计划吗?”
萨鲁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使得菲爱娜惊慌地抬起头。
“!为什么……你会知道?麦克唐勾还没——”
“还没说是吧。是我自己调查得知的。计划会在后天执行,麦克唐勾,还有他的跟班,都会离开村子——当然也包括你。留下来的只有女人、小孩这样的非战斗人员。很难碰到这种机会,必须多加利用才行。”
“你到底……”
是什么人?她想问的这句话最终还是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这样我也没必要回答了——萨鲁露出一个苦笑。
“不管怎样,麦克唐勾——那位大人的『计划』不可能顺利成功——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
“……是的。”
“那像现在这样和你聊天也就是最后一次了——无论是麦克唐勾还是你,到后天都会被杀光。”
“…………是的。”
长久的沉默后,少女发出低沉的回应。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她的皮肤变得一片苍白——不知是害怕,还是绝望。萨鲁咂舌后说:
“受不了——又是『是的』。从半年前迷路到这个村子来之后就一直这样。你就是一直这样,才老是会那位大人牵着鼻子走——我是看不下去,就找机会和你说说话,想不到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到那一天,我打算姑且先跟着那位大人,然后途中偷偷跑掉,顺便把你带出来也很简单。你就不会脸皮厚一点,说声自己不想死,请帮帮我这样的话吗?”
“……我、不想死……好害怕……”
萨鲁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但他的口气急躁了一点,使菲爱娜感到胆怯——她用尽全力挤出颤抖的声音,然后闭上眼,开始抽泣。
唉—。萨鲁听到后只是叹气。
“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算了,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如果是处境危险,希望得到保护的话,我会二话不说保护你,不要任何回报。但如果你希望得到幸福,那就必须支付一定的代价——比如化妆或献媚,这样的话,一些轻浮的男人很容易就上钩了。像你这样一直哭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他不喜欢说教。
(可恶——我就是讨厌这样,这种在边境村庄卖乖的任务我已经快受不了。真不该去考劝说执照。)
就是因为有那种东西,才会常常不经意把话说多。
萨鲁抖抖肩,转过身走了。不知菲爱娜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依然在抽泣。
“拜拜,我会去救你的,到那一天可别再哭了。”
萨鲁头也不回地说完,走向狭窄的楼梯。
刚要下楼梯——这时——
〈又来了是吧?〉
他感觉头顶上传来说话声,赶忙朝楼上看去。他看见菲爱娜已经止住哭泣,一副巫女的表情,面朝自己那间理应空无一人的屋子,回应说:
“是的……”
(…………?)
黑暗中的萨鲁表情变得很奇怪。他感觉刚才的声音确实是从菲爱娜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是错觉——吗?不——)
这件事还是不要去想了,他迅速地走下楼梯。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听到惨叫的萨鲁停下脚步。地点是教团之塔通往地下的楼梯入口处。
开始拷问那个魔术士了吗——萨鲁一瞬间这样想,不过,若是真的开始拷问的话,是不会发出如此精神饱满的叫声的。受到拷打力渐衰弱的人,是几乎发不出声音的。
“呜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又是惨叫。平常守在地牢入口的守卫今夜也看不见了——教祖的跟班全部为了商讨『计划』而聚集到麦克唐勾那里去了。他就是在等这个机会——萨鲁自己找了理由,就说拉肚子在睡觉。
“那么……”
嘎卡一声,手握住剑柄。即使对方受伤了,也还是一个魔术士。一个搞不好,可会遭到对方的攻击,这点不能大意。
萨鲁走下楼梯。
塔的地下泥土裸露,手接触的地方用药物做了加固。所以楼道里充斥奇怪的臭味。他尽量屏住呼吸,慢慢朝下走,最后走下短短的楼梯。
走下楼梯就是铁栅栏。在牢房前面,萨鲁不由张大了嘴巴。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
又是惨叫。同时,嗖地一下——土墙上刺入一支铁棒。铁棒似乎是从铁栅栏上拆下来的,前端已经被磨尖。它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插入墙壁里——离铁棒刺中的地方几厘米处……有一个地人脑袋。
“哦哦!耳朵!擦到耳朵啦,混蛋!”
地人——博鲁坎边哭边叫。一根从铁栅栏上取下的铁棒被弯成锔子的形状,把他牢牢钉在土墙上。弟弟多进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哥哥脚边。从表情上看,是被吓晕的。
接着,在两个地人对面,奥芬因头痛而一脸憔悴地躺在墙根里,这位黑魔术士懒懒地说道:
“嗯……看来我的准头在慢慢好转。”
“准、准头!你难道是认真的吗!”
博鲁坎脸色苍白,发出悲鸣。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飞机?)
萨鲁抓抓头思考起来——好像就是依靠这个地人提供的情报才抓到那个黑魔术士的。那他们应该是熟人才对。
躺在地上的黑魔术士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
“别开玩笑了,博鲁坎。我怎么可能认真呢——”
他口气不变地说了意思迥异的话。
“我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打中。”
“哦哦哦!?”
“回来。”
这句话是咒文——刚才还插在墙上的铁棒在没有手碰触的情况下,轻松被拔出。铁棒在空中直线飞来,停在魔术士上方。
看样子,他是在用魔术控制铁棒把地人当靶子玩,魔术士此时躺倒在地上,这对瞄准有阻碍作用。当然,也有可能会一个不巧,直接命中。
“那个—……师父。”
突然响起说话声。刚才被地人的惨叫拉走了全部注意力,没发现在牢房角落,那个魔术士见习——好像叫马吉克——安静地坐在那里。少年全身冷汗,僵硬的笑容挂在脸上。
马吉克说:
“现在应该尽早恢复体力才是上策,这种纯浪费体力的事还是……”
“正、正是如此!很会说话嘛少年!魔术士,给我休息!求你了——”
“马吉克——”
黑魔术士显得十分冷静,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连吵嚷的博鲁坎都咽下口水沉默下来。黑魔术士闭上双眼,混杂着叹息继续说:
“再打到一次就照你说的办。”
“…………”
马吉克抬起头呆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下次打中后就收手吧。”
“喂喂喂喂!”
博鲁坎叫起来。
“不是说稍微教训教训就行了吗!不是说不打算打中的吗!”
博鲁坎眼泪狂流地哭喊,黑魔术士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说:
“……现在应该被眼泪泡涨了,这样就变得比较容易刺了。看着吧。”
“师父还挺讲究科学的嘛。”
“连半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吗你们!”
博鲁坎放弃装哭,吼起来。黑魔术士又把头抬了抬,怒声骂道:
“什么叫慈悲,你这笨狸子!要不是你乱说话,老子怎么会在这种操蛋的地牢里痛痛快快地晕上整整两天!钱也不还,就尽会做些蛋疼的事,你不要以为这样老子的气就能消了!”
“你这高利贷鬼扯什么!无论受多少伤只要想治就能治好的蟑螂体质,不要在这里神气活现地计较了!看我用染发剂染死你!”
“闭嘴,傻缺笨狸子!”
“看我从吓一跳宝箱里飞出来吓死你!”
看着两人无聊的对骂,萨鲁对于现在是什么状况大概了解了。不过……也是时候该注意到这边了吧。
“搞什么飞机啊,你们……”
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博鲁坎总算注意到了这里。他瞬间满眼含泪,哭喊道:
“啊啊!大哥救救我!我什么错事都没做——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偷偷把这个高利贷的事出卖给那个疯癫的教祖,更何况看他现在身子动不了就想来偷袭他——其实我是因为担心才来看看他的,没想到,他们只为了解闷就想把我杀掉——”
黑魔术士一脸淡然地说:
“……其实就是这样。”
“不要只因解闷就杀掉我啊!”
“你,好像是……”
把两个人的争吵置于脑后,名叫马吉克的少年看着这边,静静地开口。对方虽然是小孩,但他能够使用魔术,还是小心为妙。
牢房的钥匙打开了——为了让地人进去而把锁打开了吧。
(真是便利的能力。)
偶尔会有些羡慕——如果这种事让乡里的哥哥知道,肯定会吓一大跳。
萨鲁穿过大敞的牢门。
“我叫做萨鲁——你好像叫马吉克是吧……你呢?”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黑魔术士。在白天,麦克唐勾带着他来这里看过一次,现在则是显得更加衰弱。确实……被龙族瞪了一眼,当然会变成这样。
黑魔术士没好气地说:
“我是奥芬。”
“哦?”
萨鲁带着笑意,在黑魔术士——奥芬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把魔术士胸前的吊坠翻过来。
“一把剑,以及一只脚的龙形纹章——是〈牙之塔〉才有的东西。不错,确实写着奥芬。”
奥芬的表情动摇了一下——身为吊坠的主人,他当然知道。文章背面刻的是基利朗谢洛几个字。
萨鲁耸耸肩,把吊坠放回原位。他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之所以使用假名,应该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而已。不做揭发,顺其自然的话,还可以让对方欠自己一个人情,更何况——不能轻易让这件事宣扬出去,尤其是〈牙之塔〉的基利朗谢洛这个名字。
(查尔德曼的“钢铁后继者”基利朗谢洛……)
人类史上无所不能的最强黑魔术士查尔德曼——作为其继承人受到认可的查尔德曼教室第七号学员基利朗谢洛。再怎么说,都是大陆实力第一的黑魔术士。听闻他在五年强自〈塔〉内失踪,没想到会瘫倒在这种地方。
只要知道这些——
“嗯嗯……”
萨鲁紧接着从军队夹克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把小型弹簧刀。啪的一下弹出刀刃,用手把玩起来。马吉克紧张地哼了一声。
“你,你想怎么样!”
只见他飞快地站起身,朝这里扑来——
(真是菜鸟。)
萨鲁心里说完,随手一挥就把魔术士的弟子打飞了出去。马吉克的脑袋撞在土墙上,眼含愤怒地望着他,动不了了。博鲁坎高声欢呼道——
“大哥,你终于肯帮我啦!”
萨鲁的刀身寒光闪烁,照准倒在地上的奥芬喉头部位猛插下去。如果对方真的一动都动不了的话,那基利朗谢洛的传说就到此为止了,这样也无所谓,萨鲁已经感觉刀子刺中了东西。
刀子刺在地面上。奥芬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的唇边浮现笑意,抬起脸——看到奥芬就站在他旁边。脸色虽然苍白,但目光锐利——几乎能把自己洞穿。
“你身子动弹不得……原来是演戏。”
听到萨鲁的话,奥芬若无其事地说:
“蠢材。是真的——然后我整整歇了一天。”
“真是顽强……”
萨鲁一笑,从地上拔出刀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举动——不,半个举动,已经朝着奥芬把刀子飞速甩了出去。黑魔术士轻松避开,飞刀就这样正中后方博鲁坎的额头。
“伊呀呀呀呀!”
——地人的惨叫声响起——这也成为了开始的信号。
不能让对方使出魔术——萨鲁将甩出右手,朝奥芬脸部打去。当然,这只是掩饰,真正的一击是瞄准腹部放出的左手攻击——才怪,是左腿从死角打出的扫堂腿。
但这些招数都被奥芬看破了——不理会右手的攻击,让它擦过太阳穴,用手肘制住腹部的一击。至于扫堂腿,则是朝脚踝处的致命部位狠狠一踩。如果鞋子里没有装钢针骨架的话,说不定会当场昏厥。
(果然——不愧是基利朗谢洛!没有错!)
萨鲁心中一阵欢呼——体内流走一股快感,几乎要冲破皮肤。
尽管只是掩饰,在右手擦过奥芬脸颊时出现一个机会,奥芬出于条件反射闭上了左眼。萨鲁的一只手迅速反转,从这个死角啪的一声押住了奥芬的左半边脸。确认对方无法逃脱后,左手握拳朝他脸上打去——
就在手挥舞之时,奥芬身子动都没动,就把萨鲁击飞了——比起攻击策略繁杂的自己,奥芬只使用强烈的一击必杀来应对。这虽然简单,但避过所有袭击并有效实施,能做到这点的,在这座大陆上还是寥寥无几——不待他思考结束,就朝后摔倒了。
咔——
“呵、嘿!”
萨鲁一下跳起来。吃了一招的下腹部还隐隐作痛,但没空理会这些。空手是打不赢的,萨鲁反射性地思考,他把手搭在腰部长剑的剑柄上。
(他若是整个大陆中战斗术的专家,那我就是整个大陆中使用这个的帝王!)
拔剑的话,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也说不定,但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他正要拔刀,就在这时——
他的鼻尖感觉到一股压力,萨鲁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见奥芬站在他眼前举起了右手——右手稳稳地朝向他。
黑魔术士压低声音警告说:
“拔剑的话就不是简单和你玩玩的程度了。”
他准备使用魔术。
“别干这么危险的事啊……”
萨鲁说着把手从剑上放下来。奥芬也放低右手。
“你还有脸说危险,想拔刀的到底是谁?”
“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空手的话对我太不利了。”
萨鲁边说边看了看牢房——博鲁坎头上插着一把刀,已经满脸是血地晕倒了,多进也是一直没醒。马吉克也不知在何时因脑震荡失去了意识,可能正做着噩梦。
“……很好,大家还都睡着。”
“几乎都是被你弄晕的——”
奥芬说着,把抬起的右胳膊放下来。萨鲁就势朝后一跳。笑容自脸上隐去,静静地——用冰冷如蛇一般的眼神看着奥芬。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和先前的口气没有太大不同,他玩笑一样地说:
“你别太兴奋了——知道死亡教师吗?”
听到他的话,奥芬也学萨鲁那样,眯起眼。
他低声说:
“基姆拉克教会饲养的一群直属暗杀者……凡是不遵从教会的人都会被迅速解决掉。因此,他们被称作死亡教师。”
“死亡教师萨鲁·索琉德。明明是暗杀者,却用自家的姓氏索琉德,老哥说不定会把我宰掉。”
说完,萨鲁一下拔出了刀。清脆的声响划过,但出现在黑暗中的刀身,仿若无形——
“死亡教师的,玻璃之剑吗……”
奥芬缓缓地说。萨鲁所持的剑,刀柄之上没有剑身——不,不是没有,而是看不见。这是一把由几乎不会反光的特殊硬质玻璃制成的剑。当它静止时,只能勉强分辨出刀刃的轮廓,若是高速挥舞起来的话,想要用肉眼去捕捉是极其困难的。简单的砍杀就算了,一旦使用剑技的话,想要躲开根本是不可能的。作为基姆拉克教会暗杀者的象征再合适不过的一把剑——
萨鲁耍逗似地说:
“说起来,对手如果是"successor of razor edge"——钢铁后继人的话,我倒想拿个更像样的武器……”
“…………”
奥芬无言地弯下腰。他举起左腕——万一有什么事,就牺牲左腕放出魔术。如果没打中,就牺牲右腕。
黑魔术士受的伤只要没有伤到神经,再怎么严重都能自我医治。那反过来说,致命伤就绝对无法治好。这就是和深渊之龙的魔术之间的最根本不同。
萨鲁斜着把剑握住,朝右移了半步。
奥芬斜斜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对方,说话了。
“为什么基姆拉克的死亡教师……会跑来这种地方?”
“那〈牙之塔〉的基利朗谢洛会出现在同一场所的理由又是为何呢?”
萨鲁说完,不还好意地笑了——对于这个问题,魔术士只要稍稍现出居心叵测的样子,那就必须除掉他不可。应该,办得到吧。
据他所闻——名叫基利朗谢洛的黑魔术士并不是暗杀者。这样的话,就算是再怎么优秀的魔术士……都不值得害怕。
沉默——直直地——对方就这样看着自己。紧张警戒中的黑魔术士,他的黑色双目突然歪了歪——
然后就像泄气一样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说你……就因为这种误会就想杀了我!?”
“……啊?”
萨鲁手上的剑刃歪了一下。然后——
“到底是在干嘛啦!”
背后传来小孩子一样的怒吼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沉闷声音,后脑部受到冲击,萨鲁就势倒在了地上。
◆ ◇ ◆ ◇ ◆
呜啊……
喉咙里发出叹息声,奥芬把手挡在额头上,俯视躺倒在脚边的暗杀者。萨鲁血流一地昏倒在地上,但发出惊叫的并不是他——
“伊呀呀呀!?”
尖细的叫声过后,当啷一声剑掉在地上。刀身上溅到了非常少量的血渍,剑的主人——金发垂腰的玲珑少女——高声说:
“不好了,流血了!”
废话,奥芬心里嘟囔了一句,他说:
“我·说·你·啊~!”
他伸手一指。
“你从哪儿钻进来的,从哪儿!”
“什么哪儿……就是从那边的入口偷偷进来的。”
克丽奥指指背后的楼梯。
“偷偷的,我说你啊……”
看样子,是在和萨鲁对峙的时候进来的,所以没注意到她。
“什么啊。不是奥芬说要带士兵过来的吗,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带过来了。我让他在村外先等着。然后我想去助奥芬一臂之力,所以我就一个人潜进来了。”
“普通不是应该你去等着,让士兵潜进来才对吗。说到底,我不记得有说过叫你把士兵带过来吧,我只叫你在警卫所乖乖等着而已吧?”
“什么嘛。”
克丽奥不服气地说。
“唉……总之我也没指望你能照我说的话去做。”
奥芬说完,环视地牢。狭小的牢房里一下挤了六个人,显得拥挤起来。贴在墙上的博鲁坎,倒在下面的多进。再加上头撞在墙上翻着白眼的马吉克和头部冒血晕倒在地的萨鲁——克丽奥的表情像在教室门口撞见老师的迟到学生一样,双手抱在胸前。奥芬看了看她的耐磨夹克胸口上的家纹刺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受不了……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听到这句,克丽奥的眉毛跳了一下。
“啊,啊—!果然没错,你就是想把我剔出去而已!”
“这还用说吗!只要有你在,任何事情都只会越来越糟!!”
“呜…………”
被说得如此直白,克丽奥无言以对。奥芬继续嘴不饶人地说:
“就像刚才那样,谁会突然从背后砍人啊?一个搞不好就会当场死亡啊!”
说着朝倒地的萨鲁后脑部一指。克丽奥的表情像是要找什么借口似的,她说:
“因,因为……在如此可疑的地牢里,大家都像死人一样倒在地上……奥芬又被剑给指着……我就觉得,这是千钧一发的危机啊……”
“…………”
奥芬听完,再次看了看牢房。只见博鲁坎头插一把尖刀——可能很自然就会那样想吧。
(不过……她『就这样觉得』,就把死亡教师给放倒了吗……)
“总之,先给这家伙疗伤吧。”
奥芬故作姿态地转移视线,在萨鲁的上方蹲下来。把手伸向后脑部的伤口。虽然是毫无防范的一击,但克丽奥本身没有多少腕力。出血看似很多,但没有骨折之类的致命伤。
“看我治愈——”
念到一半,突然不动了。
“…………”
奥芬停止念咒文,抬起头。克丽奥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去。在她的背后——楼梯上,立着一个人影。火把的亮光左右摇曳,人影无声地走下楼梯,是一个身穿薄绢巫女服的少女。
“菲爱娜……”
奥芬轻声说。这里虽然在地下,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同一栋楼最上层的她会听到声音也不足为奇,不过——
奥芬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少女的神情给人一种超脱俗世的感觉——这和白天马吉克在的时候看到的那张脸不同。
“是谁?”
克丽奥问道。奥芬愣愣地回答:
“是巫女。这个村里的……”
“喔……”
克丽奥语气天真地感叹,她看着菲爱娜。
“衣服真可爱(音符)可以摸摸吗?”
菲爱娜无视克丽奥的搭话。目无旁顾地走进牢房,走过克丽奥身边,她像要推开奥芬那样,把手伸向萨鲁的伤口。
没有念咒文——她只瞥了一眼,暗杀者的伤瞬间消失了。
菲爱娜继续呆在原地,朝马吉克看了一下。昏厥的马吉克,呼吸就像睡着般变得沉稳安定。她又朝其他地方看——稍显犹豫后,博鲁坎和多进的伤也被治好了。刀子从博鲁坎头上掉下来,掉在地板上发出潮湿的声音,刀尖进地。
伤治好后,谁都没有醒来——恐怕是伤被治愈的同时,也有一定的催眠效果吧。是为了让他们恢复疲劳而睡呢,还是说她想在这里讲一些不便旁听的话呢……
依奥芬的直觉,应该是后者。他刚这样想时,菲爱娜就把脸转向他。同时用手抚摸萨鲁的后脑部。
“那个……”
她开口了,却又立刻停顿下来。突然发现,克丽奥就站在旁边,一脸欲求不满的表情,含恨盯着她。
在这种无言的压力下,菲爱娜说:
“啊……请便。可以摸。”
“呀(音符)”
克丽奥欢呼起来,毫无顾忌地开始在菲爱娜的巫女服上摸来摸去。
奥芬叹气,他说:
“到底是谁比较大,都分不清了……”
“哼。”
克丽奥朝这里瞪眼。奥芬装不知道,把克丽奥扔下的剑捡起来,用手帕随意擦擦刀上的血——这手帕擦过就不要了。他把剑交到克丽奥手里。
“克丽奥,拜托你一件事——”
“等——等一下,停。”
克丽奥慌忙用手制止。她边把剑插回剑鞘边说:
“我先说好——你要是说『去安全的地方等着』或是『你先走』之类的,恕难从命。我才不会每次都上你的当,被你支走。”
“那你就去保障退路吧。去和等在村外的士兵说一声。”
“这也不行。奥芬你把我当傻瓜吗?你没忘吧,我可是奥芬的伙伴啊——”
“是吗。那我去保障退路,之后就拜托了。”
说完就扶着菲爱娜的肩膀准备出去。克丽奥急忙说:
“啊——那就,我也去保障退路。”
“……两个人都去保障退路做什么。你看,你既然是伙伴,那就要好好分担职责。”
奥芬像讲道理一样晃晃手指。不过克丽奥不情愿地发出“呜~”的声音。
“奥芬,你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不是这种问题,只是觉得碍事罢了。”
“奥——”
克丽奥面露恶相,正要吵闹的时候,菲爱娜挡在她的面前。脸凑得很近——几乎能碰到鼻尖,一瞬间,克丽奥的脑袋摇晃了一下。
(眼睛被窥视了)
奥芬如此觉得。当菲爱娜无声地把脸移开时,克丽奥的表情已经变了。表情虚无——机械般地开口说:
“知道了……我会照你说的做。”
克丽奥说完就走出牢房,爬上楼梯离开了。听着她的球鞋踏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奥芬问菲爱娜:
“是你的魔术吗?”
“是的……没有多少时间了。请见谅……”
她怯弱的视线看着奥芬。奥芬搔搔头,说:
“不,这样就好。省时省力……不过很快就会解除吧?刚才的那个暗示。”
“嗯。到早上为止。”
说着,她握紧拳头,继续说:
“那个……我是为了拜托一件事才来的。”
“我就知道是这样。是什么?”
奥芬看向菲爱娜,他突然察觉到了——马吉克说过的,这个少女的“巫女脸”。
刚刚克丽奥那张虚无的表情跟这个很像……
菲爱娜的请求十分简单。
“明天早上之前,请尽快逃出这个村子——带上萨鲁,和马吉克。”
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这里的警备连克丽奥都能简单进入——如果和死亡教师的暗杀者联手的话,逃走的同时顺便把这座村子毁灭都不在话下。顺便,再带上这个会使用深渊之龙的魔法的小姑娘的话,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
像是看透一切了似的,菲爱娜摇摇头。
“我不走……我,会留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奥芬多少受到一点震惊。这和她说的内容没有关系。
“……你……能够解读我的心吗?”
若使用深渊之龙的暗黑魔术,是很容易的。不过面对这个问题,她再次摇摇头。
“不是的。刚才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不过……你要留在这里?这虽然是你的自由,但听马吉克说,麦克唐勾好像在利用你干一些奇怪的事情——”
“的确是如此。但是……”
菲爱娜的声音渐小,听不到了。奥芬用手揉揉还有一点疼的脑袋,说:
“看来有些内情的样子……不过,不管有什么事情,像这样隔三岔五使用暗黑魔术的话,整个大陆都不会有安宁之日了。”
“是的……”
菲爱娜小声嘟囔着,慢慢跪坐在萨鲁身边。扶起暗杀者的肩膀,把他从趴着的状态恢复成仰躺。轻轻拂去萨鲁眉毛上的尘土,她突然开口说:
“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
奥芬无半点犹豫地说。
“基姆拉克的死亡教师——仅次而已就已经是大陆上实力超凡的暗杀者了。不——在所有暗杀者中,也是能排进前十名的人物。因为他带着大陆上仅有八把的玻璃剑。”
他看向地上那把看不见刀身的剑——菲爱娜也在看。
“我也是知道的。是他自己说的。因为是醉酒的时候说出的话,所以不像是谎话。原来是真的啊。”
说着,视线从剑移到暗杀者的脸上。奥芬观察她的目光——和克丽奥比较的话,他觉得这个少女的各种举动都和她的实际年龄不同,显得更加成熟,当然这也许是他太在意这这一点的缘故。奥芬顺便又在想另一件事。
(马吉克那家伙,这下要失恋了。)
这句话当然也被菲爱娜读到了。
“你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吗?”
“不知道。不过这家伙,似乎误认为我会在这里是出于和他一样的目的。所以就来砍我了。”
“我也……在知道有魔术士靠近这个村庄的事之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装作散步,先于麦克唐勾与马吉克接触了。虽然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他只是迷路了而已……”
“这家伙的目的,是什么?”
奥芬问道。菲爱娜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失去意识的萨鲁身上,说:
“暗杀麦克唐勾。直到几年前为止,麦克唐勾也是基姆拉克教会的教师。”
“基姆拉克……教会总部……”
在大陆北边——统治整个大陆教会的巨大圣都。是仅次于王都的巨大都市。
基姆拉克教会极端讨厌人类魔术士。其理由为何奥芬不得而知,总之,侍奉命运三女神的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连魔术士的存在都不予承认。
教会总部拥有独自的暗杀部队死亡教师的目的,不止是为了暗杀高强的魔术士。至少,不全是为了这种公开的秘密而已。
不过实际上,次数较多的工作只是消灭那些违背教会本部命令的异端教师而已——说起来,只要是稍有名气的魔术士,几乎不会受死亡教师的暗杀所威胁。奥芬亲眼见过自己的老师查尔德曼,坐在书房的椅子里,只用一击就干掉了伪装成客人潜入进来的暗杀者。几乎所有的魔术士都受到魔术师同盟的庇护,万不得已时,还能使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武器——即魔术。根本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暗杀。
(不过——像我这样毫无防备到处乱窜的家伙,就不好说了。)
他的叹气中夹杂不悦,问道:
“麦克唐勾就是,基姆拉克的异端教师吗,那他怎么会成了龙族信仰的教祖呢?”
“…………”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菲爱娜的表情僵硬了。
“基姆拉克,好像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我不知道!”
她用力叫嚷起来。奥芬惊讶地不发一语,她意识到这点,脸红了。
“不好意思……声音这么大……”
“不……这没什么。”
奥芬咳了咳。
“不过,麦克唐勾若是异端教师的话……我——也就是魔术士,怎么会想到要来暗杀他呢?为什么我会被错认为是为了麦克唐勾而来的刺客呢?”
“……因为……麦克唐勾的目的是……”
说到这,菲爱娜停顿了。她稍显犹豫之后,终于抬起脸继续说:
“你不知道麦克唐勾的目的吧?这个村庄原本是龙族信仰者的隐居地。祖先代代都分散居住在〈森林〉里……士兵只要被龙族发现就会逃走。他在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子——当时他还带来了基姆拉克的技术员。之后,包括这座塔,还有那些工厂都建起来了。也有生产手枪的工厂。”
“……手枪的制造方法应该是王都的最高机密。只有王都的军队才被允许佩戴手枪。”
“麦克唐勾从王都的骑士那里抢得手枪,进行了分解。火药也合成成功了——不过据萨鲁所言,这种东西早已被基姆拉克秘密研制出来了。总之,全因麦克唐勾为村里带来了手枪这一武器,就被奉为了英雄。他成了教祖,村子也被冠上了〈伟大心脏〉的名称。”
“……然后呢?”
奥芬催促道。制造出手枪确实能算是大功一件,不过这不足以成为魔术士性命被盯上的理由——从王都中成功窃得机密这种事,不只有基姆拉克,〈牙之塔〉也在秘密从事手枪制造的研究。
“但是麦克唐勾的目的不是为了成为村子的主宰。事实上,在龙族崇拜方面,他原本就比这个村里的人要积极得多,他会成为干部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实际上…”
菲爱娜闭上眼睛。
“他宣布说,手枪,是为了和魔术士们战斗的武器。此外还有更加强大的武器。麦克唐勾……为了得到那种武器,就必须进入〈森林〉的中心——即龙族的圣域,真正的〈伟大心脏〉,他就是这样和村人说的。”
“他不可能不知道守护圣域的深渊之龙的存在吧?”
奥芬抱胸说道。在过去,深入〈森林〉的人类,无一例外遭到深渊之龙的残杀。
“他知道……所以他拼死命在寻找和深渊之龙抗衡的方法。这时……我来到了这个村子。”
“他想利用你的……魔术,来和龙族抗衡吗?”
“是的。”
“太傻了。”
奥芬不由得这样说——菲爱娜确实能够使用龙种族的魔术。但就算如此,并不见得就比龙族使用得更熟练。就拿前天夜里出现在村里的深渊之龙——当时魔术构成来比较的话,菲爱娜使用的明显拙劣得多,她就好像是在努力驾驭从别处借来的力量一样。
若是和正牌的深渊之龙对抗的话,瞬间就会被抹杀。简单地说,龙种族使用的魔术是无法用人类的尺度来衡量的。
但她对这些事似乎都再清楚不过了。
她的眼中出现愁苦的神情——
“没错……这太傻了。不应该做这种事的——他们硬要我参加这个计划……”
菲爱娜就像喉咙里堵了东西那样呼吸急促,猛烈摇着头。
“在……挖坟墓。”
“坟墓?”
但菲爱娜没有回答奥芬的疑问,继续说:
“明天,村子就会被消灭,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请你逃走吧。带上马吉克,和萨鲁。”
奥芬直视着她那双眼含泪,一副决然的神情。奥芬觉得,这是被逼到尽头时展现的坚强。
她继续说:
“萨鲁是这个村里唯一肯和我交朋友的人。虽然可能是因为身为非龙族信仰者的他,能够找到的谈话对象也只有我了吧。但我还是非常高兴——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孤独的感觉,奥芬也是了解的——〈牙之塔〉的魔术士几乎都是孤儿,而且还要进行激烈的竞争,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几乎是找不到的。不过,和“推心置腹”的感觉稍有不同,他有自己的伙伴。现在则是——
(离开了那些伙伴,我有了朋友。说不上哪一个更好些,但至少,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拒绝。”
奥芬发话了。菲爱娜的表情全是惊讶。
“你的请求我无法答应。我不打算把你留在这个村里,特别是听到这个村子会毁灭之后。”
“怎么这样……但是我……”
菲爱娜的眼神动摇,显得十分困惑。奥芬一下靠近她,用力抓住少女的手肘。
“疼……”
菲爱娜不由得发出小小的呻吟。奥芬不管不顾地说:
“听好——我忠告你一句。求人办事的时候,需要有说服力才行。像你这样连自己的手被抓住都无法挣脱的孩子,怎么个可能会被单独留在危机四伏的村子里呢?”
说完后,他放开手。菲爱娜搓着变红的手肘,直直地看着他。奥芬忽然无法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孩竟然拥有比自己还要厉害好几倍的强大魔术,他只能叹气。
(为什么每次把我卷进麻烦里的都是女人啊!)
但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种问题了,天快亮了。
菲爱娜走后,最先醒来的是萨鲁。不知是极度疲劳的关系,还是菲爱娜的魔术士效果,他只是沉默地把玻璃剑收回刀鞘,抓着失去知觉的博鲁坎和多进,回到了麦克唐勾宅邸的佣人房间。
“先说好,我对麦克唐勾的性命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的也是……看到基利朗谢洛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要攻击我?”
“嘿——”
他自嘲似的笑笑,说:
“因为这样比较有意思。在我昏倒的时候发生的事,我想去问菲爱娜就会知道了吧,我会去找她。”
——只有这样的对话而已。等了一会后,马吉克才醒来,不过之后为了让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花了更长的时间。
总之,依我看你和菲爱娜之间不见得有戏,这句话奥芬还是暂且放在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