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早。实际上,事过之后刚刚躺下睡着,就是早上了。
早上,奥芬在村子里散步。在他确认不再头痛之后,打开地牢的钥匙,踹倒两个看守,走到了塔外。虽然天刚亮,但这个村子的清晨开始得很早——大部分村人都睡醒走了出来。他们围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奥芬。
中年的女性、带在身边的孩童、健壮的男子,以及身材柔弱的小姑娘——不必一一叙述的村民们,不停地朝这里看过来。基本看不见年轻男子。据萨鲁所说,血气方刚的家伙们全都成了麦克唐勾的跟班。
龙族信仰者厌恶魔术士——诚如此,这个村里的村民向这里投来的视线并不友善。更何况,他身上佩戴黑魔术最高峰〈牙之塔〉的纹章,最好小心一下,搞不好会有石头飞过来,还好,至少现在,还没有。
(在害怕,他们在怕我——)
奥芬边走边意识到这点。从村人的表情上看,确实能看到隐藏的惧意。
(为什么会害怕我,却对麦克唐勾感觉不到恐惧呢?)
对村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值一答,但奥芬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继续行走。目的地是距教团之塔稍南的地方——麦克唐勾的屋邸。
看到教祖的宅邸后,奥芬不知该用豪华还是简朴来形容它——确实比村里其他的房屋要大一些,但只要凭奥芬用尽全力的一击,照样能将它连根拔起。和其他的小屋一样没有庭院,只在玄关前面放置了一个小花坛。从屋子的形状和窗户的数量来看,只不过是普通的木造房屋。看来油漆属于贵重物品——几乎所有的墙壁都裸露着木料。
没有敲门——因为没有门环——他把手按在门把手上。由于天刚亮,门还锁着,看来教祖的清晨比较迟。
这样终于看出和普通村民的区别了,奥芬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趁势举起右手——想代替敲门直接用手打门时——
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以及木材转动时的吱吱声,门开了。一个声音说:
“哟。真早啊……一些有的没的我都听菲爱娜说过了。”
开门的是萨鲁。他的装束和昨晚相同,只是没有佩剑。他一点倦容都没有,继续说:
“那位大人还在睡觉——昨晚开会搞到很迟。”
“我来把他叫醒。”
奥芬说完,穿过萨鲁身边走进玄关。
擦身而过时,萨鲁放低音量说:
“那个小鬼呢?”
“明知故问——他有自己该去的地方。听菲爱娜说,今天会有令村子毁灭的大事发生,我已经让他先行行动了。”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你该不会想放跑麦克唐勾吧?让那家伙跑掉的话,我的人头就会搬家——这可不是打比喻。”
“这我不管。我才不会帮暗杀者做事。就请你张大双眼吧。”
屋子里很杂乱——虽然设有玄关和走廊。奥芬在意地打开第一扇房门——这里似乎是接待室,十分脏污。地板上散落着酒瓶,对面角落里是一团待洗的衣物——看来这里是跟班们过夜的地方,已经完全变成男子聚集所了。
进入房间后,萨鲁也跟进来。
“这屋子怎么搞的……”奥芬问道。萨鲁嘿嘿笑了两声,说:
“所以说,是开过会后的样子。哇……这瓶可是大人的珍藏啊,是一等好酒啊。”
“不管不管。”
奥芬边说边把萨鲁拾起的空瓶踢飞。关上门,他叹气地说:
“麦克唐勾在哪里?”
“当然是在卧室了……不过,你见到大人后要怎么办?”
“当然想和他谈谈了。话说回来,那些跟班呢?”
“应该回家了吧。不过会议商讨一直持续到天明,他们上午是起不来了。”
“喔……”
奥芬说完,朝走廊深处走去。过了一会儿,萨鲁在后面发出慌张的声音。
“喂,喂,你要和那位大人说话!?你想干什么?”
奥芬没有回应,只是前行。看准了一道门,打开了。
地板上到处是散落的书本和纸片,看来不是读过后放在那的,而是单单从书架上抛出去的。从房间入口到里面的床为止,一件件的衣服像架桥一样在地板上延伸过去,看样子是边走边脱造成的,从最前面开始,依次为夏季短毛衣、衬衣、内裤、裙子、袜子。为什么内裤和裙子的顺序是反着的呢,这一点实在弄不明白。床的一脚折损了,朝一边歪斜。瓦斯灯倒在床上,这是十分危险的,不过奥芬觉得这和房内的氛围倒是很搭。床单皱成一团,和毛巾被裹在一起,一个年轻女子像死了一样睡在床上,打着呼噜。除了头发蓬乱的脸部,还有一只光脚从伸在被子外面。
奥芬不动声色地朝萨鲁一瞥。萨鲁抓抓头发,说:
“别介意。我的房间。”
奥芬关上门,鼾声听不见了。
“你……真的是基姆拉克教会的教师么?”
“呃,所以说,那是为了欺瞒别人而做的伪装啦。”
“…………”
“真的啦。我每天晚上都装作醉汉的样子,去牛棚牵牛出来,或是给小孩子讲幽灵故事,我还跟他们说,如果想要我教给你们如何退治故事里出现的橡胶脸男人的话,就要用糖来换之类的,为了隐藏我高贵的地位,可花了不少功夫。”
“……随便你。”
奥芬不再深究,继续查看走廊。
“不过……那家伙的寝室究竟在哪?你早点告诉我不就行了,这样我也不用去看那些多余的东西了。”
“明明是不法闯入,架子还这么大,你真是……”
萨鲁说着,指指自己房间对面的一扇门。
“是这里。寝室里没有带枪……曾经有一次走火让他学乖了。”
“原来如此……”
(这些情报的参考价值倒是很不错。)
奥芬边想边把门打开。
麦克唐勾的寝室,整洁得令人吃惊——或许应该说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能拿来乱放,这个模样,和一个教会教师的形象十分吻合——姑且不去想背后的真正面目其实是邪恶的暗杀集团。奥芬朝房里的床上看去,想起菲爱娜说过,他以前是教师。
麦克唐勾正准备起床。睡衣十分简朴,如果他有妻子的话,如此普通的衣装是绝不会出现的。麦克唐勾大概还是独身。
“真是清爽的早晨啊。”
奥芬做作地说了一句。麦克唐勾朝这里看了一眼,他歪起嘴角,好像听了一个蹩脚的笑话那样,用手搓搓嘴边的胡须,回应说:
“当然如此了,因为是〈森林〉的早上。”
“这里不下雨的吗?”
“即使下雨,〈森林〉的清晨依然静谧。静谧……且神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昨日的结束。”
“原来如此。听你这样说,我认为你的确曾是基姆拉克的教师。”
瞬间,麦克唐勾的表情出现了动摇。准备拂去床单的手一下紧绷起来——同时,背后的萨鲁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一阵静寂过后,麦克唐勾终于正脸朝向他。
“你想干什么?魔术士。”
“想干什么?”
萨鲁以极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奥芬没有理他,说:
“站在我背后的基姆拉克来的杀手说的话,请不用理会。”
萨鲁本能地发出“噗”的声音。奥芬继续说:
“还有,我不管你是〈森林〉的心脏还是什么,你偏偏选择龙族的圣域胡乱出手,这都和我无关。”
“喂,喂喂,你注意一点——哎呀已经迟了。你究竟想干嘛啊,喂!”
萨鲁想用手抓他,奥芬回头看了一眼——看准时机,闪身一躲,朝对方的后背伸出手掌。
“看我引导,死亡椋鸟!”
咒文过后,在触碰到的萨鲁身体内,被直接灌进了破坏性的振动波——暗杀者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身子在地板上反复弹了两三次,萨鲁发出绝望的喊声:
“你这个——叛徒——”
“我本来就不打算和暗杀者联手。”
“你以为这样就算买了我一份人情?”
麦克唐勾说。他对倒在地上的萨鲁看也不看。奥芬耸耸肩。
“无所谓。这家伙只会阻挠交易。”
“交易……?”
麦克唐勾皱起眉头。倒在地上的萨鲁已经说不出话,只发出恶狠狠的呻吟——
奥芬继续说:
“把菲爱娜放了。”
“什么……!?”
麦克唐勾双眼大睁。奥芬盯着他,重复说:
“仅此而已。我不会多说一句废话。我直接来找你提出请求——放了她。这样的话,你能避免一死。这个村子所有的人也是一样。”
虽然菲爱娜没有直接说明,但从她的语气来看可以推测到的是——麦克唐勾的计划会利用到她,这使得某种危险会降临,危险程度令人绝望到连十四岁的少女都乖乖做好了死的觉悟。为了阻止这件事,恐怕只有迫使麦克唐勾完成交易一途了。反过来说,如果成功的话,所有事情都能圆满收场。
之所以先制服暗杀者,是为了交易能有效进行下去——当做交易的时候有个暗杀者站在身后,等于是在拿生命做赌注,这是不行的。
麦克唐勾的表情快速恢复了平静。
“说什么蠢话……”
奥芬无言地向前走近。跨过倒在地上的萨鲁,走到麦克唐勾的床边。
原为教师的他继续说:
“你不会明白……我也了解这个计划的危险性。我也知道制定出这样的计划,盯上我性命的不会只有死亡教师而已……但是,就算如此我也要继续下去。”
“为什么?”
“我,在基姆拉克,看到了你没见过的东西。只要见识到那个,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去想——现在的大陆已经完蛋了。必须……要有更加强大的力量才行,要超越龙种族……”
听到这句话,奥芬的脑内闪过一阵电流。几星期前见到的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魔术士,也说过在基姆拉克看到了什么东西……
奥芬开口说:
“我之前遇到的一个家伙,也和你看到了一样的东西——不过他只是害怕,什么都不和我说。你还不至于如此吧?”
“我……也同样在害怕。”
“如果你愿意把情况都告诉我,我会依照情况对你加以协助。总之……麻烦你不要乱来。”
说着奥芬又朝麦克唐勾走近一步。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了,麦克唐勾低下眉,低低地说:
“所有的原因,都在过去(兀儿德)……”〖注1、这里指的是命运三女神中的长女兀儿德,掌管过去。命运三女神取材自北欧神话中的诺论三女神〗
说着,麦克唐勾动了动身子。同时——
咯咚——头盖骨响起微小的嘣裂声。眼前的景物微微震动,眼睛中央的小黑点摇了摇,消失了。接着——其实应该是同时听到的——响起瓷器碎裂的咔锵声。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纷纷自眼前坠落——
奥芬如同被硬物击中那样,下巴磕在地上。随后一阵慌乱的脚步,麦克唐勾从床上跳起来,跑远了。奥芬意识到,他已经从房间奔出去了。看样子,自己一步步靠近他让他有机可乘,看准机会拿花瓶之类的东西进行殴打。
(可恶——)
因为太过突然无法躲避。奥芬骂了一句后站起来。额头上已经沾了血。四下里一看,屋子里已经没有麦克唐勾的影子了。只有地板上花瓶的碎片,和昏倒的萨鲁。
奥芬追着麦克唐勾跑到走廊上。他看到就在很近的地方——两扇门远处,门啪地关上了。
“等一下,麦克唐勾——”
奥芬声音虚弱地说。同时打开关着的门。
麦克唐勾慢慢自里面现身了。左手握着一把手枪。简单看去,这里是书房。看来是手枪的保管场所。
血渗进眼睛里。
枪口直直地指着他,麦克唐勾说话了。
“不要太狂妄,区区魔术士——竟然说依照情况协助我?”
“真是顽固的老头。”
“不是性格原因——无论如何,为了所有计划,不能让魔术士继续存在下去。两百年前,人类魔术士和旷野之龙的战争,你知道原因为何吗?”
“天人面对行将灭亡的自己,对能够继续生存的人类魔术士产生了嫉妒……”
奥芬在出血的朦胧状态下,说了很早以前在阿伦塔姆的地下听到的事情。和麦克唐勾间的距离有五米远——绝不是一跳就能飞跃的距离。
麦克唐勾近乎哄笑地说:
“哈哈!你真以为天人已经灭绝了吗!?那可是龙族中的女王啊!”
叫着,麦克唐勾的手指开始扣动扳机。奥芬抢先一步咏唱:
“看我施放,光之——”
咔!——再一次的,钝痛——
后脑部遭到坚硬的一击,奥芬差点栽倒,同时他朝后一看——萨鲁满头是汗地拿着花瓶碎片站着。他是拿手里的那块碎片打的——
“你这个,叛徒——”
一个声音慢慢地传来——在倒下的过程中,视线又掉了个个儿,麦克唐勾又出现了。麦克唐勾把枪口朝向自己这里,打算扣动扳机。手指已经在动了。有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刹那间——
磅——
走廊的右手边,很近的地方,门打开了。开合方向由近及远,打开的一瞬间,木门剧烈摇晃了一下——应该是被子弹打中了。
开门的是一个熟悉的矮胖身影。
“……咦?”
一脸茫然的博鲁坎身穿肥大的睡衣看过来。看样子这里是佣人的房间。多进也从哥哥身后探出脸来。
没时间说明了——奥芬神经绷紧,往下倒时就势朝后方的萨鲁扫了一脚。如果是平常很容易就能躲过,但他已被魔术打中过一次,体能有所损耗,结果只能无助地栽倒在走廊上。萨鲁手里的花瓶碎片掉在地上。奥芬捡起来,朝地上的萨鲁脑袋部位一记猛打。这次萨鲁是彻底晕倒了。
背后——响起关门声。回头一看,只见麦克唐勾硬把开门的博鲁坎他们推回房间。再一次把枪口瞄准他。奥芬打算先逃回麦克唐勾的寝室再说,背朝枪口拼命地一跳。但就在他跳到寝室入口的地方时,麦克唐勾的手指已经按下了扳机——
眼前又有门被打开,挡住了子弹。
“喂,怎么啦—?”
这次开门的是在萨鲁的房里呼呼大睡的女人。胸口往下裹着毛巾,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照理说屋里的人会被吵醒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每次这种踩得刚刚好的时机总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搞得自己好像很可怜似的。奥芬烦躁地把女人踢回了房间里。
“闪开!”
边叫边把右手伸向盾牌一样开着的门。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咔!——
放出的光热波轻而易举地将木门打穿,碎片四散,走廊开始燃烧——轰鸣声使得整个楼房都在摇晃。炸裂的光波消失后,走廊的地板天花板上伤痕无数,余波在墙上刻出钩状痕迹。走廊不远处的角落,麦克唐勾倒在那里。不知为何烧成黑炭的博鲁坎和多进也昏倒在附近,唯有萨鲁消失了踪影。
博鲁坎和多进无需多加操心,奥芬走到麦克唐勾的身边。他虽然还活着,但身体各处都受到门的碎片击打而血流不止。看不到手枪,应该是掉在其他地方了。奥芬拍拍麦克唐勾的脸,让他醒来。
“喂,快起来。”
“呜——呜呜……”
他呻吟着——慢慢地眨巴眼睛,恢复意识。
奥芬慢慢地对他说:
“听好——你受的是致命伤。放着不管,你必死无疑。只有我能用魔术治好你。”
“嗑……!”
麦克唐勾的呻吟是因为伤口疼痛吗,还是说对于将会被自己最讨厌的魔术所医治而产生的思想抗拒吗,这一点奥芬无法判断。
“若是珍惜性命的话,就说吧——你在基姆拉克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能让人类如此发狂?”
“呜……呼……”
麦克唐勾呼吸急促,什么也不说。双目显出凄绝而又满足的表情——
(他竟然通过抗拒我的威胁感觉到快感。)
奥芬意识到这点后,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混蛋!这样逞强只有死路一条!只是说一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呼……呼……”
“可恶……!”
奥芬说完,放开了麦克唐勾。他的身子失去支撑,后脑打在墙上,即使如此,麦克唐勾的笑意仍没有消失。
“这个笨蛋……”
奥芬闭上眼,再睁开,顿时感觉已经无所谓了,他快速地拔掉麦克唐勾身上的碎片。门的碎片都除干净后,手一伸,念道:
“看我治愈,斜阳伤痕……”
凭借魔术,麦克唐勾的伤势被快速治愈——本来就全是擦伤而已,不过若不给他治的话,万一他真信了自己所说的,认为自己受了致命伤而死掉,只会搞得自己睡觉不踏实。
随着伤口消失,麦克唐勾的体力也渐渐恢复——
“呼——呼——呼呼呼——”
教祖发出怪异的声音。奥芬一惊,朝后退去——突然,麦克唐勾自身下抬起一只手来。只见手上握着手枪。奥芬一时搞不清麦克唐勾想要瞄准哪里——大概是他的意志处于混沌状态,麦克唐勾先瞄准天花板,然后慢慢向下——枪口触碰到了自己的太阳穴——
磅!——
——……
爆发出的子弹就这样打穿了麦克唐勾的头盖骨。犹如头被拉扯的木偶,麦克唐勾的脑袋在子弹的冲击下猛地伸长。然后——知晓秘密的男人,就这样倒下了。
“什…………”
奥芬直直地站着,惊愕不语,这时响起了说话声。
“你的魔术直接击中了手枪——这使得汽缸受热。你看,握着手枪的手已经和枪柄熔在一起了。汽缸受到如此的高温,不走火才怪。”
是萨鲁。他逃进了附近的房间。带着自己的剑,身后是那个裹着毛毯的女人。
走廊依然到处火花飞舞,萨鲁走过来,耸耸肩。
“不过,这样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在村里杀掉这个男的太危险,老实说我都放弃了。但现在这种状况,我不会被当成犯人,受不到村里人的围攻。”
身后的女人把手按在嘴上,惊慌地说:
“喂,喂,我问你。为什么人死掉了啊?”
“因为今天早上太清爽了,是吧,基利朗谢洛?”
萨鲁向他眨眨眼睛。奥芬无动于衷。
“怎么了?反正人又不是你杀的,没必要这么愁眉苦脸吧?那我走了——按照约定,菲爱娜由我来带走。”
“…………”
“喂,喂,我说你,为什么人都死了,你还这么冷静啊?”
“当然是每日修炼的缘故啊,这还用说吗?”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朝玄关走去。快出门时,萨鲁回过头说:
“虽然不能说是皆大欢喜。不过我还是挺欣赏你这个叛徒的,拜拜。”
“…………”
萨鲁就这样自顾自消失了——奥芬目送着他,茫然思索着。
(不是走火……麦克唐勾确实先瞄准了我,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是他亲自扣的扳机。)
他怀着确信,回忆起最后那几秒。
(为什么?……他难道这么讨厌被魔术治疗吗?不——还是说不能够泄密……吗?)
“不管怎么说,你的死法太蠢了,麦克唐勾。”
奥芬说完,用手背擦擦额头流下的血。
太蠢太蠢了,以至于他露出了笑意……
“嘿……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到头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真是有哪里不正常了——就当他是走火算了。若说有哪里不正常,那全都不正常算了。这早上——真想不到我会被那个笨狸子救了一命。”
他想到差点被麦克唐勾击中的那一瞬间,嘴角不自觉地笑了笑。紧张过后,又变得难过想哭。
“就算是只笨狸子,有时还是会有点用啊。这回就先说声谢谢吧——”
刚想到这里,屋外就想起一句熟悉的声音。
“大家快来!——”
房子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房子外想必肯定会聚集人群——这种气氛透过墙壁就能感觉得到。奥芬朝走廊四周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跑走的,两个地人都不见了——
他回想起萨鲁的话。“这种状况下,我不会被当作犯人”——那,谁会被当作犯人呢?
关于这个问题,从外面传来的喊声——博鲁坎做出了回答。
“大家快来!不好啦!邪恶的魔术士,把我们敬爱的教祖害死了!”
“果然如此,那个傻子……”
奥芬抱住头,他听到了屋外人潮的怒骂声。
◆ ◇ ◆ ◇ ◆
“……真无聊啊。”
克丽奥躲在草丛里说。在她旁边,几个满脸怒意的男人依次应答。
“嗯。”
“啊。”
“唉。”
“…………”
克丽奥抱着剑鞘,看了看那三个人——都是三十岁左右,身穿军用夹克衫的男人,他们都像有什么怨言一样发着牢骚。
在村子的外围,眼前有一排小屋,所以从村子里是看不见这里的。小屋全部是收纳仓库一类的建筑,入口全在另外一侧。克丽奥就藏在前天深夜,奥芬躲藏的那片树丛里。她遵照奥分所说,和三个叫来的士兵一起在村外待机。
“真是毫无霸气啊。”
一个士兵发完牢骚,叹口气。他虽没有克丽奥那样的强力武装,但也带了一支护身用的铁棒。长约五十厘米,能够截住刀刃攻击并反弹,这是士兵的标准装备之一。
“为什么不在昨天就营救出来呢?”
“因为……没办法啊。奥芬说了到早上为止不要动。为什么会答应他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为什么会有听从人质命令的救援队啊……”
听到士兵的这句话,克丽奥的太阳穴啪地跳动了一下。
“你们干嘛老是要这样打消别人的气势呢。出警卫所的时候,就说什么鞋带断了,喝了一半的茶杯自己碎裂,明明看不见但是听到了猫叫,看见飞过的乌鸦长了三只脚……”
“出警卫所的时候,你想说是我们自愿出来的吗?不仅用刀子威胁我们,还捉了一个人做人质,我们是逼不得已啊——还有鞋带之类的事,这么多现象同时出现,会感到不安才是正常的反应吧……”
“你瞎扯什么啊!”
克丽奥在穿了深紫色耐磨夹克的胸口上拍了一下。
“就说我吧,自从跟着奥芬离开家之后,每天鞋带都断,每天茶杯都裂,化妆镜没碰没嗑的,但总是会开裂——再怎样也习惯了。”
“——那,你们的旅行平稳无事吗?”
“呜……”
警卫的一句话让克丽奥出现一瞬的犹豫,她没理会这些,重新朝村子的方向看去。
“总之,得先拟好作战策略,哪里的警卫比较薄弱?”
她热血沸腾地说,但警卫没有被她唬住。
“我说……果然,有哪里不对劲吧?”
“该不会碰上瘟神了吧?”
“我母亲留有遗言……被满头金发的人骗倒可是会遭殃的——”
“啊啊,烦死了!够了!是我不对好了吧!”
克丽奥小声发脾气,气得脸鼓起来。
这时——
“咦?”
克丽奥察觉到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脚边——她最喜欢的运动鞋脚尖碰触到地面上一团黑色毛茸茸的东西。毛团的大小是刚好可用手一握的程度,克丽奥一瞬间还以为那是黑狐狸的尾巴,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这里没有什么黑狐狸。毛团——黑色的尾巴在草丛里拖行。其长度——至少以草丛外向里看到的情况来看——并不是很长。大概是狗尾巴的长度。
“喂,这是什么?”
克丽奥戳戳身边一个士兵的肩膀,问道。士兵瞥了一眼,说:
“谁知道……不就是狗尾巴吗?”
士兵想都不想就这样回答。克丽奥用手摸摸尾巴,边摸边说:
“这不是狗啦……狗尾巴不会这么湿吧?”
“湿的……?”
士兵的语气变得有些震惊。
“嗯。”
克丽奥一边做肯定,一边随手抓住尾巴。一瞬间,飒飒一声,草丛开始摇动——
突然被抓住尾巴,好像是要做出确认那样,自草丛中出现的是一只全黑的小狗。小狗身子转了转,交错地去看抓住自己尾巴的克丽奥的手和脸。这个动作对于一只狗来说未免显得太过知性了,而且——和小狗对视之后,克丽奥不禁张开了嘴巴。小狗的眼睛是鲜艳的翠绿色。
“深——深渊之龙——”
三个士兵同时发出惨叫一样的声音——
“深渊之龙……?”
克丽奥呆呆地做出回应。正确来说,应该是龙族的小孩。
小深渊之龙默默地把鼻尖碰在克丽奥的手上。这并不是在撒娇,而是想把她的手给推开。看到这个动作,克丽奥不禁笑了——她想起奥芬说过,这个生物是个非常危险的暴君。
克丽奥突然吃惊地发现,她旁边的士兵正举起铁棒,瞄准的是——依然在为了推开她的手而徒劳用力的深渊之龙。
“你干什么!”
克丽奥不假思索地大声喊起来,她把身体张开想要护住深渊之龙。刚抱住体液湿润的黑色皮毛,后脑部就遭了金属的一击。鼻子轻哼了一声,接着脸部也受到钝重的冲击——因为整个脸磕在了地上。
“好痛……!”
克丽奥呻吟,深渊之龙在她的臂弯里乱动。士兵的声音则是十分惊讶。
“喂,喂喂——没事吗?”
“怎——”
她突然就怒火中烧。
“怎么可能会没事!”
她抱着小深渊之龙跳将起来,拿剑鞘打在对方脸上。
“你脑子想些什么啊!用那种东西一股脑打下去会死人的!”
“你不是毫发无伤吗……”
以不可思议的语调说话的是另一个士兵。克丽奥啪的一下转向他,说:
“我在说这孩子的事啦!”
她用下巴示意怀中的龙族小孩。龙族小孩已经没有在挣扎了,或许它觉得非常舒适也说不定,在她的怀里缩成了一团。
“不,不是,稍微等一下——”
被打后一屁股蹲在地面上的士兵,揉着疼痛的下巴说:
“这可是深渊之龙啊——在〈森林〉里撞见它的话就没救了,是龙族啊,非常非常危险——”
“还是个孩子不是吗!不要这么大声嚷嚷,会被村里人发现的。”
听到克丽奥的话,他瞬间收口了。这里是村子的外围,根本看不见人影,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不过……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另两个人靠近过来,用手戳深渊之龙的后背,被克丽奥用肩膀制止了。
龙族无表情地抬脸看她。
克丽奥把下巴轻轻抵在它的鼻尖上,说:
“龙族当然也会有小孩啊。若是住在这个〈森林〉里的话,会在这里出现也不奇怪不是吗?”
“不,龙族一般是不会靠近人类的聚齐地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是迷路——”
克丽奥突然不说话了。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自背后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威慑力。她发现,自己对面的那些士兵不知何时也不看她了,而是直直地看着她的身后。
她害怕地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非常巨大的黑色物体守在那里。
“呜啊——”
倒在地上的士兵只哼了一下就发不出声音了。无声无息——就如字面所说,真的是毫无声息,巨大的深渊之龙就站在那里。它似乎是藏在高大的树木之间的——
“为什么都没人注意到呀?”
克丽奥自言自语地问道。士兵颤抖的声音回答:
“只要愿意,深渊之龙可以一直隐藏自己的身影……”
“已经完了……”
其他两个人也说个不停。
“果然如此——我的家谱里的每一代祖先都被金发的人骗倒了……”
克丽奥静静地抬起头观察深渊之龙。
头有三、四米高,毛色黑亮的狼形龙种族。细长的鼻尖静静地指向这里。看不见丝毫动摇的,冷静的绿色双目,仿佛自己要被吸进去一样,克丽奥慌忙定定神。
(多美丽的野兽啊——)
克丽奥心里这样想。她终于觉得龙族信仰的存在也有其自身的理由。
一直注视这里的深渊之龙的眼神突然眯起来。巨大的龙族将鼻尖靠近过来,用嘴轻轻咬住克丽奥怀中的小龙族,就这样把它叼着举了起来——放在自己的旁边。小龙族着地之后,十分兴奋地翻了一个跟头。
大龙族并没怎么在意,它动动脖子,和克丽奥等人一起眺望村子的方向。
(看来那小家伙是这只龙族的孩子。不过,为什么龙族会在这里——)
这只龙族就好像村里有什么事,在这里等着一样。
“你们,在这村子里有什么事吗?”
这句提问并未经过多少深思熟虑。她只是觉得问了自然就能得到回答。
但龙族却没有回答。
“我说——”
克丽奥突然不说话了。眼前的这只龙族对面——又出现了另一个龙族。她慌忙地环视周围。
“呃…………”
克丽奥惊愕极了。在她的周围——无数的龙族像包围村子一样静静地站立着。虽不是每一只都带着小孩,但狼群中三三两两地夹杂小狼的身影。
克丽奥抱着剑呆站着。她看看全身僵硬颤抖的三个士兵——看看龙族细锐的鼻尖——又看看村子,无意义地摇了摇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包围村庄的龙族总数有数十头之多。奥分说过,仅仅一头龙族,就能轻易击败人类魔术士一个军团的数次攻击。虽然不知道这些龙族究竟抱有什么目的——根据情况不同,她,以及被抓到村里去的奥芬和马吉克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就在她傻站着的时候——感到鞋子被轻轻戳了戳。往下一看,刚才在地面上独自玩耍的小龙族又滚到她身边来了。
抱起它,克丽奥叹了一口气——看来确保退路这件事,就是应该两个人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