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塔夫雷姆市曾三度被毁灭。其中得到记录的“摧毁”有两件。一次是人类与旷野之龙的对立——还有一次是基姆拉克教会与魔术士间的摩擦,即所谓的沙之战争。
尽管在短短的两百年间遭受了两次毁灭,但街市依然在这里稳稳扎根。鳞次栉比的街道犹如果盘里的水果般亮丽地点缀在大地上。西边是山岳地带,东边有引自〈森林〉水源的人工湖,中心区则有市内最大的建筑物——白色的世界图塔。这里是〈牙之塔〉所在的都市。
奇耶萨尔西玛大陆上,唯一能使黑魔术士安心生活的场所。
……他回到了这里。
◆ ◇ ◆ ◇ ◆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城市。某种意义上说,比阿伦塔姆还要更胜一筹。”
多进一个人自言自语,并“嗯嗯”地自说自答。白桌子和白椅子——他坐在面向学生的舒适咖啡店里,捧着书自说自话。
“多亏黑魔术士在历史记录上十分热心,以致历史记载中经常出现的『空白的记载』几乎没有。说实话,从这方面讲,最糟糕的史书就是阿伦塔姆的了。不管怎么说,那里是曾经的王都,很多事情都是被禁止记载的。现在看来,魔术士还真是诚实——不止对他人,对自己也是一样。”
戴着厚厚眼镜,身高一米三左右的『地人』——只生活在奇耶萨尔西玛大陆南端的少数民族。他们是三百年前人类在这个大陆殖民时就已经生活在此的原住民,直到现在,也拥有属于自己的自治领地。因为人类的关系,已经有不少的种族遭受灭绝,所以以某种讽刺的说法来看,这可以算是一种“破格待遇”了。
他身穿一件破烂的毛皮斗篷——这是地人最普遍的民族服装,在室内也照常穿着。多进扶扶眼镜,颇为得意地继续说:
“这里在过去,曾经历过两次重建——这真不得了。两百年前,与天人产生对立时曾被彻底摧毁,半世纪前,又在与教会的战争中遭受洗礼。这都多亏在变故袭来时,能将所有人转移到〈牙之塔〉的保全系统的关系。但怎么想都觉得,比起城镇,一开始作为城寨设计而成的〈塔〉更能抵御外患——”
“那个……”
冷不丁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被多进完全无视。
“只是我不明白,街上的居民全都逃进〈塔〉里后,天人以及教会的军队干嘛还要去破坏无人的市区呢?这只能造成劳力的浪费——事实上,这也是基姆拉克教会最终失败的原因。在他们毁坏无人的塔夫雷姆市时,从侧面遭到了魔术士的全力攻击。尽管是奇袭,但两者之间的势力差距有近十倍之多,这样都能扭转战局,可见魔术士的战斗能力实在非比寻常——不过,事到如今也不用发这么大的感慨。我们已经亲眼见识过很多次了。”
说最后一句时,他好像回想起什么一样,声音比较嘶哑。多进使劲摇摇头,像是要摆脱什么讨厌的回忆,他继续说:
“嗯,不管怎么说——”
“这位客人……”
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再次被无视。
“现在已经没有军队会来塔夫雷姆市找麻烦了——天人已经自世上消失,教会的军队也被王都的贵族联盟给取缔了。至于贵族联盟……就有点微妙了,不过他们是没有闲工夫大老远跑到大陆这一头的城市来远征的。”
“不好意思客人……”
“也就是说,可以用风调雨顺来形容这里。虽然没什么产业,但人流量十分庞大,足够繁荣——”
“…………”
终于,身后的声音转为沉默。正好,多进也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书,身体僵硬了一般。一阵沉重的寂静开始在空气中扩散。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多进。他啪地合上书,回头一看——有一个和多进穿着相似的男性地人,被人拎小猫一样拽住脖颈,提在空中。把他抓在手里的是一个肌肉发达的服务生,三十岁左右,嘴上留了一圈胡子,腰部以下系着围裙。看来除了是服务生,可能还兼任店长。
服务生的脸上保持祥和的笑容,低头看他。体格壮硕,却长着一张娃娃脸,他的笑容实在高深莫测。多进感觉这种笑就像是牧师在面对死刑犯时展露的表情。
多进开始思考,这大概是因为——
把这家店搞得跟废墟一样的关系吧,多进无奈地分析。刚才还是亮丽整洁的咖啡店,现在桌子椅子全都破破烂烂地散在地上。当然,除了多进、服务生,还有被他抓在手上的地人以外,店里没有半个人影,其他人全都逃光了。不知服务生有没有注意到,在打碎的咖啡杯周围有一滩茶色水洼,他的脚尖已经完全浸泡在里面了。服务生注视着多进,并保持笑脸。
服务生的嘴唇开始朝上吊,慢慢说道:
“这玩意儿是客人您的家眷吧?”
说着拿视线示意了一下手上提着的『这玩意儿』——多进也顺他的视线看去。在那里的就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这玩意儿』。实在是一点改变都没有。实在是实在是……
服务生提在手里的地人也同样身裹毛皮斗篷。小小的身材和蓬乱的头发都和多进差不多,只不过没戴眼镜,取而代之的是从斗篷下可以看见的一把剑鞘,破旧不堪,一看就知道是中古品。
多进很干脆地回答:
“不是。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听到这句话,服务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表现出慌乱的只有那个垂在空中的地人。
“喂,臭小子!多进!”
他手一指,叫道:
“原来你是这么薄情的人吗,你小子!?哥哥我真伤心啊!”
多进冷了兄长一眼——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做说明。
“想着一年就奢侈这一回,并做好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忍饥挨饿的觉悟后,点了翻糖蛋糕。然后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把两人份都吃光,还把桌上的砂糖壶舔了个干净,更闯到其他桌子上大闹,其结果是大半个店都毁于一旦,像这样的人,和我已经没有丝毫关系了。”
“什么『已经』!血肉的羁绊才不会是这样的!听好了弟弟,我们应该要苦乐与共。有了痛苦,就用分担来稀释;有了欢乐,就以相拥来倍增!”
“那倍增之后的痛苦都推到我头上来也太……”
“不要有这种丧气的想法!你作为我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的波鲁卡诺·博鲁坎的弟弟,不要这样装可怜!”
被服务生抓在手里的地人——博鲁坎就这样夸张地动来动去。他要是再离近一点,真想给他两三拳,无奈服务生就是攥着脖子不放手。服务生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干脆就石化在这里,让哥哥吊一辈子得了,多进不悦地说:
“不要弟弟、弟弟的乱喊。我又不认识你。”
“弟弟啊弟弟啊弟弟啊,哥哥觉得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
“所以跟你说不要乱喊!”
“嗯,事到如今——”
服务生突然插话。博鲁坎和多进一下子全都不吭声了。只见服务生白色圆领衫的胸部,肌肉跳动了一下。
他依然保持一副笑脸,继续说:
“我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快给我帮忙收拾混蛋。”
“是……”
多进垂头丧气地说。这时——
咔啷……
小小的一声钟鸣,门开了。只见白色木门被敞开,在乱得一塌糊涂的店内出现了一位少年。
“咦?”
少年骚骚黑头发,嘟囔了一句。长发一直披到后背上,咋一看像个女的——不止这样,脸型也像极了女性,多进之所以知道是个男孩,只是从他的穿着和极端消瘦的体格看出来的。年龄大约十四、五岁。穿一身全黑,加上身体周围的一种气氛,让多进联想到某个人。
(黑魔术士……)
多进心中想。实际上,因为是这里的缘故,大街上有很多魔术士。不过,像这个少年这样黑魔术士特征如此明显的情况,反倒很少见。
少年看见服务生,语气惊讶地问:
“出什么事了吗?福瑞普先生。”
“啊,涕费斯吗……你这幅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福瑞普和涕费斯——多进把这两个名字记在脑里,并时不时地观察名叫涕费斯的少年。作为魔术士而言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体力,像这样瘦弱的身板没问题吗?还有,一般来说,特别是黑魔术士,留的都是短发。也说不定,这个叫涕费斯的少年,不过是个打扮成魔术士模样的普通学生也说不定。
(应该没这个可能吧。)
多进自我否定了这个猜测。反倒是单纯只是个营养不良的黑魔术士这个推论还比较靠谱。
这个推测在涕费斯的一句话之后就得到了证实。少年摸摸自己身穿的黑衣服,腼腆地说:
“嗯。我去〈牙之塔〉有点事。所以穿了正装。这还是别人的衣服。”
“什么事啊?”
福瑞普问。涕费斯摇摇肩膀回答:
“没什么大事。只是代老师一天班。她说要去见过去的同伴,所以今天不在。”
“老师……是蒂西吧。过去的——同伴?”
多进觉出他的话音中有某种异样的感觉,抬头一看——福瑞普脸上的笑容终于不见了。他诧异地皱起眉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只要别出什么祸端就好……”
“唉?”
涕费斯疑惑了一下。福瑞普哈哈一笑,挥挥手。
“只是感觉上而已。因为她,算是个大人物吧?”
“你说老师?我可不这样认为。这种时候,她还把以前的照片翻出来,唉声叹气的……”
说到这里,涕费斯突然住口。他像刚刚察觉到那样,环视店内,又看看福瑞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
“全是这些家伙搞的。”
福瑞普哀叹地说。
“不是『这些家伙』吧,我根本就什么都……”
多进惶恐地申辩,但那两人根本没反应。反倒是博鲁坎答应了几声,接着说:
“正是,正是。有错的都是这个背叛兄长的无情弟弟。”
不知福瑞普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他把博鲁坎朝附近的地板上一扔。啪叽一声,博鲁坎下巴着地。
“要快点收拾才行了。”
福瑞普说着把手在腰上擦擦。
“我来帮忙。”
涕费斯说。福瑞普笑了笑。
“可以吗?如果有你的魔术可帮了我大忙了。”
“作为交换,今天老师不在所以午饭必须出去买,就请你帮我做吧。”
“可以,这很划算。”
福瑞普答应了。看来事情正朝温和的态势发展,多进多少安心了点,他问:
“啊,那么,我要怎么做呢?”
福瑞普笑着回答:
“你们几个去给我把那个四百斤重的架子按原样放好傻×。”
“是……”
再怎么搞都是一样,多进无奈从命。
◆ ◇ ◆ ◇ ◆
街市连绵不绝,从大陆最南端的地人领地一直到北边的教会总部——
盛夏即将到来。森林的树木温柔地环抱街道,区区几米长的树干无法容纳自己旺盛的生命力,透过艳丽的枝叶反射出来。趋近中午,太阳变得愈发高远,放射出刺眼的白光。风从南面吹来,街区干燥的地面上,雾霭般的沙尘纷纷扬扬地起舞。接着……
“呜哇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远远传来——奥芬稍微侧耳听了听,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马车的缰绳坏了,他在修。
缰绳——不愧是艾瓦拉斯汀家的物品,使用的皮革非常高级。柔软的黑色皮革,用油加固之后和厚布组合在一起,光凭这一点,修起来就十分费事。
“帮帮忙啊。”
奥芬正在用麻绳将断成两截的缰绳拼接起来。马车停在路边,他坐在驾驶座,悠闲地把脚后跟靠在马屁股上。
“自从那家伙来了之后,麻烦事明显增加了不是吗。”
说完他把视线投向马的后脑勺,看它们什么反应。几匹母马都没什么动静,连摇头都没有。奥芬不在乎,继续他手上的活。
这是个年约二十岁,黑发黑眼,一副普通平民面相的男子。不友善的眼神里显示出些许困惑。穿着全黑,便于活动的服装。胸前有一个银色的吊坠——缠绕在剑上的一脚龙纹章,沉没在衬衫的皱褶里。
远处再一次响起尖利的叫喊。
“呜呀啊啊啊!”
紧接着的是撼天动地的轰鸣——这次奥芬连头也没抬。他自言自语:
“最初只是有点预感而已。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救命——咿呀呀!”
又是尖叫,和爆音——这次还混杂着类似哭腔的尖细喊声。
“奥芬————!”
唰,热浪般的爆风袭来,吹动奥芬的黑发。但他依然无动于衷。他快速地用手挡开随风而来的沙尘,继续刚才的话。
“然后,就是那一次。偷偷扔掉克丽奥做的早饭,倒霉事就接二连三地来了——比如大石头从眼前砸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挖有陷阱之类的。扔早饭的时候应该没人看到才对啊。”
轰隆!爆音越来越近。大地随声音抖动,影响到了驾驶座上的奥芬。用来缝补皮革的一根五厘米长的针扎进了大拇指。
“好疼。”
奥芬抱怨一声。手上的血珠膨胀,像一枚红纽扣。他把左手大拇指整个含在嘴里,朝沿着街道伸展的森林看了一眼——这里距离大陆最后的秘境〈芬里厄森林〉很近,除了人类居住区和街道以外全是森林地带。若是延这里继续北上,很快森林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居住大陆的人都很熟悉的『干燥』土地。基姆拉克教会管辖区,即约定的土地——盖特·洛克。
不过照他来看,森林依然平静。虽然好像从树林深处能瞥见火焰一样的赤色闪光。
“总之——”
含着手指,他嘟嘟囔囔地说:
“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哦,不,说到底,那家伙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十二万分的奇怪了。”
他放弃修缰绳——反正等会儿用魔术来修就行了——他朝驾驶台上的靠背上用力一靠,闭上眼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真麻烦——这明摆着就是那个嘛。某某人与某种武器这样那样什么的,这种古老传说——”
这时——
“师父啊~!”
一个金发少年哭喊着从森林里飞奔出来,奥芬眼睛一下睁得溜圆。
“混蛋!马吉克——”
“请救救我吧!”
名叫马吉克的少年穿一身和他形象不搭的黑色斗篷,手忙脚乱地抓靠着驾驶台。他一副端正的脸庞上已经写满了恐惧。
“那只魔物——”
“烦死了!你小子,我说过要逃的话不许逃到我这里来的吧!”
“师父你也太无情啦——”
马吉克哭着想要往驾驶台上爬,奥芬一脚就把他踹下去。他自己也胆战心惊地朝马吉克飞奔来的森林方向看去。
“不要什么事都靠我!你若是我的学生,自己的事就自己包办!”
“说得这么轻松,像那种邪恶的野兽我能怎么办——”
马吉克拼死命赖在他脚边不撒手,奥芬拼死命想把他拉开——但马吉克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顽强抵抗。耗不起这个时间的奥芬又叫起来:
“我管你啊!你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去解决吧!方法有很多啊——朝右一闪和那个黑色恶魔对刺,或是干脆在这里切腹什么的!”
“两种都是死路一条啊!”
“我管你啊!总之不要把我卷进去!”
几匹马鼻子里呼噜噜地吹气,并开始用前脚的蹄子摩擦地面。是被驾驶台上两人的争吵吓到了吗,亦或者是——
奥芬异常惊恐地思索起来。
(能使这几匹马如此恐惧的某个东西,已经来到非常近的地方了吗——)
“总而言之师父!快救救我啊―!”
“再哭也没用!我也不是不死之身!也会有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
“咳咳——等、等一下师父,你的手怎么搞的?冷静一点——”
突然——
啪飒。
草的晃动声,使争吵安静了下来。
“…………”
奥芬松开抓在马吉克脖子上的手指,慢慢说:
“太迟了吗……?”
马吉克声音颤抖地说:
“可能……我们要死在一起了,师父。”
“死你个头啊!”
奥芬咚的一下把自己的学生推落到马车下面,然后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在那里的是——
自森林中出现的,是一只黑色体毛的小狗。不,不是狗——至少形状上和狗有些不同。决定性的差异来自眼睛。这只(状似)小狗的双目是和背后的森林树木一样的鲜绿色。在这座大陆上,这种特征只有被称作龙种族的能操纵最强魔术的一族才会拥有,再加上漆黑的体毛,再怎么看都是传说中唯一的——“圣域”守护者深渊森狼。不过,现在的这只还只是个婴儿。
但就是这样的(状似)小狗,也是身为区区人类魔术士的奥芬无论怎样也敌不过的高强魔术使用者。这几天以来,令他烦恼的也正是这只『魔物』、『邪恶野兽』、『黑色恶魔』——反正怎么称呼都行。
奥芬正视这只小龙族,伸出手指一指。
“听好了!”
他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我,已经受够了!——不知什么原因,时不时就要和别处跑来的野兽来场搏斗,时不时就会被卷进无聊又棘手的麻烦里,时不时还要去听一个超级任性的小丫头的超级任性的要求!”
马车下的马吉克以若无其事的口气嘟囔了一句:
“……看来已经被逼到极限了啊。”
“吵死了!总之我,已经受够了!从笨狸子那里收回欠款后,我只想买个小房子过隐居生活算了!养养猫,不会让任何人靠近我家一步!”
小龙族没有回答。短小的手脚动来动去,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左右摆头。大概,是在等待下一个指示吧——
可以发出指示的主人,还没有出现。
奥芬一个人像喝醉酒一样说:
“总而言之我已经受够了——”
“已经被逼到极限了啊……”
“我说过你很吵了吧——”
奥芬说完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奇怪……?刚才是你在说话吗,马吉克?”
他寻找自己的学生,但马吉克已经不见了。大概是看到小龙族后又不知跑哪去了。
“那……刚才的,是谁?”
他东张西望地看了一遍。除了小龙族,马车周围没有人。而且刚才的,好像是熟人的声音。
“蒂西……?”
在他自语的瞬间,草丛再次被分开了。声音比刚才大。这次的人麻烦更大一点。
“奥芬!”
一个金发及腰的十七岁少女哭喊着从森林里跑出来。衣服穿得很乱,以至于衬衫的纽扣全都系错位,难得穿了裙子,但在森林里来回跑动,搞得有点脏。她抱起地上的小龙族,哭诉起来:
“简直难以置信!”
“克、克丽奥。”
奥芬惊慌地念出少女的名字。少女——克丽奥一副泣不成声的样子,运动鞋往地上一跺。
“无法置信啊,那个笨蛋!你当是谁?是马吉克——”
“唉,啊啊,嗯——没错。”
奥芬应付性地附和几句,朝驾驶台的手栏杆角落一躲,并做出防御态势。就像刚才所说——某某人已经手持某种武器了。
克丽奥根本没注意他的动作,语气不变地继续嚷嚷。随着她每一次摆头,围裙上下飘动,因为潮湿的关系颜色有些暗沉。鲜艳的蓝色瞳孔也因泪水的关系改变色泽。
“你知道那个小鬼,刚才都干了什么吗?不敢置信——简直不敢相信!”
“啊……是么?”
奥芬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其他地方。克丽奥继续说:
“我呢,在对面发现了一条很漂亮的河,我就叫他在我洗身子的时候帮忙看着点儿。结果那家伙,竟然从岩石后面偷窥我!你相信吗!?”
“唉—……啊—……不敢相信啊,嗯。”
奥芬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打算赶快远离这里。还是不要和她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为好。他准备爬下驾驶台,到克丽奥不在的那一头去。
克丽奥突然抬高音调喊:
“你也给我生点气啊!奥芬!”
“哎?啊……岂有此理!那个混蛋!”
奥芬立刻正对前方,站在驾驶台上动作夸张地用拳头敲打底板。
“这是何等的罪行!侵犯了绝对禁止的领域,让我亲爱的朋友泪流成河!这份罪,难容天理,背弃人伦,决不能放过!那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你要去哪啊,要去哪!”
克丽奥一下跑到马车这里来,轻快地跳上驾驶台。跑都跑不及,从背后一下抓住了他的皮带,边摇边说:
“你的台词听起来也太假模假样了吧!?”
“呃,那就——那个小混蛋,下次逮到他的话,就把他手指全部撇断,再把右手和左手的小拇指绑在一起。那我有事先走了——”
“所以说你哪来这么多事儿啊!奥芬——”
克丽奥突然以冷静的口气说:
“难不成你觉得我被偷看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当然不可能了。”
奥芬用非常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然后在心里添了一句。
(因为我总是会受到牵连。)
说着随手把眼前的少女和她抱在怀里正东张西望的小龙族挡远一点,说:
“话说,刚才从森林那头听到了爆炸声——”
“嗯。”
克丽奥很干脆地应答。她擦擦眼里的泪,说:
“我不先穿上衣服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就先让雷奇去追他。”
说着她像要表示感谢一样摸摸怀中的小龙族的嘴巴。雷奇是她给小龙族取的名字,不过奥芬和马吉克都擅自称它为『黑色恶魔』或是『地狱魔兽』,搞得龙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
先不管这些,奥芬开导似地说:
“对对。像那样被追着到处跑,马吉克那家伙受到教训肯定会好好反省的。所以这样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你说什么!?”
克丽奥的声音又提高了。
“受到什么教训了?只不过是雷奇在不让对方受伤的程度下施放魔术,在森林里追追他罢了!这能算什么啊!”
“我觉得这已经足够接近死亡的恐惧了……”
“什么啊!我绝—对不饶他。那小鬼跑到这里来了是吧?他朝哪里跑了?”
实际上,搞不清楚。但这样说的话她绝对不会相信。
奥芬以半放弃的心态再次尝试说服教育。
“那~个,以我的立场来说,不希望有吵架发生……”
正确来说是不希望吵架牵连到自己,不过克丽奥可不会这样想。
“其实我也没说是吵架啊。”
“哦。”
奥芬附和了一下。这时她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冷冽,一脸认真地说:
“是处刑。”
“喂喂!?”
克丽奥没理会奥芬的叫喊。她在驾驶台上环视一圈,用十分通透的嗓音喊道:
“快出来,马吉克!你反正就藏在这附近吧!偷窥我的是右眼,还是左眼!?——选一个你喜欢的方法我把它挖出来,快出来!”
“……两只眼的话怎么办?两只眼都挖出来?”
奥芬不免好奇地问道。克丽奥表情不变,静静地回答:
“那我就会在他左眼和右眼中间的位置上开洞。”
“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还是个良家大小姐吧……”
“现在也是啊!也就是说,偷窥这种行径作为一个人来说最差劲的!受到惩罚是必须的!”
“不是啊……他只是稍微偷看了一下下而已吧?偷看的时候也没有把你的内裤套在头上,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套在头上了。”
“谁套在头上了!”
——呃——
不小心喊出声来,实在太失策了。马吉克意识到这点后,声音就像冻住了那样安静下来。奥芬和克丽奥静静地看过去——马吉克一时间不知要往哪里跑,想再回森林去,身子有一半已经进到草丛里。黑色斗篷和黑色服装,这位红颜少年怎么看怎么可疑。他可怜兮兮,表情十分恐惧。
迟了一拍,小龙族——雷奇的视线也慢慢转过来。
“马吉克。”
克丽奥的语调冷静到了极致,或者说实在太冷静了。
“咝……”
马吉克想说“是”,但是舌头已经不会打弯。他颤抖地看向克丽奥旁边,向奥芬投去求助的视线——奥芬无力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抚摸雷奇的头,克丽奥脸上出现笑容,她问:
“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个……”
从奥芬的位置,能看到少年在胸口画着圣印。马吉克会这样做,表示他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
马吉克抖抖地,开口说:
“胸垫还是不要用了吧?”
“死刑。”
克丽奥快速作答,同时将抱在胸前的小龙族伸向前。看来她的意志已经传达给了它,没有任何暗示,雷奇的眼神变得冷冽——那是身为龙种族证明的绿色眼睛。
深渊之龙使用视线放射魔术。不经意间,周遭的空间被绿色闪光所笼罩——是产生了错觉吗——
下一瞬间发生的,连同马吉克在内将整片森林销毁殆尽的大爆炸,很显然不是错觉。
“就是这么回事。”
咚、咚、咚、咚……
这吵耳的声音是笔敲打在桌面上发出的。
拿着笔的是一个大半张脸都被胡须覆盖的中年士兵。胡子里混有很多白胡子,应该更接近老年。穿着森林护卫兵的标准装备,口袋很多的焦茶色夹克。徽章上刻有熊的图案,还有他们的标语——『我们不施行侵犯』。
士兵不停地用笔的另一端敲打桌面,摆在桌上的文件从刚开始到现在依然空白。写好的只有今天的日期——进行记录的士兵名字和编号——还有对方的姓名——最后是分类。
日期没什么说的——就是今天的日期。士兵的名字也没什么说头。不过这个士兵的字太难看了,几乎都读不懂。对方的名字,不用看都知道。奥芬。就这样歪七扭八地记载在纸上。分类还是有点意义,也就是为何要做这样的记载。
纸上所有的字写得都很难看,不过奥芬多少有点眉目。肯定写了『破坏活动』几个字——除了这个其它没什么可写的。
唉——士兵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振动干燥的喉咙,尽量吐字清晰地说:
“就是说,和你一起的小姑娘,被同样和你在一起的少年偷看了淋浴场面,为了报复而导致将近七百米左右的保护森林被连根烧毁。你是这样说的吧?”
“嗯、啊啊……”
士兵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他刚才说的话,但奥芬听完总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他笑了笑,把手放在脑后。
“这种事很少发生的……”
“很少啊……”
士兵语气中有一些为难。笔杆在桌上不停敲击。
“你的意思是,因为小姑娘被少年偷看了,所以她就把一大片森林烧成了平原?”
“……大概,两方都有关系。”
对奥芬的回答,士兵一句话都没说。连头都没动。
他所在的地方是离事件发生地最近的一间士兵执勤室。在狭小,单调的房间里,除了桌子椅子,一个破旧的帽架和文件收纳柜,还有地板上的三只酒瓶——其中两只已经空了。
奥芬观察到,士兵在向剩下的最后一只酒瓶投去疑问的视线。这不怪他,任谁都会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在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除非有意谋反国家,否则不会有人会在贵族联盟——即王室——和基姆拉克教会保护下的〈芬里厄森林〉里放火。当然,偷猎者总是屡禁不止,但这个和那种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从头说来,〈芬里厄森林〉的保护——或者应该说不可侵犯,是数百年前刚创立不久的基姆拉克教会提出的。自当时的教主拉蒙尼洛克发布的这项“女神命令”以来,就由贵族联盟和教会联手守护着。理由有二——其一,〈森林〉的土壤本身并没有多少开发价值。其二,即使不经由人类来保护,〈森林〉本来就有一群强力的守护者,也就是那些龙种族。
思考着这些事情,奥芬疲惫地闭上双眼。
(搞不好我是基姆拉克教会创设以来第一个对〈森林〉实施破坏活动的人类……)
“关于受损状况,我的同事们正在确认……”
士兵说着挠挠自己的胡子。
“没有引发火灾——具体原因还不太清楚。所以估计被害程度不会再增加了。”
之所以没有火灾,是因为魔术火焰的关系。奥芬很清楚这一点。他不说话,看士兵会说什么。
士兵慢吞吞地说:
“再怎么说,在贵族联盟管理的土地上烧了这么一大片——基姆拉克的掌权者会说什么先不提。不管会受到什么处罚,拘禁是免不了的。我们姑且也是受贵族联盟认可的办事人员——”
他朝奥芬的胸口看了一眼——奥芬感觉他看的是自己的龙形吊坠。
“虽是这样说,但直接的管辖是基姆拉克教会。所以按照规矩,我们要把你移交给教会才行。但是,你——”
奥芬点了点头。举起吊坠,答道:
“是魔术士。”
龙形纹章——缠绕在剑上的一只脚的龙。这是在大陆黑魔术的最高峰〈牙之塔〉学习过魔术的证明。
士兵也点头说道:
“没错。若把魔术士交给交给教会——被玩弄致死已经算好的了。”
“说的也是。基姆拉克教会对人类魔术士的存在恨之入骨——不清楚什么理由。”
“为什么要干出这种蠢事。”
士兵呼吸急促地说,有些烦躁。奥芬回想起以前小时候和野狗打架,缝了七针。医生很生气地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把错都推给了别人。但这一次,似乎有了更好的借口可以说。奥芬此时心情复杂地说:
“总觉得……人生走得一点都不顺利。”
咔嚓。
“要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呢……”
奥芬的目光从上锁的铁栅栏看向坐在旁边的克丽奥,眼睛半闭。等到士兵从走廊消失后,他用阴毒的语调说:
“你啊……还有脸问这种问题吗?”
听到这句话,克丽奥一下跳将起来。被她抱在怀里眯着眼的雷奇滚到了地板上。
“你意思是我的错吗!?”
“那我想问到底是谁有错?”
面对奥芬生气的反问,克丽奥也无话可说了。奥芬往地板上一躺,环视了这间被关押牢房。这小妮子现在了都没搞懂现在的处境是何等糟糕……
“当时被碰巧在那巡逻的卫兵发现真是太倒霉了。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会以破坏〈森林〉罪被提交给基姆拉克教会——我和马吉克被处刑,你的话……或者接受宗教改造后作为下等市民被控制住,或者被人贩子卖掉,或者还有什么不清楚,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牢房里空空荡荡——角落里有一只盛了水的水壶和铁皮杯子,还有揉成一团的脏兮兮的毛毯。在毛毯旁边,躺着和毛毯差不多形状的,破烂不堪的马吉克——他被卷进雷奇的魔法,一度陷入非常危险的状态中,现在总算是有所恢复,能够颤抖着发出梦呓了。
现在,三个人被一起塞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非常拥挤。
奥芬吐出一口气,拍拍沮丧的克丽奥的手,继续说:
“刚才的那个士兵大叔说,他会尽可能推迟移送教会的时间,还会帮我们和〈牙之塔〉取得联络。多少还是点希望的。”
“〈牙之塔〉……”
克丽奥重复他的话。梦呓中的马吉克,脸颊被雷奇用前爪戳了戳。
“就是奥芬长大的地方吗?”
“是啊。”
奥芬静静地说。他从地板上抬起眼,看着克丽奥的脸。
“那个——就是,在多多坎达魔术士同盟的哈帝亚,你知道吧。他和我……都是在那里长大的。在老师那里。”
克丽奥的双眼闪了闪,是她在眨眼。
“老师?说起来,奥芬也有老师的吧?”
“嗯,算是有啦。”
“是什么样的人啊?”
听到这句话,奥芬不禁露出笑意——他慢慢抬起身子,坐在克丽奥旁边。打了一个响指,小龙族被声音吸引,朝他看去。雷奇一步一颠地走过来,被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
“是个叫查尔德曼的黑魔术士。”
“……这个在和你刚见面时就听说啦。”
“是吗?他是在这片大陆上,最高强的黑魔术士……别的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是这样。”
“比奥芬还强吗?”
克丽奥稍微显出一点兴趣,身子往前靠了靠。奥芬摸摸雷奇的脑袋,轻声说:
“根本就不能比——简单说就是这样。查尔德曼教室的所有学生都这样说……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比得上身为老师的他。查尔德曼拥有有史以来无人能敌的超人级力量。”
“就他一个吗?为什么?”
面对克丽奥的问题,奥芬眨眨眼。
“你问得真奇怪。他拥有力量,天生就是如此。这不需要什么理由。”
“是这样吗?”
她面带怀疑地朝上看去。
“和努力、训练这些没有关系吗?”
“也不是完全无关。无论多有才能,没有相应的操纵能力,在释放力量时只会暴走。马吉克就是最好的例子。”
奥芬说着拿地板上的一粒小石子朝马吉克脸上抛去。
“就算如此,先天性的魔力强弱还是十分重要的。关于这个,对了——这和身高差不多。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天赋,虽然一定程度的提高能通过成长来获得。”
“我从老早以前就很在意——”
她说着,从奥芬膝盖上把雷奇抱过来。
“〈牙之塔〉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很难用一两句话就说清楚。”
“这没关系啦。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这都是谁害的?”
奥芬半睁着眼一问,克丽奥立刻转移了视线。雷奇也学她朝其它地方看去。
(不经常噎她几下,马上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家伙。)
奥芬想到这,只能无力地叹气,他继续说:
“〈牙之塔〉是个都市的名字。并不是像字面上说的那样是个塔。嗯,虽然确实是有座塔……”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克丽奥一脸费解的表情。奥芬只得有些困惑地重新开始说明。
“我的意思是,〈牙之塔〉这个称呼有很多意思在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塔。两百年前,人类魔术士诞生在这片大陆上的时候——引发这件事当事者旷野之龙=诺尔尼,为魔术士建造了被称为世界图塔的建筑物。不过现在进去一看,也搞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建造的这座塔,况且世界图塔已经被禁止进入了。这座塔,怎么说呢……看上去就像弯曲的圆锥体一样,也就是牙的形状。从这一点上,世界图塔也被称作〈牙之塔〉。”
“嗯嗯。”
克丽奥认真听着,奥芬继续说:
“然后,其他的意思……就是都市的名字。以世界图塔为中心形成的大都市,也被称作了〈牙之塔〉。正式的名称是塔夫雷姆,算是个人口众多的一般城市。”
“和多多坎达一样吗?”
“……别拿多多坎达来比。规模从根本上就不同,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一那么大。然后是最普遍,最一般的意思——距离塔夫雷姆街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培养黑魔术士的巨大设施,那就是大陆黑魔术的最高峰〈牙之塔〉。正式名称……就是叫〈牙之塔〉。”
“就是奥芬学习的地方吧?”
“是啊。”
奥芬把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闭上眼,又说了一句。对于有多种意义的〈牙之塔〉这个名字——
“……不管是哪个〈牙之塔〉,都有一段回忆。”
◆ ◇ ◆ ◇ ◆
“……唉?”
他反问道。在装设单调的房间里,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床有两张,都是上下铺,他所在的是下铺。用铁管简单搭成的床铺平行排在房间两侧。房间正中形成通道,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有一个窗户,铁制的窗框布满红锈,形状也歪歪扭扭。
站在房间入口的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老人的黑色长袍外,还披着一件象征地位的灰色外衣。在〈塔〉中只有高段位魔术士才能身着黑色长袍。若再加一件灰色上衣,就是长老——也被称作长者,是处最高位上的人。
老人用静静的眼神看着他。长长的胡须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就是你。”
“是说……我吗?”
“是的,你要晋升。”
长老的话语中没有丝毫踌躇——语调极其镇定、自然,老人继续说:
“我们〈塔〉正处在微妙的位置上,这点你懂吧?”
懂——本来应该如此,但实际上他并不太懂。他只有十岁,即使对他说太多有关政治的话题,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在〈塔〉里说再多理由都是没有用的。至少这一点,他懂得很清楚。
所以他马上就点头了。
长老没有就他的回应给予评价,只是继续说他的话:
“我们需要优秀的人才。不能去做宫廷魔术士〈十三使徒〉,而是要成为为这座〈塔〉效力的人员。你就是,其中之一。不,你必须是。”
“…………”
“已经有六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得到晋升了。要去那个男人的教室。他们任何一人,都显示出了天才般的征兆。对……就像你一样,基利朗谢洛。”
“我……”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下去。他的脑中并没有什么明晰的想法,只是随口说出而已,没有实意。甚至可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长老似乎也知道这些,简单地无视了。
“你还年幼。但是对于开始接受正规式的教育,你的年龄刚刚好。”
“…………”
“交给你的事情只有一个。就只有一个而已。”
长老闭上双眼,说道:
“超越你的老师。仅此而已。”
◆ ◇ ◆ ◇ ◆
——啊……——
奥芬如同受到惊讶般醒了。没有出汗——也没有心跳,仅此而已。
但他知道自己还是处于慌乱中。或者说是一种焦躁。
“啧……”
奥芬咂舌。抓抓脑袋,看了看周围——黑暗的牢房里,朦胧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在马吉克酣睡的脸上,反射出青白的微光。克丽奥不在——她通过拜托,得以在值班所的休息室里睡觉。
倾斜的月光透射进窗口,被奥芬目不转睛地盯着。没有任何思考,就这样盯着。
等到有人来迎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