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背约者啊,向我的神明开弓 第二章 并没有被她忘记

阿特连斯·芬兰迪。

玛莎·芬兰迪。

在睁开眼之前的一瞬间这两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等到光芒射出睁开的双眼时,奥芬已经把这两个名字给忘了。

名字虽然忘了……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还是知道,这是生下自己的人的名字。

他们生下了自己。但是对于父母的印象,他几乎为零。双亲都在旅行时遇到无聊的事故死掉了。

这应该是刚生下他不久便发生的事。他从没有怨恨过这件事。因为在他周围的人几乎都有相同的遭遇。在他所在的〈牙之塔〉,经常会挑选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并把他们培养为黑魔术士……

(不过……我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呢?)

可能是想确认自己还活着,亦或是,想确认自己生而为人的事实。

他摆脱掉压在额头上的重物——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将意识拉回到眼睛里。他仰躺在地上,明晃晃的鬼火浮在空中。在鬼火的白光中混杂着金色的黄尘,犹如太阳般熠熠生辉。

像这样的光用魔术可以很简单地制造出来——仅限制造。对每一种魔术,特别是这种亮光来说,必须要保证它的长时间维持,所以其实算是难易度较高的一类。不过认真来说的话,真正的高难度指的是重力调和之类的「超高难度」魔术,跟这个其实关系不大。

(简单的……魔术。对……这种程度的构成式的话……)

奥芬下意识地想着这些事,头痛袭来,身子一阵竦缩——脑震荡依然没有消停,无法思考太复杂的事。他感觉脑子里的血管都被堵住了一样,非常奇怪。

(怎么……好痛啊。特别特别痛,好痛好痛……)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等一下啊啊啊!”他的上身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不过因为脚被捆着,活动幅度不大。

奥芬双脚被绳子捆扎在一起,像一件货物一样被人在地上拖行。他叫嚷道:“为什么我突然会被拖着走!”

“师父!?”用绳子拖着他的人——

是马吉克。他用绳子把昏倒的克丽奥捆在背上,雷奇乘在他肩头。他回头看着奥芬,表情欣喜地说:“你终于醒了!?”

“在这么坑坑洼洼的地方把我像个芋头布袋一样拖来拖去,想不清醒都难啊,笨蛋!”奥芬一边喊一边转动脚踝,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右脚从绳子里抽了出来,一只脚自由了,另一支脚也好办了。

他立即站起来,带动地面上的沙尘向上飞舞。马吉克拍了拍手感慨道:“呜哇。师父还有这种特技啊。平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是了。”

“你真是烦人烦到家了!”他唾沫星子乱飞,抓起马吉克的衣领质问,“为什么要绑住脚拖着我!”

“绑住脖子的话不就死翘翘了吗?”

“嗯,这倒也是。”听了马吉克的快速回答,奥芬认可了,但想想还是不对,急忙摇摇头说,“这能叫理由吗!把一个受重伤的人就那么拖在地上!”

他用右手抓住马吉克,加大力度——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咦?”他放开马吉克,把右手抬到眼睛的高度上。使劲握了握,一点也不疼。

“伤已经治好了。”马吉克抖抖地说。受到奥芬的怒斥,他身子往后缩了缩,但眼睛没有躲闪,“我觉得总要想点办法,于是就用自己的魔术试了试。”

“哦哦……”奥芬垂下眼皮观察自己的右手——他又拍了拍身体的其他部分,外伤的确都消失了。皮肤下还留有轻微的疼痛,不过这都属于正常现象。

只见马吉克把雷奇乘在肩上,挺了挺胸脯说:“怎么样?做得还不赖吧,师父。”

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

奥芬用左手抓住右手腕,大叫一声:“呜哇啊啊啊啊啊!?”

“怎、怎么了?”马吉克吓了一跳,不停转着眼珠问道。

奥芬把右手抖来抖去,发出惊恐的声音:“你没有控制好!手指多了一根!”

“哎哎哎哎哎哎!?怎么会,真的吗!?”马吉克惊愕不已——

奥芬突然投出冰冷的视线,同时默默地举起拳头。

“你还当真了啊。”他把拳头落在马吉克金发的头上,“你应该充满自信地说『不可能有那种事』才对,就因为这样,你才一直是个半吊子。”

“呜呜呜,真过分。”马吉克泪眼汪汪地蹲下来。背在背上的克里奥头一歪,做出一个失神的白眼。坐在马吉克肩上的雷奇快速把头抬了起来。

克里奥的头向后仰着,活像一具尸体。奥芬看着她,抱起胳膊,像这样活动身体也一点感觉不到疼痛——

(说实在的,他还真是有一手,干得不错。)

他把这份表扬压在心里,表面上还是摆出生气的样子说:“先不说其他的了,为什么克丽奥还是没醒?”

“呃,我害怕用魔术给她疗伤的话,万一失败了就惨了。”马吉克回答。

奥芬半闭着眼问:“……那我就可以吗?”

“如果那样放着师父不管的话,肯定必死无疑啊。被我打昏的那些士兵要不了多久肯定会醒,那地方也不好久留不是吗?所以只能是,拖着走了。”

“该怎么说呢。”奥芬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周围——至少从马吉克的鬼火能找到的范围来看,和刚才的地方变化不大。他抓抓头说,“这么说来,你拖着我走多久了?”

“这个嘛……拖一会儿歇一会儿,大概走了有两个小时吧。”

“你偶尔还挺有力气的嘛。算了不说这个,你能保证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吗?”

“不能保证。”马吉克回答得很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么有自信的判断的。

奥芬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实际上这里有一张地道的地图……”说到这,奥芬确定了唯一的一件事情。

迷路了。

火灾。袭击。战争。

危急情况分很多种类——

不过遇难,永远是最糟糕的一种之一。

奥芬面色阴郁地在地图上确认。

黄尘在地道的各个角落飞舞盘绕——好像在发出嘲笑一般。奥芬抱着地图,从这头确认到那头,不得不承认了一句:“……这座地道,大得简直不像样子。”

“真的吗?”马吉克让克丽奥睡在干净的地方后,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一直在拍打克丽奥身上的黄尘,但是这种清扫工作做多了难免使人厌倦。奥芬叹着气,希望能多少减轻头痛困扰。他向马吉克展开地图。

“这么一看的话,每一条路的宽度都是一样的——也就是和现在这条一样宽。这张地图上,勉强可以辨认出从酒吧的地下一直到出口的路线。地图的比例尺还是比较精确的。照这样看……”他的手指从开始地点,一直滑动到终点目的地,“粗略估计,总共要走十公里以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挖出来的?”

“挖出来,挖什么?”马吉克听不明白。

奥芬做出诧异的表情说:“这你都不懂吗——就是这个地道啊。怎么看都不像是钟乳洞,肯定是有谁挖出来的。”

“这么说,确实如此……”马吉克巡视四周,“不过,很多都是在地下呢。”

“你指的什么?”奥芬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随口问道。他瞥见马吉克正在观察头顶上的位置。看来他可能是在注意地面的位置——这条地道里有上坡,有下坡,无法确实分辨出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不过应该没有一百米。

马吉克便说:“……我是说遗迹。就像之前在阿伦塔姆的地下见到的那样,还有上次的剧院,还有这里——”

“天人的遗迹确实有很多埋在地下——那些古代的魔术士原本就是地下的种族。却被称作天人,真是有些古怪。不过呢,”奥芬看着地图,向周围挥了挥手,“这里不是天人的遗迹。不过也很难相信是人类挖出来的。这样的地道挖掘技术,连王都也是没有的。”

“跟天人无关吗?”马吉克问道。

奥芬抬起脸,依次看了看正看着自己的马吉克,还有睡在地上的克丽奥,以及在旁边走来走去的雷奇,耸了耸肩膀。

“一般来说,天人都会用魔术对自己的居所进行防御。她们的沉默魔术,只要不是彻底破坏作为媒介的魔术文字,其效果都是永久性的。如果这里是天人的遗迹的话——”他一边说明,一边拍了拍自己坐着的一根倾倒的支柱碎片,“是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坏掉的。你回想一下之前的地下剧院,明明是木制墙壁,却在遭到光热波的攻击后毫发无伤。如果真要破坏的话,只能实施物质崩坏,否则毫无办法。”

“物质崩坏,吗?”马吉克问。

奥芬想了一下,告诉他也未尝不可。

奥芬耸耸肩,开口说:“反正你也用不着,不过还是记着为好。那是魔术构成式的究极形态之一。”

“哦……”

“我还从没有教过你任何有关理论方面的东西——不过早晚会跟你说的。我的老师查尔德曼,把黑魔术引发的所有现象从理论角度归结成三种。分别是物质的崩坏、波动的停滞、意义的消灭。就如字面所示,这三种全部带有消失的意思。但是,物质一旦被破坏就会产生波动;波动一旦停滞则代表了物质的聚集。关于这两种形态,无论是物质还是波动都没有消失。如果要承认从有到无,那也必须要承认从无到有才行。在这里,意义的消灭就做了很好的补完——只要这个一发生,那么其他两个也必然发生。”

“……呃,师父,你到底在说什么——”

“重要的是,和物理法则几乎没有什么关系。这些法则只是通过用声音魔术形成的构成式中的普遍特征来决定的。所以,如果是拥有人类以外思考模式的存在来使用声音魔术的话,就有可能使出完全与法则相悖的不同形式的声音魔术。”

“我完全听不懂……”

“龙种族的魔术会依照种族的不同而产生变化,也是因为这个理由。那么思考模式到底是怎么决定下来的呢,这个也不好做实验所以还不清楚,不过按照目前最稳妥的结论来说,应该是和语言,以及生长环境有关系。”

“呜呜呜呜。”

“说你呢,半吊子—”面对哭鼻子的马吉克,奥芬最后嘲弄了他一下,然后咳嗽一下,指着地图回到一开始的话题,“这些就暂时不说了。如果是天人的遗迹,那么从建成到现在还没有一千年。毕竟天人种族就是在一千年前到访这座大陆的。她们从地面上消失大约是两百年前——如果是这么短的时间——其实也不短了,是不会有任何风化的,这就是她们魔术的厉害之处。”

“而我们的魔术……”奥芬指了指空中的鬼火,“即使是这么简单的玩意儿,最多也只能保持一小时。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等级。”

“说的也是。”马吉克无奈地表示同意。

奥芬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上:“……关于这座地道,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已经超出了地图上画出的范围。但是如果走回头路的话,会怎么样呢……那些神官士兵或许已经醒了。”

“没有其他的出口吗?”马吉克看了看四周。与地道的广袤程度相比,鬼火的亮度显然是不够的——不管看向何方,眼前都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墙壁,也看不见天花板。他们就像迷失在黑夜中的小孩,举目四望,无所依靠。

奥芬收起地图,发出思索的声音。他一边想一边揉了揉太阳穴,头痛依然没有缓解,真是令人郁闷。他说:“结果,我们连这座地道是为了什么目的建造出来的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一点,可能还有点思考的方向……”

“不过……感觉上……”马吉克伸出手指说,“从周围的气氛上有点和阿伦塔姆地下的巴基里科库要塞——是这个名字吗?和那个有点像。”

“要塞,吗?”奥芬说完吸了一口气,站起来。他把双手插在腰上,挺了挺脊背。强行用魔术治好伤口之后总是会感觉身子很沉,“再说了,一个建在地下的设施,为什么会需要如此之大的空间呢。如果这样的大容量是必要的,那为什么不建在地面上呢?挖这么大的洞,再运走里面的沙土,简直可以形成一座山了。况且现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途,真是浪费。”

“至少,应该是基姆拉克的人挖出来的吧。”马吉克把手放在下巴上思索。

奥芬打了一个响指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直很在意,这座城市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定居呢?都说基姆拉克教会的发祥地在大陆的北方,说不定和这座地道有什么关联性。”

“说到基姆拉克教会,就是那个吧。好像是,女神什么的。”马吉克说得很含糊。

奥芬有点无语地对马吉克说:“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就跑到这里来了吗?那是命运三女神。在巨人大陆时,龙种族从众神那里窃取了魔法的秘密奥义。众神之中的三姐妹,就是命运三女神。”

“…………”

突然——

马吉克不说话了。

在他那一直很活泼的眼神中,出现了一道深刻的阴影。

奥芬愣了一下说:“怎么了?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不,不是的。”少年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用手摸了摸进入这座城市之后为了隐藏黑色装扮而套在身上的白色斗篷。做出自己抱住自己的动作,“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居住着成千上万的能够回答这些疑问的人,这样一想就感觉很诡异。”

“…………”听了这话,奥芬沉默了半晌——

“是啊。”他带点自嘲地笑了。

马吉克终于感到疲惫了,他无力地坐在地上,慢慢地开口。

“如果我们走回去,去问那些神官士兵的话,或许就能知道答案了。但是……”他微微地耸耸肩,“在那之前就会遭到群殴被打死。”

“…………”奥芬没有回答。他可能一开始就感觉到自己——以及其他人——所做的事都是徒劳无功的,现在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些话,更是深有感触。

说不定,正在说话的马吉克比他的感触更加深刻,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也说不定,抱有这样疑问的只有我们而已。其他人都没想过要去了解,也就从没有人去真正了解过……”他露出还不太习惯的苦笑,“该怎么说呢,就像刚才师父的话一样,真正的所谓浪费,可能也就是这样的。”

听了马吉克的话——

奥芬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我自己也知道……”奥芬闭上眼睛,“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

唉?——马吉克吃了一惊。

奥芬轻轻笑了笑,继续说:“你们只是被卷进了我的事情里,一旦和我扯上关系,尽是遇到一些飞来横祸。说真的,我连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座城市,也不太清楚。就像之前你说过的——我是追着我的姐姐,才来这里的。”

他把手插进口袋,但是他忘了现在身上穿的并不是平常的黑色衣服。武器、他和他姐姐的龙形纹章、还有衣服全都下落不明了。

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握紧拳头。

“我的姐姐——其实并不是亲姐姐,阿莎莉确实在这座城市。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她肯定就在这座城的某处,说不定她的目标是这里的中枢,世界之树神殿。我就是为了追寻她而来的。可是……”他叹了一口气,松开拳头,“就算找到了她,又该怎么做呢。要说什么好呢。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来帮助她的吗,还是来妨碍她的呢。又或者是——”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在他未发出声音之前,甚至在他思考出该说什么之前,就沉默了。

胸口很痛,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摇摇头,这时——

“这种事还用说吗。”马吉克直白地说,“你们是姐弟吧?师父肯定是想和她和好而已。”

“和好,吗。”

这个词很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很特别。

奥芬明白,马吉克会说这句话并不是意识到了它的复杂和特别。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我在以前,根本无法反抗她……结果就——”说着他开始移动视线,没什么别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摆动头部,结果——

当他看到某个地方时,整个人都僵硬了。

马吉克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少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相同的方向。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能说,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任何征兆地——

克丽奥和雷奇不见了。

“可恶,到底怎么回事!”奥芬四肢着地趴在刚刚克丽奥躺过的地方,把脸凑近。

马吉克也慌忙跑过来,说:“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克丽奥怎么不见了!”

“你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不,等等——”奥芬突然说。他制止少年发出吵闹。只见在满是沙尘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

“是脚印!”奥芬指着残留在砂子上细微的凹陷,小声说道。如果太大声的话,就会把黄尘吹散。

他抬起头对马吉克说:“马吉克,把光线调亮。追踪这个足迹说不定可以锁定方向,但是现在太暗了。”

“好——好的”回话的同时——不,稍微等了一会儿——鬼火的亮度变高了。这样会缩短鬼火的寿命,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留在砂子上的足迹,步伐的间隔非常的有规律。几乎是用卷尺量出来的一样精准。奥芬短时间内皱起眉头,但是没有太过在意。他从没见过那个疯丫头以这样受过训练般的方式走路,不过也不能说就绝对不可能。

“好像是朝那个方向一直线向前走……”马吉克指了指足迹延伸的方向。

奥芬嗯了一声。那并不是来时的方向。他说:“只能是继续追踪了。”

“但是……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因为让她睡在地上而生气了,她也会当场跳起来的,应该不会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吧?”

“你说的没错——「应该不会」”奥芬舔了舔拇指肚,“但是她的确这么做了——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她这么做的。快走吧。”

追寻足迹并不困难——步伐的距离都不变,并且是一条笔直的路线。就算遇到倾倒的柱子,瓦砾,还是大面积的地面裂缝,都没有采取迂回,只是一个劲地笔直前进。

无论走了多久,地道的模样都没有任何变化。始终都是那么黑暗、广阔。

奥芬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走着,于是——

“嗯?”他仔细擦亮眼睛。在鬼火照射的前方,有一个金色的东西闪了一下。

不一会儿,克丽奥的背影就出现了。

“看到了。”奥芬向马吉克示意了一下,加快步伐。少女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她走得并不慢。两个人跳过瓦砾追上去,从她身旁超过——

他们看了看克丽奥。她仍然保持闭眼的状态走着,太阳穴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了——这是马吉克治好的。

奥芬对她闭着眼走路这一点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毕竟她是在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走出去的。但是却没有被绊倒。在她的金发的头顶上,黑色龙族幼崽的绿色双眸熠熠生辉。

“……原来如此。”奥芬说着,速度和她保持一致。

后面追过来的马吉克问道:“怎么了?”

“我之前就想过可能是这个结果。都是这家伙搞的鬼。”他指指雷奇。

“是它吗?”马吉克也指着雷奇。雷奇露出牙齿做威吓状,它可能在生气。

“还记得菲爱娜吧?之前在〈芬里厄森林〉里遇到的。”

“嗯。”

克丽奥走得比较快,他们两个也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她。奥芬向马吉克说明:“那个女孩,是那座森林里深渊之龙的使魔。”

“使魔,吗?”

“是的。在强大的精神支配下,可以和其他的生物共享五感。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在某种程度下任意操纵对方。看这个样子,雷奇对克丽奥使用了魔术,正在操纵她。”

“……这里这么黑,我还以为它没办法使用魔术呢。”

人类魔术士使用声音做媒介来释放魔术,而深渊之龙种族使用的暗黑魔术是用视线做媒介。也就是说,魔术的效果只能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发挥作用。

奥芬耸耸肩说:“它的夜视能力很强。不过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个黑色恶魔竟然会在没有克丽奥指示的情况下行动。”

“不过——”马吉克不可思议地说,“为什么这只小毛兽会做这种事?”

奥芬也用疑惑的语调答道:“可能……它看我们一直治不好她,就决定自己去寻找能治好她的人。真是小孩子的想法,不过仔细想想,这家伙就是个小婴儿。”

“毕竟是个野兽啊。”马吉克赞同似的点点头,然后突然脸着地被绊倒了。

克丽奥,或者应该说是雷奇,没有任何停顿,越走越远。奥芬停下脚步望着她,克丽奥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于是他朝马吉克走去。

“你在搞什么鬼啊。”

“痛痛痛痛……”马吉克揉着脸站起来,“呃,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凹陷——啊,克丽奥走掉了。”

“唉?”

马吉克所指的方向和他预想的不同,奥芬赶忙回头一看,见克丽奥突然改变了方向。

“怎么了?我还以为她只会直走呢,难道还有目的地吗。”奥芬一边说一边拉起马吉克,追上克丽奥。

克丽奥走出亮光范围,渐渐融入黑暗之中。要追上她虽然不至于像在森林中追捕野生动物一样,不过也有一定的难度。阻碍视线的不仅仅是黑暗,还有浓度渐渐变深的黄尘。辛亏克丽奥摇摆的金发像尾巴一样显眼,才不至于走失。

“难不成……”奥芬说着看了看一旁的马吉克。

马吉克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说道:“有可能。如果那只龙族是在寻找能够帮助克丽奥的人的话……它是不是根据气味,判断出这个方向有人呢。”

“……也不能保证就一定是人类。”

如果在这种地方有人存在,那究竟是什么人当然自不用说——

只要是基姆拉克的居民的话,就不可能站在他们这一方。

“这样一来,可能就能找到出口了。”

“只要不是最糟糕的出口,就值得庆祝了。”奥芬根本乐观不起来。

“啊!?”马吉克发出一声惊叫,克丽奥又消失了。

奥芬冷静地观察四周,有所察觉,他用手指了指说:“又改变方向了,她在那边。”

在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克丽奥的身影。她背对着他们,黄色的光芒如淋浴般挥洒在她的头上。黄色的光。

那并不是马吉克鬼火的光。

“是出口!”少年欣喜的叫声回荡在地道中。

一座高高的断层出现了。

似乎是发生了巨大的泥土滑坡,这里的地道崩塌得十分严重。地层裸露,泥沙瓦砾俱下。地道整体的崩断,使墙壁形成了一面陡峭的斜坡。这条断层构造的斜坡近乎峭壁,不过只要能找准落脚点还是可以攀登。从断层的天花板上——黄色的光透过裂缝射了进来。

光线并不强烈,奥芬觉得有点像火把发出来的。至少不会是月光。如果已经天亮了的话,也说不定是太阳光。从这个出口走出去可能是城市的某个地方。

克丽奥在断层下停住了脚步。奥芬追上她——站下了。

“……怎么搞的,这个味道?”马吉克说。

“通过嗅觉前进,还真被你说中了。”奥芬用手捂住鼻子说。

臭味扑鼻。这种味道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反正是无比强烈的恶臭。猛烈的臭味几乎要侵蚀脑髓,使奥芬已经忘却的头痛以更强烈的势头卷土重来。马吉克早就把斗篷盖在头上,不停地呻吟。

一种内脏集体抗议般的呕吐感,奥芬不停地眨巴已经泪眼汪汪的眼睛。嗅觉已经麻痹了,恶臭的感觉直接在大脑中横冲直撞。奥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往前走。

地道里是没有风的,现场囤积的臭气浓度超乎想象。他一边走一边毫无意义地挥舞双手,将黏着的恶臭驱散。一种不得不向前走的焦躁感驱使着他。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至今为止,只要是不好的预感都应验了。

走近之后,才终于看清克丽奥脚下的无数瓦砾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毫无疑问——

是无数的人类白骨。

◆ ◇ ◆ ◇ ◆

剑从手中滑出。

滑动的前方——是黑暗中的某个人影。

背后的窗子打开着,薄纱般的窗帘缓缓飘动。风伴随着雨点从云层覆盖的漆黑夜空中流泻而下,吹进这座房间。

“……还是起来比较好吧,卡尔?”

她一动不动地握住手上的爱剑,将它对准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影。梅晨·阿米克肩负皮铠,眼光锐利。这里是暗夜中冰冷的寝室。

房间里没有灯——也不需要,梅晨讽刺地想。在床旁边放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金色摇铃。只要摇响这个东西,自会有一两个仆人带着灯出现在这里。

所以也不能大声说话。梅晨一声不响,甚至屏住呼吸,凝视着床上的人影。

附有天顶的床铺异常宽阔,为了把剑对准睡在正中央的人,需要一只脚踩在床上,并且还穿着鞋子。这没办法,已经讲不了什么礼貌了,从浑身湿透从窗户入侵的那一刻开始那种东西就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女人——到底会生哪一种气呢,是半夜被吵醒?还是有剑对着自己?又或者是地毯被弄脏?)

梅晨脑子里想着这些,这时她看到床上的人影动了一下。

埋在长长的金发中的一张白脸上,闪烁出眼神的光芒,她醒了。

“不要假装瞌睡,没有用的。我不像你的朋友那么好骗——我很清楚你绝对不会瞌睡。卡尔……卡洛塔·茂森。”

“……听你的口气,好像把我的手段都看透了一样,不是吗?可爱的小梅晨。”床上的女人起来了。

第一次目睹卡洛塔·茂森这位女性的私人形象,梅晨反射性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根本就不对……)

她不露表情地咂舌。

(从好几年以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看不顺眼——就一直觉得怎么会有这么艳丽花哨女人……)

其实根本就错了。

卡洛塔是个土气的女人。

只不过——黑豹一样感觉的土气,也能叫土气的话。

对。卡洛塔就是这样一种土气的女人。床单一直裹到胸口上,遮住了她的睡袍。在暗夜中,一副看不出色彩的冷静眼神,稳稳地看着她。

梅晨的剑迎着这对目光,对准了她的眉间。

卡洛塔嘴边浮起微笑,从鼻子里发出笑声,仿佛非常可笑。她说:“……如果要用剑威胁别人,至少应该对准喉咙或是侧腹部吧——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用剑砍穿我的头盖骨。我万一采取反击的话该怎么办呢?”

“我不这么认为。”梅晨舔了舔嘴唇说,“你不会冒自己的脸被划伤这种危险的。”

“……是啊,好不容易有这种天生丽质,可得好好爱护不是吗?”卡洛塔的声音比梅晨更加小声。梅晨注意到了这点,如果发出喊声的话,毫无疑问马上会有人过来,但是梅晨有她自己的算盘。

(一旦有别人过来,看见自己被梅晨教师拿剑指着,这种天大的丑闻,是不能被自己身边的人知道并传播的……)

梅晨已经确信了。

卡洛塔不会睡迷糊,她不会因为睡迷糊而大喊大叫,她从来不缺少冷静的算计,而且这些算计也从来不曾落空过。

没错。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的脸受伤。

她感觉到自己握住剑柄的手出汗了,自己全身被雨淋湿,出点汗没关系。

梅晨低声说:“我只问一件事。萨鲁在哪里?在这种时期,是不可能让他出城的吧——?”

“我老实说吧。”面对锋利的刀尖,卡洛塔的瞳孔没有一丝慌乱,她平平静静地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在没有任何同伴的状况下,慌慌张张的样子。”

啧——

梅晨把剑向前伸出三厘米,她确信就算把她的眼球挖出来,这个女人也不会有任何声张。

但是。

梅晨的右手臂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用左手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从床上猛地向后大跳一步。虽然剑没有离手,但也只能勉强用手拿住,想要举起来是不可能了。右后手臂能感觉到一股热流般的疼痛,看来不仅仅是疼痛,还出血了——

她从床上跌下来,摔坐在地上,摸了摸疼痛麻痹的伤口。一股暖暖的体液止不住地向外流,这一下伤得很重。

一种绝望的麻痹感席卷全身,梅晨全力与之抗衡——她抬起脸,用决绝的目光看向卡洛塔。

就算这样,卡洛塔本人也是一脸不痛不痒。

“……你,只了解我的其中一种手段而已,对吧?”床单中,从一个正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伸出一只白皙的腿。那是卡洛塔·茂森的左腿——冰晶一般的白色玉足。在脚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把细细的短刀。

“难道想不出,我会在床上藏着刀子吗。”

“呜……!”梅晨吐了一口唾沫,总算拿着剑站了起来——她听到走廊上响起一阵阵脚步声。声音就不谈了,就单单是撞击在地板上发出的振动,已经使整个大屋都感觉到了。

“真是可怜啊,梅晨……”卡洛塔把脚收回床单下,打了个哈欠,“在这条街上终于只剩你一个人了,就凭你一个人,能不能打赢库欧呢?”

她不知何时已经把短刀拿在手里,往上空一抛,再轻轻接住。卡洛塔滑下床来,看着她说:“……这间房里的武器就只有这个,这把小刀子。虽然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力气再挥剑,不过要和战斗用的长剑对战还是很担心啊。”

她看了一眼这个大房间的入口,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走廊里那些仆人发出的脚步声。

停了一拍,她耸耸肩膀,继续说:“要逃的话,可只有现在喽?”

(……她想放我逃走……)

这一点没有错。在这种地方——她的宅邸里,更直接说是在她的寝室里——是不可能杀掉教师的。

干脆就为了给她找麻烦,死在这里算了。

这个想法强烈地诱惑着梅晨,因为这么做能让她感受到最高的快乐。她咬咬嘴唇,使劲晃晃了头——

“总有一天,会杀了你。”她说。

卡洛塔只是微笑。她拿着刀子,走到床边的白色桌子旁——拿起和水壶放在一起的玻璃杯。

“要杀的话,请去找库欧。”听不出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味道。

梅晨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子旁边。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小姐。出什么事了?”一句中年偏老的男人的声音。

咬着嘴唇,咬着牙齿,咬着舌头,梅晨跃过窗框,投进风雨中。窗帘缠绕在她身上,然后又被解开,梅晨向下坠落而去。

在她身后,响起玻璃杯打破的声音,同时还有卡洛塔的声音:“……塔尼!杯子碎了,把我的手割伤了。床单和地毯都被血搞脏了,快点找能洗掉污渍的人来——”

风雨袭来。

梅晨忍受着伤痛和渐渐冰冷的体温,逃走了,逃进了距离天亮还很远的黑暗夜路之中。

◆ ◇ ◆ ◇ ◆

并没有被她忘记。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感觉到她的声音无比的冰冷,就像遗言一样。

那是伊丝塔席巴的声音。

“事实就是,汝等是失败作。”她的笑容中带着拒绝一切的深深自嘲,“魔术明明是我们最擅长最强大的领域——却是失败作。是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的失败作。面对‘始祖’,如果我们的力量更强的话就不会出现的,失败作。我们的种族无法与神对抗而造成的……失败作。那个魔术的目的是——”

她停顿了一下。

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他一直观察她的表情,没有错过一丝一毫。并且他注意到了,她紧紧地咬着牙,几乎要把前牙咬断。

“我们的目的是——”她接下来的话中充满了苦涩,“阻止,毁灭……”

“为此把我们当做牺牲品,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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