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不出来,就算你这么说…”萨鲁有些烦闷,更多的是无奈。他试着动了动指甲已经再生的手指,“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他们已经不在地牢里了,而是登上楼梯,来到了看守的值班室。那些看守已经被五花大绑,重新关在萨鲁待过的牢房里(雷奇已把门修好)。这样算是来了个偷梁换柱。
值班室比起牢房要好受多了。很宽敞,有桌子和椅子,这样就不用再坐在地板上了。使奥芬惊讶的是还有酒瓶和酒杯,他凑近瓶口闻了闻,发现里面装的只是普通的水。应该是其中一个看守把它拿来当水壶用。
门依然是厚重的铁门——据萨鲁说,这里和神殿是直接相通的。奥芬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说:“……为什么你会对这里这么熟?”
问过之后他想,可能是因为这间牢房经常请他来做客的缘故。
马吉克和克丽奥坐在离他稍远的位置,神情不安地看着他,两个人都是一脸担心的神色。
奥芬问过后,没有看萨鲁,而是看着他们两个。萨鲁也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耸耸肩膀。
“我们——”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也就是指的死亡教师,“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和任务都是秘密。基本上对外展示的身份,都是受人尊敬的神殿局的教师。但是要想演好教师这个角色,我们的年纪还不够。你刚才说你们碰到了奈姆。”
他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眼光却变得有些犀利——表示他很清楚他们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事。
“那个孩子看上去岁数很大,但是实际年龄并非如此。他的任务是待在外面的贫民区,充当类似先遣队一样的角色。我的话稍微好一点,在城里做的是神官士兵的任务,出城的时候就是以萨鲁教师大人的身份接受迎送。所以我对这里的看守换班时间很清楚。直到天亮为止,这里都是安全的。”
“年龄,吗?”奥芬把瓶子放回桌子上,自言自语。从外表上,看不出萨鲁比自己年轻——不过也就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吧,“也就是说——虽然他们都戴着面具看不清楚,但实际上那些神官士兵都是小孩子?”
“差不多吧。毕竟没有比小孩子更好控制的军队了。按我看来,怎样都无所谓。”
“我想问一件事——”
“喂。”萨鲁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身上的伤已经通过克丽奥拜托雷奇全部治好了,至少外表上能看到的伤已经全部痊愈。伤一旦治好,以他站直了来看——这名死亡教师的个头还是不低的。虽然给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但是一点也不瘦,体格算是非常标准。他没有掩饰内心的不悦,眉毛上挑,捋了捋头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虽然我也知道你不想回答。”
“现在比起这种事,还有更——”
“现在拥有最大战斗力的人员,他的战斗力却灰飞烟灭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你说给我听听看。”
“…………”奥芬沉默着,抓住最近的椅背把它拖过来,靠在椅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膝盖一阵无力。
他颓丧地坐在椅子里,用双手捂住脸。
“奥芬!”克丽奥发出惊讶的声音跑过来。少女使出推力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并立即向萨鲁发出责难的声音,“——不这么欺负他不行吗!”
“我觉得并不算是欺负。”说这句话的是马吉克——奥芬伏下脸看不到他,但是听声音离得很近,应该是跟着克丽奥一起跑了过来,或者是被克丽奥硬拽过来的。硬要选择的话,后者更为可能。
“我说啊。”萨鲁无奈的声音,“小孩子就算了,对大人来说,偶尔欺负一下是必要的。所以快把脸抬起来,基利朗谢洛。”
奥芬抬起脸,向萨鲁发出严肃的目光——但是就算这样对方也是无动于衷,脸上甚至还有笑意,他说:“不用这样吧,只是喊个名字而已反应不用这么强烈吧。这位小少爷和这位小姐都不可能理解这个名字的意义。只有你这么慌张,只会很滑稽。”
“开什么玩笑!”不知为何,说话的是克丽奥。奥芬嘴巴一张一合地看着站在自己旁边摆出一副气势汹汹架势的少女。只见她得意地挺起胸脯,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说,“我可是会把那些听上去容易忘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了!在学校,大家都给我起了一个稍微有点复杂的外号:『纪录狂魔小克丽』!”
她说了一大通之后,就开始在笔记本上翻找起来。这期间,奥芬用目光向马吉克发出询问——马吉克累坏了似的点点头。不过从他点头的方式上看,就好像是在叹着气说,自己给自己取个外号还不容易吗。
萨鲁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克丽奥对着他把笔记本翻开到某一页,头上的雷奇打了个哈欠,蜷起身子像是要睡着了。
“看这里!呃呃——基利朗谢洛,差点咬到舌头的名字第一名。”
“这是什么分类!?”奥芬忍不住踢翻椅子站起来,朝克丽奥走近过来。
她摇摇手指说:“还有其他叫法。打乱字母排序的话,就是谢洛朗基利,更不好叫了。”
“烦死人啦!”奥芬从她手里夺过笔记本扔在地板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克丽奥发出一声不高兴的惊叫。他不管这些,面朝萨鲁说,“可恶——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再怎么沮丧也没有用。”
“再说一句,如果是基朗谢的话,听起来像不像基佬街?”
“这样字数就不够了。”
克丽奥和马吉克在旁边说些胡言怪语。奥芬无视他们。
“魔术士无法使用魔术,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奥芬挽起胳膊说。他注意到克丽奥和马吉克闭上了嘴巴看着他——不过奥芬故意不看他们。面前的萨鲁则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被奥芬轻轻伸出手制止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我不能发动魔术,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感觉一般被称作魔力,这是先天就具备的东西——不会消失。控制这种力量的方法,就叫做‘构成式’……”
“构成式?”克丽奥不能理解。
奥芬没有回头,解释道:“这个解释起来就长了,简单来说——它就是一种不同类别魔术的设计图。我们的魔术,是在限制的条件下,制造出一个对自己来说理想的世界,也就是魔术造成的效果。魔力是通过构成式加以控制的。构成式是用思想编筑而成,在构成式中注入魔力,就算准备OK,接着是通过咒文来决定魔术的影响范围。”
“那这一连串的作业,是哪里出了问题?”萨鲁冷静发问。
奥芬稍稍思考了一会儿——“无法编筑构成式。”
“怎么会。”马吉克惊讶地说。奥芬回过头来,他身上的斗篷又脏又皱。
奥芬向少年张开胳膊,这动作很简单,但是他心里却波澜起伏:“这也——就意味着……也就是说……”
他说话的同时,自己的内心也意识到了更多——这使得他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最后只能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克丽奥伸出一根食指,说道:“也就是说,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就是这样。”
“……和马吉克一样了?”
“比他还差。”奥芬说完,又转向萨鲁说,“不要说冲击波了,连一点微风也搞不起来了。”
他的语调很是苦涩——
萨鲁的目光十分冷静。他身上的伤治好了,但是穿的衣服依然满是血斑。这和那些神官士兵是同一款式的服装,不知是因为破得太多,还是原本就如此,他穿的这一件比较粗糙。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看着奥芬,把视线转移到天花板上,并用滑稽的动作挠挠头。
他说:“关键就在黎明时分。夜晚对我们是有利的……到了早上,看守的换班人员就会过来,会发现我的尸体已经不见了。黎明,到黎明为止的这点时间,我们必须要比敌人先行一步才行。”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从神官士兵那里抢来的两根警棍,把其中一根扔给奥芬。
警棍旋转着飞过来,奥芬接住它。这是个长约三十厘米,重量很轻的铁棒,可能里面是中空构造吧。但是拿在手里的感觉却很坚硬,接下它之后手心里感到一阵酸痛。他拿着它,继续等萨鲁说话——萨鲁趁一口气还没有完,继续说:“刚才也说了,看守的换班是在黎明时分——这段时间是安全的,但是我们不能在这儿乖乖地等着被抓,必须赶紧到地面上去,逃进街区。虽然不大乐意,但是躲在我家里的话,还是能争取到半天时间。就算是库欧,对我哥哥还是无法轻易出手的。”
就在大家听得愣神的当儿,他笑了一下,熟练地做出一副媚眼。这位手拿警棍,身穿染血的神官服的杀手口气轻松地说:“……事态已经这样了。就先从能用的武器开始吧,伙计。”
◆ ◇ ◆ ◇ ◆
“怎嗯嗯么哦哦哦哦哦回诶诶诶事日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我觉得你是在问怎么回事,但是我也不知道啊。”多进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在小屋中央,对着一团着过火的痕迹看了看,戳了戳。
房间被一团小小的光明笼罩着,他的哥哥手拿一柄剑,在房里毫无意义地转圈,像个陀螺一样——
“谜团就在这里!”他用剑指着门口。
门口就是门口,和他最后一次看到的门口一样,再看一遍也依然是一个门口。这间屋子类似树林小屋,站在门口整个房间就一览无余。打开大门直接就是房间。没有地垫,没有伞架,连邮件箱都没有。
就是个门口而已。
“…………?”多进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博鲁坎说:“——看似是这里,但其实是那里!”
说着他把剑移动到床铺的位置,看来是因为身体转了一圈,指错了。
(也无所谓了。)
多进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把视线转向那张床。
床上没有人,本该在那里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那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昨天老子确实对那个女人的暴戾态度说了几句坏话,但是没想到就因为说了她几句,就连夜潜逃了。最近的年轻女孩真是一点作为社会人的耐性都没有!”
“我觉得和社会人关系不大。”
着火的痕迹留在房间的中央——是一搓小小的灰尘土堆,已经冷掉了,和覆盖整个城市的黄尘相混合,呈现出柠檬的色泽。不管烧的是什么,这么完全的灰烬不是一点点火力就能做到的。
他用棒子搅了搅,没有在灰里找到一点残渣。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多进透过厚厚的眼镜看着哥哥。博鲁坎依然举着剑,一动不动地对着那张床。多进说:“不说这个了,哥哥,你说了那个人的坏话吗?”
“就算是像我这样拥有英雄般宽容精神的人,也无法对那个臭女人任性的暴躁熟视无睹!”博鲁坎握紧拳头,动作夸张。他越来越起劲,一下子跳到床上,穿着鞋子站在上面继续说,“第一!她自己在这个小屋子里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悠哉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却总是让我这个民族英雄·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波鲁卡诺·博鲁坎出去帮她买东西,实在是太不像话!没有错,这就是世界毁灭的阴谋之一!本来我还想着用无数飘舞的樱花瓣来制造劫难宰掉她!”
“是哦。”多进没说什么。如果就凭这种东西就能毁灭世界,那么进入倦怠期的夫妇早就毁灭地球几百万回了。
“第二!那个可怕的自甘堕落女狐狸,太不会说话。竟然对我这样的孤独绅士·波鲁卡诺·博鲁坎大英雄说,既然你什么忙都帮不上,那至少学会主动倒垃圾行不行啊。简直岂有此理!应该看我用神秘的咒语来诅咒死她!”
“噢噢。”孤独绅士是虾么玩意啊,不过多进还是没说什么。
博鲁坎已经进入状态,他再次摆出一个造型,斗篷竟然在无风的状态下飘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手在斗篷下不停地拍打。
“没错!面对这么多非人的恶行!为了断然执行正义而出生的我,对那个女人下了最后通牒!——『求求您了,能不能对我待遇再好一点啊』!”
“……真的只是稍微严厉了一点点的通牒呢。”多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多进一边用棒子搅着地上的灰,一边思考。那个叫阿莎莉的女人是黑魔术士,而这座城市里的人只要见到魔术士,就会抄起手边的东西大加挞伐,她之所以会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利用他们完成购物外加街区的侦查行动。魔术士会特意选择潜伏在这座基姆拉克,肯定是有特殊的理由。现在突然玩消失也不足为奇——说不定明天就会以尸体的形式被发现。
但是问题在于,没有她的话,他们两个也出不了这座城市。
进这座城的时候,使用的是她拿在手上的,似乎是龙种族的传送装置。不过那个传送装置无法进入神殿就是了。所以外出的时候必须要拿着那个东西才行——这两个地人也没有什么身份证件,是无法通过审查口的。
哥哥会不会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还不好说——
多进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就啥也不想管了。
“无论如何,现在能做的事也就只有等了。”他叹了一口气,只能等那个黑魔术士回来了。
棒子的前端碰到了硬物,着实吓了多进一跳。他以为全部化为灰烬了——却在离灰尘稍远一点的位置发现一块黑色的碎片。
多进对这块碎片有印象,这是一块歪歪扭扭的三角形皮革破片。
(是那本书封面的边角部分……烧剩下来的。)
她把书给烧了。
(人类还真是粗野啊。就连受过最高教育的魔术士都会做这种事……)
多进一边发牢骚,一边用棒子把碎片弹远了。
◆ ◇ ◆ ◇ ◆
可能因为是地下,通路非常脏污。
没有任何扫除的迹象,无论地板还是墙壁,全都布满黄尘,十分的脏。糊满了砂子的墙上斑斑驳驳,从两侧阻挡他们的前进。道路很不宽敞——天花板也很低。当然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照明。
萨鲁在值班室里找到的便携瓦斯灯发出微弱的光线,他们就是靠着这个亮光往前走。
他们并不是完全的沉默。
“这里是所有基姆拉克教徒的圣地——受到无数人的崇拜、祈祷、信奉。这里一直就是这样。”走在最前面的萨鲁向旁边的克丽奥做着说明,“位于中心位置,代表了所有的一切的世界树神殿。也不知道是谁提出要修这样大得不像样的神殿的,赞成这个意见的人我看也是脑子进水。建造共花了三十年。这样的施工速度已经算很快了。距今约一百年前,神殿完工。当然也背负了相当沉重的债务。”
说着他用警棍轻轻敲打墙壁,通路里回荡起干燥的响声。
望着萨鲁的背影,奥芬开口了,并不是特意为了对走在旁边的马吉克做说明——金发少年一直闭着嘴,不答理他。
总之奥芬说:“当时的教主叫拉蒙尼洛克。这个名称是代代继承的,所以现在的教主也是叫这个名字……”
哼,萨鲁用鼻子嗤笑了一下——奥芬不解地看他,见萨鲁耸耸肩,做了一个类似辟邪的动作,那被称作圣印。
“……?”搞不清萨鲁为什么笑,奥芬也不深究,继续说,“总之有一种说法是,拉蒙尼洛克为了从龙种族手中守护这片圣地,才建起这座神殿当做要塞。因为当时龙种族是存在的。命运之龙种族作为支配者保护着我们的祖先……那是在猎捕魔术士之前的时代。”
“实际上神殿的完成要到猎捕魔术士之后。”萨鲁的耸肩导致照明摇晃了一下。雷奇对此产生反应,转了转脑袋。
被小龙族踩着头的克丽奥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慢悠悠地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建了刚才的那个地道吗?”
奥芬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竖起耳朵,一脸催促地看着萨鲁。
死亡教师笑了一下,仿佛预感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不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那不根本是人类造出的东西,这一点有同感吧?”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建造的?”奥芬不耐烦地问。
萨鲁依然笑着,嘴上也没停下来。他轻轻地用警棍敲敲脖子,语气轻松地说:“你不是魔术的超级精英吗,那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知道的话就不会问你了。”
“那你试着把那些注意到的点罗列出来看看。”
奥芬心里很不厌烦,没有再说话。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照萨鲁说的做了——
注意到的点,其实并不多。
虽然不能说死,不过地道不像是靠人的技术力就能做出来的。
非常古老。说不定比这座基姆拉克市本身还要古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肯定存在某种理由,使基姆拉克市不得不选择修建在这座地道的上面。
地道的构造与天人的遗迹非常近似。但如果是天人建造的话,是不可能如此破败的……
奥芬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知道了。”
“哦哦。”萨鲁没有回头。
奥芬榻下眼皮说:“我知道了,凭我是想不出来的。”
“是吗。”萨鲁用警棍挠挠后背,只说了这一句话。
——然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向前走。
“……搞什么鬼?”克丽奥疑惑地说,“你不告诉我们吗?”
她拉着萨鲁的袖子,但是萨鲁依然没有回头,只管摇摇晃晃地走他的路,并说:“年轻人就是希望得到一个范本答案。难道不能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想吗?”
“什么啊,故意说漂亮话。那种傻傻的地道,管它什么范本,答案无非就只有一个呗,就算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啊。”她口气随意地说着,轻松地跳过一些比较难跳的地方,克丽奥就像是在学校的走廊上和人闲聊似的,不服气地说,“还有,说什么年轻人啊,你和我们也差不了几岁,不是吗?”
“听你这么说还挺高兴的。”萨鲁把手靠在额头上,喃喃地说。
克丽奥又补了一句:“……果然,你还真有点大叔的感觉。”
“这我就不高兴了。”萨鲁的语调和刚才相同,他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重新拿起不知收在哪里的警棍。
“难道说……”马吉克突然开口。
少年依然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漠然地张开嘴巴说话。他像是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调有些茫然:“说到底,那里应该就是天人的遗迹吧?”
“喂,我说过了。那里实在是——”
奥芬正要说话,但马吉克的话还没完。他突然站下,半开的眼睛突然全部张开了。
“没错,那里被破坏得太严重了。但这种理由并不足以说明那里不是天人的遗迹,不是吗?”马吉克终于抬起视线对准了他,或许是兴奋的关系,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并不是破坏得太严重就不是天人的遗迹——而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件,使得天人的遗迹也遭到了大规模的破坏。那个地道已经很古老了,就算发生了什么大事件,我们也不一定就知道啊。也可能是人类来到这片大陆之前发生的事。就是这样的——阿伦塔姆的遗迹不也是这样吗,那里虽然地下还有保留,但是地上部分却被魔兽摧毁得一干二净……”
“不对不对。”奥芬摇摇头,面对激动的马吉克,做出否定回答,“你说的不对,就算地上部分被破坏了,地下部分也依然毫发无伤。天人之所以把要塞建在地下,就是因为能增加防御力。就凭这点,地下部分做得简直是固若金汤。再说了,像那座地道,如此大规模的东西,到底施了多强的符咒,都是无法想象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能把它破坏成那样呢。”
这些话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在阐述自己知道的事情而已——
但是大家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的脑袋上冒出问号。他发现,克丽奥之所以沉默,是因为看到了萨鲁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马吉克也是一样。他们都因为看到死亡教师脸上的表情变化而呆住了。
那么萨鲁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
他在看马吉克。他眉毛上挑,用一种惊讶和赞赏混合的眼神看着他。
萨鲁吹了一个口哨,突然把手拍在马吉克的肩膀上。
“果然啊。”他脸上笑嘻嘻地看着克丽奥。克丽奥的眼睛眨个不停。于是他用警棍戳了戳克丽奥的额头说,“我不是说了吗,就算我不说,用脑子想想就能想通了。”
“……唉?”最吃惊的马吉克,他用诧异的表情看着萨鲁歪着脸,摆出一副哥俩儿好的态度拍着他的后背。
萨鲁很开心的样子,把马吉克拉到最前面,并踢了一下克丽奥,让她退后。
“答对的人,就要让他升一级,站到好位子上。”他松开马吉克,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干嘛踢我。”克丽奥抱怨着,弹落牛仔裤上的脚印,但是因为这条牛仔裤已经被黄尘搞得很脏,所以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于是——
终于听懂了萨鲁说的话,奥芬像个傻子一样说:“刚才的,就是正确答案!?”
“是啊。”萨鲁笑了笑,他用警棍穿过瓦斯灯顶端的吊环,把它晃来晃去,“大约是三百年前,由天人建造的最大的、最后的要塞。名字……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因为规模太大了,不要说掩埋,连封堵都做不到,而且好多地方都粉碎了,经过雨水和地盘松弛等原因,突然在某处开了一个出口。不算迷路、被吞没、以及被死亡教师追杀的话,这里是连通神殿街和外围街区的唯一自由路线。”
“……我知道一个好方法,可以治好你这种讨人厌的性格。”奥芬发出险恶的声调。
萨鲁又笑了一下,然后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一看就是装的,他说:“哦?是什么方法?”
“在你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我是死亡教师』,然后从〈牙之塔〉操场哼着歌散步,一直走到后门口。”
“那还是算了吧。我刚被说成一个大叔,还不想这么快就死。”他呵呵地笑着,这样的行为还不至于让人来火。
这时,有某种东西涌上奥芬心头,他猛地抓住萨鲁的手腕,说道——“魔术士,不会做无意义的杀人。”
已经忘却的头痛灼烧着大脑。他的表情在疼痛中扭曲。
萨鲁依然笑着,只不过在他只是单纯觉得有趣的笑容中,混杂了一丝冷笑。
“……真的吗?”他问道,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伴随头痛,右手腕感到一阵剧痛——
“呜……!”奥芬喘不过气,当场跪倒。握住萨鲁手肘的右手手指以奇怪的形状萎缩,看上去像一只死掉的蜘蛛,并伴有痉挛。面对不受控制的右手,奥芬咂舌。他把右手放在地上,用力握紧左手,奋力朝右手打去——
“奥芬!?你干什么——”克丽奥在他旁边蹲下来。奥芬不管她,击打右手的疼痛使他皱紧眉头。右手的痉挛停止了,但是随之而来的脱力感使身体无法动弹。颧骨附近喷出的泪水使他感到很不舒适,他拼命抵抗并闭上眼睛试图驱除这份感觉,在脑海中发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质问——
(刚刚的……疼痛,到底是属于被打的右手,还是左手……?)
询问的对象不是任何人,也不是自己。只是毫无目的地投出疑问。这么做,和抛弃疑问也没有多大差别。
最后,他——
喘了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看着克丽奥担心的表情,说:“……没事了。”
“真的?”她的声音中满是怀疑。刚刚下蹲的幅度较大,把雷奇从头上震落了。龙族幼崽在她脚下东张西望,突然从舒适的睡床上被丢出来,使得它还搞不清状况,不知为何开始翻跟头。
看了一会儿后,克丽奥把它抱在胸前,说:“你出了好多汗,奥芬。”
“嗯嗯。”里面一部分是眼泪,没有大碍。这句话奥芬只在心里说了说,然后站起来,“最近都没有机会好好睡觉,可能有些疲劳,站着会头晕。”
奥芬摇摇头,把手扶在金星直冒的眼睛上。睁开眼后,拉着克丽奥的手站起来,对萨鲁说:“……刚才说的,能把天人的遗迹破坏成那样的存在,到底是什么?看你一副知道的口气。”
“……怎么说呢……”萨鲁并没有正面回答。
不过奥芬凭直觉看出,他并没有任何想要故弄玄虚的意思。他用手推开一脸不悦的克丽奥,瞥了一眼依然用混乱的眼神东张西望的马吉克,重新看向萨鲁。
这位年轻的死亡教师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代之而来的是冰冷、严肃的眼神,他说:“你们这些人,内心对我们是鄙视的吧?”
“啊……?”奥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意识到他的态度发了改变。奥芬不动声色地让克丽奥往后退一一并观察着地上的警棍,那是刚刚他发作的时候掉在地上的。
但是萨鲁开没有立即发动攻击的迹象,他本身依然保持着将警棍插在瓦斯灯吊环里的动作,和战斗状态相去甚远。他静静地开口说:“我们赌上自己的一生,究竟在做什么……这点你们根本就没想过吧?”
他用低沉的声音只说了这么多,就转过身去一一拉着马克的胳膊,重新开始往前走。
“…………?”奥芬和克丽奥(顺带还有雷奇)彼此看了看,都是一脸诧异。总之他拾起地上的警棍,向萨鲁赶去。
萨鲁走得很快,一边甩开大腿前进一边静静地说:“刚才也说过了,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一一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你们魔术士动脑筋思考的样子。我对什么优良血统、受诅咒的血统啥的,也就是魔术士的血统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可能是外面的世界看得太多了。用那个陈腐教主的话来说,要把魔术士彻底灭绝。这是这里的教义,但是我之所以会拔剑并不是受到这种东西的鼓舞,只是讨厌无聊罢了。所以我一看到那些根本不想思考的人就感觉特别没劲一一所以你们多少也要学会思考。”
奥芬在心里想,就算你这么说又怎样呢,我也不是不懂你说的意思,那到底是想我们怎么做呢?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一边走边要听你没完没了地说这种酸不溜秋的话呢——)
想到这里,奥芬不禁站下了,没有再往前走。
克丽奥也连带着一起停下来,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萨鲁也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子——被他抓住胳膊的马吉克看到他的表情后不由得想要向后退缩。但是当萨鲁看到奥芬一声不响,笔直地盯着他时,他才终于像回过神来似的,脸上显出一点不自然。
他的脸部表情慢慢发生变化……最终恢复了一开始的讽刺笑容。
“也、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他咳嗽一下,放开马吉克的手,“不要动不动就依靠别人,特别是我,烦死人了。”
但是奥芬没有听他这句话,而是指着他说:“也就是说你这个人,在对别人说教的时候会特别害羞吧,明明是个教师。”
“要你管啊!”萨鲁红着脸叫道,改口说,“我哥是个货真价实的说教狂,我可不想变成那种样子。嗯……现在停下得正是时候。”
他看着通道前方。
这里已经是通道的尽头。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墙壁上是一张用双头钉固定的梯子。
“这是哪?”克丽奥问。
萨鲁很快地回答:“……从这个洞上去,就能到达神殿的最底层。”
“底层,那比最底层还要低的这里又是什么?”
“最底层的下面,当然是地牢了,这不是常识吗。”萨鲁语气有些不悦。
克丽奥对着奥芬的耳朵说悄悄话:“喂你听到了吗,奥芬?刚才他那句话好像又有点哲学味道了。那个人虽然那样说,但实际上是很喜欢说教的我觉得。”
“……他好像听到了。”
说是悄悄话,可是声音却很大声,以至于萨鲁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他们两个,肩膀气得发抖。
“算了算了。我先上去了。”萨鲁说着把手扶在梯子上。通道的天花板很低,梯子只有几段。站在地上用力挺直身体的话,刚好可以把手伸进那个洞里。
“啊啊,对了对了一—”萨鲁正要往上爬,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么说来,有关刚才的话题,那个地道还是要塞时的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
“这种事无所谓了啦。”克丽奥说。
萨鲁挥挥手,说还是听一下比较好,接着慢慢地说:“嗯。好像是叫……诸神的黄昏要塞。”
萨鲁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爬上梯子。他消失在天花板的洞里之后,又伸出一只手,招呼着让他们过来。奥芬用眼神示意了马吉克、克丽奥的顺序后,把手放在梯子上——
“等一下。”听到马克的话,奥芬停下来。只见马克大步走过来说,“我先上吧。师父的身体还不太好不是吗?”
“………”奥芬默默地松开梯子,他的手无力地从梯子上滑落。
“不好意思。”马吉克简单行了一礼,先爬上了梯子。
这一次克丽奥把声音压得很小声,向他问道:“……怎么了?”
“心里有点复杂。”奥芬苦笑。和头痛不同,他感到胸中有一种针扎的感觉。
“喂。”萨鲁的脑袋突然倒立着探出洞口,他把食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现在还没事,不过是时候要保持安静了。最底层和至今为止不同一一可能会有人。”
“知道了。”
接下来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待克丽奥爬上去后,奥芬最后一个离开了这条通道,黄尘打着旋涡,渐渐地向远处的黑暗空间飘去。
上去才现,这里是一间小房间一一恐怕是储藏室之类的地方。四个人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克丽奥立刻就受不了了,还没等她开口发牢骚——奥芬已经快速捂住了她的嘴巴。实在不想再增加麻烦事了。
(……应该还算是成功吧。)
先不去管那个因为拼不过腕力就咬他手指拼命妄图挣脱的克丽奥,奥芬渐渐地安心了。虽然不太喜欢萨鲁,但也正因为有他在才能比较顺利地离开这里。总之现在已经成功地进入了神殿街——不过没想到一下冲得太前,直接跑到了神殿里面。奥芬对这座神殿兴趣不大。只不过……
(阿莎莉会因为一些事情来这里……这一点不会错……)
她很早前就说过——她的目的,就是追寻查尔德曼教师的足迹。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肯定会来这里。没错,那位查尔德曼教师曾因为某个目的在十年前入侵过这座基姆拉克。
奥芬多少带着冷静的态度巡视这个房间。木箱和架子排的满满当当,屋里满是灰尘。就是这样的地方作为了通往地牢的秘密入口——其他人应该是不知道神殿的地下存在地牢的吧。也不知道被关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顿时,他露出苦笑。马吉克已经在赶超自己了——没想到自己连脑子也变得迟钝了,奥芬叹了一口气。被关进监狱的都是什么人,这再清楚不过了。肯定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啊。那里应该是关押神殿的入侵者,并实施拷问的地方。拷问过后——就通过垃圾排放口排到地道里去,就算完了。
奥芬回忆起地道里风化的累累白骨,心情不由得忧郁起来。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多久了。
(这些事,就随它去吧……)
闭上眼睛,奥芬叹了一口气。随它去吧。无论是这座世界之树神殿,还是地道,萨鲁,都无所谓了。等到逃出这座神殿,应该已经快天亮了才对。黎明时分就是关键,萨鲁的这句话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们必须在黎明之前采取必要的行动。
(对我而言的必要行动,到底……)
这一点很清楚。到达地面上之后,必须马上去寻找阿莎莉,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萨鲁默默地,打开房间出口的门。
马吉克默默地,走了出去。
连克丽奥也保持默默的状态,跟在后面。
「关键,就在黎明时分……」
奥芬在心中不停重复这句话,走出那道门——
下一秒就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什·么么么!?”
走出小屋后,是一条非常宽阔的道路。与其说道路,不如说石柱回廊更加贴切,更符合氛围。是一个有墙壁的石柱回廊(虽然这一点很矛盾),实际上不会是大理石,但是看上去像是白色大理石一般的白色墙壁。壮丽的石柱无止境地排列,柱子也都是纯白,每一根上面都有一副大理石雕刻画。无比光滑的蓝色地板,站在上面连自己的脸都倒映得清清楚楚。只是由于空气中充塞着黄尘,使得这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光源只能依靠规则地挂在各处的古旧提灯。
天花板惊人的高。在出了小房间的左手边,是一扇巨大的门。足有三米高的门上,装饰着宛如无数蔷薇缠绕般的小格子。正面是一段台阶。宽广、平缓且雄伟,精密的石阶。
在石阶上,就像是在拍毕业照一样——
排列着数十名神官士兵。
◆ ◇ ◆ ◇ ◆
他等待她的回答。然后……
“这把刀无法将我贯穿。”她突然说。多少有点唐突。
不由得,握住剑柄的手出汗了——这把银色刀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魔力。
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剑,并不具备像眼前的女人日常使用的那种强大无比的魔力。它被握在人的手中,刀刃连接着人的手腕,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金属道具。
(说到底,自己……真的能杀得了她吗?就用这种东西……)
毫无意义的问题勒紧他的胸膛。说到毫无意义,无论是剑也好,魔术也好,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她抗衡,这是明摆着的问题。
即便如此——也想和她这样对峙,可能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受到他的穷穷逼近,她依然优雅地抬起手指……
“我会将汝从这个世上抹消。”
“…………”他没有回答。
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恐惧感消失了,就因为她这句明确的发言。最初可能他就有预感,或者说一直就在如此期待。他唯独对自己还不了解。他用两只手重新握紧短剑。
“……是你生出了我。”他说出的话如此毫无价值,连自己都在吃惊,“如果要被你毁灭的话——”
“不是说过汝等是不会灭亡的吗。”伊丝塔席巴的声音很冷静。
他苦笑着说:“你想让我相信有轮回转世吗?”
“对于被众神诅咒,解放了命运的我们来说,神的法则是不值得相信的。当然,转世也包含在内。”
她的手指——开始慢慢地跃动。
纤细的手指不做一丝停留,做的动作也不尽相同。像跳舞,像歌唱,在空中舞动。指尖闪烁着微小的光点,光点刻画出一道道银色的轨迹。
所有的轨迹,勾画出一个复杂的图形。
魔术文字——是命运之龙的沉默魔术的媒介,混沌的文字。
一边重复勾画着文字,她一边说:“我生出了汝,给予了汝最高等的教育。汝也将这一切发挥得淋漓尽致——魔术自不用说,现在人类种族中,知识、行动力、理解力、预见力……无论在任何邻域,都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汝。但是在遥远的未来——没有我们的帮助,汝等的子孙说不定也能依靠自己达到相同的境界,也说不定不能。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