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北方的土地实在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确实如此啊,可恶。难道说那些人才是对的吗。”他抱怨着看了看周围,从斗篷里伸出的一只手上拿着一张地图,“什么叫『这场战火的善后工作就由我们来承担』啊。只把自己住的地方重建得这么好,边陲的地方就不管了吗?”
奇耶萨尔西玛大陆化作焦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场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大陆的战乱,现在成长起来的很多人都没有经历过。
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就算确实像天人说的那样,这片大陆在一点点地重新变得富饶起来,但是速度却异常缓慢。能供人类生存的土地还是非常少。
“……所以都说了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不能浪费……可恶。”他独自表达出自己的不满,“这让我怎么和那些死脑筋的人说明呢——到了目的地一看才发现只是一片荒野。那些开拓公社的笨蛋肯定会把这件事怪在先遣队的头上。”
他发泄愤怒似的踢了踢沙子。
盘绕在大陆北端的这些黄尘听说就是那场战乱遗留下来的,具体情况只有天人才知道——也就是那些冷淡而简慢的女人。可能确实是依靠她们的力量,大陆的自然环境才有所好转,以及在那场战乱的时代漂流到这片大陆的人类——那些人类刚到这片大陆就被卷入战火,失去了作为一个种族应该具备的力量和文明。她们把这些人招进都市中,并给予庇护。但是——
在他心中产生了没有根据的怀疑,他在黄尘中一步步前进。呼啸的风擦过他的耳边,发出尖锐的声响。这些砂子并不干枯,只是死气沉沉——还有那漫天的黄色尘埃。
他忽然垂下眼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在前方黄尘的缝隙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
站在薄纸的内侧,静静地感受着蜡烛的火苗摇动的声音——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不过…
他痛苦地、仿佛受到灼烧般地呢喃:“女神啊……请不要再责难我……不要再责难……”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都吃进肉里。
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一场噩梦,明明他不可能做梦。
◆ ◇ ◆ ◇ ◆
“……破坏得真是彻底啊,库欧。”拉普旺特看着这片光景,对眼前的大块头男人说。
实际上他在心里对破坏成这样的景象感到很头疼。要修复这些东西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一笔费用。就像是用一把锤子从回廊的这一边一直砸到另一边一样,简直一塌糊涂。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可以把这里破坏成这种程度,这点曾令他很费解。
直到听见报告说,都是由魔术造成的。
(可恨至极……)
他在心中唾骂。不止是魔术,连这个报告都可恨至极。
无论墙还是门——就连禁断的〈诗圣之间〉的大门都碎得一干二净。已经是最严重破坏。
穿着怪异的红色铠甲的大块头男人——库欧语气平静地说:“破坏这扇门的是入侵者。”
“是啊。我想也是。那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就把他们放跑了?”拉普旺特皱着脸说。并不是库欧冷静的声音惹起了他的不快。
他叹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教师长专属特别神官服。近似套头长袍,只不过构造要更加复杂。白色依然是主基调,经过黄尘常年的侵染已经泛黄,就算再怎么洗也洗不掉。
不管如何,身为教师长的他虽然比眼前的这个大男人年轻,但是地位属于同级。不,死亡教师的身份是不可告人的,库欧表面上只是一个临时教师长等级,这样一看的话反倒是他的等级较高。
拉普旺特向旁边瞥了一眼,那里还有另一个守护圣都的死亡教师——卡洛塔。
从第一眼的印象看,这个女人对现在的事态表现出明显的厌倦感,这使得拉普旺特的烦躁又增加了一层。
“……入侵者连同背约者在内一共是三个人——你把他们全都放跑了,这样理解没错吗?”
“是的。”库欧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瞻仰着君临在地底湖之上的“女神”。
但是——
“是四个人。”卡洛塔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她身上穿的也是教师长等级的神官服,和拉普旺特是完全相同的设计。同样的衣服一旦换了一个人穿,整体的印象也随之改变。难看的神官服穿在她的身上,竟然显得非常合适得体——说得更直接一点,就像是睡衣一样,这句话若是被她听到,会不会生气呢。
又或者会不会笑出来呢?一边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拉普旺特一边挑起眉毛问道:“……四个人?”
“梅晨·阿米克好像也参与了叛乱。昨天晚上进入我的寝室发动了袭击。”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团结两个字要怎么写?”他尽可能表现出话中带刺的感觉——可是卡洛塔只是轻轻耸耸肩膀,当做是无聊的讽刺。
她说:“没办法啊。因为梅晨就是很讨厌我嘛。从刚见面那时就是如此。”
啧——拉普旺特故意用很响的声音咂了咂舌,转过头面对损毁的地板上那一大片血海,说:“……也就是说,仅仅三名入侵者,导致奈姆·翁利被杀,二十三名神官士兵折损,〈诗圣之间〉的大门被破坏,亲眼目睹了女神真容的入侵者全都完整无缺地逃走了,是这样吗。这从头到尾真是太棒了。我真期待教主大人会怎么说。”
“相当强劲的对手。好久都没有…”库欧插话。
“真是令人感兴趣的发言啊。”拉普旺特打断库欧的话,看了看被破坏的大门,于是……他注意到了什么,“那是,什么?”
在损坏的大门下方,有一块脚底打滑的痕迹。他感到背部一阵冰凉,看着库欧说:“……难道,难道说入侵者跑进了〈诗圣之间〉里面!?”
“没有,这回事。”库欧明确地断言。
“…………”一时间,拉普旺特盯着库欧看了一会儿——在余光中,就连卡洛塔也对这句话非常在意,松散的双眼此刻也显出紧张。如果库欧·巴迪斯·帕泰尔撒谎的话……
(……不)
他强行否定这个想法。怀疑库欧的忠诚度,这本身就有问题。
这就好像是在怀疑狗的忠诚度一样。
拉普旺特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啪地转过身,留下两个死亡教师,准备离开这里。这时——
“拉普旺特教师。”库欧的声音静静地传来。他听见后小心翼翼地在损毁的地板上停下脚步。库欧没有停顿地说,“之后的警备怎么安排?”
“一个人继续在这座〈诗圣之间〉和世界之树神殿里警戒;另一个人——谁都可以——当然是追击逃亡的入侵者。一天之内给出结果,不然的话,就自己想想清楚吧。”
“知道了。”库欧回答,他的顺从态度着实令人不快。接着——“拉普旺特教师,还有一件事。”
又被喊住,拉普旺特很烦躁地回过头,只见库欧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库欧开口说:“……背约者之一的萨鲁·索琉德,可能会去投靠你。”
“我不觉得他会来投靠我。”
“对他来说,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他在你面前现身——”
“我知道。立刻逮捕他,押解给你,这样可以了吧?”拉普旺特·索琉德说完后,转过脚步,消失在回廊里。
◆ ◇ ◆ ◇ ◆
“卟喂呀!”脚下发出喊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先不管这个——克丽奥眼前突然变得漆黑一团。她眨眨眼睛,虽说在神殿的地下时照明也是非常不足,不过面对落差如此剧烈的光亮变化,还是感觉眼睛深处有一点疼痛。
眼睛慢慢地习惯了黑暗,并听见了不绝于耳的下雨声。可能因为雨的原因,也可能本来便是如此,基本看不见充斥在这条街各个角落的黄尘。房间很狭小——不,应该说这就是个小屋。有一张简陋的床,再就只有堆在房间角落的垃圾。能和外界连通的就只有一扇脏脏的淡黄色小窗,还有一扇直来直去的门。
她在窄小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房间里故意憋住气,看了看抱着的雷奇和手里的黑色小箱子。箱子的重量已经完全消失,发光的文字也没有了。虽然搞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是这个箱子把她和其他人带到这里来的。
(对了。马吉克和……那个叫萨鲁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左右看了看。在她转移的前一瞬间所看到的方向上躺着马吉克。他虽然还没恢复意识,但睡得非常安稳。萨鲁也倒在附近,本来就全是血的衣服,现在被血弄得更脏。
(真可谓,满身疮痍啊。)
她叹了一口气,从一直踩着的东西上跳下来。听到“咕欸!”一声喊叫,这个就别管了吧。
(马吉克应该没事……受到如此致命的烧伤,那个人竟然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治好了。萨鲁嘛,虽然不能说没事,不过至少还活着。活着——)
她感到体温下降,抬起脸再一次看了看整个房间。根本不用这么仔细地找——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想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奥芬……)
果然,他不在。
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感觉鼻子被按住,使克丽奥吃了一惊。她低头一看,是雷奇探出身子,正在用前脚摸她的脸。
(怎么办啊,雷奇)
雷奇在她的脸上摸来摸去,克丽奥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奥芬明明受伤了——无法使用魔术的魔术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是伤患吧?——按理说,我应该要好好提供帮助才行啊。)
最后的几个瞬间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她能想起的场景其实也非常有限,说实话在当时她没有去看奥芬。她记得的是那个女魔术士的警告、枪声、以及奥芬没有发出悲鸣。
没有听到他的悲鸣这一点,使她感到非常不安——如果受伤了的话,至少应该喊叫一声吧,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克丽奥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头摇了摇。
她打定主意后向萨鲁走去。先不管这里到底是哪儿,首要任务是必须把这两个男人叫醒,否则哪里也去不了。马吉克只是睡着了而已,而萨鲁就明显不是了。
“呜哇……”靠近一看才发现萨鲁真的是满身疮痍——明明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把他的伤治好了,这下子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从重伤到轻伤全都凑齐了,就好像是拿刀子在他身上涂鸦过一样。
雨的气味中混合了血的气味,她皱皱眉头往后退了几步。一步,两步,于是后脚又踩到了刚刚跳下来之前踩到的东西——“咕嘎!”——继续无视吧,无所谓。
“不好意思……”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克丽奥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见屋子的角落坐着一个矮矮的人影。
这个戴眼镜的人影抓了抓脸,说道:“你突然出现,踩到哥哥了……”
“啊。呃呃……这不是多进吗。怎么了,怎么在这种地方?”
“呃……没有怎么样,我们一直都在这里的,已经好几天了。”多进指着她的脚下说道。他们是所谓的『地人』。是大陆的原住民,据说现在全部居住在南方的自治领——对克丽奥来说,也只是听说过这些而已。
身高一百三十厘米左右,身材偏圆,毛皮斗篷是他们的传统民族服装。这个叫多进的人戴着厚厚的眼镜,用一副不安的表情看着她。
“一直在这里?好几天了?”克丽奥问了两声——然后想了想,问道,“这是哪里?”
“好像是归某个权威人士所有的仓库管理员小屋……不过这里不是我们找到的,所以具体的不太清楚。”
“不,我不是问这个,这里还是基姆拉克吗?是在哪个方位?”
“唉?不知道。我们无非就是跑跑菜场,别的地方也没去。”
“真是没用。”
“…………喂…………”
“啊,对了!”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似有似无的声音,让她想起有个必须优先做的事。克丽奥说完之后跑到萨鲁的旁边,把雷奇放在趴倒在地的萨鲁身上,拍了拍它,然后说,“听我说雷奇,快帮他把伤治好吧,你做得到吧?”
雷奇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的动作,克丽奥把它放在原地,回过身子朝还在愣神的多进走去。
“我说……”刚才的声音不知又从何处传来——“你这个非法入侵的小丫头!突然连门都不开就出现,并且竟然把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波鲁噶呀啊!?”
——在向多进走去的途中,又踩到了什么东西,总之就是无所谓了。
“你们有去过菜场?”
“唉?啊啊,是啊。”多进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克丽奥向他走近过来。窗外的雨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但是由于接近黎明的关系,天空开始发白。
“能带我去神殿吗?”
“啊,根本不用专门带路,那么大的建筑物,从哪都能——”
“劝你放弃吧……”
听到劝阻的声音——克丽奥的肩膀惊跳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浑身是伤的萨鲁慢慢地抬起脑袋。
他把前额上被血凝固住的头发拨开,伴随剧烈的喘息说道:“……库欧……绝对会……守在那里……不止,是他……还有卡洛塔……也是——”
他的眼光中充满了凄惨,克丽奥吞了一下口水——
她把手一指,说道:“不过你的头上坐着雷奇,看着有点可爱。”
“这不是你放上去的吗!”被萨鲁的吼声一吓,雷奇从他的头上摔了下来。黑色的龙族幼崽滚在了地板上——它的头正好扑在一片白色灰尘里,使得它打了好几个无声的喷嚏。
大家都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啊啊——喊得太大声了……有点贫血……”萨鲁无力地趴在地上。
克丽奥急忙问他:“喂,等一下,卡洛塔又是谁?”
“……卡洛塔·茂森。是死亡教师——也就是守护基姆拉克教会的战士之一。现在担任神殿守卫工作的,就是库欧·巴迪斯·帕泰尔和卡洛塔·茂森这两个人。”
“不就只有两个人吗。”克丽奥不服气地说。
萨鲁又把脸抬起来,有些讽刺意味地笑了笑说:“现在连,库欧的铠甲……绯魔王的结界都没打破,两个人也够受的了。”
“那只要想想办法不就行了!”
“……说的也是。关于他的话……”
“唉?”没想到萨鲁会这么快同意她的话,使克丽奥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她发呆的工夫,萨鲁支起上半身——慢慢地采取了坐在地板上的姿势。他拖着身子慢慢地移动到墙边,把背靠在墙上。然后说:“但是,卡洛塔,就不行了。那个女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很强吗?”克丽奥抱起跑到她脚下满身是灰的雷奇(中途还踩到了什么)问道。
萨鲁摇摇头。
“不是这个问题。虽然不是这个问题……算了,总之,很幸运的是我们从神殿里逃出来了——这样就获得了三个机会:躲藏的机会、逃跑的机会,还有……”他弯起嘴角,“武装的机会。”
“我不会逃的。”克丽奥立刻回答,“我要回刚才的神殿。只要知道这个奇怪箱子的使用方法,就能马上回去——”
“啊,那个貌似行不通。”多进用手指着她举起的黑色小箱子插嘴说。这个地人扶了扶眼镜,直接往下说,“那个魔术士试了好几回,靠那个装置根本无法把人转送到世界之树神殿里。”
“为什么啊!?”
“唉?啊啊,就算你这么掐我脖子我也……”
这时——
“办不到的。”连萨鲁也做出了否定的答复,克丽奥听了这句话才松开多进的衣领。
只见萨鲁又露出讽刺的笑容,或者说是一种嘲弄的、阴险的笑:“凭借天人的魔术,无法靠近神殿……根本就不可能靠近。”
“你在说什么?”
“如果能做到的话……神殿早就已经灭亡了——嘿嘿,那样反倒比较轻松……不过也会很无聊……吧……”
“……他的样子是不是很奇怪?”多进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道。克丽奥无声地点点头,她仔细看着还在嘟嘟囔囔的萨鲁。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不过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因为受伤的关系,好像意识很模糊。”
“或者说,看上去像是快没命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只吩咐了雷奇一句要给他疗伤,之后就没有再管了。看来他的伤一点都没有治好。
“真是的,雷奇,我不是让你给他好好治疗的吗?”她抱着雷奇,正想往萨鲁所在的地方前进,却感觉有人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回头一看是多进。
克丽奥眨眨眼睛,头上冒出一个问号:“怎么了?”
“呃,不是……你继续这么向前走的话——呃呃,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有踩到某个东西,你都没注意到吗?”
注意到了,但是没管它。
“嗯。一开始的时候听到它叫了一声「卟喂呀」,所以我还以为是卟喂呀虫。”
“你说谁!?”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上跳起来。
这是个和多进同样打扮——但是没戴眼镜——的地人。在相同的毛皮斗篷下佩着一柄难看的破旧长剑。他的脸上全是脚印,伸出粗短的食指指着她大声喊道:“从刚刚开始就像买了来回飞机票一样把我踩来踩去!为什么要踩!?你为什么要踩!?”
他叫博鲁坎,是多进的哥哥。克丽奥不由得长大了嘴巴,然后问了一句:“哎呀,你刚才在哪儿的?”
“呜哇,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这个踩脸女。听好,你竟然用膝盖以下的部分碰触我这位史上罕见的英雄,如此无礼的行为,按规定应该要用杀人装置来装死你,知道不知道!?”
“鬼才知道你这种妄想。”
“这才不是妄想,是规定!”
克丽奥没有再理会吵吵嚷嚷的博鲁坎,把这个地人往旁边一推,大步朝前走去。
“像你这样无聊的小姑娘的脚底,我竟然会从重力的下方看见,这份耻辱到底要怎么清算!?看来只能用原油化妆来化死你了,连市长都会大吃一惊!”博鲁坎跑过来,在她的后面喋喋不休。克丽奥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我说,哥哥,我劝你算了吧。已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多进担心地跟了过来。
但是博鲁坎充耳不闻,还在嘴炮:“我借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你这个冒牌的纯洁丫头!给我听好——”
克丽奥——
不吱声地转过头来,看着唾沫星子乱飞的博鲁坎,还有一脸不安的多进。她低头看着这两个人,深吸一口气。
博鲁坎还在继续他的嘴炮,多进一边叹气一边做出祈祷平安的手势。
“雷奇!把这两个人给我扔得远远的!”
瞬间。
噶叭一声钝响,两个地人突然消失了踪影。他们连惨叫的工夫都没有,就穿破地板,伴随着轰鸣深深地被埋进了地下……
看到两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飞速沉入地底,克丽奥惊讶了一下,她说:“……我确实说了远远的,就是方向上好像有点不太对头。”
她看了看地人下沉的洞穴。洞穴很深且很笔直地冲向地底,这会儿已经看不见博鲁坎他们了。
“……算了吧。反正那两个人也死不了……”这样就算解决了,克丽奥换到萨鲁这边。萨鲁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精疲力尽,只剩下一点呼吸。
向他靠近时脚边绊到了什么东西,克丽奥皱起眉头。
她低头一看,是还在酣睡的马吉克。
“…………”她烦躁地挠挠头,轻轻地拍了拍马吉克熟睡的脑袋,“你差不多该起床了吧!”
“呜呜……恩……”
马吉克哼哼唧唧。先把他放着,萨鲁要紧。
她在快死的杀手前弯下腰,拜托雷奇快点把他治好。这时马吉克开始了活动,他摆出一副睡迷糊的脸,说了一句睡迷糊的话:“……咦……?怎么了……怎么睡着了?”
“啊啊啊,真是让人受不了!”她大喊一声——站起来。在黄尘飞舞的昏暗小屋中握紧拳头,继续发出更大的声音。长长的金发随之摇摆,“你已经不是伤患了,快点给我起来!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等到萨鲁能动了就要赶快出发才行!已经没有时间了……啊啊,不要傻站在这里,给我打起精神来!啊,你刚才是不是想打哈欠,不要想逃过我的眼睛!”
“你、你等一下啦……”马吉克慌乱地摆摆手,看了看周围,困惑地说,“到底怎么回事……这里已经不是神殿了吗?”
“在你被打晕的这段时间,发生太多的事了!”
“嗯……哦……”马吉克被训了一顿,双手来回拍打自己的衣服——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打起精神」吧——克丽奥看着他,脚尖在地上来回地拍打。所有的事情都让人不爽。仔细想想,自从进到这座城市,就没遇上过一件顺心的事情。在来这里之前就差点被放鸽子,等到进来之后,本应是带路向导的梅晨就和他们走散了。然后被兰伯特带着进入街区的中心部,又被突然的水流冲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城市中心的神殿里。到了目的地一看,又有一个疙瘩脸的变态男人埋伏在那里,接着又……
(奥芬……)
克丽奥把牙齿咬得切磋作响,并努力地试图回忆最后的几个瞬间——没看到的东西是没办法回忆的,但是她还是觉得必须要回忆起什么才行。
他可能已经死了。
那个叫阿莎莉的女人最后的表情。还有那句话。她只能回忆出这些。正因为想到了这些,不好的预感也就愈发强烈。
但是——
(奥芬在我快死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任何放弃……)
雷奇的魔术渐渐起效,萨鲁的伤口开始恢复了。克丽奥瞥了一眼,在心中果断地宣言。
(怎么可能逃避呢。)
差不多,天已经完全亮了。
◆ ◇ ◆ ◇ ◆
黑暗……
水,以及……
奥芬在冰冷湿润的感觉中睁开了眼。除了这些——还能感受到一种清敏的温暖。
一片黑暗,但是和完全的黑暗有所不同。是一种蓝染的黑暗。凝重的寒冷黑暗。四肢很沉重,伴随身体的倦怠感,以及缓慢的疼痛。他想回忆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作罢。
(……怎么了?……)
他向自己发出不清不楚的询问,静静地抬起右手。看来能动的只有右手。颤动的指尖在黑暗中彷徨,在空气中滑过,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他感觉自己的鼻尖碰到了什么。向下看去——是黑色的头发碰到了鼻子上。
他用右手弹开它。当他把那团特征明显的头发拨开之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正埋在他的胸口……
“……阿莎莉?”他呼唤着。但是那张侧脸毫无动静,传来的只有她的呼吸、她的体温。
自己躺在地上,她又趴在自己的身上熟睡。当奥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是她……救了我吗……)
摸摸腹部,枪伤已经消失了,连同库欧的剑造成的伤口也一并治愈了。
虚空中——从什么都看不见的虚空中,有热气在发散,可能是阿莎莉用魔术在取暖。在那种状态下救出落入地底湖的自己,再实施复苏,再疗伤……这些说起来简单,其实非常的不容易。
(能做到这种事的,没错——也就只有你了。)
不过,这里到底是哪里?
头痛还在继续,他皱着表情来回看了看,意识到他们现在正处在一块横向凹陷的岩石里。出口外面直接就黝黑的水面。而在远远的——高空中,是那个穿绿色长袍的,半吊在空中的女人……
(这里还是……那个地底湖。好像叫什么〈诗圣之间〉……)
吊在高空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她脖子断了,脸也是斜过来的,但是一直在看他。
和那个女人对看了一会儿,奥芬叹了一口气。
(基姆拉克教会已经成立两百年了……难道你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吗……?)
他想起那场梦。
那真的是梦吗,奥芬抱着很大的怀疑回忆着她在“梦”中所说过的话。
曾经——
曾经……世界就是如此。世界就是世界,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没有为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物体提供任何东西。在那时,居住在世界上的,只有不死的巨人们。对巨人来说,哪怕没有大地,没有海洋,没有风,没有星辰太阳,也能永远生存下去。但是,地上发生了变化,虚无被填满了。将虚无填得满满当当的……就是……诸神。
(那……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
并非是受到梦中听见的神话的影响,奥芬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在〈牙之塔〉里听过很多遍的大陆的历史——他基本能把大陆所有的历史倒背如流。
不对——
(并不是全部,人类知道的所有历史——与奇耶萨尔西玛大陆全史相比较,只占区区三成……)
奇耶萨尔西玛大陆历史的开端,据说是一千年之前。
很久以前,窃取了属于诸神的万能之力“魔法”的秘仪,并发展出可以为自己所用的非万能之力“魔术”的,是六种智慧超群的野兽,龙族。龙族的这种行为惹怒了诸神,为了躲避诸神的怒火,它们才逃到了这座奇耶萨尔西玛大陆上来——龙族将大陆上包括地人之类的原住民全部赶到了一些很小的地方,成为了大陆的主宰。之后,龙族又不停地与诸神派来的魔物交战,勉强取得了大战的胜利。大陆也好几次沦为焦土,再通过龙族强大的魔术逐渐修复,就这样生活了几百年……
人类出现在大陆上,据说是距今三百年前。之所以没有正式的记载,是因为在人类漂流而来的同时,诸神放出的强大魔物也出现在了大陆上——人类的祖先刚刚漂流到这座大陆,就被卷入了战乱,失去了文明,以及传承以前历史的能力。当龙族结束战争的时候,人类文明几乎退化到了原始生活的地步。
“将那些人类带进自己的都市,并给予教育的,就是天人种族……”不知不觉,奥芬把这些内容说了出来。他发出的声音很干哑,和吹气也差不了多少。
这时——
“住进天人种族的都市,人类以极快的速度回复了自身的文明。”
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奥芬睁开眼睛,看到阿莎莉已经把脸抬了起来……
既然已经醒了就应该把身体拿开。她明明知道这点,却故意不这么做——至少奥芬是这样想的。她好像很感兴趣似的趴在他横躺的身体上。她在他肚子的位置支起手肘撑住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奥芬忍住颤抖的呼吸,继续说:“……极快的。虽然这么说……也足足花了数十年的岁月……”
“大陆古语——也就是天人的语言渗透进人类社会也是在那个时候。这个大陆古语,在后来天人不存在了之后,就被人类极端地口语化了。”
“……最后天人与人类之间产生了混血……那也就是……”
“那也就是,魔术士的历史,更是这座大陆的人类全史的开端——”
直到流畅地说到这里——她才咯咯地笑了。她耸耸肩膀,眯起眼睛说:“……初等历史教科书的序文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呢,基利朗谢洛。”
“虽然大家都对这个背诵考试大倒苦水,不过我却一点都不讨厌。”奥芬叹了一口气,用双手遮住脸,继续说,“因为只有背诵,阿莎莉会来帮忙。”
从指缝中看得不太清楚,不过阿莎莉确实笑了。还吐了吐舌尖,说:“我只能陪你一起背背书而已了。我对考试啊学习啊之类的事很头疼,这种事对蒂西来说才是强项。”
“蒂西比老师都严格。”
实际确实如此。有时她会咬着笔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绝对没有把视线从对方的手上放开。口头禅是——“怎么会做出这种答案?拜托你再好好想想行不行?”
“就是太刁钻了而已。”
“还有,一点点——真的是一点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很会生气。”
有时还会扔东西。
“那叫做歇斯底里。”她说着挥挥手,奥芬本打算对她笑一笑——
但是在做出笑容之前,他脸上就收住了。他静静地说:“……可米库隆,应该喜欢她。”
“…………”阿莎莉的脸色变得有点白。
他慢慢地抬起身体——推开趴在他身上的她。她也没有抵抗,身子朝后缩了缩。
不想改变表情,也不想做出其他的表情。在她彻底离开他身体之前,奥芬又说:“他死了。老师也死了。”
“……你想说是我把他们杀掉的?”
看到阿莎莉的表情上没有出现一丝感情,使奥芬感到一股战栗,他完全支起上半身。她也挺起身子,把后背靠在岩壁上坐好。他使劲地把头摇了摇。
“不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捏紧软弱无力的拳头,继续说,“现在和过去,完全变了。”
“这种事我知道。”
“我不知道,所以才这样说!”奥芬低声喊了一句,把手砸在附近的墙上。
拳头感到一阵痛楚——但是这种疼痛根本就无所谓。像电流一样的东西穿过手肘,肩膀以下已经没有感觉。这一现象很快就过去了,只留下迟钝的疼痛。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阿莎莉……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是来看那个女神的吗?看了又能如何!?”他张开疼痛的拳头,指向高空中的女人——那个被库欧称作女神的人。而阿莎莉……
她没有转动视线,没有去看奥芬手指的方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奥芬。熠熠生辉的棕色瞳孔,在黑暗中看去像是金黄色,又或者像火焰一样。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眼中,还没有出现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变化。
“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之后,去看了教室里的大家。”
“…………?”听了她不带任何语调的回答,奥芬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她继续说:“……然后,觉得还差了很多,作为后继者而言……”
“难道你是为了继续锻炼我,才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的吗?”他讽刺地说。可是没见她有任何反应。
“福瑞迪…”阿莎莉说出的这个人名,使奥芬感到意外。她的表情又重新出现了——感情的色彩。
她苦笑了。
“福瑞迪想要掌控整座〈塔〉,真是不自量力。〈塔〉的最高执行部,就算保守来说也并非全是一些酒囊饭袋之徒——实际上,他当时差点就被华尔·凯伦给抹杀掉。真讽刺,他也通过那次事件,深深感到自己在执行部面前是多么的软弱无力。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她摆了摆头,“我就觉得,他肯定会在几年之内,确确实实地掌控整座〈塔〉。他切肤地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弱小,为此,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补足自己欠缺的部分。虽然这件事不会马上就到来,但是他总有一天会达到和老师一样的高度。”
“…………”奥芬沉默着,继续等待她的话。
没等多长时间——她就用独白一样的语速说:“我也对你做了观察。”
她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
看她陷入沉默,奥芬主动问:“——然后呢?”
她寂寞的眼神一晃而过,低下头面向旁边,看向远方。
她的眼神闪闪发光,映照出摇动的湖面。她有可能只是在看水面的波浪。
看她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蒙混。
“阿莎莉——”
“你说你不能使用魔术了是吗?”阿莎莉突然说起无关的话题。
奥芬咬住嘴唇,正要回话,她又说——
“自出离开那座地下剧院,我就没有再管你了。所以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知。说给我听听吧,全部。不能使用魔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她停了一拍,继续说,“你说『杀掉了』,又是指的什么?”
(被听到了……)
像敲钟一样的重音——
在他的脑中回荡。他感到头痛欲裂,皱着脸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强烈鼓动敲击着耳朵旁边的血管。大脑的疼痛无休无止,无法适应。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可恶……!)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紧紧地闭上双眼。他拼命忍耐,奈何痛苦却更加汹涌。在痛苦的波浪下翻滚的奥芬欲发出一声叫喊,但胃液却跟随声音一起往上翻,然后——
“……………………”
忽然,这些痛楚都消失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被温柔地抱在怀里。
抬起视线,他看到了阿莎莉。她抱着他的脑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并说道:“说出来吧,全部都说给我听。只要是你的事我什么都能解决。至今为止不都是这样吗?”
这句话里所说的『至今为止』到底指的是五年前的事呢,还是最近的事呢,奥芬故意没有去问。实际上也问不出来。其实上,是她自己误会了——奥芬苦笑着想——她从来没有为他解决过任何事情。她从以前开始,就只会找一些麻烦事加在他的头上。
“真是的,你真是笨蛋啊。”阿莎莉温柔地说了一句,“……在这种状态下还想和我对决吗,不可能的。”
她的话语中已经满是温柔,回荡在他的耳畔……
奥芬感到一阵脱力感,头痛消失了,代替它的是鼻腔深处传来的疼痛。喉咙深处很热。伴随着无力感,他无法阻止自己奔流的眼泪。
(她……)
奥芬一边流泪一边在心中说。
(她没有忘记,我是一个能够杀掉她的暗杀者……)
◆ ◇ ◆ ◇ ◆
“…………哥哥…………”在好深好深的洞穴中,多进咬紧牙,心情简直凄惨到无以复加,说不定他连可供咬紧的牙也没有了。他就在如此凄惨的境遇中,低声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嗯。”都这个时候了,哥哥的回应依然这么自信满满。他这种自信到底是哪来的呢,多进为自己根本不想去探究这一神奇的奥秘感到万分遗憾。
总之博鲁坎直截了当地说:“我按我的思路分析了刚才的战斗,原因就是你没有起到掩护的作用,这全都是你的错。不过我可以原谅你,只要堵住你半边鼻子来堵死你就行了。”
“……刚才的……是战斗吗?……”
“是啊,太快了你可能没有看见,在那个小丫头摆出战斗姿势的瞬间,我这位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也立刻拔剑了。这不叫战斗叫什么?”
“虽然可能道理上说得通……”结果来得最快的只有这副败犬的模样。这句话他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多进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挪了挪。
也不知道自己被埋得有多深,总之洞穴很狭窄。看来是被一股非常巨大的压力压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普通人的话早就死定了。多进叹了一口气,对自己怎么就是死不了产生一股怨念。
“那该怎么办呢,这种状况。”
“嗯……”博鲁坎少见地做出了深思的样子……
“总之,我看哥哥好像也动不了,这种状况下能做的事只有——”
(一动不动地等待救援。)
——多进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只是他不觉得有谁会来救他们。
但是博鲁坎接下来说的话,是下面这句。
“——那就来大闹一场吧。”
“唉?”
“呜哦哦哦呀呀呀呀呀!”
简直就像恶梦。
在毫无缝隙的洞穴中,两个缠绕在一起嵌在土中的人——其中一个突然就闹腾了起来。就像是一个耍赖皮的小孩一样,博鲁坎手脚并用奋力挥舞着。在这样闭塞的空间里,伸脚蹬腿等行为只能会被岩石啦、土啦、还有多进的身体啦之类的给挡住,根本无法顺利活动。
“等、等一下啦哥哥,太乱来了!好疼!手指插到我鼻子里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嗯啊啊啊啊!”兄长根本不理会弟弟的惨叫,只管乱踢腾。多进的惨叫愈演愈烈,然后——
嘭地一声。
全身的闭塞感瞬间变成了快速的下落感,多进醒悟到,这可能就是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