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世界诞生般,黑暗中有了光。
那是湖面泛起的光辉反射在剑上的光。不耀眼,也不明亮。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四周是一片黑暗。湖面依旧释放出冻彻皮肤的冷气。水面本身就像是死亡的世界,又或者是通向死亡世界的大门。
奥芬站在洞穴的边缘注视着湖面。没有声音,只有光在粼粼波动。他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要走了。”阿莎莉站在那里。他回过头看她。在她精悍的脸上,看不到平时的那种恶作剧般的目光,代之的是严峻的眼神——也有稍许寂寥。
奥芬看着她点点头,从边缘处把脚滑了下去。在他的脚落入水面之前,她把手里的剑的尖部插进水里。
刀身发出光辉,光辉移动到黑色的湖面上,闪了一下,消失了。
湖面瞬间结了厚厚的冰。并不是全部的湖面都被冻住,但冰原的范围非常广阔。鞋子踩在冰上,冻结的湖面静静地托住了他的体重。
滴答……一声,奥芬感觉脖颈一阵恶寒,身子缩了缩。他用手一摸,似乎是从头上的位置——很高很高的天顶有水滴落下来。
地面上的雨应该还没有停。似乎所有的水都会流进地下的这个场所。奥芬抖抖湿润的指尖,把水抖掉,从指尖飞出的水滴落在冰上。
广阔的黑色湖面——像一只巨大的瞳孔,不会眨眼,也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个吊在高空中的女人。
女人……依然在看着他们。她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那个东西——并不是女神。”阿莎莉走过来,说了一句。这句话像吹过冰冻湖面的风一般飘向远方,“我看了天人的遗迹,读了世界书,我按我的思路推测过。那并非女神……”
“完全正确。”
这句回答——来自上方泛着光的神殿,声音继续说:“那是奥莉奥尔。是天人种族的始祖魔术士。”
奥芬和阿莎莉对看了一眼,做了一个警戒的信号。不用说,她也点了点头。
声音仍在继续:“曾经,在奇耶萨尔西玛史以前,比一千年前还要更古老的时候……直接窥伺诸神,偷得魔法密仪的人——那就是,被称为始祖魔术士的所有龙族的王。”
听着这个声音,奥芬用手擦了擦没有绑头巾的额头。阿莎莉低声吟唱:“漂浮吧……”
呼——体重消失了。
他的身体慢慢地上浮,在他旁边的阿莎莉也同样开始往上浮。重力获得解放,他和她不受任何束缚地升上高空,观察着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岩壁,一直往上,往上。
声音继续:“比任何人都更深入地理解‘魔术’,使用魔术的人……那就是始祖魔术士。”
奥芬什么都没有回答,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应该由谁来回答。
阿莎莉也是知道的。将要和那个声音展开对决的,究竟是谁。
她在看不到对方的状态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所崇拜的东西,不应该是那种东西吧……?”
基姆拉克教会的教义始终固守在难以理解的神秘主义之中——不过也存在一个唯一的明确部分。
“消灭魔术——这应该就是你们的教义。”
但是,声音又说:“……不要搞错了。我们必须要推翻的东西……只有你们而已。因过去的失误而在人类中出现的魔术士——仅此而已。”
瞬间——
奥芬看到了对方。
高度升高,他们的视线对准了〈诗圣之间〉前的通道。奥芬不安定地漂浮在空中,很自然地向前方投去自己的视线。这里是在六个小时之前,被阿莎莉的魔术破坏殆尽的,宽阔的走廊……
穿着红色铠甲的库欧站在视线的角落,挽起胳膊靠在墙壁上看着他们。紧闭的嘴唇充满了严肃,似乎也多了一层痛苦之色。除此以外没有人类——没有人类。
奥芬诧异地皱紧眉头。在离开库欧所站的位置上,有另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
“人偶……?”他不禁开口嘟囔了一句。
那是过去曾见过的杀戮人偶——天人种族制造出的杀人巨兵。骨骼的构造非常特殊。从那富有光泽感的皮肤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它的硬度。开裂的嘴巴就像是用刀子在金华火腿上切了一道似的。还有玻璃一样的瞳孔。瞳孔?
他更加惊讶。那个人偶的眼睛非常特别。鲜亮的绿色,是人类所没有的一种原生的绿,焕发着一种仿佛来自深渊中的色彩与光辉。双眼呈三角形朝上吊起,十分丑陋……
有什么不一样。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奥芬凭直觉可以感觉到。他反射性地想做出防御,才意识到自己脚下是空的。
“人偶,吗?”那个人偶开口,“人偶的话,能做到这样吗……?”
刹那间,人偶消失了。
一种荒谬的预感驱使奥芬转过头去。可能只是偶然,在他回头的方向出现了那个人偶的身影。
“空间转移……!?”
奥芬刚说完,阿莎莉也叫道:“那不是虚拟转移——而是确确实实转移了!”
人偶没有答话。而是漂浮在空中,向他们抬起细细的胳膊。
五根关节扭曲的手指,突然啪地一下张开。
仅此而已。
(————!?)
一阵冲击从后方吹向神殿走廊,将他们两人吹走。他们在空中弹来弹去,重重地落在走廊的地板上。奥芬来不及做出防御,背部砸中地面,发出小小的呻吟。他就这样滚倒在全是碎片的地板上。
并没有滚多远,但是半规管的感觉就如同是滚了好几圈一样,他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受到击打的后背,来回地寻找阿莎莉——
最先看到的,是库欧。
他巨大的身体开始行动,一点脚步声都没有——他挥舞起那把名叫穆多阿乌尔的剑,刀刃如流星一般,带出轨迹飞快地向前流动,前方的目标是……
“阿莎莉!”奥芬喊叫道。
一瞬间之后,倒在地上的阿莎莉的躯体,被斜方向飞来的库欧的魔剑撕裂了。
她的身体猛烈地跳动起来,接着就不动了。先不管伤口深浅,被打中是确凿无疑。
奥芬站起来正准备向她跑去,但是库欧的以更快的动作指挥刀刃的碎片,阻挡在他的面前。在分裂成千百片的刀刃中,有几块沾了血,还有几块粘着黑色的布片,应该是她身上穿的衣服。
“滚开……”奥芬的表情异常决然。可库欧毫不为所动。
“退下。”库欧的嘴上露出苦笑,“你现在是在救世者,教主拉蒙尼洛克大人的面前……”
“你说什么……?”
不过回答他这句话的是那个人偶。
“不仅仅是如此,”浮在空中的人偶,基姆拉克教会教主,拉蒙尼洛克说道,“你现在是在我们的命运女神面前,展露丑态——污秽的血的丑态。”
(这种事情——)
和我有什么关系,奥芬心里这么说。在库欧的刀刃前方,阿莎莉抱着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趴倒在地上。
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后脑,奥芬说道:“我叫你滚开。”
他又按照以往的习惯,骂骂咧咧地编筑魔术构成式,但是构成式只让他感到无比头痛,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可恶……)
虽然很急,但什么都做不了。在身穿鲜红色铠甲的巨人——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的面前,奥芬摆好架势。
(这样的话,只能拼了。)
在过去,天人特意留下这把剑和铠甲,为的是让一般人足以和魔术士对抗。
(反正就算有魔术也没用,有和没有都一样……)
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虽然心里依然非常不安。就在他体温上升,拳头里注入力量,正准备冲出去的时候——
身体突然不能动了。
“……不用这么急着去送死。”
全身突然像石头一样,变得又冷又硬。急速下降的体温使心脏一阵绞痛,奥芬战栗不已。事到如今虽然不会感到恶寒,不过意识却越来越稀薄,这种感觉……
他感知着周围的气氛。眼前已经白得什么都看不到了,不过其他的感觉被打磨得非常敏锐。库欧没有任何行动。还有他的背后——那个,就在他的背后。
“教主有事想要问你们。”
身体开始活动。
手指碰到了自己。教主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脖子。其他没有什么,只是碰到了,仅此而已。
他的身体就这样在指尖的碰触下被抬了起来,接着——在全身僵硬的情况下,奥芬再次被抛向了后面。飞过教主的头顶,以不可思议的势头被摔在后面。
教主手指解除的瞬间,僵硬感也解除了。
好不容易撑住身体——抬起脸,他发现自己被甩出了五米远。背向他的教主笑着转过身来。
奥芬这才醒悟过来:“白……魔术……?”
“正是。”教主笑着点点头,指着阿莎莉说道,“和那个小姑娘使用的拙劣伎俩不同。你根本没见识过真正的白魔术。等你见识过之后,你就会知道贵族联盟为什么会把白魔术士都监禁起来……因为他们是能够脱离这座大陆的关键。”
(白魔术……)
并不是没有见识过。阿莎莉既会白魔术也会黑魔术,也没有特意隐藏这样的才能。但确实,阿莎莉的白魔术并没有接受过专门训练,只处在见习的水平……
他也遇见过舍去肉体,只剩下精神体的白魔术士。不过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接受过精神控制特别训练的奥芬来说,想要防住也并非难事。
但是教主使用的魔术不要说防御了,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他连咒文都没有使用。其力量甚至可以和天人的沉默魔术相匹敌……
奥芬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偶怎么会用人类的声音魔术……?天人制造的人偶,应该只会使用天人的魔术文字才对。”
“你也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天人制造出的东西。”教主把脸正对着他说,“教主,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我不接受任何人的使命。我只按照我的思想办事……”
(不是,人偶……)
他不得不承认这点。他不是人偶。从刚一看到他就能感觉到,他和人偶不一样——原因就是:没有接受命令。这个教主,他是靠自己在行动。
教主慢慢地挥了挥胳膊。
“教主有事想问你们……当然也可以直接搜索你的记忆,不过这样做通常一碰就碰坏了。就直接从你的嘴里说也可以——”他收起挥动的胳膊,继续说,“你们称其为查尔德曼·帕达菲尔德的男人……他现在,在哪里?”
“你说……老师?”奥芬呻吟着,把手按在疼痛的侧腹部。他想用膝盖站起来,但是落在地板上造成的冲击还不允许他这么做,“你问这种事,是想要干嘛……?”
“……他是唯一的男人。是可以和我这个教主相对抗的……唯一的人。他拥有和我的‘网络’同等级的力量……”
这个教主很饶舌,奥芬不知道他是不是平常就是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推波助澜地使这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偶说个不停。
他又想到了什么,说了一句:“嗯。从无知的人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那我们就来聊一聊吧。”
“教主大人……”在教主的身后,库欧发出类似提醒的口气——但是教主根本不管他。
“我问你,你是怎么思考神这一存在的?”
(…………?)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奥芬在心里咬牙切齿。不过为了缓解冲击带来的影响,必须要争取时间才行。
他趴在地上睨视着教主,絮絮地说道:“……基姆拉克教会信奉的是,命运三女神……在旧世界,巨人大陆上,与万物的诞生一起编织出命运,并相互缠绕。龙族从诸神那里盗得魔法的密仪,并学会了以魔术之名来供自己使用……”
“世界的诞生。其本身就是神的发生。”不知道教主有没有听他说话,嘴里一边说,一边看向〈诗圣之间〉……“神,是无限的存在。无边无垠,无限的力量。所谓的神,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它全知全能,同时也……零知零能。对神来说,不需要对世界有所了解,也不需要力量。因为它自己,就是世界本身!一个婴儿,有必要知道自己的手是由什么组成的吗?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血、肉、血管分别是如何构造的吗?”
“说得好像你看见过一样。”
“我的确看见过。”教主就这么承认了。他把手放在脸上擦了擦——用绿色的眼睛看向他,“于是……就被剥夺了命运。魔术的力量。不老不死。始祖魔术士。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教主。天人看到我的这身姿态,获得了灵感,知道了如何把人类变成人偶。”
“一派胡言。”奥芬骂道。他总算站起来了,身体很痛,脑子也疼得更加激烈——
奥芬想,那个教主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种痛苦吧,此刻那具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发出与他的痛楚成比例的大笑声。那个人张开胳膊,展开手指,张开嘴巴大叫:“是吗?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正是你的老师!”
奥芬他——
迅速地向旁边跳去。他已经做了充分的预测,果然,漆黑的刀刃碎片击中了他刚刚跳开的地方。
“库欧!?”教主发出不悦的语调。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绕开教主走到前面来,高高地举起剑柄。奥芬的后脑产生一阵剧烈的疼痛——但他注意到,只要能够克服这样的疼痛,就能把自己的感觉打磨得更加锐利!
他知道库欧下一步要做什么。穆多阿乌尔之剑挥动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慢。奥芬以更强的力量,迈出更远的距离,不是往旁边躲,而是向前冲。
他在某一点的位置停了下来。
无数的刀刃即将朝他的脑门直劈而下。
接着在中途……就停止了。
刀刃距离他的额头只有几厘米,却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顺着刀刃的方向,能看到库欧一脸惊愕的表情。
有一把剑,从背后直插入死亡教师的身体,从胸部穿了出来。
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的刀身上没有沾到一滴库欧的血液——只有几个文字银光闪耀。阿莎莉的黑色战斗服上则到处是血。她用倚靠着剑的姿势站在那里,重新握了握双手中的剑柄……呼吸非常地慌乱。
她保持着把剑插在库欧身体里的姿势,开口说:“……放下那把剑。我想你很清楚这把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的威力。虽然现在的你毫发无伤,但是只要我一松手,或是失去意识——这把剑就会变回一把真正的剑。我只要一个命令,就能易如反掌地把你变化成石头或者香蕉奶昔。”
库欧默默地把剑柄放在地上。同时,浮在空中的刀刃碎片也尽数落地。
“阿莎莉……”奥芬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她则是显摆似的向他眨眨眼,但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她重伤的事实,可以看到她的额头上浸满汗珠。
她呼吸了一下,看着教主说道:“……你继续说。老师他……怎么了?”
“大约两百年前——”
“我叫你说有关老师的事情!”
“有关……他的事情。”教主拉蒙尼洛克讽刺地笑了,“这是有关教主、爱伊曼卡结界、龙族与人类种族、天人种族的始祖魔术士奥莉奥尔、以及她的使魔伊丝塔席巴、还有……伊丝塔席巴的弟子,被称作‘XX’的青年的故事……”
“XX……?”
“作为一个背叛符号,那个男人的名字从历史上被抹去了。魔术师同盟在自己的历史上唯一不能留下的就是那个名字。那是全世界最后的、最强的黑魔术士的名字……”就像消散的波纹一样,笑容从教主的脸上消失了,“你们几个,明明已经身处〈诗圣之间〉,却没有完成最终拜见吗?身为魔术士应该很容易才对。”
“最终拜见?”奥芬问道。这是他听过好几次的单词。
教主轻轻地摇头。和至今为止的人偶不同,动作很自然,就像是人类的动作。
“与‘过去’(乌尔德)邂逅的……最终拜见。”
“过去——”奥芬脑子里想起在梦中出现的那名女子,还有伊丝塔席巴修道士和查尔德曼教师的身影……
“你看到了吗?”
(看到……看到了吗?不,那个梦中途就结束了……)
他心中一阵悸动。那场梦确实在中途就结束了。因为被阿莎莉在呼唤他……然后就醒了……
他的头痛更加剧烈。
(不对——)
那个女人——一直一直看着他。明明应该死了,却用一种活着的眼神,就像在诉说着什么……
奥芬转头看向〈诗圣之间〉。那个女人至今依然在沙尘的环绕中,被吊在地底湖的上方。依然在,看着他。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要被吸入那个女人的瞳孔中。奥芬闭上了眼睛……
◆ ◇ ◆ ◇ ◆
“汝也陪伴了我很长时间了,真是罪过……”
那个女人——也就是他自己发出了这句话,是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在说话。查尔德曼的脸上变得痛苦,浮现出断肠般的表情,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屋顶。
有关这个女人的名字,以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来说是知道的。但是奥芬自己也在记忆的角落想起了这个名字。伊丝塔席巴修道士。
那是在巴基里科库遗迹,杀戮人偶挂在嘴边嘲笑的名字……
(要结束了……)
奥芬静静地有了预感。
仿佛浮在水中的那份感觉。一种以为自己已经死亡的浮游感与不安感……
不可以醒来,必须要看到最后。
他确信了。
这就是,伊丝塔席巴的记忆。
这个魔术将她自身的生命力毫无保留地吸走,收缩——
但是她描画魔术文字的手指,永远没有停止。
是的。没有停止。她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将要迎来枯竭。能够为他做的,除了这个魔术没有其他——
随着她在虚空中不断地勾画文字,男人的表情明显地从惊愕转为悲壮。
“请不要这样!”他激烈地叫喊,放下手上的短剑,“你应该已经没有力量使出这么大规模的魔术了——”
天人种族已经疲惫了。整个种群已处在斜阳之中。没落的原因,是那太古以来的因缘……即诅咒。她知道得很清楚。
他只会不停地颤抖。她看了,内心发出苦笑——人类,如此弱小的种族。没有了她们的帮助,他们到底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应该,是可以的——)
她像自我安慰似的这样想。应该没问题。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毕竟都是她的孩子。
他无力地看着自己。他到底会怎么看待她的死亡呢。她看着那个男人——故意不露出笑容。其实她是想微笑一下,但是这样的温柔,只会使他伤心……
她只是淡淡地说:“这个文字将会把汝杀掉,分解成最小单位,并在数百年之后的时代重新构筑。”
发光的文字逐渐变得越来越大,并愈发激烈。
当光芒充满整个空间的瞬间——
他发出了嘶喊。
到底喊的是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想听。听到的话,自己大概会哭吧,毫无疑问地会哭吧。她想听。
在他停止喊叫时,光也消失了。
而她已经倒在地上,只把脸抬起来,这似乎比魔术还要困难许多。现在的她和悬挂在她身后祭坛上自己美丽的肖像画相比,已经没有丝毫相同点了……
她苦笑了。这幅画还是有它的意义存在。
在她和他中间的位置,漂浮着一个文字。文字悄无声息地,慢慢地向他靠近过来。
速度非常之慢。到达他所在的位置为止,大约要花上好几分钟的时间。
她近似呢喃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
“这个文字…是我、我最后的魔术。”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那个文字。
“一旦碰到这个文字——汝的身体就会消灭,再经过数百年之后,会在这座大陆的某处再生。只不过…”她自嘲地说,“只不过,汝也可以避开这个文字……汝可以从它旁边走过,给我最后一击。我的孩子。汝是个能下决断的男人。因此,就由你来进行决断吧。无论你的决断是什么,对我们都已不太重要。就交给你了。我最终难逃一死。这座要塞作为我们种族的坟墓也是再适合不过了。人之将死,徒劳抵抗又有何用。”
他摇摇头。
然后他一直凝视着那个文字,一动不动。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说:“但是,无论做了什么样的决断,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行。接下来,汝将会听到一段很长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的——对他来说只是一篇神话而已。
但是对她来说则不同。在神话中,他听到了……
他感觉她的意识渐渐变得空白。可以和他同步感受这些,是她的一份欣慰。恐怕也是最后的欣慰。
啪嚓——
耳朵里响起一阵短促的声音,不由得眨眨眼睛,眼前光景全部改变了。
他身处广袤的天空中。狂风吹不到他。他以一种精神体的感觉飘浮在空中。
无边无际的海洋,还有无数的大陆展现在他的眼前。无数的——
无数的大陆!并不是奇耶萨尔西玛大陆……而是很多的大陆。
她开始诉说:“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就利用临死的这一点时间。”
啪嚓——
又是敲打耳膜的声音。眨一眨眼,所见的场景在不断变化。后面就是不停地像这样反复。
“那是在太古的时代……根据我的主人,我们一族的始祖魔术士奥莉奥尔大人的记忆,是八百年以前……我们还没有出现在这座奇耶萨尔西玛大陆的时代……”
他站在一块陆地上。远处是一片富饶的森林,他脚下是一块小型高地。阳光毫无保留地直射而下,和煦的风打着卷儿吹拂而过。富饶的不仅仅是自然环境,还有横跨在视野中央的一座壮丽的都市。石造的螺旋人行道。高高的尖塔。过于广大,连中心部位在哪里都看不出来。
毫无疑问是一座美丽的都市。在那里昂首阔步的——看上去像是人类。不,不是……应该不是的。
黑发……几乎全员都是黑发,但是和人类相比总有些不同。
很像是天人种族。
“世界缓慢地繁荣起来。平静祥和。但是有六只狡猾的种族,各自建立起自己的文明……时而交流,时而争执。”
行走在道路上的人群中,女性居多。不过也有男性。他们走在路上谈笑风生,互相开玩笑,自然得体。
就好像……人类种族一样。
“龙族——便是那些种族的总称。建立起压倒性的军事文明的钢铁战马,战之龙=斯雷普尼尔。彷徨在密林的流浪者,红之龙=狂战士。活在影子中的,深渊之龙=芬里厄。建立起美丽的艺术之都的妖精之龙=女武神。获得一切的雾之龙=巨魔。还有我们……天之人类,命运之龙=诺尔尼……”
“这是这六只种族彼此融合,并值得纪念的时代。同时……这也是破灭的开始。”
“我们为了使自身的文明能够迈入更高的次元,从每个种族中推举出了一位智者。也就是,龙族的六名智者。玛修马弗拉。尕利亚尼。雷哈斯尼奴。普利茜拉。帕孚。以及……奥莉奥尔。他们的行动被称为贤者会议,是我们所有种族的骄傲。而他们也秉持着这份骄傲,进行了一项计划。”
“他们……试图寻找出……控制整个世界的方法……”
◆ ◇ ◆ ◇ ◆
“他们发现了……构成这个世界的法则……或者应该说是原则。”
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中——奥芬听着那两者的谈话。等他再睁开眼,一共只经过了几秒钟。但是他已经把一切都回忆起来了。他在梦中看到的一切。
教主以一种超然的姿态,依次看了看阿莎莉……还有胸口被剑贯穿无法动弹的库欧。不知道他是不是别有深意的行为,教主迅速把视线转向〈诗圣之间〉。
“常世界法则——他们就是这么称呼这个法则。那是全世界所有一切的法则。不是客观规律,是客观系统……客观系统=世界之树。这正是诸神应该具有的姿态。系统是绝对的存在,但并不是不变的……”
顺着教主的视线,奥芬也看向〈诗圣之间〉,呼出一口长气。那个女人——奥莉奥尔已经没有看这边了,她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奥芬心里说了一句,肩膀放松下来,已经没必要再这么紧张地戒备了。
“他们发现了这个法则,接着……也发现了操纵这个法则的方法。”他松开拳头,看着教主的身影,声音逐渐从低沉——向高亢转变,“魔术。”
绿色的眼睛重新转过来看着他。
“……继承了那个的人,原来就是你。”
“…………”
沉默中,听到阿莎莉的声音:“基利朗谢洛?”
奥芬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这些话仿佛并非出自他一般脱口而出。
“但是这就出现了问题。将法则控制在自己手上的魔术……与法则本身的‘魔法’形成了相互矛盾。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拥有超越法则支配一切的能力,但是其自身却包含在法则之内。”
“特别是每一位龙族的首长——贤者会议获得的力量更是绝对的强大。他们获得了比各自种族的魔术还要强大得多得多的魔力……包括,不老不死。直接接触了诸神的那些人,全部被刻上了烙印,被剥夺了命运——他们无法死亡。他们究竟是否乐意变成这样,我不得而知,我也不想知道。重要的是,获得了这些力量的代价——它影响了全世界!”奥芬的叫喊回荡在整个〈诗圣之间〉之中。
“影响的结果——就是全世界都乱套了。”教主装模作样似的挺挺胸脯,挥挥手臂。他侧过脑袋,继续说,“法则,也就是诸神既是全知全能也是零知零能。这就是所谓无限的力量,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是因为魔术的诞生,这些都被破坏了。诸神变得比全知全能稍弱了一点,比零知零能稍强了一点。这样一来……便发生了一件事情,你知道的吧?”他向奥芬问道。
奥芬马上做出回答。
“出现。”
“诸神的出现。也就是本来只作为常世界法则的存在,竟然以生物的形态具现化了。”
“诸神虽然不再是无限,却带着与之相近的力量,以一介生物的形态出现了。他们变成了拥有肉体的生物,从而产生了思想意识。诸神愤怒了,笑了,哭泣了,叫喊了。于是……旧世界就在这样的力量下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他说得太快了——以至于产生了激烈的头痛,他无视所有的疼痛,继续说,“接着,他们用他们的大脑思考,得出了一个唯一结论。那就是通过他们将世界还原。为此,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龙族全部赶尽杀绝。如果没有了魔术,那么法则的矛盾也就不存在了……”
“消灭……魔术……诸神的……意识。这就是,你们教义的……真相吗?”阿莎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握住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但是依然表现出明显的愤怒。
听了这句话,教主只是简单地耸耸肩膀,说:“我的教义……是更现实的问题。诸神想要毁灭龙族的话,就任他们去毁灭吧。和我们没有关系。从头到尾,只是我们人类种族自己的问题罢了。”
“人类种族……人类的……魔术士。”阿莎莉激烈地叫喊,“人类的魔术士,难道——也在诸神毁灭的范畴之内?”
“就是这个‘难道’。”那个鸡蛋一样的奇形怪状的头部如是说,“诸神现在还没有来到这片大陆,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到来。当他们目睹了魔术士的存在后,无疑会想要毁灭全人类!所以必须要在诸神踏入这块大陆之前……由我来将全世界的背约者‘魔术士’那污秽的血,从人类中连根拔除才行。”
滴答……
水滴再一次滴在奥芬的脖子里。他想叫喊——但是却不知道喊什么才好——嗓子里的那股气随恶寒一起消失了。他讶异地往上看,只见六个小时之前被阿莎莉的魔术破坏的神殿天花板出现了一大块水渍。这里的天花板也属于地下,所以说不定地下水也渗透到了这里。这样一来,这实质上就是地下室的漏水。
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他把视线面向教主,听见了阿莎莉的叫骂声。
“开什么玩笑!”先不谈脸色,她愤怒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这种童话改编一样的胡言乱语——出现的诸神!?那种东西,什么时候才会来!?”
“已经在那里了。”丑陋的胳膊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教主示意〈诗圣之间〉,和刚才一样,依然是那个吊在半空的女人——
阿莎莉提高声调,她嘴唇上浸出鲜血。可能她喉咙破了,或者说是从更深的地方涌出的血。
“那不是女神!我眼睛不瞎!是绿色瞳孔的天人种族!先不谈她到底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始祖魔术士!”
“那么,掐住她脖子的又是谁呢?”教主没有收回胳膊,说得很自然。
阿莎莉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并不是她没有力气了。在她的眼中出现了明显的错愕,握住大剑的一只手不由得滑了下去。
她懂了。
沉默中,教主指着自己的眼睛,张开嘴巴。
“随便也告诉你这双眼睛的事情吧。这是烙印。是给看到了诸神的人的烙印。”他绿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看到了神的样子。神也看到了我。所以我就成了教主。我被命运女神剥夺了命运,不得已才成为了人类种族的始祖魔术士。”
奥芬立即想到了什么,说道:“混蛋……既然……神看到了你,给了你这样的刻印,那不就表示人类种族早就已经完蛋了吗……”
“不对。我们人类全体还没有受到刻印,但是一旦魔术士的血统过于强大的话,总有一天,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像龙族那样的绿色双眼。在这种事还没有蔓延至全人类之前,还有机会。”
“怎么……会……”阿莎莉嗓音颤抖,正要向下倒去。奥芬见了,咂咂舌,看她那样子,并不仅仅是体力不支。
(精神支配!)
他正要向前冲,库欧的铠甲比他更快地展开了光之翼。
翅膀将她逐渐倾倒的身体,还有她的剑全都打飞出去。阿莎莉向水平方向倒去,巴鲁托安德鲁斯之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库欧发出一声大吼,像是要放出体内所有的空气似的。翅膀张得比至今任何时候都大,与其说翅膀,不如说是一朵巨大的花冠。
奥芬全力向前奔跑。在他跑过教主身边时,看到了他那张毫无兴致的表情。吼叫的库欧也紧紧地盯住他——
意识几乎要消失。库欧以惊人的速度大范围地扇动翅膀。光之翼敲打在损毁的地板上,穆多阿乌尔之剑受到反作用的力量,剑柄被震飞到空中。死亡教师伸出左手把它抓住。
不能停,奥芬飞快地缩短距离。剑回到库欧手上的瞬间,散落在地上的刀刃碎片也重新浮在空中。
(还差一点了!)
已经接近到能分辨出库欧脸上的皱纹的距离,奥芬加快了腿上的动作。刹那间——
光之翼突然见缝插针似的挡在他眼前。
他瞬间被打飞了。不知道自己飞向了什么方向,他只感觉到身体有一股漂浮感,然后是冲击感。他砸落在地板上。
结果他只是直直地向后飞了过去,倒在了原来站的位置上。不过并没有造成多少伤害,他立即站起来。
(反击马上就要来了……)
奥芬做好准备……但库欧发出一阵嘲笑,背过身去。
库欧朝阿莎莉的方向举起了剑,并开始挥动。
“快住手!”他像释放魔术一样大叫,但只是叫喊的话,敌人根本连头都不会回。
穆多阿乌尔无数的刀刃再次击中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阿莎莉。这一次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喷射在黄尘中的鲜血。
“混蛋——”奥芬骂着,欲再度出击,但是这回身体无法动弹。他转动眼球一看,教主对着他抬起细瘦的手指。
“库欧……虽然是个愚蠢的男人,倒是挺会判断状况。”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夺回身体的自由,无奈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能做到的只有干瞪着那只抬起的手指,还有一直盯着他的绿色眼珠。
“为什么——要把阿莎莉给…!”奥芬唾沫星子乱飞。她已经不会动了——可库欧的魔剑依然再三地光顾她的身体,就像是在玩耍。
回答他的是教主的声音:“因为我有事想要问你……如果把你杀掉的话,就等于是在干扰我。”
“那你能不能快点问!我还有急事!”
“嗯……?”教主吸了一口气,像是在酝酿气氛。
奥芬狠狠地咬紧牙齿,等着他发问。如果这个混蛋在自己的嘴巴里的话,早就碎尸万段了。他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必须要想办法破解这个教主的白魔术——
(可是自己的手根本就够不到他……)
就算够到了,也不能动。
教主像做出回想似的,用清凉的语调说:“和我一样来自过去的人……XX,在你们口中称其为查尔德曼的男人,现在在哪里?”
“来自……过去……”奥芬带着疑问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起了梦里的记忆。与此同时,库欧的剑依然在阿莎莉的身上弹跳,鲜血飞溅——
听到她的悲鸣,教主表情厌烦地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马上又转回来,说:“整整两百多年,我一直……在这个地方。为了我的教义——为了人类种族的正义。”
“放屁!”
“就因为你们的存在,触怒了神明,现在连种族都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你还要执迷不悟!?你们这条命、你们的说辞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我作为教主想要知道的,只有那个男人而已!”
“那个……男人……”
“唯一能杀掉我的人,就是那个男人。我是人类种族的始祖魔术士,不老不死,绝对死不了。我与神有了接触,因此我变成了系统的一部分!始祖魔术士讲白了就是一个钥匙!一个被钉进系统里的楔子!通过我这个媒介,你们才得以使用魔术——因为有我这样的存在,人类才能介入系统!只要……我死了,魔术的力量就会从人类中消失。”
“魔术的力量……是人类和天人混血得到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从天人那里得到的只是控制的力量,只是得以感知魔力的感觉罢了。无论缺了哪一样都构不成魔术,这种事你们不也是知道的吗?种族生命力旺盛的的龙种族自然具备这种力量,但是人类则办不到。所以才通过混血得到了这种特性。”教主停了一下,接下来语气更加强烈,“那个男人……伊丝塔席巴应该向他传授了如何杀死我的秘策。为此,伊丝塔席巴把那个男人培养成了一名暗杀者!他到底在哪!他突然,从我的‘网络’里消失了——”
“他死了。”
听了这短短的话——
教主的脸上,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这傻傻的模样,使奥芬暗暗有一些满足。
“查尔德曼,他死了。所以阿伦塔姆的人偶全部出动了。那个梦——是否是最终拜见我不得而知,说白了就是那个叫奥莉奥尔的女人的精神波吧——怎么称呼是个人的自由。你也看过那个了吧?只要是擅长精神控制的人都能感应得到,对魔术士而言就更简单了。就算是什么都没有的人,也能偶尔感知到那个的存在,毕竟是如此强烈的幻视。是叫伊丝塔席巴吗,那个奥莉奥尔的使魔——她好像被称为修道士,所以能彼此共享记忆也不足为奇。这么说来,伊丝塔席巴的肖像画也被烧掉了。我也把那些人偶全部都破坏了……”他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可是教主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呆呆地站着。
(可恶……既然这样,那你好歹也把精神支配给我解开啊……)
奥芬心里说。他的身体还是动不了。
这段时间内,库欧一直在对阿莎莉砍来砍去——因为武器本身的性质,不会做到一击毙命,但是不断地增加小伤口也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但问题是他一步也挪不动……
不。
(……魔术。)
奥芬忽然意识到,就算动不了,也有办法。
(我能发出声音,只要能编筑构成式的话……就能使出魔术。)
刚想到这里,头痛就卷土重来。他皱着眉头,做出觉悟。
(只有这个……办法。)
他注视库欧的后背。可能没有必要用到翅膀——那对光之翼没有展开。只要使用魔术的话,一击就能打倒。
十字型跳跃的刀刃,继续伤害着已经遍体鳞伤的阿莎莉。她已经连喊都喊不出来了。是失去意识了吗,还是已经不会动了?
看着她受伤的脸,奥芬在心里祈祷,拜托一定要是前者。
他在心中默念,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只要——有魔术——只要一击就行。几秒就可以……)
他从来没有这样打心底希望自己能获得魔术。魔术是一直常伴他左右的存在。
不可否认。魔术,也相当于是另一个自己。
不存在哪一个更占分量。哪一个都是他自己。
如果分离其中任何一个——也就活不下去了。
(现在,真是需要的时候。到底还缺少什么?到底还少了哪一样使自己发不出力量?)
阿莎莉的话在他的脑中重现。
——结果,你的内心退回到了基利朗谢洛……也就是少年时代的水平。
(不对……我就是我。从过去到现在,我就是我。)
——如果不把它恢复到成长之后的水平,你就只能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都说了不是这样!)
他开始发出喊声。
“看我——”
使用的是他最常用最习惯最直接的构成式——
“施放——”
同时,也是最强大的——
“光之——”
比组织语言还要更加快速——
“白刃!”
光芒——
眼皮闪动了一下,奥芬发出悲鸣。强烈的疼痛在他的全身流窜。不止是头痛,从内脏到皮肤全部处在一种灼烧的感觉中。如此酷烈的剧痛使他发出地狱般的惨叫。
魔术——没有发动。
库欧看了看他。在奥芬泪水滚滚的视野中可以确认到那个男人的身姿。他无法倒下,无法打滚,只能发出惨叫,结果什么也做不了……
死亡教师一只手抓着已经每一块碎片都沾了血的穆多阿乌尔,嘲弄般地看着自己——一个被魔术舍弃了的魔术士。库欧将刀刃对准了自己,像对阿莎莉那样高高地举起手腕。奥芬嘴里连续不停地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叫骂声——
但是他的内心,却非常地冷静。
(这就是我的死亡吗。终于要结束了……)
必须要与死亡抗争。这句自己不知何时说过的话也是如此空虚无力。
(身子无法动弹。魔术无法使用。没有人来相救。克丽奥、马吉克,谁都不在。就这么结束了……)
滴答。
水滴又滴在了脖子上,然后…
——啵轰!——
这个声音的意义,他不是太明白。
但是下一个瞬间,大量的水从头上浇注而下,并且连瓦砾也不断地落下来。
轰鸣声撼动整个神殿,冲击更是使地板不停地震动。
最后的一瞬间,奥芬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可以活动了。于是他慌忙往旁边跳去——
库欧挥下的剑由于受到下落的水流和瓦砾的阻挡,有一部分碎片没有到达他这里,基本算是打偏了。
在场的人都没有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和瓦砾全都落在了地板上。
奥芬张着大嘴看着瓦砾堆成的小山。在他刚刚跳开的地方,上方的天花板几乎全部掉落下来堆成了一座瓦砾之山。正好砸中那个一直傻在原地的教主。
教主被瓦砾彻底掩埋,已经看不到他了。
在所有瓦砾的最顶端。
“呜呜呜……”博鲁坎和多进的眼珠来回转圈。
“……………………”
沉默。
“……………………”
深远的,幽邃的沉默。
“………………啊…………”努力控制自己的肺腔,奥芬总算发出了声音。
“……啊?”发出这句话的——在当时并不知道是谁,不过推测的话应该是库欧吧,也没有其他能出声的人了。
“啊…………”不停地重复这样的单音节,奥芬感觉就像在打嗝。他感觉内脏抽搐了一下,眼前清晰了起来。
“啊…………”某个断开的部位,就这样被接上了。
“啊是白痴啊啊啊啊!”奥芬高声呐喊,并举起右手。全世界的力量——不是夸张,真的有这种感觉——都在自己的掌控下聚集在一点。瞬间,纯白的光球出现了。发出激烈的电流声,仿佛要将大气全部吸走。他自己就身处在这团电流之中,却毫不犹豫地释放了这股力量。
光带直冲而上,伴随光热与冲击波的漩涡,以曲线形式轰在地人的身上。刺耳的轰鸣瞬间炸响,跳动的光和热将周围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并熊熊燃烧——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似乎听到有谁在惨叫的声音。冲击波裹挟着热力发生爆炸,将两个地人打飞了。光芒正好在他们中间的位置炸裂,地人兄弟一左一右地飞了起来——整座瓦砾山都被朝后推去,也就是落入了〈诗圣之间〉的地底湖。
在落下的大量瓦砾之中,还看见了教主的身影……
“……咦?”他不由得自问。
就像个被打坏的人偶一样,教主和大量的瓦砾一起沉入了地底湖。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又恢复了沉默。
奥芬来回地比对两个烧得焦糊的地人。这两人烧烤的火候都恰到好处,以同样的程度冒着一团团黑烟。不说这个——
头痛,完全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静静地——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的风声,也已经听不到了。
内脏已经不再翻滚。四肢也不再僵硬。痛苦全部解除了。
像被一盆冷水浇过一样,他——大大地睁开眼睛。
不,在他完全睁开之前,他的眼角就朝斜上方吊了起来。他抬起脸,看到了库欧,手持魔剑身穿铠甲的死亡教师。
一旦冷静下来,情况就很好分析了。
是地下通路。萨鲁之前说过,这座城市的下面,是曾经由天人建造的要塞。
它偶然也和这座神殿的地下部分有连通。
连日的阴雨,使地道里积了不少的水,这一点奥芬是可以想象到的。
地下通路的积水——通过城市地下无数的裂缝,流到了这里的天花板上。
经过阿莎莉魔术破坏的天花板,本身就已经非常脆弱,稍有一点震动可能就会崩塌。于是承受不住水的重量,纷纷瓦解……
为什么地人也会掉下来,这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也无所谓。
他想大笑。如果阿莎莉也站起来发出大笑的话,他肯定也会跟着一起笑吧。
他没有笑,而是紧紧地盯着库欧。在死亡教师巨大的身躯之后,阿莎莉倒在血泊中。
“是吗……是啊。我都差点忘了,终于可以给你见识一下了。”奥芬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说道,“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