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背约者啊,向我的神明开弓 尾声

包裹住基姆拉克的阳光,受到大气中残留水汽的反射,无时无刻不光彩照人——

光芒的反射如宝石般光彩夺目。白色的都市。屹立于潮湿土地上的石造建筑的圣都。被贫民区围绕的美丽神殿……

那座神殿,如今已是半毁状态。

还有数百年间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吹拂的黄尘——

那是从已经被破坏的旧世界吹来的死亡之砂。还有将砂子卷上高空的旋风——

这些,也都没有了。

神殿的外壳有一大半都崩落了,但是只有最深处的教主的圣室毫发无损。是的,毫发无损——连一根蜡烛都没有倒。卡洛塔没有对这些表现出丝毫的讽刺之情,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在她垂下头的方向——有一个映在薄纸上的圣者的影子。

这里的部分依然不变,依然保持着圣都一贯的永恒性。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旁边,一个头戴铁面具的少年跪趴在地上做出至高的敬礼,看他那样子,就好像是放置在地上的物品。这也是永恒不变的一部分。但是这只是建立在某个不变基础上的不变,是一种虚假的不变。

卡洛塔等待着圣者的玉言,等待并不痛苦。她已经这样等了好几年了。

“卡洛塔啊。”教主拉蒙尼洛克神圣的玉言在空气中流淌,“现在任命你为死亡教师的首长。无上艰难竭蹶的时代将背负在你的身上。此乃教会的机密……”

她深深地垂下头。

变化已经开始了。

卡洛塔讽刺地心想。

背约者——梅晨和萨鲁。可恨的两个人。起码他们的目的是达到了。这座圣都总有一天会迎来变化,决定性的变化。

但是,也有不变的东西。

变化。

在这之中,只有能分清哪些会变哪些不会变的人,才能获得后者。

她知道。那叫做平稳,也叫作和平。

◆ ◇ ◆ ◇ ◆

“……你们要先走了吗?”

那修沃塔位于雷吉苯的山脚下。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都市。奥芬一行人就在这座处在盖特·洛克南方位置的城镇里投宿。

没有城墙,也没有审查,在这座城市的郊外,奥芬为萨鲁和梅晨两人送行。

“再多疗养一阵子不好吗?这里的山上有个不错的温泉设施。”奥芬看着梅晨吊着绷带右手说道。

正如他所料,她摇摇绑了蓝布的头,说:“我很担心奥莱尔……会先去一趟他家,然后再决定去哪里。毕竟为了逃离圣都花了不少的时间……”

“——就是这样。”萨鲁一脸不悦地说。

梅晨用她特有的眼神瞥了萨鲁一眼,笑了。她以自己吊着手腕不方便为理由,卸下身上的铠甲,把所有的行李都推给了萨鲁。

当然这样的情况,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这个给你。”梅晨拿出的是红色的头巾,和两枚纹章——缠绕在剑上的一脚龙纹章。他的一个……和另一个,“衣服和武器太占地方带不走,至少这些东西还是帮你带了。”

奥芬接过这些,点点头。

他把梅晨拿来的头巾紧紧地系在头上。太久没戴了,感觉有点痒痒的。他把纹章吊坠也挂在胸口,脖子后面那种细锁链熟悉的触感又回来了。

奥芬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剑——一把收在黑色刀鞘里的短剑,就是在神殿里拿到的那把。他给萨鲁展示了一下问道:“我真的可以把这个拿走?”

这把剑的形状他记得很清楚。在最终拜见的幻视中,查尔德曼带在手上的就是这把银剑……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用呢?”萨鲁重新调整了一下装了梅晨的皮铠的大背包,笑着说,“查尔德曼·帕达菲尔德用它在十年前夺走了奥莱尔的战士生命,用它深深地插进了那个大叔的大腿。虽然听上去很糟糕,不过还算是有点来头吧。这样一来——世上就又多了一支魔剑,名字你自己看着取吧。”

◆ ◇ ◆ ◇ ◆

“哈啊哈哈!结果又被水冲走又从高处落下来又被穷酸魔术士的神经病魔术打中一样疼得要命,但是勇者始终具备勇者才有的超强恢复力!老子已经彻底康复精神百倍啦!”

“我觉得,还是从轮椅上站起来说这些话比较好……”多进一边推着轮椅一边说。

◆ ◇ ◆ ◇ ◆

基姆拉克教会的管理区,俗称盖特·洛克的这片土地,就坐落在大陆的北部。

什么都没有——除了圣都基姆拉克以外什么都没有,土地一片荒芜。在踏入这片土地之前,更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小屋。

这座小屋依然存在有人居住的迹象。它是一座木造建筑,周围是很久未耕种的田地。窗上挂着窗帘,垃圾场里的垃圾看上去也很新。

但是那间小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无论小屋还是仓库,如今都在风中摇摇摆摆,慢慢地等待被风侵蚀的命运。默默地,等待腐朽的命运……

◆ ◇ ◆ ◇ ◆

雨一停,老婆就大声嚷嚷起来。雨有下就有停,湿气消退之后空气中黄尘就会上扬,这种事不用说也知道。他叫她不要瞎嚷嚷,结果她一生气就没给他做早饭。真是要命。

兰德拍了拍自己糊了一层石膏的腿,这种样子暂时还只能在床上歇着,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想起前几天在酒吧里打断自己腿的那个年轻人,心情顿时变差。感觉床板也变硬了。他让老婆偶尔好歹把床垫拿出去晾晾,都说了好多次,但他心爱的婕西就是不肯做。

算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特点——他露出一副傻笑的样子,抓住床边的窗框支起身子,拉开窗帘。

雨停了。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感觉远处的神殿影子变得小了一点罢了。

“呼啊~啊”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改变了注意。还是到酒吧里走一遭吧。这次受伤都是兰伯特那小子害的,至少可以用这个做理由跟他要医疗费。婕西赚的钱也不多,这可是个勤俭的好办法。这个时间点,那小子不可能不出现在酒吧。

◆ ◇ ◆ ◇ ◆

“哈啊~哈、哈!种种原因导致老子连轮椅一起从楼梯上摔下来,也快速地痊愈啦,何等强大的生命力!正所谓玛斯马图利亚的斗犬!英雄大人波鲁卡诺·博鲁坎,咦等等,在一开始的英雄两个字后面加上大人的话,那博鲁坎的后面岂不是无法再加大人两个字了吗吃我一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边打人边说这些话不可,不过就算你两个词后面都加上大人,也不会有谁反对啦。”多进一边吭哧吭哧地推着坏掉的轮椅一边说。

◆ ◇ ◆ ◇ ◆

在距离基姆拉克南下很远的土地上,走着三个人影。

一个是背着大剑、身材瘦削的男人,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另一个是右手吊着绷带的女人,她的头上缠着一块蓝色的布;最后是一个矮个子的老人。

“怎么搞得嘛。”男人发出不知所谓的牢骚。

“怎么了啊。”女人问。

老人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并不是他走路速度慢——是为了顾及前面那个过于随便的男人故意放慢了脚步。

男人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本以为终于可以一身轻松了,为什么又来了一个保护者?”

“什么叫『终于』啊。我们已经完全过上逃亡者的生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还需要问吗?”男人说着踢了踢路旁的野草,一朵无名的白花在他的脚下飘散。

看到这个,女人不高兴地说道:“别这样,真像个小痞子。”

“啰嗦。”

“什么叫啰嗦。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嘴里嘟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只是觉得无聊。”

老人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 ◇ ◆ ◇ ◆

“哈啊、哈、哈!因为所以车轮有点变形导致这台豪华装甲战车无法走直路,又因为驾车奴隶·多进愚蠢的失误导致撞到了路旁的小混混,被对方一阵挑衅但是已被我方成功击退,只是,呃呃,那个,就是……”

“…………”

多进用绳子拴在已经动不了的轮椅上(因为轮子没了),拼命往前拽。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 ◆ ◇ ◆

“……这种书怎么可能出版呢。会被教会砍头的。”

“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卖。”

“什么意思?”

“只做一本就行了。只做一本,然后卖给附近的二手书店就行。”

“……那根本谈不上是买卖。”

“亏损的部分就去找塔夫雷姆市的蕾缇鑫·麦克雷迪要吧,地址给你写在这里了。”

“嗯,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是可以给你做啦。”

“很好很好。佩服佩服。就应该这样才行。”

“……那这本书的标题要怎么写呢?”

“也用不着什么标题。啊,等等……我想想。标题就写世界书三个字吧。有多华丽给我做多华丽。镶边烫金,凹凸字体加工。封面用粉红色,再用绿色金丝线装裱,行不行?”

◆ ◇ ◆ ◇ ◆

后来——

“温泉啦啦♪”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然后走廊上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哐当!

没有敲门就把房门打开了。奥芬用一脸刚睡醒的表情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金发少女把黑色龙族幼崽放在头顶上骨碌骨碌地原地转圈,裙摆飞扬。她又突然停下来,把手一拍,一脸灿烂的笑容。

“喂喂温泉早上好温泉,奥芬温泉你还在睡吗温泉?快点出发去温泉吧温泉,不然水变冷了再重新热就麻烦了温泉。”

“呃……用不着这么兴奋吧……只是个温泉疗养所……”奥芬塌着眼皮坐在床上。克丽奥跳着进到房间里来。

“疗养?”她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好好听人说话,“奥芬,你受伤了吗?”

“啊,不是的……只是觉得最近好多事太累了,想好好地缓解一下疲劳,之类的。”

“那还不快点去吗。温泉街是在半山腰的位置吧?坐马车要花上半天时间呢。不是说好要今天出发的嘛。快点快点,不快点的话我会把地板打个洞硬把你拖到外面去。”

(这种不像是在开玩笑的口气还真吓人……)

奥芬嘴里自言自语。

“不……我想在这个街上再待一段时间,再慢慢地——”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慢慢的,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了不是吗!再这样下去的话疲劳就没有啦。应该要好好地存上三天份的疲劳再去泡比较好啊,不是吗?”

“这又不是时隔一周才能吃到真正的肉的小孩为了那顿肉提前三天不吃饭……”

“会过这种恐怖生活的人也只有奥芬你了。”她说着跑上前来,拎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拽,“快点快点。还有马吉克去哪儿了?”

“他很早起来已经去慢跑了。要出发也只能等他回来吧。而且我还没换衣服,你先出去行不行。”

“呜呜呜。奥芬欺负伦家—”克丽奥哭着离开了,奥芬用一副死鱼眼目送她。

她顺手关上门之后,奥芬叹了一口气,从床上起来,开始换衣服。

他朝窗外看去,天气很晴朗。

晚上没关窗户,导致早上起来感觉冷飕飕的。看来睡觉的时候该关窗了。

他靠近窗户,把手撑在窗框上探出身子。雷吉苯高地冰凉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

嗖啪!

从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至少他只看到一个影子。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到后面的墙上插着一支箭。

奥芬一语不发地转过身,走到插在墙上的那支箭的地方,用力把它拔出来。一根随处可见的树枝,顶端安了一块石头打磨的箭头,做得很粗糙。这种东西竟然还能以那么快的速度飞过来,简直是奇迹。他拿着这东西返回窗户旁边。

这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哈啊哈、哈!看见了吗多进,那个高利贷真的害怕了!今天这辆最强战车发射的炮弹又摧毁了一项邪恶!真不愧是民族的英雄大人波鲁卡诺·博鲁坎大人的『不需要特意为了那种愚劣男人浪费行走距离,就以远距离射击用晾衣架把他吊死大作战』!说实话,现在老子大人的胜利已经铭刻进历史之中了——”

“你再给我说一句『大人』——”奥芬把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挥出手上的箭——“试试看!!!!!!”

他吼叫着全力掷出那把箭——目标是站在窗户下面抱着一把粗糙弓箭全身缠满绷带的博鲁坎。

箭准确无误地插中地人的天灵盖。准确来讲并不是插,而是撞击,博鲁坎就这样沉入地面……

多进用绳子拖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轮椅,博鲁坎就是从那上面栽下去的。奥芬在二楼看到这一切,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很好。这样就是二百四十八胜零败。还差两回就到二百五十了。”

“每次你都有记录的吗……?”多进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哦,从本质上来说。”马吉克从旁边路过说道。毛巾挂在他的肩膀上,一副慢跑的样子,他一边原地踏步一边停在多进的后面。

“你刚才说了什么?”奥芬问道。

马吉克别过视线,说:“那句话是这个人刚才说的。”

“为什么啊!?”看见马吉克甩锅一样地指着自己,多进惨叫了一声。奥芬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很着急地说:“……你回来得有点慢啊。出发推迟了,克丽奥可是很生气啊。”

“我稍微绕了点路。”原地踏步踏累了,马吉克一边回答一边小距离地来回跑动,“最近总感觉师父的训练日程变宽松了。昨天说自己困了,控制法的课程根本就没来给我上课。”

“哦,这么说也是。”奥芬用手指抓抓脸,没再说什么。

马吉克望着他说:“今天晚上拜托认真一点好不好。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不是吗?”

“嗯……是啊。”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奥芬在内心不禁露出笑意。想要叫我严厉,那还不简单吗。

就在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

“马吉克!”旅馆大门从内侧被踹开,克丽奥飞奔出来。雷奇依然待在她的头上。她抬起手狠狠地朝马吉克一指——少年的脸很明显地抽筋了,“你也未免太慢了吧!慢跑啥的就不能在两秒之类结束吗!?今天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惩罚!至今为止都是在陪你玩!真正的会在五秒钟之后开始!”

“为什么啊啊啊!?”马吉克一边惨叫一边以绝对超过慢跑的速度狂奔起来。

“给、给我等一下!逃跑的话罪加一等!”克丽奥追着马吉克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

在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发生了一场爆炸。住在这儿已经一个月,周围的居民也差不多习惯这种景象了。

“那个~”多进不知所措地说,“总而言之,我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的当务之急是和那边那个混球断绝关系。”

“……我从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多进一边说着,一边把浑身挂彩的哥哥塞在轮椅上(是不是还能叫轮椅已经不好说,毕竟轮子都没有了),拉着绳子离开了……

奥芬不由笑了。他把身子靠在窗户上,享受徐徐的清风。

(还没结束啊……算了,本身就是一场迷途之旅。)

结界的漏洞依然在大陆的某处张开。

当然——从那里可以去到结界以外的地方。

奇耶萨尔西玛大陆外面的世界。阿莎莉,应该就在那里。

他朝天空望去,风吹在他身上有点瑟瑟之感。

他低声说:“秋天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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