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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1

毯子下,两人的汗水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亲热,又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就好像是海边的味道,抑或是长在森林深处的年轻树木的气味,真正的甜蜜也许就隐藏在苦涩中或咸涩中。咲世子想起了几个男人的精液味,什么时候也要尝尝素树的精液。男人的声音安静地在头顶上方流过。

“在我上初一时,班里来了一个叫做椎名清太郎的同学。我们学校在东京平民居住区里,是一所普通中学。”

椎名,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诺娅是椎名的妹妹。我和清太郎马上就成了好朋友。其他的同学都热衷于体育活动,而我和清太郎喜欢文科,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星期天差不多都泡在‘名画座’那家电影院里,看三部连放的电影,坐得屁股都痛了。那时的电影,好像不管什么都很有意思。”

二十八岁的素树上中学,该是十五六年前吧,那时的“名画座”在放什么样的电影呢。

“看电影时,观者的心情很重要,不管是多么无聊的电影,只要用心去看,别打盹,也总能发现这部电影的优点。那时的电影院乱哄哄的,但是,那些经历对我后来从事拍电影工作,一定起着什么作用。”

素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这也令咲世子感到高兴。

“那时都放什么电影呢?”

素树轻轻地笑了笑,回答道:

“《黑雨》、《狗脸的岁月》、《壮志凌云》、《军官与博士》、《异形续集2》、《柏林苍穹下》,没什么头绪地连在一起放。”

都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可对咲世子来说,好像都是昨天才刚看过一样。

“清太郎和我,两个人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电影俱乐部,写剧本和拍录像是我干,清太郎拿照明啦录音什么的,刚开始拍的东西糟糕得一塌糊涂。”

咲世子想象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中学生,那时的素树,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英俊少年吧。

“画面不齐的怪兽片啦,胡打乱闹的动作片啦,什么的。后来,过了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拍动作激烈的画面,而拍一些定格的镜头,对我来说很容易。于是,自然就开始改变风格,开始专心去拍一些日程生活中的小小发现或惊讶。”

中学生时,就能发现日常生活中琐碎小事的优点,这也许就是素树适合当摄影师的才华吧。

“诺娅总是跟在我们俩后面,第一次见面时,她才八岁,但是,那时就已经是一个是不管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的女孩子了。”

咲世子胸口掠过一阵痛楚,十二岁的素树和八岁的诺娅,虽然幼小,但一定是相配的一对,至少比四十五岁的我和二十八岁的素树要相配得多。

“我拍的东西怎么也称不上是作品,不过,上高中时,让已经是中学生的诺娅当了主角,总算第一次得了一个鼓励奖。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拍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走在冬天的大街上而已,但是这居然就能称得上是电影。就是说,能让看的人感到一种用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在里面。当然,一半靠的是诺娅的天才演技。诺娅在那时就已经具备一种动物本能的磁性,能吸引住观众的眼球。”

素树的描述听起来充满了怀念的感觉,咲世子不想去看在讲述和诺娅交往时的男人的脸,而是深深地钻到了安全的黑暗的毛毯下面。

“我从那时起,就开始专门拍摄以诺娅为主人公的片子,拍摄一个漂亮女孩成长的纪录片,渐渐地成了一部有故事情节的电影剧作。诺娅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凡是做过一次的表情都能一一记住,下一次,拍别的镜头时,只要说以前什么什么时候的表情,就能马上重新作出来,随着多次拍摄,她表情的种类也迅速增多,而且变得越来越丰富,我和清太郎,诺娅三人的电影在各种业余爱好者电影节上都得过大奖。”

“这可真值得祝贺。”

素树的声音突然有点感伤起来:

“真的吗?不过,现在想起来,当时那些拍片的日子,真的是最美好的。三个人一起上街,边聊天,边即兴开始编故事,可以说是童趣横生。”

给我拍片时就不一样吧,咲世子差点没说出口,只是改口说道:

“现在,不一样吗?”

素树的声音不仅开始低沉,而且有点嘶哑起来,似乎掺进了裂纹:

“不一样,现在拍片时,已经不觉得什么快乐了,可能是因为已经变成了工作的关系吧。”

男人独自干笑着又继续说:

“那是我高三时的事,上大学是学校保送的,所以早早就定下来了,那时班上的同学都在忙着应考。我开始跟诺娅交往,那时诺娅十三岁,我十七岁。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我跟她说,等她上了高中后再开始交往,可她不听,说已经是大人了。”

咲世子屏息静听,十三岁的诺娅一定美得像宝石一般吧。咲世子不想把自己跟诺娅作比较,在毯子下卷曲了身子。

“那年夏天特别的热,一旦打开了通往身体深处的大门。我们就再也不能抵抗住那种诱人的魔力,身体上凡是能互相触摸得到的地方,就会带来一片灿烂的阳光。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度过,图书馆、电影院、放学后的教室里,自己的房间里,公园里,百货店的停车场里。不拍电影时,两人就在做爱。不过,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间长久不了。”

东京的平民居住区的一角,十年前,一对像小松鼠一样可爱的恋人在做爱。咲世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肮脏的行为,自己在成人前,是怎样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成为大人对自己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骄傲,这些感觉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都鲜明地烙印在咲世子的身体深处。

“我们总是很小心地避孕着,但是我太不成熟,太浮浅了。有一次,做爱以后,两人就这么互相拥抱着睡着了,醒过来时发现避孕套掉在她身体里面了。我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结果,诺娅在十三岁的冬天那年怀孕了。”

“是吗?”

咲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抚慰的话来,对两个年轻人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我还没上大学,诺娅还是中学生,我们别无选择,清太郎给我们办了所有关于打胎的手续,就连陪诺娅去动手术的也是他。命运总是在这种时候作弄人,动手术的星期六,正好大学开说明会,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来参加,只有我一个人坐立不安,想诺娅的事,担心得不得了。”

咲世子很容易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场面:表情困惑的素树坐在大学的讲堂里,坐立不安。素树那困惑表情的基调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三个人经常一块儿外出住宿拍片,所以,很容易瞒过了诺娅的父母亲。但是,帮了我们这个大忙的是清太郎。”

从毯子上面,他一只手温柔地摸着咲世子的头,这是一只男人的大大的手。

“我说了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吗?”

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初恋经过和感伤的话题,怎么会烦了呢?咲世子真诚地说:

“一点儿也不烦,你继续说吧。”

素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我和诺娅的片子,有了那些事以后却更受人欢迎了,就连我也感到吃惊的是,诺娅更熠熠动人了。现在诺娅那引人注目的眼神,就是在手术后开始出现的。我拍的片子也更增添了一种不能言喻的悲情和尖锐。甚至是不经意拍的部分,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魅力在里面。”

当了二十年职业画家,素树的叙述有能令咲世子信服的地方。私生活的伤痕有时候能让作品发出异常的光彩,这也是一种反讽手法,诺娅和素树大概都是属于早熟的一类吧。

“大学毕业时,有家电影公司找我去拍片。诺娅那边,现在的那家艺人公司也要她去,条件也很吸引人。我们一起开始拍广告片,还得过广告奖呢。诺娅不仅跟我合作,还开始接电视剧和电影的工作。我一边拼命干着各种摄影工作,一边开始为拍电影作准备,写了自己独创的剧本,四处奔波去找外景拍摄地。给我个人公司当老板的不用多说,就是清太郎。”

咲世子还没见过椎名清太郎,如果跟素树有这么深的关系的话,现在会在哪儿呢?恐怕跑到湘南这边来也不会太令人意外吧。

“椎名诺娅的名气和人气,也让我这个导演出了点风头,所以集资也比较容易,再加上那时DVD卖得很好,对电影界来说是大乘东风。于是,我开始野心勃勃起来,责任都在我这边。”

咲世子想说不是,对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崭露头角是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一步,要是处女作不给人留下鲜明印象的话,不久就会被遗忘。艺术世界是冷酷的,里面充满了激烈的生存压力。

“我插一句,不管是谁,崭露头角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没有令人瞩目的地方,处女作马上就会被打入冷宫,你对自己的处女作野心勃勃,没有什么错。”

素树的笑声显得很寂寞:

“不是这么一回事。问题是,我过于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其实是一部用不多的预算也能拍成的电影,我却偏在几个场面中加了不少东西。比如,加上不需要的也不是我会拍的群众场面,想要引人注目。清太郎为搞到资金东奔西走,结果,这家伙去向黑势力借了钱。电影界,一向就跟黑社会有瓜葛,常常有黑钱流动。”

咲世子对这样的事也是略有耳闻,地方上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电影发行公司有的是。

“他们把非正义之钱投资到电影中,就是说是借投资拍片的名义来进行洗钱,清太郎背着我,已经染指了这些黑钱。接着就是常有的麻烦事发生了,最后他们不仅不给钱离开,反而倒打一耙,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的借口,反倒是我们的钱被他们盯上了。电影的制作费,一般是我的个人公司出一半,另一半则由制作委员会出资。”

咲世子想起从那个大学生的侍应生西崎那儿听来的事,年轻导演素树在拍处女作的资金方面出了店问题,在东京呆不下去了。

“我们都很年轻,没有可撑腰的人,收集到的另一半资金,也是想用来拍摄自己风格的电影。最后,只能把我个人公司积存下来的所有钱去换回了清太郎的性命。给清太郎添了不少麻烦,不能见死不救。我这个只会拍恋爱片的人,为了换取朋友的性命,自己跑去把大笔的钱交到了黑社会分子的手里。那时在四国的高松,在一个港口的仓库里,可能什么地方还有摄像机吧,我进去后东张西望,因为那儿让我感到是一个拍特级镜头的地方,毫无现实感。”

“接下来,你就跑到湘南来了。”

“是的,我向摄影公司交了一份休假请求,离开了东京。现在住的逗子马力娜公寓是那家摄影公司社长的私人财产,免费借给我的。那边的社长对我很照顾,制作委员会解散了,应该还的钱里不够的部分都是他替我还了,说这是对我未来的投资。我还有什么未来吗?虽然没有被告到法庭,但是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了。清太郎觉得是他让我的处女作流产的,所以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咲世子有点忍耐不住了:

“所以诺娅就常常从东京跑到这儿来看你,是吗?你们的关系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是最大的问题,以素树的才华来说,回到电影界去是迟早的事情,而见到诺娅时,咲世子明显感到,诺娅是以看一个男人的目光在看素树,素树对诺娅来说,是最能让自己发挥演技的导演,从小学生时起就喜欢的青梅竹马,是初恋的情人和献出处女身的对象,即使自己的形象遭到毁坏,也要救出自己哥哥的恩人。无论取哪一点,都足以使诺娅对素树的爱坚贞不移。

“我们的关系吗?现在不好说,她说,要工作一辈子,但是上了大学以后,又说要多了解一些人生,所以,我们决定饿、分手。分手时,两人都伤心地流了很多泪,发誓说五年后一定要在一起。这个誓言的现在是不是还管用,就不知道了。”

咲世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在今天晚上,日本的什么地方也许有情人们在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五年后再见吧,也许没有发过这样誓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少数吧。

“那,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恋人?”

素树笑了笑说:

“又没有订婚,哪来什么正式的恋人呢?不过,倒是经常打电话。”

咲世子终于鼓起勇气问:

“你把我的事告诉诺娅了吗?”

素树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能觉察出他的表情一定很认真。

“是的,我告诉她,现在有想要拍的人。”

咲世子不明白他的意思,素树继续用生硬的语气说:

“诺娅是个很敏感的人,只要说这些话,她就会明白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咲世子差不多要问出口了,咲世子拼命地控制住自己,这样也好,自己的责任就是把素树再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让素树回到那个绚烂多彩的电影里,和诺娅在一起,他绝对能幸福,我就是帮助他康复的伴侣。

在温暖的毯子下面,咲世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咲世子把脸贴在男人的胸口上,感受着男人起伏的胸肌,不知不觉沉入睡眠之中。今晚,是个连梦都无法侵入的甜美的安睡。

2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完全亮,咲世子就轻轻地起床了,床垫发出了吱吱声,但是素树毫无察觉。咲世子将毯子盖在素树露在外面的肩头,走进浴室,冲了淋浴后,又精心地化好了妆。

和才二十多岁的诺娅不同,对咲世子来说,化妆是一种礼仪,虽然自己长得不像女演员那么完美,但是也不想让在一起的人感到不愉快。

早晨是烤面包,意大利菜汤和含羞草色拉。自己一个人做意大利菜汤的话,用一个罐头就可以了事,但是,今天早上是从炒火腿开始做起,冰箱里正好有西芹,做意大利菜汤就是要一些有香味的菜才好吃,最后按水煮蛋的方法,把蛋先打在调羹里,然后再放到汤里,早晨这就准备好了。

想去叫素树起来,刚打开过道的门,和头发乱蓬蓬的素树撞了个正着。

“啊,真不好意思。”

素树有点难为情地说,

“真香啊,我还从来没想象过你做菜的样子呢。”

咲世子一边把咖啡倒入客人用的咖啡杯里,一边回答:

“哎?是吗?”

拉开餐桌边的白色椅子,素树坐了下来,冬天的早晨,木头的窗框一半结了白霜,遮住了外面落寞的庭院。

“你不是总到‘碧露咖啡’来吃蛋包饭吗,又总是很晚才来,所以我就想,这么漂亮的人,肯定不会做菜,我觉得,这才叫艺术家嘛。”

“漂亮的人”,这是一句能让贯穿身体中心的直线高兴得扭曲起来的话。素树没有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开始大口地吃起烤面包来。咲世子佯装平静地说:

“素树,你今天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素树喝了一口泛着火腿油的汤,咽下面包说:

“晚上咖啡店有工作,不过,白天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一起去叶山的近代美术馆看看,怎么样?那儿现在有日本版画家的巡回展,里面有一幅我的作品。”

素树好像突然清醒过来,眼神也变得敏锐起来:

“那,我能去拍吗?”

对素树来说,摄影机仍然是不能离手的伙伴,咲世子笑着说:

“当然可以,不过,美术馆里面是不能拍的。”

“这我知道。不过,那儿才建好不久,外观很美。从美术馆周围可以走到海边,是拍采访外景最好的地方了。”

咲世子一边用汤匙把意大利菜汤放进嘴里,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她觉得今天的菜汤咸了一点儿,也许是昨晚流了很多汗,调味时就多了盐吧。想起了昨晚的种种场面,脸颊不由得火辣辣起来。像是要忘记昨晚床上的事情,咲世子赶紧回答说:

“行,那就上午开始吧,上次没有给你介绍工艺过程和工具,今天我要给你看看版画家的一些技巧。”

素树眯缝起眼睛笑着说:

“你的技巧部分,昨晚可是让我见识了不少。”

这是只有做了技巧的事情的人才能明白的玩笑。做爱,当然也包括这些部分,这既让人害羞又让人高兴,也令人感到亲热。

“吃了早饭就开始拍吧,午饭在叶山馆的咖啡店吃。”

素树到底是年轻男人,又重新要了一碗放了水煮鸡蛋的意大利菜汤,吃了三片厚厚的方面包。年轻的男朋友,这种时候真让人觉得愉快,咲世子产生了一种面对儿子的心情。

咲世子用一种平稳的眼神凝视着比自己小十七岁的男人大块朵颐的样子。

神奈川县立近代美术馆的新馆“叶山馆”在皇家公馆的旁边。从披露山咲世子的家开车去只要十五分钟左右,驾驶POLO的是素树。咲世子穿得虽然和昨天的不同,但仍是一袭黑色,下身是一条膝盖两边带兜的工装风格休闲裤,上身则是A字型的黑色针织毛衣,只有外边的羽绒衫是白色。

“叶山馆”是一栋灰白两色的水泥建筑,这次展出的作品也是以黑白为主的版画。素树拍的是纪录片,也无需很多色彩,片子的主题是咲世子版画的温暖的黑色,服装则是配合素树摄影而选择的。

停车场只有几辆观光巴士,中老年男女在导游的引导下陆陆续续走上台阶,消失在自动门里,素树马上开机:

“请问,你看见这些游客有什么感想?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要是一个人的话是不会来美术馆的。”

咲世子优雅地给了一个笑脸说:

“这种刻薄的问题可不行,艺术作品本身就来源于大多数人的力量,电影也是一样吧,可不能小看普通人,要不然,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就会无能为力。”

素树的摄影机由下往上拍咲世子缓步走上台阶的场面。

“而且,那边的小卖部里还有我的作品的明信片呢,一张两百日元,是很不错的礼品,游客们可都是我的好主顾啊。”

建筑物里面有一个地上铺着白色瓷砖的广场,建筑物外墙是玻璃和白色的墙,有一种令人轻松的开放感。咲世子熟门熟路地走进馆内,,买了两张门票。

“好,摄影只能到这儿,进去看画吧,你可得好好注意看啊。”

现代版画巡回展的主题是《别有光影》。穿过迷路一般的白色走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展厅,和成年人视线同样高度的墙上挂了很多作品。刚才看见的那群游客好像已经去了别的展厅,室内异常安静,咲世子以一定的速度在每幅作品前浏览:

“应该怎么欣赏绘画作品呢?”

素树冷不丁地出了一个难题:

“你说,电影应该怎么看呢?有什么标准的学院式观赏电影的方法吗?”

“输给你了。我也只是按自己的兴趣去看电影。自己开始拍摄后,电影的乐趣还是没变。不过,我总觉得,绘画好像比电影专业性更强,是为少数人而制作的东西。”

咲世子在一幅画框很大的作品前停住了脚步,黑色的底子上画着白色的四方形,这些四方形里还有缺了角的黑色四方形,属于抽象派作品。

“素树,你看了这幅画有什么感想?”

素树凑近几步看看,又退后几步看看,来回重复几次后说:

“画面很简单,但是令人沉重,当然好像还有点幽默感。我挺喜欢这幅作品的,虽然不会花上几百万日元去买。”

咲世子笑了笑,转身走向通往下一个展厅的白色走廊。

“这就行了。这里的作品采购预算都是来自纳税人的血汗钱。一个会赏识作品的人用你我交的税去买这些画来摆在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机制,用大家交的税金去买一些所谓好看的东西,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吧。”

素树站在另一幅作品前,这是一幅用骨头和花组合成的作品,整个画面都是几何图形一般的图案。

“这幅作品不怎么样。我觉得,美术馆也应该想办法直接和观众进行交流,不应该只是摆设。比如说,像电影院里收门票那样,一幅作品一张门票,效果也许会更好。”

咲世子用背影回答:

“我也有同感,所以才给报纸,杂志画插图。虽然有时很辛苦,但是与其摆设在这种地方,还不如让更多的人看。”

美术馆展厅的光线是均等的,是一个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并失去和作品距离感的抽象空间。进入第三个展厅时,素树用手指着一幅画说:

“啊,这是你的作品,我在画集上见过。”

这是咲世子被美术馆收藏的第一幅作品,很值得纪念。当时,才刚二十出头的咲世子比现在更热衷于搞艺术创作。黑色的画面上能看见几个女性的身影:幼儿、少女、成熟的女性、中年和老年的女性。在同一个画面上,同一人物交互重叠在一起,是一幅人生的肖像画。“真是不可思议啊,从这个画面丝毫感觉不出人物逐渐衰老带来的恐怖或者是悲哀。不管是对哪个年龄段,作者的视角都是积极肯定的。”

咲世子站在二十年前的作品前,自己年轻时不像现在充满对于年老的恐惧,只是凭着想象在画衰老的形象而已。但是,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自己画的中年女性跟现在的自己很像,满脸皱纹,肌肤松弛,失去弹性和光泽、单纯的想象力有时竟能如此准确地刻画出一个冷酷的现实。但是,素树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我觉得人能这么一步一步走向老年是很幸福的,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拍一部能像这幅画这样表现人生的电影作品。将一个人的人生,完完整整地表现出来,无论是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都用这种肯定的态度去表现出来。”

咲世子为素树的话而感动,同时她也明白,电影的主人公一定会由椎名诺娅来演的。素树一定会把自己和诺娅的故事编成电影的,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不在素树的身边了。几年后,素树将是三十来岁,正前程似锦,而自己是五十多岁,前途无望,不可能配上素树了。

想到这里,咲世子没有对素树的投怀送抱道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展厅。

“叶山馆”是一个小规模的美术馆,即使不着急慢慢看,走遍所有的展厅也花不了三十分钟,回到铺着白色瓷砖的广场,咲世子问:

“离吃午饭还有一点时间,你打算怎么办?”

素树一到屋外,就开机拍摄。他慢慢地转动摄影镜头,拍摄着周围的景色。一条长长的过道把美术馆主馆、咖啡馆以及小卖部都连接在了一起,从这条过道上能看见湘南的大海,海面碧波荡漾,平静而安详。即使在三九寒天的冬季,三浦半岛南侧的太阳光也能叫人感到温暖如秋。

“那就下到海边拍一些采访的镜头吧。”

咲世子和素树两人转到反射着太阳光的建筑物后面,那儿有直接下到海边沙滩上的台阶。海面上,扬着色彩鲜艳三角帆的冲浪板在海浪上滑行。素树一边在台阶上慢慢地倒退往下走,一边问:

“刚才的那幅作品和最近的作品风格好像有很大的不同。对自己的风格的变化,你本人是怎么看的呢?”

从纯艺术世界慢慢走向商业美术,要是只用一句话来概括咲世子的这二十年,那么这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你不久前不是说过吗,正在寻找新的创意,想以此来改变现在的自己,在一般人眼里,你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是什么动机促使你想到要改变自己的风格呢?”

走到白色的沙滩上,波涛声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个,没有什么可称得上是动机这么好听的东西。一直画同样风格的东西,有点腻了而已,自然就会想到要去改变些个什么。只是,最近呢,好像是对‘黑色咲世子’这个称号感到腻烦了。”

咲世子慢慢倘徉在海边,暖洋洋的太阳,使羽绒衣都有点多:

“我今年四十五岁了。你知道什么叫更年期吗?就是女性在闭经前,荷尔蒙失去平衡,由此给身体带来各种症状,比如,突然汗流如注,睡不好觉,陷入忧郁状态,等等。”

这种一般的症状,咲世子也是能解释的,但是,她没提自己看到幻觉的事,那是一种比现实更生动更鲜明的幻觉,而且连诺娅和素树都出现在这种幻觉里,所以,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我的情况,好像比一般人要来得早一点。再过几年,作为生物的女人生涯就结束了。所以,我在想,随着身体的变化,应该有与此相称的表现手法和风格。当然,我不会放弃现在我视为生命的黑色技法,更何况,我的客户们都是冲着我以前的作品来找我的。”

咲世子的眼光被脚下的一块木片吸引了,木片的一头是圆圆的树枝,被太阳晒干,又被海水冲洗,反复多次后,干枯的木片泛出白色。如果直挺挺的阳物里有骨头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咲世子蹲下去仔细看,沙滩上有很多被海浪打上来的东西,半透明的圆角蓝色玻璃,木偶娃娃的一只手,坚硬得已如同石头一般的绳结。咲世子把这些东西上的沙子掸去,全拾起来放进了口袋里,空闲下来时,可以用这些小东西画画写生。素树坐到旁边来,把摄影机放得低低的。

“更年期,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对一个艺术家,或者对一个女性来说,更年期是具有不同意义的东西吗?”

素树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得不认真思考的问题,咲世子听着波涛声,停了许久以后才说:

“作为一个女性来说,到了更年期,就会变得焦躁和忧郁,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就连心情也会变得极为恶劣,明明心里很清楚,也明明知道这不是病。不过,作为一个版画家,到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更年期了,所以画得更好了,倒也觉得有这么回事,当然也没有因此就不能工作了。”

素树压低声音问:

“那个,做爱时,疼不疼呢?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咲世子笑着看着摄影机:

“这个部分可要剪掉啊。其实,我的朋友当中,已经有人完全失去了性欲,当然也有相反的,想做爱想得快要发疯的人也有。我的情况呢,在这件事上好像还没有什么变化。没觉得疼,生活中也没有定期做这事的人,性欲也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素树抬起头来,说:

“太好了。”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从沙滩上走上台阶。又回到美术馆前的庭院,刚才还是整洁的白色瓷砖广场上有了点异常,风中飞舞着许多纸片。保安人员跑来跑去在收拾这些纸片。素树拾起一张飘到脚边的纸片念了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咲世子一把夺过纸片,瞧见上卖弄写满了黑色的有棱有角的字:

“内田咲世子是个淫乱的版画家,把这条母狗的作品从美术馆里清扫出去!”

这是一座离自己家最近的美术馆,对咲世子而言就好像是自家门前的庭院一样,而且还收藏了几幅咲世子的作品,而就在此地,却有人居然撒了这样恶毒的传单,又是那个跟踪狂吧,那个三宅卓治的年轻相好,原美术馆策展人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做福崎亚由美的女人。看着传单,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血,今生今世,头一次感到如此愤怒和屈辱。

咲世子全身都在发抖,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广场,跑下楼梯,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咲世子,你不要紧吧!”

素树停止了拍片,紧跟在追了上去,咲世子脸绷得紧紧的,没有回素树的话,要是此时此地开了口的话,也许会变成叫唤,或者是大哭,走回自己的车边,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黑色的POLO上被涂满了红色油漆,混浊的红色就像肮脏的血一样黏黏糊糊地从车身上地流下来,把柏油路面都染红了。

“走吧,咲世子,我来开车。”

素树很快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对咲世子来说,自己是怎么坐上车的,又是在哪个加油站洗的车,怎么回到家的,一切的记忆都不存在了。等到恢复知觉时,发现已经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旁边空无一人,窗外是黑夜。

咲世子发出一阵像是呕吐的声音,低低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挪到浴室,只一个晚上,人的心跳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在度过了天堂般的一夜后,现在却要煎熬着没有素树在自己身边的漫长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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