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躲在洞穴里。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空气中有一种带着些许湿气的泥土味道。
老鼠慎重地慢慢往前走,洞内很狭窄,只有可以让他勉强通过的宽度,而且一片漆黑,完全没有光线。
他觉得很安心,他很喜欢黑暗狭窄的地方,因为企图捕捉他的大型动物无法踏进这样的地方。
短暂的安稳与放心。
虽然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他并不在意。疼痛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伤脑筋的是出血量。
伤口并不深,只削掉了肩膀上少量的肉,血液早就应该开始凝固,伤口也该合起来了才对。
可是,伤口……
还有那诗诗的温热感,血还在流
——那些人在弹头上涂了抗凝血剂。
老鼠咬紧下唇。
给我止血剂,我不奢求太多,凝血酶或是铝盐什么都好,或者至少给我干净的水清洗伤口。
脚步变的沉重,开始头晕了。
——这下不妙。
也许是失血性贫血。
如果真的是,那就危险了,马上就会无法动弹了。
——算了,这样也好。
体内有个声音这么说。
被困在充满污浊秽气的黑暗中动弹不得,也许是一件好事。
慢慢地沉睡,沉睡的延长是安乐的死亡。
应该不怎么痛苦,只是会有点冷吧。
不!我想的太天真了!
血压降低、呼吸困难、身体麻痹……
不可能不痛苦。
——好困。
好困,好冷,好痛,走不动了。
只要稍微忍耐痛苦就好,不要再挣扎地想站起来了,就这样安静待在这里吧。
后面有追兵,但绝对没有救兵,没有人会来救我。
没希望了!
就蹲在这里,任由自己沉睡,就放弃了吧!
手扶着墙壁,往前迈开脚步。
老鼠苦笑着。
肉体顽强抵抗着放弃的声音。
真是伤脑筋。
——再一小时。不,再三十分钟吧。
在这样的状态下,身体只能再动三十分钟,在这之前必须想办法止血,并且找休息的地方,这是想要活下去的最低条件。
空气动了,眼前的黑暗稍微亮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横向的黑暗狭窄洞穴,走到被白色水泥墙包围的空旷处。
老鼠知道那里在十几年前,是一直使用到二十世纪结束的下水道的一部分。
跟地面上的建筑物对照起来,NO.6是一个地下设备不完善的都市,地底下到处留着上一世纪的老旧设备。
对老鼠而言,这样的环境再完美不过了。
他闭上眼睛,回想从计算机叫出来的NO.6地图。
这条地下水道应该是废弃路线K0210。
如果没记错的话,下水到应该会延伸到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附近,不过也有可能在中途就遇到死路。
既然已经决定活下去,那就只能往前走了。
空气动了。
不是刚才那种不流畅的湿气,而是富含水分的新鲜空气在流动。
对了,地面上刚下过一场激烈的大雨。
没错,这里的确通往外面的世界。
老鼠吸了一口气,闻了闻与水的味道。
二○一三年九月七日是我的十二岁生日.
这天,一个礼拜前出现在北太平洋西南部热带水域上的热带低气压,也就是俗称『台风』的势力增强,往北移动,直接冲击到我们居住的城市NO.6。
没有比这个更棒的生日礼物了,我好兴奋。
才傍晚四点多,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强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不断散落。
这种沙沙作响的声音真美妙,总是一片宁静、鲜少发出巨大声响的住宅区里,气氛完全变了。
我母亲喜欢杂木比花卉还多,庭院里到处都是桃山树、山茶树、枫叶之类的树木,简直就像是一做杂木林。
因此,今天的情况非常壮观,每棵树都发出了怒吼,被吹落的树叶、树枝撞上窗户的玻璃,贴在上面,又被风吹走,连风也不断拍打着窗户。
我好想打开窗户,因为风势再怎么强烈,自然风也不可能打破强化玻璃。
在环境管理系统运作的房子里,温度及湿度都受到控制,完全没有变化,所以我想打开窗户,让不同于平常的空气和风雨打进屋里来。
『紫苑。』
对讲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不可以打开窗户。』
『我不会。』
『那就好……你知道吗?听说西区的低洼地带已经淹水了,情况很糟糕呢。』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糟糕的感觉。
NO.6的外侧分为东、西、南、北四区。
东区和南区大部分是农耕地及牧草地,负责NO.6所需的百分之六十的各种植物性食材,以及百分之五十的各种动物性食材。
北区则是阔叶森林和山区,是由中央管理委员会管理的完整保护区域。
没有委员会的许可,一般人禁止进入北区,不过也不会有人想去完全未经人工整理的天然森林吧。
市中央有超过市面积六分之一的巨大森林公园,可以欣赏到不同季节的大自然景色,也可以接触到上百种的小动物及昆虫。
公园里的大自然充分满足了大部分的市民,但是我不怎么喜欢。
我讨厌耸立在公园正中央的市政府大楼,那是一栋地下五层、地上十层的巨蛋型建筑物。
在没有高楼建筑的NO.6里,市政府大楼算是很高的建筑物了。或许算不上耸立吧,只是他带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压迫感。
由于它的外观是白色圆形,所以也有人叫它『月亮的露珠』,但我总是联想到皮肤上的水泡,就像是从是中央冒出来的水泡一样。
环绕市政府大楼的是市立医院及警局,中间有像是玻璃水管的走廊连接。
这些建筑物的周围是绿色森林,一直连接到被市民们视为最佳休闲场所的森林公园。
生存在公园里的动、植物都受到严格的管理,什么时候在哪里,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有栖息在这里的小动物,全都受到掌控。
市民可以从政府的服务系统中,得知最适合观察欣赏的场所和时期,真是既顺从又优良的大自然啊!
但是今天一定会失控吧,因为台风来了啊!
我打开窗户,风雨全都吹进来了。
好久没听到狂风怒吼的声音了,我张开双手大叫,在激烈的风雨声中没有人会听到我大声狂吼着没有意义的话语。
雨滴飞进喉咙深处。
如果脱掉全身衣服冲进雨中,不知道会有多舒畅。
我想象自己裸身奔跑在暴风雨中的样子,一定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吧!
只是,这实在是难以压抑的诱惑。
我再度张开嘴巴,吸了口雨水。
我想压抑这种奇怪的冲动,我害怕存在于自己内体的东西,有时候,一种粗暴的狂乱情感会袭击我。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突然响起一阵电子声响。
是室内环境恶化的警告声,如果不理它的话,窗户会自动关上锁好,室内会开始除湿并调节温度,被雨淋湿的部分,包括我,都会马上干掉吧。
我拉上窗帘擦擦被雨水淋湿的脸,然后走向门附近,准备关掉环境管理系统。
当时,如果我乖乖听从警告声的话……
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当时,如果我选择关上窗户,留在适度干燥的舒适室内,我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
并不是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就因为二○一三年九月七日的台风天,我偶然打开了窗户,就改变了这一个受到严密管理营运的世界,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我不信教,但我的内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深刻感受到神的力量。
我关掉电源,警告声停了,屋内突然恢复寂静。
嘻。
背后突然响起轻微的笑声。
我反射性地回头,被吓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有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少年站在那里。
不过,我是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名少年。
那家伙有一头及肩长发,小小的脸几乎被头发盖住了,露在短袖T恤外的双臂和脖子也非常细。
我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年轻人,还是有点年纪了。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意识都被那家伙左肩上一团红色的污垢吸引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那是血的颜色。
我第一次看到流着那么多血的人类。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伸向那家伙。
但是,剎那间,入侵者的身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冲击。
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向墙壁,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冷冰冰的五只手指正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不准动!』
那家伙开口了。
他长的比我矮,于是被勒住脖子、头顶在半空高的我,被逼得从上而下俯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眸,是我从没看过的颜色。
他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我不认为他有很大的力气,但我却完全无法动弹,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
我勉强发出声音。
『你很习惯做这种事嘛!』
灰色的眼眸连眨都不眨一下,毫无动静的眼睛无同风平浪静的海面,丝毫不起涟漪。
我看不到威吓、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杀意,真的是一双很宁静的眼睛,连我自己本身的动摇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
我抿了一下嘴唇,对他这么说。
『你受伤了吧?我帮你包扎伤口。』
在入侵者的眼眸里我看到了自己,有种似乎会被吸进去的感觉。
我低头错开他的视线,缓慢地重复相同的话。
『我帮你包扎伤口,你必须要止血。替——你——包——扎——伤——口,听得懂我说的话吧?』
掐着我脖子的力量稍微放松了些。
『紫苑。』
此时,对讲机里传出了母亲的声音。
『你是不是打开窗户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怕,不会有问题的,我可以用正常的声调回答母亲。
『窗户?……啊!对,我把窗户打开了。』
『不行哦,会感冒。』
『知道了。』
母亲突然笑了起来。
『从今天起你就十二岁了耶,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了啦。对了,妈……』
『什么事?』
『我在写报告,暂时不要吵我。』
『报告?你不是才刚收到特别课程的入学通知吗?』
『呃……我有很多课题要做……』
『是吗……不要太辛苦了,晚餐记得下来吃。』
这时,冰冷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脖子,身体也能自由活动了。
我伸手启动环境管理系统,但是让异物探索系统仍然保持OFF的状态。
如果我启动了异物探索系统,不法入侵者就会被视为异物,系统也会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虽然只要确认是NO.6的正规住户,是有登记的居民,那么就算有其它人在房间里,探索系统也不会有反应,不会将房间里的人视为义务而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但是,我不认为这个全身湿答答的入侵者会是有登记的正规居民。
窗户关上,房间内开始暖和了起来。
有着灰色眼睛的入侵者跌坐在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床。
我拿出急救箱,先替他测量了脉搏,然后剪开他的衬衫,打算替他清洗伤口。
『这是……』
我看傻了眼,那是我不曾看过的伤口形状,肩膀上的肉被挖出一条浅浅的沟状。
『枪伤?』
『嗯。』
他很干脆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子弹划过了我的肩膀。你们的专门用语该怎么说?掠过性枪伤?』
『我不是专家,还是个学生。』
『特别课程的学生吗?』
『下个月开始。』
『哟,真厉害,IQ很高嘛。』
他的语调里带着些许揶揄的口吻。
我抬起头来,视线转而从伤口望向他。
『你在讽刺我吗?』
『讽刺?面对要帮我疗伤的人?怎么可能!对了,你主修什么?』
我回答他『生态学。』
我才刚得到生态学特别课程的入学许可,威然生态学和治疗枪伤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我的初体验,让我感到有点兴奋。
首先该怎么做呢?消毒、止血……对了,必须要先止血才行。
『你要做什么?』
他看我从消毒箱里拿出针筒,有点吃惊。
『局部麻醉,好了,开始啰。』
『开始啰?等一下!你给我打麻醉药做什么?』
『缝。』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时候的我,脸上带着非常兴奋的笑容。
『缝!你只会这么原始的治疗方法吗?』
『这里并不是拥有最新设备的医院,而且,枪伤本身不就很原始吗?』
市内的犯罪率几近于零,治安非常好,一般市民是不可能拥有枪枝的,如果有例外的话,也只可能是猎枪。
NO.6每年有两次的狩猎解禁期,爱好狩猎的人会背着传统的枪枝进入北边的山区。
母亲很讨厌那些人,她说无法理解藉由枪杀动物得到快感的人的神经。
不光是母亲,政府定期举办的舆论调查里,百分之七十的市民也对娱乐性的狩猎感到不舒服。
被枪伤的无辜动物实在太可怜了,这太残酷,太过分了……
但是,现在在我眼前流着血的,并不是狐狸,也不视野鹿,而是活生生的人。
『难以置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
『什么东西?』
『居然对人开枪……该不会是狩猎俱乐部的人误伤到你吧?』
那家伙微微地抖动嘴角。笑了。
『狩猎俱乐部,类似吧,但不是误伤。』
『知道是人类还对你开枪?这不是犯罪行为吗?』
『是吗?只不过是把狩猎的对象从狐狸换成人类罢了。狩猎人类,应该不算是犯罪吧。』
『什么意思?』
『也就是有人专门狩猎人类,也有人专门被人狩猎的意思。』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猜也是,不过你不需要懂啊。倒是你,真的要替我打针吗?没有喷的液体麻醉剂吗?』
『我很想打一次针看看啊。』
消毒后,我分三次将麻醉剂打进伤口附近。
虽然因为紧张,手有点颤抖,不过总算是顺利完成了这项工作。
『伤口马上就会麻痹了,接下来……』
『你要开始缝了。』
『对。』
『你有缝合的经验吗?』
『怎么可能会有,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是基本的缝合血管的知识我还有,我在录像带上看过。』
『知识啊。』
那家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从正面凝视我的脸。
没有血气的薄薄嘴唇、凹陷的脸颊、惨白干枯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正常生活的人该有的脸庞,真的就像是一个被逼到无路可退、疲惫不堪的猎物。
可是,只有眼神不一样,虽然毫无表情,但我却能够感受到他生气勃勃的跃动力,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吗?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认识任何一个会给我这种印象的人,而这样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我。
『你这个人真奇怪。』
『为什么?』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对哦,不过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啊,彼此彼此啦。』
『紫苑,对吗?花的名字?』
『对,因为我母亲喜欢杂木和野花。你呢?』
『老鼠。』
『啊?』
『我的名字。』
『老鼠……不太像。』
『不像?』
这样的眼睛不像是老鼠的眼睛。你的眼睛鲜艳多了,就像是夜空即将天明前的那种颜色……
我脸红了,像个三流诗人一样的思绪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故意大声地说:『好了,开始缝合了。』
我脑海里浮现缝合血管的基本操作程序。
先在两、三个地方设下固定线,然后以这些为支撑线,进行连续缝合……
进行连续缝合的时候,必须要心思缜密……
我的手在发抖。
老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发抖的手。
虽然我很紧张,但是也有点兴奋,因为我在实践只在录像带中看到过的知识,非常爽快的一种兴奋。
缝合好了,我用干净的纱布压住伤口,汗水从额头落下。
『很优秀嘛。』
老鼠的头上也冒出些许汗珠。
『我的手很灵巧。』
『不光是手,我看你的脑筋也很聪明吧。你十二岁是吗?这样的年纪就能进入最高教育机关的特别课程,超精英哦。』
这次没有揶揄的感觉,不过也听不出赞赏的意思。
我静静地收拾用过的纱布和工具。
十年前,市政府的幼儿健诊认定我在智能方面属于最高层次。
凡举既能方面或运动方面,只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市政府就会提供最佳的教育环境,十岁以前可以在拥有最新设备的教室,跟几位同学一起跟着专门的教师群,学习一般教养和基础知识,之后就按照各自的能力,继续进修适合每个人能力的专门技术。
我也有专门为我准备的教师群。
从我两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开始,我的未来就得到了保障,只要没有非常特别的事情发生,我的一声将会非常顺遂。本来应该要非常顺遂的。
『这张床似乎很舒服。』
老鼠靠着床这么说。
『借你睡,不过你要先换衣服。』
我将干净的衬衫、毛巾和抗生素的盒子在老鼠的腿上,然后决定去泡一杯可可亚。房间内有电磁炉,所以泡杯简单的饮料并不困难。
『你的品味也太差了吧。』
老鼠拿着格子衬衫不屑地说。
『比沾满血迹又有破洞的脏衬衫好多了啦。』
我端了一杯装满可可亚的马克杯给他。
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多了点情绪,高兴的情绪。
老鼠喝了一口可可亚,嘟嚷着说好喝。
『好喝!你泡可可亚的技术比缝合手术高明多了。』
『有人这样比较的吗?我倒觉得我的第一次缝合得还不错啊。』
『你总是这样吗?』
『怎样?』
『你对谁都这么没有戒心吗?还是市政府全心全意培养的菁英们的戒心都是零呢?』
老鼠双手捧着可可亚的杯子,继续说。
『你们即使面对入侵者,也不需要觉得恐惧或是有戒心,照样能活得下去。』
『我有戒心,也会觉得恐惧。面对危险的事情,我会害怕,也觉得厌恶。我还没好心到认为随便从二楼窗户闯进来的人是善良的市民。』
『那为什么救我?』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替入侵者疗伤,还泡可可亚给他喝呢?
我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不会看到有人受伤,就不管对方是谁先救了再说。
我并不是充满爱心的圣人,我讨厌麻烦事,更拒绝会引起纷争的事情,但我却接受了这个入侵者。
万一被市府当局发现的话,事情就不妙了,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正确判断力的人。
我的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好像在笑,彷佛看透我的思绪般地笑。
我用力地瞪了回去。
『如果你是一个凶残的大男人,我马上就启动警报装置,可是你这么瘦弱,跟个女孩子没两样,又一脸惨白,好像快要倒下去一样,所以我……我才帮你疗伤,而且……』
而且你的眼眸,是我从未看过、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那让我觉得很好奇。
『而且?』
『而且……我很想实际缝合血管看看啊。』
老鼠耸耸肩,将手中的可可亚一饮而尽。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床单。
『我真的可以睡在这里吗?』
『没问题啊。』
『谢谢。』
这是他入侵我的房间以来,第一次开口道谢。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注地看着镶在墙壁上的液晶屏幕。
她发现我走出来,便指着屏幕要我看,长发披肩的女主播正在提醒『克洛诺斯』的居民注意。
有一名受刑人从西区的监狱逃脱,似乎逃到『克洛诺斯』附近。
同时,因为台风的接近,政府发布了『克洛诺斯』一带的夜间外出禁止令,除了一部分的特例之外,全面禁止居民在夜间外出。
画面上出现老鼠的照片,下颚的地方还有一串红色的文字:VC103221。
『VC……』
桌上摆着樱桃蛋糕,我拿了一片放进嘴巴里。
每当我生日这天,母亲一定会烤樱桃蛋糕,因为我出生那天,父亲买回来的就是樱桃蛋糕。
据母亲说,我的父亲没钱又爱玩女人,但是更爱酒精,已经到了快要酒精中毒的地步了,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喝醉酒的时候,顺势买了三个樱桃蛋糕回来,所以一直到现在,每逢九月七日,母亲就会想起当时的樱桃蛋糕。
我的父母在吃了樱桃蛋糕的两个月后分开了,所以我对这个差点酒精中毒、简直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也无所谓,因为从我被认定为最高层次之后,我跟母亲就取得了入住『克洛诺斯』的权利,而且有了这间虽然有点朴素,却具备最新生活设备的房子,同时得到万全的生活保障,丝毫没有不方便。
『对了,庭院的警报统没开,没关系吧?』
母亲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最近突然开始胖了起来,身体有点笨重的样子。
『那个真是麻烦,就算只是一只猫翻墙进来,警报器也会响个不停,治安局的人马上就跑来确认,真是烦死人了。』
而随着体重比例的增加,母亲说麻烦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话说回来,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到底事做了什么会成为VC呢?』
VC,V芯片,Violence-Chip的简称,原本是美国为了管制电视节目内容而导入的半导体名称,只要将这个芯片植入电视,就看不到过于激烈的暴力画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九九六年美国通过通信法案修改案之时,才出现的名词。
只是,在NO.6,VC有着更沉重的意义:烦是犯下杀人、杀人未遂、强盗或强暴等重大罪行者,体内都会被植入这种芯片,这么一来,计算机就能完全掌控受刑人的所在位置及身体状况,甚至连感情的波动都能一清二楚。
VC等于是重大犯罪者的代名词。
——那家伙是怎么拿掉芯片的?
如果VC还留在体内的话,相关单位只要使用探索系统,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他,在市民还没察觉前就逮捕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却不惜公开VC的逃脱消息,禁止市民外出。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无法确认VC的所在位置。
——该不会是那个枪伤……
不,不可能。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人类身上的枪伤,不过我确定那一定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射出来的,如果是自己用枪射伤肩膀,企图将芯片弄掉的话,一定会形成带有烧伤的重伤,不会只是那种程度的伤口。
『一年一度的生日,却听到这种消息,真无趣。』
母亲一边在桌上的牛肉汤里洒上芹菜粉,一边叹了口气。
无趣也是母亲最近常说的口头禅。
我跟母亲很像,神经质而且不太会与人相处的地方很像。
我们周遭的人,全都是一些好到不行的人,不论是班上的同学或是附近邻居,全都是一些个性稳重、充满知性而且很有礼貌的人,他们觉不会大声谩骂他人,也不会动粗。
没有奇怪的人,也没有行为脱轨的人,他们都善于管理自己的健康,所以甚至连母亲这样微胖的人也没有。
在所有人看起都同样安定、沉稳又均一的世界里,母亲开始发福,嘴里不断冒出麻烦与无趣,而我也开始觉得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人相处了。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手中的汤匙突然滑落。
『怎么了?突然发起呆来了?』
母亲探身过来看我,圆圆的脸庞突然笑了起来。
『真罕见,你居然会发呆。汤匙要消毒吗?』
『不用了啦,没关系。』
我也假装微笑。
心脏的悸动快速到有点吃不消,我拿起矿泉水一饮而尽。
枪伤、血、VC、灰色的眼眸……
那些究竟是什么?
全都是我的世界里不曾有过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会如此唐突地闯进我的世界里呢?
我有预感,我的世界将会有巨大的改变,如同入侵到细胞内的细菌会改变或破坏细胞本身一样,那个入侵者也会改变我的世界,甚至破坏我的世界。
『紫苑,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这次是一脸担心。
『妈,抱歉,我很担心我的报告,我端回房间吃了。』
我对母亲撒了一个谎后,离开了客厅。
『别开灯。』
我一走进房间,就听到他这么说。
我讨厌黑暗,所以房间里的电灯一定都开着,但现在却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啊。』
『看不见就算了。』
看不见就无法移动,我只好捧着牛肉汤跟蛋糕的盘子,呆呆地站着。
『好香。』
『我端来了牛肉汤跟樱桃蛋糕。』
黑暗中传来一阵口哨声。
『要吃吗?』
『当然。』
『在黑暗中吃?』
『当然。』
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耳朵却听到轻微的笑声。
『连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不会走路吗?』
『因为我不是夜行性动物。你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吗?』
『因为我是老鼠啊,当然属于夜行性。』
『VC103221。』
老鼠的动作似乎在一瞬间僵住了。
『液晶屏幕上出现非常大的特写哦,原来你是一个名人啊。』
『哦,本人应该比较帅吧。唷,这个蛋糕真好吃。』
我在沙发上坐下,试图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寻找老鼠的身影。
『你逃的掉吗?』
『当然。』
『你的芯片呢?』
『还在体内。』
『要不要帮你取出来?』
『又要动手术?你饶了我吧。』
『可是……』
『别担心,它早就没什么作用了。』
『什么意思?』
『VC根本就只是个玩具,要让它停止运作实在是太简单了。』
『VC是玩具?』
『是啊。顺便告诉你,这个城市整体也跟个玩具没两样,看起来是很漂亮啦,不过也只是个廉价的玩具而已。』
老鼠好像把牛肉汤和蛋糕都吃得一乾二净,满足地喘息着。
『所以你有自信能从特别警戒中的这个城市里逃出去?』
『当然。』
『没有登记为市民的非法入侵者,会受到严格的检查,市内到处都装设有检查非法入侵者的系统耶。』
『是吗?这个城市的运作系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完美无缺,到处都是破绽。』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并不属于城市系统的一部分。你们这些人完美地被安排在系统里面,同时提供一个幻想给你们,让你们认为这个到处都是破绽的假城市是一个理想都市。不,也许连你们自己都这么认为。』
『我并不这么认为。』
『嗯?』
『我并不认为这里是理想都市。』
我脱口而出。
老鼠沉默不语。
我的面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受不到丝毫的动静。
他的确是只老鼠,潜伏于黑暗中的夜行性动物。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老鼠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了。
『是吗?』
『是啊,那些话并不是超菁英应该说的话,如果被市府当局知道了,那可不妙吧?』
『嗯,非常不妙。』
『藏匿逃亡中的VC,怠慢通报……如果被发现了,那可不妙,恐怕不是不妙两个字可以带得过哦。』
『嗯。』
突然,我的手腕被捉住了,细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
『喂,你不会有事吧?你将来变成怎样,跟我是没有关系啦,但是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招来毁灭的话,那可不好,好像我做了很坏的事情一样……』
『你还满讲道义的嘛。』
『我妈教我不能给别人找麻烦啊。』
『那你要离开吗?』
『不要,我很累了。而且外面风雨交加,好不容易有张床可睡,我要睡在这里。』
『你真矛盾。』
『我爸教我场面话和真心话不能混为一谈。』
『真伟大的父亲。』
我的手被放开了。
『幸好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老鼠说。
『老鼠。』
『嗯?』
『你怎么来到克洛诺斯的?』
『秘密。』
『从监狱逃脱,逃到市内来的吗?这种事情可能吗?』
『当然可能。但是,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潜入NO.6的,是有人带我进来的,我其实并不想来。』
『有人带你进来的?』
『对,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护送。』
『护送?到市内的哪里?』
监狱所在地的西区是特别警戒区,西区有一间专门负责接受非NO.6居民申请进入NO.6的办公室。
如果有市政府发给的特别许可证,就可以轻易地进入NO.6,但如果没有特别许可证的话,听说连申请被接受最快都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而且,能够得到进入市内许可的人不到百分之十八,停留时间也受到了严格限制。
因此,西区总是聚集了许多人。
除了等待申请结果的人,还有许多以这些人为对象的住宿设施和餐饮店,所以有更多为了在这些地方工作或做生意的人聚集在西区。
我不曾去过西区,只听说那个地方非常热闹而且五花八门,犯罪件数也非常多,监狱里的VC几乎都是西区的居民。
监狱会依照年纪、前科及犯罪的严重度,判一年到无期的刑期,没有死刑。
然而,居然有VC要被送到市内来!
究竟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鼠钻进被窝里。
『大概是「月亮的露珠」吧。』
『市政府!』
我非常惊讶。
『为什么要送你到市中心去?』
『不告诉你,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我很困,让我睡吧。』
『不能告诉我吗?』
『你听过之后能忘记吗?可以当作没听到吗?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也许很聪明,但是脑袋还没灵巧到这种地步吧?』
『这个嘛……』
『那你就不要问,这样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啊?告诉别人什么?』
『你打开窗户大叫的事情。』
被看到了。
我知道我脸红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潜入你家庭院,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就看到你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别说了。』
『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没想到你突然大叫,这又让我吓了一大跳,没看过有人用那种表情大声疾呼……』
『啰嗦。』
我扑向老鼠,枕头上却空无一人。
他以我无法置信的速度,伸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的手反折过来,我的身体也轻而易举地被他半转过来。
他跨坐在仰躺着我的身上,单手压制住我的双手,双腿夹着我的腰,一用力,我觉的瞬间一阵麻痹直达脚趾。
真的非常厉害,才一瞬间我就失去了自由,丝毫无法抵抗地被压制在自己的床上。
老鼠用他空着的那只手转动着喝牛肉汤的那支汤匙,他将汤匙压在我的脖子上,往旁边一划。
『如果这是刀子的话……』
他蹲下来,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你已经死了。』
我喉咙的肌肉惊讶地颤抖着。
但是,他真的很厉害。
『好厉害,有什么诀窍吗?』
『啊?』
『怎么样才能如此简单让一个人的身体无法动弹呢?是不是要压制哪里的神经呢?』
压在我身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同时,老鼠的身体压了下来。
我感觉到有点震动,原来是他在笑。
『奇特,你实在太奇特了,这一定是天生的。』
我将双手伸到老鼠的背后,用手掌摸了摸他衬衫底下的皮肤。
好烫,我触摸到的是又湿又热的皮肤。
『你果然发烧了,还是吃点抗生素比较好。』
『不要……我困了。』
『不退烧的话,很费体力的,你真的很烫耶。』
『你也很温暖。』
老鼠深深叹了一口气,以朦胧的口吻说:『活着的人好温暖。』
他立刻发出鼾声,而我抱着他发烧的身体,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隔天早上,老鼠从房间里消失了,格子衬衫、毛巾和急救箱也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