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女神范娜范娜使出了杀手鐧。她召唤了好几只,不,是成千上百的蜜蜂,对它们说:「你们的身体又小又轻,速度又如同光一般快,一定能找出哲里皮奴。好,快去吧!」
(哲里皮奴神话《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矢岛文夫,筑摩书房)
有一个人倒在一棵树干非常细的白木底下,他看起来比女孩还要弱小,是个小男孩,正痛苦地挣扎着。
紫苑抱起小男孩,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中,仍然看得出小男孩的脸色发白。
他抓着脖子,张大嘴巴,然而嘴唇却毫无血色。
他呼吸困难,应该是喉咙卡到什么了。
没有时间犹豫,紫苑将小男孩翻过来,撑着他的肚子,以手掌用力地拍打他的背。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两下、三下,紫苑不断地拍打着骨瘦如柴的背,四下、五下……
「恶~~」
小男孩的嘴里吐出了一堆呕吐物,里面夹杂着黑色的圆形物体。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水,拿水来。」
紫苑朝着老鼠大叫。
接着,他让小男孩躺下,把脸靠近小男孩的嘴巴。
他能感受到小男孩的呼吸。
没事了,有呼吸了。
气管畅通,也不需要人工呼吸,但是小男孩依旧昏迷……
「叫他的名字。」
女孩很机灵地反应过来,她立刻靠到小男孩的面前,唤着他的名字。
「立克,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立克。」
「立克,你能呼吸吗?」
小男孩的胸口大大地起伏,他睁开双眼,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姊姊。」
「立克。」
紫苑阻止想要上前抱住小男孩的女孩,慢慢地将小男孩的上半身扶起来,并拿着装有水的杯子凑近小男孩的嘴边。
「可以喝水吗?」
「嗯。」
「乖孩子,慢慢喝。你叫立克吗?」
「嗯。」
「立克,你可以听得见姊姊跟我的声音吗?看得见吗?」
「嗯……水好好喝。」
「乖孩子,你真乖。肚子痛不痛?胸口会不舒服吗?」
「喉咙……」
「什么?」
「喉咙……好痛。」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伸手抓了,立克的脖子上出现几条血痕。
紫苑从急救箱中拿出纱布跟消毒用酒精,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东西了,但是这里也只有这些东西。
「会有点痛喔,不要哭喔。」
「我不会哭。」
紫苑先帮立克擦拭伤口,用新的纱布盖上,然后再用绷带包裹起来。他只能帮他做基本的紧急处理,这已经是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如果马上说要送医院的话,又要被老鼠嘲笑了。他也知道地处NO.6西区这一带是不可能有什么医疗机构的。
紫苑从呕吐物里捡到了一颗圆形的东西,应该就是它堵住了立克的气管吧。
「果实?」
是一颗大树的果实。
「为什么吃这种东西……」
立克低头不语。
站在旁边、交叉着双手的老鼠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肚子饿啊。」
「啊?」
「应该是肚子饿到受不了了吧。那种果实磨成粉是可以吃的。他在收集果实的时候,肚子饿了起来,不自觉地塞进嘴里……结果不小心吞下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立克总是肚子饿。」
女孩说。
「吃了妈妈的面包,他还是觉得肚子饿。」
「那面包很小啊,一、两口就没了。」
立克这么说后,又轻轻地咳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脸色也很差。
紫苑用毛巾将他裹起来。
「要保持温暖喔。如果伤口还会痛的话,再来找我,我会帮你擦药。」
「送他回去吧。」
听到老鼠这么说,紫苑抬起头来。
「我吗?」
「就是你啊。是你救了他,就好人做到底吧。他家就住在斜坡下面,不是很远。我猜他母亲应该开始担心了吧。」
可是这么一来,我这个样子不就被大人看到了吗?
紫苑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却发着抖。
「但是,我……」
「反正你一定要到外面去,不是吗?如果这样就犹豫不决的话,根本无法上街。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你再这么拖下去,孩子被雨淋湿了,可能会得肺炎喔。」
老鼠这么一说,紫苑才想起来正在下雨,也才发现外面很冷。让人从头冷到脚的雨,是冬天即将来临的前兆。
「我走了,接下来就随王子您高兴了。」
老鼠转头往地下室走去。
立克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
女孩突然抓住紫苑的手。
「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啊,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
「火蓝。」
「火蓝?我母亲也叫火蓝。」
「真的吗?」
「嗯。」
女孩微笑着,她的手很温暖。
紫苑连人带毛巾地抱起立克。
「我送你们回家吧。火蓝,你带路。」
放在暖炉上的锅子正冒着热气,锅子里面是汤。
老鼠一边搅拌着青菜肉汤,一边叹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叹气,他慌张了起来。
汤不小心溢了几滴出来,使用固体燃料的暖炉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老鼠讨厌叹气。
自发性的叹气他还能忍耐,但是这种不自觉从嘴巴里溜出来的叹息,实在让他觉得厌恶无比。
「不要真心叹气!不要哭!否则魔鬼就有机可乘。」
一个早就不知道大自己几岁的老婆婆这么对他说过。
「叹息会成为缺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就闭起你的嘴巴,别让人看见你的缺口!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是她在死前说的话。
明明被枪射穿胸膛,整张嘴都冒着血红色的泡泡,但她说的话就是这么清楚地传达到老鼠耳中。
老鼠不想忘记她的话,不过即便他想忘记,可能到死也忘不了吧。那声音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但是,他却违背了老婆婆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叹了一个不像话的气。
都是那家伙害的……
老鼠嗤了一声。
也许带紫苑来这里是个错误。他真心地这么觉得。
他毫不犹豫开门、不懂得窥探外面的样子,也不会先躲起来看看,就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他丢掉性命。就算不是携带武器的士兵,也很有可能是携带武器的强盗叫小孩子来敲门。
紫苑并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甚至不懂怀疑、不懂小心谨慎、不懂害怕。
他只有生存在绝对安全圈内的人有的迟钝与毫无防备。
居然背负了一个既危险又麻烦的包袱。老鼠这么认为。
没有人强迫他,是他自愿背负的。因为想要偿还人情,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不求回报救自己一命的恩人丢掉性命。
要是人死了,想报答也来不及。
他不想一辈子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债,所以他才将紫苑救到这里来。
可是,也许他太天真了,也许他把一个比预料中还要麻烦的人带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一个迟钝又不知防备、危险又棘手的家伙……
他瞄了门一眼。
不过,如果紫苑没有打开那扇门的话,立克就没命了。
呼吸道堵塞的幼童不需要多久时间就会断气。
迅速的动作与适当的急救。
因为紫苑,他可以少看一具因为窒息而痛苦死亡的幼小尸体。
又有一条生命被拯救了。
跟四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一样。那个时候是老鼠,而现在是立克,紫苑无防备地接受他们、拯救他们。
脑筋顽固、只知道理论、个性过于天真、连「怀疑」两个字都不会。不只单纯还很笨,连哈姆雷特都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比自己优秀。
并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
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那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紫苑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表白率直地传达了心中最真挚的情感,他就有那样的能力,认为可以因此打动对方。
他的另一种能力,则是愿意奋不顾身拯救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外人。
难道是因为这些能力,老鼠才觉得紫苑比自己优秀吗?
不知道。
不知道等于危险又棘手。非常……
有脚步声。有人敲门。
门立刻开了,是紫苑回来了。
「既然敲门了,就等有人应门了再进来。」
「反正你一定不会应门啊。不过,你没上锁耶。」
「什么?」
「门锁,我以为你会上锁。是专程为我打开的吧。」
对了,没锁门,真是太大意了。
「真是的,被你传染了。」
「什么意思?对了,他们送我葡萄当谢礼耶。」
一串营养不良的小葡萄。
「本来还说要给我鱼乾,不过我谢绝了。」
「喔,原来穷人给你的东西,你也会不好意思拿啊。」
「不是,是因为你讨厌吃鱼。」
「我?我吃啊。我还没好命到有挑食的权利。」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吃鱼?」
「我是说我不吃生鱼,意思是说,这里的卫生条件让我不敢吃生鱼。」
紫苑眨了眨眼,摸摸自己的白发。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
「好什么?」
「火蓝她家,对了,那个女孩子叫做火蓝。」
「我知道。」
「你知道啊。她跟我母亲同名。」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她的名字让你想起妈妈,泪流满面吗?真可怜。」
老鼠的话有点嘲讽的意味在,不过紫苑却很正经地摇摇头。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比立克小的妹妹,那条鱼乾应该是那些孩子们的晚餐,三个人吃一条鱼乾。幸好我没拿。葡萄是他们硬塞给我的,他们很感谢我,我好开心。」
「是那样吗?」
「什么?」
「如果那孩子死掉的话,火蓝跟另一个孩子就能多吃一点啊。就连立克,与其饿着肚子长大,不如早死早超生,你不觉得吗?也许你多管闲事了喔。」
紫苑在暖炉前坐下。
白到近乎透明的头发被染得火红,年轻的发质即使失去了色素,仍然保留原有的光泽。
真漂亮。
老鼠伸手触摸被周遭的颜色染红、显得耀眼夺目的头发。稍硬却很滑溜的触感,就像一般人的头发一样。
「你不是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紫苑对着火焰这么说。
「你说活着才有意义,要我活下去,不是吗?」
「我只是说活得下去的人才是赢家。」
「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我哪知道。」
死人不会说话,只会变成尸骨横躺在地,最后回归大地。
死人无法迤说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
所以要活下去,活着记忆一切,然后告诉别人。
NO.6。
那个城市是一朵失败的花朵,开在任何文献上也找不到的无数的尸骸与大量的鲜血上。
有一天我一定会将它连根拔起,让死者的声音、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布满大地,让那些人即使塞住耳朵也甩不掉这些东西。
我要活着记忆到那一天的到来,绝不允许忘记,我绝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被称赞了。」
紫苑抬头,看着老鼠笑了。
「你被称赞了?被称赞什么?」
「头发。火蓝的母亲说我头发很漂亮,说我这种颜色很罕见,非常漂亮。」
老鼠耸耸肩。
「那当然很罕见啊。这附近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出白头发的孩子到处可见,可是像你这样一头白发的人,大概是找不到吧。」
「她不只说罕见,而且还说很漂亮喔。」
「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被人称赞头发吗?」
「不过,我好像有自信了,你明天不是要带我上街吗?」
「谁说要带你上街?」
「你啊。」
的确是说了,是老鼠自己开口说要带他上街的,只不过当时是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随便说说而已。
老鼠避开紫苑的视线。
「我走我的路,你爱怎样就怎样。」
「嗯,我会自己走的。啊,对了,」
「还有什么事?」
「我答应火蓝和立克,如果有时问的话,要念书给他们听。我找到不少童话故事书。」
「在这里吗?」
「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在户外。」
老鼠又想叹气了。
他紧紧闭住双唇,努力忍耐着。
「你打算把这里变成幼稚园吗?」
「这附近有那么多小孩吗?」
「非常多。这里是我家,你别乱搞,别太得意忘形了。」
老鼠的口吻变得很粗鲁,他突然觉得非常焦躁,跟紫苑在一起会让他觉得焦躁,无法控制自己。
他不觉得紫苑乱搞,也不觉得紫苑得意忘形,只是让他看不透、无法预测紫苑会做些什么。
紫苑的行动及话语总是趁他不备之时袭击过来,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紫苑在桌上放了两个大盘子。
热汤煮好了,屋里飘着柔和的香味。
「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只是想跟火蓝他们做朋友……」
「啥?」
「朋友,他们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不过,我在NO.6也没什么朋友就是了,大概也只有沙布一个吧。」
「那个女人说想跟你睡,不算是朋友吧?」
短发、脖子的发际非常漂亮的少女。
紫苑,我想跟你做爱。
紫苑却无法接受少女发自内心的告白。
你爱上一个无药可救的男人了啦。
老鼠在内心里对着几乎算是素不相识的少女这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什么?」
紫苑不解地歪着头。坐在书堆上的两只小老鼠也学着紫苑歪头。
老鼠快要笑出来了。
他蹲下来,任由自己发自内心地爆笑出来。
雨在上午就停了,然而云却没有散去,快到傍晚了,地面上还是冷飕飕的。
走在人群中的老鼠,脚步很快。
紫苑走在后头,拚命地追着老鼠的背影。
好累。
不断与人擦撞,遭人怒骂。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射在自己头上;四周的味道全混杂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是从哪些地方传出来的;路上泥泞到脚几乎抽不出来;道路两旁并排的商店是用木板及帐篷搭建的;肆无忌惮从店里窜出来的油烟;来来往往的怒骂声、撒娇声、贩卖商品的声音。
紫苑觉得眼花撩乱。
虽然紫苑被赶出NO.6的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搬到人多嘈杂的传统商业区下城,但是跟这里比起来,下城就像是个宁静的休养之地。
在主要道路上,不但交通工具的前进方向受到管制,连人走路的方向也一样,原则上禁止突然往反方向走或是站着不动,所有人都很整齐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很少会跟别人碰触或是被熟人叫住。在那里完全不会发生突发状况,管理就是如此森严。
突然,旁边有人大叫。
在同一时间,紫苑被撞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跪在泥泞上。身旁有几个男人跑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抱着的东西,掉在紫苑面前。是柳橙。
「小偷!」
有一个肥胖壮硕的男人从木板屋的店内冲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枪。
「小偷!谁快帮我拦住他!」
没人愿意帮忙。
有人偷笑、有人毫不关心、有人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而被叫做小偷的男人们就混在这样的人群中。
紫苑屏息。
路人发现那个胖男人手里持枪之后,全都急忙蹲下。
他还有理智吗?
应该没有。居然想要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开枪,这个人脑筋一定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非常认真,旧式长枪就这么瞄准前方。
窜逃的男子撞倒了一名老婆婆,老婆婆嘟囔了些什么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往路中央走去,并没有注意到枪,可是,胖男人的粗手指已经准备扣下扳机了。
就在胖男人那只长着黑色毛发的第二节手指关节即将扣下扳机前,紫苑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了胖男人一下,设法让枪口朝上。
手掌心传来一阵强力的冲击,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枪声。枪就这样朝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开火了。
紫苑晃了一下,他的脚被用力撞开,然后整个人被压在地上。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紫苑的视线全被挥枪的胖男人占据了。他下意识避开,没想到胖男人却以和外型毫不搭轧的俐落身手,迅速踢了倒在地上的紫苑的肚子一脚。
「呃!」
紫苑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胃里的东西全都快吐出来了。
「你也是同伙吗?可恶!居然偷我的商品。」
胖男人的鞋子发出一股如同兽脂般的臭味。带着那个味道的脚再度往紫苑的腹部袭来。
「我不认识他们。」
他辛苦地躲过对方的攻击,并这么喊叫着。如果不叫,一定会被踢死。然而,胖男人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是他们的同伙……你弄错了。」
「少罗唆,你看他们都逃走了,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作梗。」
「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话,你可能会打死人……你在这里开枪,如果伤到无辜的人怎么办?」
没想到,胖男人居然笑了起来。路旁也发出几个人的笑声。
「那又怎么样?」
胖男人笑了,空气中飘着一股动物的腥味。
「那干我什么事?啊?」
胖男人恢复正经的表情,突然一把抓住紫苑的头发。
「奇怪的头发,看了就讨厌。」
胖男人使劲地揪住紫苑的头发,紫苑痛得要命,头皮彷佛就要被拉掉了。只是,屈辱与愤怒的感觉却比身体的疼痛更让紫苑激动。
「住手!」
住手!放开你的手!别把人当家禽一样看待。
他用力撞上男子的身体,感觉手肘几乎要陷入男子肥胖的肚子里。
「哦!」
男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然后跪了下去。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形成一道人墙,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拍手声、口哨声及笑声。
「好耶,年轻人!干掉他。」
「老头子,快杀了他,别拖拖拉拉的。」
没有人制止,只是围在四周看笑话。紫苑在人群中寻找灰色的眼眸,然而却没有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彷佛野兽般的低吼声,紫苑的脸颊被揍了一拳。他的眼睛里冒出火花。
有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片黑暗,嘴里冒出温热的东西,愈来愈多。没办法,紫苑只好吐出来,混有血丝的唾液浓稠地落在泥土上。
「居然敢撞我。」
男子的脸胀红了,气得发抖。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微血管像张红色网子浮出他的眼球。看来真的有杀意了。
「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举枪对准紫苑的眉间。
紫苑吓得都忘记闭上嘴巴:心脏彷佛快跳出来了。
没有一个人企图阻止,这么多人围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男人。
紫苑好想吐,他已经无法判断眼前的枪口是真实还是幻影。
「喂!」
旁边传来一阵粗犷的声音。是站在店头烤肉的男人。冒着浓烟的网子上,并排在上面的肉看起来黑黑的。
「别弄脏我的店门口。」
「我哪有弄脏。」
「你就快弄脏啦,要是等会血迹或是脑浆喷出来,食物就会变难吃,去别的地方解决。」
「哼,快臭掉的肉当然难吃。」
「什么?臭掉的肉?你还不是卖那些快烂掉的水果跟青菜,有资格说我吗?」
「我的商品都很新鲜。」
「少说笑了,这种时节,上面不是会有很多苍蝇飞来飞去嘛。就算没臭掉也都快变成烂菜了吧。」
「可恶,居然敢这么说我,」
就在男人们互殴的同时,紫苑站起来跑了。
「啊!可恶!站住!」
背后响起胖男人的怒吼声。
紫苑没空回头,想到自己可能会从背后中枪,这样的恐惧感让他全身抖缩,连脚都不太听使唤了。
「这边。」
有人抓住他的手。
「往这边,快点。」
紫苑被拉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小巷里。他靠在墙壁上喘气。
「你还好吧?」
紫苑抬起头。女子微笑着,红红的嘴唇在微暗的天色中显得抢眼。紫苑只看到红红的嘴唇晃动着。
「哎呀,嘴角都裂开来了,都流血了,一定很痛吧,你真可怜。」
强烈的香水味窜进紫苑的鼻子里。
「谢谢你。」
紫苑调整好气息后,开口向女子道谢。几秒钟的沉默后,女子突然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几年没听到别人向我道谢了。你的头发真特别,小哥。」
「嗯……发生了一些事……」
「大家都是有过去的人,我也是啊。」
这么冷的天气,这名女子只穿了一件露肩的薄洋装。胸前还露了一大块,丰满的乳房若隐若现。
但是,胸前的白皙比嘴唇的鲜红更加醒目,烙印在紫苑的眼中。
「你看,这里,有被火烫伤的痕迹吧?这是以前被男人用烧烫的铁棒烫的。我吃了很多苦,不过你看,现在看起来很像是一条蛇吧?好像有一条蛇爬在我身上。」
蛇我也有,而且是缠绕全身。
紫苑这么想,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女子继续笑着。
「小哥,你还没有经验吧?」
「什么?」
「我来教你吧。我家就在前面,上去玩一玩吧,如何?」
「啊?」
「我说我们来玩!」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焦躁。
「晚上之前我都没事,你别担心,我不贵,一起玩吧?就这么决定。」
女子的手绕上紫苑的脖子,将他推向墙壁,嘴唇就这样盖了上来。
好浓的胭脂味,紫苑觉得头晕目眩。
温热的舌头从齿间滑进,缠上紫苑的舌头。
他反射性地推开女子。
「你干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
「你在罗嗦什么啊,我救了你耶,当一下我的客人又如何!」
「客人……可是我……」
「你如果不想的话,我也无法勉强你啦,不过我们已经接吻了,你至少要付这笔钱。」
「哪有这样的。」
女子撇着嘴,声音听起来甜甜黏黏的。
「别这样扭扭捏捏的嘛,你也是个男人吧?我们好好玩一玩啦,我会让你很尽兴的,到我家去好吗?小哥。」
「不……不用了。」
白皙的手再度缠上来。
「很抱歉,那家伙是我的人。」
老鼠就站在小巷的入口处。
「你说什么?」
女子皱起眉头。
「他是我的人,请还给我。」
老鼠伸出手来示意紫苑过去。
原来如此,女子抬起下巴微笑着。
「是这么一回事啊,难怪反应这么迟钝,原来小哥对女人没兴趣啊。」
「啊?没那回事。」
老鼠伸手捣住紫苑的嘴巴,对女子笑着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现在对我着迷得很,所以再怎样的天仙美女约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的。一女子耸耸肩。她看了紫苑一眼,继续开口要钱。
「你的兴趣我管不着,不过接吻的钱总要付,银币一枚。」
老鼠噗哧笑了出来。
「那个吻要银币一枚?真贵啊。」
「就是有那个价值啊。如果他付不出来,那就你帮他付吧,你们不是情人吗?帮他付钱不为过吧。」
「说得也是。这么办吧,能找钱吗?」
「找钱?」
老鼠朝女子走去。他抓住试图想要后退的女子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你要做……」
老鼠的嘴唇印上了女子刚要说话、半开的嘴唇。就在紫苑的面前。
稍微抵抗后,女子的身体不动了,只有毫无防备的喉咙咕嘟地上下摆动。
远处传来狗吠声。
一只褐色的老鼠从紫苑的脚边窜过。
离开女子的嘴唇,老鼠问她:「如何?」
「还不错。」
女子回答。
「不过还不到找钱的地步。」
「真是可惜。那么,这个就送给美女罗。」
老鼠将柳橙递给女子后,便转身拉起紫苑的手。
「走吧。」
「小哥,别让那个男人去了你的骨气啊,太浪费了,你也该学学如何跟女人玩。」
双臂交叉的女子在后头喊着。
两人走回人群。刚才如此让他觉得困惑的人群与杂乱的味道,如今让他觉得安心。
「为什么啊?」
老鼠走到喃喃自语的紫苑身旁。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句『小哥』,你却是『那个男人』?」
「人生经验不同吧。」
「而且她说我反应迟钝。」
「你是迟钝没错啊,特别是在女孩子方面。我是不是做错了?打扰了你的初体验?」
老鼠呵呵地轻笑着。
「老鼠。」
「嗯?」
「你从什么时候就在旁边看了?」
「从你撞那个胖男人开始吧。」
紫苑停了下来。后面的人因此撞到他,非常生气地骂了他一顿。
「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不是救了吗?你差一点就被魔女给吞进肚子里了耶,从头一口一口地吃下肚。」
「可是,我原本是被枪杆子瞄准耶。」
「少天真了。」
灰色的眼眸里闪着如刀刃般锐利的光芒。
老鼠的笑容总是在瞬间就消失无踪。
「我丑话讲在前头,紫苑,在这里,想要靠别人保护是活不下去的。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吧。靠别人是活不下去的,这件事你得要牢记。」
老鼠哼地转头,大步迈开脚步往前走。
紫苑清楚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没错,是自己太天真了,认为老鼠当然会来救自己。这样一直依赖着老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明明希望能跟他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却认为他理所当然应该保护自己,真是可耻。
紫苑走在将超纤维布当作披风披在肩膀上的背影后面。
「不过,你刚才做得不错了。」
老鼠稍微减缓走路的速度,这么对紫苑说。
「刚才?」
「我讲那个胖男人啊,你还懂得找时机逃跑。」
「噢,你说那时候啊,我就是一心想逃,感觉那个男人真的会开枪打我。」
「他应该很认真吧。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你那颗头也许已经被打成两半,滚到路边去了吧。」
「我不敢想像,一想就觉得全身冒冷汗。」
紫苑的身体真的在颤抖。他裤管的膝盖跟上衣的下摆都沾满泥土。正当他打算拍掉泥土的时候,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哎唷。」
他一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前倾。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结果回头看到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脚。这个人的上半身在黑暗的小巷里。
睡着了吗?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紫苑试着叫他。这时,后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紫苑往后拉。
「你够了吧。再不快走,天就要全黑了。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喜欢东逛西晃的呢!」
老鼠感到很不屑。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直睡在这个地方,他会失温吧?」
「他的身体不会更冰冷了啦,他已经死了。」
「什么!」
旁边卖衣服的女人开口说话了。
「喂,你们两个如果认识那家伙的话,就快点帮他收尸吧。放在那里很碍眼耶。」
老鼠轻轻地摇头。
「怎么可能,我们连看都没看过这个老头。」
「是老婆婆,乞讨的老婆婆。真是的,什么地方不死,偏偏死在我们店旁边,可恶!」
「节哀顺变罗,你得好好安葬她喔。」
「罗唆,小鬼头。」
女人挥动手里红色的布嚷嚷着。她的手臂和紫苑的大腿一样粗,如果被打到了,一定会飞出去。
老鼠拉着紫苑往前走。紫苑想起了如同枯枝般的双脚,穿着上等西装裤与皮鞋的交叠的腿。
那是紫苑在NO.6的森林公园的一角看到的脚,从长椅子后面露出来的那双脚。是他看到的第一具尸体,同时也是第一具被怪蜂杀死的牺牲者。
「不是那个东西杀的啦。」
老鼠带着浅笑说,似乎看透紫苑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老伯……是老婆婆,并不是被寄生蜂杀死的。应该是因为饥饿或是寒冷,不,是因为饥寒交迫,所以才踏上黄泉路的。这样的季节就快到了。」
「这样的季节?」
「冰冻的季节就快到了。老年人、孩童、病人……弱者将会不断死亡。淘汰的季节啊,」
「淘汰的季节……」
紫苑喃喃地说着。
天气彷佛冰品一样地冰冷,却没有冰品的甜美。只有单纯的严寒。紫苑觉得舌尖都麻掉了。
「紫苑,你说一旦春天到了,寄生蜂出动后,那座神圣都市里会出现多名牺牲者吧?」
「嗯。」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特别是冬天死的人更多。被蜂寄生而死跟饿死冻死,你觉得怎样比较痛快?」
紫苑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脖子上。他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还留有伤痕,被切开的痕迹。那家伙就生存在这底下,尽管那只怪蜂孵化失败,呈现半溶解的状态,但它还是试图咬破自己的皮肤,飞到外面来。
那样激烈的疼痛、苦闷及绝望,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度品尝那种滋味。
但是,他无法跟老婆婆的死做比较。因为他不曾尝过饥饿或是寒冷的滋味。
「老鼠,那个人会怎么样?」
「哪个人?」
「就是……那具尸体,应该不会就那样放着不理吧?」
「当然不会。虽然是冻死的,但是如果一直放着不管,尸体还是会腐烂。在腐烂之前,野狗跟乌鸦就会围过来,到时候就真的无法收拾,所以会有人去处理的啦。」
「这里有像是共同墓地的地方吗?」
「墓地?这里没有可以分给死人的土地。『善后者』会来收拾。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群人坐着吃肉?看到了吗?」
老鼠手指的方向,有几名强壮的男人坐在破旧的帐篷下,吃着肥滋滋的肉,大声喧哗着。旁边还有一只瘦到皮包骨的狗,拚命舔着滴到地上的肉汁。
帐篷的旁边有一个很奇怪的交通工具。脚踏车的后面挂着一辆有轮子的台车,上面载着一个很大的笼子。
「那些人就是『善后者』,收了钱就会负责帮忙处理尸体。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有一些倒霉鬼会不情不愿地付钱请他们收拾。有人死在自己店旁边,是一件很
困扰的事情,但是要自己丢到别的地方又觉得恶心,而且过意不去。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付钱请『善后者』来处理了。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倒在路旁、无亲无故的尸体,所以这门生意还满好赚的喔。」
「他们会好好埋葬尸体吗?」
「会烧掉。他们会将尸体集中在一个地方烧掉。也算是火葬吧。不过没有超渡念经那种门面东西就是了。」
紫苑的视线对上坐在正中间、正吃着肋骨肉的男人。
满嘴肉油沾满稀疏胡碴的男人,咧嘴一笑,然后站起来,走了过来。他随手将骨头一丢,那只骨瘦如柴的狗马上扑了上去。
「唷,小兄弟,一起过来吃吧?」
他一伸手就抓住了紫苑的头发,紫苑连躲都来不及。
「哎呀,我以为是假发哩,原来是真的啊,你的头发很特别嘛。」
「咦,这好玩,我没看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对吧,大哥?」
同伙的男人们在后面露出低贱的笑声。紫苑往旁边一看,老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放手!」
「别这么大声嘛,我们一起喝酒吧,也有肉吃喔。」
「我叫你放手!」
但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却不甩他,丝毫不放松。混杂着肉与酒的口气喷到紫苑脸上,让他不由得别开脸。
老鼠。
紫苑紧咬下唇,忍住想要呼喊这个名字的冲动。如果自己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话,是不会有人来搭救的。
紫苑放松全身的力气。
「好吧。」
「啊?」
「好吧,就让你请一杯酒吧。」
「真的吗?这才对嘛,小兄弟,跟我来。」
男人的力道稍微放松了。紫苑趁隙抬起脚,朝男人的胯下用力一踹。
「呃!」
男人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就这样蹲了下去。紫苑乘机越过弯腰低下的背,拚命往前跑。
怎么自己好像一直在逃命呢?
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紫苑的脑海,但是马上就消失无踪了。
他全力往前跑。往来的行人愈来愈少了,正好。他不想再往小巷里钻了,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彷佛只要停下脚步,就会被追兵抓住。
「啊!」
他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在一瞬间飞上天,然后又坠地。一阵剧痛袭向他全身。
「啊!哇—」
紫苑就这样不断地往下滑,滑下那道灰色水泥斜坡,与其说是斜坡,根本就是一座非常陡的溜滑梯。紫苑就这样滑了下去。
紫苑闭上眼睛,双手护着头。突然,他失去平衡,整个人翻了一圈。
眼前一片黑暗。
正当他快要喊出声时,他闻到了潮湿土壤的味道。他已经着地了。土块飞进他的嘴里,害他不断咳嗽。他就这样仰躺在地上,心脏像是打鼓般地跳动,呼吸有点困难,而且全身到处都痛。
嘴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及口感。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泥土其实有些甜甜香香的。
紫苑看到了星星,渐渐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星光。天空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是介于靛和紫之间的颜色。
真是太美丽了,彷佛灵魂都要被吸了进去。紫苑从未放任自己投身大地,欣赏过星空。
原来在自己的头顶上,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美。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紫苑随即听见一个有些悲凉的叫声。温热的舌头慢慢地舔着紫苑的额头到头发。
「是你啊……」
是那只狗,待在那些男人身边那只骨瘦如柴的狗。它不断地舔着紫苑的头。
「你在担心我吗?」
当紫苑这么说的同时,他才发现,被男人的手抓住时,肉的油脂跟肉汁全都沾到头发上了。这只狗正专心地舔着沾了肉汁的银发。
「好了,够了啦。待会儿我的头发会被你的口水弄得黏糊糊的啦。」
紫苑坐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并没有激烈的疼痛,看来并没有骨折或是挫伤。他环顾四周,非常惊讶。
「这是……」
这里是一座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