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来吧,到里面来,假装不知情地欺瞒众人吧!虚伪之心的企图,只能隐藏在虚伪的表情下。
(《马克白》,第一幕第七场,福田恒存译,新潮文库)
湛蓝的天空明亮无比。
太阳即将高挂,照射下来的光线无比柔和又温暖。
真是风和日丽的午问时分,前几天的冰冷彷佛虚幻一般。
紫苑眯着眼睛仰望蓝天。
真美,他想。
天空好美。
白色的瓦砾在阳光下闪耀,好美。
如同魔法般不时从肥皂泡沫中浮起的泡泡,好美。
洗好的狗毛光泽滑顺,好美。
现在身旁毫不起眼的东西,都好美。紫苑这么觉得。
又有一个泡泡轻轻地飘了上来,随风而逝。
「喂!手别停!」
借狗人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等着洗的狗还很多,你再发呆下去,洗不到一半就天黑了啦。」
彷佛呼应借狗人的斥责一般,全身泡泡的白色大狗发出呜呜的低沉催促声。
「啊,抱歉。」
紫苑将手插进泡沫中,竖起手指仔细清洗。
也许是太舒服了,狗的眼睛几乎要闭了起来,嘴角也放松了。
洗狗的工作到今天才第二天,不过就这么短短的两天,紫苑已经发现狗的表情真的很丰富:讨厌麻烦、勤奋、神经质、佣懒、稳健、急性子、得意忘形……每只狗的个性不同,性情也不同。这也是他现在才知道的事情。
现在洗的这只白狗应该是只老母狗,个性温和又聪明,很像故事里常会出现的智慧老婆婆。
「紫苑,你洗得太仔细了,洗一只花了几十分钟。」
将长发束在后头的借狗人,皱起他那张鼻头沾着泡泡的脸。
「这不是要借给客人当棉被的狗吗?当然要洗干净点。」
「随便洗就可以了啦,反正会来我这里住的客人,全都是一些像野狗一样脏兮兮的家伙。」
借狗人将崩毁后、形同废墟的建筑物,整理出勉强还留有昔日饭店风貌的部分地方,当作住宿设施借给无家可归的人,还为了即将到来的寒冬,准备狗出租。来住宿的人就埋在几只狗当中度过一夜,勉强逃过冻死的命运。
而紫苑就是受雇来替出租用的狗洗澡。
「借狗人,我觉得你这么说客人不太好。」
「啊?你说什么?」
「你说客人什么脏兮兮,什么家伙的,不太好哦。」
借狗人用手背擦了擦鼻头,打了一个小喷嚏。
「你是我妈吗,紫苑?」
「不,我只是受雇来洗狗的而已。」
「那么,我是雇主,你是员工。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借狗人就像用抢的一样,从紫苑手中把狗扯过来,开始用从河川打来的水用力冲洗着狗。
废墟后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从神圣都市NO.6逃到这个西区后没多久,紫苑就因为体内的寄生蜂差点死掉。
当时,他因为剧烈疼痛跟高烧,几乎没有意识,不过却清楚记得几度滑过喉咙的水有多冰凉、多好喝。因为就是那么地冰凉好喝。
当紫苑想要向给他水喝,并替他治疗的老鼠道谢时,却只得到老鼠粗鲁的回答:「只不过因为附近有水源罢了。」
也许,这条河也是从那里流下来的。
「借狗人,不能这样。肥皂全流进河里了。」
紫苑急忙压住借狗人的手。
肥皂泡泡漂浮在水面上,不断远去。
「那又怎么样?」
「这条河是大家的饮用水,不是吗?」
「应该是吧。这里可没有那种先进设备,按个按键,就有经过温度调节跟杀菌处理过的水流出来,大家都是直接从河川或水源打水来喝。」
「那我们就不应该污染它,会造成下游的困扰。」
借狗人盯着紫苑看了一会儿。
「下游的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既然知道下游的人会喝,就不能一污染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你在讲哪里啊?这里可是西区!要是什么都考虑别人,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啦。」
「可是,也不需要明知故犯啊!我们像昨天那样,把水打到铁桶里洗就好了嘛。」
「昨天洗的是小型犬,今天全都很庞大,而且数量又多,每一只都要打水,太累了。」
说完后,借狗人轻轻耸耸肩。
「如果你要一个人从河那边打水来的话,我也不会妨碍你。」
「好……就这么办。」
「很辛苦哦。」
「嗯。」
「先说好,我只付洗狗的钱,打水的事是你自己爱做的哦。」
「没关系。」
「好,那就动作快。我去吃午饭了。」
白狗抖动身体,水滴溅得四处都是。
紫苑接过借狗人丢过来的水桶,从河里打了一桶水回来。
「紫苑。」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讲客人的坏话?为什么要管下游的死活?」
紫苑抬头望着坐在瓦砾堆上的借狗人的茶褐色头发。
「因为我们都一样啊。」
「一样?」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既然如此……」
借狗人突然仰天狂笑,声音直接消失在蔚蓝的天际。有几只狗胆怯地呜呜叫。
「一样的人……哈哈,太好笑了!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紫苑,你真的这样认为?」
「真的啊!」
借狗人从瓦砾堆上跳下来,站在紫苑面前。他的体型矮小,身高只到紫苑的肩膀左右。黑色衣服里露出的手脚都很细,皮肤则像是茶褐色的软皮革。
「肮脏的客人、来打水的小鬼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对。」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对。」
借狗人的手飞快地举起,指着高挂的太阳。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紫苑慢慢地点头,回答说:「对。」
光滑的茶褐色肌肤反射光线,长长刘海的影子盖住借狗人的额头一直到眼睛附近。一双同样是茶褐色的眼眸,就在影子下眨眼。
「紫苑,你会死。」
「什么?」
「你如果真的有那么天真的想法,你在这里会活不下去。」
「老鼠也常说这种话,他老说我太天真了。」
「你已经不是一个『太』字可以形容。你所说的话,根本就像砂糖做成的糖果屋。虽然我没吃过也没看过砂糖,不过应该非常甜,一浇水就融化了吧。」
「我是没浇过水,不过确实是非常甜。」
借狗人再度轻松地跳上瓦砾堆,坐在蔚蓝的天空下。他摇晃着双脚,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
「老鼠为何会忍受你呢?他应该最讨厌只会空口说梦话的人才对啊。」
「借狗人,你跟老鼠很熟吗?」
「熟?你是指什么意思?」
紫苑提着水桶,爬上枯草与瓦砾的路,将水倒进铁桶里。
「就是熟知彼此的事的意思。」
「如果是那个意思的话,不熟。老鼠的事情我知道的比那家伙的尾巴尖还少,我对他没兴趣。」
借狗人指着在紫苑脚边嬉戏的淡茶色小狗。小狗的尾巴尖有些许白色。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朋友!又是我不常听到的字眼。朋友!哈!可笑。老鼠只有在需要我的狗蒐集到的情报时,才会来这里。我则是把情报卖给他。只有这样,没别的……」
借狗人闭起了嘴巴,视线飘移,一对上紫苑的视线,马上撇开。
「不光只有情报跟金钱的交换?」
「对……偶尔我会请他来唱歌。」
「唱歌?」
「那家伙有副好歌喉。所以……我请他来唱歌。在狗要死的时候……早上起来就已经死掉的狗还好,有些狗会因为疾病或受伤而奄奄一息……那非常痛苦。一整晚痛苦不堪,哀号个不停。这时候,我就会请他来唱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但是,只要他一唱歌……该怎么说呢……」
「像什么?」
「什么?」
「老鼠的歌,老鼠的声音。如果比喻的话,像什么呢?」
借狗人歪着头,陷入沉默。
紫苑也默默地打水,多次往返于河川跟铁桶之间。
就在水积满半桶以上时,借狗人开口了。
「也许像……风。从远方吹来的风……对,他的歌声能带走死不了、还在痛苦挣扎的灵魂。就像风会吹散花一样,他能让魂魄跟身体切离。不管多痛苦的狗,都会闭上眼睛,安静下来。本来以为只是安静下来而已,没想到已经断气了。一直持续到前一刻的痛苦,都彷佛虚假一般,安详地死去……我妈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伯母去世了吗?」
「对。被那些你说水弄脏就会困扰的下游的小鬼打死的。他们拿石头丢她、拿橡木棒打她。不过我妈也有不对,她企图偷那些小鬼仅有的一点点晚餐。就在她偷偷潜入小屋,咬起一块肉乾时,被发现了。她逃回这里时,前脚跟肋骨都断了,满嘴都是血,已经无药可救了。」
终于打好铁桶里的水,紫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无法理解借狗人说的话。
「借狗人,你说前脚……不是在说你母亲吗?」
「是啊,不过她是一条狗。」
「狗?」
他知道自己张着嘴巴呆住了。
看到紫苑的表情,借狗人大笑。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丢弃在这个地方。捡到我的爷爷是在这里跟狗一起生活的怪人,他把我跟狗一起养大。我妈给我奶水喝;她舔我,让我跟她一起睡;天冷的时候,会跟兄弟姊妹们……我妈的儿女,一起暖和我。她总是对我说,你全身没毛,真可怜,但是夏天很凉,也不怕有跳蚤。她总是一边对我说,一边把我舔得干干净净。」
「真是个好妈妈,温柔又慈祥。」
借狗人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你那么认为吗,紫苑?」
「是啊,她很疼你,一心一意保护没有毛的你,让你不会受寒。」
「嗯,她真的是很慈祥的妈妈,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舌头的触感,温热又潮湿……好不可思议,我怎么也都还记得。」
「记忆的礼物吧。」
「什么?」
「母亲送给儿子的记忆的礼物。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回忆吧。」
借狗人停下摇晃的脚,低头看。
「我从没那样想过……记忆的礼物吗……」
紫苑跪在河边,掬起一口水喝。
好冰。
好喝到彷佛能渗透人心。
啊啊,果然是这里的水。
与寄生蜂奋战后,就像奇迹一般渗入疲惫不堪的肉体里的水。
不,不光是肉体,当从心底感受到流入喉咙的水有多么好喝时,紫苑的所有感觉都苏醒了。他这么深信。
会活下来,都是因为这个水。
这么冰凉、这么好喝,都是因为那一声声「别死!活下去!爬起来!」的呼唤。
所以,紫苑一辈子都会记得,绝对忘不掉。
这个水跟那个声音已经在他的心灵深处扎根,永远不会消失地存在着。而且会不时地浮现在意识的表层,轻声呢喃。
别死!活下去!爬起来!
这正是记忆的礼物。
「我去拿午餐给你。」
借狗人站在瓦砾堆上,以命令的口吻说。
「在我回来之前,洗干净那只黑狗,没洗完就没午餐吃。」
「还有午餐吃,太感谢了。」
「特别替你留的套餐,虽然只有面包跟乾果。」
「足够了。」
紫苑一边刷着黑狗的毛,一边对借狗人展露笑容。
自从逃到西区来之后,紫苑开始有慢性空腹感。
他会渴望能有用一大堆肉、鱼、蛋烹调的料理,来填饱肚子,也怀念母亲火蓝烘焙的面包及蛋糕。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会对着住在NO.6里面时,根本不认为是食物的青菜碎片煮的汤,或是发霉的面包流口水,满足食欲。
有得吃就很好了。
在这个地方,大家都饥饿。又饿又冷地死去。紫苑也请楚借狗人要拿来给自己吃的一片面包,是如何珍贵。
紫苑望向蓝天,太阳好刺眼。
这道阳光同样也照射在NO.6。不论曾是紫苑工作场所的森林公园、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母亲居住的传统商业区下城,或是这里——西区,全都沐浴在同一道阳光下。
然而,命运却大不同。相差太多了。
特殊金属墙隔开的两边是繁荣与贫困、生与死、光明与黑暗。
当神圣都市NO.6里面举办着豪华派对,人们享用着精心烹调的各种佳肴时,西区的一角,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因为饥饿而死亡。
NO.6的孩子们在室内环境管理调节完善的房间里,舒适地躺在床上睡觉时,西区简陋的棚屋里,一群孩子正为了不被冻死而窝在一起。
这就是紫苑看到的现实。像阳光一样平等分配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认真工作!」
借狗人丢下这句话后,就消失在瓦砾堆的暗处。
原本似乎有一道厚重木门的出入口,只剩下生锈的合叶,风一吹就会发出很难听的嘎吱声。
借狗人从那边走上楼梯,爬到二楼。
不知道是否在结构上有特殊考量,以前曾是饭店的这栋建筑物,有一角建造得特别坚固。
虽说如此,墙壁上的灰泥也已经斑驳剥落,走廊也好,天花板也好,都已经有无数条裂痕。
建筑物也有寿命。
从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建筑物就开始静静地腐朽、死去。
形同废墟的饭店不怨恨人类的无情,也不感叹自己的命运,只是很淡泊地崩毁着、腐朽着,等待灭亡,接受缓慢的死亡。
如果这栋建筑物崩毁、完全变成废墟时,我该怎么办呢?借狗人偶尔会这么想。
捡回自己,让自己喝狗奶,教导自己文字跟语言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某个下雪天,他闲着无事便外出,结果一去不复返。
下雪?好像不是。也许是个打雷天,还是吹着干燥的风的早晨呢?反正爷爷已经不在了,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人间蒸发了。
因为有狗在,所以也不怎么觉得寂寞。
从那一天起,就跟狗一起在这里生活。不知道其他地方,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隋。
老鼠也是吧。姑且不论其他地方,他应该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只是独自一个人活着吧。
借狗人没有任何根据就这么认为。
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应该没错。
借狗人的嗅觉灵敏。老鼠总是散发着孤独一个人的味道。当他嗅出混杂着他人的气息时,紫苑出现了。
怪异的家伙,非常异于常人。
顶着一头纯白的头发,还有红色的疤痕。虽然没看过,不过疤痕似乎像一条蛇一样缠绕着全身。
不,如果光论外表的话,怪异的家伙这里多得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不在外表,而是内在。
他说为了下游的那些臭小鬼,不能一污染河川;神圣都市里的人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还说了记忆的礼物的事。
他讲得非常认真,并不是开玩笑或揶揄。
怪,太怪了。
老鼠为什么会跟这么怪异的家伙在一起呢?
借狗人顺着走廊前进,打开最里面的门。
「老鼠。」
老鼠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在桌子上。
「你进别人房间不用敲门的吗?你妈没教你礼貌这东西吗?真是的!」
借狗人朝着依旧跷在桌上的脚,用力地打下去。
老鼠用鼻子轻轻地哼笑,然后才把脚放下。
「我敲门了啊,那边的狗允许我进来的。」
睡翻在房间角落的黑斑狗歪着头,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如果你是来接紫苑的话,来得太早了。他那个样子啊,大概要洗到傍晚罗。」
「接他?怎么可能。」
「那家伙不是跟『收拾屋』有纠纷吗?他一个人回去,不会太危险了?我是会叫一只狗陪他回去就是了。」
「那就够了。」
「『收拾屋』那些人可没那么容易罢休。那家伙又那么醒目,万一被抓了,不知道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唷。」
老鼠灰色的眼眸闪了闪,扬起淡淡的微笑。
「紫苑被『收拾屋』怎么样,跟我们有关系吗?怎么了,借狗人,这么亲切?真不像你。」
借狗人无言地瞪着老鼠。
站在西区少数的娱乐设施之一——小小的剧场舞台上的老鼠,有着让观众愿意牺牲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粮食,掏钱出来,只为了看那不能填饱肚子的舞台的本事。
换句话说,他有着让人愿意掏出钱来的美貌和余音绕梁的好声音。让死不掉的灵魂安详地从肉体游离的声音。
似男怱女,似人忽妖,似神忽魔,让人无法明确判别的容貌。
观众们在一夜之间、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以忘却今天的苦恼、明天的忧愁,单纯地沉醉。
就算一走出剧场粗糙大门的同时,已经身无分文,家中还有孩子哭闹着肚子饿,而前方是毫无希望的现实在等待,人们还是会一脸沉醉,带着看起来幸福的面容,三三两两消失在黑暗中。
这根本是欺骗。
太厉害的骗徒了,这家伙。
每次一见到老鼠,借狗人总在心底臭骂他。
就跟毒蝎美人诓骗男人,卷走男人的家当一模一样。借狗人也有被狠狠敲诈过的经验。
不忍心看妈妈那么痛苦,于是叫来这家伙,要求他让妈妈的灵魂能安详地离开。
这一点没问题。这家伙的歌声没话说,让妈妈从痛苦中解放。
但是,在这之前,在痛苦的妈妈身旁,这家伙要求的天文数字,可是我一个月跷着二郎腿吃喝玩乐都绰绰有余的金额。
如果是别的狗的话,我会放弃。我会自己看是要替它割喉,还是要敲烂它的头,随便就能让它死。
但是,对象是妈妈就没办法,我没办法自己动手。
那家伙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狮子大开口。
埋了妈妈之后,我跟狗可是工作了三天没饭吃。
骗徒!
紧抓着人心,让人在一瞬间看见梦想。也许鲜艳,却是虚假。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填不了肚子。
借狗人打开橱柜的锁,拿出面包跟干燥水果的袋子。
「不是来接紫苑,那你来做什么?」
「能不能请我吃午餐?我肚子饿死了。」
「您别开玩笑了。能招待大明星的食物,我没有。不过,如果有一枚银币的话,我倒可以帮你准备面包、水果跟水。」
「发霉的面包、硬邦邦的干燥水果加上河里的水,这样要银币一枚,你这里是黑店吗,借狗人?」
「比你的歌声便宜太多了。」
老鼠呵呵地轻声笑了出来。
「你还在记仇?」
「当然。」
「之后我不是又帮你的狗唱了好几次歌吗?只拿友情价。」
「所以才让我更生气。利用别人的弱点……那时候你拿走我所有的钱,害我差点饿死。」
「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就再叫我吧。我会唱食物之歌,送你最后一程。」
「谢谢你的慈悲。」
借狗人耸耸肩,站到老鼠面前,再次问他:「有何贵干?」
老鼠依旧靠在椅背上,朝桌上丢了一枚硬币。
借狗人的眼睛顿时张大开来。
「金币吗?」
「如假包换,你可以验一验。」
借狗人用指尖拈起金碧辉煌的硬币凝视着。
「的确……是真的……嗯,是真的金币。」
「我有事委托你。」
老鼠用几乎平板的声音说。
「工作?一枚金币份的工作吗?」
「那只是订金,事成之后,我会再付你一枚。」
「真是大手笔。不过,我拒绝。」
借狗人将金币丢回桌上。
「连听也不听,就拒绝两枚金币的工作?」
「就因为是两枚金币的工作,所以我拒绝。讨厌的气味太浓了。」
「讨厌的气味?」
「就是危险的气味。我的鼻子警告我说,不要靠近,会要了我的命。给我再多金币,命没了也没用。更何况是你出两枚金币的工作,就跟把手伸进毒蛇窝一样。我还不想死。」
「活着回来收取报酬,这不就是工作这东西吗?如果想要避开危险,是赚不了钱的。」
「那得看危险的程度,你委托的工作总是既危险又麻烦。两枚金币耶!如果对象不是你,我会很高兴地接受。可恶!我怎么觉得我损失很大。」
老鼠站了起来,将金币收到口袋里。
「太可惜了,不过不勉强。」
「别怨我,你实在太危险了,我不太想跟你扯上关系。」
「彼此彼此。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画清界线吧。我不会再委托你工作,同样地,你就算再怎么痛苦,也别来找我。」
借狗人急忙抓住转身而去的老鼠的手。
他太慌张,脚还绊到,差点跌倒。
「等、等一下啦,老鼠。再怎么痛苦也别找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你跟你妈一样,死不了,痛苦到不行,也跟我没关系,就算你请我来,我也不会来。」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痛苦地死去……再说,我比你年轻吧?应该。」
老鼠缓缓地拨开借狗人的手。
「借狗人,在这种地方,年龄有跟没有一样。我想你也很清楚,死亡是无法预期的,它会突然来报到。还有,在这里能安乐死去的幸运儿有几个?多数的人都是在痛苦之中徘徊,挣扎地死去,不是吗?明天,也许你会被某个人捅一刀—也许你会被掉落的瓦砾砸中头—也许你会因为小小的伤口细菌入侵,化脓溃烂—也许你会罹患重病。你敢说自己绝对不会遇上这些情况吗?借狗人,你敢说只有你不会在痛苦中死亡吗?」
灰色的眼眸凝视着。
彷佛充满光泽的优质布料那般、彷佛遮盖住太阳,隐约透露出些许光芒的云层那般的眼眸。在耳朵深处回响的声音。
借狗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退。
骗徒!全都是谎言。
这家伙企图引诱我走入陷阱。
「就算你死不了,痛苦不堪,也跟我没关系。就这么决定了。」
借狗人跌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什么是死,他看过太多了。
那不是好东西,所以他才想活,总觉得只要想办法苟活下去,就能有个比较好的死法。
虽然是个小小的希望,但是借狗人甚至向往过安详的死亡。
可恶!
借狗人咬紧牙根。老鼠的双唇再度浮现淡淡的微笑。
这是威胁。
这家伙知道我怕什么、想要什么,拿这个来威胁我。
拒绝他的要求很简单,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像妈妈那样,骨头折断、内脏破损,不得不死的时候……那时,如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舒缓、镇压我的痛苦的话:如果只能哀号着快点杀了我,一直到死神来访的话……
光想就觉得不寒而栗,冒出冷汗。
「坐!」
借狗人无力地嘟囔。
「我就先听听看。」
老鼠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抚摸借狗人的脸颊。
「这样才乖。」
「少开玩笑!」
借狗人瞪着仍旧带着淡淡微笑的脸。
「老鼠,我话先说在前头,你别以为这招每次都管用!」
「哪招?我不过想委托你工作而已啊。你这样对顾客讲话,是不是有点失礼呢,借狗人?」
「抓住别人的弱点,加以威胁,强迫对方进行危险的工作。这是正常顾客会做的事吗?跟你比起来,躲在狗毛里的跳蚤真是太有良心了。」
「有可以让人威胁的弱点,这是你自己不对吧?在这里,被别人抓住弱点是致命伤,这点你很清楚啊。」
老鼠再度轻拍借狗人沉默不语的脸庞,用很轻柔的声音对他说:
「你怕死。你比谁都怕死亡之前的痛苦,如果能逃离那样的痛苦,你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这点,同时也有办法舒缓你的痛苦。对吧?但是,我并不是要敲诈你,强迫你帮我工作,我会付钱,我只是委托你工作而已嘛。」
「够了!」
借狗人一拳敲上桌子。本来在桌子底下嬉戏的两只小狗,吓得往外逃。
「你这个骗徒、狡辩者、三流演员!你最好吃到捕老鼠专用的毒丸子,赶快死掉。」
借狗人喘着气,用力深呼吸。
「气消了吗?」老鼠说。
冷静、事不关己的口吻让借狗人的情绪更加烦躁。但是,烦躁也没有用。
老鼠说得没错,是让别人看到弱点的人自己不对。这就是这块土地的游戏规则。
叹了一口气,借狗人重新坐下。
「你说吧,我没有时间,长话短说。」
老鼠也坐了下来,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容了。
「我需要情报。」
「我想也是,你也不可能来我这里买菜。然后呢?要什么情报?」
「监狱。」
借狗人差点跌倒。
「监狱!治安局管辖的那间……监狱吗?」
「还有第二间吗?」
「监狱的情报……你要哪方面的情报?」
「什么都好,不论是多么细微的情报都可以。」
老鼠从口袋中拿出一只白色的小老鼠,只有成人的大拇指大小。借狗人眯起眼睛。
「机器老鼠吗?它比你之前送我的还小。」
老鼠拿掉手套,轻压小老鼠的头。小老鼠的背部张开,射出黄色光线,光线中出现影像。
「这是?」
「雷射光摄影术。让物体藉着光线重现的机器。」
「这个我知道,不过倒是第一次看到。可是,我现在问的是影像,这是什么?设计图吗?」
「监狱内部设计图,不过是很久以前的。建筑物本身应该没有变化,但是管理系统绝对改良过。」
借狗人故意皱起眉头,做出别开玩笑的表情。
「这不可能蒐集到任何情报。」
「为什么?」
「为什么?别问这种蠢事。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生还……不,连尸体都出不来。只要通过那道特别关卡的人,就会被消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传闻中……」
借狗人吞了吞口水,身体颤抖了一下。
「传闻怎么说?」
「传说地下室有个超大的焚化炉,犯人全都会被丢到那里面,就像垃圾一样被烧掉。从那里产生的灰烬不会当作废弃物处理,而是会被装袋,撒在南区的农耕地,变成肥料……你看,就是这里。」
借狗人指着投射在桌面上的设计图面最下层,大概是地下室的部分,身体又颤抖了一下。
那个地方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空白一片的部分感觉很阴森。
「那里没有什么焚化炉。」老鼠说。
「你怎么能确定?你看过吗?没看过就别乱说话……」
借狗人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盯着老鼠的脸看。
「你……知道?」
没有回音。
「你知道监狱里面的事情?这个……」
借狗人的手伸进光线中,用力握紧。影像变得混乱、摇晃。
「你记录了这个?这是内部资料吧?」
「借狗人,我并不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而付你钱的。尽量就好,请你蒐集监狱内部的情报,添加上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管理警报系统的正确资料。」
「开玩笑!监狱的管理系统是特别级的机密,不是吗?我怎么有办法。」
「所以我不奢求,你做得到的范围就好。关于监狱的什么情报都好,请你尽快帮我蒐集。这个先交给你。」
老鼠将电源关掉后,便将小老鼠形状的放映机器丢给借狗人。
借狗人皱起眉头,彷佛那是腐烂掉的尸体一样。
「能用你之前送我的小型老鼠吗?」
「不,不能用。监狱内部设置有无数个物体感应器,不管再怎么小,只要不是登录过的机器人,马上就会被发现、被炸毁。」
「那你可以用真老鼠啊,老鼠比狗好入侵多了,小生命体被感应器感应到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行,没办法。别说老鼠了,连苍蝇、蟑螂也会立即被消灭。它们马上就会被感应到,立刻被消灭得不留痕迹。反正那里就是不允许外部的入侵,即使是一只虫都不可以……情况就是这样。」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潜入电脑管理一切的地方蒐集情报呢?」
「你不需要潜入。的确,监狱内部是被管理得很彻底,但是跟人有关系的地方也很多。而且,情报会外流,多半是从人的嘴巴里讲出来的。只有人的嘴巴,是电脑管理不到的。」
借狗人夸张地耸耸肩。
他大概知道老鼠想说什么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知道。
「那是没错,不管是电脑的操作或是机器人的操作,都跟人有关。看守的也是
人,治安局的人员也会出入,还有犯人也全都是人啊。但是,除了犯人之外,能够
进出监狱的,就只有NO.6内部的人。要进出那道特别关卡需要ID卡,NO.6的I D卡是无法伪造的。也就是说,西区的人除非是犯人,否则不可能靠近那栋建筑。也不会有人想靠近就是了。所以呢,那个……从结论来讲,我们是不可能接触到监狱内的人或是NO.6的居民,那是天方夜谭。这你也很清楚啊。我们跟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借狗人。」
「干嘛?」
「你说完了吗?」
借狗人垂下双眼。
他知道先垂下双眼的人就输,但他就是没力气瞪视灰色的眼眸,反正一开始胜负已定。
老鼠站了起来,走到低着头的借狗人身边呢喃。
也许是沙哑又低沉,因此听起来像是妩媚的女声。
「你总是这样,每次想要隐藏什么,就会突然变得很长舌。这让我探知到你的心事。在你那如同风中摇曳的树叶般不停晃动的舌头底下,潜藏着秘密。」
老鼠的指尖抚摸着借狗人的下巴,突然捏住他的耳朵。
借狗人震了一下。
伴随着甜美快感的震动,立刻变成小小的刺痛感。因为耳朵被用力拉扯。
「好痛!你干嘛?」
「别太小看我了,借狗人。」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别装傻。你利用狗做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借狗人啧了一声,粗暴地拨开老鼠的手。
老鼠呵呵地笑得很高兴。
「你利用狗搬东西吧?把监狱里丢出来的剩饭跟垃圾,拚命搬到西区来。已经好几年了。」
「没错,那又如何?搬东西是我的工作之一。跟老鼠一样的人,没资格说我吧?」
「监狱里有完善的垃圾处理设备,所有的一切都能在那栋建筑物里处理掉。你刚才说过,那里连尸体都出不来吧?没错,那里连人的尸体都能在内部处理。也就是说,别说剩饭了,连一颗辣椒也不可能掉到外面来。你定期从那个监狱接收如山一般的剩饭,卖给西区的食品店,似乎赚了不少,比经营饭店好赚很多吧?」
「你看不惯我做黑市生意吗?别笑死人了。你何时变成治安局的间谍了,老鼠?」
「机械不会做黑市生意,也不会破坏已经输入的规则,那么就只有人了。监狱内部有人卖剩钣给你吧?不,不光是剩饭,犯人的食物、私人用品也偷偷卖给你了吧?应该没错。总而言之,你可以跟监狱内部的人接触。就从那里打探情报吧,从那里下手。」
借狗人摇头。
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打算把自己卷入无法想像的危险中。
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能……跟我接触的人是基层里的最基层,是负责清扫工作或是跟处理垃圾的机器人一起工作的人,他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情报。」
「所以我才找你。高层的人受到当局严格管理,绝对不敢做泄漏秘密的事情。但如果是基层的人,当局的管理也没那么严格,而且,负责清扫的话,不就能在监狱里到处走动?也许手上握有不少情报。嗅出那个来,你的嗅觉不是跟狗一样灵敏吗?」
借狗人叹了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要钱。如果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什么的话,需要钱,不是两枚金币就办得到的。」
「我现在只有这些。」
突然,老鼠蹲了下来,凝视着借狗人的眼睛。
「借狗人,请帮助我,拜托。」
拜托?你说拜托……
老鼠,你在拜托我吗?
「只要你肯接下这个工作,今后当你遭受到无法忍耐的痛苦,我一定会赶到你身旁。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为你的灵魂歌唱。我保证。」
「老鼠对狗的承诺,怎么可信。」
不可信。
不,老鼠一定会遵守承诺。
这样的念头彷佛直觉似地,抓住了借狗人的心。
不论我是什么死法,只要有痛苦,这家伙就会出现,让我的灵魂安详。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可是他一定会遵守承诺。
借狗人深信自己的直觉。他伸手抓住皮袋。
「我接。」
「感谢。」
老鼠微微地松了口气,披上超纤维斗篷,接着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头。
「我想这应该不用我提醒你,不过,这件事别对任何人说。」
「我知道。我不会泄漏内容,这是工作的不二法则。我会尽快蒐集好情报,跟你联络,在任何人都还没发现之前。」
「拜托了。」
「老鼠,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沉默。
从老鼠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借狗人舔舔下唇,继续说。
「有这么多钱的话,可以过一阵子的好日子。我知道你是剧场的大明星,收入不错,不过这也是一大笔钱。你拿出这么多钱,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只是委托你工作而已。」
「哦……好,委托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监狱的事?原因是什么?」
老鼠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单边脸颊。
那是舞台专用的假笑。
「不知道也能工作吧,借狗人?」
「是没错,但是,不知道原因就去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有点吃力耶。」
「就算知道原因,危险的工作还是依旧危险。」
啧!就会强辩。讲不过这家伙。
「知道了啦,不问了,你快滚。」
借狗人像赶人一样地挥挥手。
有肥皂的味道,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张脸,弄得满脸泡泡地洗着狗的男人的脸。
他不经意地丢出问句。
「老鼠,这件事跟紫苑没关系吧?」
只有一瞬间,灰色的眼眸动摇了。
借狗人的眼睛并没有漏掉那一点动摇。
他的鼻尖动了动。有问题。
「紫苑?」
老鼠轻轻地耸耸肩。
「为什么会冒出紫苑来?跟那家伙无关。」
「刚才你说要我别将工作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吧?任何人也包括紫苑?」
「当然,没必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
「哎唷,真亲切。对我就塞了一堆危险的工作,对紫苑就不想拖下水。原来像你这样的家伙,只要住在一起也会产生感情啊。那个奇怪的白头发少爷那么重要呀?」
眼前的老鼠不见了。
下一瞬间,借狗人的身体被压在墙壁上,喉咙被五根手指头紧扣着。
「不要耍多余的嘴皮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你试试看啊,它们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唷。」
本来睡在地上的几只狗站了起来,发出威吓的低吼声,将老鼠包围起来。
就在其中一只露出獠牙的同时,小小的灰色影子从房间的角落窜了出来。
呜~~
露出獠牙的大狗发出悲鸣声。有一只小老鼠咬住它的脖子。
大狗甩动脖子,像要把老鼠甩开,但是前脚马上软掉,倒了下去,四肢痉挛。其他的狗害怕地往后退。
借狗人推开老鼠,几乎跟狗在同时间发出悲鸣。
「狗,我的狗!」
他抱起狗。
「如果不想其他的狗遭受相同的命运,就叫它们安分点。」
头上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老鼠,你这个混蛋!」
吱吱。
轻微的老鼠叫声。
一抬头,借狗人吓到了。他环顾房间四周,更是冒出一身冷汗。
橱柜上、桌下、门后,房间里到处都有小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自己。每一只的眼睛都发出红光,炯炯有神。
「退后。」
借狗人沙哑着声音命令狗。狗很听话地回到原本的地方趴下。
「它没死,只不过稍微麻痹一下而已,二、三十分钟就会复原。它有呼吸吧?」
老鼠说得没错。虽然有点急促,但是狗的确有呼吸。
它企图爬起来,却使不上力,发出哀伤的叫声。
「你居然敢这样对我的狗!」
当借狗人紧握拳头时,门被用力推开了。
紫苑冲了进来。
「借狗人!」
紫苑手握着门把,呆在原地。
他的视线从抱着狗的借狗人,移到老鼠身上。
「老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在做什么?怎么可以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因为我听到狗的哀号声,好像也听到借狗人的声音……我以为发生什么事……借狗人,那只狗怎么了?」
「只是麻痹而已。」
一只茶色的小老鼠从这么回答的老鼠肩上冒出来,它跳下地板,冲到紫苑身L」。
「哈姆雷特,你也来了啊。」
「哈姆雷特?什么跟什么啊?」
「它的名字,这家伙很喜欢听我朗读《哈姆雷特》
老鼠的脸都绿了。
「别乱给我的老鼠取名字。」
「因为你又不帮它们取名字……它好像很喜欢哦!对不对,哈姆雷特?」
小老鼠上下点着自己的头。
「可笑!它是哈姆雷特,那另一只呢?是奥赛罗还是马克白?」
「克拉巴特(cravate)。」
「克拉巴特?莎士比亚里有这个人吗?」
「是炸面包的名字,跟它的毛色一模一样。原意好像是领带的意思,就是将加了杏仁颗粒的面皮搓成条状下去炸的东西,形状很像领带。」
「我知道了,不用解释了,视你今晚梦到被那个什么克拉巴特塞满肚子。我要走了,跟你讲话会让我头痛。」
「可能是神经性头痛,因为你总是很焦躁。也许是太累了。」
「是谁让我觉得焦躁?你这个人……」
感受到借狗人的视线,老鼠缄默不语了。他重新披好超纤维布,不发一语地离开房间。
哈姆雷特用鼻子蹭蹭紫苑的脸颊,吱地叫了一声后,便追着主人走了。
本来分散在房间各角落的老鼠,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板上。
狗在怀中低声呻吟。
紫苑单脚跪下,开始仔细地检查狗的身体。
「好像因为药物而麻痹……不过心脏跳动正常,也没有呕吐。应该没什么大碍。」
「真的吗?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别担心,它只是轻微麻痹而已。让它喝点干净的水吧。我去拿水来。」
紫苑用刚才打水用的水桶装来水,狗喝得津津有味,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光。
「你看,麻痹好像退了。不过,这只狗为什么会麻痹?」
「老鼠下的手。」
「老鼠?对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他,那个混蛋让我的狗麻痹。这种事对那家伙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是个不讲情面、狡猾又残酷的人,你也要小心点,别被他那张漂亮的脸骗了,别以为他像妈妈一样温柔,小心以后吃大亏。」
「我是不觉得他像妈妈啦,不过他人真的很好。」
借狗人伸出食指在紫苑的面前晃来晃去。
「笨蛋!你被骗了。你这个天生的呆子,根本没发现那家伙的冷酷。」
「老鼠并不冷酷,他救了我好几次,如果不是他,我一定早就没命了。」
「老鼠救人?不求任何回报?」
「不求任何回报,而且他等于是将麻烦事揽下来。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我应该是他很大的负担,因为我几乎不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借狗人抿着嘴,看着正在帮狗清洗伤口的紫苑的侧脸。
麻烦啊,的确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对任何人都很亲切,这种人在这里的确是大麻烦。而大麻烦会是沉重的手铐脚熔。
那只老鼠不求任何回报,就跟这个怪异的大麻烦一起生活。并没有把他赶出自己的巢穴,反而保护他。
为什么?
「紫苑。」
「嗯?」
「你们平常都用刚才那种调调说话吗?」
「啊?哦,差不多。怎么这么问?」
「因为太不像老鼠了,他不是个会像刚才那样,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人。」
紫苑歪着头,好像在说:「是吗?」狗舔着紫苑的手背,这是感谢紫苑替它疗伤的表现。
借狗人动动鼻尖,笑得很开心。
他觉得自己嗅到了些什么。
紫苑跟刚才监狱的工作有关系。
为了他,老鼠一步步踏进危险地带。
没有证据,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抓住他的弱点这件事,绝对没错。我的鼻子不可能出错。
老鼠,这个天然呆的怪异家伙就是你的弱点、你的致命伤吗?嘿嘿,如果真的是,那就好玩了。
是你自己说的,在这里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将会成为致命伤。
说得好,完全正确。
也就是说,我抓住了你的救命绳索。我会好好算算这笔帐的。
「我在猜……」
传来紫苑的声音。
他正抚摸着狗。可能麻药已经退了,狗站着用力甩动着尾巴。
「嗯?你说了什么吗?」
「这只狗是你的兄弟吗?」
「这个啊……没错。我妈妈最后生的就是它。生下它没多久,就被打死了。不过……你为什么知道?」
「嗯,直觉吧。我只是觉得它的眼睛看起来聪明又慈悲,跟你口中的妈妈给我的印象一样。」
紫苑抚摸着狗的脖子。狗眯起眼睛,静静地哈着气。表情稳重,完全不像是刚才对着老鼠张牙舞爪的那只狗。
「紫苑,你没笑。」
「啊?笑什么?」
「我妈妈的事情。听到我说狗妈妈的事,大多数的人都会笑、把我当神经病,或是觉得很恶心……但是你说我妈妈慈祥又有爱心。听到我妈妈的事情,没笑、没把我当神经病,还认真听我说的人,只有你……」
借狗人突然停住,咽了口口水。因为他突然察觉一件事,在同时,一瞬间有一股让他讲不出话来的动摇,向他袭来。
紫苑单脚跪着,讶异地抬头看。
借狗人舔舔乾枯的嘴唇,彷佛循着记忆之绳般,缓慢地接着说。
「只有你跟……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