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也曾是凡人,我们也终将成佛。如此区分具有佛性之身,真令人悲伤。
(《平家物语》第一卷,只王,岩波书局)
紫苑悄悄从地上爬起来。
火炉里只剩少量的炭火,因此房子里冷到快结冰了。
蜷曲着身子,窝在紫苑身边的克拉巴特抬起头,吱吱地叫。
「嘘!」
紫苑为了小老鼠,拉了条毯子过来。
「你睡在这里面吧,拜托你安静点。」
紫苑无声无息地走在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也能自由活动的房子里,直到门边。
他打开门锁,在开门之前,回头看着屋内。
仔细聆听。
完全没有声响。
伤口似乎没有让老鼠痛到不能睡觉。
他也不是那样的伤口就会呻吟的人啊。
想要告诉他的事情还很多。
相逢的喜悦、过去的感谢、深厚的敬意,这些都还没完全传达给他知道。
遇见你真好。
只讲得出这一句。
紫苑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内的空气后,便静静地打开了门,
直通市府的专线灯闪耀着。
男人从看到一半的研究资料中抬起来,轻轻地啧了一声。
他对几十年前印刷在纸上的资料非常有兴趣,还想再多看一点。但是电话闪着紧急用的红灯。
男人又啧了一声,把资料收回档案夹里。
当他一按下按钮,画面上便出现一张常看到的男人的脸,一个以前被叫做大耳狐的男人。
大耳狐,沙漠里的狐狸。
是谁带头这么叫这个男人的呢?
「发生什么事了,大耳狐?」
「有紧急状况。刚才有两具样本送进中央医院。」
「那又怎么样?」
「两具都没有登记在样本资料中。」
「你说什么?」
「不是我按照你的要求准备的样本。事情发生在毫无关联的地方。」
「你太早认定他们是样本了吧,没有可能是其他因素吗?」
大耳狐摇摇头。
画面立刻切换,同时响起报告两具遗体生前情况的声音。
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病历、身体测定值、市民登记号码……
一男一女,两具遗体。两具都带着苦闷的表情,年老衰弱。
如果没有那样的表情,即使判断是老死也不会奇怪的状态。
但是,被告知的实际年龄,一个却是二十多岁,另一个则是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
「的确,是它们干的。」
男人喃喃自语。
画面再度切换,出现大耳狐非常不高兴的表情。
男人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还想问你!」
大耳狐提高声量,两耳动了动。
对,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怪癖。
这家伙从以前起,只要一激动,两只耳朵就会动,所以才被叫大耳狐。
大耳狐有长达十五公分的耳朵,在狐类当中,是拥有最长耳朵的小狐狸。
「为什么会发生预料外的事情?我实在不敢相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地方没掌握好。不过,只是点小事,不值得你关注。」
听到男人这么说,大耳狐的喉结慢慢地上下移动。
「真的吗?」
「当然。」
「你是这个计划的负责人。」
「对,私底下的。不过这计划本身就不是公开的。」
「但是,这个计划成功后,NO.6的都市计划才能完美,不是吗?」
「是。」
「那么就不允许有任何细微的差错。」
「我明白,我会立刻着手调查原因,帮我把遗体搬到特别解剖室V区。」
「已经吩咐下去了。」
「那我马上开始工作。」
「好,我等你的报告。」
「知道了。」
「对了,我计划在这个骚动告一段落后,来一场清扫作业。」
「清扫作业?好久没举办了。对哦,『神圣节』快到了。」
「对,伟大的日子又要到了。如果你实验要用的话,多少个我都留给你。」
「谢谢您的关照,大人。」
「讲话别那么夸张。」
「但是你终将成为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者,唯一的王。这么一来,我就得要称呼你陛下了。」
「到时候,你想怎么被称呼?」
「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只要能获得像现在这样最齐全的研究设备和礼遇,我就别无所求了。」
「你还是这么无所求。好了,那麻烦你了。」
画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男人瞄了眼档案夹中还没看完的资料。
太可惜了,看来今天没有时间看完它了。
那是关于栖息在中南美丛林中,一种属于游蚁的军蚁的研究资料。
这种蚂蚁会聚集约五十万只的大群聚,不选择定居,一辈子活在露宿与放浪之间。
君临这五十万只大群聚的,只有一只蚁后。
不过蚁后只专注产卵,并不统领整个群聚。
兵蚁及大小工蚁会依循自己的本能去工作,就结果而言,整个群聚彷佛由伟大的知性统领,行为受管到完美无瑕。
蚂蚁也好,蜂也好,都创造出理想的社会体系。
昆虫做得到,人类不可能做不到。
只要顺从各自的角色,不用思考,不须怀疑,只要去做就好。不需要脑袋,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灵。
五十万群众,一人君临。
还是这么无所求……
没错,大耳狐,我没有任何想望。我不需要任何想望啊。
我不会像你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支配。
男人暗自窃笑,按下了直通特别解剖室的电梯按钮。
下着霜。
脚下踩着结冻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当朝阳东升的瞬间,霜雪会散发出白色光辉,整片乾枯的草原,马上就会被笼罩在光芒之中。
然而天色还早,还要一点时间,朝阳才会东升。
紫苑停下脚步,仰望北边星空。
他想要在太阳升起前,走到监狱。
他也不知道走到监狱后,该怎么办,总之就是要去。他只有这个念头。
应该已经去留学的沙布,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是不是跟自己有关?
如果有关的话,那么母亲是否平安无事?
不安与焦虑堵塞他的气管,揪紧他的心。
母亲、沙布、老鼠,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只要能保护他们,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他对自己什么都想不到感觉烦心。
当自己这么走着时,沙布一定独自一个人处于恐惧中。
一定要想办法,怎么也要把她救出来才行。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
吱吱。
细微的声音。
紫苑停下脚步。
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从草丛里露出脸来的小动物。
「克拉巴特?」
紫苑拾起小老鼠。
「你跟着我来了啊。不行哦,你要回家。」
这时,他突然发现了。
这不是克拉巴特,也不是哈姆雷特,甚至不是生物,它丝毫没有生物应该有的体温。
「这是……机器鼠……」
「带路鼠。」
背后传来声音。
紫苑就算不回头,也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他调整呼吸,慢慢地回头。
老鼠也缓慢地靠近,从紫苑手中拈起小型机器鼠,收进袋子里。
「兼具全方位导航系统的单功能机器鼠,因为你走错方向,所以它出声提醒你。」
「走错方向……」
「你不是要去借狗人那里吗?要替毛过长,快要得皮肤病的狗剃毛,不是吗?这么早就去上班,真是辛苦了。只不过,你走错路了。」
紫苑深深呼吸一口黎明前的冰冷空气。
「跟你无关。我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不需要你管,我已经厌烦你那一副是我监护人的态度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婴儿,你就好心点,别管我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你觉得四年前欠我的话,已经够了,你已经还够了。所以,今后我要自由,我不要再让你约束,我要自由。我已经决定了,别挡着我的路。」
紫苑喘着气,沉默下来。
天色太暗了,看不清老鼠的表情。
彷佛黑色影子的身子微微震动,响起轻轻的拍手声。
「嗯,以一个门外汉来说,台词讲得还不错。你也许有演戏的天分唷,至少比昨晚的吻高明多了。」
「老鼠,你说什……」
才看到老鼠的右手轻轻举起,下一秒钟,脸颊就承受重大冲击。
紫苑踉舱了一下,往后倒去。
嘴里冒出一股血腥味。
「你做什么!」
「有时间开口的话,就赶快跳起来,我要继续了。」
老鼠的靴子笔直地踢了过来。
紫苑立刻滚到旁边。
「干什么,别停住,要继续动啊。」
老鼠一脚踢到腹腰。
紫苑痛到不能呼吸,直接滚出去。
他抓住草丛里的小石头。
「不准闭上眼睛!要紧盯对方的动作。别呆着。」
紫苑一回头,马上将小石头朝着老鼠丢过去。
几乎在同时,他脚一蹬,用肩膀撞过去。
他脚被一绊,整个人摔在地面上。
这次他起不来了。
仰望着天空,可以看见星星。
黎明前的星星耀眼得恐怖,闪闪发着光。
老鼠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紫苑,这是惩罚。」
「什么的惩罚?」
「你对我撒谎。」
「那是因为……」
「承认了吗?」
「嗯……是撒谎。」
「罪状其二,轻视我。」
「我没有。」
「会撒谎,就代表轻视对方。而且,你以为那么烂的谎言可以骗过我吗?要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样子吧。」
「我已经尽力了……」
「你一点也不适合当政治家或小说家。你是说不出脸不红气不喘的谎话的。」
「有这么糟吗?」
「太烂了。而且最让我生气的是,紫苑……」
「嗯。」
「你把我当作是个连什么吻都分辨不出来的小鬼!什么晚安吻,放屁!」
老鼠在紫苑面前单膝着地,用力抓住他的前襟。
「你给我听好,不准再有什么离别吻。再也不准了!」
「对不起。」
「也不准说谎。」
「嗯。」
「发誓!」
「我发誓。」
老鼠放开手,直接坐了下去,仰望天际。
「听说NO.6内部有奇怪的骚动。」
「奇怪的骚动?」
「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借狗人会帮忙蒐集情报。好好利用的话,也可以让力河那个大叔从他的顾客那边蒐集到一些情报。还有,监狱那边好像也有些变动。NO.6的内外同时出现骚动,太奇怪了吧?」
「监狱……老鼠,该不会是……」
「就是你那个重要的朋友……你说过她是你的好朋友,对吧?她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老鼠递出火蓝的纸条。
读完之后,紫苑的手颤抖着。
「目前你妈平安无事,你的好朋友就不知道了。不过不要着急,总之我们要尽可能蒐集情报,好好计划。借狗人会帮忙。我们要尽快潜入监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准备,懂了吗?我们不是去自投罗网,是要去救人。你要冷静。」
紫苑点点头。
「终于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不关你的事。而且,借狗人说有问题,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珍贵的菁英会被抓。也可能跟那起寄生蜂事件有某种关联也说不定。」
「跟寄生蜂……但是,蜂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活动啊。」
「所以一定是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就有冒险的价值。反正,借狗人一有联络,我们就行动。在那之前,我们也需要蒐集情报跟准备才行。」
老鼠站起来,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打起精神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不,我一定会解决的。」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接下来才是重点。」
紫苑也站了起来,喊了站在隔壁的人的名字。
「老鼠。」
「嗯?」
「可以看一下这个吗?」
「什么?」
紫苑用力打了探头过来的老鼠一巴掌。
这一巴掌虽然没有让老鼠东倒西歪,但也吓到他了。
喘了一口气后,老鼠大叫。
「你干嘛!」
「惩罚。」
「惩罚?」
「你有事瞒着我。这张纸条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
「提了也没用啊。如果让你像今晚这样,偷偷摸摸地离开,那我可头痛了。我是担心你;还是我没有担心你的权利……咦,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担心跟隐瞒是两回事。你并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想在你的保护下,厚着脸皮活下去。我……」
紫苑握紧还留着老鼠脸颊触感的手心。
「我想跟你站在对等的地方。」
老鼠耸耸肩,微微举起右手。
「我反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发誓吗?」
「我以我被揍的脸颊发誓。」
远远传来鸡啼声。
虽然天色还很昏暗,公鸡却好像已经察觉到早晨的气息,高声啼叫。
再过不久,东方的天空就会开始反白,朝阳将会拭去黑暗。
准备正面迎战的第一天即将开始。
沙布即将觉醒。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慢慢回来了,但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很朦胧。
这里是哪里?
我在这里做什么?
是梦吗?
我一定要记起来。
记起来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人。
「沙布。」
很近的地方传来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不对。
不是这个声音。
我等待的声音,不是这个声音。
「感觉如何?跟过去感觉有点不太一样吧?没关系,你马上就会习惯了。希望你喜欢这间特别室,这是专为你准备的好房间哦,沙布。」
好讨厌的声音。
不要叫我。
不要用那种声音,叫我。
「沙布,你真美啊,超乎我的想像。太美了。我很满足。」
讨厌的声音。
还有,讨厌的味道。
这是……血。
血的味道。
「我今天很忙。我会再来看你的,沙布。你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脚步声远离了,血腥味也远离了。
沙布松了一口气。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昏昏沉沉的?
但是,我……
从无法完全清醒的意识深渊里,突然清晰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眼睛、指甲、嘴巴、凝视远方的眼神、生动的笑容、迷惑的表情、长长的手指……
啊啊,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当你是好朋友。」
总是那么孩子气,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心意,却一心一意地追着某个人。
我爱那个不成熟却真挚的灵魂。
我爱他更甚任何东西。
即使是现在……
意识渐渐远离,黑暗再度覆盖。
再也见不到了……
紫苑。
这一天,紫苑几乎都在照顾狗。
借狗人一早就不见踪影,他只好从准备几十只狗的食物到整理狗毛,都一个人包办。
没时间休息的工作,让他忘记痛苦。
其实他还应该感谢,做不完的工作,让他逃离焦虑。
不要焦虑,耐心等待,冷静行动。
老鼠的话的确有说服力,他不得不赞同。
但是,还是会焦虑,无法冷静。
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沙布她……
每当闪过这个念头-心就又乱又急,紧咬的下唇都渗出血来了。
呜呜~~
小狗们悲伤地吠着。
这些是初秋刚出生的小狗。
它们会吠,是因为紫苑停下准备饲料的手发呆。
「啊,对不起。」
紫苑急忙将煮好的剩饭盛到容器里。
小狗们摇动着相似的茶色尾巴,将头埋进容器里。
在人类也饥饿的情况下,借狗人以虽然不够,但是也饿不死的程度饲养着狗儿。
紫苑终于知道这些半夜搬进废墟里来,分成要卖到市场给人吃,以及留下来当狗饲料的剩饭是从哪里来的了。
借狗人现在应该也是循着这条线在蒐集资料吧。
老鼠也是一早就不见踪影。
我能做什么呢?
愈想愈发现自己的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焦急。
无法冷静。
只好再紧咬下唇,试图忍耐。
手心有股温热的触感。
有一只小狗天真地舔着紫苑的手。克拉巴特从紫苑的上衣口袋里探出头来,立刻又缩回去。
好想让沙布也看看这只小狗跟小老鼠,好想让她摸摸看,好想让她体会到小小的舌头与身体的温热。
他很疼爱沙布,非常重视沙布。
那是一种跟爱慕不同的、更稳定又紧密的感觉。像家人、像好朋友一样的感情。这也是一种爱。
紫苑闭起眼睛,呼喊她的名字。
沙布。
「你要我帮忙?」
力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愿意。
「对,我希望你能从你的客户那里打探情报。」
老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脚跷在桌子上。
「什么情报……神圣都市的吗?」
「对。」
「报酬呢?」
「巨万之富。」
力河站起来走向老鼠。
这里曾是力河当作工作场所的公寓的一室,杂志、酒瓶丢得满地都是,整间房间都已经被酒味给附着了。
力河俯视着老鼠,轻松地说:「好长的一双脚,你在炫耀吗?」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这是我的生财工具,我保养得很好。」
力河的手粗暴地拍打跷在桌子上的脚。
「别把你的脚跷在我的桌子上!真是的,一点教养也没有。你完全不懂礼貌吗?」
「遇到需要使用礼貌的对象,我就会懂。」
「连那张嘴都臭到不行。现在是怎样?这个要求是什么?排练新戏码吗?」
「现实问题。」
「现实有巨万之富?无聊。」
老鼠瞄了力河的脸一眼,淡淡地笑了。
「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赚钱吗?怎么不来劲呢?」
「像你这种三流戏子的骗子,说的话能信吗?」
「那是谁你才听?紫苑吗?」
力河的视线有点摇晃。
「紫苑?跟紫苑有关吗?」
「关系密切。」
「一定是你把他卷进来的,伊夫。」
「不,问题来自紫苑。」
「什么意思?」
「如果你肯帮忙我就告诉你。」
「说!」
「先把你的顾客资料给我看。NO.6的高官下次什么时候来享乐?我还要知道那家伙的名字跟职称。」
力河呼了一口气,双手交叉。
「伊夫,你几岁?」
「比你年轻。」
「应该可以当我儿子了吧。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小鬼就要有小鬼的分寸,别瞧
不起大人,否则会后悔莫及喔。」
力河盯着老鼠,大喊「肯克」。
隔壁的房门打开,走进一个大男人。
「这是我新聘用的警卫,他过去曾是赌博比赛的摔角选手,空手就能让好几个人半死不活。不论在场上或场外。」
光是走进来,就让略脏的房间看起来更拥挤的大男人,沉默不语地俯视老鼠。
「肯克,帮我好好招待这位王子,不要杀他,让他的态度不要再这么傲慢就够了。」
「啊?呃……」
「啊什么啊。让这个小鬼知道大人的厉害。」
肯克舔舔双唇,往前一步。
再一步。
老鼠也站起来了。
力河毫不掩饰地笑了。
「他会惩罚你的,伊夫,好好地惩罚你。」
肯克停下脚步。
「伊夫……真的是伊夫吗?」
老鼠微笑,优雅地伸出手,展露出连力河都盯着看的娇艳笑容。
「你叫肯克吗?你好,肯克。很感谢你常常来看我表演,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高兴。」
「啊啊……伊夫,我也是。」
肯克满脸通红地握住伸向自己的手。
「我一直是你的粉丝……你的表演我几乎都看了……」
「我知道啊,因为你很醒目,所以我知道你常常来看我喔。有时候还会送我礼物,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
「真的吗……你真的记得我……」
「当然,上一次你还哭了呢。我也在舞台上凝视着你的脸哦。」
「伊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感动?」
「对,感动。我好高兴,我没这么高兴过。感觉整个人都幸福起来了。」
「谢谢你,肯克。对了,很抱歉,我跟力河先生想好好商量事情,能不能请我喝咖啡呢?」
「当然没问题,吃的呢?」
「有当然很好啊,不知道有没有肉派?」
「有啊,我马上去准备。」
肯克以完全跟他的身材不搭的速度,消失在隔壁房间。力河摇摇头。
「咖啡加派?全都是我的耶。」
「你抱怨的话,可能会被打飞出去哦。他不是可以把好几个人打得半死的摔角选手吗?」
「难怪他会被他老婆赶出家门,需要的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人不错啊,一定会泡杯好喝的咖啡给我。」
力河第三度咋舌。
「太厉害了,伊夫,你不只小刀,连色相都能随心所欲地运用呢。」
「两者都是武器。」
「那就使用你的武器。」
老鼠坐下来,跷起二郎腿。
「伊夫,你不是老鼠,你是本性邪恶、擅长诓骗人类的白狐,只是我不知道你有几根尾巴。我有客人最喜欢这种人。在NO.6的中央管理局上班的菁英分子,我最好的客人。」
「你要帮我了?」
老鼠认真了起来。力河也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也听说最近NO.6里面有些骚动。」
「不愧是力河先生,消息真灵通。」
「少拍马屁。我消息不灵通,怎么做这一行?老实说,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个都市里传出不和谐的声音。NO.6出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吧……也该到了露出破绽的时候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知道。我当然也会这么想,伊夫,更何况……如果跟紫苑有关的话,我不想假装不知道。」
「你很喜欢紫苑吗?」
「他有火蓝的影子,而且纯真又善良,跟你完全不一样,是个好孩子。火蓝把儿子教得真好。她一定给了他满满的爱。」
「你怎么了?大叔。」
「怎么说?」
「看起来这么规矩,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管我!跟紫苑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温和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会给你看顾客的资料,然后你再慢慢跟我说吧。就算没有巨万之富,说不定还是有好赚头。」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随你爱怎么想。」
传来咖啡的香味。
老鼠想着紫苑。
在爱中长大吗……也许是吧。
他的不懂防备、他的宽容、他的憨直、他的度量,也许全都是得到全心全意疼爱而长大的证据。
紫苑应该没有渴切需要爱的经验吧。
真幸福。
然而,爱有时候会背叛。
爱会招来憎恨,导致破灭。
今后,孕育紫苑长大的爱、紫苑内心里的爱,可别成为束缚的枷锁,带领他走向死亡才好……
因为吸进了香浓的芬芳,老鼠才得以压制差点吐出口的叹息。
借狗人走在路上,不时地歪着头想。
他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蒐集到的情报。
从玉石混杂的各种情报中,选出重要的情报,加以整理,得出结论,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项目了。
算了,接下来他们会想办法。
我的工作只是把这些玉啦、石啦,一个一个排在他们的面前。
虽说如此……
借狗人停下脚步,突然拉长脖子看。远远地可以看见NO.6的城墙。特殊合金反射冬天的光线,闪闪发亮。
借狗人从未深思过那个地方的事情。
跟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远远地闪耀着光辉。这是借狗人对那里的所有印象。
想办法撑过日常贫穷、饥饿及困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了。
他从未将那些跟神圣都市联想在一起。
然而,老鼠不一样,他还是继续执着于NO.6。
为什么执着?
被什么困住了呢?
不论是恨还是爱,同样都是被困住。
一阵风吹来。
好冷的风。也许明天天气就会变了。
借狗人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喷嚏。
卷进来了。
被老鼠长久以来执着的想法、被紫苑专一的感情卷进来了。
不,不对……
有一半是我自己主动踏进来的……
不是因为被老鼠威胁,也不是因为同情紫苑。
是在自己的意识下,主动踏进来的。
为什么?
虽然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我……
借狗人再一次伸长脖子,仰望神圣都市。
那里有神圣都市NO.6的光辉,这里有我们的生活。NO.6每天吐出来的剩饭,是可以解决我们饥饿问题的量啊。
剩饭耶,他们吃剩的耶。
饱食与饥饿、浪费与缺乏、生的欢乐与死的恐怖、傲慢与卑躬……
能有所改变吗?
借狗人快步走在风中。头发在背后沙沙地摇晃着。
能改变认命的现实吗?
能改变光是活下来就很辛苦的日子吗?
能改变被夺去身为人的骄傲的寂寞人生吗?
可笑,这根本是童话故事嘛!
事到如今还……
可是,老鼠,不,连紫苑也是,老鼠跟紫苑都相信,他们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
借狗人无法嘲笑他们,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有可能。
危险呀。
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过不了明年春天。
危险,太危险了。
但是,好愉快,愉快到想哼歌了。
轻轻吹着口哨,借狗人迎风跑了起来。
整齐地梳完最后一只狗的毛,紫苑累倒在当场。
还真累。
今天一整天都在照顾狗,让他都觉得自己也变成狗了。
天色已经昏暗了。
小狗们靠过来想玩。
「知道了啦,已经好了哦。你们看,没有跳蚤了吧?」
当他抱起一只狗时,克拉巴特在口袋里叫。
抬头。
老鼠就站在正前方。紫苑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感觉到有人来。当然,现在他已经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了。
紫苑放下小狗,默默地站起来。老鼠也无言地努努下巴,然后笔直往废墟走去。
「老鼠……借狗人有消息了吗?」
「他们两个在等我们。」
「两个人?」
爬上快要崩塌的楼梯,打开走廊最里面的那道门。
小小的圆桌上点着蜡烛。
借狗人跟力河坐在桌边。
「大家都很爽快地答应协助我们,紫苑,你要感谢他们。」
「爽快?」
借狗人故意叹了一口气。
「被胁迫、拿钱在你眼前晃呀晃、被花言巧语蒙骗,这样能算爽快吗,老鼠?」
紫苑往前站一步,深深地鞠躬。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传达他现在的感激。
「大家……谢谢。」
结果也只讲得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话。
「紫苑,不需要真心感谢,反正这两个家伙都别有用心,他们只是闻到甜头的味道,才靠过来罢了。」
「伊夫,哪天你的舌头一定会从舌尖开始腐烂、脱落,绝对会!」
力河的右手握着自己带来的威士忌,他含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老鼠用眼神催促紫苑坐下,他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站起来的是借狗人。
「可以开始了吗?老鼠。」
「好,麻烦你了。」
紫苑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
把他们卷进来的人是我,这点绝对不能忘记。
突然有只手伸过来。
是老鼠的手。
他好像在玩弄似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扳开紫苑紧握的拳头。
「才刚开始耶,你现在就这么用力,未免也太浪费了。」
凝视着摇晃的烛光,老鼠好像独自似地喃喃自语。
不知道哪里的缝隙有风吹进来,火焰不停地摇晃。
外头天色已暗,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
不,是现在才要开始。从这里开始。
「这礼拜送进监狱的犯人有三个人,其中……」
借狗人也是盯着蜡烛说。
黑暗逼近,烛火摇曳。
「其中并没有女人。而且也没有人是从市内送进去的。三个人都是来自西区的男人。」
老鼠低声问:「你确定?」
「确定,我直接问准备囚衣的负责人的。记载在囚犯登记资料上的人,有三个。据说他们是闯进出入境管理办公室,企图偷钱。大概是肚子太饿了,饿到脑袋秀逗了吧。总之,没有女人。」
「怎么可能!」
紫苑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
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在这么想的同时:心有一部分也放下了。
也许沙布没事,也许那件外套是我搞错了,它并不是沙布的……也许……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更麻烦了。」
老鼠皱着眉头,发出彷佛摇晃烛火的风一样冰冷的声音。
「麻烦?」
「也就是说,她不是正规的囚犯。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没有被登记为囚犯。紫苑,也就是说,她甚至连囚犯的身分都没有。换句话说,她被删除了。」
「删除了……」
「你的朋友在被治安局抓到的当下,她身为市民的资料就全被删除了。一般来说,资料会直接移转到监狱的主电脑上,跟在监狱里新蒐集到的个人情报,譬如前后左右的照片、身高、体重、指纹、声纹、虹膜、手指的静脉等等,一起归纳为囚犯专用资料。经过这道手续后,囚犯就成为囚犯了。如果是西区的强盗就不一定,但如果是NO.6的市民,这道手续应该会做得很彻底。然而,这次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不想留下你好朋友的存在,以及过去曾经走过的痕迹。」
「喂,老鼠!」
力河发出很大的声响,将酒瓶放在桌上。
「为什么你讲话总是那么露骨?什么被删除了、不留下痕迹的……被你讲得好像那个女孩子……呃,叫沙布是吗?好像那个叫沙布的女孩子已经被杀掉了。」
「大叔你讲得更露骨唷。」
听着两人的对话,紫苑吞了口口水。
好不舒服。
好像喝醉很难过一样,但是又不能趴在桌上睡。
沙布……
「沙布是优秀的人才,市府从她小时候,就花了很多预算跟时间培养她。她将来会是能进入市中枢工作的人才。那么,为什么要删除她?对市而言,应该是很大的损失啊。」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别人开口说的。
嘶哑又很刺耳的难听声音。
「对,问题就在这里。花了大把金钱跟时间豢养的菁英,为什么要眼睁睁地删除?又不像十二岁的你一样,做了那么蠢的事情。」
借狗人的鼻子动了动。
「什么蠢事?跟紫苑被赶出NO.6有关吗?」
「有,不过跟这件事无关。紫苑……」
「嗯……」
「你好朋友家里有什么人?」
「沙布没有父母,亲人大概只有祖母而已,她说是祖母养育她的。」
「只有祖母一个人吗?也就是说,如果祖母死了的话,你好朋友就没有亲人了。」
「是啊……」
紫苑抬起头,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终于了解老鼠想说什么了。
「沙布不见了,也不会有任何一名亲属出来找人,再说……」
「再说?」
「沙布应该已经去了别的都市当留学生,要在那里住两年。所以就算她从市内消失,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绝对有问题。菁英、没有近亲者、就算一直不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你好朋友符合这些条件,因此被抓进监狱里收押,但却不是以囚犯的身分……」
「不是以囚犯的身分……为什么?」
「不知道。」
老鼠摇摇头。
借狗人探出身子来。
「会不会跟之前讲的传闻有关呢?就是听说都市内部流行怪病的那个传闻。」
「关于这个,有详细情报吗?」
「没啦。都市内部的事情有那么容易打听到吗?也许这件事是这位酒精中毒大叔的工作。」
力河喝干了酒瓶里的液体,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借狗人看。
「我可不想让一个草包小鬼说我酒精中毒啊。都市内部的事情,我没办法立刻蒐集到情报,最快也得到后天。但是,伊夫,就算情报蒐集齐全,也不保证事情能顺利进行。你打算如何潜入监狱内部?」
没有答案。
力河耸耸肩,说:「要怎么办?像那三个脑筋有问题的人一样,去袭击管理办公室,故意被捕吗?」
「那不行,因为我的个人情报早就登记在那边的主电脑里了。」
「那你待过监狱这件事是真的罗?原来有人安全逃出那里啊。这太惊人了,待会儿帮我签名,我要挂在墙壁上。不过,要签本名喔。」
老鼠无视于力河的讽剠。
烛火摇晃得愈来愈激烈了,是风增强了吧。
「借狗人……关于管理警报系统呢?」
「没办法查到详细情况,只能勉强查到大方向。还有,听说地下室新增了设施。」
「新的设施?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连清洁人员都禁止进入。据说有直通最上层的电梯,不过那里有非常精密的人体认证系统,只有极少数人进得去。」
「最重要的机密吗……居然不是设在『月亮的露珠』,而是设在监狱内部……嗯……」
老鼠陷入深思。
紫苑望着他的侧脸。
「老鼠。」
「什么事?」
「被逮捕是最绝对,也是最简单的潜入方法,对吧?」
「对,进去是可以进去,但是进去之后,一步也无法自由行动。」
「不可能救出沙布吗?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吗?」
老鼠突然想到。
他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望着紫苑。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你的个人情报,全被他们掌握住了。要是你被抓到,资料一对照,不到一秒钟,你是逃亡中的一级罪犯,马上就会被拆穿。运气好的话,送往单独房,运气差的话,可是会被立即处死喔。」
力河不停咳嗽。
借狗人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椅子往后退。
「逃亡中的一级罪犯?这个天然呆少爷吗?等等,老鼠,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哦。」
「因为我没讲。」
无视借狗人跟力河的视线,紫苑紧追着老鼠不放。
一定有,一定有什么可能性。就算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算细如蜘蛛丝的可能性,都必须抓住,不允许绝望。
「被逮捕之后,每个人都会马上被详细调查吗?在被收押之后、救出沙布之前,有没有办法躲过资料的核对呢?」
「没有喔。一被捕,个人资料会全部被调出来核对,连颗痣的位置都逃不掉。而且会被植入VC晶片。这期间会被当作囚犯约束并监视,一秒都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
「没有例外吗?」
「没有例外。一个例外也没有……」
老鼠突然停住,他的表情如同冻僵了一样,动也不动。
「老鼠?」
面对突来的沉默,紫苑、借狗人、力河都屏息,下意识地将所有神经集中在耳朵上。
有声音传过来了。
「有。」
「啊?」
「只有一个例外。」
紫苑张大眼睛,凝视着烛光下的侧脸。
老鼠的嘴唇动了。
「真人狩猎。」
沙哑且低沉的声音。
借狗人的身体僵硬在椅子上。
力河则是从老鼠身上别开视线,紧握酒瓶。
「真人狩猎?那是什么?」
紫苑环视三个人的脸,却没人回答他。
室内感觉更加漆黑了。
借狗人叹了一口气。
夜来了。
NO.6会闪耀着金色光辉,君临今夜吧。
西区的一角、废墟的一室,深夜的黑暗中,四个人沉默不语地围绕在摇曳的火焰旁。
传来风的声音。
风悲感地发出声音,彷佛在呼喊谁、渴望谁一样。
而夜笼罩所有。
风呼啸,烛火摇曳,最后蜡尽成灰。
黑暗中,响起老鼠的喃喃自语。声音已经不沙哑了。
「真人狩猎……是唯一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