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么呢?(略)如果反抗,大概会被杀掉,若不反抗,大概会自杀也说不定。我虽然三度思考要辞职,最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The Nuremberg Interviews① Leon N.Goldensohn )
①译注:《The Nuremberg Interviews》,战后首次仲裁纳粹主要战争罪犯的法庭,开在纽伦堡。这是一本集结驻监狱的美籍精神分析师Leon Goldensohn,针对纳粹党罪犯进行的访谈的纪录。里面出现了奥许维次集中营( Konzentrationslager Auschwitz-Birkenau )营长鲁道夫赫斯( Rudolf Franz Ferdinand H?β)、国防军最高司令部长官威廉凯特尔( Wilhelm Bodewin Johann Gustav Keitel)、空军总司令海尔曼盖林格( Hermann Wilhelm Goring )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锐利的针刺过来。刺进视网膜、耳膜、皮肤。
紫苑深深地将空气,不,是将黑暗吸进胸腔深处,藉由这样的举动,压抑痛的感觉及身体的颤抖。他不想害怕,不想发出恐惧的呐喊声,更不想让身旁的老鼠听到。
怎么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模样。连这个时候,自己的体内还有如此激烈、发疼的自尊心。
为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窃笑。在同时,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身体。
你的逞强实在太可笑了。
彷佛听见他这么说。然而,实际在耳边响起的却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变成冰冷的风,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间全被掏空。彷佛蝉蜕一样,只剩下空壳,成为一个空洞。有时候听到老鼠的声音,会有这样的感觉。紫苑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清凉,全身被掏空的清凉。
正打算吸第三口气时,脚底的地板消失了。它发出沉重的声音,从中间开了。彷佛绞刑台,差别只在脖子没被绳子勒住、没有听见颈椎骨折断的声音,以及身体并没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笔直地往下掉。应该是那样,然而,却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飘浮,还是往上升。无法区别掉落、飘浮与上升的差别,感觉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阵冲击。身体强烈撞击。无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弹力,没有让肉体扭伤、骨头破碎的硬度,有一种缓和冲击的柔软。
掉在什么上面……
没有时间确认。身体被用力拉过去。
「滚!」
紫苑被老鼠推着滚了出去。什么也没想,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就这么滚了出去。肩膀撞到坚硬的东西,传来一阵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墙壁。撑着地板的手心感觉摇晃,这震动彷佛一种诡异的呻吟。
「站起来,贴着墙壁。」
紫苑站起来,将身体贴在类似水泥的粗糙墙壁上。意志、思考、感觉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动作,紫苑已经费尽全力。老鼠的整个人叠了上来,他的身体比平常烫,然而从紫苑背后传来的心跳,却丝毫没有混乱。老鼠压得很用力,让紫苑不自觉发出声音。
「好痛苦。」
然而,几近呢喃的那个声音,被背后激烈的声音抹灭,甚至没有清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老鼠。」
他微微扭动着。
「这是……」
他从未听过这种声响、这种声音。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叹息?呻吟?呐喊?
从地面涌上来的吗?从头顶传下来的吗?扭曲、交缠的重低音从四面八方涌进,绑住紫苑。混杂着尖声悲鸣,那个声音沙哑、中断、短暂消失,然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宁静造访。接着又涌上、降落的东西……
这不是人世问的声音、声响。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动身体。压在身上的力量减弱了,老鼠的体温瞬间抽离。紫苑的头发被抓住,转了过来,背被压在墙壁上,头发被粗鲁地拉扯着。
他的下巴上扬,暴露在外的耳朵里,传来像老鼠硬塞进来似的低沉声音。
「你想看就看、想听就听,但是……」
放开头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紫苑的脖子,沿着红色带状痕迹。
「这一辈子你都会被恶梦缠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呵呵。如同吐气一般的笑声,流进紫苑体内。是冷笑,也许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种笑声。如果是平常的话,他应该会真的生气吧?会出现那样的笑,应该是逼急了吧……
对于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轻蔑自己的人,要从心底发出愤怒。这不是别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愤怒,哭、笑、畏惧、抗拒、寻求、爱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练得敏锐。这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不要让感性迟钝、不要让感性萎缩。要对亵渎你的众人,露出獠牙。
这的确是他教的。然而,现在他没有气紫苑的余力,情感渐渐从他身上剥离。
「老鼠,这是……什么?」
「现实。」
老鼠的声音里已经不再有丝毫的笑意。
「想看的话,就看到最后吧。想听的话,就绝对不要捣住耳朵。」
看到最后……看眼前的情景吗?
紫苑张着嘴喘息着。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动着……应该是在蠕动。黑暗也有浓淡,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浓的部分。是重叠在一起的人类肉块,被塞进电梯里的人群,被丢到地面,重叠在一起,蠕动着。
尖叫声传来。一个黑影跌了下来。拚命抓住电梯某个地方的人,筋疲力尽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兽咆哮的声音,回荡在被涂满漆黑的空间里。
啪!
人的肉体与肉体撞在一起。那个声音并没有震动鼓膜,而是震动了全身的皮肤。
紫苑试图回想,试图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进电梯里的每一个人的样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头斑白乱发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肤的年轻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脸色苍白、残存下来的「善后者」……
没有抱着襁褓婴儿的母亲吗?没有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吗?有,确实有。
包裹在肮脏的白布里,在母亲胸前哭闹的小婴儿,就在这团肉块的某处……
臭味蜂拥而至。彷佛过去几乎快要麻痹、封闭起来的感觉,一口气向外界开放。
冒出汗来了。牙齿无法咬合,发出喀喀的颤抖声音。血腥的、污秽物的臭味、体臭,比组合屋里弥漫的,还要浓上好几倍的浓度,袭向鼻腔。传来人被压扁的声音。人因为人的重量,而被压扁。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却明白那是人被压扁的声音。
「地狱。」
紫苑嘟囔着。
「是现实。」
嘟囔声传了回来。
「这不是地狱,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紫苑。」
反胃。紫苑靠着墙壁,用手捣住嘴巴。紧紧咬住的牙齿之间,漏出胃液。汗水滴进眼里,紧闭的眼帘里,浮现在NO.6度过的每一天。
「克洛诺斯」的住宅区绽放各式各样的蔷薇:挂着晚霞的天空;淡蓝色的教室墙壁:挥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飘着的面包香—火蓝的背影—少女的脚步声;「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脚的圆圆身体;一坊没抓好,不小心弄烂的淑女帽,上面有桃色的花环。「啊!这下糟了,一坊。」山势大叫的声音;跟沙布一起去过的咖啡厅的咖啡香味;风吹拂过的树枝,啊啊,绿意是如此鲜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墙壁的内侧。想要回到稳定、富足、宁静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满虚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丽的虚构中。
紫苑更用力晈紧牙关,暍下嘴里的胃液。他用手撑着墙壁,缓慢地抬起脸,那张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脸庞。
「老鼠……」
双脚用力,努力保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的平衡,因为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喘息困难,也要奋力站着。老鼠绝对不会伸出援手,不会帮助我。如果在这里蹲下了,如果在这里发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脚站着,那么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沙哑,但还是发出声音来了。似乎听到吸入简短气息的声音。
「能动吗?」
「我会动。」
不动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才来这里。我在这里是为了拯救、为了活下去。千万别忘了。我要在这个现实里活下去。
眼里浮现的NO.6的片段出现龟裂,全都粉碎了。伴随着想要逃回去的念头,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带着会被拨掉的觉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坚硬的手腕,用力握紧。
老鼠。
我并不是要向你求救,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没问题,可以动,我不会就这样蹲着无法前进。
老鼠没有拨掉紫苑的手,他冰冷干燥的手腕只是轻轻扭动而已。紫苑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几乎在同时,老鼠的背后有橘色的灯光闪烁。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样的光线,让他的心颤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着那个光线走,点灯时间约一分半。」
等间距排列的电灯泡,装设在墙壁上。那是相当细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灯光,稀释黑暗的效果几乎是零吧……但这确实是一道光,这里终于有了黑暗以外的东西。
「走了。」
老鼠转身开始跑。打算追随的脚步滑了一跤。脚边积了一摊血迹。
「该死!」
不自觉低吼。虽然心里满是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惊讶的感情,发出声音,波涛汹涌着,然而,最深处又点起了一把火。是愤怒。愤怒之火如同螺旋状漩涡,极远攀升。
这就是现实!现实!现实!
「可恶!」
不可原谅。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现实。
前进,彷佛踩着血迹前进。为了不让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随。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破坏这个现实。
愤怒变成了热量,在紫苑体内流窜,连指尖都充满力量。老鼠回头。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轻转身,放慢步伐。连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很优雅。
电灯泡闪烁。变成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走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水泥墙。
「沿着墙壁前进。」
「老鼠,这个通往哪里?」
「刑场。」
「什么?」
「你的前面、后面,都同样是刑场。只是行刑的时间早或晚而已。」
后面传来马达声,是吱吱作响的旧式马达。
「老鼠,等等。电梯又动了。」
「别停下脚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准停。」
「可是,电梯……」
紫苑双唇颤抖,冷汗沿着背脊流下。老鼠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
「当然啊,他们打算把抓来的人,全都丢进地下。」
「又有人会掉下来吗?」
「是被丢下来。就跟绞刑台的原理一样,脚下的踏板一开,就掉进地狱里。如果当场能折断颈椎骨,也许能死得轻松点。」
「要告诉他们这条通道才行。」
「告诉谁?」
「大家啊。还有一些人可以动,要快点通知他们,让他们逃到这里来。」
「那会怎样?你想想看吧。」
「呃……」
「的确还有些家伙可以动,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家伙全冲进这条狭窄的通道,会怎样?」
「会……」
拚命想逃的人会冲进这里,争先恐后地冲进这条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通道。
会怎样?
一个人摔倒,会有好几个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这样只会让通道上充斥着新的悲鸣声与呻吟声而已。
「没错,你终于明白了吗?你看看后面。」
紫苑仍旧扶着墙壁,回头看。
有几道影子甸匐着往这边靠近。
「只有发现这条通道,能够逃进来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进到下一关。」
「这些光线是为了……」
还没说完,电灯泡就消失了。再度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后,有声音。空气震动,黑暗微晃。
那台电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吗?不过,那种旧式货运电梯,也许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有刺耳的杂音,驱动用的皮带大概也磨损得很严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台那样的电梯。是在哪里呢?有刺耳的杂音……
被甩了一个耳光,疼痛甚至渗透到嘴里。空转的思考与知觉回到正常,同时也等于意识被拉回如同地狱的现实。
「紫苑。」
「啊……嗯。」
「没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会把你留在这里。我可不是好人,会拉着发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说可以动,那么就用你自己的脚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从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着我,别离开我。」
老鼠再度转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却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里。
我才不会离开你。
紫苑压着发热、疼痛的脸颊。
谁要离开你!我会紧黏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着这个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现在的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NO.6的事、母亲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现在没空去想。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脸颊,再一次亲身体验到,痛是活着的证明。脸颊的疼痛,传达出「你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讯息。
似乎只有通道的入口附近才有灯光。通道比较起来算是笔直,也有一定的路宽。一直不停地走着这个行为,似乎让思考回路慢慢启动了。
这条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这个,紫苑轻声笑了出来。虽然没想到自己还笑得出来,不过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对自己的苦笑。
紫苑试着扬起嘴角,心想这也难怪了。这里是监狱,收容NO.6认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墙壁,当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刚刚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样。那不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地狱景象,那是人类故意造成的现实,不是吗?这里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东西。
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
老鼠的这句话不断地在脑海的一角重播着。
这是我生存世界的现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造成的呢?
试着回想市长的面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个地方,看到带着敦厚笑容的照片。电视上也常看到。虽然母亲火蓝丢下一句:「我讨厌他的耳朵,很没品。」但在NO.6里,没有任何人批评现任市长,支持率将近百分之百。
那个人……是那个人吗?可是,光凭一个人,就能造成这样的惨状吗?这凄惨的现实,NO.6的居民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为什么……脑筋如同旧式电梯一样,吱吱作响,发出不舒服的声音。然而,还是要继续思考下去。
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呢?
「因为没人试图了解。」
老鼠仍旧背对着,这么说。他的脚步暂停,转动上半身,回头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拨开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紫苑坦率地表达出内心的惊讶。因为太惊讶,差点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耸耸肩。
「我之前也讲过,不是吗?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虽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较多。」
声调变了,带着淡淡的温柔。好美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美呢?紫苑说不上来。虽然难以雷喻,但却能感受到静静渗透进来的舒适感觉。彷佛躺在轻柔的草堆上睡觉的舒适,甚至彷佛窥探到清澈的蓝天。
「累了吗?」
「不,我还能走。」
「肚子呢?」
「啊?」
「我问你肚子饿不饿?」
「呃……嗯,不饿。」
上一回好好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试图回想,却想不起来。但是,并不觉得饿,丝毫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更别说刚经历过那样的经验,要是我还说饿肚子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完全不饿。」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长了过来。老鼠的指尖轻轻触摸紫苑的胸膛。只是一个安静、缓慢的动作而已,然而,身体却倾斜。
咦?
蹒跚,跌坐在地上。膝盖无法用力。
「你看,连站着都很勉强。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状态!」
手臂被抓住,身体被拉了起来。胸口一阵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难。汗又渗了出来。
「压力很大吧?注意别让心脏停止跳动了。我想大概没有医生如此慈悲,肯来这里出诊。」
「医生都该抓去喂狗!一点用处也没有。」
「啥,你说什么?」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疗心病。你说,能从记忆中摘去牢牢扎根的悲伤,并将脑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干净吗?」
老鼠动了动,传来深深的叹息。
「别念了,你那样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马克白的台词。」
「就是我不适合当演员的意思吗?」
「完全没有天分。莎士比亚剧,你连跑龙套都没办法。你放弃吧,紫苑。」
「真可惜,不过我会从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并不是丑陋地歪歪嘴巴。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在同时,也感觉到头上一片空旷。
被老鼠的声音吸引,紫苑笑了,抬头望着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蓝天。现在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这个世界,混杂着残虐与虚构,千真万确。但是,绝不是只有那些。不论在这个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里,一定存在着如同天空的蓝,一样美丽的东西吧?
老鼠的声音渗透到体内,变成泉水,滋润了紫苑。真不可思议的声音,使人心神荡漾,死而复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闪了一下。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线。并不像电灯泡一样闪烁,虽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随时会熄灭。
「那里是?」
「休息地啊,不过只是暂时的。」
「休息……能休息吗?」
觉得好像要永远走下去的感觉。如果不一直走的话,就无法逃脱的感觉。
真的,可以休息吗?
吐了一口气。虽然想用跑的,但是脚没有力气,光走就很勉强了。
即将走到尽头,紫苑屏息。眼前的环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有白色墙壁与地板,相当宽敞的房间。天花板上装设的人工照明,
让彷佛镶设的漆黑,变成如同夕阳时分的昏暗。虽然朦胧,但是视力还是能捕捉到东西。
通道正面出现一道带着灰色的门。没有家具、没有窗户,闻不到血腥味,也听不见呻吟声,什么都没有的白色房间。在房间的角落,蹲着几个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进电梯的那一批人当中,劫后余生,逃到这里来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处。全身渐渐无力。
「别睡着了。」
老鼠单膝跪在他身旁。
「可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觉。」
「还要从这里往哪里走吗?」
「这里并不是目的地,太过单调了吧?你不是来找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吗?」
沙布。
紫苑握紧拳头。环顾四周,当然不可能对上被治安局绑架,应该被关在监狱内的少女的视线。
「沙布平安无事吧?」
「不知道。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待在比这里好一点的环境里,这点毋庸置疑。也许现在正享受着优雅的午茶时间哦,要是还活着的话。」
「沙布还活着。」
「只是你认为她还活着而已,那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样?你应该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跟我一起来呢?」
「怎么可能!」
「不是吗?」
「紫苑,你偶尔也切换一下你那种过于天真的思考回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闭上嘴巴。眼前有个步伐蹒跚的男人走过去,然后直接往前倒下。后来的男人被那具躯体绊倒,两人都一动也不动了。只能确定他还有呼吸,因为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个男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不救人?」
面对老鼠的问题,这次紫苑沉默了。
「怎么了?要是过去的你,应该早就冲过去,帮忙扶起来了啊……」
「我做不到。」
手脚都如同绑上铅锤一样,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筋疲力竭了,根本无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来扶起他,然后该怎么办?我无法替那些人疗伤,无法安慰他们,甚至连喂他们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后,再度呻吟。是不是伤势很严重呢?传来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声。
「……谁来……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喘息。
「拜托……求求你……」
紫苑捣起耳朵,闭起眼睛。他知道这样很懦弱。闭起眼睛不看、捣起耳朵不听,是如何懦弱又可耻的行为,老鼠不是一直这样告诉我的吗?
去看!去听!别找藉口!对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敌人并不是只在外头,同时也存在于你的内在。不想看的东西就撇开视线、遇到不想听的声音就捣起耳朵,必须向这样的自己对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现在没办法。现在的我如此无力又软弱。不管是看的东西、听的东西,我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男人抬起头,与紫苑的视线相逢。紫苑吓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却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渊里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头折断了,还是内脏挤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痉挛着。
对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从痛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却连死神都嘲笑着男人,不肯轻易眷顾。活着这件事,继续严苛地折磨着男人。
男人爬了过来,视线不肯离开紫苑。一双如同污浊沼泽的眼睛,同时也像是一个无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远离这个永劫不复的痛苦。药,快点给我药!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跪在仰躺着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衬衫下,有着长长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怜脖子。他待在地面上的时候,应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吧?真亏他能活着走到这里。
男人只盯着紫苑看。混浊的沼泽、没有底的空洞,什么都无法倒映,什么都带不了的暗沉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了。只有满是血迹的嘴唇还能动。
「为什么……如此……」
是啊,这个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对待?他是西区的居民,只不过如此,为什么必须像昆虫一样被毁灭?为什么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嘴唇不停地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不断地、不断地问。
呐,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紫苑在男人的脸庞上方,缓缓地摇头。
我无法回答,我什么都无法给你答案。
「对不起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湿湿的,但是冰冷。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就行了。已经如此微弱的气息,应该轻而易举就会停止了吧?那么就能解脱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双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传来肉体与骨头的触感,还有轻微的痉挛与脉搏。男人的嘴巴张大,冒出血泡与呻吟,舌尖抖动着。紫苑的手颤抖着,无法用力。
「好了,够了!」
肩膀从后面被拉开。脖子如同布满黏液的生物,从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样没办法让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头,凝视着老鼠。充满光泽的深灰色眼眸,霎时闪过阴影。怜悯紫苑的阴影。
「老鼠,我……」
「这种事你做不来。」
形状漂亮的嘴唇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刽子手比演员更不适合你。」
推开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旧仰躺着,慌乱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喉咙深处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手指弯曲,在空中乱抓。丝毫也没减轻痛苦,甚至连痛苦到会扭曲身体的力气都用尽似的,男人只是嘟囔着。
老鼠单膝跪地,弯下身躯,在男人的耳边轻声说:
「痛苦吗?」
只有呼吸的声音传回来。
「已经过去了,你马上就会舒坦了。」
「舒坦……」
「没错。你很努力了,不会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经……殴打过……年幼的小孩。」
「是吗?」
「我骗过……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钱。」
「是吗?」
「我说过……很多……很多谎。」
「是吗?」
「背、背叛过……背叛过……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后轻轻地抚摸男人的脸颊。
「我听到了,全都听到了。你不用担心,全部得到原谅了。」
「得到……原谅。」
「是的,你的罪恶全部得到原谅了。没什么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认真过日子。我要为你献上由衷的敬意与歌曲。」
「为……我……唱歌……」
「为你唱歌。」
在脸的下半部被盖着的情况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着双眼,凝视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着。
「慢慢闭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经远离了。」
静静的旋律流过,声音静静地、缓慢地串连。连紫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浮起来了,如同棉花一样,失去重量,飘浮在风中;像鸟一样抓住气流,在空中飞翔。从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家伙的歌声能带走死不了、还在痛苦挣扎的灵魂,就像风会吹散花一样,让魂魄跟身体切离。
借狗人说过。是真的,他的歌声的确能带走灵魂,轻而易举地带离到别的地方。夺走。
歌声停了,四周被寂静包围。紫苑不知不觉闭起眼睛,如同被寂静催促般,他抬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维持着单膝跪地,要将手从男人脸上收回的时候。
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嘴角虽然仍有血迹,但是已经不是歪着的了。
「他走了吗?」
「刚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摊在墙壁上。他脱下手套,紧握着。
「混帐!」
传来低沉的骂声。
「老鼠……」
「真是个混帐。」
「你说谁?」
「你啦!」
手套飞了过来。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地打上紫苑的脸。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真的没救了。无可救药的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
「嗯。」
紫苑捡起手套。一点也没错,自己是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管怎么被骂,也只能点头说没错。
「不只你。」
老鼠拢着刘海,低头。
「我、刚才死的那个男人,大家都是混帐。」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面前。老鼠抬起头,皱着眉头。
「一样,我跟你都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紫苑收起下巴,凝视着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个人。」
「我?我只是帮助那个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于是救了他,不是吗?」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杀人。」
听到意料外的话语。老鼠在紫苑面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伸出手。
「手套还给我。」
「耶?」
「我的手套啦!还给我。」
「啊……思。」
老鼠接过手套,咋舌说,真是的,弄脏了。
「上头沾了那个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欢这手套耶……」
「老鼠,你说杀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杀人。我捂住还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杀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话,我告诉你,那种行为就叫杀人。」
「可是,那个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脱离痛苦,不是吗?」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个人啊!那个人轻松了,从痛苦中得到解放,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了,不是吗?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杀人,是救赎。」
靠在墙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没错,你很傲慢。居然把杀人的行为,说成是救赎,实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吗?你伟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吗?」
「老鼠,我……」
「那个男人不能脱离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须持续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够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而是必须要埋怨、诅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挣扎到断气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这间房间的样子,再回想一下刚才那问死刑房的样子。如同昆虫一样被压扁、杀害、折磨,如何能安稳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吗?只要被真人狩猎抓到的人,几乎都无法获救,会死得很凄惨。那么,死去的人,就必须撂下许许多多的痛苦与怨恨的话,才能断气。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怼、诅咒,只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剥夺。安稳的死这种东西,根本就是虚假的,不是吗?被视为昆虫、被虐待,还能笑着死去?去你的救赎!那只是欺骗,令人恶心的欺骗。不是吗?这里只有残酷的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该懂了吧?」
「嗯……」
「懂了吗?那……」
老鼠从紫苑身上移开视线。
只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错向旁边,微弱地照着自己的灯光,便形成了阴影。虽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确这么觉得。
「就别那么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别自以为自己可以带给别人安稳的死,别再试图掐住别人的脖子。」
紫苑张开自己的双手,男人脖子的触感还在。指尖颤抖着。
要是这双手有力量的话,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样,拥有可以引导安稳之死的力量,拥有可以掠夺魂魄的力量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紫苑问自己。颤抖的指尖似乎给了答案。
应该会直接用力,不放松吧……如果那就叫杀人,那么成为杀人者的,就是我。只是、只是,那样有错吗?
「老鼠。」
「干嘛?」
「欺骗不行吗?」
「你说什么?」
「在临终的最后一瞬间,从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错的吗?带着微笑死去,不可以吗?」
不管是欺骗,还是虚假,紫苑无法像老鼠那样,否定希望能安详死去的这件事,以及试图去实现的这件事。
「紫苑,你还不懂吗?在这里死去的几十……不,加上已经被虐杀的人,应该有几百人的怨怼与憎恨,该怎么办?蒙混过去,当作没发生过吗?」
「不是。无法当作没发生过,那种事当然不能被允许。但是,那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吧?活着、记忆、传达,真实的传达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是活下去的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记忆里,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该带着憎恶,至少、至少……」
「至少给予永远的安息,是吗?」
「没错。」
「真是天方夜谭。」
「我认为没有错。至少我不认为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杀人。我完全不认为。」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乱。眼眸中闪过阴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带着黯淡,跟气息一起摇晃着。
「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说得真好。你确定有人可以存活下来?不,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来为前提所说的吧?真是乐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少爷。」
「我们说好要活着回去。」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死?」
「对,我要活着,跟你回那间屋子。」
回那间屋子。紫苑的脑海里浮现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间位于地下的房子,色彩鲜艳到彷佛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个礼拜整理的书本三局耸到天花板,变成墙壁的书柜;装订美丽又豪华的精装本,老鼠说是遥远国度的故事。虽然老旧、褪色了,但还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床;放在暖炉上,冒着烟的锅子;在房间里跑跑跳跳的小老鼠们,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捣着胸口。怀念到令他觉得晕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好想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那并没有像NO.6的残影一样破碎,并没有摇曳、瞬间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鲜明地呈现在眼前,连书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呜叫声,都如此触手可及。难以压抑的冲动纠缠着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只有那个地方,是活着回去的归属。
老鼠轻声地弹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来之后,可以写潜入监狱实况报导,也许会大卖哦!」
「你以前说我不适合当作家。」
「有这回事吗?要找个适当的工作给你,还真难。不过你照顾狗、整理书本的本事不错,这点我承认。」
「对了,你读到一半的书还放在床上。」
「什么书?」
「外国的故事,一个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间闭起嘴,不知道在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
「紫苑。」
「嗯?」
「好戏才刚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开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么?」
「看你的表现啊。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这是你自己说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记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遗忘?我会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这张只会说漂亮话的嘴巴,到底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带讽刺、愤怒或焦躁,不带感情的语调,听起来异常沉重。紫苑握紧拳头,问:
「你不相信我?」
「我绝对信任你的记忆能力。」
「那是怀疑我的人性?」
「相当怀疑。」
老鼠伸出指头,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浓缩灰色的光。
「我们不合,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再怎么生活在一起,再怎么同甘共苦,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实说,我有时候……会觉得憎恨你,恨到想杀了你……真的有那么想的时候。」
「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
「我发现了……我发现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里。
「你属于NO.6。虽然你到处散播好听的话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面目是丑陋的,彷佛缠绕了美丽薄纱的残酷恶魔。」
「我?你这么认为?」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剥离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面目?」
老鼠没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紧手腕。
「我跟NO.6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并不了解这一点。」
指尖传来老鼠的脉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里不一样?」
「我不会欺骗你。我没有覆盖着薄纱,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摊在你面前,朦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绑住,不肯忘记N 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面目?开什么玩笑!你曾经试图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样吗?」
心里的情感沸腾,带着光热,让全身发烫。
不愿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吗?如果恨到想杀我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只会隔着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愿意认真与我这个人相处的话,就算那是怀抱着杀意的憎恶,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你不懂?
超过沸点的感情不断地沸腾着。老鼠摇头,彷佛在抗拒。
「放手。」
手从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别用蛮力,要是骨头折断了怎么办?」
「你的骨头没那么纤细吧?」
「是你的力气太大。我个人是希望,你这个力气能用在更紧要的关头。你看,都红了。」
递出来的手腕上,浮现淡淡的红色痕迹。看得出来是用很大的力气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这么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了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变红的地方。
「你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想,连你那个会烘焙面包的妈妈,大概也不了解你吧……她一定认为你是一个温柔、可爱、聪明的小孩。」
「你一样不了解我,不是吗?」
「我?谁知道。不过我至少比你妈妈了解你。紫苑,你说得没错。我太拘泥于NO.6,所以无法掌握你的心思。不过,并不是一直都那样。偶尔……真的只是偶尔而已……我也有觉得抓到你这个人的把柄的时候。」
「那种时候你就会想杀我?」
「不,并不是。与其说是杀意,不如说是……」
「是什么?」
「也许是……恐惧。」
「恐惧?什么意思?」
老鼠沉默。只有嘴形微微蠕动着。
怪物。
那张形状漂亮的薄唇,是不是那么说?
怪物?
紫苑觉得困惑,正打算开口问。
这时传来脚步声。好几个人,而且脚步都比刚才的男人稳。几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步伐蹒跚地从背后走过去,跌坐在房间的中央。每一个人都呼吸急促,但并不是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
「看来全都结束了。」
意思是,在西区遇到真人狩猎的倒霉鬼,除了在走到电梯之前,就断气的人之外,全都被丢进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论是老年人、婴儿、男人、女人,没有区别,全都丢进去。这个工作已经结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么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这里跟你抬杠也于事无补,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还没说完……」
「不说了。」
老鼠丢下一句话,阻止紫苑再说下去。
「我们现在的立场,可没悠闲到可以一直站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恶,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会乱了步调,所以才说你是混帐。你看,再怎么等,也不会有下午茶端出来啦。休息时间结束,动作快一点!」
「要去哪里?」
「往回走啊,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啦。很简单吧?连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为什么?」
「为了前进。」
老鼠迈开脚步。紫苑再度追着他的背影。通道里弥漫着血腥味。异味是不是也有轻重之分呢?人体内流出来的血腥味多么沉重,落在地表,又从脚底攀爬而上。
紫苑发现他已经有点习惯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捣住鼻子的冲动,都不像刚才往这条路走来时,那样强烈涌现。不知道是味道没那么强了,还是嗅觉迟钝了……
紫苑迈开步伐,彷佛想拉开纠缠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无声话语,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问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抬起头。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离之外。血腥味愈来愈浓,死也死不掉的人们的呻吟声,席卷而来,让他重新感受到生与死的一线之间。
「老鼠。」
没有回答,只有右肩轻轻上扬而已。
「监狱的平面图里,除了新增设的部分之外,地底下还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对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这里吗?」
「没错。」
传来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说是呢?」
「从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线,那是什么?」
老鼠没有回头,不过脚步慢了下来。
「你发现啦?」
「因为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条线。配置了好几层的用电系统用线、等距离装设的断电墙、无数间房间等,监狱复杂的内部构造图上,紫苑发现有两处空白部分。一处在最上层,新增设的部分。另一处就是这个地下的部分,以及从这里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线。是一条直线,并没有电线或是管状的标志,看起来就像通道。然而什么都没有,连空白都没有,在中途就断了。在不论是入侵或是逃脱,都完全被封闭,计算得完美无瑕,所有功能都设定在最有效率的监狱内部,只有那条线特别突兀。
老鼠停下脚步。上半身转了过来,瞥了紫苑一眼。
「你觉得那是什么?」
「想得出来的东西吗?」
「不,以你那么贫乏的想像力,再怎么想也是徒然吧?连这里,都超越你能想像的范围吧?」
什么想像的范围,早就被粉碎了。根本连作梦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世界。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两处空白部分。最上层的部分有什么,贫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经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这个构造图上空荡荡的白色部分,是神圣都市在这个世界上制造出来的地狱。NO.6是都市国家。那么,掌控的就是人类。人类真能残酷到这种地步吗?人类究竟能多无情?还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紧咬下唇,咬着下唇摇头。
现在不行。
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人类究竟能多无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闻着腥臭味。他有自信,内心深处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时也是一种信念,确信自己不论陷入怎样的困境,也一定能维持在人的范畴内。
回过头的老鼠,一直看着紫苑。紫苑从正面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没错,老鼠,我有自信,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就确定我能一直是人。
「干嘛?」
老鼠眨眨眼,说:「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着脸颊。
汗水交缠着血,乾枯、凝固在皮肤上。
「我在笑吗?」
「是啊。一般人身处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出来吗?我还以为你终于疯了。」
「我还很正常,应该。」
「那就好。这里是正常与疯狂的交接处,两者只在一线之间。」
「如果我疯了,你会丢下我吗?」
「废话!再让你继续成为负担,那还得了!」
「说得也是。」
呵呵。
老鼠的嘴角上扬。他还不是在这种状况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会抛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颚。接下来当然不会出现「我会背着你走」这种思心的台词。
「我会心一横,割断你的脖子。」
老鼠带着笑,竖起一根指头。然而,灰色的眼眸一点也没有笑意,彷佛结冰的湖水一样平静。
紫苑下意识地摸着喉咙。几天前被老鼠划破的伤口还在。被刀刃轻轻地划破皮肤,只有渗出一点点血,应该早就结痂的伤口却发疼着。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会在一瞬间就结束,给你一个痛快,绝不会让你觉得痛苦。」
「谢谢。」
紫苑压着喉咙道谢。
「你对我真好。」
「我一直都对你很好啊,我还反省自己对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时错乱。」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疯了,还是受到打击,一时精神错乱而已喔。看清楚后再割断我的喉咙,也还不晚吧?」
「有那个余力的话。」
「怎么这样,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伤口还疼着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点怨言也没有。
他应该会遵照约定,没有丝毫痛苦地割断我的喉咙吧。刚刚才亲眼看到,安乐死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事。我不会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无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活着回到那间房子。
「也许很难,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确认一下。拜托了。」
「怎么确认?」
「可以泼我水。没水的话……没办法,那你可以像刚才一样,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里性发作的话,那种程度的惊讶应该可以让我回过神来。」
「我会给你一个吻。」
「啊?」
「在我割你喉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个吻。让你亲身体验到我的离别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后,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从脸颊红到耳朵了吧?好热,额头上甚至冒出汗来了。虽然听起来像开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是发狂或是受伤,只要动不了,一切就此结束了,所以他会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体最深处起了反应,心跳得好快。紫苑摇摇头,不管多么具有蛊惑性,只要会带来死亡,一定都要拒绝。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别的办法才可以。」
「为什么?」
「那只会让我更错乱。」
老鼠转向旁边,笑了出来。
虽然想忍住不笑,但是还是忍不住,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真的很单纯耶……居然认真回答……实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称奇葩了你!」
「那么好笑吗?」
「太好笑了。」
老鼠脱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笑出来……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讲笑话。」
「够了……紫苑,你饶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发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人类这种生物,还真爱笑。新发现。」
笑容从老鼠的脸上消失了。顶着一张没有表情,彷佛戴着面具的脸,缓缓地抬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经走到尽头,再度站在这个地方,感觉比逃出去时,更加漆黑了。
牺牲者堆得跟山一样高。因为多了第三批的人,应是当然,也是当然啦,不过紫苑下意识地往后退。
掉下来,被压扁的人类肉块,居然愈来愈大……
「哦……这样应该勉强没问题。」
老鼠站在黑暗、恶臭、死不了的人群的呻吟漩涡中,喃喃地说。紫苑觉得背后一阵寒颤。
「老鼠,接下来要怎么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岩的经验吗?」
「老鼠……你在说什么……爬?不会吧……」
「就是会。没有路了,当然也没有路标、地图、照明器具,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听懂了吗?跟好。」
老鼠的脚踏上黑色肉块。
紫苑半张着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快跟上来。」
上面传来老鼠的声音。虽然丝毫不带有焦躁、嘲笑,却让紫苑觉得好痛,彷佛被鞭打般疼痛。
不许犹豫。我们不能回头、迷惘,或是找别条路,我们只能前进。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才在踌躇,我可不答应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着黑色肉块伸手。指尖激烈颤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许胆怯。将手指插进嘴里,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颤抖了。肉块的某一处传出低沉的地震声。身体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这团肉块全都是人。不可以遗忘,要活下去,记忆全部,活着走出去,告诉别人。
我才不会踌躇!
紫苑伸出手。这时,指尖的颤抖已经完全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