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官府的原因是,
保卫人民的生活、
创造太平盛世,
不是应该这样吗?
人民生活困苦、官府夜夜笙歌,
在辽阔的大地上,
人民找不到对象可以倾诉时,
只好寄托于文字上。
(中国民谣)
沙布发出悲鸣声。
这、这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沙布,你醒了呀?早安,心情如何?哇啊,知觉全都回复了嘛,太好了!」
这、这是我?
不,这不是我!
不是我!
「你怎么这么说。你看,你如此美丽。而且不只是美丽,没错,你拥有了美貌与能力,还能长生不老。这不是很棒吗?」
不要!我不要!
救我!
把我还给我!
把原来的我还给我!
「沙布,你不能激动。很痛吧?是,你只要感情沸腾就会出现疼痛,头痛。所以,冷静,冷静下来。冷静想想你自己该有的样子。对……乖孩子。好了,我会帮你。对,冷静……」
紫苑呢……
紫苑在哪里?
「忘了他,你已经重生了,重生前的事情全都要忘了。对,全部!不论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什么回忆,你都不需要了,沙布。」
不想忘。
忘不了。
不会……忘。
「明天呢,沙布,有节庆哦,是庆祝这个都市诞生的节日,是国定假日哦,就是『神圣节』,我想你也知道吧?你原本也是市民。」
紫苑。
紫苑你在哪里?
「庆典这种东西真是有够愚蠢,没人会去想是为了庆祝什么,只是骚动,真是愚蠢,对不对?不过不愚蠢我也伤脑筋。呵呵呵……真正神圣的在这里,就是你跟我。喝一杯吧,沙布,要喝葡萄酒吗?」
不忘。我不会忘了你。
我无法忘了你。
「沙布,为什么?你为什么表现出悲哀的感情呢?我送给你的可是很棒的礼物喔。今后也是,我会让你成为所有人憧憬的存在。」
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
我不会……忘了你。
「真伤脑筋,我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让我失望,沙布。算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伟大,到那时候你会甸匐在地上感谢我。沙布,啊!对了!这个名字也不要了,丢了吧,前面有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呢!如何?光想就觉得兴奋,对吧?」
我不会忘了我的心。
我不会失去记忆。
不会让人夺取我的回忆。
紫苑,你……
「来,过来,过来我这边。」
紫苑,你在哪里?
紫苑说完了。从遇见老鼠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开始说起,仔仔细细地详违一直到今天发生过的事情。虽然不是三书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情,虽然没有自信能正确传达对自己而言简直只能用天地变色来形容的这段时间,但是他还是努力地说了。尽可能排除内心萌芽的各种情感,冷静、客观地迤说自身的体验、所见所闻之事、在眼前上演的情景、震撼鼓膜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然而到最后,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了,带着求助般的声音。
我太弱了,太无力了,甚至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
紫苑握紧拳头。
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你虽然软弱,但也多次突破现实,走到这里来了不是吗?事到如此才惧怕自己的无力与无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丢脸,也不能害怕,这会让你退缩,裹足不前。你已经走到这里,无路可退了。我想你并没有这么弱。
紫苑深呼吸后,接着说:
「……我想救沙布。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救她出来。为此,我来到这里,请老鼠带我来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要如何才能潜入监狱内部,这些我都无法想像。但是,我一定要做到,只有这点是不变的事实。还有……老鼠是被我卷进来的,他为了我甘愿冒险……这也是事实。」
老人仍旧默不作声。
四周笼罩着寂静。
好沉重的沉默,感觉连骨头都快被压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鼠往紫苑身旁蹲下,他将不知何时从紫苑手中滑落的衬衫捡起,递给紫苑。
「谢谢。」
呵……
老鼠笑了。
「你真是一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彬彬有礼的大少爷,不过也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自大小毛头。」
「你说我自大?」
「没错,我不是为了你来这里,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大少爷。」
在紫苑回嘴之前,老鼠已经别开脸。毫无表情的侧脸完全拒绝紫苑的眼神与交谈。
「老。」
老人并没有回应老鼠的呼喊,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像是在冥想,也像虔诚的祈祷。
「老,紫苑所说的绝无虚假,这是事实,NO.6内部已经出现寄生蜂的牺牲者了。但紫苑得救了,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那么幸运,大家死得都很离奇。」
老鼠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他瞄了一眼紫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影子。
「老?你在听我说话吗?」
老人的头微微倾斜。
「我在听,你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进耳里。」
「传进你心里了吗?」
「当然。」
「那么请回答我,不,请告诉我。」
「告诉你NO.6的命运?」
「不,那种事情不需要问,我知道它的命运,它一定会崩坏、毁灭,我将引爆这个导火线。」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寄生蜂的原形。」
紫苑发出轻微的惊讶声。他瞪着眼睛盯着老鼠的侧脸,接着将视线转向老人。
「你要我告诉你寄生蜂的原形?」
「对。」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我想知道的事情大部分你都知情。」
老鼠呼了一口气。侧脸紧绷的线条缓和了下来,疑惑的眼神却更加深刻了。
「你知道,因为你是NO.6的居民……不,因为你是NO.6的创造者。我说错了吗?」
这回紫苑发不出声音来了,声音卡在喉咙。
创造者?就是这个老人吗?
「我说错了吗,老?」
老人没有回答。老鼠抬头仰望天花板,那里只有灰黑色的昏暗笼罩着。然而,老鼠却彷佛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眨着眼睛。接着,他以罕见的缓慢动作抬起了手。
「请看这个。」
老鼠的手指上夹着一张四角形的纸,他将纸递给老人。
是一张照片。使用印刷纸的旧式照片。
「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面有你妈妈。我从相簿里借来的。」
「啊,那一张啊……」
靠着火蓝的纸条找到力河时,这张照片混在散落的照片里。上面是几十年前的母亲跟她的朋友们。记得力河说过,是他以记者的身分最后一次进入NO.6时拍的照片。
力河说,当时NO.6并不像现在这么封闭,出入必须要有市府发行的通行证,那时没有通行证者不管有什么理由,一律禁止进入市内的法令还没成立,没有特别关卡,也没有特殊合金墙壁。
那一段时间是跟周边往来较为自由的最后一段时期。
「正中间那位年轻女性是紫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火蓝。」
「火蓝。」
「你应该认识她吧?毕竟你们一起拍过照,还是你早就忘了?」
「一起拍照?这个人跟我母亲?」
紫苑很惊讶。
他知道自己呆呆地张着嘴。他不自觉地凝视已经白发斑斑的老人,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太过无礼,但是他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认识母亲?坐镇在地下洞窟,被称为「老」的男人跟火蓝有关系。紫苑心中只浮现一句话:「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紫苑惊讶到头脑彷佛一瞬间整个麻痹。
自从遇见老鼠后,世界的框架崩毁了,过去生活的世界倒塌了。
惊讶的事情接踵而来,自己深信的东西、从不曾怀疑过的东西,全都天地变色,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紫苑已经有多次这种让人无法喘息的经验。
惊愕、感叹、茫然、困惑,还有疼痛,品尝到各种感情与感觉。那同时代表着在遇见老鼠之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赤裸裸地告诉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如此无知,而且也根本不试图去求知。
所以痛,痛到几乎要发出呻吟。然而,不,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去惊讶、去疑惑。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去期待看清自己本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真实,同时也下定决心去看清楚。对,毫不犹豫地去惊讶、疑惑,也不害怕,反而是每当惊讶、疑惑过一次,眼前的薄膜就剥掉一层,让他能看到世界新的一面。他非常珍惜这样的经验。
然而这一次,就只有惊讶。他傻傻地张着嘴凝视着老人。
老鼠的手抚上他的嘴唇。好冰……
跟惊愕、困惑无关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老鼠轻轻咋了咋舌。
「闭上!你现在的表情真的白痴到让人无法置信。」
「呃……无法置信的人是我……老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我母亲?这个人认识我母亲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啊。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站在你妈妈身旁的人……」
老鼠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是老。」
照片从老人的手中滑落,彷佛飘零的花瓣吻上地面。
「看到这张照片时我也很惊讶,虽然没你这么严重,不过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也很可笑吧……」
老鼠捡起照片,放到紫苑面前。
紫苑探出身子凝视着。
很旧的一张照片。
灰色建筑物前站着几名年轻人。
火蓝就站在正中央。
一头长发,带着羞怯的笑容,少女时代的母亲的笑容。火蓝右边站着身材高大的长脸男人,他一手抱着白衣,眼神温和,就算照片已经很老旧,但从他的眼神也看得出来,是一名很知性的男人。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老鼠指着这个男人这么说。
替老鼠取名字的人。
紫苑跪在老人面前。
「请告诉我。」
声音沙哑,喉咙渴到疼痛。
「请告诉我事实,拜托你。」
老人的上半身微微地摇晃。
让人联想到风中摇曳的芒草,在蜡烛的照耀下发出淡淡光芒的白发,看起来很像花穗,
「知道事实跟拯救你的朋友,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吗?紫苑。」
听到老人的提问,紫苑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
老实回答,真的不知道。
必须要尽快救出沙布,分秒必争。为此需要些什么?寄生蜂的原形、母亲与老人的关系、还有NO.6的未来……知道这些是现在迫切需要的事情吗?紫苑无法给予答案。
想知道,焦急地想知道。然而,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救沙布,不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想知道事实跟能不能救出沙布是两回事。只是……」
「只是?」
「我……不,应该是说我们吧。包括我在内,住在NO.6的人们一直远离着真相,我们一直生活在看不见现实、看不见真相的世界里。」
「是根本不曾试图去看吧……」
老鼠以无情的口吻从旁插话。
「只要肯注意看,就可以看得见,只要肯去采寻事实,就可以了解。然而你们却不肯,沉溺在虚伪的繁荣里,以傲慢自居,根本不曾试图去了解。就是你们的愚蠢将NO.6这个怪物养成现在这个模样。」
「的确。」
紫苑深呼吸。
的确是那样。
但是啊,老鼠,在跟你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触摸到真实的表面,用我的手触摸到了,而且从那里出发。那也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我从那里出发,现在人在这里。
「沙布被绑架之事、出现寄生蜂之事……NO.6变成怪物之事,全都因为我们不肯正视事实而引起的。我们犯的过错太沉重……我察觉到这件事。因此我想知道,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紫苑紧咬下唇。
不对。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不对。
对老人说的话并不全都是虚假,只是经过修饰。希望知道真实的愿望背后,并不只有对过去的悔恨跟反省而已。
好奇心。不,并不是好奇心这种随随便便的东西,而是更根深柢固的欲望。那一直盘旋在心底深处。
对自己无法想像的世界、未知事情的兴趣,更何况……更何况还有也许能发现什么跟老鼠有关的线索的那份期待。
老鼠表现出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紫苑看不透的部分。这点他总是随时随地深刻感受着。
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出生?
在那个暴风雨夜之前,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你心里想些什么、信些什么、又拒绝些什么?
答应告诉我,却还不肯说出口的真名……
心好疼。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想知道的欲望让我的心好疼。然而,我却戴着面具,扮演着一个渴求知道真实的单纯年轻人角色。
嘴里说的话跟心愿背道而驰。
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怎么会如此有条不紊又好听呢?
正因为有条不紊又好听,所以包含着虚伪。自己所说的话欺骗了自己的心。
紫苑咬着下唇,狠狠地咬着。
我还只会这么说话吗?
为什么无法像老鼠那样说话呢?只会用看得到的表面却没有内涵的语言。为什么要假装?为什么没有当众出丑的觉悟,却说出那种话?
都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好几个月了……
紫苑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着老鼠。明明不可能没发觉紫苑的言语中包含着虚假的修饰,但是老鼠的侧脸却完全看不到轻视,没有嘲笑,甚至连怜悯的表情都没有。老鼠只是微微地抬着头,凝视着昏暗的空间。
老鼠绝对不会卖弄语言。
沙布也不会。
思绪彷佛夜空的雷电,快闪而过。
沙布也绝对不会卖弄语言,至少对紫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吗?她率直地、真诚地说过很多话。
再度觉得羞愧。
对老鼠、对沙布都该觉得羞愧。
「我……想知道。」
一句、一句挤出话来。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想知道……只是这样。」
老人的身体再度摇晃。
「知道了,并不代表会幸福,反而还会懊悔不知道比较好……现实很可能就是如此,紫苑。」
「我知道。」
与其懵懂地幸福,我更想知道后去痛苦。虚假的幸福比不上真实的苦痛与烦闷。要以那个为动力前进,不能总是凭靠着毫无着力点的虚幻。
抚摸着心,确认自己的想法。
没有错。我的想法在我的心中,应该没有欺骗任何人。
「我知道,我想我己经有所觉悟了。老……我无法断言我一定不会后悔……我想,我应该会不断地后悔……但是,我觉得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这是……我的真心话……呃、所以我……」
真的想说话时,舌头却打结了,话无法说得跟刚才一样流利。
真话好沉重。
充分包含说话者的想念、感情、真心,因此沉甸甸。
老人突然笑了,紫苑这么觉得。
一闪而过的笑容消失了,老人缓缓地闭上眼睛,然后沉默。
「老,为什么沉默了?」
也许是焦急,老鼠的声音显得慌张。
「老!」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的嘴唇蠕动,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喃喃声。对紫苑而书,那是意思不明的一个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老鼠蹙起眉头,看来他也无法理解。
「那是名字。」
「谁的?」
「她的。」
「老鼠,眼睛。」
「什么?」
「闭上你的眼睛。紫苑,你也是。」
与老鼠互看。老人的声音低沉、稳重,完全没有强制的感觉。然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照做。就像是将身体交给缓缓流动的大河,不知不觉地被带人大海的感觉。
紫苑闭起了眼睛。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再度呢喃。
「她曾是伟大的王,非常珍贵的存在。」
爱莉乌莉亚斯……
站在紫苑旁边的老鼠倒抽了口气。
「到了今天,感觉就像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对,那是在这块土地上还没有墙壁时的事情。没有墙壁,却有蓊郁的森林,有湖泊、有草原,所有的人事物都保持着关联,维护着平衡。乐园……也许是这颗星球上残存的最后一处乐园,在人类的破坏下残存的乐园。奇迹之地,能够孕育生命,安祥死亡之地。她就在那里,真的存在。发现她的人,是我。」
老人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不,不对……那样的说法太过傲慢。不是发现,该说是相遇。偶然地……彷佛天神在冥冥之中的牵引,让我遇见了她。爱莉乌莉亚斯,过去的伟大的王。不,应该还是吧,她现在应该仍旧君临。」
「爱莉乌莉亚斯。」
紫苑模仿老人,也唤起了那个名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耳朵跟舌头部不熟悉的回响。无法想像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又有怎样的声音,更别说是什么伟大的王了……实在太过夸张,而且可疑,让紫苑不解。
伟大的王、君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可疑,有统治的感觉。过去这里曾有王国吗?就像NO.6现在支配这块土地一样,过去一名叫做爱莉乌莉亚斯的王统治了所有……
老人说她,也就是女王罗。
女王统治的乐园。
听起来就像三流的肥皂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空气突然动了,传来轻轻的呻吟声。张开眼睛的紫苑眼里,跃进老鼠双手捣住脸庞的模样。
「老鼠!」
紫苑赶紧伸出手接住老鼠倒下的身体。传来肉体的重量与热度,低沉的呻吟声从老鼠的指间散出。
一模一样,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两人正在居住的地下室里谈论着寄生蜂的事情,就在话题从新兴病毒转到寄生蜂的真面目时,老鼠突然晕倒。
当时自己正在喝热开水,还记得老鼠手中的杯子滑落,掉落在地板上,然后弹起来又滚落。
「老鼠……放松。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紫苑怀抱着老鼠的身体跪了下来。
如果跟之前一样,那就不需要慌张,那个时候的老鼠平安地恢复了。如果一样的话…
「痛。」
老鼠用力抓住紫苑的手臂。他一边用力呼吸,一边喘息。微微颤抖的指尖加深了紫苑的不安。
「水。」
紫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动。
「请给我水!谁请给我一杯水!」
「要死了吗?」
背后传来声音,一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灰色的男人,毒蝎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正后方。
「那家伙要死了吗?那就不需要水了。」
毒蝎的口吻带着讽刺。
「将死之人不给予任何东西,更何况是一度离开之人,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
紫苑转身,抬头看着断言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的男人。
「去拿来!」
他命令地说。他不曾用这种威吓的口吻命令过人,然而如今说出口却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
「去拿水来,快点!」
毒蝎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瞪大的眼眶痉挛着,眼角旁一道汗水滑落。
「这个……」
一个木碗递了出来,里面装了半碗水。一个瘦小的孩子捧着碗站在旁边。
「妈妈……妈妈要我端来。」
「谢谢。」
紫苑接过碗。小孩转身快步消失在黑暗中。
吱吱……
一只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肩膀,一边抖动着鼻子,一边看着紫苑的手。
「老鼠……喝水。」
紫苑扶着老鼠的身体,慢慢地喂他喝水。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水咽了下去。
「老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眼帘升起,露出灰色的眼眸。真漂亮,彷佛黎明前天空的颜色,内敛着光芒,静静发光。
跟黎明一样美丽。
即将破晓的天空连系着可以活在某处的希望,是一道光芒,祝福决定要好好活过今天的人们,所以美丽。
这么美丽的眼眸也曾经给予我多次的希望。
啧!真受不了自己。
笨蛋,什么时候了,还看傻了眼。
「……紫苑。」
「你醒了吗?来,慢慢喝水,对,全部喝掉,然后用力深呼吸。」
老鼠乖乖地遵从紫苑的指示。喝光水,用力深呼吸,吐气。
「好些了吗?」
「还好。」
「会不会头痛?想吐或心悸呢?」
「十。」
「啊?」
「三加七的答案。接下来是二十一。」
「是啊……三的七倍。」
上次回复意识时紫苑问的问题,老鼠似乎还记得一清二楚。
突然很想笑。
现实很严苛,非常残酷,过去的时间里总是充满了人们的感叹、死亡、呐喊,渲染着恐惧、绝望、悔恨;然而内心温暖、兴奋到想尖叫的瞬间也很多。跟老鼠的回忆总是那样,让人感受到心情的跃动与温暖。
回忆?
紫苑挺直腰杆,手臂僵硬。
为什么……我会开始回想?
紫苑怀中的老鼠喃喃地说:
「我听见风声。」
「风?」
「风在唱歌,我听见风的歌声。」
老鼠坐直起来。
「之前也听到了,不过这次更加……听得更加清楚。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曲……」
「怎样的歌?」
「那是一首……」
「那首风的歌你唱得出来吗?」
「我?啊……是啊,我应该唱得出来。」
「唱给我听。」
老鼠眨眨眼,开始唱了。
旋律缓慢的歌曲回荡着。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这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紫苑肩上的小老鼠不动了。彷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人也一样,黑暗中的人们也全都着迷地听着。他们闭上眼睛,用心聆听。
一切都静止了,彷佛连时间都停住了。老鼠的歌声渗透、包容、摇曳人心,彷佛身心都飘浮的感觉。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歌声停了,有人轻轻地叹气。不只一个人,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都悄悄地传来叹息声。
老鼠缓缓地摇摇头。
「我觉得好怀念,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常听到这首歌。有人教我唱这首歌。」
紫苑抬起头,对着坐着的老人问:
「这首歌跟那个叫爱莉乌莉亚斯的人有关系吗?」
「你觉得有吗?」
「有。」
虽然是直觉反应,但是紫苑确信没有错。
老鼠跟爱莉乌莉亚斯有关。
老人眯起眼睛,视线在空中旁徨。
「好久没听到这首歌了,我以为这首歌已经消失在这块土地上了。原来……还有人会唱啊!」
「是风在唱。」
老鼠用手背擦拭湿润的嘴唇。
「不,也许是谁站在风中唱也说不一定。但是……我听到了,我开始听得到这首歌了。」
老人点头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之前开始。嗯……『真人狩猎』前不久开始,这是第二次……突然觉得意识不清,彷佛舞台拉下幕帘,眼前出现绿色风景……然后……」
老鼠看向紫苑,眼神不定。紫苑想起暴风雨的夜晚,第一次遇见老鼠的那个晚上。全身湿淋淋又染着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脆弱到似乎一碰就倒。那样的脆弱与那股跟脆弱完全不符合、充满生气的眼眸吸引了他,让他伸出了手。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这句话毫不犹豫,也没有任何抵抗地脱口而出。只觉得要赶快帮他做点什么才行,戚受到一股使命感,觉得一定要保护这个少年。对他人燃起如此深切的保护欲只有那一瞬间,不论之后或之前,都不再有过。
鲜明强烈的一瞬间,让人生印上色彩的一瞬间。每次想起总觉得胸口骚动。
那个时候唤起紫苑保护欲的脆弱,四年后重逢时,已经从老鼠身上完全消失的脆弱,如今又重新在他的眼神中复苏了。
忐忑不安。
「我也搞不太懂。我还很小,拨开草丛往前走。天空……看得见天空。」
「嗯。」
「蔚蓝的天空,非常漂亮的蓝。然后听得到振翅声跟……歌声。我无法判断是女人的声音,还是男人的声音,很不可思议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风声,像是吹拂过草原的风、盘旋在地上的风,也像是从天而降的风。我……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听着那首歌……」
盘旋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风之歌。
该不会是……
「奉献之歌吗?」
几乎是直觉。闪过脑海的想法化成语言脱口而出。
「奉献给爱莉乌莉亚斯的歌……为了赞美她,或是为了安抚她的歌……对吗?」
老人的胸膛鼓起,又陷落,像是不断地深呼吸。
激动吗?还是感到混乱?
「毒蝎。」
老人出声唤男人。灰色的男人彷佛从黑暗中被挤出来似的现身。
「给这两个人食物,带他们去休息。」
「老……」
「只能一下子……不过还是让他们休息吧。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能给的就给吧!」
「为什么?!」
毒蝎愤怒地问:
「为什么要帮这两个人?老鼠是从这里离开的人,发誓再也不回来,转头就走的家伙,不该再回到这里的人,不是吗?」
「没错。」
「可是他回来了,而且还带了恶魔。老,你看不出来吗?这家伙是恶魔,会带来灾难与破坏。」
毒蝎直指着紫苑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到这家伙的眼神了吗?根本就是魔眼,黑暗之眼。老鼠被恶魔操控了。」
「什么啊!」
紫苑真的觉得不舒服。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同样的话,不过瞪你一下而已,就把人说成恶魔一样,真是太没礼貌……」
毒蝎摇头阻止紫苑再说下去。他的脸部表情扭曲,彷佛紫苑口中说出来的话全都是诅咒。
「你就是恶魔。老,老鼠可以,如果是你的命令,我会遵从,我会带他休息,给他食物;但是这家伙不行,如果现在不杀他,今后一定会祸及我们,也许会毁灭我们。」
「毒蝎!」
老鼠站了起来。
「毒跟药有时候会从同一种药草里提炼出来,有时候不吃,根本不会晓得是毒药还是救命药,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不管紫苑是不是恶魔,都不需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因为那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下去,就仅仅如此。」
「因为……」
老鼠拨拨紫苑的头发说:
「在他的脑袋里呢,毒蝎,有监狱的内部构造图,而且是最新版的。我想应该跟电脑一样准确。如果没有这个情报,就无法破坏监狱。」
「破坏监狱……」
毒蝎的脸上闪过惊愕。虽然只是一瞬问,不过已经足以将灰色的男人变回有血有肉的人类。力河及借狗人听到老鼠的话时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同样也出现在这男人的脸上。
紫苑明白了。啊啊,原来如此……
虽然他的皮肤跟瞳孔都是罕见的颜色,但那只是表象,他同样有血有肉,是个有温度的人,负伤会痛,也有感情与知性。他的不同,只有肌肤跟瞳孔的颜色,这种不足为道的差异而已。
「你……真的打算那么做?」
「对,也许我只有这么一个打算。监狱不只是个收容所,同时也是肩负跟NO.6的基础有关的研究机构。只要破坏那里,NO.6必定出现龟裂……一定会!我要以那个龟裂为导火线,毁掉整座都市。所以,我一定需要紫苑。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可不会让你简简单单就杀掉他唷,毒蝎。」
老人抢先毒蝎一步,开口说:
「也许早就龟裂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也许在你出手之前,NO.6就会慢慢被爱莉乌莉亚斯瓦解……这个意思。」
「老!请你说清楚,到现在你根本还没说出任何一个真相。」
「老鼠……你会带着紫苑回到这里也是命运吧,这也许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早就注定?谁能左右我的人生?我岂会让人左右!什么神啦、命运啦,我绝对不会照着那种无聊的东西走。老,够了,别再玩文字游戏了,不要再意有所指地迂回了,请回答我的问题。你跟NO.6的诞生有关系,对吧?」
「对。」
「有什么关系?」
「坐吧,紫苑也坐下。放松一点。给你们水喝,你们应该口渴了。」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就递来比刚才大一点的碗,里面装满清水。
口渴的感觉,猛烈地复苏了。
一直很想喝水。来到这里为止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情,似乎已经把体内的水分吸得一干二净。因为太过口渴,喉咙的黏膜都黏在一起了。扶着老鼠喝水时,丝毫没想到自己也想喝,忘了自己也口渴。也许因为这样,一股强烈想喝水的感觉席卷而来。
「水……」
双手捧着碗,贪婪地喝着水。好冰,又冰又好喝,跟那时候的水很像。和正当跟寄生蜂奋战时,老鼠多次喂自己的水、借狗人居住的废墟附近小河里的水好像,如同渗透人心般的好喝。
紫苑一口气喝光。空的碗里又注入新的水,他感激到几乎落泪。
「好喝吧?」
听到老鼠这么问,紫苑用力点点头。真是无法形容的好喝……
「这里有座地底湖,那里的水富含矿物质。不过……看来你很渴。」
不知道喝光几碗后,紫苑叹了口气。可能是等待这个时机吧,老人开口说:
「故事有点长。这辈子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过今天必须要讲了,只是在我开始说之前……老鼠……」
老鼠抬头。
「这条路通往监狱,不过路只到一半,因为监狱那边设了遮断门,已经几十年都不曾开放的门。」
「这我知道。」
「不打开那道门是无法进入监狱内部的,这点你也知道吧?」
「当然。」
「要从这一侧开门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监狱那边也不可能打开那道门,绝对不可能。」
「门这种东西……」
老鼠的嘴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可不能期待它会乖乖开门,是要用力撬开的。」
「你有方法?」
「不是没有。」
「我想你不会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行动……但是,我不觉得有任何方法可以打开那道门。」
「紫苑。」
老鼠蹲下来,抓住紫苑的肩膀。小老鼠匆匆忙忙地跳了下去。
「我们讲的那道门是地底下的空白部分跟地面上的部分唯一相连的那一点,你知道是哪里吧?」
「知道。」
紫苑的脑海中浮现平面图。
是老鼠命令他必须以必死的决心牢记的监狱内部构造图。
「位置在P01-22 2,监狱那侧以X点标记。」
「也记得那一点的电力线路吧?」
「嗯,单一式的旧式线路,并没有设置辅助线路。」
「不会开殷的门不需要精密的辅助系统。效率第一,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不论人或设备都一样。呵呵……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有机可乘。」
老鼠折了折手指。
「我会打开那道不再开启的门,我会撬开来的。老,我们的战争,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你担心。」
「那可是会要命哦。」
「我们的命吗?」
「很多人的命,会有超乎想像多的人丧命。而能够阻止这一切的人,也许只有你们。老鼠,我相信宿命。你们会认识是宿命,会站在这里也是宿命,我遇见爱莉乌莉亚斯也是宿命。就从这件事开始说起吧……你们听我说,听完之后要快,不快就来不及了,必须要快……知道吗!」
老人开始说了。
那是NO.6的故事。
紫苑跟老鼠彷佛听着祖父讲游过往故事的幼子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竖起耳朵。
那是NO.6的故事。
破坏与创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