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是谁?一个寻求幸福之人。
我在各种欲望之中探寻幸福,却一无所获。
如同我这般过完一生之人,没有人找寻得到幸福。
(迎着光,向光明迈进托尔斯泰《Leo Tolstoy》)
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主要成员,是在我刚满二十岁的那个夏天。
我出生的时候,这颗星球已经陷入危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污染、大自然的破坏,让地表上超过五成的区域成为已经无法让人类生存的废墟。
地球暖化导致新兴传染病肆虐,气候异常到无法预测,还有国与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不断地战争、使用核子武器……
当发现时,人类已经被逼到即将灭亡的地步。搞到那步田地,残存下来的人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愚昧行为。
国家的界线早就被打破,那么就再一次重生吧,这次一定不能再犯跟过去同样的错误。
在这颗星球上,勉强残存下来的人们跨越人种、国籍、民族的隔阂,发誓要保持和平与协调,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于是,六个都市诞生了。
人类能够生存的区域并不多,半数的人类也已经死亡。人们聚集在有限的区域,慢慢建造各自的都市。
这里原本也有都市。
是一个美丽的都市。原本这一带保有丰富的大自然,被视为奇迹。虽然没有大海,但是有翠绿的森林、湖泊、草原。没错……真的是奇迹。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上盛开的玫瑰,是一个奇迹般的优美之地。
那里建造了都市,人们谨守誓言,安分过日子。
我出生在那一个都市。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
你母亲也是哦,紫苑。
老人微笑地这么说。
「我母亲吗?」
「对,火蓝也是出生在那个都市,在那个都市生活。」
「你跟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老人笑得更灿烂,彷佛少年的笑容。
「青梅竹马。」
「啥?」
「我跟火蓝是青梅竹马。虽然我的年纪大很多,不过我们常常玩在一起。火蓝很会爬树,不论再高的树也难不倒她,我总是心惊胆跳地看着她爬树。嗯,美好的回忆。她是一个个性阔达又漂亮的少女,没想到她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紫苑的母亲不重要。」
老鼠插嘴说:
「还是,你跟火蓝相恋,后来生下了紫苑。你们之间发展成这样吗?如果是的话,那还有点意思。」
「老鼠!」
老鼠耸耸肩,瞄了一眼紫苑。
「三流肥皂剧的剧本大都这么写啊。老,麻烦你说快一点,就像你说的,我们没有时间了。那里有都市,你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然后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一员。从那时候起……齿轮开始出现问题了吗?」
老人倒抽一口气。
「你这么认为吗?」
「对,再生计划听起来就很可疑。要再生什么?打算让什么重见天日?不,其实答案昭然若揭。都市整备地一天比一天完善,人们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从与死亡、灭绝并存的日子中解放。随着时光流逝,你们忘记曾犯过的错误,抛弃誓书,期望自己能再一次成为地上的统治者。那个再生计划就是为此而设的。我想被选中的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吧?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的计划启动了。我说错了吗?」
老鼠蹙起眉头。厌恶与憎恶在端正的侧脸上形成阴影。他愤愤地说:
「愚蠢!」
这一句话如同鞭子狠狠地打在老人身上,让他全身颤抖、僵硬。
「重蹈过去的覆辙,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渴望支配,踩着周边的人事物企图繁华自己,结果在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中所盛开出玫瑰一般美好的土地上,出现了丑陋的怪物,那就是NO.6。」
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寻寻觅觅的结果,是创造了NO.6吗?
紫苑也起了寒颤。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老人叹息着说:
「那个都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直到今日,我还是常想我是不是在作噩梦。」
「是现实,是你们创造的、毋庸置疑的现实,不是吗?老,那个再生计划团队的核心人物里面,有目前掌握NO.6枢的人在,是不是?」
「大家都在,大家都是年轻又优秀,而且各自怀抱着确实的理想。」
「就是照片上的那些人吗?」
「对,不过那并不是所有的人。那是……火蓝来我研究室玩时所拍的照片,我记得是一名来采访的年轻报社记者拍的。他也是一位有使命感、有理想的媒体工作者。」
「现在只是一个酒精中毒的大叔,使命感我看连灰烬都不剩。不过即使如此,那位大叔还是强过你们千百倍。他就算沉迷于酒精之中,也不会拿自己的理想开玩笑。各自怀抱着理想?结果就是这个吗?」
「老鼠……这点请你相信,我们的确试图要建造一个桃花源,一个与战争、贫穷无缘的乐园……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老鼠嘲笑着说:
「人无法成为神,人也无法建造乐园。你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神,成为创造主,以为自己万能。从那一瞬间起,你们就已经沉沦了、堕落了、齿轮开始逆转了。你们不听别人的想法与感叹,也看不见痛苦与悲惨,你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理想,不,只有想要满足欲望的贪婪而已。为此,不论做什么事都能被允许,不,你们甚至觉得不需要别人的允许。什么乐园!结果是创造出一个被特殊合金围起来的怪物,傲慢又残忍的怪物,把周围变成了地狱!」
老鼠的话毫无温度,带着淡淡的冷漠。然而,紫苑却能感受到老鼠内心纠缠的激动,彷佛业火②熊熊燃烧的声音。
②译注:佛教称地狱中烧煮地狱众生的火。由于这些火都是地狱众生的恶业所招引的,故称为「业火」。
「我发现的时候……NO.6已经开始变质了。围起高墙与四周隔离、吸光周围的资源,只打算满足墙壁内侧、绝对的权力诞生,而支配那股权力的组织不断地成长。」
「你因为太热心于自己的研究,所以什么也没察觉?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孽吧?」
「当然,我的罪孽深重,因为我站在……残害你家人与同伴的这一边。」
「什么!」
紫苑非常惊讶,交替看着老鼠跟老人的表情。
「果然我没猜错。」
老鼠轻声说。用着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口吻,一种没什么把握的声音。
「原来我没猜错,果然如此。我知道你被NO.6放逐,才会成为地底下的人,也隐隐认为你是NO.6诞生的决策人物,但是那场屠杀……我一直不愿意去联想你跟那场屠杀有关。」
「屠杀?老鼠,什么意思?」
「那就是NO.6历史中的一部分,『麻欧大屠杀』,有超过百人被杀害。」
「麻欧大屠杀……」
「你没听过吧?」
「没有……今天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好觉得丢脸,大家都不知道,除了加害者与被害者之外。也许那是NO.6首次将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事件,所以要隐瞒,没有留下任何纪录。但是,记忆是抹不掉的,绝对不会褪色,也无法被烧掉、抹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我已经出生了。」
「早就已经出生了,而且还被认定为菁英候补,住在『克洛诺斯』的房子里。当时的你应该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乖乖吧。」
紫苑用力咬紧牙根。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讨论私情,情况紧急。这点自己还知道。
伤疤,伤痕的异常隆起。这是火烧的吗?
「被烧的。」
彷佛看穿紫苑的思绪,老鼠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着。那个声音化成冲击,狠狠撞上紫苑。
「被烧?……被烧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某天携带火器的士兵突然闯进来,烧光我们。」
眼前出现满天通红的火焰。
烧光我们……
老鼠站在紫苑面前开始述说,以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淡淡口吻。
「我们呢,紫苑,被称为森林子民。NO.6不,在NO.6的前身蔷薇之城出现的遥远以前,就已经以森林为家了。我们跟风、大地、湖水、天空、各种动植物都相处融洽。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老人的手颤抖地举了起来。
「他说得没错,紫苑,这块土地上原本有森林子民居住,那里保留着真的可以说是奇迹的大自然。」
「森林子民是怎样的一群人?」
兴奋……自己正往老鼠的真实跨进一步。
「生在森林、活在森林、善用森林、长久以来守护着森林的一群人。他们跟风、水、树木、小草都能互通心灵。他们跟我们有不同的、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不渴望繁荣及发展,只希望能静静地生活在大自然的规律之中。这块地因他们而被守护下来……就是这样。」
老人深深叹息,然后低头。每吐出一口气,就觉得他的身体萎缩了一圈。
「那是一座丰富的森林……有大小各种动植物栖息,有四季,花朵盛开、结果、枝叶茂密……生命在那里孕育,绵延不绝。」
「但是NO.6破坏了那一切。」
老鼠的声音变成了呢喃声,优美的呢哺声摇晃着鼓膜及心灵。
「紫苑,我想你应该没发觉吧?在你出生的那时候,NO.6还继续对外扩张,他们企图把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地全都并吞,全都占为已有,不留余地。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认为我们是绊脚石。我们是森林子民,只遵守森林的规律,根本不管其他东西,因此拒绝臣服于NO.6。那个时候,墙壁正快速地形成,只有银色墙壁内部的人被当作人对待,外部如何遭到侵犯、破坏都无所谓。这变成了NO.6的法则,然后他们遵从这个法则,全面侵略森林,强抢豪夺。你听得懂我讲的话吗?」
「懂。」
「那你能猜到我接下来要讲什么吗?」
紫苑点头。颈部的骨头传来咯咯声。
「NO.6的军队……袭击了你们的部落。如果不臣服……那就全部毁灭……」
「没错。你的洞悉能力越来越好了嘛!」
紫苑抚着胸。现在不是兴奋的时候:心跳加速,彷佛连呼吸都困难。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睡觉。事情发生在晚上,我还小,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也不记得父亲的声音,只记得好热,还有四处肆虐的火焰的颜色……我记得,我记得哦,紫苑。」
「部落整个被烧毁了……对吗?」
「烧了、杀了,不论男女老幼。连人带房子烧,如果有人逃出来就射杀。不能想像吗?你可是经历过『真人狩猎』的,NO.6就是不断地重复制造那样的地狱。」
能够想像,眼前浮现残忍的虐杀情景。明明被「真人狩猎」逮来,被丢进黑暗里,一路走到这里来,明明一直站在老鼠身旁,明明身处被虐杀的人群之中,但是浮现的情景里,却是自己站在杀戮的这一方,用火焰喷射器朝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喷射火焰。
冒汗。
恶心。
「你得救了,虽然被火烧伤……但是你得救了。」
「一名老婆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抱着我拚命逃,因为那个人的好心,我捡回一条命。」
「你的家人全都……」
「没有人幸存。」
吞了口口水。是苦的,好苦。
「NO.6侵略、破坏你们的森林,扩张了领土,是吗?」
「没错,正好是机场那附近。那一带散落分布的树林是森林的残渣。他们想要建造跑道的土地吧,虐杀过后几年,NO.6的墙壁就几乎建造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汗水滑落脸颊,嘴里还残留着苦味。
「还有后续……」
老鼠说:
「刚开始我被收容在这里,在这个监狱地底下的缘由。」
「嗯……告诉我。」
嘻……
老鼠唐突地笑了起来。烂漫,却有点嘲讽的戚觉,一种老鼠特有的笑容。
「从你脸上看不出你想听耶。整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呀!」
「我要听……我想听。老鼠,我想听你讲完,我觉得……我必须要听。」
老鼠抓住紫苑的下巴说:
「真心?」
「我答应过你,绝不再对你说谎。我有遵守,而且……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不想欺骗自己。」
「有志气。」
老鼠放手。一度回到严肃的脸庞上再度浮现笑意,完全不带讽刺或冷淡的笑,看起来甚至有点温柔。看到老鼠的笑容,紫苑突然觉得放松。头晕,脚下的地板彷佛消失,整个人像飘浮在半空中,而且全身发冷。
贫血。
「紫苑?」
「没事。」
紫苑张开双脚,支撑快要倒下去的肉体。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接下来、接下来才是重点……我要听,我要好好听清楚事实。紫苑闭起眼睛,眼帘里还是满天的烈焰,在火焰中跌倒在地的人们。他甚至连垂死挣扎的呐喊声都听得到,肉体烧焦的味道都闻得到。
我站在杀戮者这一方吗?
十二年前,我住在「克洛诺斯」,在舒适的房子里吃着美食,睡着干净的床。老鼠被烧,差点被杀死的那个时候,我正衣食无缺地活着。
谁能断言那不是罪?就算还是稚子,我仍旧身处加害者这一方的世界,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我站在NO.6这一方,而不是老鼠那一边。谁能断言那不是罪……我能断言那不是罪吗?
黑暗天旋地转,老鼠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
一只手从腋下穿过来支撑着身体。
「够了,紫苑,到此为止吧。」
老鼠用力支撑着紫苑,那样的触感把紫苑的意识拉了回来。
「你啊……不过我也是,我们都很累了。一直保持着紧张的情绪,从太过严苛的经历里逃了出来,疲劳也到了极限了吧。够了,休息吧,好好休息,要不然你的心脏会停掉。」
「……歌……我没听见歌声。」
「啥?」
「就算我意识模糊,也无法像你一样……听到歌声,我……听不到。」
「紫苑。」
「我……听不到。」
「紫苑,你看着我!」
紫苑抬头,灰色的眼眸里只有风平浪静的温柔。
「我以前也说过,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一样,也无法变成一样。但是我们能够像这样彼此帮助。是彼此哦!你刚才帮助我,喂我喝水,明明自己也渴得要命,但是你一点也不保留地全喂给了我。紫苑……你生在墙壁内侧,我活在墙壁外侧,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是现实,没人能够改变……但是,在对方快支持不下去时,立刻伸出手来想要支撑对方,也真的付诸行动,喂对方喝水、保护对方,这也是我们的现实。」
「老鼠……」
「我并不是要苛责你,也没有要断定你的罪。我……一点也不希望让你痛苦。对不起……我应该多想想你的状况。」
眼球深处有股温热的东西冒出来,在还没成声之前,泪已滑落。
不像话,居然哭了,真难看……
紫苑晈紧下唇,想要忍住眼泪,没想到哽咽声却从紧咬的齿间溢出。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不要向我道歉。你可以再逼问我、再苛责我,判我的罪也没关系。如果不这么做,我会依赖你,依赖你所说的现实,无止尽地赦免自己。因为我还是如此脆弱…
紫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拉到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没那么容易复原。眼泪不顾紫苑的意思,无止尽地滑落。
「别哭。」
老鼠伸手拍打着紫苑的背。
「哭什么,你又不是小婴儿。你没有罪,该赎罪的是大人,孕育出那个怪物、把它养到这么大的大人们才需要赎罪。对吧,老?」
「对,所有的过错都在我们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过错?你犯了什么罪?」
「我制造了虐杀的因。」
空气彷佛冻结了,老鼠撑在紫苑腋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那场虐杀并不是为了确保建造跑道的土地,而是为了拥有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伟大的王。
「我们应该没有王,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我也没听过那个名字。」
「那是当然,因为名字是我取的,你们并没有给她名字,但是你们尊敬她,如同其他的大树、太阳、月亮一样尊敬她、害怕她。没错……害怕……她有一种能力,一种我们跟你们都没有的能力,我想那是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所以NO.6想要她、想要她的能力。老鼠……你们很清楚她的能力,你们敬畏她,从未想过要利用她繁荣自己。这就是你们跟我们的差异。我跟那场虐杀并没有直接关联,虽然这并无法为我自己脱罪。」
「我只听事实,你的角色是什么?」
「我……我在那片森林里遇见爱莉乌莉亚斯,发现她的能力,向上级报告。可以说是迷上了她吧?我一头栽进去,提出跟她有关的庞大研究报告,NO.6的高层也非常感兴趣,拨了充裕的研究经费下来。我被称为稀世学者,名誉与财产让我飞上云端。啊……」
老人停了下来,视线悬在空中一瞬间。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时候火蓝跟我说过,她说:『你很恐怖,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又危险,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好恐怖……』我到很久以后才了解她的意思。对……我自己并没有发觉……对于自己的变化跟NO.6的转变都没有自觉……连火蓝的恐惧也一笑置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舍弃理想,偏离原本的规划。而那个时候……NO.6的统治机构已经成形,一步步迈向牢不可破,台面下的军备也已逐渐完善,巧妙控制人群的统治系统也慢慢出现。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察觉。我还一直深信,深信……」
「NO.6是桃花源?」
「对。以永续非战、和平为基础,不拥有任何武器,与世界接轨,保障所有人类的生活,尊重每一个人类为一个人。NO.6与世界,科学与自然,理想与现实没有任何矛盾,和平共存。我这么深信着,深信,然后埋头研究……结果招来了悲剧。我根本没想到NO.6居然拥有军队……更没想到……他们会发动军力,侵略周边世界。虐杀过后很久,我才知道这个事实……我非常惊慌失措,深受冲击到全身僵硬。那个时候我才了解火蓝所说的意思,我满足于工作上表面的成就,完全封闭自己的感官,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毫不关心周遭发生什么事的迟钝之人,而且变成了既愚蠢又危险的人。我发现之后,向高层要求公布虐杀的事实,这是我仅能做的抗议。」
老鼠觉得很可笑地摇摇头说:
「你以为他们会接受?」
「对。」
「太天真了。」
「我以为我们是伙伴,我以为我们不是执政者跟学者的关系,而是共同拥有
创造理想都市的希望与理念的伙伴。」
「于是你强烈抗议,结果被以叛逆份子的身分遭到逮捕,限制自由?」
「对……不过他们并没有杀我。」
「原来那些家伙也有良心。」
「不……不是。」
老人单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我的身体变成这样,所以他们认为不需要杀我吧。紫苑……」
「是。」
「你看这个。」
老人伸出手,卷起手上的布。
「……」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有点动摇,而紫苑本身也倒抽一口气,探出身子来。
从手肘到肩膀上浮现出一条红色带状痕迹,跟紫苑身上的一样蛇行,不过感觉比紫苑身上的黑。
「这是……寄生蜂的……」
「现在我可以肯定是了,我的体内一定残留着无法羽化的蜂的残骸吧。当时我被市当局软禁,有一天突然在房间晕倒,失去意识。复元之后,皮肤就出现这样的异常变化……双脚也接近坏死。」
「脚……」
「你是头发的颜色,而我失去了双脚,这是活下来的代价。只是,当时没有人能确定原因,包括我……在今日也许是最佳的研究材料,但是当时高层并没有那么冷静的余力。他们正忙于架构统治机构吧,而且监狱也还在建造中。我失去了双脚却捡回了一条命,被关进地下洞窟,后来直接被切割、舍弃了。紫苑,我是NO.6最初的寄生蜂宿主,苟活下来的人。」
「如果是这样,老……」
老鼠扬起下巴,笔直地盯着老人,目光炯炯。
好坚强……
老鼠还能完整保有自己,掌控自己的感情与理智。紫苑用手背拭泪,然后握紧那只手。老鼠说我们无法变成一样,也许没错,但是却可以靠近。
我想像他一样坚强,我想保有自己,我想一直是自己。
这不是希望,不是祈愿,是对自己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变强壮,我一定要让自己获得不再无止尽赦免自己的坚强。
老鼠指着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上面应该会找你吧?他们也该发现都市内部的异常变化了,也许正慌张失措,再怎么傲慢的眼睛也该面对现实了,你不觉得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协助吗?」
「不可能。我的研究室全部被没收了,他们应该全部解析完了吧,我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我老了,我会在这个地底下度过余生,迎接死亡。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我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也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我很清楚一点,接下来会在NO.6发生的事情,会比你们所想像的还要具有恐怖的破坏力,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能阻止这一切的,不是我,也不是NO.6,而是你们。」
「阻止?死跟破坏?为什么我要阻止?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老鼠,死的是市民,不论大人、小孩全都会死。你要视而不见吗?」
「不行吗?」
「你说紫苑没罪,一点也没错,同理,现在住在墙壁内侧的孩子们有什么罪?明知道孩子们会死,却袖手旁观的话……袖手旁观的人……全都是……」
老人挺直腰杆,迎上老鼠的视线,说:
「虐杀者。」
老鼠微微呻吟。
「这话不是我能说的,但是,我还是要说。老鼠,你是虐杀下的幸存者,所以你不能站到加害者这一边,你不能变成跟你憎恨的对象一样。」
「……」
老鼠沉默着。紫苑往前迈开一步问:
「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都市内部里有母亲、有邻居的孩子莉莉,还有她的家人。有每天早上来买餐包的学生,也有上班途中互相打招呼的劳工。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的脸重叠上在西区认识的那个叫火蓝的少女。
不行,不能被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防止悲剧发生……你们只能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了。如果是你们的话,如果是你们的心的话,一定能带领人类从灭亡走向拯救之路。我这么认为,强烈地这么认为。紫苑。」
「是。」
「这个拿着。」
老人摩擦扶手,出现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抓出一个东西,交给紫苑,然后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感觉他好像急速老化了,年轻眼眸里的灿烂光辉早已不复见。
「这是晶片?」
「对,我的研究几乎都在里面,寄生蜂的事情、爱莉乌莉亚斯的事情、森林子民的事情……全部。救出你的朋友之后,你打开来解读吧!」
「我……吗?」
「就托付给你了。好了……我累了,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累了,想休息。」
就托付给你了,你去找答案,拜托你找出答案,找出正确答案。
彷佛听到老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谜团还很多。
这个地底世界形成的原因、老鼠来这里的缘由、从这里离开的理由、相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都是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就暂时将提问的话留在心底吧。
知不如行,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吱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们突然骚动了起来,紫苑脚边的沟鼠发出威吓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叽!
有听过的声音,这是……
「是月夜,老鼠,月夜在这里。」
「我知道,真是的,你居然能分辨出小老鼠的叫声。」
老鼠将手指放在唇上,吹出高亢的口笛声。
叽叽叽叽!
黑毛小老鼠如同从岩壁滚下来一样,冲了下来。
叽叽!
沟鼠跳了起来,冲向月夜。
「住手!」
紫苑的喝斥让沟鼠停止了动作。
「它不是猎物,它是我们的同伴,放了它。」
沟鼠抬起压制着月夜的脚。黑色小老鼠如同弹簧般跳了起来,爬上老鼠的身体。
「辛苦了,是借狗人要你传话吗?」
月夜点头。小小的身体四处都是伤痕,还渗着血。
老鼠仔细聆听月夜的叫声后,倒抽了一口气。
「地面上全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得加快脚步。老,虽然我很想问清楚一点,但是没时间了,我们要走了。」
「走吧,有什么需要吗?」
「请给我们水跟食物,我们已经饿到头晕了。」
「马上帮你们准备。毒蝎,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这之前……」
毒蝎站到老鼠身旁说:
「老鼠,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该不会想用小型炸弹破坏那道门吧?如果那么做,连这里都会崩毁。」
老鼠很故意地蹙起眉头回答说:
「毒蝎,我们可是走监狱的后门关卡进来的耶。那道关卡上装有炸弹侦测装置,虽然是旧式的,就算小刀、小火器能混进来,小型炸弹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背它个上百颗进来。」
「那就好,只要你不会把我们卷进去,那就没关系。」
「你怀疑我?」
「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是个危险人物。」
「喂、喂,恶魔不是紫苑吗?」
「恶魔不会哭。」
毒蝎瞄了眼紫苑。
「恶魔才不会哭成那样。」
被这么一讲,紫苑脸都红起来了。好丢脸……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哭得那么毫无防备,真是不可思议。」
「不是、就、我、我只是、累了……神经太过紧绷,如此而已……我不是每次都会哭成那样……」
空气有了些微颤动。
因为毒蝎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你真有趣。说不定……你比老鼠还要更可靠。」
一只沟鼠爬上紫苑的肩膀,鼻尖往紫苑身上靠近。
「这家伙也说你比较可靠。」
「那是什么话!」
老鼠咋舌,然后用下巴指了指。
「走了,紫苑。」
「嗯。」
「老,再见,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那很好,因为你是活在地面上的人,该活在风与光之中。我祈祷我们从此不再见,不,你不需要祈祷这种东西吧……」
「不需要。」
「啊……老,我也走了,虽然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剩下的你自己去找答案吧。托你的福,我想起了火蓝。但是,你不需要告诉她我的事情,你也忘了我吧。再见,紫苑。」
「再见。谢谢你。」
紫苑迈开脚步。
回头一看,蜡烛已经熄灭,背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急救灯亮了。
进入监狱内部的门在月药面前开启了。他往里面踏进一步,整洁的白色墙壁与走廊绵延着。
「真是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啧!」
月药一走进整排管理系统装置的房间,马上就遭到斥责。
「为什么这个清扫机器人不但不打扫,还四处乱丢垃圾、散布恶臭?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维修啊!」
身高、体型都有月药一,五倍的男人大声叫嚣。
「对不起,这台机器的状态不太好,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不用解释了,快点收拾干净。」
「是。」
「臭死了。」
长发女人扭曲着一张脸,捣着鼻子。
「我没有办法在这么臭的地方工作。」
她含泪走出房间。走出去时,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踩了月药右脚一脚。她非但没有道歉,甚至连看也不看月药一眼。
房间里有透明的墙壁,将房间分为几个部分,越往里面,管理系统的重要性越高。现在月药所站的地方在门附近,这个地方俗称「人体模型」,主要管理空调系统,是重要度较低的部署,所以才能轻易地叫他进来吧。
「真的很抱歉。」
月药握着吸尘器,清理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真是没用的家伙。像你这种清洁员随便找都有,下次再犯这种错误,马上就解雇你!啊!真臭!受不了,嗯……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有。」
月药低头。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不过是个下城的居民!啧!」
男人一脚踢上月药的小腿,月药一个不稳,狠狠地撞上桌角。
「你在那边磨蹭什么!快点打扫!」
风在脑海中舞动。不,是狂风乱吹。
发出呼啸的声音。
可恶!
月药喃喃地骂。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这是什么傲慢的态度?!为什么我要被那种家伙骂?我可是在工作,一直以来我都认真且诚实地完成我的工作。呃……虽然偷卖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可没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会被垃圾埋起来耶!臭什么臭,脏什么脏,还不是你们自己制造的!开什么玩笑!把我当狗看……住哪里有关系吗?我是人,不是狗。
受伤的自尊转换成愤怒,愤怒充斥着月药的心,把他最后一点踌躇抹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浮现借狗人褐色的脸。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工作的辛苦与价值,只会威吓你、瞧不起你。如何?吓吓那些傲慢的家伙也不为过吧?
你说的没错,借狗人,一点也不为过!
月药瞄一眼墙壁上的电子时钟来确认时间。包括这栋建筑物,NO.6内部的时间一秒不差地流逝。
胶囊滚落在脚边,并没有溶解。
可恶!
月药用右脚轻轻踩上去。还有一个,那个也一样……
「这是什么!」
男人站起来,表情扭曲。
「这是什么臭味啊!」
「不知道……好像是肉类腐烂……大概是垃圾里的腐败物……」
的确臭。虽然不是猛烈的臭味,但是会让神经不舒服。连习惯腐臭的月药都觉得有点恶心。
「受不了,恶,让开!」
男人捣着嘴走出房间。跟女人一样,他也踩了月药一脚。
「好痛,你干嘛!」
「罗嗦!让开!」
男人的手推了月药的胸膛一把。月药步伐蹒跚,撞上控制盘。
刚好是指定的时间。
月药扶着腰,假装呻吟,藉机按下右边的绿色按钮,顺便连旁边的切换按钮也按下去。这么一来,这个臭味就会随着空调,分散到监狱内部。月药不知道绿色按钮有什么作用,他只是按照借狗人的指示去做。
他蹒跚地站了起来,拿起吸尘器开始清扫工作。
冒了一身冷汗。
天花板正中央的监视器不知道拍到了怎样的自己,看起来会不会不自然呢?
下手了。
桌子底下有开始溶解的胶囊,正冒出臭气。
月药颤抖的手用力握紧吸尘器的管子。
紫苑。
我感觉得到,你就在附近。
紫苑。
我感觉得到!
不要来,求求你,不要来。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不要来,紫苑。
我好想……
好想……
见你。
又出现一名牺牲者,总计已经超过三十人。社会地位、财产、病历、居住
地、性别、年龄、体格、嗜好似乎全都无关。下一个会是谁……
NO.6内充斥着恐惧、不安与动摇。
「市当局到底在做什么;:」
「快点研究出原因!」
「为什么没有有效的策略!」
「快点派遣医生!」
「市长,请召开紧急记者会。」
我们的NO.6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NO.6为什么……
老鼠敲着门,这是通往监狱的门,沙布就在这道门的那一端。
「时间差不多了。施放灿烂烟火的时刻要到了,紫苑。」
「嗯……」
「紧张吗?」
「不,我在想。」
「你这个时候还有事情要想?」
「我在想沙布,我想快点见到她。」
「别着急。」
「还有,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在想……」
「想什么?」
「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又在想这种无聊的事了。」
「是吗……」
老鼠突然拉扯紫苑的耳朵,一阵疼痛穿刺而过。
「紫苑,你听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门一开就是监狱内部,你的脑袋给我动起来,我会按照你的指示去走,你可是我的救命绳索,绝对不准给我切断。」
「当然,事到如今不用你再耳提面命了。」
老鼠笑了,伸出手心,紫苑将手放上去。
咔嚓!
传来声音。
昧嚓嚓嚓!
自动上锁装置解除了。
「完美!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奖赏借狗人才行。」
咔嚓嚓嚓!叽!
「出动了,紫苑。」
「嗯。」
门开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
晕眩。
无法抗拒的光。
光线溢了出来,十分灿烂。
前方无庸置疑是NO.6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