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
这片土地简直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看得出以前应该十分肥沃的山丘,如今只见一片荒芜,四处散落着大石。干涩的风在化石般的残株上刮得呼呼作响,树木砍伐殆尽的山丘上一片光秃秃的,没有人住。
要恢复原本的森林样貌,八成得花上一百年。这块土地就是如此荒芜。
一群死人暂借这一百年的荒芜在此长眠。这里真的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墓园。
现在这块土地的角落,有个小小的守墓人正努力挥动着铲子。
守墓人的工作当然就是管理墓园。
她继续拚命挖,以全身重量将铲子插进土里,再用杠杆原理铲起土壤,堆进笼子里。
艾在约有膝盖至脚板那么深的地底呼出一口气,伸伸懒腰望向西边的天空。视线所向之处,看得到太阳已经低垂,呼呼作响的风也颇为冰冷。
艾一脸怨怼的表情看着西下的太阳,过了一会才仿佛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似的,从快挖好的洞里跳了出来。周围还有许多同样的墓穴。
艾看着这无数墓穴当中刚加入的新墓穴,得意地用鼻子呼着气自言自语:
“工作做完啦!”
接着捧着工具走下山丘。山丘下有间小木屋与水井,艾就在那儿清洗工具。这些工具用了一整天,脏得乌漆抹黑。
艾压得手摇帮浦叽叽作响,将工具浸泡在水里,接着搬来椅子与刷子,并卷起了袖子。做好清洗的准备,艾将这些工具全都洗得干干净净。洗去泥沙、晾干,还在需要的部位上油。她一边哼着歌,一边俐落地进行这些作业,让大小水桶、镰刀与锄头都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最后艾举起了自己的搭档。
一柄铲子。
这柄铲子造型简单,桐木柄上接着银色的铲头,上头刻着由树木与树根图案构成的徽章,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艾的守墓人身分。
艾对铲子更是珍而重之地细心清洗。
从水井、小屋到各种工具,都是村民为她准备的。艾为了报答他们的心意,使用这些设备时一向非常珍惜。最后她将工具收进小屋。
她的手边只剩下铲子。
“那么各位,我们明天见了。”
门板“砰”一声关上之际。工具闪耀出最后一次光芒。
全部收拾完毕之后,艾总算想到自己的模样。她伸手在脸颊上一抹,发现脸上全是污泥,
一双手也是连指甲都弄得脏兮兮。她叹了口气,脱掉鞋子与上衣,松开了头发。
她那一头金发无比亮丽,宛如黄昏申诞生了另一个太阳。
艾只用水将头发与皮肤上的污垢冲掉,将原本闪耀的红光转变为金光,仿佛一颗在土里埋藏了万年的宝石终于得见天日而散发出来的光辉。
但艾清洗自己身体的动作却草率到了极点,付出的爱还不到先前清洗工具时的一成。她嘴上抱怨水太冰,也不顾身上还留有肥皂泡,便立刻穿上了衣服。
接着将像树苗般纤瘦的手脚套进鞋子与手套中。
绑紧一条挂满了铁锤与灰匙等工具,仿佛成了弹炼的皮带。
披上一件钩环与坠子等配件极具功能性的外套。
放下梳成包包头的头发,戴上草帽,将帽带拉到下巴。
最后拿起铲子转动半圈,将铲头背面的徽章朝前,扛在肩膀上。
这样一来,艾就完成了守墓人的正式装扮。
太阳很快地落入远方的山脊。艾要回家了。
*
今天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希望明天可以完工——
她走在山路上,和着随兴的旋律唱出这么几句歌词。她不停翻动肩上的铲子打拍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兴哼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上却一点都不害怕,还蹦蹦跳跳地前进。艾不可能会跌倒,因为她对这里熟悉得连哪棵树上住着什么样的鸟都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她走完山路,眼前出现的夜空与村庄景象撕开了视野。绵延不绝的梯田远方,有着成排流泄出灯光的房屋。一个狭长的村庄隐藏在山谷之中。
艾不再哼歌。
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逐一仔细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上衣有没有扎进去、鞋带有没有松掉、身上有没有污垢。
最后用力拍了拍脸颊鼓舞自己,除去脸上的表情。
守墓人是死亡的监护人,是死人的使者,也就是死神。
艾一直认为,守墓人该有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她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保持威严,接着走向村庄。
她挺直腰杆、放低视线,让铁与皮革制成的鞋子在泥土上一步步刻下痕迹。以仪队肩枪似的姿势将铲子扛在肩上,露出铲头徽章的威势,使得她虽然个子小,仍然散发出一股压迫感。
这时有个老人忽然从田里抬起头来。艾假装不经意地一瞥,用眼尾余光看了他一眼。那是老铁匠犹特,他总是帮大家打造各种工具。
犹特瞬间看了过来,随即消失在良田的另一头。艾心想他一定是被自己的威风给震慑住了,于是偷偷举起握紧的拳头表示胜利。
“喂~~大家听我说,小艾回来啦~~”
然而犹特很快就回来了,而且随着他这么一喊,将近十名村民大举出现。每个人都穿着缝补过的上衣与裤子,头上戴着草帽。这群村民里头男女老幼都有,大部分的人身上都有旧伤,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则是手脚有缺损。连平常不耕田的人也都跑了出来,春天的农田就是这么繁忙。
看来每个人都在等艾回来。
艾不高兴地歪了歪嘴角,但还是立刻停下脚步。她微微屈膝低头,举起铲子,流利地说出守墓人的台词:
“各位晚安,今天我也将秉持守墓人的尊严,帮助各位度过真善美的人生……”
但这番话才说到这里,随即就被村民的声浪掩盖过去。
“怎么这么晚!我们不是说好要在天黑前回来吗?” “你肚子饿不饿?” “对了,点心还有剩,吃吧!” “还有柠檬水喔!”
她的威严连一瞬间都维持不了。村民毫不客气地摸着她的头,老婆婆一一递出点心,老先生则是接连找她说话。
艾独自在人群中吐了口气。
“点心跟柠檬水我都不要!今天该吃的饭菜我家里都有准备。请大家不要理我,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艾大力主张守墓人的正义,但村民只是连连点头敷衍,一直不肯放开她。
“你们几个!”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喊叫,一名青年从梯田另一头挥着手走下来。
是耀基。
艾看到可靠的帮手出现,露出了笑容。
“大家怎么可以这样?会宠坏艾的!好了好了,别聚在这里,工作做完就请赶快回家!”
在场的每个人都一脸心虚地撇开脸。毕竟上周的传阅板上才写着:“请不要拿点心给守墓人。”现在却又搞成这样。艾威武地站在耀基身旁瞪着村民,眼尖的人早就逃之夭夭,剩下的也在她的视线下惶恐地离开。
最后只剩他们两人。艾发出胜利的哼声,抬头看着耀基,想与他共享这份喜悦。
“好了,艾……不。守墓人!”
不过耀基却将先前投同村民的冰冷视线转到艾身上。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跟大家拿点心吃吗!你就是这么贪吃……!”
艾认为这句话可不能当作没听见,毕竟自己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了。于是她忍无可忍地说:
“我呕易爷阿鸭野呃翁一!影以欧为恶玉袜!”
我有拒绝大家给的东西,请你收回这句话——这是艾要说的意思,但没人听得懂,因为她的嘴里已经被点心给塞满了。
“……”
耀基视线冰冷得让她觉得刺痛。
艾露出松鼠般的表情烦恼了一会,下一瞬间便将嘴里所有东西都吞下肚,接着辩解:
“这是不可抗力。”
“……连这些也是?”
或许是被艾惊人的搞笑模样逗得生不了气,耀基只是默默地指向她的手。她的右手拿着装有柠檬水(第三杯)的杯子,左手牢牢抓着大把点心。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而象征守墓人身分的铲子则是随手插在地上。
“你喔!真是的!”
耀基双手扠腰,大声斥骂。这就是让全村人都闻之丧胆的“耀基的震怒”,因为他训起话来又冗长又无聊。
但艾一向只把它当马耳东风。像现在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想着毫不相关的事情。她看着眼前这对眼角上扬得很有格调的黑色眼睛,以及他那形状漂亮的耳朵。
艾心想耀基真是漂亮,跟其他人不一样。黑头发与黑眼睛都很平凡,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有种闪亮的气质。
“耀基你好漂亮。”
“啥?”
还在训话的耀基不由得哑口无言。
“……艾,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我长大了要当耀基的新娘。”
“你根本没在听!”
耀基一副头痛的模样,跪下来用手按着眉心。艾发现自己离开了他的视野,赶忙趁机清光双手上的东西。
就在她将最后一片饼干丢进嘴里时,又传来了另一个说话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转头一看,发现在绕着村子的路上有一名女性走了过来。
“啊,是安娜!我回来了!”
艾一认出她,立刻露出满脸笑容跑了过去,丝毫不顾什么守墓人的威严,整个人飞奔过去扑在她怀里,并拉着她转圈欢笑。
这名女性艳光照人,黑发黑跟,轮廓清晰的脸上顶着浓妆,还擦了很重的香水。
“唔……!”
“哎呀,怎么啦?”
原本在她怀里的艾突然移开,还捏着鼻子说:
“安娜,你好臭。”
安娜听了柳眉倒竖,笑咪咪地在艾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艾~~?这叫做香水!你懂吗?是香水的味道!不可以说臭!”
艾眼眶含泪,赶忙道歉。就算耀基骂上百万句她也不怕,但安娜光是使出一记拳头就够她怕的了。
“不过这对你来说的确还早了点啦,成年人的东西终究还是要长大才会懂。”
艾也非常同意这点,但怕又会挨上一记,所以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摸着头思索。
为什么要擦香水、化妆呢?比起浓缩的花草香,艾更喜欢人原本有的气味。她喜欢被人拥抱时传来的那种老旧的人类气味。
对此她多次问过村里的女性,但每个人都只露出尴尬的笑容,含糊地说:“你很快就会懂了。”自己将来是否也会懂呢?艾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会懂。
然而……
“安娜,我回来了。你总是那么漂亮。你又换香水了吧?好香。”
耀基倒是很习惯地吻了吻安娜,并赞美她的香水。安娜露出好高兴的笑容,抱住了耀基的手臂。
原来如此。
艾拚命睁大绿色的眼睛,学到了一件事。
“喝啊!”
接着在天真的嫉妒心驱使之下飞扑过去,挤进了打情骂俏的两人之间。
“等等,艾!你会把我的妆挤花的。你怎么了?”
“我跟你说,安娜。跟你说喔——”
艾将这天所发生的事情都跟安娜说了。包括她已经开始挖第四十七个墓穴、山上多了一度新的猫头鹰,还有大家给她点心等等。
“然后我刚刚在跟耀基聊天!”
对艾来说,被训话也算是聊天。
“哦,你们在聊什么?”
“跟你说喔,耀基要跟艾结婚!”
耀基当场一口气喷了出来。安娜则低声说道:
“……哎呀呀,都已经有我了,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不是!你误会了!”
耀基方寸大乱,拚命解释。安娜回头看着慌了手脚的丈夫,对他露出笑容,并冷静地说:“开玩笑的。”接着又转头面向艾:
“艾跟耀基不能结婚的,因为耀基已经跟我结婚了。”
“啊啊,说得也是。”
“这你明明就懂吧?不要成天说瞎话。”
“那我跟安娜结婚怎么样?”
“……我搞不仅你为什么还能问我怎么样。”
“安娜不知道吗?有些国家允许同性结婚……”
“我也不是要你秀知识……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们,喜欢得想跟我们结婚……可是啊,你想表达这种心情,应该有其他更贴切的说法。”
安娜吞了吞口水。两个成年人之间,不知不觉窜过一阵奇妙的紧张感。
“你跟我们……该怎么说……”
安娜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抬头看看站在身旁的丈夫。
“——就像父母跟女儿,对吧?”
“不对。”
艾答得很快。
“我妈妈已经死了,当初她的坟墓就是我挖的。妈妈还说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会来见我。”
艾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带着笑,不带半点负面情绪。两人心痛地看着她。
“艾。”
安娜抱住了艾,使得她震惊地当场何住。
“艾,你的母亲只有阿尔法小姐一个人,你的父亲也总有一天一定会来找你……可是现在他们不在这里,所以暂时……只要一阵子就好,可以让我当你的妈妈吗?”
安娜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安娜当我的妈妈?”
艾吓了一跳,在嘴里复诵一次。“安娜妈妈”这个字眼就像方糖般,轻易地溶入她的心。
“安娜妈妈!”
艾高兴得手舞足蹈,扑了过去抱住安娜,接着才惊觉一件事而转过头去。
“那耀基就是爸爸了?”
“应该是吧。”
爸爸!妈妈!
艾就像拿到礼物的小孩似的,连连喊着安娜妈妈与耀基爸爸。
“……好了,那我们回家去吧,我都饿扁了。”
艾也跟着大喊:“饿扁了!”于是右手抓着安娜,左手抓住耀基,在他们两人中间笑得十分开心,快步踏上归途。离村子稍远处有栋小小的房子,那就是他们三人要回去的地方。
“对了,艾……”
耀基指着艾的手问道:
“你的铲子呢?”
艾的右手牵着妈妈,左手牵着爸爸,双手都忙着抓住自己宝贵的东西,完全忘了这守墓人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