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在连虚无概念都不存在的地方创造出有与无。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定义出自由与不自由,决定了根本的大方向。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繁琐的作业带来了美妙的多样性。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数值爆炸性增长,创造出了原初的乳水。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过了数以亿计的时光,世界开拓得十分理想。神爱上了这个世界。
星期六,神休息。
上百亿的空间与光一同过去了。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守墓人不会变老,也不知疲劳为何物。神赋予他们人类所能想像最完美的身体,让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所以让活人能够安眠,就是守墓人的工作。”
耀基念出这段已经在床边重复几百次的故事,结尾时还会说:“然后呢,艾,你身为一个守墓人,要好好保护大家,让大家可以安心睡觉。”他们每次都会来上这么一段床边故事。
“艾?”
但今晚故事只说到这里。
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宝物。
就跟艾的工具一样,这个房间也是村民亲手打造出来的。从床、柜子、书桌,乃至许多将各式家具点缀得热闹非凡的小东西都不例外。无论是小熊布偶还是新的小铲子,全都被一起摆在房间里。
艾就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发出幸福的打呼声。
耀基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拿她没办法。”便合上了书本。
“晚安了,艾……今天也辛苦你了,真的很谢谢你。”
说着耀基帮她盖好棉被,摸摸她的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她睡了?”
安娜在门后的客厅收拾碗盘。她绑起头发免得碍事,穿着居家的围裙还意外地搭调。
晚餐份量不多却十分豪华,肉类料理多达两种,餐后甚至还有蛋糕。
“故事说到一半就呼呼大睡了,当然多少也是因为吃太饱啦……今天很谢谢你。”
耀基将手放上妻子的肩膀慰劳她的辛劳。从费事的菜色当中就能看出,她对今天这一天做了多大的觉悟。安娜回过头来,不安地说:
“耀基,这样真的好吗?竟然让我当母亲……这样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村子里的大家不是都很赞成吗?”
耀基温柔地微笑,拍拍妻子的肩膀。
“我才要谢谢你答应这件事呢,当母亲很辛苦的。”
“怎么会,我没关系的。毕竟我爱你。在这种时候能有小孩,简直像作梦一样美妙……我现在幸福得都开始感到害怕了。可是……”
安娜露出不安的表情。
“对你们来说……这样算是幸福吗……”
“这话怎么说?”
“最近我常常在想这些……对你跟艾来就,怎样才是最幸福的。”
安娜显得有些见外,躲过耀基的手靠向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夜色。
“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个手牵着手,丢下一切的蒙骗离开这个村子……然后在另一块土地上生活个四、五年,艾就会长得亭亭玉立,相信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很漂亮,而她一定会喜欢上你……这才是最自然……最幸福的一条路,不是吗?”
“你又在说这个了。”
耀基让妻子转过身来,吻了吻她。
“这条路没有考虑到最重要的前提……我爱的是你,不是艾。”
“你、你现在嘴上这么说,过几年以后谁说得准?而且我以后只会越来越老,艾却会越来越漂亮……”
“安娜。”
耀基紧紧抱住她,想以态度表达一切。
“安娜,相信我。无论你健康还是生病,我都会一辈子爱你,敬重你,对你一片真心。”
说着在她手上一吻。
“……等我这辈子过完,我们一起沉睡吧。”
耀基在这个死人四处游荡的世界里许下誓言,说他们俩死后不要难看地游荡,而是要住进同一个坟墓里。
“……嗯。”
听到安娜回答,耀基再次紧拥着她,这才感觉到怀里僵硬的身体转为柔软。
“冷静下来了吗?”
“嗯。”
说着安娜轻巧地挣脱拥抱,对他温暖的怀抱更是不看一跟,若无其事地披上披肩、捡起包包,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你要回去了?”
“嗯,本来我打算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过夜……不过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了。”
安娜还补上一句:“毕竟你都说要我相信你了。”接着无力地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让耀基看得好心痛,忍不住开口:
“……只不过一个晚上,村里的人也不会……”
“不行的。”
安娜立刻打断他。
“你说这种话,要怎么做大家的榜样?我要走了。”
安娜用力握紧丈夫的手,接着打开玄关的斗。
同时小孩房的门也打了开来。
“……安娜……你要回去啦?”
艾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那儿。
“啊,吵醒你啦?”
两个大人一脸伤脑筋的模样面面相觑,艾则趁他们困惑之际跑了过来。
“……安娜,我不要你回去……”
说着还像只小猴子似的,整个人抱在安娜的肚子上。
“等,等一下!你别这样一脸要哭的表情好不好?我们平常不都是这样的吗?”
“可是安娜……今天明明是人家的妈妈……”
看样子睡意加上今晚过得太开心,已经让艾变得很怕寂寞。
无可奈何之下,耀基将左手放在艾的肩膀上说:
“艾,不要缠着安娜。你平常不是都一个人睡吗?”
“可是妈妈……本来就应该……跟人家睡同一张床啊……”
耀基深深地叹了口气。
“艾。”
他发出生气时才会有的粗硬嗓音,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
“艾,你到底怎么了?你应该不是这种会使性子的小孩吧?乖,算我拜托你,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艾,马上去睡。”
但无论是安抚还是喝骂,艾都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
菜鸟父亲不知道能不能打骂小孩,母亲则因为震惊与腰痛而呆住。
“艾,好痛!放开我,我的妆会……”
“艾,你不要太过份!”
还是动手吧。
耀基下定决心,用力抓住艾的肩膀高高举起手掌。
就在这时,艾睁大她那一对绿色的眼睛,看了两个大人一眼。
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眼神却因为饥渴而痛苦、干涩。
她这是什么眼神?
耀基一阵恶寒,当场呆住。他知道刚刚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却完全搞不懂具体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形,他没有看过艾这个样子。在他心中的艾应该更明理,更自由奔放,但总是能够嗅出大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尽管她有自己的主张,却不会使性子。所以她之前就算会被骂,也不会挨打;会让人觉得伤脑筋,却不会真的烦人。耀基一直以为她是这样的小孩。
而这个小孩现在却在耍性子、在烦人,用全身表达她的诉求。
耀基觉得现在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他知道过去一直拖到今天的帐该算一算了。
但他还是动弹不得,只能握紧拳头,呆呆地站着不动。
过了好一会,时间突然动了起来,但不像是解冻,反而像是因腐坏而崩解了。
艾仿佛对一切感到心灰意冷,慢慢放开了安娜,力气从她全身流失。眼看机会就要逝去,但耀基仍然动弹不得。
就在艾眼中所剩的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滴落之际——
她身旁的空气动了。
安娜轻轻地蹲下抱住了艾。之前她开口闭口都是怕衣服皱掉、怕妆弄花,现在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将艾拥在怀里。
就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
“艾。”
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换了个人。艾心中那股让耀基束手无策的绝望,在安娜这么又抱又喊之下立刻消失无踪。
“妈妈不能跟你一起睡。”
安娜轻轻摸着艾,而艾不满地皱起眉头。
“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当你的妈妈,知道吗?”
“可是……”
“哎呀,你信不过我?都长这么大了,你这孩子真是让人没辄……”
艾听了似乎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连连扭动身体。
安娜要她不要动,并拿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与鼻涕。这似乎又让艾更加不好意思,只见她抢过手帕,自己擦了擦脸。
“你没事了?”
“……没事了。”
“可以一个人睡了?”
“可以。”
“真的?啊,对了,干脆让耀基陪你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了!晚安!I
艾说着飞也似地跑回房间,安娜则毫不担心地目送她离开。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耀基这才总算得已动弹,扭了扭脖子。安娜没看他便说道:
“……也就是说,我从刚刚那一瞬间起成了她的母亲。”
“你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当爸爸还真靠不住。”
“实在惭愧。”
“呵呵呵,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懂的。”
“但愿如此啊……”
到头来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想法让耀基深深自责。
“你不知道吗?当一个家庭成形,爸爸都是最后一个产生自觉的……最先有自觉的,都是怀了小孩而肚子越来越大的妈妈,爸爸都是最后才发现。所以这很正常,你不用担心。”
安娜这么安慰他,说完微微一笑走出小木屋,神态中看不到一丝不安或困窘。
耀基莫名地觉得她丢下了他们两人,因而感到有些落寞。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开始收拾留在餐桌上的酒瓶、酒杯,却发现手上的杯子有点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玻璃杯里还留有浓浊的酒。
耀基与酒杯中的倒影对望,看到自己的眼神被罪恶感染得十分浑浊。
耀基略微犹豫,决定喝光这杯酒。接着他拿起剩下的酒瓶,自己倒了一大杯,大口大田地灌进嘴里。
艾有了母亲;安娜跟自己有了小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赞成,这事可喜可贺。
那么为什么这酒喝起来这么不是滋味?
换个杯子再喝一杯,还是一样难喝。不,难喝的不是酒,是喝的人自己的问题。
根本不觉得醉,酒却已经没了。但耀基终究不想再开一瓶,便走向自己的房间打算干脆睡觉,途中经过艾的房间。
他整个人仿佛受到一股吸力吸引,站到她房门前将门微微打开一道缝,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在房里睡得十分幸福。
看到她这模样,耀基有种得救的感觉,并关上了房门。
“艾……”
他没有说晚安,而是说:
“……真的很对不起……”
2
艾将铲子深深插进墓穴底部,并拿毛巾擦了擦脖子。春天的暖意倒也不能小看,只见她满头都是汗水。她大口喝水,将点心丢进嘴里。这颗糖在她嘴里找不到地方安身立命,在舌头上滚动了几下,草莓的甜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
艾喜欢草莓,因为草莓很甜。
接着她轻喊一声振奋精神,拿起铲子在洞里转向。由于上午非常努力,之前深度只到膝盖的洞,现在已经挖到及腰的程度了。
其中一个角落,也就是艾先前面对的方向,明显比其他地方都深。
(只顾着想事情,一不小心就挖过头了。)
艾微微点头反省,又继续专心挖洞。但单纯的劳动反而留给大脑无谓的空间。
耀基为什么要趁我睡着的时候跟我道歉?
有时耀基会像那样喝醉。
有时艾会在月光下熬夜看书。
有时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
听到门叽嘎作响的瞬间,艾都会立刻将书本塞进枕头下装睡。耀基会问她“睡了吗?”她则会以打呼声回应。这种时候艾都会压低声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怕耀基说:“早拆穿啦!”或是“快点睡!”承受这令人忐忑的视线,听着床板小小的叽嘎声,好不容易等耀基离开。但他却在最后一刻开口。
他说对不起。
这样的情形已经有过好几次。
“到底怎么回事嘛……”
艾一边用铲子拨松泥土一边自言自语。
耀基做了必须对我道歉的事,而且一直道歉。
轻微不对劲的感觉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当艾发现这件事之后,每当耀基与村民把自己当守墓人看待时,艾往往会忽然觉得“不对劲”。村民经常妨碍艾工作,不时像昨晚那样塞给她一大堆点心或是帮她处理杂事,还被她跟耀基骂,
也许大家其实不希望自己当守墓人。
艾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发现一件事之后,就会开始留意各种迹象。
接着艾非常仔细地观察,发现村子里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在向她道歉。不管是分点心给她,或帮她处理杂事,还是摸摸她的头时,每个人的眼神都有瞬间流露出歉意。
整个村子都想骗自己。
艾发现这一点后,便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大家说好要隐瞒她。大概是从很久以前她的母亲过世时,全村里的人就一起瞒着她。
艾早在两年前发现这件事时,就决定要“乖乖受骗”。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活下去。
这也不能怪她,谁知道一戳下去会不会发现戳到了蜂窝呢?自己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长年来众人就是希望她这样,她甚至到昨天才终于有了监护人。不过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
自己一直很聪明地思考,做出了最好的决定。至少她自认是如此。
叹出的气落到地面上。
自己是个十二岁的守墓人。
十二岁。意思就是跟十岁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可以说是已经长大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想怎么做?
现在艾没有意识到任何人的目光,深深沉浸在思绪之中。脸上一贯的笑容不见踪影,变得面无表情。
“啊啊够了!”
艾看到铲子插进去的地方,忽然惊觉自己又只顾着挖同一个地方了。
她停下手,无意识地拍拍灰尘,调整草帽的位置,做个深呼吸并伸伸懒腰。腰弯了大半天,在舒展之下霹啪作响的声音大得出乎她意料,她心想可不要十二岁就像个老太婆似的。
艾做了柔软操好一会,将视线转向山丘上。前方那已经变低许多的地面上,排列着许多坟墓,这些坟墓不是空的。
“……妈妈,我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死人理所当然到处游荡的世界里,坟墓里的人却没有答话。因为已经办过艾母亲的丧礼,她进入了永恒的长眠。而帮她办丧礼的人,正是艾自己。
艾忽然间什么工作都不想做了。她抛开铲子,在墓穴边缘坐下。抬头望见春日淡淡的云朵缓缓流过,一丛不合群的云与大片云层分开,变得越来越小。
她无力地放低视线。大概是因为明亮的东西看太久,只觉得墓穴看起来异常黑暗又深邃。
这种墓穴挖了又能做什么?
艾是守墓人。打从出生就是守墓人。而且从五年前母亲过世以来,就独自担任这个村子的守墓人。守墓人的工作就是帮死人办丧礼,慰藉活人。要是有死人游荡,就让他们回归大地,给予他们坟墓,藉此让悲叹的活人得到安慰。
但艾只做过一次这样的工作,而那唯一一次就是母亲的丧礼。七岁的艾什么都还不懂,只是听着村人的话挥动铲子。
当时的事她记不太清楚,只觉得听人指使,别人叫她挖哪里,她就往哪里挥动铲子。细节她真的记不得了,真的。
她没有半点自信。
她相信自己是守墓人,但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真的是守墓人吗?自己只执行过一次葬礼,也没有任何指标可以依循。
所以艾才会在这种地方挖了多达四十七个墓穴。
墓穴这种东西,本来应该要等到真的有人死了再准备。事先挖好多达四十七个墓穴,根本没有半点好处,冬天会被雪填满,春天则会有植物的种子掉进去,有时甚至会有野鸟筑巢。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是每天努力学习,耐心等候。
但她受不了这样。为了慰藉自己身为守墓人的自负,艾不能不找些事情来做。春天挖了一个墓穴,夏天又挖了一个,她挖掘的速度随着身体成长而加快,如今只要三天就能挖好一个。
而第四十七个墓穴也只剩一、两铲就能完成。艾重新握好铲子,不禁犹豫了起来。挖完这个墓穴,接下来又该做什么才好?当墓穴挖好了,棺材也做好了,那么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停手。
艾注视着墓穴底下。这个墓穴到底会让谁沉睡呢?
是犹特还是戴戈?是安娜还是耀基?或者……
即使挖好墓穴、备妥棺材,完成了所有的准备,艾仍然不懂死亡为何物。
“到时候……我真的可以当个称职的守墓人吗?”
到时候……艾一再想着这些问题。
随兴流过的白云没有回答她,死人则忙着睡觉。
她想听人说话。一想到这里,空中正好传来“呱”的一声乌鸦的叫声。
艾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她觉得自己彻底被看扁,站起身来高举铲子,自暴自弃地插向大地泄愤。
*
到了中午时分,墓穴已经挖好。终于还是挖好了。
艾仔细检查每一个墓穴,更加细心地清洗工具,藉此消磨时间。她不想因为工作做完就提早回去。
但不管她怎么拖,到了第二次休息时间,所有工作终究还是做完,她只好在还算不上是黄昏的时候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侍奉忧郁,什么事都不确定,也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工作。即使去问村民,也一定会有些什么事妨碍她。
然而她的忧郁只持续到下了山、快来到村庄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村子,一颗心就自动雀跃了起来。
毕竟家里有家人等着她。
家人!这个字眼听起来多么美妙。艾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放松。今天早上一起床,艾就吓了一跳,因为安娜在还没天亮时就已经来到家里,摇醒了自己,接着还做了早餐与便当。相信安娜现在一定在做晚餐。她很不擅长调味,只要去帮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安娜真的像个妈妈了,搞不好比艾的亲生妈妈更像妈妈。
至于耀基……
艾沉吟了一会。艾对所谓的父亲一无所知。
——你的父亲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谈到父亲时,母亲只说了这句话。虽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艾一直记得这句话,只是她终究搞不太懂所谓父亲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回家吧。”
艾自言自语,脸上笑咪咪的,踩着几乎是小跳步的步伐前进。一想到安娜亲手做的菜,她就高兴得哼起歌来,整个人心不在焉。
所以她没能立刻发现——
“?”
不对劲。
田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路来到这里,都没看到半个村民。这种农事正忙的时节,为什么大家都不到田里工作?而且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是火药味。现在要驱虫也太早了。
艾觉得奇怪,但还是没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连连喊着奇怪,一如往常地抄近路,弯过住家之间那庭院般的小径。
“啊!”
这时她撞上一个人。
“咚”的一声轻响,她一头撞在这人的怀里。双方各自踉跄地退开几步。
艾遇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是个美丽无比的少年。发如银丝,眼若红玉,肌肤似冰。他的身材娇小,是纯正的白子。但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显虚弱,纤细的身躯里充满力量,眼神散发出国王般的沉重压力。
他跟艾一样,身上挂满了多种用具,从鞋子、裤子到外套都是黑色,已经不像衣服。说是武装还比较贴切。
而且除了衣物以外,他身上披挂的用具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武器。光是看得到的部分,就有三颗手榴弹与一把手枪,右肩还扛着一挺冲锋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外套下,更是不知道藏了什么家伙。
而他的右手握着散弹枪。
枪口就近在眼前。
艾还茫然地看着对方,少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转移到战斗态势。
那是一把枪管经过截短的泵动式散弹枪,是订做的枪枝。这种枪本来设计的目的是用在野外射击野兽,后来更加以改造,变成一把最适合拿到街上射杀人的枪枝。
他就像转笔似地转动枪枝,将活塞摆到左手的位置,接着用右手扣住扳机,瞬间完成瞒准,而且是理所当然地瞄向头部。
“唰”的一声轻响,弹药装填完毕。他收紧胁下、凝神瞄准,食指弯曲,以一种出自专注的放空眼神瞄准目标。
“失礼了。”
枪口很干脆地撇开,少年仿佛只是撞到了人似地道歉。
艾也赶紧低头,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刚刚……咦?
“你是这里的小孩?”
艾还没开口,少年就先问了问题。她只好闭上正要张开的嘴,点了点头。
“就你一个人?”
艾点头。
“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太笨?”
“我、我会说话啦!”
她赶忙开口。少年人长得漂亮,个性却很糟糕。
“那太好了。那么,你是什么人?”
少年的笑容简直与看到猎物近在眼前的猫一模一样。
“我是艾,是守墓人。”
少年说了声“喔”,眯起红色的眼睛,蹲下来配合艾的视线高度。
“你、你做什么啦?”
是上衣没扎好吗?还是鞋带松了?
“你?就是这个村子的守墓人?”
少年以犀利的视线看着艾这么问了。
“……你有什么意见吗?”
“也没有……算了,无所谓啦。而且如果你真是守墓人,那反而好办,我正好有些事要问,可以吗?”
交点点头。
“问题,搜寻。”
少年说完等了一会。艾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催促他继续。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艾很干脆地摇摇头。少年看了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追加搜寻,我要找有以下特征的女子。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面貌轮廓清晰,身高跟我差不多,胸部很小,一样不论生死。”
少年的问法是由多个奇怪的定型词所构成。
艾有点跟不上这种语法,但还是开始思索。村里年轻的女性只有安娜一个人,而安娜的胸部很大,坟墓里也没有这样的人。
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改用模糊搜寻。有没有人符合上述特微的任何一点?不论生死。”
艾列举出好几个名字,少年对这些人选一一提出几个问题。候补人选转眼间减少为零。
“……不是这里啊……”
少年说着叹了口气,接着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
“请、请你等一下!”
“啊?”
艾不由得叫住他。她心想这个人只顾自己问完就走,未免太过份了。但叫住少年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干嘛啦?我很忙耶……”
清秀的脸扭曲成纳闷的表情。艾心想没想到当一个人长得漂亮,连这样的表情都好看。
得说些什么才行!
“你、你好漂亮!”
搞错了,这只是在说真心话而已。
少年当场呆住,接着还像个临场反应绝佳的演员,有礼地说了声谢谢。
“还有呢?”
“呃……你……对了!你是谁啊!”
“我?啊啊,原来我没报上名字啊?也对,我是……”
少年笑了笑,他的表情简直像个正要说出珍藏笑话的小孩。
“我是食人玩具。”
“我明白了!汉普尼韩伯特先生。”
“等一下!不要相信!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
食人玩具吐槽了。
“啊?可是这不是你自己报的名字吗……”
“我只是发挥一下幽默感!难道你身边真的有人叫‘汉普尼韩伯特’这种名字吗!”
“啊,我爸爸就叫这个名字。”
汉普尼一张艺术品般精巧的面孔扭曲成十分廉价的样子,狠狠蹬了她一眼,接着突然安静下来。
“……你有爸妈?怎么,你说你爸是食人玩具?”
“是啊,妈妈死前告诉我:‘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来见你。’”
嗯?
“难不成……”
条件完全一致!艾伸出手指一指。
“你是我爸爸?”
“为什么!”
汉普尼大声喊叫。
“你这丫头脑袋到底是怎么转的!要怎么看才会觉得我是你老爸!”
艾惊觉不对,歪了歪头说:
“的确有点奇怪。毕竟汉普尼先生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也是啦。”
“我想像中的爸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硬汉,所以他登场的时候一定要大吼大叫,跟一些强大的玩意对抗,不然就太奇怪了。”
“……我倒觉得奇怪的绝对不是这一点……”
“算了,这只是小问题。”
“你也太大而化之了。”
“爸爸就是爸爸。”
“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艾自信满满地说:
“我感觉到了命运。这是直觉。”
她的眼神诉说着再也不需要其他解释。汉普尼则一脸受不了她的表情说:
“……你这丫头根本不打算跟我好好讲话对吧?”
“怎么会呢?爸爸。”
“爸爸啊……”
汉普尼小声复诵这个字眼。他红色的眼睛交互在艾与村子间游移,仿佛在思索些什么。艾以为他又要问问题,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算了,无所谓啦,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汉普尼却很干脆地抛开这一切转过身去。这次他真的走远了。
“爸爸,你要到哪里去?”
“……”
艾当然跟了过去。汉普尼叹了口气:
“你说你是守墓人,这是真的吗?”
艾心想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默默地点了点头。汉普尼一脸狐疑的表情又叹了口气,接着咧嘴一笑: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委托你一件工作吧,守墓人小姐。”
“是什么工作?”
“要请守墓人做的,还会有什么工作?”
汉普尼话没说完,笑嘻嘻地往前走。他甩动外套的下摆,一双纤细的腿迅速地前后摆动,艾得用跑的才跟得上。
接着进入村子,来到大街上。
每个人都死了。大概死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而且活在这种年头,实在很难确定人到底死了没有。不过如果连头都没了,那应该就是死了。
早上才走过的路,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墙上多了弹孔,鸡跑出破损的栅栏略咯直叫,甚至有建筑物倒塌。
这片景色之中到处都是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艾从未见过的阴沉表情,抱着枪械死去。
艾当场瘫倒。
“你把他们埋一埋吧。”
这句话刺激了艾的内心最深处。她已经顾不得别的,只想找东西支撑自己,于是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
死人就该埋葬。
这应该是守墓人的想法。
她心想时候到了。考验自己够不够格当个守墓人的时候到了。
当守墓人发现尸体,就必须加以埋葬。但有件事是守墓人更需要优先注意的,那就是活人的动向。埋葬固然重要,但活人的安宁也同样重要。
艾想起了该说的话,打算照说一遍。她拄着铲子起身,虽然双腿还使不上力,但还是正常地站了起来。没问题的。
她走向最靠近自己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虽然少了头的右半边,但她仍然知道这是谁,她认得出来。这人身上的衣服跟鞋子,都是她今天早上才看过的。他那双骨节突起的黑手一直打造着工具,而他喊自己“小艾”时那种口齿不清的嗓音,艾也十分熟悉。明明知道这么多,但就是好一阵子想不起他的名字。犹特老爷爷看起来显得好陌生。
“……清查死人身分……确认时间……”
这两点都有好好做到。没问题,接下来是要清查附近有没有生还者。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还活着啊——?”
尾音响彻四周,但没有人回答。对了,犹特应该结了婚,那尤琪婆婆怎么了?艾一想到这里,朝旁边的尸体看去,果然就是尤琪婆婆。她又想到尤琪婆婆有一群婆婆妈妈朋友,随即就看到她们死在对面。原来如此。大家都死了。这是艾隐隐约约觉得这里根本没有活人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埋葬,我行的
艾将铲子随手立在一旁,用双手扛起死人,强行压抑抑一股从手上爬上来的恶寒。
好重!重得不得了。肩上承受的负荷比想像中重了好几倍,让她不由得膝盖一软。尸体猛然撞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朝向天空。
眼球在重力的拉扯下转过来看着艾。
我不行了。这句话慢慢渗透到艾的思绪常中,她赶忙挥开这个念头。
我行的。我是守墓人,一定行的。
自己不知不觉就像全力狂奔过似地喘老大气。可是我一定行的。
艾拿起铲子插在地上。既然搬不动尸体,那么干脆把墓穴弄到这里来就行了。这还真是急中生智!
地面好难挖。同样的动作明明已经重复过几万次,但就是没办法挖得像平常那样顺利。可是没问题的,我应该行的。虽然从刚刚就一直在掉眼泪,不过我应该行的。虽然脸颊跟舌头都好烫,还像狗一样喘着大气,可是我行的。虽然脑袋烫得像感冒发烧,搞得连思考都越来越难,可是我行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守墓人!
艾以哽咽的喉咙做了一次深呼吸,用袖子在脸上用力擦了擦。她反复念着“我行的”这三个字,继续进行作业。墓穴到现在还挖不到十公分。我行的。
“……啊啊?”
这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小艾吗?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这个声音虽然粗犷,却有着关怀与慈祥,听起来十分温和。这是艾最想听,却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犹特老爷爷……”
死人猛然起身。
“……老爷爷……你头受伤了……”
“啊啊?不要紧的,而且也不会痛。”
就知识上来说,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这个死人不会死去的世界,他们会四处游荡,哪怕头部外伤严重到右脑都流了出来也不例外。
艾茫然地看着眼前可怕的景象。
“对了!事情严重了!有个可怕的小鬼杀进村子!然后……呃,然后我怎么记不得了……奇怪了。”
犹特按着额头试着回想,但他的记忆已经从头盖骨中流出,泼在地上跟沙子混在一起。
“……总之事情严重了!得快跑才行!”
说着他伸出手,艾反射性地躲开。
“小艾,你怎么了……”
短短一瞬间碰到的指尖传来一股令她想吐的不快感,让她忍不住拨开了这只手。
“对、对不起。”
“……”
犹特没有说话。艾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担心自己惹他生气,但她猜错了。犹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的铲子,以及她脚边挖出来的一个小洞。
“小艾,你挖这洞做什么?”
艾回答不出来,一抬起视线,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望向犹特头上的洞。
“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犹特浑不在意,伸手摸了头上的洞,并发现那里本来该有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沉默隔开了活人与死人。
“……这是……这……什么玩意?不对,这……”
犹特生硬地笑了笑,伸手想找理由辩解。艾的身体不听使唤,不由得全身一颤。犹特的表情变了。他惊恐地看着艾与她的铲子,仿佛她是即将带给自己真正死亡的死神。
艾很想大喊,叫他别用这种眼光看着自己。
“不要看我!”
但喊出这句话的人却是犹特。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是怎样?把人当怪物看!我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啊!”
艾茫然若失。当犹特把她当死神看待的时候,她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已经把犹特当怪物看了。
“不、不是这样,这是误会。”
这是在说谎,她到现在还觉得恶心。
聒噪又丑陋的争执持续进行。死神哭着抗辩,死人高声弹劾。
我已经不行了。
“小艾!”
犹特第二次伸出手,艾则哭着第二次拨开。但这次犹特是认真的,艾轻易就被地以左手抓住衣领,拉倒在地上。
他的右手拿着六连发的左轮手枪。
艾心想他一定会开枪射杀自己——她的脑子里理所当然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枪口随即转往其他方向。犹特朝正面的住宅开了两枪牵制对手,并将艾藏在自己身后。
“趴下!是那小子!”
窗边瞬间闪过一头白发。是汉普尼。犹特猛撒子弹,不让对方靠近窗边,同时拉着艾退开,形成了双方都弄不清楚对方位置的胶着战。
艾以趴着的姿势抬头看着犹特,发现他的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先前的激昂,换上了与往常一样总是护着她的大人神情。
“嘿,没死干净的家伙。”
这个说话的声音来自墙壁的另一头。
只是这么一句话,艾已经掌握到了汉普尼的位置。这村子小得很,村民们连邻居家的床单颜色都一清二楚。艾甚至光是听到有些闷的声音,就知道他正以墙边的柜子当掩蔽。
犹特当然也同样清楚。他有了必胜的预感,舔了舔嘴唇,以熟练的快动作装完子弹,并为了确保发扬火力的位置而顺势慢慢前进。一步……两步……只差一步了。
但这一句话却让他的盘算彻底破灭。
“我打算在这附近一次撒完三十发豆子大的铅弹,就在两秒钟后。”
在听到对方数“一”的同时,传来“唰”一声子弹上膛的声响。犹特甚至没有瞬间的犹豫,跑回来整个人扑在艾身上。
汉普尼没有数到二,也没有撒出铅弹。
“了不起,态度很好。我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很尊敬你。”
他一脚跨上窗框,仔细瞄准。手上握的不是散弹枪,也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把短而粗的左轮手枪。那是猎杀巨兽的猎人最后的护身武器。
他开枪了。强装弹不偏不倚地轰掉了犹特剩下的脑浆。枪声留下一阵嗡嗡作响的回音,村子总算恢复寂静。
这一切结束之后,汉普尼从窗框跳了出来。
“抱歉,我没解决干净。其他的家伙我都有确实把头轰掉啦。”
艾仍然被犹特压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身上毫发无伤,衣服也没溅到一滴血。犹特的心脏早已停止,甚至没有让血弄脏艾。
艾从沉重的身躯下爬出来。
“……是你,杀了大家?”
“我没有杀他们。”
艾千头万绪杂乱的心思反而起了波涛,当场沸腾。
“你骗人。”
“我才没骗你,人杀人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了。我只是轰掉他们的脑袋,挖断他们的脊髓而已——杀人是守墓人的工作。”
你闭嘴。
艾举起铲子,往下一挥。
*
她作了梦。
艾觉得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梦,茫然地挺起上身,环顾周遭。她不太熟悉床跟房间,但仍然立刻想起这是哪里。这是村子里唯一的窑屋,也就是戴戈老翁的寝室。
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艾看了看睡昏头的自己。身上穿着平常穿的衣服,甚至连各种工具都配挂在身上。她解开一个脖子上的钮扣舒了口气,仔细观察室内。
看不到铲子。
寝室里自然不应该会有铲子,但铲子不在身边的事实却让艾十分不安。
她走出房间。
客厅里整整齐齐地排着戴戈老翁做的陶器与家具,等着一家之主回来。然而戴戈不在家,村人常点的蚊香味道也已经淡去。
艾继续往外走,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红色。她一瞬间以为是晚霞,但方向不对,看样子自己已经睡了一整晚。她看着朝霞一会,转身走向工房。
途中没遇到半个人。她莫名地避免俯瞰村子,也不去想鸡为什么跑掉。
从主屋一路走到工房,依旧是一个人都没看见,而她仍然不去想理由。
艾在赶路。工房传来声响,那里有着戴戈引以为傲的坎仔窑,过去就可以找到戴戈。艾心想自己是在他的工房里玩累了才会睡着,一定是这样。
她打开门。
汉普尼就在那儿。
“嗨。”
汉普尼理所当然地在那儿焚烧死人。烧陶用的窑炉已经改造成用来火葬的炉子,而他就从这改造过的坎仔窑口塞进死人,还拿着一柄她十分熟悉的铲子铲起木炭往炉里丢,到现在才停手看着艾。
“……啊……”
艾看了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只是举起颤抖的手指指向汉普尼。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含意,身体忽然一斜,整个人靠在门上。她赶紧抓住门,支撑差点倒下的身体。
不是在作梦。
“你……你……”
“我?我不是报过名字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
艾用手遮着脸渐渐瘫倒,只觉得脑袋涨得几乎要爆炸。
“这到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汉普尼不回答。
“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大家……”
“……”
满腔疑问汹涌溢出,却没能构成明确的形式。
“为什么杀了大家?”
“为什么留我活口?”
“你为什么来这里?”
汉普尼不回答。
“爸爸!”
汉普尼仍然不回答,继续进行作业。他点燃铲进窑里的木炭,确定炭火布满整个窑炉,随即闭上眼睛。
他平静地默祷。
脸上完全看不到刚认识时的那种冷笑。他弄得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土,以真挚的表情专心焚烧死人。
艾靠在门上,昏昏沉沉地看着这幅光景。她那张仿佛故障而不断提出疑问的嘴这才总算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汉普尼。
艾心想他这样简直像个守墓人。
艾心想他太诈了。做出这样的事还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奸诈了。
她缓缓起身走了过去,粗暴地抢回铲子。接着尽管整个人摇摇晃晃,仍然铲起一铲木炭扔进窑炉。
铲子与死人都属于她,这是她的自负。
汉普尼看了只是耸耸肩膀问了一句:
“你气消了?”
艾操着铲子的手停了下来。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意思是说:“你不会再攻击我了?”
艾的表情一歪。在那段恶梦的最后一瞬间,她抑起铲子全力朝汉普尼打去,以最快的速度挥动铲子,铲子势夹劲风,砍向他纤细的颈子。
汉普尼只是将脸微微一闪,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艾难以置信地转动手臂,但这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汉普尼同时完成了熟练的闪躲与精妙的攻击。
就在艾即将挥出第二铲的瞬间,汉普尼的脚尖带着反作用力,迅速而隐蔽地弹起,精准地踢上艾的下巴。
她的意识只维持到这里。
艾回想起来,整个人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过了一会又继续作业。
她已经完全摸不着头绪。
汉普尼也不再说话,背对着她开始进行别的作业。
他们两人在工房里工作,艾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正跟父亲一起。
她觉得十分内疚。
窑炉的火日以继夜地烧着,汉普尼完全不休息,不眠不休地焚烧死人。艾觉得自己也不能认输,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仍然继续工作。叫她吃饭,她就回答:“你先吃,我再吃。”叫她睡则会回答:“你睡了,我才睡。”
最后汉普尼拗不过她,在工房角落缩起了身子。艾看到他睡了,才总算回到寝室,昏倒似地睡着了。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艾隔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到工房一看,汉普尼理所当然地继续作业,她赶忙跑过去,结果被他抢先说了:
“去吃饭,我已经吃了。”
艾到他所指的客厅一看,那儿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餐点。有由洋葱与马铃薯煮的汤、培根炒软台丽菜,还有一整条吐司面包。
尽管艾整个人就像鬼魂般没有食欲,但还是义务性地坐在桌前。她觉得什么都吃不下,但仍勉强舀起汤送进口中。
好喝得不得了。
洋葱的滋味深深渗进干枯的舌头,令舌头几乎隐隐作痛。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
接着吃面包,再咬一口培根,然后喝水。
每一样都好吃得令她难以置信。
艾一吃就是一大堆。汤大碗大碗地干、面包塞得满嘴,培根更是大口大口咬碎。
补给了盐分与水分后,艾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同时先前已经麻痹的悲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自己能这样活着大吃大睡,这个事实让他过意不去。没吃饭喝水就流不出眼泪的自己,又让她觉得好疏远。
她明明根本不想吃饭,却只因为好吃就轻易找回食欲,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好绝望。
罪恶感化为哽咽,绞紧她的咽喉,这才让她如愿以偿地吞不下食物,悲伤夺走气力更让她觉得畅快。
她心想干脆就这么死了算了。
她心想自己有够多理由这么做。
她满心想在这里一直哭泣,任由咽喉被绞锁住,陷在悲伤的海中。她的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最美好的。
当艾安静下来,客厅也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哇啊啊——!”
艾突然大吼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她撕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面包往嘴里塞,把培根撕得东一块西一块,一边难看地大哭,一边莫名其妙地吃饭。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
艾以不快不慢的步调,走在回家的坡道上。
村子三面环山,入口全部集中在东方。这开阔的地方有个聚落,艾的家就位在最里面一处略高的地方。
村子里的破坏痕迹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没有掉进陷阱的鸟找着肉片吃,苍蝇在小小的血泊中反复世代交替,唯有尸体消失无踪。
村里的死人几乎都烧完了。由知道死人位置的汉普尼把尸体收集起来,再由对这些死人已经太熟悉的艾辨别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加以焚烧。
收集到的人数共有四十五人。
艾抬头看着天空,想起自己挖好的墓穴数目。扣掉自己之后,正好跟村民人数相等。
墓穴的数目是四十七个。
当她爬上坡顶,站到熟悉的玄关前,对面山上吹来了一阵风。这里总是吹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听说村民早从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挑了这块地方给她。
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只有玄关前的地面上多出了一些乱糟糟的脚印。艾一如往常地清掉鞋底的泥土,伸手开门。
耀基与安娜应该就在里头。
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打得脑袋开花而死去。
应该是这样。
可是……
如果不是这样呢?
她发现自己在想着不该有的念头,但就是无法停止想像。如果……如果他们两人不在里头,如果他们手牵着手活了下来……
那就再令人欣喜不过了。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
他们丢下自己不管?
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们两人活着,还是希望他们死掉。
她打开门。
门铃发出可爱的声响。艾没换上拖鞋,穿着鞋子就直接踩了进去。自己的脚在本质地板上踩出令她觉得陌生的喀喀声,玄关旁立着她从没见过的步枪。弯过转角,发现里头的门没关,同时闻到血的味道。
他们两人就在客厅里抱在一起死了。两人的头部都被打穿,耀基靠在墙上,将右手被扯断的安娜抱在怀里。
即使处于这样的惨状当中,他们两人的表情却很安详。
艾用力吸了吸鼻涕,流着眼泪,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她讨厌自己看到他们两人在这里后明明多少觉得放心了,却又忘了这点而开始悲伤。她讨厌自己还是会觉得悲伤。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纯真,让她觉得好悲伤。
“呜!”
艾用力擦了擦眼泪,将牢牢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耀基的身体已经硬梆梆的,让她费了好一番工夫。
“要我帮忙吗?”
汉普尼在门口这么说。艾回过头去,也不感到特别惊讶。她一直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表示要帮忙。
“请你消失。”
艾朝暗处这么说了,这片黑暗并不显得愧疚,只是回答:“我知道了。”声息就此消失。就在他即将消失的那一瞬间,还如此自言自语。
“……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
艾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还是对沉睡的两人说的。不过她并不想知道,于是默默地继续工作。
艾喊了“嘿咻”一声扛起安娜。她的身上已经没有香水味。
3
他们背着死人爬山。艾的背上有二十个人的尸体,身后的汉普尼背上则有二十七个人的尸体。死人烧成了灰,收进小小的盒子里,已经不再动弹。
三天没见到的山丘还是一样荒凉。这里有着四十七个张开大口的墓穴,景象堪称壮观,让汉普尼吹了声口哨。
艾放下死人,拿起前两个人。她将安娜与耀基抱在胸前,庄严肃穆地走着。她把安娜放到两天前刚挖好的墓穴,犹豫了一会后,将耀基也放进同一个墓穴。虽然这样会让预估的数目不对,不过反正自己的预估本来就没有一样是对的。
就好比墓穴显然太大了,到头来根本没有用到棺材。
艾果然又哭了。她哭着仔细地一一埋葬村民。
汉普尼看着她,并一直抽着烟。
不久太阳升到顶点,香烟全部抽完,汉普尼开始打起盹来。
“埋完了。”
艾的工作结束了。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起身,朝墓地望去,发现地面已经铺得很平整。
“哼,挺不错的嘛。”
尽管艾觉得他没资格夸奖或贬损,但她还是点点头,毕竟已经不会有别人来这块墓地了。
汉普尼看了一、两个摆设在地上的名牌,又拿出了一包烟,没有放进嘴里而是直接点燃。
接着滤嘴朝下往地上一插,随后闭上眼睛默祷。他没有念出声,也没有表现在动作上,只是像块石头般祈祷。
艾也依样画葫芦。
烟笔直地高高升起。
当烟都散去,汉普尼转过身,点燃自己要抽的烟,艾也无言地迈出脚步。
“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下了山丘后,汉普尼突然这么说。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让艾有些不明白,张大了嘴呆住好一会。等她慢慢意会过来,这才留意到原来自己还有“以后”。在村子里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先前让自己觉得那么透不过气的封闭感已经一扫而空,感觉得出视野突然开阔许多。
但强风吹开浓雾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却足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艾在这里迷了路。在这一个人都不剩的世界里,找不到任何人或路标可以指引方向。
这里只有汉普尼。
一股亲近的感觉重重地落在心中,让她赶忙挥开这种想法。自己非恨他不可,绝不能像对汤与面包一样,在他身上寻找慰藉。
艾按住心脏,有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没地方去……”
汉普尼走在山路上班头也不回地开口。
“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
“……介绍信?”
“对,就是找人收养你。别看我这样,我人面可挺广的。”
艾快步从后跟上,听了之后不禁十分惊讶。
“……你肯帮我?”
“我哪能把一个小鬼丢在这种地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成年人。别担心,就算是这样的年头,还是找得到好人的,你就让人正式收养吧。”
“可是……我是守墓人耶?”
“……”
汉普尼不发一语,隔了好一阵子的沉默才再次开口:
“……你才不是什么守墓人。”
艾抬头望向他的背影,不懂他在说什么。
“……刚开始我还在想,当神的那个混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搞不好也会有像你这种不像样的守墓人,不过事实不是这样。”
“……爸爸?”
“首先,守墓人没有父母。”
“不可能,我就有……”
“嗯,所以你不是守墓人……”
艾到这时才总算发现汉普尼想说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汉普尼正要彻底毁了艾。
“那些家伙比苍蝇还随便,到处都会冒出来,哪会有什么父母。”
“……可、可是大家都说我……”
“都说你是守墓人?他们的话能信吗?那些家伙多年来一直在骗你啊。”
艾倒吸一口气。她也知道大家有事瞒着自己。
“可是,爸爸……”
“就说我不是你爸爸了。你听好了,我的本名……不叫食人玩具。”
“咦?可是……”
“说起来食人玩具只是个童话,描写一个发条坏了、结果永远动个不停的玩具。以前的人都是这么跟小孩说:‘不赶快收拾玩具,食人玩具就要来啰。’我只是借用这个名字而已。”
汉普尼说到这里,显得十分得意。
“真不知道村里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竟然让你这种平凡的小鬼相信自己是守墓人,却又说你有父母,而且还说你的爸爸是食人玩具,根本乱七八糟。”
“这……”
艾心中的疑问拼图被汉普尼擅自加以拼组,最后拼出了一团丑恶的混沌。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空虚地自言自语。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
这一切都让她搞不懂。
“真相掩埋在黑暗,不,应该说理在墓碑下?”
汉普尼出口讽刺,艾用力地握紧了铲子,心想:“你还敢说,明明就是你毁了这一切。”
这个村子的确“有蹊跷”,有种令人不快的秘密气息。可是这些谜团应该慢慢去解开,而不是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揭开。
艾产生了暴力冲动,握紧铲子的握柄。
“哟。”
汉普尼一直看着她。
“想杀我吗?”
艾猛然抬起头来心想:“他在问什么鬼问题,想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她说不出这句话。
艾慢慢垂下头,心中就是涌不起报仇的念头。要是当初醒来时,汉普尼已经离开,或许她还会想报仇,但汉普尼却认真地凭吊死人。尽管爆炸性的情绪不会凭空消失,但已经无法构成杀人的冲动。而且自己到现在还相信汉普尼就是自己的父亲,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相信两人在灵魂深处是相连的。
即使一切都被他抢走,却甚至无法讨厌他。艾心想这个人实在太诈了,更讨厌连恨都恨不到底的自己。
“如果你是守墓人,根本就不会有怨恨。”
汉普尼这么说。
“如果你是守墓人,就不会出手打活人。”
汉普尼这么说。
“你不是守墓人,是人类。”
头上传来诅咒般的断言,让艾垂头丧气,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艾只希望他别再说了。
毕竟这些年来众人一直说自己是守墓人,也一直要求自己当个守墓人。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他也不想想我这些年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村子里过日子的。母亲死了以后只剩我一个人,既然有人愿意分配工作给我,那么接受这份工作不就是我唯一能走的路吗?我唯一能做的,不就是当个明理的小孩吗?每次有人摸摸我的头,每次有人送点心,每次有人疼爱自己,我都会不禁想到对方会对我好,是要我拿什么代价去换,或是想叫我做什么。
就这样活到今天,好不容易才得到家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不需要计较这些就愿意包容自己的人。
但这一切都被食人玩具给夺走了。无论是物质、精神、活人还是死人,全都被他啃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就连最后剩下的这点矜持也产生了龟裂。
“就算这样……我还是守墓人……”
艾尽管大为动摇,仍然死抓着这一点不放。
汉普尼不再说话,只是嫌味道不好似地吐着烟。
“你想活在人群里,就得接受这一切。”
他说着踏出脚步。走完山路来邮田边,汉普尼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着村庄并咧嘴一笑:
“艾,你看好了,所谓的守墓人啊……”
拿在手上的香烟所指的方向那头有个人。
“指的是像她那样的人。”
一名女子站在村子正中央,肩上扛着铲子。
*
随处可见的上衣、随处可见的裤子、随处可见的鞋子、随处可见的脸孔,以及随处可见的笑容。
还有一道伤痕。
站在那儿的女子简直是个健康的成年女性范本,但一道从右眉直到眼睑的伤痕却扰乱了整体的平衡。
“嗨。”
汉普尼毫不犹豫地上前攀谈。
“这可难得了,幸会。”
女子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
“还挺大的,是早期型?”
汉普尼老实不客气地看着女子的身体。从修长的腿、结实的腹部,一路扫过丰满的肉体。他的视线让艾当场火冒三丈。
“爸爸!你这样很没礼貌!”
“没礼貌的是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待守墓人,这些家伙的身体没有那些功能。”
艾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训了一顿,当场瞪大眼睛。
“幸会,我叫做汉普尼。”
女子听到这句话,突然扬起眉毛,笑容当中加上了几分幽默感:
“糟糕!妈妈!赶快收拾玩具!”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看样子他们是在开一个艾听不懂的玩笑。
“嗨,艾,这女的就是守墓人。”
汉普尼说完伸手一指。艾瞪大了眼睛,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守墓人。
神派来的守墓人,简单说来就是“完美的人”。有着勤劳的嗜好与身体,能理解爱情、帮助他人,脸上永远少不了微笑。
这名女子露出有如天堂居民般的柔和微笑,就跟耀基告诉她时所想像的微笑一模一样。艾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仿佛新进的菜鸟遇见同行中的大行家一样,战战兢兢地打招呼:
“幸、幸会!我叫做艾!”
艾说完呼出一口长气,将脸转向上方。
“……你好漂亮。”
“很荣幸得到你的赞美。”
女子迅速鞠躬致意。
“幸会,我叫做疤面。”
“是!你姓疤名面,对吧!”
“给我等一下,你这果子就没有一点常识吗?哪有人会叫这种名字的?”
汉普尼拉了拉艾的头发。
“我说疤面,以前别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他们叫我‘杀人魔’。”
艾倒抽一口气。
“继续往前回溯。”
“‘死神’、‘不是人’、‘疤面’、‘尤莉’、‘玛丽亚’……”
女子毫不犹豫地列出无数个名字,其中也包括了一些令人不忍听下去的辱骂。
“‘石头脑袋’、‘死神’、‘疤面’、‘玛丽亚’——”
“够了,你第一个名字叫什么?神没有给你名字吗?”
汉普尼露出奸笑。
“没有。”
“这可有意思,你不在乎吗?”
“当然。”
汉普尼低声笑了几声。
“艾,看到她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你有什么感觉?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在乎。这些叫做守墓人的家伙就是这样。”
艾茫然地抬头看着疤面,疤面露出满分的笑容。
如果有这么完美的善人,那已经不是人了。明明对爱情、幽默、愤怒与堕落都能理解,却不会去实践。这样的存在已经不是人了。
直觉告诉她,自己跟这种东西不一样。
如果是其他人——例如汉普尼——说自己不是守墓人,那还可以继续抱着希望,但既然连自己都忍不住这么觉得,那就没希望了。一旦连自己都觉得不是,那就完了。
自己不是守墓人。艾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
女子拉低视线微笑。她那圣母般充满慈爱的微笑让艾看得好心痛。
“啊啊,你别在意,她只是有点认知失调。”
汉普尼发出不带关心的声音。他们丢下艾不管,自顾自地说话。
“好了,那我想想,就叫你玛丽亚吧?反正‘疤面’这名字也是别人拿来骂你的吧?”
“不,请务必叫我疤面。”
汉普尼瞪大一只眼睛,表达自己的惊讶。
“哼,没想到你竟然会拒绝……看样子你也故障得挺厉害的啊。”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疤面摸了摸脸上那道为她带来这个名字的伤痕。在她这由完美两字幻化而成的身体上,唯有这道伤痕散发出充满煞气的存在感。
“哼,了不起。”
汉普尼简短地称赞了她的伤痕与名字,而艾也有同感。她觉得不管是疤面那完美的形体与曲线,还是那道不完美的皮肉肿胀,都同样美丽。艾认识的村民们都已经在人生中失去手指、手臂或知觉,这些人全遮着自己的伤痕并引以为耻,这让艾十分难过。
“是,我觉得非常……好……”
她不太会形容,但她认为失去绝不等于丧失。即使失去,也能够不必丧失。艾多少找回了精神,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守墓人。
“然后我有事要问你。问题,搜寻。”
汉普尼说出以前也对艾说过的这种奇特的话法。玛丽亚听到这几句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消失,接着换上机器人般的表情,与她的长相十分相配。
“请说。”
“我要问一个人称或自称名叫哈娜的人,不论生死。”
“搜寻到八件符合绰号的结果。”
汉普尼抽着烟,对疤面提出问题,接着就像上次那样,从名字与特征筛选人选。艾看出了汉普尼那奇特的语法,是与守墓人谈话用的定型文。
随后人数同样被筛选为零。
“……不是这里啊。”
汉普尼自言自语地说出同一句话。并丢掉了香烟。
“我没事要找你了,抱歉耽误你了。”
“哪里,帮助活人度过美好的人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疤面说出这句守墓人的场面话,之后微微一笑。艾有点羡慕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自己已经没办法把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像样了。
“那边……”
汉普尼指向墓地的方向。
“埋了……四十七人份,麻烦你埋葬一下。”
“我们刚刚才埋……”
艾正要说我们刚刚才埋过,却被汉普尼以拿着香烟的手制止。
“我不是说过只有守墓人杀得了人吗?那些家伙还没死,这年头人类就算心脏停止、脑浆外流也死不了。”
艾皱起眉头。
“但这不表示他们活着。他们没有死,也没有活着,那些死人就是这样……所以要轮到这些家伙出场啦。”
汉普尼说着朝疤面一指。
“要由守墓人用铲子为他们撒上泥土,死人才有办法死去。即使我们把他们的头轰掉,烧成灰埋起来,也只是让他们不能动……”
艾想起了抱着骨灰时的情形。他们即使烧成灰,抱在胸口时仍然有股不可思议的温暖。
“这些守墓人分为驻点与巡守两种型态。前者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管理死人,在大都市或是边境的村庄很常见;后者则是永无止境地寻找死人。这女的应该是巡守员吧?”
“答对了。可是……”
疤面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这些守墓人的鼻子可灵了,就算离了这么远,只要感觉到死人的存在,马上……”
“没有死人存在。”
疤面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从你所指的方向感觉不到死人的气息。地点很远吗?”
“……这怎么可能?顶多只隔了一个山头。足足有四十七人份,你感觉不到?”
“已经埋葬的人倒是有五十位,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其中有个反应比较奇怪,不过也可以无视。我确实是巡守员……但我另有目的,来这里只是单纯路过。”
汉普尼听了,点起烟开始思索。艾也在一旁仔细咀嚼她这番话的意思。
只有守墓人才能够埋葬死人,而处理过村里死人的,只有两个人,其中汉普尼当然不是守墓人。
“也就是说……”
艾抬头以闪亮的眼神望向疤面。
“我是守墓人!”
艾复活了。先前有气无力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活力。
汉普尼一副嫌烟难抽的表情,将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挤出来,询问问题的核心所在。
“我说疤面……这丫头是守墓人?”
汉普尼的表情仿佛是觉得被迫兜了个无谓的大圈子,但疤面的回答却有点冷淡。
“谁知道……我没什么……”
“你分辨不出来?”
“我不具备分辨人类与守墓人的功能,就像人类也没有分辨狗与狼的功能。”
“别再用守墓人的腔调跟我说话。所以你的意思是‘看了就知道’?”
疤面点点头。汉普尼叹了口气:
“那就早说嘛,真会找麻烦……这么说来?”
“她是守墓人,看了就知道。”
这句话仿佛神论一般回荡在艾的心中。她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你听到了吗!我是如假包换的守墓人!”
“……嗯,看来是这样。”
汉普尼没有反驳,乖乖地点点头。看到他态度软化,艾得寸进尺地说:
“现在是怎样?刚刚还说得那么自信满满,这下出糗了吧?”
“说得也是。”
汉普尼朝她呼出一大口烟。
“咳!咳!你做什么!这个人怎么被说到事实就这么没风度!”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态度让艾觉得狐疑。到刚刚为止他还一直反复强调“你不是守墓人”,现在却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样子,眼神中甚至有些怜悯。
“疤面。”
汉普尼喊出这一声的同时,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变了。变化非常细微,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或许就像是枪械的撞针拉起或放下的不同。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你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忙,别管我们了,你走吧。”
没有人阻止显然在赶疤面走的汉普尼。无论是艾或疤面都没有理由阻止。
疤面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然后很干脆地离开了。艾目送铲子消失在村子另一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于是问道:
“怎么了?”
她不觉得这是在依赖他。
汉普尼是个见人就杀、个性残忍的虐杀者,但艾对他还是有着一定的信赖。毕竟他都会回答问题,而且还挺照顾艾的,甚至愿意帮忙找人收养她。汉普尼有着与她如此互斥的特质,却仍然处之泰然。
所以艾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杀。
“你很庆幸吧。”
汉普尼煞有其事地丢掉香烟。
“这下不是拿到证明你是守墓人的证书了吗?看样子她相当老资格,应该值得信赖。”
艾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他的说法,脸上笑逐颜开。
“嘿嘿……”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随口问道。
“打算……?什么打算?”
“我是在问你,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汉普尼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什么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了,我是守墓人。艾转动铲子,陶醉地看着那树木与树根的徽章。结结实实握在手上的搭档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原先变得软趴趴的身体,如今已经充满了足以称为守墓人的力量。
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这把铲子一样扎实。
所以她对汉普尼说出了这句像魔法一样支撑起自己的话:
“我是守墓人。”
汉普尼回了一句:
“所以呢?”
咦?
“所以怎么样?”
她困惑了。艾一直以为中我是守慕人…道句话就足以说明一切。
“我在问你所以怎么样啊。守墓人大小姐,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汉普尼问得很不高兴,光这样就让艾内心大为动摇。
“就、就是说,我是守墓人,所以要带给死人安宁,帮助活人度过……”
“我没问你这个。”
汉普尼静静地开了口,吐出铅弹般的话。
“我是问你明天要在哪里找地方睡。后天你又会做什么?大后天呢?一个星期后呢?一年后呢?你这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这……”
这种事她根本无从想像,铲子从失去力道的手上应声滑落。前一瞬间还保护着艾的象征,现在却只能无力地露出银色的背面。
艾反射性蹲下去想捡起铲子,汉普尼却踏住了铲柄。
“你做什么!”
“这种玩意就只是把铲子。”
这一脚透过绝妙的施力,蕴含了超出他体重的力道。铲柄本应十分坚固,现在却被踩得叽嘎作响,凭艾的力气分毫也拉不动。
“请你让开!”
“你看,这种时候你要怎么办?你能为你自己做什么?”
“啰唆!放开你的脚……””
“所以我才问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有啰唆得不得了的家伙出现在你面前,你能对他怎么样?你要怎么让他闭嘴?”
“!”
艾将先前挥起铲子砸向他的那种心情灌注在拳头上,握紧拳头对准他白皙的脸孔,整个人像野兽般扑了过去。
汉普尼由下往上,一脚踢在她伸展开来的腹部。
纤细的身体高高飞起,高得甚至到了有些逗趣的程度,翻转半圈后跌落在地。
思绪当场爆炸。
肉体失去控制。
痛得几乎没有痛觉,吸进来与呼出去的气息撞成一团。这辈子从来没用过的肌肉正在喊痛,右手与左手做出颠倒的动作,连上下都分不清楚,想吐却吐不出来。
胃抽动了好几次。这才总算吐了出来,泪水、鼻涕与胃液沿着脸滑落。
而汉普尼全黑的靴子又踢向了她的鼻子。
她的脖子被踢得歪向另一个方向,浓浊的鼻血滴落在喉咙深处。
被他一脚踢飞。
又是一脚踢飞。
再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一脚踢飞。
没过多久,艾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抱着头缩成一团,一边莫名其妙地道歉,一边闭着眼睛发抖。精神抢先投降,愤怒与气概早已逃之夭夭。
十二岁的灵魂实在不堪一击。
脸、肚子、手跟脚都在痛,真的好可怕。泪水让她看不见前面,鼻血与呕吐让她无法呼吸,带给她这一切的汉普尼默默站在一旁,让她怕得不得了。
即使被这么痛殴,艾仍然无法相信汉普尼对自己使用暴力的事实。
她觉得这样的背叛实在太过份了,同时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尽管自认没有依赖他,但还是信赖了他。
他杀了家人、灭了村庄,自己嘴上说不打算依赖这样的人,却还是待在他身边。照理说自己本来应该根本不能和他在一起。
仿佛把当初自己用铲子攻击他的那出戏接着演下去。
仿佛说着从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才对。
汉普尼猛踢艾,就像要把帐算个清楚。
“你是守墓人,还有这是个什么样的村庄,我都大致了解了。”
汉普尼踢得艾像一团烂泥巴一样动也不动,这才总算停手。他蹲下来抓住艾的衣领,打了她两、三下,拉她看着自己。
“说来很难以相信,不过你恐怕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是故障的守墓人所生下来的孩子。”
即使听到这令人震惊的宣言,艾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
汉普尼露出一贯的冷笑,烟也不抽了。他只是说:
“全都给我忘掉。不管是这个村子里的事,还是你是守墓人的事,全都要忘掉,不然你会没办法在人群中活下去。”
艾睁开空洞的眼睛。汉普尼以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声调说:
“你太奇怪、太离谱了,全身上下充满矛盾,简直就像矛盾扛着铲子在走路。我自己也很怪没错……可是你更怪。你一定没发现这点吧?你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个不是人也不是守墓人的怪物吧?你这种样子……敢走到外面试试看,三两下就会被人活活打死。”
艾用力地抬起脸来。汉普尼则仿佛要折断她的脖子般使劲打了下去。
“到处都有暴力。我不会害你,全都忘掉吧,忘掉这一切,去过幸福的日子。”
汉普尼说完转过身去,丢下艾回到先前所待的位置。
艾看出他的意图,于是打了个冷颤。
她胡乱在手脚上分配力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站了起来。用左脚助跑一步,接着踏住第二步。她以骇人的精准度控制在空中的身体,将集中了所有地面反作用力的右脚当成长枪往前踢出。这使出浑身解数的飞踢撕裂了天空。
然而汉普尼轻而易举地拨开了这一脚。这一脚来自背后,从艾的体格判断,很难猜到她会从上方攻击,但汉普尼却头也不回地用左手一拨,之后就丢下她不管。
艾无力地整个背摔在地上。
“太弱了。”
汉普尼维持拨开的动作不动,背对着艾说:
“弱小的怪物就只是可悲而已……”
说着慢慢转身,像是要找什么似的将目光望向地面,接着瞪大了眼睛。
“……你想得美!”
艾勉力活动不听使唤的身体,不让汉普尼抢走这样东西。
“这是……我最宝贵……最宝贵的……!”
她微微颤动的手中抓着沾满泥土的铲子。即使知道过去保护自己的它已经无法再保护自己,艾仍然想拚命保住它。
“……是我……最宝贵的!”
“这种东西就只是把铲子而已。”
艾紧紧抱住搭档,从钢铁般可怕的说话声音之下保住了它。
“不靠这种东西保护,你就连自我都维持不了?”
她看着下方摇了摇头。
“接受事实吧。你是人,不是守墓人。”
她连连摇头。
“全都忘了,好好活下去。”
她摇摇头,绑起来的头发散了开来打在脸上。汉普尼啐了一声。
“那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艾抬起头大吼。
“你这丫头!”
“我不知道!可是!”
艾的眼前有着一对火红燃烧的眼睛。一看到他眼中的颜色,她立刻全身发抖。但她仍然开了口,将自己心中仅有的一些确切的事物化为言语:
“要我忘记……我办不到……”
村民秘密养育她,强行给予礼物与溺爱,让她在无知与不成熟中度过这些岁月。
于是她成了这个村子的守墓人,到头来却只剩下血腥的记忆与由秘密组成的拼图。
拼图被汉普尼组成丑恶的混沌,但艾拆散了这幅图,重新拆成拼片,仔细看着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画。这在一小片一小片的画中,有着只有艾才知道的村子。
她知道有人会轻轻喊她的名字。
她知道有人会伸手摸她的头;知道人身上老旧的气味;知道染成晚霞色的村子与善良的村
民说话地声音。
她知道守墓人的规矩。
知道要安抚死人、帮助活人,见证人类末日的崇高使命。
这是别人硬塞给她的教义。但这样的样貌强烈地吸引了她,她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她知道她想忘记某些记忆。
她认识了破坏与暴力、血与硝烟;知道亲近的人发出过怒吼,也知道村子里有过徒劳无功的呐喊。
沉重的身体、蠢动的手脚、焚烧人体的气味、铲子的重量、数目不对的墓穴。
“我不可能忘得了。”
汉普尼停下动作。
“要我忘掉这一切装死活下去,我办不到。”
艾抬起头来。
眼角下垂的眼睛暴露在灼热的日光下,让她怕得将身体缩得更小。只要再踢一、两脚,她的眼睛大概就会变形。而汉普尼也的确把她踢得这么惨。
但艾没有变节,没有露出输家的眼神逃走,也没有挺身对抗,只是将自我拿出来让眼前的现实(汉普尼)看。她不抵抗也不讨饶,就只是茫然地在他眼前露出一对绿色的大眼睛。
“……受不了,你到底是怎样?”
汉普尼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艾的台词当然还是这一句:
“我是……守墓人。”
“是吗……说得也是……你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没办法,我放弃你了。”
“……?”
“也就是说我不会再对你出手了。改变不了人生观的家伙会活得很辛苦,不过你就好好努力吧。”
汉普尼仿佛要证明自己不是说谎,叼着烟转过身去。
“工房里有急救箱。我帮你上药,跟我来。”
“啥?”
艾张大了嘴,抬头看着眼前那留着白发的后脑杓。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
汉普尼冰冷地笑了笑,仿佛纯白冰壁上的裂痕。艾已经不敢像以前那样看着他的脸,但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这句话。
“别看我这样,我在家乡可是个人很好的叔叔啊。”
“……算了。药我自己会擦,不用你担心。”
“也好,全都随你便吧,毕竟这是你的人生。”
汉普尼说了声“我们走吧。以便低声笑了笑,迈出脚步。艾也赶忙起身,结果先前乱得毫无头绪的身体很干脆地听话了,骨头与内脏也都没有任何异状。
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到这种待遇。她讨厌挨痛。
“啊,对了。”
这个场景已经了结,于是汉普尼开了口。
“你说你要以守墓人的身分活下去是吧?”
艾点点头。汉普尼看了笑着说:
“既然这样……”
他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一个非常棒的点子。
“那要不要就以守墓人的身分,死在这里?”
她哑口无言。
“暴力、欲望、杀戮、堕落、失败、挫折、悖德、腐败,这些东西到处都有。只要是你想照自己的野心活着的一天,这些东西就会侵犯你。如果是十五年前也就算了,但已走到尽头的人类社会绝对不会肯定你。你得痛击、踢开这些东西,让他们肯定你。这工作令人绝望。”
汉普尼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你到死还能维持自我的机率低得可怕。现在你身上那种‘无药可救的光芒’经过琢磨以后,也许真的会变得更灿烂……可是遭到玷污的机率却高出几千倍,而且还是被人以最恶劣、最卑鄙的手段玷污。所以啊……”
汉普尼吐掉了香烟。
“你要不要干脆死在这里算了?”
香烟落地,保险拉开。
他就像转笔似地转动枪枝,活塞摆到左手的位置,接着右手扣住扳机,一瞬间完成瞒准,而且理所当然地瞄向头部。
一把枪管截短的泵动式散弹枪。
枪口就近在眼前。
“……你是开玩笑的……吧?”
状况与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但心情不同了。艾的心中渗出混乱与恐惧。他哪会开玩笑?汉普尼是认真的。他值得信赖。
艾总算发现了汉普尼的用意,也猜到他先前使用暴力的原因。
汉普尼是想帮她。他想给予她当个平凡人类的幸福,否定会妨碍她得到幸福的守墓人身分。为此他不惜动用暴力,更不在乎遭到怨恨。
随后他放弃这个方法,肯定艾有种“无药可救的光芒”。
但既然判断这个梦想遥不可及,汉普尼便说:
“你就带着光芒去死吧,就像落日那样。”
甚至不惜杀人。
这是多么蛮横又凶暴的关心?他走的这条路是多么任性而坚定?
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枪口一动也不动,就像墓穴般张开血盆大口,让艾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正慢慢走进去。那是一种绝对不可动摇的死亡意象。
“……你是骗我的吧?”
艾呻吟着这么说了。她已经没有敢挺身抵抗的气概,只觉得满心绝望。
她露出绿色的眼眸。
“你是骗我的吧……爸爸。”
她不敢相信,更不想知道,汉普尼竟然忍心杀了自己。
“你是骗我的吧?这是开玩笑吧?到刚刚为止我们还在说话耶?你应该不忍心杀我吧?你之前还救了我……”
说着她哈哈笑了几声。
汉普尼不回答,只是握住握柄,仿佛宣告她现在这种模样正是堕落的开始。
“你下得了手杀我吗?你真的下得了手?下得了手杀死刚刚才讲过话的人,杀死你本来想救的人?”
杀死女儿。
汉普尼不回答。
“爸爸!”
“我下得了手。”
汉普尼仿佛拗不过她才终于回答。想归结成玩笑的陪笑从艾的脸上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恐惧一口气涌上心头。
“我不想死!”
艾求饶了。
“我不想死!”
艾连声呼喊不想死。她尽可能喊得可怜、喊得悲惨,希望让有常识的大人因而犹豫。
但枪口一动也不动。
“不行,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让你活命。”
汉普尼一脚踢开她拚死的呼喊。
“你记清楚了,生存欲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想死’,一种是‘想活下去’。这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你要走的路没有简单到光靠‘不想死’就活得下去。只有一句话能让你活命,那就是‘想活下去’。”
艾一脸傻眼地吞下了这些话。
我真的想活下去吗?自己真的这么想活下去?
失去了一切。
自己依赖而且信赖的人用枪指着自己。
遇到这么悲惨的遭遇,自己还想活下去吗?
艾低下头,将目光从枪口上移开。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输家态度。
接着枪声响起。
*
艾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她以为自己中枪了,同时又发现情形不可能是这样,汉普尼绝对不会瞄偏。
“搞什么?”
眼前的上衣染成红色。
“啐,衣服都弄脏了……”
汉普尼像个傻子般不在乎伤势,反而担心起衣服。他的脸上丝毫不存在震惊的表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你不痛吗?”
“当然痛了,笨蛋。我中枪了耶,左肺上叶全都完蛋啦。而且子弹还给我穿出去,我的外套啊……咳……”
汉普尼很有精神地咒骂了一阵,这才好像想起有这么回事似地吐了血。
接着倒在地上。
只剩艾一个人站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正准备开枪射杀自己的汉普尼中枪倒地,甚至搞不好死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希望赶快有个人来想想办法。
结果她的愿望实现,一名男子现身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声音来自大街对面,一名男子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猛冲过来。艾不由得全身僵住,而男子抓住她的后领,以夸张的动作像提起猫一样将她拉开十步左右的距离,这才问道:
“你还好吗!”
“你、你你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你对救命恩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男子耸耸肩膀,肩上扛着一把还冒着硝烟的步枪。
就是他开枪打了汉普尼。他是为了救艾。
艾看出这一点后,当场想哭。她才不要这样的救援。
“爸爸——”
艾泣不成声地转身,就要朝汉普尼跑去,男子赶忙按住她的肩膀。
“你做什么!”
“等一下!不可以靠近他,他还没死!”
“啥?”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说话声音:
“尤力!汪东之虎!迪米特里之子!猎兵!吾友!哈哈哈哈!我一直觉得这几天有人跟踪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你啊!”
男子以媲美汉普尼的速度举枪瞄准。
他瞄向理应已经死亡的少年。
艾赶忙回过头去。
“你们这些活人,早啊。”
汉普尼露出一贯的冷笑,睁开灼热的眼睛起身,接着若无其事地拿出香烟点燃。
“滋味真棒,简直让人脱胎换骨啊。”
饱哼哼直笑,仿佛刚说完一个压箱底的笑话。
接着汉普尼亲热地朝他走去。
“不过我们真的好久不见啦,尤力!有五年?还是十年了?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找我有什么……”
“不要动!”
男子一脸严肃地举枪瞄准,与热情的汉普尼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六年!食人玩具!从你杀了我妻子算起!”
咦?艾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的脸。汉普尼小小地啐了一声。
“尤力,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没有杀人,别混为一谈。”
“……对我来说就是你杀的。”
“这倒是,你的认知别人终究管不着……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君子报仇,六年不晚啰?”
汉普尼深深吐出一口紫烟,口吻显得十分无趣。
“然后呢?你要我怎么样?”
“跟我决斗!”
“决斗?这可真复古……你是说那种两个人背对背各走十步,然后转身砰砰?”
“没错!跟我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
汉普尼难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决斗啊……不过眼前你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不介意的话我来帮忙介绍。尤力,这个小女生名叫艾,是守墓人。”
“守幕人?”
尤力望向艾,艾默默地点头回应。
“没错,是个独特的个体,一手管理这个村庄的死人。刚刚我还跟另一个叫玛丽亚的守墓人查证过,你应该也看到她了吧……?”
艾的脸上浮现出问号。由汉普尼来说明艾的立场,总让她觉得不太自然。
“啊,嗯,这样啊,原来是守墓人啊……”
“……你也太快相信了吧。”
“毕竟根本不应该有这种年纪的人类存在啊。”
“……什么?”
汉普尼睁大眼睛,接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便向艾问道:
“……艾,你几岁了?”
“十二岁。”
她歪了歪头,不懂他问这个要做什么。
“真的假的……该死,看来糊涂的是我啊。”
汉普尼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在说什么?”
“从十五年前就不再有人类出生。”
这些她知道。耀基每天晚上鄐会说给她听。
神在十五年前舍弃了世界。
那天过后人类就不再死亡,也不再出生。
“也就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是人类。”
“啊啊!”
艾一拳打在手掌上。
“说得也是!爸爸真笨!要是一开始就发现这点不就没事了!”
“抱歉啦,我对小鬼的年龄一点兴趣都没有。”
汉普尼朝艾扔了颗石头。
“你们在说什么?这个村庄是怎样?这孩子我也……”
“尤力。”
看到这名大汉发出疑问的声音,汉普尼短短地叫了他一声。
“这些疑问对你的报仇有帮助吗?问了就救得了谁吗?”
“……”
瞬间的沉默之中,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看不见的交流。
“……不,算了。我什么都不问。”
“是吗?谢啦……你还是老样子啊。”
“这句台词该由我说才对。”
“错不了。”
的确是一种艾看不见的交流。
“你们在说什么?”
“抱歉抱歉,艾,这家伙叫尤力,是我的好友,枪法你也见识遇了。”
汉普尼说着捶捶自己的胸口,并用手指指向这名男子。
他的体型比较接近老虎而不是人类,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维持举枪的姿势,却丝毫没有露出疲态。黑色的头发与胡子都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十分清爽。
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就像是一头经过训练的大型猛兽。
他的蓝色眼睛从准星上移开,朝艾瞥了一眼。
“我叫尤力,想怎么叫我都行。”
“……”
他好帅!
“你、你好漂亮!”
“……没想到你还挺花心的啊……逢人就说这句话。”
汉普尼一副受不了她的模样。
“漂亮?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谢谢了。”
“尤力,不用在意,这丫头就是喜欢绅士型的大叔。”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纯粹觉得他漂亮。”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随便你啦……不过尤力已经有老婆跟女儿了。我们是从小就认识……他老婆在七年前就病死了,我没说错吧,尤力?”
“……嗯。”
“咦?那你们刚刚说的……”
“她死在七年前,六年前中枪,没有矛盾。至于之间的那一年……”
他抽了口烟,顿了一拍。
“这家伙藏起死去的老婆不让守墓人发现,带着女儿跟她三个人一起生活。”
艾的背脊窜过一阵恶寒,生理上的厌恶感化为冷汗流出。
这……这!
无论站在守墓人还是人类的观点,都不能容许这种行为。
“怎、怎么可以这样!”
“……”
尤力沉默,只是痛切地皱起眉头。
“这家伙什么都没说,突然离开了我们。我到处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没想到他却在昏暗的山上跟尸体一起生活,实在是神经有问题。”
“……所以你才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
汉普尼一脸不愉快地吸了口烟。
“我只是跟她说话、开枪打她,然后烧了她,就这样。”
“你这家伙还敢说——”
“我不是在找藉口,可是这点我不能退让……我讨厌那些死人。”
汉普尼的眼睛眯了起来,发出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
“不管喜不喜欢,他们就是会扯活人的后腿……依赖活人的同情,带来疾病。不管生前是多明理的圣贤,脑浆腐朽后都会变成傻子,只顾自己的欲求……她不就是这样吗……尤力。”
“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我还是很幸福!”
“嗯,我想也是,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肯定你那种幸福,只有这点我要跟你道歉,对不起。”
汉普尼说着话锋一转:
“这样一来,我们彼此应该都比较了解了吧?那我就顺便做个自我介绍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拔枪开火。手枪抵在自己的喉头扣下扳机,撞针击发雷管,子弹从下巴射进去击碎臼齿,更轰掉了大脑的一部分。以及整个小脑与延脑。
汉普尼再次倒地。
“爸……”
爸爸,你在做什么!
艾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慢着!他没死!”
尤力拉住了艾。
“喂喂……不要先……拆穿谜底好不好。”
接着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们这些混帐活人,我回来了。我是食人玩具。就如你们所见……”
艾急忙回过头去。
“我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她看见了一贯的冷笑。
“……从十五年前就一直是这样,理由我也不清楚,应该就跟你一样,是那个混帐神搞出来的。其他的家伙都是死活不分,只有我固定在活的这一边,清楚明白得很。”
汉普尼滔滔不绝。艾看到他这样,对所有的可能性都怀疑过一遍。首先是……
“是戏法。”
尤力这么说。他的声调充满了确信,眼神中看不见一丝动摇。
“这就是你的老招式,利用自己奇异的长相跟戏法,让人以为你是不老不死的怪物。这招对我可不管用。”
“喂喂,你没看到刚刚那把枪吗?”
“枪是你的,子弹也是你的,要怎么动手脚都行。”
“一开始的那一发呢?那一枪不是你开的吗?”
“就算是我的子弹,也照样可以动手脚。”
尤力这么说。
“装死诱敌,这从以前就是你爱用的招数。”
“……说是这么说,但血要从哪里来?伤口呢?你打中我的手感呢?还有我的尸体,你打算怎么解释?”
“哪有那种东西?”
尤力回以嘲笑。现场根本就没有血或伤口,更没有尸体。汉普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场哑口无言。
“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死而复活,不是吗?你刚刚的确全身是血倒地,现在又好端端站在这里。可是这样就说你是不老不死。会不会太夸张了?”
尤力一对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开始述说他的想法。
“你只是玩弄计策、表演戏法,扮演食人玩具这个角色而已。汉普尼,你不觉得这种想法现实得多吗?”
“……原来如此啊。”
尤力继续大声地说:
“你的不死之身只是幌子!我会证明这一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汉普尼深深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说我只是个皮肤白又爱装年轻的凡人?”
“没错!”
“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对于开枪后造成的惨状你都要视若无睹,对吧?”
“……没错。”
“不死之身只是谎言,所以你打算光明正大跟我决斗,然后杀了我?”
“没错!”
“原来如此。”
汉普尼连连说着“原来如此”这几个字,吸了口烟后又吐了出来:
“你疯了吗?”
“……你说什么?”
“看似合理,其实乱七八糟。你说我只是假装成怪物?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这么说,那么这个人虽然糊涂,着眼点却说得上是犀利,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当一个故事的结局了。可是尤力,你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吧?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手法,这个戏法的原型就是你编出来的。那么你为什么只靠这种愚蠢的推测就说要跟我决斗?这无异是自杀……”
汉普尼说到这里,似乎发现了什么而停了下来。
“喂,尤力。”
“……干嘛?”
“你女儿怎么了?”
尤力没回答。艾问道:
“是你的小孩吗?”
“对,记得今年就满十五岁了。名叫诺艾蜜,是我取的名字。很不错吧?”
艾点点头。
“真要说起来,你为什么今天才出现在这里?都已经第六年了,之前你应该也有机会找到我。你明明知道我的老巢在哪,我也没换过地方。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
“要报仇不是越快越好吗?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这六年来,你一定跟女儿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吧?为什么要等到第六年的今天才来?”
尤力每听它说一句话,就丧失一分力气。汉普尼看了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
“她死了吗?”
“……你这家伙!”
“这样啊,原来她死了啊。”
汉普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一口气烧短,接着朝空中用力地吐了出去。紫烟就像火葬的烟一样,浓且慢地上升。
“是生病吗?”
“……没错,就在上个月。”
“这次你有好好帮她办丧礼吗?”
“你这家伙!”
“回答我。”
汉普尼露出冷笑,却问得十分认真。
“……我办了正式的葬礼。”
“那就好。所以……”
汉普尼笑了笑。他收起落寞的表情,露出了恶魔般的笑容。
“所以你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才会跑来想死在我手里?”
尤力张大了嘴。
“你在胡说什么……我是来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这个字眼听起来可真甜美。这种事我还挺喜欢的,因为很有人味。”
汉普尼满脸笑容,发出歌唱般的笑声。
“不过动机不单纯这点就不好了。”
他啐了一声,摇了摇手指。
“……你想说什么?”
“纯粹的报仇讲究速度,你这六年来都在做什么?”
尤力说不出话来。
“我可清楚得很,毕竟我是你朋友。在都市里跟女儿一起生活一定很幸福吧?这段日子里你一定早就忘记要帮妻子报仇了吧?”
“你闭嘴!”
尤力变得激动,用枪口抵住艾的头。
“咦?”
“你再不闭嘴,我就开枪打她。”
“请、请你等一下!这应该不关我的事吧?”
“哈哈哈哈哈!尤力!你这是什么样子!你以为这样就算是发疯?”
“那边那位,请你不要挑衅!你无情无义!”
“艾,不用担心,尤力不会开枪的。”
汉普尼充满确信,大笑了几声。
“尤力,装疯不要太拚。你报仇的动机不纯,只是优先顺序下的结果。不,甚至还更糟,只是一种欺瞒而已。”
“……你说什么?”
“找个熟人问问看吧,说你用这样的理由来杀汉普尼,看他们会有什么感想。十个人里面一定有十个人都会说:‘那根本是自杀。’……你只是不想活下去而已,可是你又不甘心自己默默地死去,所以想死在做什么事情的过程中,例如死在替妻子报仇的途中……其实这也无所谓啦,我们又不是不认识,要我帮你了结也行……可是很遗憾,我这个人很坏心。”
汉普尼又笑了笑,像个专门吞噬人们悲叹的恶魔般嘲笑他。
“我不会为你的死送上任何意义。”
黑暗落了下来。不知不觉白天结束,夜晚已经来临。
“如果这样你也无所谓,明天天亮来这里,我接受你的决斗。”
汉普尼说着融入黑暗之中,不剩任何痕迹。
艾抬头望向将枪口从她头上移开的尤力。这个有如精悍野兽的男子,现在却成了被猎人一枪射杀后制成的动物标本。
尤力双膝一软,仿佛变成一块巨大的残骸散落在地。
4
各式工具OK,换洗衣物OK,干粮OK,货币(想来应该用得到,但实在没用过)OK,寝具OK,雨具OK……
这天深夜。艾在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她翻出耐用的后背包,将觉得需要的东西塞进去。由于自己背得动的分量有限。所以对各种工具逐一检查、精挑细选,只留下极少数非带不可的东西。她不能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上路。
那么,点心应该带多少去呢?
艾面对藏起来的大堆私房点心,沉吟了好一会,结果还是决定只带糖果。她把透明的瓶子倒过来,将糖果倒进布袋,然后将剩下的大堆点心推开。
准备几乎完成后,艾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瓶子。这个小瓶造型优美,还加装了喷头。她拿下盖子按了一下。
安娜的味道在室内扩散开来。
艾将鼻子埋在这气味既像柠檬又像肥皂的喷雾中,等着香味固定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艾在只有自己待着的房间里,第一次擦了香水。
她盖回盖子,将瓶子装进布袋、塞进背包。背包已经塞得鼓鼓的。艾叹了口气,目光在没装进去的大堆点心与书上飘移,最后决定全部放弃。
她带不了太多东西。
艾坐在地板上,环顾着房间里各种放弃带走的东西。老婆婆们在她生日送给她的手工衣服与人偶,还有许多自己专属的工具,以及这辈子都陪着自己的天花板。
如果可以,她连空气都想带走,可是她办不到,所以……
她背起母亲用过的铲子。
心中怀抱着养父说过的故事。
擦上养母的香味。
她打算只带着这些活下去。
完成所有准备后,艾站到门口朝房间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哭了。一想到再也回不来,就觉得好想哭,只想干脆钻进从那天早上起就没用过的床铺哭到睡着。相信这样一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也就可以过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明知不可能,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艾刻意放声大喊,并扑向大堆点心,转眼之间就将珍藏的私房点心吃得凌乱不堪。
饼干、牛轧糖、烤面包、炸面包、糖雕、草莓干。
口中充斥着甜味上,让她觉得仿佛已经把这辈子的甜美都享受完毕。
“……我再也不想看到甜食了。”
艾撂下这句话,总算完成了离开村子的准备。
*
太阳还在山的另一头沉睡,但这也维持不了几个小时,黎明已经不远了。
艾站在村落的出口看着村子。照理说那两名正准备决斗的男子应该就在这附近,他们将在天亮的同时开始厮杀。
艾无意阻止他们,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
接着过了一会,她等的人物出现了。
“……是谁在那里?”
肤色比夜空中的明月更加白皙的食人玩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早安,爸爸。”
“……是你啊?啐,原来你待在这里啊?”
“早安。爸爸至少可以好好打个招呼吧?”
“好好好,早安。”
汉普尼同样已经整理好了行李。艾猜对了。
“……那么,你在这种时间做什么?离天亮还很久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走人啊。闪人了闪人了。”
汉普尼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开什么玩笑?我哪能跟尤力厮杀?”
“……这样啊?”
艾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看来既像微笑又像嘲笑。
她早就猜到汉普尼一定会这么说。
昨天听到他开口时,艾就看出他是在说谎。
“……你在笑什么?真让人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在想爸爸真善良。”
“善良?”
汉普尼露出厌恶的笑容。
“艾,你误会了。从寻死的家伙身上把死给抢走,这绝对不是善良。我很坏心的,这我不是说过了吗?”
“就算是这样……你的动机还是善良的。”
汉普尼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瞬间愣住不动。
“……哼,我才不管。”
说着背同村子。
艾从后跟上。
“……干嘛?你要跟来?你不当守墓人了?”
“……不是。”
艾回答之后退开一步,扛起了原本提着的铲子。
“不过,我还是要跟你一起走……也许你不希望这样,也许死掉的大家更不希望这样,不过我就是要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
“……哼!”
汉普尼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他转过头,并没多说什么,只以背影表达:“随你便。”
所以艾也没回答,沉默地迈开脚步。
两人就此展开短短两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