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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在算不上道路的路上。
“尤力是天生的猎人,我们得趁现在争取距离。”
这是汉普尼的说法。对此艾也没有不满。真要说有什么不满……
“爸爸!这棵树腐朽了!不可以靠上去……”
“哇!”
反而是对汉普尼那惊人的笨手笨脚感到不满。
汉普尼的言行举止与行动,让人觉得白子特有的虚弱与他扯不上关系。但看样子他并不习惯走山路,因此艾必须一一指示他哪些地方比较好走,叮咛他哪些树根很危险,有些地方甚至得背着他走。他完全成了包袱。
就像刚刚他又失去平衡,差点从山坡滚下去。
“你、你还好吗?”
“嗯,没事没事。”
艾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没事,右脚踝都已经弯向不该弯的方向了。
“上山的时候倒是没什么问题,没想到下山会差这么多……”
汉普尼说着以自然的动作拔出小刀,艾赶忙转过身去。
小小的穿刺声听来十分刺耳。
“好!神清气爽,体力恢复,我们继续赶路。”
“呜~~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够不舒服的。”
“抱歉抱歉,毕竟太好用了嘛。”
汉普尼一死,肉体的缺损与伤势都会完全痊愈,在正常的状态下复活。为了利用这种好处,他已经死了很多次。(吐槽:春哥微笑不语)
“请你不要为了好用之类的理由就死,对守墓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不快的了。”
“别生气嘛。怎么,你困了吗?”
“才没有!我是在跟你谈生命伦理!”
她越说越气,总觉得简直像被人诈欺。而且看这样子,前几天熬夜时他也死了几次,跟这种人辩怎么样也辩不赢,何况自己也真的困了。
“不过也多亏有你,我们好像已经来到路上了,你看看。”
山上有树林团绕,光线十分昏暗。即便如此,现在看来天色已经亮得多。太阳完全升起,开始活动的树木制造出雾气。
在雾气后方有着被踩实的道路。
“总算比较好走了啊。艾,多亏你了,没想到你还挺行的嘛。”
“是、是喔,不客气。”
被汉普尼夸奖,总觉得心情很复杂。
来到路上后总算看得见天空,还笼罩着一点云气的春日暖阳高挂在空中。
艾抬头看着太阳,自然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你明明就很困,还装呢。”
汉普尼笑嘻嘻地说着。
艾红着脸捂住嘴。
老实说她的确很困。同样是熬夜,艾却没有密技可以消除疲劳。
“……这不成问题,我们赶快赶路吧。”
艾重新扛好铲子往前走,汉普尼朝她的背影说:
“要不要我背你?”
“啥?”
“让我背可能不是很舒服啦,不过至少可以睡一下。”
艾抬头直盯着汉普尼看。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真的像个爸爸一样?”
“你的发言老是充满可以吐槽的地方啊。”
“可、可是……”
是背着走耶。
“……这样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不好意思?刚刚你帮我的时候我可没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管你,行李绑在一起。”
艾还在困惑,汉普尼已经擅自进行准备。又是蛮横的关心。
“上来。”
他蹲了下去,背朝向艾。
哇……
艾满脸通红海向右看又向左看。
“没、没有人看见吧?”
“这种深山里哪会有人……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也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你无耻!”
“无耻?是喔?那还是算了吧?”
汉普尼歪歪头,坏心眼地这么问。
艾挣扎着沉吟了好一会,转头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犹豫完毕,这才战战兢兢地伸手绕在汉普尼的脖子上。
“嘿咻。”
汉普尼轻巧地起身。
“不、不重吗?”
“重是很重,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平常高的视野让艾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发高烧般发着呆。
“嘿嘿。”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
“……爸爸简直像爸爸一样。”
她就是忍不住直嘻嘻笑。
“……”
汉普尼这次没开玩笑,只以沉默回应。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只是小小地作了个美梦,就只是这样……好了,那我们走吧。”
“好!等等,爸爸,你做什么?”
汉普尼开始用绳索与布条把艾捆牢。
“我总觉得这跟我知道的背法不一样……”
“别想太多。”
模样简直就像是山区救难队与获救民众。
“那我们走了!”
“咦?不要,等一下!哇哇哇哇哇!”
汉普尼突然开始全力狂奔,以野兽般的速度飞奔过荒芜到了极点的山路。
“你你你、你做什么啦!”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得多赶点路才行。我不是说过不会太舒服吗?你就别客气,尽管睡吧。”
“你白痴啊?”
真是不折不扣的脱疆野马。
艾在马上拚命挣扎。
“这样才不是背人!我一点也不高兴!我要求更像样的天伦之乐!”
“艾,你看,我们要从贴墙飞行行转为零高度的入侵敌境飞行了。”
“哇啊——!”
汉普尼以不合理的姿势奔跑之余,还不时让艾贴近墙壁或地面。
“你做什么啦!”
“奇怪了,我小时候倒是很喜欢老爸这样跟我玩。”
“请不要把我跟男生混为一谈!”
汉普尼十分开心地哈哈大笑,不带半点阴霾。艾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也不由得死了心,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规律地晃动。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没猜到会这样……”
“那真是!太棒了!”
“可是你跑这么快,撑得下去吗?从刚刚就完全没减速……”
她说完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汉普尼放慢速度,发出一声穿刺声,全身力气尽数流失,艾紧紧抱住的背上传来一股令人战栗的恶寒。就在他即将失去平衡倒地之际……
他的双脚突然恢复力量,稳稳地踩在地上。
“好!我还行的!”
“请等一下!你刚刚做了什么!该不会又……”
“嗯,我死了。”
“不要啊——!请你不要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你很啰唆耶……啊,对了,如果你不睡,可以定时帮我刺一下心脏吗?”
“我死也不要!”
“那就赶快睡啦,我想……”
汉普尼说着高高跳起,跃向一堵峭壁!
“这样应该会比较轻松,对不对!”
“不要啊————!”
惨叫声回荡在整座山中。
*
“喂,艾,你也该醒了。”
当艾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咦?我到底……”
“哈哈哈,你这丫头也真倔强。嘴上说睡不着,明明就睡得很甜嘛。”
“……”
艾有气无力地抬头往上一看,发现天空已经被染成橘色,看样子自己一睡就睡了半天。……不,那不叫睡着。现在的睡意还是一样浓。
那叫做昏倒。
“今天赶路就赶到这里,帮忙生个火。”
汉普尼俐落地整平地面,清理出睡觉的位置。
“我真的睡了半天?”
“不然还会是怎样?”
“……这里是哪里?”
“尼贝索兹山南边。这么讲你知道吗?”
艾摇摇头。
“真没办法,那你看这个。”
汉普尼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地图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从大陆突出很远距离的巨大半岛。
接着继续翻页,比例尺越来越小。
“然后你之前待的村子在这附近,现在我们的位置是在这一带。”
艾看得津津有味。
“……怎么好像没前进多少……”
照他刚刚那种速度,应该已经前进了一大段距离才对。
“嗯,因为我有点迷路了。”
“没想到爸爸还挺不中用的。”
“哈哈哈哈,抱歉抱歉。”
汉普尼一手用力抓住艾的脑袋。
“……不过太阳都下山了,应该不会被尤力先生发现吧。”
“是吗?那就可以放心了。”
汉普尼说着就拿行李当枕头睡倒,看来今天不但不继续赶路,甚至什么事都不打算做了。
艾决定铺好自己的床。她先用绳子穿过斗蓬以挡风霜,再挑些树枝搭成三脚架型的火窑烤火。接着用锅子煮水、放进茶叶,仔细地烤着面包与肉。
十分俐落地完成了餐点。
“怎么,连我的份都有?我喝个茶就好。”
“你肚子不饿吗?”
“因为刚刚死过了。”
艾听了脸一歪,接着视线左右飘移,一下子喝茶,一下子又不喝,毛毛躁躁地晃来晃去。
过了一会,她忽然停止这些举动,放下碗挺直腰杆,并看着汉普尼。
“爸爸。”
“干嘛?”
“我觉得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就是说……吃饭就该一起吃……”
“可是我出外旅行的时候根本没带吃的。”
“那就吃这些……”
“那是你的东西吧?你留着,我吃了也只是浪费。”
“可是……”
“你很烦,我不是说过不吃了吗?”
汉普尼瞪着她。
但艾没有退缩。她的眼神一样既害怕又困惑,但并没有退缩。
“我就是要说,我觉得这样不好。”
“……你说什么?”
“我觉得不应该故意表现得……该怎么说……像怪物一样?”
“表现?”
“对,爸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就算了……跟别人一起的时候,就应该配合别人。”
艾一直在想这件事。看着汉普尼在自己眼前一再死去,就觉得他似乎真的会变成怪物,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爸爸不是也说过,既然要在人群中生活,就该……”
“不,这……”
汉普尼直盯着艾,困惑得甚至让人惊讶。
“该死,我真会自我麻烦。”
接着忿忿地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
“……抱歉啦,我吃就是了。”
“好的!”
艾笑嘻嘻地递出面包。不管怎么说,晚餐总算是两个人一起吃了。
夜幕低垂,柴火霹啪作响。汉普尼毛毛躁躁地咬着面包,像在找藉口似地说:
“……我也不是一直都不吃饭。只要食物还够,我也会像你说的那样配合对方。”
“唔……这是怎样?你觉得对我就不用装啰?”
“没错。”
艾咬着面包抬起头来,汉普尼挥手制止她。
“我平常才不会那么没格调,让普通人觉得我像个怪物,没想到对你却搞成这样……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情绪啊……我一定是把你当成自己人,当你跟我一样是怪物了。”
艾皱起眉头,咬碎面包泄愤。
“我很不高兴。”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啦。”
“把我当怪物当然也让我不高兴……不过我也讨厌你把自己当怪物。”
“啊啊?我怎么看都是怪物吧……?”
“不对。”
“没有不对,我是食人玩具,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这……非得分得这么清楚不可吗?一定要分出是不是怪物才行吗?”
“你在说什么啊……”
“唔~~该怎么说才好……”
艾皱起眉头,边思索边说:
“爸爸对很多事情都很认真对吧?”
“你是指想法?”
“对,爸爸真的好严格。像是对跟错啦、怎样可以怎样又不行、活人跟死人、人类跟怪物……对这些东西都分得好清楚,然后自己走在正中央。”
“……你说下去。”
“可是这些事情非得分得那么清楚不可吗?就不能随便一点吗?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分出好坏是那么好的事……”
艾无法像汉普尼一样,把事情分割得那么清楚。毕竟她看得见的东西少,迷惘的情形又多,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自信能认为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可是……
“嗯~~真的好难说清楚。”
看到艾烦恼得抱着头,汉普尼露出了笑容:
“那就不要勉强了。你烦恼的不只是我的事情,还关系到你人生的方向。”
“……这话怎么说?”
“就是所谓见贤思齐那套……你正在慢慢培养自己的个性,但是你的个性不能接受我,才会让你这么烦恼……有些话你现在说不出来,但是将来有一天你就能很自然地说出口。在这之前你就尽量烦恼吧。”
艾直盯着汉普尼打量,接着慢慢点点头说:
“好,我会的。”
汉普尼苦笑了。
“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你还是忘掉吧。”
“我才不会忘记!我很高兴。这真的给了我很多参考。”
“别这样,我会脸红。”
汉普尼用手扇着脸,似乎真的很不好意思。
艾也嘿嘿笑着咽下面包。有些事她非问不可,首先是……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还是个学生。”
汉普尼唐突地开了口。
正要说话的艾当场张着嘴一动也不动。
汉普尼把她的沉默当成疑问,于是问道:
“你知道学校是什么吗?”
“这我当然知道。”
在村子里生活时,耀基跟一些比较有知识的人会找时间开课,那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举凡国语、数学、理化、社会、格斗术、战斗术、治愈术等等,每一方面都有人拥有高深的造诣。
“是吗?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所说的学校,是一种按照年龄把小孩隔离成一群一群,让他们不能对人类社会造成阻碍的收容设施。”
“……我没听过这种学校。”
艾听说的学校要更开心一点。
不过这个话题仍然带起了她的兴趣。
“不过爸爸会上学……还真让人想不到。”
“不过我每个星期都会休息一天啦。”
“一定是跷课吧,我知道什么是跷课。”
“才不是,是因为这个啦。”
汉普尼说着抓起一撮纯白的头发,用火红的眼睛扮了个鬼脸。
“这就是所谓白化症的宿命,会非常怕阳光。像今天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天气,可是对我来说就太刺眼了。就算只是这么点阳光,只要在外头待上一整天,全身就会晒得红通通的。然后我的肾脏又有毛病,所以会水肿,如果没有每天按摩,就没办法维持我这清秀的脸。”
艾默默低下头。
“怎么了?”
“……对不起,我……”
“别这样,我看了就烦,不要同情我。总之当时的我要去上学,得付出莫大的努力。毕竟怕阳光这点实在太致命了,不管什么季节都得穿长袖,早上还得花很多时间涂防晒油,上下学还要爸妈接送,也要靠尤力这些同学帮忙,我才总算勉强能去上学。”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想想,大家都有上学耶。”
尽管隔着墨镜,仍然看得出汉普尼的眼神在笑。
“那我当然也要上学,就这么简单。”
艾抬头看着他,心想他的笑容中有着一份自豪。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是中了诅咒之前或之后,都秉持着同样的本性活下去。
“咦?可是十五年前是学生……那爸爸现在几岁了?”
“嗯?我跟尤力同年,所以应该三十……二?还是三?详细数字我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说,这年纪跟不老不死这句话还真是不怎么搭调耶。”
“就算是不老不死,刚出生时也是零岁。我可没说慌。”
艾恍然大悟地点头,随后又歪了歪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唬过去了。
这时她突然发现——
“对了,爸爸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这话题固然耐人寻味,但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
“别在意,只是以防万一……想弄个清楚。你就先听完……你应该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汉普尼静静地说下去。
“就是所谓‘神离开的那一夜’,你知道吗?”
“竟然问我知不知道。不就是神说:‘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唉,搞砸了。’吗?”
艾背诵得一字不差。
“这样啊,原来他们是这么教你的啊?”
“……有什么不对吗?”
耀基——应该说村子里的人是这么告诉她的。
“也不是,毕竟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这么想,这几句话我也听过甚至可以说这种说法才是主流。不过啊,我却没有实际听过这几句话啊。”
“咦?”
“刚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天’来临。那天早上我照样起床去上学,报纸上也什么都没写。天空跟大地没有裂开,当然也没有什么神的宣告。这些全都是人类后来说的。”
汉普尼纳闷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忘了这回事?”还突然起身,把脸凑了过来。
“做、做什么啦?”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要听吗?”
艾以有点伤脑筋的表情点点头。
“所谓的神八成是个笨蛋。”
“所谓不敬神明这句话简直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你先听我说完啦。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神大概是懒得管了。懒得管所谓合理的物理定律或是能量守恒定律之类的玩意。它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啦,毕竟之前的世界的确很工整,没有矛盾,可是同时也没有什么意思,会想忘掉这一切玩个痛快也不能怪祂,这点我们得体谅祂才行。”
“你为什么一副高姿态?”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祂才会在最后那一刻,想实现人类的愿望。”
汉普尼“砰”的一声躺了回去。
“……我听起来莫名其妙。”
“关于人类不再出生这点,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啦,不过人类不再死亡的话应该就是了——不想死,这不就是人类的愿望吗?虽然做法马虎得不得了,不过祂好歹还是实现了这个愿望……然后过了一阵子,人类又觉得他们还是想死,所以神才派了守墓人来——说来兜了个大圈子,不过祂大概真的自以为实现了人类的愿望吧……”
“咦咦?”
“我不是说过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吗?”
汉普尼十七岁的脸上露出了三十二岁的笑容。
“我怎么想都是这样,毕竟我真的看过很多奇迹。”
“你也是其中之一,是吗……?”
汉普尼笑着说:
“也是,这种不死的性质大概也算是实现了我的愿望。正好就在那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稳定,健康状况也很好。可以自由呼吸,心脏也跳得很规律,甚至还可以到处跑来跑去。十七岁的我确实许了这样的愿望,‘希望这一天永远持续下去’。”
“……这样啊?”
汉普尼说这不重要,并拉回正题:
“‘那一天’之后,社会没有任何改变,不过当时一切都已经走到尽头。共产圈跟君主制度的国家刚开始似乎还想隐瞒,但到头来还是白费工夫。人类社会应付不了那么多死人,但还是接纳他们,法律制度、常识跟保险业界都搞到发疯,机灵的人开始储备物资,说来人类实在是很顽强啊。不过这种体制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问题,之后就会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垮下。”
接下来的情形艾也很清楚。
首先是震灾。在世界的角落发生的地震,造成多达五千人死亡。救难工作迟迟没进展,能腐烂的死者都腐烂了。而这五千人仿佛成了呼唤恶魔用的祭品,在病毒的温床产生一种新病,这种病后来被称为“半死热”,意思是“致死率高达一半的热病”。这个名称其实有误,实际死亡的人数还不到原先预期的一半,而且立刻就找到对应的方法,疾病本身流行不到四年。
但这段期间半死热已经夺走了两亿人的生命。
同时也意味着世上就此多了两亿个死人。
这个数字够让整个世界崩溃了。
“你还挺清楚的嘛。”
艾说到这里,汉普尼很佩服地夸奖了她。
“不过你应该不知道这里头更精微的语意吧?艾,你上次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
艾点点头。她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默默地点头。
“是吗?那你要记清楚了。不只是‘半死热’,人只要死得五体完好,外表跟内在都会和生前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只要过一阵了,就会开始慢慢缺损,不是出水就是变干燥,再不然就是长蛆,就连有头盖骨跟头部保护的脑子也不例外。人的精神会从外侧开始腐烂,先是掌管理智的额叶功能低落,让意识强烈受到最耐用的小脑影响,你知道这样一来会怎么样吗?”
艾吞了吞口水摇摇头。
“会让人变得任性。明明已经死了,却只有生存本能越来越强,让情形变得非常糟糕。人一旦开始产生这种转变,之后只会越来越糟,不管是多明理的圣贤都会变得跟禽兽没有两样。你在这种人身边生活看看……被情绪绑住的活人根本是悲剧。”
艾这才猜到他要说什么。
“所以你才……开枪打了尤力先生的妻子?”
汉普尼一定是想谈这件事。
“……”
但汉普尼却不说话。
“爸爸?”
“……不……嗯,你这么说也对,所以我不能原谅那些死人。”
“喔、喔……”
汉普尼的话只说到这里,就陷入了沉默。
艾不禁觉得不安,心想自己似乎会错意了。
“故事说完了?”
“嗯,我的事说完了……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问吧。”
柴火爆出声响。没有完全干燥的柴木冒出蒸气。
艾默默地用面包将餐具擦干净,然后把这面包也吃了。最后把茶端到膝盖上,看着杯子里的水面说: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谁知道?也许不会回答,也许我会说谎。”
“……说得也是……那也没关系。我要问了。”
艾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做出那种事?”
所谓那种事,当然是指他虐杀整个村子。
光回想起来都觉得想哭。只要没有那回事,只要没有那么一回事,自己一定可以更自在地待在那里。
汉普尼躺下来,微微低垂着眼帘说:
“斗争还会有什么理由?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变过,都是为了正义。”
“正义……”
“没错。我开枪射杀他们,是因为我这个人内心最深处有着一股又黑又浊的正义。”
“大家……就真的那么邪恶……邪恶到非被你射杀不可?”
“……没错。”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
艾能够相信他的这句话。村子里的确存在发出恶臭的秘密。
“大家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汉普尼的正义。大家的邪恶。村子的秘密。艾的存在。
这些应该全都有关连,而艾一直想知道这其中的关连。
夜晚静了下来,春天的虫鸣声悄悄响起,四周只剩下火堆与虫鸣。
“……你不肯回答吗?”
汉普尼拿出香烟,用一块烧红的炭点燃。
“对,我不想回答。”
“可是!”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一切真相。”
艾当场静止不动。
“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你融入外界的社会,很容易就会发现。不管你自己想不想,你马上就会发现那个村子哪里邪恶……然后……你一定就会哭,不是吗?我不想看到这种烦人的场面,而且那些家伙也……”
火堆另一头有三个光点朝上。一个是香烟,另外两个是汉普尼红色的眼睛。
“我想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就是由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咦?”
“就是我轰掉的那些村民啊。就算秘密会被你知道,由我来告诉你,也未免太残酷……”
紫烟垂直吹散,与柴火的烟混在一起融入夜色之中。
“说得……也是。”
艾渐渐懂得汉普尼这么说的用意。她明白了这一点,正对着前方说:
“我想大家一定希望我自己去发现。”
“是吗……那你要加油。”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这么回答,决定将问题理埋进心里。
理到将来解开谜底的那一天为止。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嗯?还有啊?什么事?”
“你说的哈娜小姐是谁?”
黑暗中轻巧跃动的香烟火苗倏然静止。
“你向我跟疤面小姐问过她,对吧?爸爸原本就是在找她吧?”
“啊~~啊~~你在说什么啊?是你听错了吧?”
“年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茶发黑眼,脸孔轮廓清晰,身高跟爸爸差不多,胸部很小。这是哈娜小姐的特征吧?”
“……你记忆力不错嘛。”
“因为记住身体特征,对守墓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技能。”
艾嘿嘿笑着,得意地抬头挺胸。
“那么,爸爸为什么在找哈娜小姐?”
“告诉你也没关系啦……只是你可能会开始闹啊……”
“我才不会闹!没问题的!”
艾眼神发亮,光芒绕过了火堆。汉普尼露出苦笑。中间只不过隔了一个问题,气氛竟然变得这么自在。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我爱上了那个叫做哈娜的女人。”
“爱、爱上……”
“对,没错,只是从很久以前认识她的那段日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可是我们有过同样的梦想。”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腾,看着霹啪作响的炭火。
艾整个人显得茫然若失。
“……嗯?怎么啦?看你一脸忍着不去上厕所的模样。”
“你……”
“嗯?”
“你这个叛徒~~!”
艾怒发冲冠。
“你已经有妈妈了,竟然还……!你这个人~~!”
艾跺着脚发脾气。
“咦?不,咦咦?”
“你没节操!负心汉!色魔!皮肤这么白却是色魔!”
“咦?我为什么会被骂?”
她的愤怒强烈得让汉普尼感到莫名其妙。
但下一瞬间,艾惊觉不对才静了下来。
“不,以这次的情形来说,母亲已经死了。当女儿的也许该支持父亲寻找第二春……?”
“喂、喂~~?”
“呜呜,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这笨蛋!听我说啦!”
汉普尼在她头上拍了一记。
“受不了,我不吐槽你还真的给我嚷嚷个没完没了。喂!艾!你不要再叫我爸爸了!我越来越受不了了!”
“咦~~?”
“咦~~你个头啦!而且你为什么那么确定!你明明也说过希望老爸是个四十岁左右、留着胡子很好看的绅士型大叔!”
对她几乎与看待守墓人同样草率的汉普尼,终于提到了这个语题。
“这……如果问我希望有怎样的爸爸,我当然是希望这样啦……”
艾鼓起脸颊。十分不满地说着。
“可是爸爸终究是爸爸。”
“你果然根本不打算跟我说人话吧?”
“不是这样啦……嗯——呃——”
“……喂。艾。我问你,这是你的处世之道吗?”
“处世之道?”
“对,你想用这种话绑住我也是行不通的。只要状况有需要,我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开枪射你……趁你还没养成习惯,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才不是这样!”
艾忍不住起身。
“才不是……这样。爸爸……是这样看我的?”
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悲伤的心情流露而出。
“……我其实也觉得有点讨厌。你竟然会是我爸爸,这真是恶梦。我当然也会想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我爸爸……可是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就是事实啊。”
“所以我才问你理由啊,告诉我理由。我的要求有那么不合情理吗?”
艾那绿色的眼睛燃起了火焰。
“这种事看也知道吧!”
虫鸣声与柴火声瞬间都静了下来。
“你是我爸爸!这种事看也知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看到女儿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汉普尼默默地闭上眼睛。
艾看出汉普尼是针对家人认真地思索着。他看着过了十年以上才出现在眼前的女儿,思索自己能不能分辨,进而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我应该办不到。”
他睁开火红的眼睛丢出这句话。艾也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想也是,你大概看不出来……”
“嗯,看不出来,我真的看不出来。”
他将香烟扔进火堆,瞬间消失无踪。
“抱歉,我要睡一下。很多事情让我有点……搞不清楚了。”
汉普尼转过身去睡倒。
艾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
汉普尼只是听着虫鸣与柴火声思考着。艾所说的话让他反复思量。
常识与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有小孩。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不用等到十五年前那天的改变,早从一开始就生不出小孩了。
红眼睛、白皮肤、白发、不死。
这些因素从自己身上夺走了繁衍后代的能力,所以艾说的话根本大错特错。既然如此,只要好好告诉她这些就行,只要让她没有逃避的余地就行。
他本来这么打算,最后却又作罢。
她一定连这种致命的关键事项都不会在意。
(看也知道?还真敢说。)
他啐了一声,接着翻了个身。
那个脸上有伤的守墓人也说过这句话。她说甚至不需要分辨、思索,看也知道。听到这么一句话,也就轮不到理智与常识出场了。说来实在离谱。
(不过……)
汉普尼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小的守墓人坐在火堆另一头,一副闹别扭的模样戳着炭火。
(搞不好这丫头说的都是对的……)
睡意慢慢从脑海深处涌出。
汉普尼以理智与常识认为“不可能”。
艾则单纯靠着自己的直觉认为“可能”。
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看到艾没有任何靠山,没有任何根据,却敢说一个陌生人是自己的家人,让他觉得她有点耀眼。
(受不了,汉普尼,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明知只要照她说的做,那渺茫的“梦想”说不定就能实现……)
睡意与倦怠让脑子麻痹,心灵忍不住去想不该想的事。
(可是一旦肯定了她,那就……不是我了啊……)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也没有作梦。
*
她作了梦。
梦到五岁左右的自己,跟妈妈一起爬到自家屋顶上。
“嘎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母亲大笑的模样简直像个在炫耀秘密武器的恶徒,艾也学她放声大笑。
“艾,你看!这是我的村子。”
母亲指向村子。记忆中的村子感觉好年轻,模样一点都没变的村民在里头来来去去。
季节正适秋天,这是艾最喜欢的季节 人家一起编稻草人、赶鸡,忙得不得了。不管是犹特、戴戈,还是这时候才刚来到村子的耀基与安娜,一个都不例外,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看到这幅光景,艾瞬间热泪盈眶。
“怎么啦?你为什么哭了?”
妈妈替她擦去眼泪,而她却说没什么。待在这里的是五岁的自己,所以不应该哭。
十二岁的艾总觉得一发现是在作梦,这个梦就会消失,于是赶忙挥开悲伤。
“我没事的,妈妈。”
“嘎哈哈,你没事也要哭啊?你这孩子真的很爱哭啊。”
她看到母亲说完微微一笑。
母亲那头跟自己一样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绿色眼睛也弯成忍住笑的形状。她的个子很矮,身材单薄,就像个小丫头。两人非常神似,母亲看来也很年轻,简直像十六岁的艾。
但两个人的内涵就大不相同了。艾的喜怒哀乐总是混杂在一起,混沌难分;而母亲则像是有开关可以切换一样,分得清清楚楚。
就好比现在,她似乎也觉得某件事很好笑而放声大笑。
“好了,时间就快到了,你继续哭可就看不见啰。”
“我才没有哭!”
母亲拿出手帕,强行在艾的脸上擦了擦。十二岁的自己不好意思得想跑开,但随即发现在场的是五岁的自己,于是任由母亲替自己擦拭。柔软的毛巾下有着细细的手指用力地动来动去,让她觉得很舒服。
“妈妈说什么时间到了?”
“就是这个村子变得最美丽的时间呀。”
艾听了立刻想起母亲最爱的光景。
太阳西下。
空气感变得完全不一样,所有光线都转为红色,田野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暮蝉放声鸣叫。
“哇……”
风轰隆隆地吹过,让设置在村子最高处屋顶的鸡形风向标乱了手脚。她们两人以同样的动作按住头发,流露出赞叹的叹息声。
鸟在布满晚霞的天空归巢,村民归心似箭,最亮的一颗星微微亮起。
“好漂亮……”
村子非常和平、温暖,就像回忆一样完美。
“看吧看吧?”
母亲笑了笑,骄傲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简直就像天堂一样吗?”
“天堂?”
艾像以前那样问了。
“对,死者要去的天上国度,听说那里是个充满友爱与幸福的梦幻国度。”
母亲微笑着望向眼底的景象。
“我就是想把这个村子弄成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我想打造出在这地狱般的时代里可以成为希望的地方。”
这个村子是母亲打造出来的。
听到母亲这番像是决心的独白,五岁大的自己欢欣鼓舞地说:
“那艾也要帮忙!”
“你要帮忙?”
“嗯!”
当时的自己不论看到母亲做什么,都想要跟着做。
“艾,谢谢你,可是这是妈妈的工作,你得找出自己想做的事才行。”
“咦~~……”
“找到想做的事,如果还有余力再来帮忙就好了。不,应该说到时候会很欢迎你帮忙……可是千万不能什么都不懂就这么活下去,这可是妈妈的忠告。”
母亲竖起食指,模样十分俏皮。这句话听在十二岁的艾耳里有些刺痛,但五岁的艾却浑然不觉,只是说了:
“知道了!那我要做什么才好?”
“……你这孩子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最近连她自己都觉得搞不好真是如此。
五岁的自己跟十二岁的自己离得越来越远。梦中的光景仿佛画出来的饼一样被冲得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被冲走了。
“现在你的工作就是好好地吃、好好地玩,好好地让大家疼你……如果你还能快快长大,那就没得挑剔了。”
母亲说着抱起了艾。
“嘿咻……你这么重啦。”
“人家又长高了。”
“干得好,继续努力。”
“嗯!”
妈妈,我真的长得好大了……
当她想到希望能告诉妈妈这件事的那一瞬间,梦境已经朦胧地融入了夕阳红。
*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隔天早上,两人走在看得见崖下急流的山崖上。以前这条登山道维护得很好,现在却已经不像是给人走的路了。
“……”
汉普尼没有回答,甚至还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道路前方。
艾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想的是哈娜小姐的事。”
“……啊啊……原来你在想那个啊?”
汉普尼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接着开始往前走。
“我觉得没关系。昨天我是有点吓到,可是我赞成。”
“那可多谢了。”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
“我要当作将来的参考。”
“将来的参考啊……可是话说回来,我知道的事情早在一开始就都跟你说了,你也记得很清楚吧,年纪是三十岁到四十岁……”
“爸爸真是的!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事!是更内在的部分。”
“内在啊?”
汉普尼的视线飘移,似乎正在记忆底层清理淤泥。
“……她是个神秘的女人。”
“神、神秘?”
“没错,好比我就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以什么为生。”
“……我们是在谈爸爸喜欢的人对吧?”
“对,这点没有怀疑的余地。”
艾叹了口气,抬头看看汉普尼。她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很不可思议。
“她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感觉。她的表情很活泼,老是张开大嘴大笑、大哭、生气、气完又笑……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跟她在一起大概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后来她忽然不见了。”
汉普尼谈到哈娜时,脸上露出了祥和的笑容。艾看了心想原来他真的很喜欢这名女性。他露出的表情很棒。
“那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而且当时正值全世界最混乱的时期。就算她还活着也已经三十几、四十几岁了。不,我想她一定已经死了……”
“这么久了啊?那爸爸还一直在找她吗?”
“嗯,不过我其实也只是在有空的时候,会像这样来到陌生的地方找找。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这样啊……那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帮忙。”
“那可多谢了。”
艾嘿嘿笑着,立刻动起脑筋。
“那么,她有什么样的特征?”
“喔,首先,她明明是女的,笑声却是‘嘎哈哈’。”
“咦?”
“还有,一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什么都不顾,甚至曾经闹到打架。”
“这、这……”
她听见拼图的碎片应声拼上的盘竹。
——像反派角色一样嘎哈哈地大笑——手脚很快又贪吃。
最关键的四块拼片结结实实地拼上,浮现出一幅图案。艾的脑中开始思索。
……既然自己是守墓人与人类生的混血儿,而汉普尼是人类,那么母亲应该就是守墓人。可是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跟那位疤面小姐相似。这时她想起了汉普尼说遇“故障的守墓人”。对了,母亲一定是故障的守慕人,所以才会像人那样欢笑、像人那样悲伤,还会爱人,甚至怀抱愿望。
——怀抱打造天堂的愿望。
“你怎么啦?”
艾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没、没什么。”
艾震惊之余这么回答,并开始往前走。尽管不解的视线刺激着背部,但她还是不回答。她没有心思回答,只能抱着担心受怕的心情走在路上,不知道一旦被问起了该怎么回答。
不过不晓得汉普尼是出于什么样的企图,明明看到艾显然有异状,却没有继续追问。
“……特征差不多就这些啦,有参考价值吗?”
“嗯,还好,算有吧。”
她心不在焉地这么回答,接着问道:
“……爸爸找到哈娜小姐以后,打算怎么做?”
她没能立刻说出哈娜就是母亲;无法说出:“你一直在找的人在五年前就死了。”
“谁知道呢,要看状况。”
“看状况?”
“对,如果她死了当然就没辄,就算没死搞不好也疯了,也可能变得像别人那样堕落……或者她已经得到幸福,不需要我了。”
汉普尼的话说得太平淡,让艾搞不太懂。她实在不太能把“喜欢的对象”跟“看状况”这两个词拼凑在一起。
不管状况怎么样,喜欢的人就是喜欢,这样才对吧?
“当然如果是那种被邪恶大魔王囚禁,等着勇士去救她的情形,我当然也很乐意去救。大概就这样吧,虽然我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要是她死了呢?”
“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最轻松的。”
“怎么这样!”
“我会哭一下,毕竟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汉普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香烟的烟随着春风飘走。
这个人对什么都是举重若轻。
“你会哭……?”
“大概吧。”
“这样啊……原来你会哭哭啊……”
“我不会哭哭。”
“……有什么不一样吗?”
“语感不一样。别把我跟眼泪水龙头一年到头都不关的你混为一谈。”
“呜,我失礼了。”
艾在内心喝叱自己不应该想定汉普尼会哭而跟着想哭。她根本无法想像汉普尼会流眼泪,而且她根本不想看到这种情形。
“……那哭完之后要怎么办?”
“之后啊……我想想。”
汉普尼看来十分忧郁。
“应该会先回我住的城市一趟,然后可能又会踏上一段寻找的旅程吧。”
“寻找?除了哈娜小姐以外,爸爸还要找别的东西?”
“嗯,有……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的人生老是在找东西耶。”
“所以我应该是个‘人生的探求者’吧。”
“只是个健忘的人吧。”
“哈哈哈,你还挺敢说的嘛。”
汉普尼拢起艾的头发,放进她的衣领当中。
“……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嗯?艾,你不知道吗?”
汉普尼笑了。艾看到他的笑容,产生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的不祥预感。
“当守墓人的大小姐竟然看不出来汉普尼的愿望,看不出不死怪物的夙愿?”
“你、你在说什么啊?”
“古今中外,不死者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汉普尼忽然抹去笑容。
“我在找死的方法。”
空气瞬间变得黏腻又冰冷。
“死……”
“我在找一种方法。希望可以修正神那个混帐不小心搞出来的失误。”
山崖路上只听得见风声与水声隆隆作响。
“你想死……?”
“没错。”
汉普尼斩钉截铁地承认,接着指向前方说:
“艾,你看看这美丽的世界。”
艾顺着他细细的手指望去,群山上开始充满晚春的光辉,无数花蕾含苞待放。
蜂斗菜露出一颗颗花轴,薤白铺成一整片地毯,山樱花更是满山遍野。
“好漂亮。”
“漂亮……这么荒废你还说漂亮?”
“荒废?哪里荒废了?”
她听不太懂汉普尼的意思。
“十五年前有个要开发这个山区的计划。本来这里应该会被开拓,随便盖个利益分配之下搞出来的巨大建筑物。可是人类已经被这个世界舍弃……结果就是变得这么荒芜。”
听他的口气,简直把树木与花草当成废墟了。
“艾,你有办法在这么荒芜的世界活下去吗?我可是很喜欢人类的,要我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我只会心想别开玩笑了。”
汉普尼笑着说“你应该也讨厌孤伶伶一个人吧?”
“可是,你说要死……?”
“守墓人大小姐不高兴了?”
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纯白的笑容。
“那……还用说,竟然说要自杀。”
“喂,你给我认真想清楚,不要用脊髓说话。对我说的‘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几个字多动点脑筋。”
汉普尼蹲下来猛摇艾的头。
“给我想像、想像、想像啊,是要当活到最后一个的人类,你想抽到这种鬼牌吗?这世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
汉普尼用力抓住艾的肩膀不让她跑掉,单膝跪地跟她四目相对,吐出了这几个极具穿透力的字。那是一种灌注了恐惧的恶魔子弹。
艾这才开始发抖,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这句话有多么可怕,这才想到那种景象有多么残酷。她想起了当时那一瞬间,自己独自站在村子正中央时的恐惧。
可是……
艾握紧拳头,接纳了这份恐惧。
她心想自己不可以害怕。
“你怕吗?”
因为眼前就有个人远比自己更加害怕。
“你一定很怕吧……爸爸。”
她碰了汉普尼紧紧揪住自己肩膀的手,望向他那发出饥渴火红光芒的眼睛。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冰,眼里则有着从未让艾看过的恐惧。
艾定睛看着这一切。
“爸爸。”
“……对,我很怕,我怕得不得了。”
没有色素的眼睛透出眼底的红色,染满了血红。汉普尼就像三岁小孩似的,害怕将来肯定会来临的地狱。
艾举起双手,捧住他失去血色的脸颊。
内心深处一股透明的情感填满了身体。这种心情说是温柔又不够温柔,说是严厉也不够严厉,就只是一股透明中带着些许甘甜的感情。
现在她觉得谁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拯救。
甚至要拯救世界都行。
“所以你才想变成怪物?”
“……没错。”
“竟然怕生不怕死,你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
“……嗯,连我自己都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结。”
“不过请你放心。”
艾忽然放开手,重新拿好铲子翻转一圈给他看。
“我不会放你孤伶伶一个人,因为这就是我们守墓人的本分。”
艾站在山崖边缘,放眼望向整个世界。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需要守墓人了。一定是人类许了愿望祈求死亡,也祈求有人能看顾自己死亡。这就是守墓人的起源,然后才会有妈妈跟疤而小姐诞生……不过这些守墓人也慢慢地改变,变得想要名字或梦想……”
“你说什么?”
“爸爸不会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类。”
艾一脸微笑。
“因为到时候一定会有守墓人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离开,然后帮你挖最后一个坟墓。”
“你这丫头……”
汉普尼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的笑容。
“那不就换你变成这世上最后一个人了……”
“是的。”
“是你个头……你在笑什么啦……明明就不可能。你的寿命应该有限,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受得了。”
“可是……”
艾微微一笑,她想让他一直看到笑容。
“我不会让爸爸寂寞的。”
艾微微一笑,这次汉普尼不再嘲笑她了,只是眯起了眼睛,仿佛看着非常耀眼的东西。
“你……”
他伸出手想寻求救赎。
“……不。”
但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随即放下了手。
“我不用了。”
“不用什么?”
“我还是一个人凋零,你不用跟来。”
“这是什么话!我绝对不准这种事情发生。”
“我不需要你准,是我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请你……不要说这么寂寞的话。”
艾沮丧地抬起一对绿色眼睛。汉普尼的笑容苦涩到了极点。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怕我怕成那样,态度却一点都不变……你还感到害怕却去面对,还感到恐惧却去接近,还处于输的状态却赢了。你让相反的情绪并存得理所当然,就只露出一对绿色的眼睛?”
“爸爸在说什么啊?”
“没有,没什么。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就在汉普尼这么说完的时候——
就在这时——
好几件事同时发生。
首先山的另一头飞来一颗撕裂空气发出哀号的信号弹;太阳被淡淡的云层遮住,微微减弱了阳光;一股压迫整个空间的杀气传了出来。
接着前后方传来呐喊助威的声音。
“这、这是什么情形?是尤力先生吗?”
艾一头雾水,握住铲子左右张望。
汉普尼没有回答她,只是吐掉了香烟,翻开外套前面检查武器。
“啧,搞砸了。”
“咦?”
“这些人跟尤力不是一伙的,这是掳人的手法。我本来想引对方出来,可是没想到他们人这么多。”
“你、你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那还用说。”
艾听了才想到刚才说话的时候,他隔了一段奇怪的空档。
“你真冷静,果然有一套。”
“我当怪物可不是当假的,就算挨上几万发子弹都跟没被打中一样,但他们只要中一发就出局了……我是不知道这些笨蛋打哪来,不过盯上我就表示他们气数已尽。”
“喔,听起来好可靠。”
“所以啦,艾……”
汉普尼咧嘴一笑。艾也不是一直学不乖,这次她还没产生不祥的预感,就已经动如脱兔地准备逃走。
但兔子的全力碰上狮子的全力,却连聊胜于无都称不上。汉普尼的右脚势挟劲风踢来,毫不容情地将艾踢向谷底。
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踢下山崖来考验它们。
身体随着冲击来到不一样的地方,从气体的透明中转到液体的透明当中。因融雪而导致水位上涨的急流,将三半规管拉扯得不成原形,让她转眼之间就分不清上下的方向。好不容易安抚已经被逼到恐慌边缘的精神,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傻傻地打开任由空气流失,这才赶紧闭上。几乎有身体那么粗的枯木在眼前流逝两过,自己也被同样的势头冲走,撞散了鱼群。是樱鳟。鱼身上的每一片鳞片都闪闪发光,从眼前经过。
喉咙痉挛。
不可以呼吸。明知道这一点,但本能却啰嗦地要求吸进四周那与空气十分相似的透明物质。痛苦不断夺走理智,脑子变得越来越笨。
而艾终于忍不住犯了错。
水简直像热开水一样,烧灼、断裂了气管,导致气管喷出鲜血,从鼻腔深处直透入耳。
就这样,连临死的哀号都被吞没。
春天的河水流泄而过。
*
“……嘎哈!咳哈!咳!咳!啊……恶!”
醒来的过程痛苦得可怕。喉咙咳得简直成了风箱,昨天才流过鼻血,现在又开始流了。被冲淡的泪水使眼角刺痛,手脚冰得跟冰块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艾连咳了好一阵子,吐出呼吸器官内所有的水分之后,才开始观察四周。
“这里是……”
“不要说话,冷静点。”
一名跟熊一样壮的大汉帮自己揉着背部。
“……是你……咳!救了我吗?尤力先生。”
“没错。”
尤力松了口气,三两下生了火后随即走开。
艾这才有心思看看四周。这里是一处左右两侧都有岩石围绕的谷底,身旁有急流发出隆隆巨响。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从这样的急流中生还。
别说衣服,连内裤都湿答答的,背包在离双脚不远的前方滴出一滩积水,湿透的外套紧紧贴在岩石上。
铲子则握在她手中。
“你一直没放开这玩意。”
尤力抱着自己的行李回来了。他扔给艾一件柔软的外套,自己赤裸上身扭干衣服。艾什么都不想,眼神空洞地回答:
“因为这是……妈妈的遗物。”
“是吗……要是还有下次,劝你最好丢掉行李。东西总要有命去用才有意义。”
尤力只扭了一次上衣,就应声挤出了一整桶的水。艾也发将抖脱下衣服,躲在外套后面将衣服扭干。
“……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还问我……你不记得了吗?”
记忆十分模糊。艾按住额头试图想起。当时传来吼声……遭到匪徒攻击……
她想起来了。
艾抓过铲子,只披着一件外套就开始往前飞奔。
“等一下!你这副德行想去哪?”
“请你放开我!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教训教训那个大笨蛋!”
红眼睛的恶魔在脑海中发笑。要是一个弄不好,自己现在早就死了。
“都叫你等一下了!他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我有没有听错?什么时候把小孩子踢到谷底可以叫做救人一命了?”
“……我倒不是帮他说话,可是那里后来变成战场了。”
他说完伸手一指,要艾自己看看。看样子虽然时间过了很久,但自己并没有被冲得多远。艾照尤力所说的抬头一看,头上已经不是山崖。
“……啥?”
整段道路都滚落在谷底,仔细一看,发现连急流都变成浓浊的土色。总算恢复功能的鼻子一开始闻出味道,就发现四周充满了火药味。
“……这就是爸爸说的,敌人的陷阱?”
“不是,这是他最拿手的自杀式攻击。”
艾茫然地抬头仰望。如果要拿“那边”跟“这边”来比,这边的确比较安全。
“……他这人实在很夸张。”
“可不是吗?”
尤力咒骂了一句,但表情却与艾十分相似。嘴上说着这下伤脑筋了,却也不是真心觉得那么伤脑筋。
“……你果然是个好人。”
“唔?怎么没头没脑突然讲这个?”
“你拿枪指着我的那次,就跟这次一笔勾消。”
听她这么一说,尤力尴尬地搔着头道歉:
“不好意思……”
“那爸爸——汉普尼怎么样了?是看到尤力先生来就跑掉了吗?”
“不……问题就在这里。情形实在不太正常啊……”
尤力皱起眉头,额头挤出皱纹。
“山崖发生爆炸之后,枪战还是理所当然地继续进行。接着传出齐射的枪响——然后就完全静下来了。”
“?什么意思?。”
“依照汉普尼一对多时基本的胜利过程来说,枪声应该要分阶段慢慢变少,就跟人慢慢断气的过程一样……可是这次却是最后一阵齐射以后,枪声就全都停了。而且……”
尤力拿出一块有十字状裂痕的橡皮棒状物。
“这是什么?”
“刚刚找到的橡皮弹,也用在镇暴的用途。”
他说着动了动高挺的鼻子,闻闻空气的味道。
“这火药的味道我也没闻过几次,而且还闻得到用在空气枪的压缩空气气味。会特地准备这样的玩具,就表示这些人多半不是寻常的匪徒。”
汉普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一旦死亡就会完全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要打赢汉普尼,唯一的方法就是活捉,而这些用品就是专门用来活捉人的。
艾冒出了冷汗。
“他该不会……被抓了……”
“有可能。”
“天啊……”
那么强悍的汉普尼会被抓?
“……实在不太能想像啊。”
“我也一样……如果不是故意被抓,那可算是一项小小的壮举。”
艾赶紧翻开背包,拿出换穿的内裤。
“不能再悠哉下去了!得赶快去救他!”
“去救……汉普尼?”
尤力发出觉得不可思议的疑问声。
“你问这什么问题?”
“不是……你要想想,他可是不死的怪物啊。只会有人求他帮忙,他才不需要靠别人。这次他一定也能靠自己解决的。就算我们去帮他,他也只会嫌我们多管闲事。”
尤力说完自嘲地轻轻一笑,艾却怒急攻心地握紧内裤说:
“请你不要这样劈头认定他是怎样的人!他这么怕寂寞,个性又别扭,要是我们不去救他,他一定会越来越孤僻。像现在他就由衷觉得自己是怪物……简直傻得可以!”
尤力直盯着艾。她的眼睛在发怒,手上则将内裤捏成皱皱的一团。
“……这可惊人了,原来还有人把他当人看啊。”
“那还用说!要是你敢再说他是怪物,小心我把你扁得欲哭无泪!你不怕吗!”
艾将握着内裤的手伸向他眼前这么逼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了……”
尤力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艾满意地用鼻子呼气,这才总算穿上内裤。内裤被扭得很干。
“我是尤力·沙克马·迪米特里耶维奇。”
他那岩石般的右手伸到艾的身前。
“我敬佩你的信念。”
“……我是艾。”
她战战兢竞地伸手回握,接着手立刻被上下摇动,让她立刻缩回了手。
“艾。好名字。”
这个人好帅喔。
艾想到自己不小心用扭干内裤的手跟他握手,不禁担心这样要不要紧。
“……你的村子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的苦衷跟你所谓‘爸爸’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我愿意帮助你。”
“你……知道‘那件事’的意义?”
“我想大概知道,可是……”
“我明白,你不用说,这是我的问题。”
“你……看出什么了吗?”
“……谁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看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没看出来,可是我有预感。”
“预感?”
“对。我觉得爸爸说得没错,我很快就会知道一切……”
“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只是直觉。”
艾转动铲子。
“可是我的直觉很准喔?最近有不祥的预感时,命中率更是高得异常……”
“……看来是这样。”
尤力嘻嘻笑着。
“好了!我们走吧。尤力先生,麻烦你带路。”
“嗯、嗯,关于这一点……”
“怎么了?”
这时艾才想起,尤力原本是来杀汉普尼的,而且连决斗的约定都被放鸽子。这种仇敌陷入危机的状况也许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你还是不想救他?你一定很恨他吧……”
“不,不是这么回事。说来很不甘心,不过他说的是事实……虽然我还有点不想承认……不过现在的我实在没办法开枪打他……”
尤力以一只手按着脸。
“那小子还称我为朋友。”
拥有蓝色眼睛的野兽说汉普尼这人真可恨。
“那……”
“嗯,所以其实我担心的问题更单纯。”
尤力望向远方,一脸严肃地说道。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有够没用!”
艾喊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形!你不就是想追爸爸才来的吗!”
“现在的我……下不了手开枪打他。”
“逊毙了!这不是心情的问题,是能力的问题吧?”
“有什么办法!你被河水一路载浮载沉地往我这边冲过来啊。”
“这我是很感谢啦……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他说‘只是照优先顺序行动’。”
“呜,你戳人的痛处倒是很准确。”
“这种事不重要!现在时间是……”
艾拿出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的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上面指出的时刻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我昏了整整两小时?”
“对,到刚才为止你还在水中。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卡在飘流木上,也因为这样才让我太晚发现你,所以也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艾打了个冷颤。原来自己真的是从死亡深渊爬出来的。她决定找到汉普尼之后还是先踹他一脚再说。
“总之我们回去吧,对方人数这么多,找起来容易得很,我可是个猎人。”
能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了他的本事的确高超。
“可是……得快点才行。”
他是不死的俘虏。这个词让她无法不想到可怕的景象。
“……也对,我们要快。”
尤力不多说,穿起了衣服。
“咦?”
就在这时……
“我们碰面的地方还真怪呢,艾小姐。”
传来了一阵完美的说话声音。
“疤面小姐!”
“是的,午安。不对,差不多该说晚安了?”
这人扛着闪出光芒的银色铲子,脸上露出完美的微笑。
脸上有伤的守墓人就站在那儿。
*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听到有人哀号而醒了过来。
“啊,醒过来了?”
他顶着睡昏的脑袋看看四周。这里看来是山上的小木屋,房里有自己跟七名人类在场。
这七个人的年纪、人种与性别都毫无共通点,唯有室内飘散的味道与他们脸上露出的表情相似得令人不舒服。
找不到有谁像刚刚发出惨叫的人。
“喂~~你睡昏啦?好好看着我。”
他不理会眼前的男子,为的是先弄清楚自己的状态。
“喂喂,看着我嘛,轻轻叫一声我的名字嘛……”
“啰唆,你谁啊?”
“漂亮!我赢啦!”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汉普尼的眉心当场被射穿。
“破记录啦!结束条件达成!你们看你们看,我赢了,东西拿出来。”
男子将手枪交回同伴手里,收下众人交出的小刀与宝石等物品。
汉普尼立刻复活并大喊: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人!”
“怪了,我们没报上名字吗?”
“我根本没听到!”
汉普尼情绪激动,男子则四两拨千金地说。
“不不不,食人玩具,我们说过了。听说你一旦在受到极度精神创伤的状态下死掉,就会失去记忆?”
“你这家伙,是从哪里……”
他想问对方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但看到眼前得意的笑容便猜到了一切。
“从哪里……应该就是这里吧,从实践与经验知道的。哎呀呀,实在太美妙了。”
“——你们真是混蛋加三级!”
“其实啊,我们大家是在照顺序比赛杀你。谁杀了你的精神以后让你花最多时间复活,谁就是赢家。然后我赢了!所以呢,现在我要拿附带的奖品了!”
男子兴高采烈地蹲下,挖出汉普尼的左眼。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汉普尼在嘶吼中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刚才的哀号是自己发出来的。
“有够漂亮的。”
男子陶醉地把玩手上的左眼。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玩具,只可惜你死掉的瞬间就连一滴鲜血都会消失,整个恢复原状,所以没办法只修补单一部位,我没说错吧?”
他忧郁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就不会胖,也不错啦。”
汉普尼吞了吞口水。
“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
“讨厌啦,别这么生气好不好?”
“该死!该死!该死!”
好死不死偏偏被这样的家伙抓住!寻常的极刑根本无法让汉普尼屈服,精神被杀死而导致记忆中断的情形没有这么容易发生,然而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被带来这间小木屋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剩下的右眼看着自己。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帮自己换上了破衣服,但仔细看就发现不对,这是自己平常旅行时穿的衣服。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做了什么,别说是上衣跟裤子,就连腰带与外套都破碎得像绞肉一样。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啊哈,咒骂的话也换新了!就是要这样才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嗯?你连这也忘了啊?”
见男子冷笑,之前一直在他身后看着的女子开口:
“希可,这你没说过。”
“咦?是这样喔?”
“是啦,老大。你简直像个小鬼头,满嘴都是‘好想赶快捅他’,就跑来这小木屋……”
“啊哈哈,烦死了,笨蛋。”
男子开枪。随手就打中坐在小木屋横梁上的矮子,矮子血肉横飞,摔在地上。
众人的反应则是疯狂爆笑,仿佛刚听完一个幽默的玩笑。
汉普尼咬碎臼齿,伴随着一股憎恨吐了出来。
“你们这些混帐死人!”
众人的大笑声忽然停住,接着又嘻嘻笑了起来。
“哼?也对,你当然会发现啦……怎么样,这招不错吧?”
“闭嘴,你这个烂脑袋!你们是混蛋死人里面最混蛋的混蛋!”
“说得也是。不好意思啦,都没聊过就突然对你又切又割。那我们先中场休息一下吧?大家都同意吧,想玩的都玩到满意了吗?”
男子回过头去征求众人同意。
“哪有什么满不满意,明明就是老大你玩最久!是有没有这么持久……”
“啊哈哈,抱歉抱歉。”
先前中枪落地的男子跳了出来,随即又被开了一枪。
笑声再度充满整间小木屋。
“……丧失自制心、欲求单纯化、受掌管攻击本能的‘鳄鱼脑’支配。这是有杀人冲动的人死了以后典型的思考模式啊……”
“可是像我们这么酷的家伙可不多喔?”
男子转了转枪耍帅。
“那么汉普尼,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希可兹,大家叫我希可,我想我也很希望你务必这么叫我吧。”
男子的眼睛是血红色的,而且头发还白得像是漂过色,修长的手脚也白得跟蜡一样。
“汉普尼,你看得出我这模样是怎么回事吗?我是配合你啊,我迷你迷得不得了。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的声音!你的不死之身!你的残酷作风!你实在太美妙了。”
希可陶醉地眯起眼睛。
“我还是第一次想变成别人,可是要变成你实在有点难啊。外型要变的话办法还多得是,但是你的不死就很难学了。所以……”
“你就干脆死掉,变成怪物?”
希可的台词被他打断,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我们透过不死,搞定了你的永生现象。其实我们本来想去求‘魔女’,可是没有时间。”
“哼,想请狗屎老太婆帮忙捏狗屎?真是个呆子……我看其他这几个也是。”
汉普尼的视线在小木屋内扫过一圈。
有人拿果冻胶在头皮上抹;有人神经质地喷香水喷个不停;有人胸前开着大洞却不当回事;也有人拿防腐剂当水喝,还有人中枪却又立刻起身,或是一时兴起就开枪打自己人。
七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活的。
极浓的香水味跟腐臭掺杂在一起,形成的味道仿佛是地狱生长的花。
“他们都赞成我的想法,是一群难得的好伙伴。”
“……都疯了。”
“也是啦,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如果不这么做,根本就抓不到你……你真的太厉害了,找来的同伴有一半都被干掉,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很清楚不死的能力该怎么用,食人玩具可真是名不虚传。”
“你似乎想夸奖自己,不过竟然为了抓我这种笨蛋,贱卖自己的生命,你们才是如假包换的大笨蛋。”
“才不会呢,你不可以这么看不起自己,你实在太美妙了。啊,你讨厌别人赞美你的外型?糟糕,原来一开始我就是说到这个才惹你生气啊?对不起喔。”
“自说自话……你就不会听别人说话吗?”
“你最棒的地方就在你的精神。”
希可这么说。
“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呢?是诅咒创造出你,还是你吸引来了诅咒……这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你的精神实在棒透了!默默制裁邪恶,为了灰色的正义而杀人。杀、杀、杀。嗯~~棒透了。”
“自我投射的恶化……看样子你的想像擅自加了很多料嘛。”
“不用谦虚。我都知道,我对你一清二楚,我全都知道。”
希可就像个情人一样,靠向自己所憧憬的对象。
“食人玩具想死,我没说错吧?”
“……”
汉普尼没回答。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你这种志向。你连自己都想杀掉,想拿回自己那被神偷走的死亡,对吧?”
“……”
希可似乎将沉默当成了同意。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杀了你!”
“……你杀得了我吗?”
“嗯,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你凭什么?有什么根据?”
希可越讲越热烈,汉普尼则始终冷静地跟他说话。
“没有,可是我从小就这样,只要有心,什么事都做得到。我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客观性消失,自我肥大化……你没这本事。”
汉普尼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我们多试试嘛。”
希可双手抱着满满的工具。
小刀、棍棒、枪、剪刀、错子、油、水、绳子、布、沙、针、电击、火药、钢笔、镜头、杠杆、滑轮、刨刀、锉刀、口辔、泥刀、甲虫……
他的笑容简直跟捧着一大堆糖果的小孩一模一样。
“……这种玩意可杀不了我。”
“别这么说,我们先试试、试试再说嘛。”
“你已经……试得够多了。”
汉普尼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些工具。看来他的真心话并没有让希可听懂。
“啊,是吗?可是啊,再试个一次……”
“你这个烂脑袋……而且你的大前提就弄错了,我的愿望才不是‘想死’。”
“咦?”
希可先前一直显得很开心,当听到这句话后却当场呆住。丰富得有点多余的表情全部消失,当场翻脸不认人。
他从许多凶器之中抽出了刀。
“……怎么回事?死对你来说不是至高无上的目的?你说想死是骗人的?你在骗人?你骗了我?是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到底哪一句是骗人的?”
“强烈的刻板印象,来自保护自我的攻击性……”
“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每喊一声,就挥动一次刀刃。汉普尼转眼就被砍得血肉模糊。
“回答我!”
汉普尼全身流着血回答:
“我没有……骗你。”
这句话让希可的态度再度一面八十度转变。
“什么嘛……原来不是骗我啊?太好了,别吓我好不好?对不起喔,剃了你这么多刀。”
“希可啊,我的愿望,没这么简单。”
“……什么?”
“我不是只想死,是想死得‘幸福’……”
希可微微地歪着头,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汉普尼,你想说什么?不要这样,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汉普尼笑了笑: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不过我想应该跟你说侧清楚……我说希可啊……”
“不要说了!”
“我想死得幸福。”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皮肤,濒临死亡的汉普尼开始述说梦想:
“我看着很多人死去,而我也希望死的时候有人看顾着我……地方在哪都行……我希望有朋友……还有妻子、小孩……希望有后代为我哭泣……为我惋惜,我想就这么留下一点点眷恋……死去……就只是这样。”
空气转为冰冷,整间小木屋变得像肉品店的冰箱一样寒冷。
希可全身发抖。
“汉、汉普尼……这就是……你的愿望?”
“没错。”
“这么……这么普通,这么平凡又无聊的死,就是你要的?”
“无聊?你还真敢说……这可是已经没有人实现得了的梦想啊。”
在这个一切都已经结束的世界,每个人都放弃了这个梦想。没有小孩诞生,自然不会有什么后代。
尽管如此,汉普尼仍然抬头挺胸、光明正大,不怕任何人说闲话。
“我的愿望,就是活得幸福,死得幸福!”
“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希可手中的刀落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你要辜负我?你先变成对我最重要的存在,事到如今才要辜负我?”
汉普尼的回答很简短:
“谁管你啊?白痴。”
“叽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可放声嘶吼,扯断自己的头发,用几乎要挖出眼球的力道搓掉隐形眼镜,并用力地乱抓白色的皮肤。
接着他的态度又变了。
“那就算了,你只是我们的玩具。”
希可恢复平静,平静得仿佛先前那些举动都只是玩笑,接着用手枪抵在汉普尼身上。
“缺乏专注力……狂热与信念都只是一瞬间的幻影?可悲的家伙。”
“随便你怎么说。”
“……也好,反正你们已经完了。”
“完了?为什么?我们明明还有这么多梦想。”
“预测能力停滞……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收容你们了。而且凭你们烂成这样的脑袋,也不可能有办法准备往‘北边’的票。你那帐篷的玩意迟早也会腐烂,变得软趴趴的。到时候……”
汉普尼露出确信自己获胜的残忍笑容。
“可别以为我会轻易把你们交给守墓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遗憾了!你以为我们连这都没想到?”
“是哦?”
汉普尼感兴趣地这么问了。
“烂脑袋还敢说‘想’?有意思。”
“呵呵呵,其实啊,地方近得很呢。”
“什么地方近得很?”
“呵呵,你想知道?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差不多要死了……”
希可直嘻嘻笑,摊开双手说:
“就在这座山的对面,有一个‘天堂’啊!”
汉普尼对他投以怜悯的视线。
“我同情你……可怜,原来你最先烂掉的就是脑袋啊……”
“才不是!天堂只是比喻!这座山对面真的有……听说那里有个完全没有痛苦跟偏见的死者国度,是个超幸福的地方……”
希可满心陶醉,双手合十。
“哼……你是说那里连你们这样的怪物都肯接受?原来你们打着这种主意啊……不愧是烂脑袋,连想的主意都很烂。”
“啊,怎么?你羡慕我们?很棒吧?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就像作梦一样啊……那里一定是个好地方……”
“倒也不会。”
“咦?什么?怎么回事?你知道那里?”
“对。”
汉普尼对不断逼问的希可撂下这句话。
“那里已经被我毁了。”
空气一片死寂。
“……喂。”
希可脚步踉跄地凑过来。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准笑——!”
少了眼球的眼窝被枪口插进去用力搅拌,但汉普尼的笑声仍然不脖止。
“哈哈哈哈哈!原来你剩下的脑袋还够听懂这是怎么回事啊!那太好了!你好好享受绝望的滋味吧!”
“啰唆!”
打、踢、敲、刺、抓、折、切、捶、烧、冲、挖、叫众人一拥而上。
但汉普尼仍然笑个不停。
“啊啊!够了!全都够了!”
希可虽然疯狂,手上却以训练过的动作操作枪枝,枪口稳稳对准汉普尼剩下的右眼。
“我杀了你!不管得杀几次我都要杀!”
“你尽管杀,可是最后赢的人是我,你尽管趁现在多吠几声。”
双方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黑眼睛与红眼睛互相注视、互相憎恨。
厮杀就要开始。场面上只存在单方面虐杀的构图,但这确实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厮杀。
而现在,第一刀就要举起……
这时门被打开了。
“各位幸会,我追了你们好远。”
传来了一阵完美的说话声音。
“我是守墓人疤面,是来埋葬你们的。”
守墓人!听到这个字眼,几个死人不约而同举枪瞄准。
“等一下,疤面小姐!你为什么劈头就冲进去了?”
这时又有别的声音传来制止双方。
“尤力先生不也说过要先观察情形吗!”
“我们守墓人最重视速度,不管人类方不方便,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一样。”
这个说话的人偷偷从门缝探出上半身,拉着疤面的上衣。
“别说那么多了,请你停手!”
“我明白了。”
疤面立刻停下动作。
“咦?怪、怪了,你肯停手?”
“你是比我高阶的个体,我当然应该听你的。”
“是、是喔,这样啊……虽然我也搞不太懂。不过就先……”
“艾!”
汉普尼喊了一声。先前胸有成竹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
“哇!爸、爸爸!你怎么弄成这样……”
“这种事不重要!为什么你要跑来!”
“请、请你不要生气嘛,我已经尽快赶来了……”
“才不是快不快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这句话为在场每一个人说出了心声。汉普尼感到惊愕,这群死人则对头目使了眼色,希可便笑着说:“看来有意思了。”并制止部下轻举妄动。
艾站在众人中央,大剌剌地笑着说:
“当然是来救你的!”
“笨蛋!”
“竟然骂我笨蛋!亏人家好心来救你!”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怪物有怪物的胜算!本事比我差的家伙竟然还想救我,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你不希望任何人来救你?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说自己是怪物,然后真的变成怪物?”
“少啰唆,我们非亲非故,不要多管闲事!”
“如果我跟你非亲非故,早就放弃你了!”
“那你就消失啊!我跟你又没有关系!”
艾的理智应声断裂。她觉得顾不得这么多了,干脆说出口。
“……当然有关系!”
“啥?”
“我说我们有关系!”
她露出绿色的眼睛,银色的铲子发着光。
“我是艾,是食人玩具与原初守墓人的女儿。”
“……那又怎么样?”
“妈妈她……很漂亮,很孩子气,很会吃……笑声是嘎哈哈。”
“……那又……怎么样?”
这些汉普尼自己都说过,但艾还没说完:
“她很不会吹口哨……很不会烹饪,很会吃,手明明很巧,却偏偏不会绑鞋带。很会打扫,说话的遣词用字很奇怪,打喷嚏很大声,讨厌香烟跟香水,最喜欢甜食……她很会吃……还有很会吃……”
噗通。
他的心动摇了。过去的情景被这番话带起,与眼前的脸孔重叠。
“而她……爱着你。”
她像大人一样达观,又像小孩一样无知。每次我对死人开枪她都会生气。她会为别人流泪,做着打造天堂的梦想……而且她爱着自己。
她的脸庞依稀就在眼前。
“你是我的……女儿?”
——茶发黑眼,面貌轮廓清晰,身高跟我差不多,胸部很小。
他将说这句话时记忆当中的茶色头发换成金色,将黑眼睛涂成绿色,结果发现两张脸相似得惊人。既然知道她本来是守墓人,也就猜得出她为什么要遮住脸。
他感觉看见了微笑的残影。
“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艾皱起眉头,有点尴尬地这么说。
“我说你们两位,你们聊得这么兴高采烈,我都不太好意思打扰了。”
这时希可插了话。艾挡在汉普尼身前,正面迎向他的视线。
“……你就是主谋?”
艾以燃烧的眼神看着他以及濒死的汉普尼。
“好过份……”
“嗯。这样你就生气啦?地就算死了也没事。有什么关系嘛?别说这个了,小姐幸会,我叫希可。”
“……我是艾。”
“你叫小艾?话说我们听完你们刚刚说的话……”
希可天真无邪地笑了笑。
“你是怎样?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是汉普尼的女儿?也就是说,你是在这十五年当中出生的?这是怎样!超高规格的啦!超猛的!”
“谢、谢谢你喔……”
艾听着他这么称赞自己,还朝她伸出手,于是不由得跟他握了手。
“也就是说……”
希可以刚握遇手的手拿着枪指向她:
“不知道对小艾处以极别,会不会让汉普尼高兴?”
艾看到枪口稳稳指向自己的脸,便叹了口气。自己老是遇到这种情形。
“你们给我住手!疤面你也想想办法!”
“你没有权利命令我。”
“给我闭嘴!汉普尼。”
“喂!小鬼!要是你敢玩花样,你心爱的爸爸可就得遭殃啦!”
“喂喂,你们就不能绅士一点……”
小木屋内突然热闹了起来,每个人都开始各说各话,吵闹不已。
艾站在正中央看着这一切。她正在认知流向自己的资讯——包括汉普尼的伤势、盗匪身上留下的伤痕、火药味、水霉味。
也包括人变得老旧的气味,以及用来遮掩的香水味。
“你们好脏。”
艾毅然说出这句话。
小木屋内瞬间鸦雀无声,不久便慢慢开始充满笑声。人家都在嘲笑着,脸上写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只有希可微微露出了被刺伤的表情。
“毕竟都烂掉了嘛。”
“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死了啊!怎样?小姑娘你怕啦?”
艾在众人的嘲笑声中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懂了这一切。
她全都懂了,懂汉普尼的正义意味着什么、大家做了什么坏事、村子诞生的秘密,以及艾作为守墓人的存在意义。
她懂汉普尼会这么干脆只留自己一个活口的意义、耀基每天晚上道歉的理由、母亲说想把村子打造成天堂的愿望,还有村子将自己培养成不像样的守墓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自己的村子是……
“……死者之谷……”
是死者可以过得幸福的天堂。
自己会觉得耀基、汉普尼、疤面还有尤力这些人“漂亮”,是因为他们“正常”,并不是他们真的特别漂亮。
不正常的是自己看惯的村民那些缺损的四肢、白浊的眼睛,一直不会愈合的伤口与溃烂的皮肤。自己喜欢的那种人的老旧气味,原来只是尸臭。
刚开始的确一切都很顺利。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那里实实在在是个天堂。
但当故障的守墓人死去,村子立刻笼罩在疯狂之中。
不想放弃天国的人们欺骗刚死了母亲的小孩,以对他们有利的方式教育她,让她握住铲子。村子就是透过这个方法来躲过其他守墓人的干涉,拖泥带水地存活下去。他们让耀基对她道歉,过度地疼爱守墓人。
撑不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最后村子被食人玩具毁灭。死人就该死去,这个正义的理念终结了村子。
而现在,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你终于知道啦……?”
汉普尼小声地说了。
“由我来说也不太对……不过你别太恨他们。”
“那还用说……这一切,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
艾用力地擦去眼泪。
她忍不住心想难道没有别条路可走?忍不住心想难道大家不能把一切告诉自己,让自己选择走跟母亲一样的路?
但人是很胆小的,无论如何都不敢选择这条路。
无论如何都不敢。
就像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要他们说出一切。
他们也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一切。
这让艾觉得好可悲、好难过,还哭了出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
她擦去眼泪。自己还有路要走。
“……好了,各位,我虽然是守墓人,但同时也是人类,我不打算什么事情都公事公办。只要你们放了爸爸,发誓不再为非作歹,我可以放你们走……”
“呼”一声破裂声响起,热气烤着艾的耳朵。不是对方故意打偏,是她以最小的动作闪过了正好通过她耳朵的弹道。
“小艾,你以为你站在可以要求的立场吗?”
“……所以你们不肯听我的?”
艾用力握紧铲子。
“我真糟糕。老实说听到你拒绝,我还真有点高兴。你们对爸爸这么过份,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能够原谅你们……不,我就别自欺欺人了。哪怕你们说会改过自新,我也不会相信……”
“是吗?对不起啰?那么,你要怎么办?”
枪口依然盘踞在必杀的位置。
“艾,住手!不要挑衅他们。希可,你这变态!有种跟我单挑!”
汉普尼以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嘴,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但没有人生钩。
别说是希可,就连艾都没在听他拚死的抗议。嘲笑与愤怒针锋相对,逐一拆掉了退路。
“至少让我带给你们安详的永眠。”
“梦话留到死了再说吧。”
“那么各位再见了。”
“看我把你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汉普尼还来不及大喊快逃,枪声已经响起。事情就发生在所有人即将动作的前一瞬间,那稍纵即逝的空档。
“这!”
手枪从希可手上弹开,枪声是从小木屋外传来的。
“是尤力?艾,趁现在快跑!”
艾十分冷静,甚至还有心思觉得汉普尼会焦急可真稀奇。听到他叫自己快跑,她想了想。现在众人都被突然出现的狙击手吓了一跳,因而不知所措。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空档的确足以让自己逃走。这点艾也承认。然而……
“喝啊!”
锵~~!
“你干什么!”
但艾丝毫无意逃走,甚至还大喝一声,用铲子打昏了试图捡起枪的希可。
“笨蛋,你这么弱!快跑啊!”
“那可不行。我得先救出爸爸!”
死人措手不及的空档立刻被填满。剩下的六人毫不在意少了头目,重整迎战态势。矮个子与女性从在屋外无法打中的死角接近,剩下的人则维持不会伤到自己人的射角。
对此艾只说了:
“疤面小姐。”
“在。”
“麻烦你支援。”
汉普尼还在骂艾笨,两个死人已经靠了过去。女子以拳脚攻击,矮个子则伸手揪住她的衣领。两人都试图活捉她,但看样子他们打算在俘虏的过程中打断她一、两根骨头。
螳螂手刀与章鱼触手判读她的反应,企图一击致胜。
艾的反应则是——
“喝!”
拿铲子单纯地横向挥舞。
两名死者就像树叶般被当场打飞。
‘啥?’
小木屋里的每个人都发出了这个声音。
“艾,你……”
汉普尼代替众人说道:
“你还挺有本事的嘛。”
她小小的身体里,确实流着守墓人的血。
“是你强得太离谱了啦!”
艾回答的语气微微发怒。
*
战斗仍然持续进行。剩下的四个人躲到小木屋的物品堆置区撒着子弹,绊住两名守墓人。
然而这种消耗战跟已经打完没什么两样。
汉普尼以右眼看着这样的情形,慵懒地沉溺在思绪中。
……真没想到出来找情人,竟会碰到女儿啊……
而这个女儿现在止躲在入口后头,与疤面两人一起往里头丢掷石块或树枝。令人看得入迷的快速球势夹劲风,从眼前飞过。
他打了个呵欠,情绪有些迟缓。因失血过多。早已习惯的思路告诉他自己差不多要死了。
他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死了。他觉得艾拚命想救自己,自己如果让这条性命凋零,那实在是太冒渎了。念头一转到这里,就觉得又涌起了几分活下去的气力,让他睁开了眼睛。
艾在入口处忙碌地应战。眼睛却一直担心地看着汉普尼。
……她这是什么表情?这下可不是跟来见死者最后一面的家人一样了吗……
手闲着没事做,让他开始想抽烟。但上衣已经沦为破烂的布条,别说是香烟了,甚至连口袋都不剩。他的双手都被绑住,而且现在的气氛也不容他找人要根烟。汉普尼懂得看人脸色。
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视线往旁边一转,发现自己是多么侥幸!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奇迹般掉在墙边。他扭转身体伸出脚,不管一旁的死战,持续做着像是蓑蛾跳舞的运动。过程当中被几发流弹击中,但他也没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用嘴叼起了烟,吸了一口,这才发现不对。
没有火。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心想不知道这间小木屋会不会爆炸起火,但看样子收场是不会这么华丽了。
就这样耗着耗着,视野开始变暗,血液越来越不足了。心脏跳得匆促,但终究无济于事。
……该死,我想抽烟……
这是一种放不下的眷恋。
眼看战斗就要收场,先前看来还安全的敌阵,也开始陆续有子弹飞来。是尤力迂回前进,改变了射角。他对战斗确实拿手。
……不过真没想到我会有女儿啊……哈娜那丫头,不对,她本名是阿尔法?她也太见外了。不但擅自离开,竟然还死掉……
思绪失去整合性,开始东跳西跳。情形真的很糟。
他想提振精神,深深吸了口没有点燃的香烟。
接着想起她以前就很讨厌香烟。
忽然间他热泪盈眶,并不是悲伤,纯粹只是身体仿佛在遵守约定般做出反应。这可麻烦了,不能让艾看到自己这种模样,她会跟着哭的。
……不过我感觉实在不太真实啊。我不是这块料,何在不是个好爸爸……
但艾却一直称这样的自己为爸爸。
……背她……
他想起了之前背她的事。
……要是她那样就会高兴,要我再背她……应该也不坏吧……
尽管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却又觉得这种事情想起来意外地开心。
没过多久,战斗就像火熄了一样结束。艾第一个跑了过来。
“爸爸!”
……唉唉唉,不要哭啊,烦死了。真不知道看过几次这样的场面了……
但艾仍然一脸要哭的表情,试图帮汉普尼包扎。
……干脆杀了我还比较实际啊……真拿她没办法……
“……不要哭啦……”
“爸爸!”
汉普尼只是开口说话,艾就立刻破涕为笑。
“……受不了,真拿你这丫头没办法。不要太让我伤脑筋好不好……”
“可是,你流这么多血……”
“……只要死一下……睡个觉,就会好了……不要慌个没完没了……”
“可是……”
“……算我求你……让我……睡一下……”
艾一直不肯答应,泪潸潸地摇头。
……小孩实在很麻烦啊……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闭上眼睛……这时他想起有件事非得在死前说出来不可。
“艾……”
“我在!有什么事?”
“……我都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这件事连你的母亲都不知道。”
他绞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的名字是奇兹纳……奇兹纳·亚斯汀,所以你是艾·亚斯汀。”
“艾·亚斯汀。”
“……这名字不错嘛。”
……的确很像是她会取的名字……
想到这里,极限突然来临。视野变得暗淡,说话声显得遥远,意识四分五裂。……该死,我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他有话想告诉艾,也有事情想问她,更想为她做些事。然而他就是觉得很困……啊啊,真的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一直看着艾那泪湿眼眶的脸到最后。
……就好像第一次死的时候一样……
悲伤的说话声一直缭绕在耳边。
……实在不想死啊。
思考应声断线,完全消失。
就这样……
他失去妻子……
害女儿为自己哭泣……
在朋友与守墓人的看顾下……留下一些眷恋……
食人玩具就这么死了。
4
两天后的傍晚,汉普尼醒来之后,几乎实现了艾的每一个愿望。他听她说个不停,别说是背她了,甚至还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并摸了她的头。
艾玩得兴高采烈,不断增加新的要求,还因为太得寸进尺而被骂,但就连挨骂都让她觉得开心。
连挨骂都觉得开心。
疤面微笑看着她,尤力则是默默地旁观。
一行人慢慢地回到道路上。汉普尼说了很多话,艾也说了很多话。他们背负着西下的太阳越过山峰,走在满月的月光下。
艾在汉普尼肩上笑个不停。那一夜简直像在作梦。
他们来到村子的速度快得令人悲伤。脚步迈向墓地。
月下的墓地让人觉得仿佛比大白天还亮。
离别的时刻转眼之间就来临了。
艾什么任性的要求都说了,唯一没说的就是她最渴望的心愿。她知道这个心愿即使说出口,也只是徒然让他感到困扰。
汉普尼默默地察觉到她的心意,向她道了歉。
艾笑着装傻。她真的一直在笑。
直到汉普尼终于躺下时,她也还是笑着。
她心想就连用铲子挖土的时候,自己应该也挤出了笑容。她不记得将第一铲土拨到汉普尼身上时,自己是不是也同样面带笑容。
“呜……”
等汉普尼闭上眼睛,她已经在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
搬运土壤、用铲子挖土埋葬死人,不留下一点空隙。
这一切作业都在泪水中进行。
艾放声大哭,并挥动着铲子。她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将土壤铲进墓穴,一边生气一边挖着地面。
汉普尼仅存的右眼再也没有张开,浑身是伤的皮肤逐渐理进土中。
让汉普尼一直活到今天的奇迹,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消失了。
当那段死后僵硬的睡眠过后,死者起了身,认知到自己的模样后苦涩地笑了笑。他比任何人都更爱人类,那憎恨死人的正义对自己当然也适用。
但他为了女儿,不惜让自己露出丑态一晚。
艾知道这对奇兹纳·亚斯汀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例外,所以她没有说出最大的心愿。
说不出想要他一直陪着自己。
她已经决定这样最好,所以她笑了。
可是只有现在,她希望可以哭一下。
“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哇啊啊啊啊,哇啊——呜呜呜呜~~”
疤面、尤力跟月亮,都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凭吊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事物。
就这样,坟墓完成了。先前还剩一个的墓穴已经满了。
这个墓穴就在母亲的墓旁。
艾大动作擦掉眼泪,擤擤鼻涕,扛着铲子让出位置给尤力。
“……这样好吗?”
“是……请。”
她哭完了,也悲伤完了。
尤力站到坟前,献上春季小小的花朵,再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供奉在坟上。
“一个出生为人、活得像人、死得像人的人,在此沉睡。”
疤面喃喃说着这几句话,献上一段默祷,其他两人也跟着不再说话。星星在朦胧的紫色天空闪烁,香烟的烟朝着那颗星星不断延伸。
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漫长的沉默过后,尤力问出了这句话。月光的影响力转弱,四周雾濛濛地逐渐转亮。
太阳慢慢在东方的天空现身,发出了光芒。艾擦擦脸,举起铲子,用银色的铲头剧烈地反射东升的旭日。
“我是守墓人……不……”
母亲拯救死人,打造了天堂。
父亲救助活人,让他们远离地狱。
“我要成为守墓人!”
艾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继承他们的志向,走出一条新的路。
“人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不论活人还是死人,我要一直看顾着他们。”
这是造反宣言。
“就算天堂跟地狱都不见了,就算神也不见了!我也不会让这个世界结束!”
她扛起铲子,朝升上地平线的太阳看了一眼。她放眼望尽一切,发出坚毅的声音。
她朝着绕行天球的太阳,睁开了绿色的眼睛。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被神舍弃,那就由我收下!”
少女在坟前发誓要拿回生与死的权利,听众只有少少的两人。
“你们肯帮我吗?”
艾那哭红的脸上露出笑容,看着他们两人。
尤力眯起眼睛问道: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你知道吗?这可不像什么想在空中飞翔,或是到天上的月亮去那么简单。你说的话等于是要去另一个宇宙啊,你知道这严重性吗?”
艾大剌剌地回答:
“不知道!”
“……喂!你给我等一下……”
“我现在不知道……可是……”
绿色的眼睛继续睁得大大的。
“我想……慢慢去了解。不管最后到得了。还是到不了!”
“……是吗?那我就没话说了,我会帮你。”
“真的吗!”
“对,反正我也没其他事要做。”
尤力伸出岩石般的手,艾大喜过望,伸手回握。
“疤面小姐呢?”
“我……”
疤面显得极为困惑。
“我……没有办法判断。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的脑子里一团乱,这不是我们原有的功能……”
“……所以你是不行啰?”
“到底行不行……我也无从判断。”
疤面缓缓地摇着头。
“所以……我想好好看着,看着你走下去。”
“看着我?”
“是,我想看看你,还有你的母亲怀抱的梦想。想超越自己身为守墓人的功能……会这样想,是不是代表我也故障了呢?”
疤面显得有些不安,用右手摸摸脸上的伤痕。
但艾对她的话给了最大的肯定:
“我觉得这样就对了!但愿你也可以找到梦想!”
这次艾伸出右手,疤面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聚集了人类、守墓人与小孩,他们心手相连。
“好了,先下山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吧。”
人类男子划着船出海。
“既然这样,最好先回到大路上。”
守墓人女子判读风向。
“我想去有很多人的地方看看!还有东西好吃的地方!”
最后由小孩掌舵。
鞋带……
绑好。
行李……
背好。
戴上帽子、举起铲子。
艾就这么迈出脚步。
为了达成她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