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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恶龙

1

穿过城门。

被红色城墙遮蔽的风景得到解放,视野豁然开朗。

正面有太阳、城堡、山丘,以及一路延伸过去的鲜绿。

到山丘为止的少许平地种植翠绿的小麦。这里的小麦似乎长得比艾所熟悉的山上那种小麦要快,从颜色看来应该即将结出麦穗。

几名农夫坐在田埂上看着农田。

艾很清楚大人这种时候会聊些什么。他们会一再重复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像是:“今年长得不错啊。” “嗯,是啊。”

眼睛本已习惯荒野的灰色,现在却被突如其来的绿色突袭,让这些绿色显得格外鲜明。

一名农夫忽然发现他们的存在,朝他们挥挥手,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艾擦了擦眼角,小小地挥手回礼。

车子开得很慢,但仍渐渐抛开农夫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当太阳在山丘后方转红,一行人来到了山脚下。

再过去就是市街了。眼中所见的建筑物全都变成了公寓,面对道路的一楼则是人来人往的商店。

欧塔斯的市街完全以石材建造,把大理石、磁砖、红砖这些材料的碎片组合起来,盖成细长的公寓,将狭窄的土地塞得密不透风。

道路状况维持得很好,到处设有开阔的休憩空间。家家户户竞相以花草妆点玄关与窗口,其他地方也一定放有当季的盆栽,眼前就有个老婆婆在路旁换盆栽。孩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笑着跑过,路旁有许多老人以染色香烟吹出五彩缤纷的烟,顺便小赌怡情。

每个人当然都已经死了。

死人仿佛脱下了旧衣服一样,肌肉干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年龄越轻的死人越是异样。

骷髅穿着西装;挑夫全身绑着锁炼来弥补不足的体重;妇人与简直是一大团蕾丝的洋装融为一体;少年切除自己的手脚换上义肢,就像个玩偶;文艺青年左胁下抱着图书馆的书,右胁下抱着自己的头。

大部分的活人都把这些死人当怪物看待。他们只会有一种反应,就是把欧塔斯的大街当成妖魔鬼怪跳梁跋扈的地狱,害怕地直说:“来到不该来的地方了。”于是调整行程提早回国。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齐利科甚至已经懒得跟他们生气了。

但艾的反应却不一样。

艾失了魂地整张脸贴上后座车窗,看着街上人们的表情。她对市民显然骇人的外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们的眼睛。

无论是异形异状的死人,还是人模人样的死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与亲朋好友一起分享喜悦,脸上是平凡的笑容。

眼前看到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转过来大笑,艾露出不带丝毫惊讶、怜悯或愤怒的单纯微笑,挥手回应。

接着唐突地流下一滴眼泪。

齐利科赶紧把脸撇向前方,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万万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他将头转向前,就在视线所向之处,看到了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中,一颗跟那滴眼泪有着同样颜色的星星,将星光洒落在城里。

这时后座传来“哇……”的一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艾正看着一样的景色。

*

当来到宿舍,天色已经暗了,车子开到这里更是连排档都开始出问题。好不容易爬上山坡,一行人只靠着闪个不停的右车头灯,将车开进停车场。

宿舍的外观与街上的公寓不一样,是一栋比较高的石造建筑。四周看不见一栋民宅,仿佛只有这里从喧嚣声中被隔绝出来。

停车场大得异常,地面也没有铺装,而是压得很实的泥土。众人拿出行李朝建筑物走去。月过中旬,这一晚的夜色十分明亮。

“一年前这里还是学校。”

齐利科边走边讲解。刚才那边是停车场,对面是男生宿舍,另一头是女生宿舍,而这边的校舍现在已经封锁。

“唔……”

艾回答得无精打彩。

“……我话先说在前面。”

齐利科看到她这种反应,说出之前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的话。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是我觉得你们不应该留在这里。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是个只属于死者的都市,活人不应该为了这种胡闹的理由进来……要是我有权决定,绝对不会放你们进来。”

“是喔……那为什么……还让我们进来……”

“又不是我准的!我哪能违抗上面!”

“啊啊……是……这样啊……]

艾回答得心不在焉,让齐利科更加不高兴。

“希望你们事情办完了就赶快离开。”

“……是喔,齐利科你说话可真奇怪……”

艾娇小的身体抱着行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你说什么?”

“你自己不就是活人?”

齐利科顿时闭上嘴。

“……齐利科……好奇怪……”

“……艾?”

艾不太正常。

她像划船似地左右摇晃,最后双脚一绊,往右倒下。

“艾!”

齐利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她的左手,总算没让她摔倒。

“毕竟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大概连脑袋都累了吧。”

尤力轻轻地伸出手,拎起艾的背包。艾立刻蹲了下去开始打盹,模样十分稚气。

“……不好意思,齐利科,可以请你背她吗?”

“咦?啊,嗯。”

齐利科一转过身去,艾的双手立刻自动地绕上他的颈子,全身放松力道。齐利科把她的双脚抱在胁下,低呼一声起身,接着才想到:“咦?为什么是我背?”但背都背了,现在才要交给尤力也很奇怪。

艾立刻开始发出熟睡的打呼声。她累得脸色苍白,只有眼角有泛红的痕迹。

“……尤力先生。”

“什么事?”

“她……几岁了?”

这时齐利科没有发现自己打破了规矩。

“谁知道,你自己问她吧。”

这时艾出声了:

“……就说我没有睡了……唔唔……”

“有人说这种梦话的吗?”

齐利科重新背好艾,朝宿舍走去。

2

早上醒来一看,已经不是早上了。

艾在床上茫然坐起上身。尽管对这个房间完全没有记忆,也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这些她都不在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让每一颗牙齿、舌头底下的每一个细胞,甚至连声带都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这才闭上了嘴。

……这里是哪里?

房里有点暗,但有温暖的光线射进室内,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

往右一看,发现另有一张床,再过去的墙边并排着梳妆台与衣柜。

房里一片鸦雀无声,四周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艾慢慢将半开的眼睛往左转动,把整个房间扫视过一遍,发现有门、书柜、书桌与椅子各一个。

接着在左边墙上……

有个拉上窗帘的窗户。

“…………嘿咻……”

艾在床单上以游泳般的动作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行走。

窗户被厚实的窗帘遮住,让室内维持昏暗,但光线仍然强而有力地绕过窗帘,让窗帘边缘呈亮白色。洒向脚尖的光线照得舞动的尘埃闪闪发光,往房里直送过去。

拉开窗帘。

即使闭上眼睛,照进来的光线仍然强得几乎让眼睛疼痛。暖意窜遍全身每个角落,刚睡醒时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仿佛被火烧掉似的迅速消失。

艾看向欧塔斯。

“哇……”

接着立刻伸手去开窗锁,打开窗户。吹进房间的强风使窗帘与浏海轻飘飘地飞舞,艾尖叫着跳起,胸部抵在窗框上,上半身探出窗外。

从右往左延伸的坡道被白色瓦片填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视线往下一转,看到麦田的绿意,再过去还看得到城墙的红砖。

右手边的山丘上则可以看到一座深色的城堡。

艾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缩回上身,着地后还踉跄两步往后退开,顺着这股力道转身冲向衣柜。她以跟开窗时同样的气势应声打开衣柜,看到自己的外套与裤裙整整齐齐地挂在里头。

这时她想到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低头一看,发现是平时常穿的衬衫与内裤。

艾的脑中浮现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是谁帮我换了衣服?

应该不可能是齐利科。尤力……有可能,搞不好就是这个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的大汉帮自己换了衣服,还只当是爸爸在照顾女儿。

疤面。嗯,还是疤面好。

“……艾?”

才刚想到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过头去一看,疤面就躺在另一张床上。

“早安!疤面小姐!已经早上了!”

“……不,已经中午了。”

“咦?”

亢奋的招呼换来无精打采的回答,艾从外套里翻出怀表,指针正好指着中午。

这一来她才想起阳光照射进来的角度已经变得相当高。

“咦……你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我叫了……”

语带责备的询问换来带着更多责备的回答。

问了之后才知道疤面与尤力都来叫过艾起床,但她睡得太熟,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想到你竟然一觉睡到中午,我还真有点佩服……”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问了刚刚感到好奇的问题:“是疤面小姐帮我脱了衣服?”疤面点头回答:“没错。”很好。

“……艾老是那么有精神耶……”

仔细一看才发现疤面很没精神,现在看来也不打算下床,只穿着一件衬衫,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疤面小姐也赖床?还是吃太多了?”

“……该怎么说?这就是所谓不愉快的情绪吗……艾,请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在各方面都一样。”

艾一路踩着地板走到疤面枕边,用额头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她没有发烧,脸色也绝对不算差。

“你不舒服吗?”

“……我胸口会痛。头也痛,有点想吐……”

“唔。你还听得到之前说的‘声音’吗?”

“嗯……”

疤面将目光投向前方。

“我本来想去找出这声音从哪里来……”

“不可以,请你老实地躺着休息。”

“是……”她乖乖答应了。

“……怎么办?要找医生来吗?”

“谁知道呢……有医生能帮守墓人看病吗?”

“没有吗?”

“谁知道呢……”

“……而且守墓人会生病吗?”

“没听说过……”

艾自己每年大概会感冒个一次,但看来她的情形不能当参考。

“尤力说他出门会顺便买药回来,目前就先这样……看看情形再说……”

“啊,这样啊?尤力先生出门啦?”

“是,说是要去修车、补货,看样子忙得很……对了,他留了字条。”疤面说着递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张。

上面写着:

“绝对不要出门。”

严格说来,是用多达百倍的字数细细交代这件事。像是“死人里面有很多危险人物,所以不要出门”或“惹出麻烦会很难收拾,所以不要出门”还算可以理解,但像“现在这季节对喉咙不好”根本就只是瞎操心,“小心车子”更是要出门时才需要加上的叮咛。

艾轻轻将这张纸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吸满了唠叨墨水的纸本应十分沉重,获得解放之后却高高地飞向欧塔斯的蓝天。

“疤面小姐。”

“……什么事?”

艾毛毛躁躁地问:

“请你老实回答,你需要我看护吗?”

“不用,完全不需要。”

疤面还摆出手势强调“一点都不需要”。

“艾留着反而碍事……你要不要去吃个饭?”

“你、你推这一把也推得太用力了吧……”

艾觉得有点受伤,但还是先换好衣服。她穿上裤裙与袜子,绑好靴子的鞋带,换了上衣、绑好头发,最后戴上草帽,披上外套。

她走到窗边问道:

“要关上吗?”

“……嗯,窗帘也拉上。”

艾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那我先去吃个饭。”

她站在门边这么说。

去吃饭应该用不着帽子跟外套,但疤面并没有指出这点矛盾。

反倒在她急急忙忙走出房门时,朝她的背影说了句:“入境卡带了吗?”

艾感到相当尴尬。

*

艾终于跑出房间,但她当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

她先来到走廊上左右张望,找到楼梯走到一楼。她总觉得这种时候不可以被人发现,于是蹑手蹑脚地走着。她在一楼楼梯前看看楼层导览牌,找到有水的地方洗了脸,顺便大口大口地喝水。

宿舍里留有许多学生留下的痕迹。被罚当扫地值日生的人名还留在黑板上,伞架上也还插着球棒。装设在大门口的展示盒里排着许多奖状与奖杯,失物箱本身已经被人遗忘,里头还装着持续等待主人领回的蓝色笔记本。艾翻开道本笔记本看了看。

“倒是我的肚子好饿。”

她朝着位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不知名伟人石膏像这么宣告,开始用大胆一点的方式在宿舍里探索。她打算找到齐利科或尤力,然后要些东西来吃。艾把重点放在一楼到处走动,时而偷看大门口,时而跑到守卫室参观。途中并不是没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但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吃东西。

于是艾跑到餐厅偷看,还一路穿越整间餐厅,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抬头看着碗盘回收区。

而这些都被待在厨房的凯拉·维那看得一清二楚。

“你在那边做什么啊?”

艾越逛越大意,这时不禁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四处张望想找出是谁在说话。

“这边啦。”

凯拉从连接餐厅与厨房的柜台探出头来看着艾。

“幸、幸会!我叫做艾·亚斯汀!”

“你好啊。幸会,我是凯拉﹒维那,是这里的管理员兼厨师。”

艾做出立正姿势,从丹田发声说道:

“二、二楼的地球仪本来就掉了!”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根本没人问到这个,你倒是先不打自招了。”

凯拉说着立刻缩回厨房。艾不知所措,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来。”

凯拉回来后喊了一声,并端着一个托盘放到柜台上。

“?这是什么?”

“餐点啊,你不吃吗?”

艾微微踮起脚尖偷看托盘,发现上面放着热腾腾的面包与装满了料的浓汤。

“那我不客气了!”

艾急急忙忙将托盘端到餐桌上,高声喊出这句话。

“我吃饱了!”

艾几口就将面包与浓汤吃得干干净净,端起餐具准备拿回厨房。

“那个……很好吃……”

“是吗?谢谢你啦。”

凯拉回话时仍然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目光也没从报纸上移开。她是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女性,脸上始终挂着略带讽刺的笑容。

艾将双手放上柜台,探出头说:

“你明明是死人却好会做菜耶。”

这时托盘神速地往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最让艾震惊的不是疼痛,而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

“我说你喔,这种时候只要说‘你真会做菜’就好了,不要加那句‘明明是死人’。难道你是说死了就不准做出好吃的菜饭?好,那我就让你听听凯拉大婶的科学烹饪讲座,让你知道不靠味觉怎么做菜吧?”

“啊,不,那个,非常对不起!”

艾跌到柜台下,再次探出头来道歉。

凯拉将杯子放到艾面前,接着传来带着些许苦味的茶香。

“喝茶吧。”

杯子有两个,一大一小。艾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于是端起了小得像玩具的杯子。

“好苦!”

茶浓得几乎有点黏稠,而且又烫又苦。

“傻瓜,那杯是我的。”

凯拉轻巧地从艾手上拿走茶杯,小口地啜饮深色的液体。

“你没喝过提婆茶?”

艾连连点头之余还不时伸出舌头。茶苦得让她到现在还说不出话来。

这是欧塔斯特制的茶,死者喝的第一泡更是又浓又苦。艾拿起凯拉推到她身前的大茶杯,慎重地举到嘴边。这杯是把第二泡再稀释一倍的“活人茶”。

凯拉随兴地招呼艾,还会不时回到厨房去查看锅子里煮的东西。艾朝她宽厚的背影说:

“请、请问!”

“什么事啊?”

“你知道尤力先生跟齐利科去哪了吗?”

“大个子一早就出门了。”

说是要把车开去给修理工检查,还问了电信局与药局怎么走,看来应该也会去那里一趟。

“齐利科小弟弟应该是去工作,可能到傍晚就会回来了吧。”

“齐利科住在这里吗?”

“是啊……啊啊,如果去了皇城,应该还是得待到晚上吧。”

“皇城?”

“去见公主殿下。”

听她这么一说,艾想到跟齐利科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错把自己当公主。

“齐利科认识公主?”

“是啊,那小子真有福气,听说公主把他当朋友看待。怎么?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他只说在很多地方当跑腿的小弟……”

“当小弟倒也没说错。他在这里是我的跟班,到了城里就变成公主的跟班了。”

艾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地喝完了整杯茶。

接着说了声“谢谢招待”,把茶杯放回柜台。

看看时钟,现在才刚过中午,今天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她没事做。

艾在柜台上拄着下巴,不时看看凯拉忙碌地工作,有时则侧耳倾听刻画时间的钟摆声。

自从离开村子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得到没事做的时间。

“请问……”

艾很快就待不住了。

“请问,我也可以出门吗?”

凯拉露出苦涩的表情。

“大个子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真的没说。

“……那我也没有理由拦你啦。不过你要小心,欧塔斯锁国已经九年,大家都忘记怎么跟活人来往了。”

“这样啊?”

“是啊。”

“可是,凯拉大婶……感觉就很正常。”

“毕竟我是厨师啊,总是有机会跟活人来往的……那么,你打算去哪里?”

“昨天来这里的路上看到‘面具大街’,我想去那里走走……”

“啊啊,那边倒是不要紧。你带了入境卡吗?”

艾拿出全新的入境卡炫耀。

“要是迷路或遇到什么麻烦,就把这张卡拿给附近的人看,最好是挑在建筑物里有店面的人。再来就是……喏,你戴上这个吧。”

凯拉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突兀的东西交给她。

“面具?”

“去面具大街怎么可以不戴面具?而且你太醒目了,戴着可以消灾。”

这是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小狐狸面具,跟昨天看到的那群死者所散发的神秘气息十分接近。

厚纸板与糨糊的味道直冲鼻腔。

“我戴起来好看吗?”

“应该不错吧?你把头发放下来看看……还有,别穿外套,披这件‘短褂’去吧。”

艾的金发从肩上披到背上,黄色的毛毯包住她的身体。

整个人就像戴着草帽的金色小狐狸。

“挺不错的嘛,去亮相给大家看吧。”

艾非常开心,还学狐狸叫了一声:“嗷!”

接着跑向日正当中的市街。

3

猫、马、鬼、猴子、鹫、龙、鼬鼠、牛、老虎、大象、猫头鹰、人面、死人脸、活人脸。

大街上充斥着各式面具。建筑物的每一面墙上都被贩售的面具挤得密密麻麻,店老板不用说,连走在路上的人们也几乎都在脸上加了第二张脸。又不是办化妆舞会,每个人都穿着平常穿的便服,脸上却戴着面具,让这幅画面就像白日梦一样缺乏现实感。

欧塔斯的面具需求量很大。

大多数死者都会在自己的脸上动点手脚。小至化妆、大到整形,手法非常多样,面具就是其中最省事的方法,因而广受人们喜爱。

为了满足这些市民的需求,面具大街上有琳琅满目的商店,从卖便宜货的摊贩到接订单的专卖店都一应俱全。

整条大街有平缓的坡度,而且道路很宽。除了买东西的顾客以外,也有人只是来参观,街上还有许多咖啡厅等着做这些人的生意。

大街上的转角处。

街旁的一条小巷子里,有只小狐狸躲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摊贩面具架后头。

小狐狸就像这辈子第一次跑出巢穴似的,战战兢兢地从招牌后方探头探脑。面具的两个洞底下,有着一对把紧张跟兴奋加起来乘以二的绿色光泽,注视着街上那种她从未见过,几近暴力的热闹,以及每个人都是死人的事实。

“喂,那个小不点。”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看不下去,在隔壁看店的年蛵公狮子说话了。

“你这样会遮住货架啊,不买就请你让开。”

小狐狸转过身去,狮子店里摆的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大众款货色,把像是用铁梯加宽而成的货架挤得不能再满,店老板则坐在前面招揽客人。这类摊贩多半都是还没走红的面具工匠开的,手艺好坏差别很大,卖得好不好就看叫卖的人有多少本事。从这点看来,狮子连及格都称不上,他只是坐在摊子前面一张磨秃的毯子上不动,根本不理会顾客,专心完成手上未上色的面具。他叫小狐狸让开,也只是场面话。

小狐狸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注视着狮子好一会儿,又突然离开货架。本以为她会就这么走远,没想到竟然跑到狮子身旁坐了下来。

“……喂。”

“啊,没有,那个……我马上就走……只是有点累了……”

狮子这才将视线从手边抬起,正眼看了小狐狸面具一眼。

狮子面具上开出的两个洞底下,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喂,狐狸,你这面具哪来的?”

“这个?这是借来的,凯拉大婶借我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狮子解决了自己的疑问,自顾自地点点头,又继续进行手上的作业,也不再叫她离开了。

获准在这里待着,让小狐狸松了口气,擦了擦面具下的汗水。

她有点累了。

艾看了大量的新奇事物,让疲惫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一会儿,抱着膝盖坐着不动,只用耳朵听街上的喧嚣。不规则的杂音中,只有狮子削着木制面具的唰唰声以固定频率响起。她在黑暗中只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好舒服,全身充满一种有点像睡意的奇妙倦怠感。

艾微微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一片梦境般的光景,现实感已经走远。

“嗯。”

她的手肘突然碰到东西,让她抬起头来,看到狮子伸手递来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香棒,可以消除疲劳。”

装在袋子里的东西是由熬煮过的香料所揉制而成的。艾拿出其中一根,从面具下轻轻放进嘴里。

“哇!薄荷味好重!”

“所以才能消除疲劳啊。”

狮子在面具下呵呵笑了几声。香棒就像一整块固体的清凉感,让艾吓了一跳,但多嚼几下就发现味道非常有意思,顿时睡意全消。

“这吃了会想喝水耶,只喝水应该就很搭了。”

“这里才没有什么饮用水——而且要是喝了想上厕所怎么办?欧塔斯里的厕所可是少到数得出来啊。”

“咦?是喔?”

“那还用说?死人不用吃,也不用拉啊。可不像活人那样。”

这时来了个稀奇的客人。店老板固然怪,顾客也差不了多少。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指的动作谈生意。

艾乖乖等待这位戴着猫耳猫面具的客人离开。

“你是怎么发现我是活人的?”

草帽、面具加上短褂,让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露出皮肤,照理说看一眼应该认不出她是活人。好比昨天她坐在车上大受瞩目,现在街上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你这面具……”

狮子从面具下拿出咬过的香棒,丢进垃圾桶后说道:

“那是我从学校毕业时,做出来送给大婶的。”

“?所以你才会发现?”

“……就算没有这面具,光是说想喝水、会喊累,也够让人起疑了,根本就瞒不住。”

“我也没那么想瞒啦。”

“笨蛋,这一定要瞒的好不好?不然会惹麻烦的。”

“唔,为什么?”

“我们打个比方吧。”

狮子收起下巴,面具一歪,阴影落到面具的凹凸轮廓上形成表情。

狮子面具露出倦怠与怒气。

“如果你是死人,看到眼前有活人,你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那换个例子,你觉得我看着你,我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要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狮子是这么说的。

“不要在死掉的人面前做出炫耀活着的事来。”

“……”

艾轻轻地点点头。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这完全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你活着,我们死了。就只是这样,你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即使他开口安慰,艾仍然缩成一团不动。

狮子看到她这样,坐立不安地抖起脚来,将装香棒的袋子递向小狐狸。

“别一脸苦瓜脸,吃吧。”

“咦?可是我嘴里的还没……”

“啊啊,算了,那你整袋拿去吧……”

他将袋子硬塞到她手里。

狮子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拍了拍膝盖,开始大喊早就该喊的:“便宜喔,便宜卖喔。”而且喊得十分差劲。艾听着他的叫卖声,在狐狸面具下破颜微笑。

*

快到傍晚,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多。其他店叫卖的人也跟着扯开喉咙,连狮子的摊子也开始有客人来光顾而忙碌了起来。

但见到这样的盛况,狮子却开始收摊。

“难得生意开始变好,你却不卖了?”

“就是因为生意开始变好,我才要收摊。j

狮子理所当然地补上一句:“因为这样就不能做面具了。”艾听了不知道该觉得傻眼还是佩服。

“那我走啦。”

狮子说着收起面具跟工具起身,空出来的空间立刻有别的面具摊贩跑来搭摊子。

艾总觉得有点不舍,往喀啷作响的工具箱后面跟去。狮子沿着大街往下坡走,直到走进小巷都对她完全视若无睹,最后才说:

“……你也回去吧。”

“我想跟狮子先生多聊一会儿。”

狮子转过身来,巷子里的昏暗落到狮子面具上,描绘出充满魄力的拒绝。

“马、上、回、去。这一带太阳下山的脚步可快了,才刚看到太阳快下山,转眼间就整个沉下去了。夜里的欧塔斯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狮子先生也没多好说话吧。”

“你说什么!”

“你这么坚持就算了!再见!”

小狐狸这么一喊,踩着轻快的脚步跑开。

“……哼,白痴,我才不管你。”

狮子撂下这句话,重新扛好行李。

*

“我说啊,差不多该回去了啦。”

在面具大街外围的一家茶店。

狮子在二楼占据了一张可以看到整条大街的桌子,用全身表达他的不耐烦。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我就是想看这个!”

小狐狸从栏杆探出上半身,兴高采烈地看着大街上列队行进的大队妖魔鬼怪。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我说真的,回家啦。你肚子也饿了吧?我会被大婶骂的。”

“不用担心!”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根据。狮子疲惫已极,垂头丧气。

——大队妖魔鬼怪原来是一群剧团团员。他们的工作介于街头乐手与杂耍艺人之间,有时会喷喷火、变变戏法,同时还发着传单,轻声说着甜言蜜语或大骂别人恶形恶状之余,还不忘帮“波力维耶西洋用品店”打广告。搞不好打广告才是他们最主要的工作,表演只是顺便,但这点艾无从确认。

看样子他们也喜欢听到大声加油。或许是因为小狐狸在二楼大声欢呼的样子十分醒目,不时有团员朝她扔鲜花、放出鸽子,最后甚至有四个人用叠罗汉的方式突然来到她面前说:

‘买得起的理智就要买下去!诺雷面具店请您多指教!’

“好、好的!他们请我多指教耶!”

小狐狸轻轻接过传单,叠罗汉的人立刻散开,半空中只剩下街上的喧嚣声。

但艾仍然望着半空中,仿佛觉得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儿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把收到的传单拿到桌上仔细折好。

“这种玩意不用那么珍惜吧。”

“我就是要!”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多管闲事了。”

小狐狸的口袋似乎已经放不下传单,于是她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整理。里面除了狮子给的香棒以外,还有没看过的苦味糖果与加上小小装饰的发夹等,全都是免费要来的。

狮子用眼角余光看着这些东西,带着很想叹气的心情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了。我早知道像我这种坏不到家的痞子一定是最倒楣的……”

“你说了什么吗?”

狮子回答“我没说话”,接着回想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

之后狮子直接回到住处,忽然想到自己原本要在回家路上去买笔。他真的只是忘了这件事,如果是平常,他顶多啐一声就起身出门,但今天总觉得好像是在找藉口。他说服自己明天再买也没关系,强行坐下来继续工作。

但他就是坐不住。

做面具需要手脚并用,但他的脑袋里却非常轻易地想像出小狐狸在面具大街上迷路的模样。而且想像到的景象越来越丰富,他开始在小狐狸的身边摆上拐骗小孩的老太婆与卖尸体的长臂男。

当帮面具脸颊画线的作业第二次失败时,狮子终于下定决心,在狮子面具上画了凶悍的红色就跑出家门,模样十足是只狮子。他的眼睛划开巷子里的黑暗,拖出金色的轨迹。

即将入夜的街上,人潮更加汹涌。白天狮子摆摊的地方又换了个摊贩,说是没有看到什么小狐狸。狮子那不知疲惫的身体立刻沿着大街往上坡跑去,看到认识的人就提供小狐狸的特征询问。他才做好心理准备,想着即使翻遍整个欧塔斯的夜色也要找到她,紧接着就看到她了。

小狐狸坐在面具大街的一间大店“葛利亚斯面具店”老板“千面葛利亚斯”的膝盖上,知名的老翁正摸着她的头。

狮子急急忙忙地擦掉面具上难看的妆,一再道歉,这才总算跟小狐狸重逢。

但他错就错在太贪心。

狮子心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对葛利亚斯表达歉意与感谢,接着还在“如果您不介意”的前提下,想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葛利亚斯的回答确实有一套。

“狮子岂可假狐威。”

狮子觉得自己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身经百战的老翁还想留客,但小狐狸婉拒好意,毫不犹豫地朝垂着尾巴跑掉的狮子跟去。

后来的事情狮子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一直要小狐狸赶快回家。

不知道小狐狸有没有看出狮子的失意,一直在他身旁吵吵闹闹。

狮子在栏杆上拄着脸,望着他早已看惯的喧嚣。

结果他发现了一样陌生的东西。

“哦,是公主殿下。”

“咦?”

“那边,‘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死神化身与死者公主’这标题也太游走边缘了,一定没有跟皇城申请许可吧。”

狮子所指的地方,有一名坐在神轿上的少女。少女脸颊红润,肌肤上粉扑得雪白滑嫩。这舞台妆显然是想化成活人,但公主的妆实在不应该化得这么夸张。

而且公主也不该这么爱陪笑。

“全新剧情!全新剧情!为欧塔斯神话添上新的一笔!银环剧场新喜剧檄剧的全新剧情!各位乡亲父老,我是亚米艾妲!这次有幸初次担任女主角!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少女从轿子上亲切地一一递出传单。

“根本就不行嘛——喂!你这个三流演员!”

狮子忽然大吼,让坐在椅子上的小狐狸吓了一跳。

“你这样叫做公主?根本就只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嘛!”

少女发现这句话是狮子喊的,于是瞪着他说:

“你这个三流面具师想怎样!你对我们组的诠释有意见?不好意思,我们团里就是不会弄出你这种闷骚色狼最爱的上流公主!那么喜欢童话,你不会抱着故事书去睡啊?”

狮子立刻举起双手投降,并撂下一句:“你这厚脸皮的婆娘很吵耶!”接着就躲到露台后头去了。

“我就是厚脸皮!你们大家说﹒你们喜欢很紧的我还是很松的我啊?”

少女说着以不检点的动作掀起裙摆,露出白嫩的小腿肚。无数男性大笑着喝采,让她转眼间成了大街上的明星,传单以飞快的速度消失。

“那丫头叫做贝莉贝拉,是我们的同学。”

狮子趴在桌上说话,饰演起一个三流的男人。

“她的梦想就是在炎金座剧团里当主角。”

他带着遥望的眼神,看着在大街上跳舞的公主。

“——她还说到时候会戴我做的面具上台。”

“那不是很棒吗!”

“对啊,她还说:‘你得先当上欧塔斯第一的面具师。’受不了,她以为她是谁啊?”

“你也真辛苦。”

“还好啦,不过……”

斜斜照射过来的灯光下,狮子面具上露出剽悍的表情。

“毕竟那本来是我的梦想啊。”

他还小声地补上一句“真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梦想”。

但这时却传来一阵小小的掌声。

“了不起。”

转头一看,小狐狸正轻轻地拍着手。

“狮子先生好帅。”

“我说你喔,不要拍手啦。”

小狐狸当然不理会,眼神发亮地看着狮子。

“受不了……你有什么梦想吗?”

“你问我的梦想吗?”

“对。”

“不,这个,有点……”

小狐狸突然吞吞吐吐。

“请问……你听了不会笑吗?”

“不会啦。”

“也不会吓到?”

“……你的梦想会让人吓到?”

小狐狸支支吾吾地拖延了一会儿,最后才战战兢兢地说:

“我想拯救世界。”

“是喔?”

狮子没有笑,也没有被吓到,带着敬意接受这个回答。然而他的本事还不足以将情绪表达在面具上,整张狮子面具上没有表情,小狐狸看了赶忙问道:

“你、你吓到了?”

“没有。怎么?你以前在别的地方说出这个梦想就被人嘲笑吗?”

“呃,我告诉齐利科,结果他说‘这梦想真蠢’……”

“他啊……”

狮子散发出来的气息突然变了。

“别把那个呆子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话中蕴含掩饰不住的怒气,所以小狐狸不再说话。

狮子随即发现自己把气氛弄得尴尬,想说些好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艾将视线转到大街上,假装看得出神。

狮子则已经放弃,打算接下来就交给齐利科。

因为这全怪那小子不好。

幕 间 ‘齐利科与巫拉’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接着,星期六,神——

“星期六,垂死的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齐利科以温和的语气,连哄带骗地这么说。

“那个人就是你,巫拉。”

他朝她看去,发现这一贯的回应果然又让巫拉嘟起了嘴。她收紧小小的下巴,雪白的脸颊鼓鼓的。尽管面临的状况还挺尴尬的,但看到她这可爱的模样,齐利科却觉得心情平静了些。

“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能拯救世界。”

公主说她自己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神赐给你力量并不是为了考验你……巫拉只要乖乖念书、吃饭,过好每天的生活,世界就会慢慢得救。”

就算我只是在玩?只是吃点心?只是睡觉,

“当然。可是巫拉你要注意,你只要活着就能拯救世界,但如果你死了就不行了……回想一下那段文章的最后——于是世界得救。你要躲在安全的城里,等着迎接即将来临的星期天时代就行了。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当然我也是。所以……”

齐利科叹了口长气。

“我绝对不准你外出。”

这让巫拉叛逆了起来,一整天都不说话。

*

当皇城的工作结束后来到街上,已经是傍晚时分。原本就有些无力的早春太阳更是打算早早打烊,在外墙后头变得火红。

“哇,好冷。”

出了皇城,齐利科连衬衫最上面的钮扣都扣上了。天气冷得让他后悔没有团上围巾出门,身上只穿着纯白的衬衫、深蓝色运动外套与同色的裤子,怎么看都不觉得够暖。

齐利科用双手摩擦外露的脸颊与脖子取暖,不时整一整被强风吹得缩起来的淡蓝色头发。

接着抬头望向他刚走出来的这座城堡。

纯黑的城堡角落有一座格外优美,像是硬加盖上去的尖塔。齐利科看着这座尖塔,微微一笑说道:

“明天见了,公主殿下。”

公车来了。

破旧的公车行经欧塔斯的所有坡道,煞车时更发出噗咻一声,简直像在喘息。

齐利科拿出通行证给司机看,接着上了车。钢铁扶手冰冷得像是要吸走体温﹒要坐上皮革座椅更是需要一点勇气。

齐利科感受着木头地板下的引擎所发出的震动之余,目光一直看着窗外的尖塔。当他渐渐开始想睡时,公车终于出发。

公车斩断些许落寞,载着齐利科离开皇城。

车子一路载人、放人,朝着下坡开去,没过多久就抵达地国一号地的公车站牌。平常齐利科会一路坐到快到终点站的宿舍前,但今天凯拉请他帮忙买东西,所以他就在这里下车。

大街已经亮起路灯。石板路上看得到细长冰冷的靴底与死人们异形异状的影子在舞动。

大多数死者的睡欲都会衰减,甚至有人一整年都不睡。因此欧塔斯的夜晚非常漫长,人们热爱月光,很有地国居民的风格。

齐利科走在路上,不时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当有人问起:“公主殿下最近怎么样啊?”他会回答:“她很好,似乎还越来越漂亮了。”当混熟的朋友问:“要不要一起来玩?”他则回答:“下次吧。”

“哥哥好贼,都可以进皇城。”

“好贼喔~~!”

“我、我有什么办法……”

乌格尔兄妹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不放,齐利科只好拖着他们来到乌格尔杂货店门前。兄妹俩被母亲在脑袋上各敲了一下,这才放开他的脚。

女老板不停道歉,齐利科顺便跟她加点了几样食材,接过来装进袋子里。他婉拒大婶主动说要帮忙配送的好意,一路来到大街最底端。

接着他转过身来望向欧塔斯。

已经换上夜色的天空下,看得见皇城朦胧的灯光。从皇城延伸下来的“地国一号地”才刚亮起灯,一盏盏的光芒亮起,赋予大街色彩。

这幅景象中的每个人都在笑。

齐利科也跟着觉得幸福了起来,之后看到有个东西不太对劲,于是仔细看了看。

(面具大街上……那是贝莉贝拉?演公主殿下喔?)

看到同学坐在轿子上自得其乐,齐利科也不经意地靠过去。

结果却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啊!是齐利科。”

金色的小狐狸从大街对面跑过来,停在他面前。

“……该不会是艾?”

“没什么该不会,就是我啊。”

说着还很快地掀开面具,露出水嫩的活人脸孔,齐利科赶紧帮她把面具戴回去。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待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你吧!”

“不用担心!我跟狮子先生一起!你看!”

齐利科正纳闷狮子是谁,朝艾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巷子里一片昏暗。

幽暗开了口。

(喂,狐狸,你跟这小子一起回去,我不管了。)

齐利科听过这个嗓音。

“……是夏德?”

(才不是,我是狮子先生,那我走啦。)

“啊,狮子先生请等一下!我们明天见!”

艾很有精神地跟他道别。

幽暗听了突然止步。

(……去你的明天见,你不要再来了。)

“我才不听,我会再来。”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

幽暗似乎下定了决心。

(……看样子用讲的你是听不进去了……)

——黑暗中冷不防伸出一只手,赏了艾一巴掌。

狐狸面具在小巷子里滚了几圈,露出了死者永远无法拥有的亮丽面孔。

“喂,夏德!你做什么!”

(你这个骗徒给我闭嘴。)

艾慢慢地渗出眼泪,伸手揉着脸颊。

“……会痛。”

(趁你还只是痛一下就没事,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带着快乐的回忆回到活人该待的地方去吧。)

滚到光亮与黑暗分界处的面具浮现出鲜明的轮廓,随即没入黑暗之中。

(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

夜色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

*

夜里零星的电灯下,两人边聊边回宿舍。只是这所谓的聊天,主要都是艾在说话。根本没人问她,她却开心地对齐利科说起这天所发生的事情。说她怎么认识狮子,又怎么跟他分开、重逢,还有大队妖魔鬼怪。

“然后狮子先生吓到不行,一直跟葛利亚斯老板道歉,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一定不知道那样的老爷爷最讨厌那种态度吧。”

两人在石板路上踩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这一带以前是校区,自从一年前关闭之后,就处在都市更新区的夹缝中,整条街都是空屋。

路上没遇到半个人,走过一盏盏路灯,追过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影子。艾的影子跟齐利科不一样,不时跳来跳去,显得十分开心。

“我觉得狮子先生那种严以律己的地方应该再彻底一点,这样才帅。”

“……喔,是喔,这样啊……”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聊狮子先生,也就是夏德。

齐利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回应。顺带一提,艾少了面具的脸上,留下了一点点巴掌打过的痕迹。但艾对此事完全不提,却又不像是假装没这回事。

“……艾,你觉得夏德人不错?”

“我不认识夏德,不过我很喜欢狮子先生。”

“呃,可是,你觉得他打你……”

“要说我不在意那是骗人的,可是我就是不在意……他一定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吧。”

“……怎么说……你可真冷静……”

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

“会吗?我跟一个把暴力当成一种交涉手段的人待过一阵子,一两巴掌没什么大不了。”

“这、这样啊……”

“顺便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爸爸。”

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狮子先生跟爸爸有点像耶!”

齐利科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艾看来十分开心,所以他只说了:“那、那真值得庆幸。”

“是啊,我很庆幸。”

“你真的庆幸?你真怪……”

“怎、怎么突然这么说?好没礼貌。”

“哪里?你真的是个很怪的活人。你自己跑来死灵都市,还交了朋友。正常的活人对死人都会产生嫌恶感的。”

齐利科过去看过的活人,不管是商人还是官员,这种倾向都很严重。有人死也不到街上,要求在外面谈生意;有人即使进了宿舍,也不肯吃凯拉做的菜;有人只因为还活着就大言不惭地对人训话,以为只有他自己是对的;也有人嘴很坏,拿已经过期十五年以上的发霉伦理观说:“人死了就不该到处乱晃,应该钻进坟墓里,别给剩下的人添麻烦。应该趁脑浆还没腐烂、开始‘使性子’以前,请守墓人埋一埋。”齐利科已经完全习惯这种家伙,甚至懒得生气。

艾瞬间收起了天真的模样,看着前方说:

“毕竟我是死人养大的嘛。”

恍然大悟与震惊同时涌上心头,让齐利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原、原来是这样啊?你之前住哪里?”

“那里已经毁了。”

呜。

“这……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顺便告诉你,是我爸毁了那里。”

“我一直忍着不吐槽﹒不过我受不了了!你爸到底搞什么飞机!”

艾看着前面第三盏路灯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大家对我很好,可是整个村子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藏着会杀死人的‘邪恶’……总有一天会瞒不下去的……”

“……”

“然后我爸也死了。”

一只虫子在这种时节独自绕着电灯打转,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死了,简直像是承受不了孤独而自杀。

两人不想踩到虫子的尸体,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接着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距离。

“齐利科,我问你喔。”

“什么事?”

“狮子说的‘欧塔斯的黑暗面’是怎么回事?”

齐利科朝石板路吐出几句咒骂夏德的话,接着才说:

“……谁知道呢?欧塔斯不是完美的都市,当然也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只说黑暗面,谁知道是指什么。像我们在外交上就从来没顺利过,世界情势也是分分秒秒都在变。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无论如何都会有死人变得‘爱使性子’,相反的‘做什么都有气无力的死人’也是种问题。随便一想都有一大堆问题。”

“说得也是。我也是随便一想,就想得到一大堆问题。”

“……”

齐利科陷入沉默。

“你不肯告诉我……?”

艾悲伤地低下头,将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们来到一盏老旧的路灯下。只有这里的光线格外薄弱,颜色就像天快黑时一样浓。

“我……”

艾自然地开了口。

“我是守墓人。”

“……啥?”

灯泡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严格说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年龄也是骗你们的,其实我才十二岁。妈妈叫阿尔法,爸爸叫奇兹纳,尤力是爸爸的朋友,疤面小姐是我那时认识的守墓人。”

“等、等一下!你等一下!”

齐利科赶紧停下脚步,仔细察看街上每一个角落。没有别人在。

“……真的假的?”

“是真的。”

艾的眼神始终十分自然,看不出一丝说谎的迹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才没有什么目的。”

“……你骗人,你一定有什么企图。”

艾有点傻眼地说“齐利科老是这样”。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一声。”

“……我没办法相信。”

“那不是我的责任。”

艾说了句“请你自己想办法”,便开始走向明亮的地方。

齐利科差点被丢下,赶紧小跑步跟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欧塔斯根本不容许守墓人存在!你要知道,一旦有人去跟宪兵告密,你马上就会被宰掉,然后倒栽葱插进墓穴里!”

“你不去告密吗?”

齐利科的脚步忽然停住,艾也跟着止步。

齐利科用力地搔搔后脑杓。

艾看了之后笑了笑。她的笑容让齐利科十分火大,只想拉扯她的脸颊。

“呜咦!以呕鹅鹅啊!”

“少啰唆,给我闭嘴,不然我要更用力——好痛!”

艾瞄准齐利科的胫骨踢了一脚。上头被人捏着脸颊,底下却踢出犀利的一脚。

“你到底搞什么……”

齐利科咒骂完,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随即迈出脚步。艾揉着脸颊跟上。

艾表示自己只是想告诉齐利科,而她的确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先受不了沉默的是齐利科。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想拯救世界了……虽然我不认同。”

艾交给他的东西太沉重,让他的话里蕴含着像是反作用力的气愤。

“我问你一句话……你所谓拯救世界,具体来说是指什么样的状况?”

艾停止揉脸颊的动作。

“告诉我啊,你所期望的世界里有没有死人?死人有没有一席之地?”

“没有……”

艾没有任何欺瞒,老实地回答他。

“我想到最单纯的拯救世界,就是让世界回到十五年前,有人出生、死人会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达成,但我觉得只要朝这个目标前进就可以了。”

“你说的世界里有死人吗?有死灵都市存在吗?晚上会有列队游行的妖魔鬼怪,每个人都笑得开心吗?”

“……没有。”

艾低头看着石板路。

“我只希望死人都能迎接‘幸福的结局’……”

“什么跟什么?”

齐利科毫不掩饰轻蔑的语气。

“怎样才是‘幸福的结局’由谁来决定?当然是当事人自己吧?你说你要帮大家得到幸福的结局?哼?了不起。那如果有人的愿望是‘毁灭世界后再死才是幸福’,你也会帮他吗?”

“……不会。”

“这回答可就怪了,自相矛盾。你明明就明确区分了要帮的人跟不要帮的人。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

艾答不出话来。

“欧塔斯根本已经不再祈求‘结局’。”

“……是。”

“你也看过城里的人是怎么生活了吧?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我明白……”

“哼,我看你连想都没想过吧。你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群人死了以后还一直活着,适应了这个世界。”

“……是……”

“想拯救世界是很了不起啦,可是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

“……没有。”

艾完全被驳倒了。她垂头丧气,眼眶含泪,只顾往前走去,对齐利科看也不看一眼。

齐利科尽管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但责备的言语却接连不断地从心中涌出。

“……你的情形我明白了。既然你以前的人生过得这么痛苦,也难怪你会怀抱这么夸张的梦想。不过啊,老实说,你扛不起来的。”

“……”

“你要不要干脆放弃拯救世界?”

艾吸着鼻涕不再说话,齐利科也沉默了。该说的都说了,连一句讽刺也不剩。

垂头丧气的女生走在旁边,头低低的看不到表情,一头金发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毫无生气。齐利科用力搔了搔后脑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找她麻烦。刚刚那番话显然说得太重了,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平常明明即使遇上爱讽刺或爱训话的活人,他也能够应付得很得体,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忍得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艾说的话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齐利科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说:“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但艾却抢先一步。

“……可是啊,齐利科,我不会死心。”

她抬起目光。

“……为什么?”

齐利科这么问。

“因为我已经决定在死心之前都不能死心。”

“……是喔,那随你高兴吧。”

艾回答:“好的!就随我高兴!”接着又莫名地缅腼了起来,以窥探的视线看着齐利科。

“那我马上想随我高兴……我有一点点事情想问齐利科……”

齐利科有预感,认为这时最好当场跑掉。

“请你不要跑。”

他才往前一步,袖子就被艾抓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她那对绿色的眼睛正发出好奇的光芒。

“齐利科,你为什么活着?”

艾以攀岩般的动作用左右手缠着他的手臂,来到他的正前方。

齐利科会吃饭、会喝水、会上厕所,也会睡觉。

这些是活人的反应,而这里是死灵都市。

“告诉我为什么嘛。”

齐利科把视线从绿色的眼睛上移开,仿佛觉得她太耀眼。

“……这是怎样?你在否定我的存在……?”

“请你不要模糊焦点,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活着住在死者的都市里?”

“……”

齐利科原本应该很讨厌这样。他本来最讨厌有人这样抓住他的手,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擅自跟他装熟,擅自把过去强迫推销给他,擅自闯进他的心。

然而……

这时他却觉得不必计较这些。

“我是死人。”

“……喔喔……”

艾没有反驳,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不曾向别人解释过,所以直接套用别人跟我说的话,这样可以吗?”

“?呃……可以是可以……”

他是这么说的。

——以前有五个人,他们从性别、年纪到成长的环境都完全不一样,但就是很合得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未来也有着非常令人开心的想像,他们想像着五人当中应该有人会结婚,然后让小孩也加入这个圈子。

但世界却结束了。五个人还是五个人,圈子就这么封闭起来。

他们五个人不喜欢这样,于是跑去找魔女。

他们想得到能够继承他们的后代。

魔女说了: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小孩,你们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他们听了当然予以反驳,表示他们是真的盼望有小孩。

“是吗?可是啊,很遗憾的,既然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也就是这么回事啦。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扭曲你们的愿望来加以实现。”

五人表示即使这样也好。

魔女立刻拿走节俭的右眼、故国的左眼、红雪的心脏、强攻的阳具,还有恶疫的髓鞘,接着再从所有人身上取走足量的骨头、肉与脑子。

他们五人立刻死亡。

而被取出来的部位拼凑在一起,就成了第六人。

“那就是我。”

齐利科仿佛强调故事说完了似地踏出一步。

“而这五个人当中,恶疫跟强玫这两个你已经见过了吧?再加上红雪、故国、节俭,我们六个人合称‘缺损五芒星’。”

艾震惊得闭上刚刚一直合不拢的嘴,往齐利科的身后跟去,脚底踩着新的路灯照出来的新影子。

“本来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但听说算是成功了。只是啊,可能是因为用的材料全都是活的,所以我虽然死了,却又像个活人一样。我得吃东西、上厕所,最夸张的就地连守墓人似乎也认不出我是死人,所以不会被埋葬,可以出城走动。”

“……可是﹒这不就表示你是重获新生的活人吗?”

“才不是。我是十三年前被‘做出来’的,当时我的外观年龄是十四岁……但之后我的身体每十年才会成长一岁左右。”

“?那齐利科你几岁了?”

“……我想应该是十七、八岁——只是他们五个觉得我更小。”

听来他们果然是把齐利科当成自己的小孩,父母眼中的小孩总是长不大。

“……对了,为什么剩下的五个人,也就是恶疫他们,会变成那样一半一半的?”

“听说是为了互补缺损的部分。”

“?既然是死人,少了些部分也没关系吧?”

“嗯,大家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们说那应该只是魔女想这么搞。”

艾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她好过份……”

“听说是很过份。看样子大家都不愿想起那个魔女,所以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嗯?”

“怎么了?”

齐利科突然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嗯……你都已经知道,我也就不演了。强攻在联络我。”

“咦?”

“毕竟我们的脑子都溶在一起,他们的大脑可以个别跟我连线。”

艾听得目瞪口呆。

“他说活人小镇派代表来谈判了。”

“……那些人会怎么样?”

“他说接下来就是要决定这件事。嗯~~还说包括援助等等的条件都正在商议,看来可累人了。”

艾露出觉得恶心的模样,说来还挺没礼貌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我光想像就觉得想吐了。”

“久了就会习惯啦,习惯……我已经习惯十三年了。”

他说着又踏出脚步。

路程没剩几步,前方已经看得到宿舍的灯光。

“好了,快点回去吧,凯拉太太在等了。”

“呜呜,我还有些事想问……”

“咦?还有喔?”

“是啊,我想问你推荐哪些茶店,因为我明天也打算去逛逛!”

“……这是怎样?”

“什么怎样……你在说什么啊?”

“问完刚刚那种问题,接着却问这个?”

“???很奇怪吗?”

齐利科垂头丧气,朝比自己低一些的绿色眼睛瞥了一眼。

“你真是个怪胎。”

艾朝他的脚胫踢了一脚。

化为地狱狱卒的凯拉与变成猛兽的尤力,在宿舍里等着热烈地欢迎艾。艾几乎去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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