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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巧下着雨。
欧塔斯很少下雨,一整年只有早春与早秋有雨,而且雨水也不多,只够微微沾湿地面。
即使是这么少量的雨水,对身体已经木乃伊化的死者来说仍非常棘手。雨水会引来霉菌跟虫子,过剩的湿气更会加快腐败速度。欧塔斯市民不怕干燥与熬夜,对雨天却是敬谢不敏。
所以遇到这样的日子,他们就会窝在一种彻底谢绝活人进入,名叫“热风浴室”的零湿度三温暖里度过。
听说是这样。
至少手上的《死后生活志~春季号~》特集是这么写的。报导后面还写着“遇到令人忧郁的雨季更要过得舒适!准备多达十二种室内游乐设施!欢迎带家人朋友一同光临尤莫克超级健康乐园!(※对非采用木乃伊处理的顾客,本园将视情形谢绝入园)”
所以路上空无一人。
艾恍然大悟。
“好闲喔~~”
雾一般的小雨在窗户上打得沙沙作响。这里是艾与疤面所住的客房。
第二天艾意气风发,早上没有赖床,乖乖吃了早餐之后,又想溜去面具大街。艾不是那种被人在脑袋上敲个几下或训话一两个小时就会学乖的小孩。
当然他们的看管的确严密了些,但她仍然在上午溜了出去,走向大街。但这时已经下起细雨,当她来到面具大街,昨天还那么热闹的摊贩跟顾客已经消失无踪。
昨天狮子摆摊的地方也空无一物。
仿佛整条大街都已经打烊,让欧塔斯成了货真价实的鬼城。
艾踩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找不到事情可做,让她只能在窗边发愁。
“……艾?”
这时床上传来一阵刚睡醒的嗓音。
“啊,疤面小姐,你醒啦?”
艾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说话,立刻离开窗边。
疤面慢慢地撑起上身,茫然看着屋内。
“现在……中午了?我一直睡到现在?”
“是啊,我们跟昨天正好相反。你要吃饭吗?”
她的床已经换成病床。边桌上放着珐琅材质的脸盆与水壶,床边有铁制的火炉,里头烧着蒙了一层灰的煤炭,炉上还放着盖了锅盖的沙锅。
这些都是凯拉准备的,艾也帮了点忙。
艾戴好防烫手套,打开锅盖,里面是加了姜与蜂蜜的甜麦片粥。
“……我没什么食欲……”
“吃一点也好。”
“……这是命令吗?”
这句话让艾不太高兴。
“不是命令,可是……我希望你吃。”
“……我就吃吧。”
艾喂她吃了一口后,她意外地吃了不少。艾特地将第一碗装得比较满,但她还是吃完了。
艾接过空碗,有气无力地说:
“……我可没有命令你喔?”
“不是……我没想到吃了第一口以后会这么有食欲。”
艾听了暧昧地笑着说:
“要再来一碗吗?”
疤面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吃完了整锅粥。
“尤力去哪儿了?”
疤面喝着餐后的热开水,忽然问起尤力。
“他今天也出门了,要看车子修得怎么样,还要去拿订的货——”
还要打电报。艾扳着手指边数边说。尤力是很想盯着艾,但滞留期间要修车,又要补给物资,有太多事情要做,只好一脸苦涩地出门。
艾直到刚刚还在想早知道就陪尤力出门,现在却由衷庆幸能在这里看护疤面。
疤面轻舒一口气,深深地靠坐在和室椅子的椅背上。
一阵微风吹得窗户轻声作响,两人静静地度过这段时光。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来了!”
艾大声回答,起身往前走。这个房间必须经过隔壁房间,才能到走廊上。艾经过门、走过尤力的床,对更后头的房门大喊:
“哪位?”
“齐利科。”
是这时应该在皇城的齐利科。艾开门让他进来。
“怎么了?”
“我来探望疤面小姐,还顺便带了一个人来——等等,哇!”
‘来来来,齐利科别挡路。嗨,小艾,我们一天没见了,你看来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恶疫小姐!”
两人两脚的死人——恶疫用力推开齐利科现身。
“奇怪?可是,咦?”
她的模样让艾觉得不对劲。首先她身上穿的衣服从两天前看到的军服换成了白袍,而且恶疫的位置也从右半身换到左半身。更重要的是,以前跟她成对出现的强攻不知跑哪去了。
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是个艾不曾见过的黑发黑眼美女。
‘嗨~~!你就是小艾吧!好可爱——真是光滑细嫩——吹弹可破——’
“等……你做什么!”
陌生的右半身劈头就抱住了艾。
“请、请你放开我!”
‘人家不依啦~啊啊,这个好,真好~~’
‘喂喂喂,红雪!你连招呼都没打就这么乱来!’
恶疫伸手去拉右半身,看在旁人眼里像是笨拙的独角戏。
‘啊……对不起喔,小艾,我克制不住自己。幸会,我叫红雪~’
“……幸会。”
艾看来充满戒心。
“……齐利科,这是怎样?你带这位来是……”
“还能是怎样?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
“我看到的是个变态。”
‘这也有啦~’
“竟然有?”
‘不过这不重要~’
红雪说着拉住白袍的衣摆行了个礼,还甩了甩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你也看到了,我是医生~’
打扮看来的确是医生。
“……你是来帮疤面小姐看诊的吗?”
‘是啊,我红雪好歹也是欧塔斯的御医呢~好了!既然我都来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药到病除!你们不用担心~’
艾越想越担心。
她默默地指了指眼前这个人的右半身,连连摇头。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她什么都不好,只有医术没问题。要不要让她看看?”
“……既然齐利科这么说,我是会让她进去啦……”
艾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双人组进去。
“那我在这个房间等。”
齐利科对疤面挥挥手,接着放下提在右手上的医疗包,关上房门。
‘好了,上工啰~哎呀呀,好久没看活的病患了,果然偶尔还是该回到原点才行~’
“……你是专帮死人看病的医生?”
‘嗯?’
“这样的医生要帮活人看病?”
艾自己都觉得这几句讽刺的话莫名其妙,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是带来健康的使者~不管病患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
“……死了以后还有什么健不健康的吗……”
‘当然有——’
红雪垂头丧气地说着。这个人的反应总是大得夸张。
‘活人的疾病或伤害几乎都显现在生理上,而死人的则是显现在心理~~就像人们常说的“变得爱使性子”。比如三大欲求失控啦,生死观消失啦——虽然现在靠脑外科手术、药物处方跟心理谘商等方法,已经可以控制得不错,但死人的精神状态还是很不稳定呢~~’
艾听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小艾你指出的这点还是有戳到人家的痛处啦。我最近都在做心理治疗,根本没碰外科疗法,现在心理方面反而成了我的本行~~’
“……是喔?”
‘哎呀,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艾大步走在前面。
‘呵呵呵,你真的好可爱~……而且好怪~’
‘……我说你喔,要是你能改掉这种怪里怪气的语气……’
‘她真的很怪嘛。而且不用担心~就算我说出不该说的话,恶疫跟强攻也会帮我善后~’
‘我们跟你共用身体,才不是为了帮你善后……’
两人一边进行异样的互动,一边走过房间,来到病床前坐下。
‘好了,午安啊,疤面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我会头痛,还有一点想吐。而且胸口很涨,会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天,从入境的时候就觉得不舒服,看样子是昨天最严重……”
艾惊讶地问:“是喔?”
‘唔唔,让我量一下体温喔~~把这个夹在腋下——月经正常吗?’
疤面忽然闭上嘴含糊其辞。尽管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小孩出生,梦遗或月经等现象却仍然存在。不过守墓人没有这些生理现象。
艾直冒冷汗,开始觉得让她们碰头似乎是大错特错。
“不,我没有月经。”
‘这样啊,了解——有宿疾吗?’
红雪不愧是医生,对于这种敏感的反应就不去深究。
接着红雪又问了几个问题。
最近嗜好有没有改变?自己会不会觉得情绪不稳定?别人有没有说过你情绪不稳定?对将来会不会担心?
‘好了,谢谢你的合作——你有轻微发烧,胸前的衣服拉开让我看看——’
疤面解开上衣前面的钮扣,露出微微泛红的肌肤与白嫩的乳房。
‘哎呀?’
“……怎么了?”
‘啊,没有没有~~没什么——’
红雪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后,随即拿起听诊器放在疤面身上,要她吸气、吐气、再吸气,接着在背上也重复一整套听诊疗程。红雪说声‘失礼了’便开始检查她的肩膀、下腹部与手指脚趾。
‘……唔……’
“请问,有看出什么吗……?”
从开始看诊之后,红雪的态度就变得相当正经。这原本应该值得庆幸,但在这种情形下却一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她该不会得了什么重病……”
‘嗯?哎呀,讨厌啦~没这回事啦,只是……’
红雪伸出食指一指。
‘你……是守墓人吧?’
现场空气立刻降温。疤面与恶疫全身紧绷。
“啊,是的,没有错。疤面小姐是守墓人。”
‘哎呀,你挺干脆的嘛。还有啊小艾,你可以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啊啊——”
艾张大了嘴。
‘嗯~~?’红雪仔细查看。
‘果然~别说第四颗,连第三颗乳齿都还留着。小艾,你该不会不到十五岁吧?大概十二岁左右?’
疤面散发出浓厚的杀气,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个房间化为战场;恶疫则开始企图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疤面思考三种拿到床下铲子的可行途径,其中两种八成是圈套;恶疫估算被她拿到武器的坏处与拿艾当人质的价值。这价值大概是零。跟守墓人在极近距离共处一室,状况压倒性地不利。
在浓厚的杀气激出火花的局面下,红雪还火上加油:
‘你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简单得很~因为她的身体太完美了。皮肤没有半点瑕疵,内脏也几乎完美对称。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红雪当医师的确优秀,当战士却是败事有余,让恶疫只想痛殴她一顿。
“啊,咦?奇怪?红雪小姐是自己发现的?”
艾的天兵发言也跟现场状况一点都不搭调,疤面迫切地希望她能多关心一下身旁的死斗。
‘那还用说~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看出来?’
恶疫做好了打算,疤面一动她就要开枪。
“我还以为是齐利科跟你说的。”
疤面做好了打算,恶疫一动她就要行动。
‘咦?齐利科跟我说……这是什么……等等,他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却不跟我们说?呃,这也就是说……’
接着一切都动了起来。
‘了不起!恶疫!小齐竟然有事瞒着我们!AND~竟然还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才认识没几天的小艾!’
红雪伸出手抱住艾。恶疫跟不上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而往前一跌;艾一个人使力站稳,想撑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疤面则拉住艾的衣领,以免她被抓去当人质。
结果所有人同时摔到床下。
混乱中最先展开行动的是红雪。
‘谢谢你,谢谢你喔,小艾~那孩子真的很怕生,只有两三个朋友可以跟他谈这么深入的话题。所以我拜托你,请你跟他当好朋友。呜~~我感动得想哭~这就是所谓的母性吗——而且啊,他还有事瞒着我们!哼,这就是所谓的叛逆期吗?做时妈的我该怎么办才好?恶疫!你还倒在那边做什么!小齐交到朋友了!而且他叛逆期到了!他的人生要踏入第二阶段了!’
“呃、那个!什么朋友的!这、这太令人惶恐了啦~~!”
这时疤面跟恶疫两人已经各自拿出铲子与手枪指着对方,却在同一秒觉得这一切蠢得可以,于是放下了武器。
四人手忙脚乱地起身,最下面的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上头进行的死斗,还兴奋地聊了起来,仿佛在谈论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他朋友,他怎么可能跟你聊得这么深入~’
“朋、朋友?”
艾接下了红雪这出其不意的话。
“齐利科跟我,是朋友?”
‘当然,错不了~’
恶疫心想那可不见得,但她懂得看人脸色,所以什么都没说。
“…………”
‘哎呀,你怎么啦~’
艾一脸泡热水澡泡到昏头的模样说:
“我……这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
接着缅腼地笑了几声。
红雪觉得她萌得不得了。
‘好可爱!这孩子规格会不会太高啦!这奇迹也奇迹得太奇迹了!小艾!你要不要换中性一点的第一人称?’
‘红雪,你冷静点,不要强迫别人配合你的兴趣。’
“中、中性一点?”
‘艾!不可以理会变态的要求!’
来不及了。
‘喝啊啊啊啊!受不了!拒绝不了!克制不了!哦哦哦哦,红雪!要去了!’
‘就叫你冷静点了,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着左半身对右半身用力一扭。红雪低呼一声,总算安静下来。恶疫以饱受后悔、羞耻、惭愧与遗憾折磨的表情看着其他两人。
‘……很多地方都得跟你们说声抱歉。’
“……哪里,我没放在心上。”
‘就是啊~别在意~’
“我不要她复活!”
‘毕竟人家都死了嘛~’
说着两人还是合力捡起散落在地的病历表。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啊,糟糕,赶快看诊~不然我唯一的社会价值就要消失了。’
‘不是啦……就算发现了这件事,也没必要说出来吧?毕竟她们要保密……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
‘哎呀,那可办不到~毕竟我是医生嘛——要把病人摆第一喔~’
红雪说着恢复正经的表情。
‘所以我非说不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我说对守墓人的诊断结果?’
“请告诉我。”
疤面这么回答。
“你说我到底患了什么病?”
红雪回答:
‘假怀孕。’
……“假怀孕”。
假怀孕是一种身心失调症。明明没有怀孕,身体却出现像怀孕的反应。十五年前这样的案例开始急速增加,如今已成为女性身心症的前三名。这种症状在死者身上也会发生,有可能演变成精神分裂,因此必须尽快找医师诊断(极少数男性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手上一份由欧塔斯防疫所发行的《死后健康!家庭简易健康手册~》上头就是这么写的。
‘慢性恶心、轻微发烧、嗜好改变、分泌初乳,还有对刚刚问诊的回答,都显示出这个结果。所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红雪朝艾瞥了一眼,接着在疤面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不,我没有经验。”
‘是吗……我就直接问了吧。你曾经想要小孩吗?’
“应该没有。]
‘嗯——真是矛盾啊。细节完全符合……大前提却完全不对。没有想要小孩却假怀孕,这种案例我从来没听说过……嗯,有没有其他可能相关的原因?’
疤面显然也不知从何答起。
“要说相关,我只想得到声音……”
‘声音?’
艾也想起疤面曾经说过,于是连连点头。
‘……怎么样的声音?什么时候听得到?’
“刚进这城市时,还有刚睡着的时候也会听到……那声音很小,在对我喊‘救我’……”
‘……’
三个人围成两人份的圈圈窃窃私语。
“看出什么了吗?”
‘唔唔,“小小的声音”跟“救我”,应该可以解释成小孩吧?’
‘恶疫就是喜欢牵强地凑在一起——可是站在医师的角度,我要严正驳斥这个论点——’
最后决定结论是“不清楚”。
‘不过眼前还是多注意营养,好好休息。如果可以起来活动,就尽量活动没关系,不需要强制静养~我反而很赞成你活动活动,至少可以散散心~’
“这样好吗?”
‘这个病例的确非常稀奇,但因应的方针应该都是一样的。只是情形终究很不可思议,如果她的病情有变化,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你们离开以后也别忘了写信给我喔~’
红雪说着便开始把器材收进包包。
‘餐点方面的调整我会去拜托凯拉,不过药我就不敢乱开了~那我走了,多保重~~’
“请、请问一下……”
红雪/恶疫收拾完毕,艾战战兢兢地叫住她们。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入境的时候说了谎,那个……”
‘这种事只要不说,就没有人会发现~’
“可是红雪姊就发现了。”
‘…………真是的,你就那么想看我变成疯狂医师吗?’
艾的这句话触动了红雪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极为黏腻的笑容,以及足以威胁眼中所见一切生命的学者眼神。
‘坦白说~“十五岁以下的少女”跟“假怀孕的守墓人”,这题材多么耐人寻味~随便哪一样都棒得不得了,大可拿来探讨“次世代问题”~我多想解剖你们,把你们从里到外看个够~站上还没有人到过的地平线~’
红雪用冰冷的右手摸了摸艾的下巴,灰色的眼睛带着满心期待看着绿色的眼睛。
‘可是啊……’
她的右手忽然收回,视线也撇了开来。
‘我不会这么做。我当然非常有兴趣,但我还是不会这么做。’
“……请问,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坚强。’
右手轻轻抱住左半身,左半身也轻轻回抱。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面对这么……这么巨大的问题。我知道一旦开始面对这种“拯救世界的研究”,自己会变成怎样——我的整个人生一定都会被这个梦想吞没,变得“爱使性子”。我会丢下亲朋好友,放弃所有本来珍惜的那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这样,所以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出手。’
“……我不太明白……”
‘梦想需要祭品。就是这么回事~我是医生,而且我想继续当医生……’
艾还想多问些有关梦想的事,但红雪看来不想再多说。
‘好了~那我们要回皇城去了。’
红雪/恶疫站起身,一路走到门边,艾主动拿着包包追过去。
‘啊,对了对了~小艾,你……’
红雪打开门,把包包递给齐利科,接着如此问道。
‘你想不想跟公主殿下交朋友?’
齐利科露出的厌恶神情,明显得让人看了都觉得好笑。
2
艾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眨眨眼,想挥开留在眼睛里的睡意。
欧塔斯皇城谒见厅。
以白色为基调的整个欧塔斯之中,只有这座城堡以漆黑的石材砌成。侍卫领着艾来到的这个谒见厅,也是以富有光泽的黑色大理石砌成,从地板到天花板,四面八方都像有星星在黑暗中闪烁。
刚开始艾看得十分感动,但等了这么久,星星与黑暗都只剩下催眠的功效。
在红雪/恶疫的邀请下,艾出门时还非常用心地准备。明明是皇城里的人们主动邀请,却让艾一等再等,等个没完没了。
她先是在宿舍里等到下午,到了皇城后要等他们查验身分,被领到会客室后更是等得几乎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好不容易来到谒见厅,却还得继续等。
遇到这样的状况还要维持紧张感,实在是强人所难。艾揉揉松垮到了极点的眼睛,又打了个呵欠,连连点头打起瞌睡来了。
这时星光一闪。
一群穿着西装的死者没发出半点声响,从房间角落现身,在宝座前拉上一道帘子。接着房间四角又有同样打扮的男女出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房间边缘多了三个人影,齐利科也在其中。
“巫拉殿下驾临。”
伴随粗犷的喊声,最靠里边的门打了开来,一个小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来到正中央,没入宝座的影子之中。
“欧塔斯城城主,巫拉·赫克马蒂卡殿下驾临。”
说完仪典长皱起眉头,因为艾没有起身行礼。齐利科在一旁多少觉得同情——毕竟这么突然地找她过来,也难怪她会无法适应。
“来宾报上姓名。”
死者出声喝令。
“……”
艾没有报上名字。
“来宾,报上,姓名。”
“……”
齐利科有些讶异,朝下座看去,发现艾深深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
“失礼了。”
齐利科立刻出列,走到艾身前三步的位置。仪典长带刺的视线射在背上,但他不予理会。
“来宾,报上,姓名!”
艾似乎连头也抬不起来。
“艾,我知道你可能会紧张,不用太严肃,站起来报上自己的名字再说……”
“来宾,报上,姓名!”
“…………zzz,唔唔,我吃不下了……”
事态糟糕极了。
完美得连神也无从辩解的梦话回荡在大厅内。
仪典长咬牙切齿,以几乎可以杀人的视线瞪着齐利科,连阅历丰富的侍卫也颤抖着肩膀,努力抗拒想笑的浪潮。
“你这丫头!你把谒见当什么——”
“你这呆子!给我醒一醒!”
“咦?啊,没有,我没有睡啦,只是作了个小小的梦,毕竟我这年纪就是爱作梦啊。”
“醒了就收起你的梦话!仪典长!”
齐利科先发制人,正视愤慨得发抖的老人。
“您也看到了!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照礼数谒见!还请交给我们‘缺损五芒星’处理!”
“可是……”
齐利科小跑步过去,在仪典长的耳边说:
“原本就是你们硬要照全套礼仪,才会弄成这样,还请您罢手。”
仪典长还不肯善罢干休。
“……你说这话,是表示故国会负责?”
“不,责任还是由我扛。”
老人还贪心地要求承诺负责,齐利科昨舌之余,仍然回应得十分冷静。
老人不满地用鼻子呼气,不再装模作样,发出啐的一声之后离开。
“艾,不好意思……场面本来应该更简单一点,不必弄成正式谒见,可是仪典长硬是要求……受不了。那老头在公主殿下面前摆的那是什么态度……”
“咦、咦?这里是哪里?是刚、刚刚那里啊?可是这布幕是做什么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吗?其实啊,我听到要到皇城,一路上就一直想像会像宴会之类的,所以我中午只吃一点点,我还能吃的。而且在梦里我也很乖,没有吃整只烤鸡。”
“——这!你这超级大笨蛋!”
艾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齐利科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却慢了一步。
帘子轻轻地掀了起来。
后头坐着一名少女。
少女的头发比大厅里的任何一块黑色石头都要黑,皮肤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块白色石头都要白。这黑与白的对比简直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四周。宝座原本只显得刚硬,少女坐上之后就多了威严与华丽。而少女身上淡粉红色的礼服,更让宝座像是终于插上鲜花的花瓶,显得光彩夺目。
一名完美得简直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
不过有个前提……
就是不能看她脸上的口辔与眼罩。
少女的嘴被细细的皮带缠了好几层,一路缠到鼻子下方,眼睛也被一条皮带遮住。
艾的心中没有话语,只有一股纯粹的感动,觉得看到不得了的东西。她的感动太过汹涌,甚至没有在心中掀起波涛。她只像个将手伸向光亮处的小孩一样打了招呼:
“幸会,我是艾——艾·亚斯汀。”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歪了歪头。
“你太无礼了!竟然直接跟公主说话……]
齐利科回过神来,立刻站到少女身前出声喝叱,但立刻有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少女不高兴地推开眼前的背影,翻开偷偷带在身上的笔记本举到身前。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纸上写着这几个字。
‘我的名字’
笔记本流畅地翻动着,露出自我介绍的文字。她事先准备的这些话格外亲切,充满温暖的欢迎之意。
‘请多指教啰’
巫拉翻动笔记本,只靠脸颊露出微笑。
艾也露出满脸微笑。
但随后发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不禁觉得有点难过。
谒见转移到另一个房间进行。艾被带到一间冰冷石壁间灌满了暖风的茶室。那里排满了种类杂乱无章的美术品,地球仪旁边排着上古的龙骨,黑猫趴在陶制的老虎背上打着呵欠。
艾与巫拉面对面坐在沙发生,齐利科则坐在一旁,排成一个ㄇ字形。
“你是打哪儿来的?”
“咦?”
艾只顾着看四周的装潢,没听清楚这句话。
“是公主殿下在问你话。”
回头一看,齐利科将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巫拉伸出食指在他的手上写字。
“呃、呃!这个城市东边有山脉,我就是从那座山上的村子来的。”
“你是在那个村庄长大的?”
“是。”
“为什么要出来旅行?”
“因为村子没了……”
“我都忘了……这件事就不多问了……”
齐利科冷汗冒个不停。“为什么?”这几个字还在右手背上舞动。不只是想问这件事的公主殿下,连八成会答得十分干脆的艾也让他十分害怕。
“请问,公主殿下不出声说话吗?还有眼睛也是……”
然而,艾也很干脆地问出这种正常人应该会觉得不方便问的问题……
齐利科暗自叹了口气。
“你敢藐视公主殿下?平民哪有荣幸听公主殿下亲声说话,得到殿下亲眼看上一眼?”
‘齐利科就是古板。’
“你应该多学点礼仪,不,也许在学礼仪之前,还得先学些常识才行。”
‘我一直要他叫我巫拉就好,可是他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肯这么叫。’
“原来如此。”
“你懂了吗?说起来你的生活里每个环节都太随便了,餐桌礼仪也上不了台面。好,从今天的晚餐开始,我会从头到尾盯着你。”
‘艾也——啊,我可以叫你艾吗?’
“可以啊。”
“哦?挺听话的嘛?了不起。”
‘你也叫我巫拉就好。’
“巫拉。”
“为什么突然直呼名字……等等,公主殿下!”
两人试图以右手与笔记本讲悄悄话,但立刻就被拆穿。
‘啊,对不起,早知道我就多写一句,只有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才这么叫。’
“问题不是早知道不早知道!请你不要乱来!这是规矩,殿下必须遵守!”
‘我有遵守。我没出声说话。’
“不要断章取义!”
‘你看,齐利科脾气很古板吧?’
“就是啊,好古板。”
两个小女生三两下就结为同盟。
“对了,齐利科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把我错认成‘公主殿下’——错认成巫拉了。”
‘是喔?’
“啥?”
齐利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就是啊,所以我本来还很期待,心想我们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艾是金发,巫拉是黑发,脸孔轮廓也是怎么看都不像。
“要说有什么特征像,顶多就是活着这一点吧。”
‘齐利科为什么会弄错呢?’
“啊,没有,那个……我当时有点睡昏头……”
‘?你们是在睡昏头的状况下认识的?’
好了,情形不妙了。
齐利科决定先让正要解释的艾闭嘴。
(唔唔,你做什么!)
(嘘!安静!)
两人欺负巫拉看不见,互相拉扯彼此的脸颊小声谈话。
(艾!算我求你!配合我演戏!)
(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曾经遇上危险!)
(……你有事瞒着她?)
艾的视线变得严肃。
(求求你,我不想让她担心!)
(……算了,也好啦……)
“——是啊,当时正好是晚上,一齐利科睡昏头了,拿月光当舞台灯光,只穿着草裙在跳舞……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是我自己太傻,根本不该去在意。”
……你这死小鬼……
“就、就是说啊,让你看到这么害羞的场面,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就不用道歉了,比起后来的模仿系列,那还算是能见人的了。像后来那个模仿‘水冷式双汽缸引擎’到底是在搞什么?”
‘哇,听起来好好玩。齐利科在我面前都不肯表演这些。’
她听到这种话题立刻产生兴趣……
齐利科只想当场拔腿就跑。
艾露出了恶魔的笑容展开攻势。
“——倒是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们的关系就是……’
“啊啊够了!我是公主殿下的同学!同时也是教师!”
“???这两种关系可以并存吗?”
“……毕竟我跟其他五人个别相连,可以从他们的记忆里抽出知识啊。”
‘这样好贼喔。’
“又不是我的错!”
“真的好贼耶。”
“我说你们喔……”
齐利科无力地垂下头。
“……我话先说在前面,这样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这种联系搞得我的自我很稀薄,在遇到公主殿下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五个人跟我自己之间有什么分别……”
听到他这么说,连艾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啊,是我失礼了。”
‘……我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巫拉很不高兴地摊开笔记本,接着用钢笔表达心中一股强烈的情绪。
‘我就说齐利科很贼吧?’
*
今天也没有回音。
尤力去修理厂看过,接着一路走到一号地,在这里遇见了故国。下午在量贩店跟杂货店逛一逛,然后到电信收发处。他没有收到期待的回音,打了四通电报后回到宿舍。
疤面的病情已经大幅好转,不但脸色红润,也有了食欲。尤力把免费得到的葡萄干拿给她,她就默默接过去吃了。尤力最近已经慢慢懂得如何分辨疤面的表情,她的表情全都以笑容为底,但其中会掺杂微量的别种情绪。从他学会的这个分辨方式来看,疤面似乎吃得很高兴。
坐在书桌前拟了信件草稿一会儿,艾就回来了,时间比昨天早得多。艾非常兴奋,吃饭时也一直没在听人说话,开心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艾回到房间后仍然说个不停,尤力已经熟悉到可以在脑中描绘出这名叫做巫拉的少女。
“那太好了。”
尤力从头到尾几乎只回了这句话,但艾完全不放在心上,说得非常开心。
为了不打扰疤面,两人在尤力的房里说话。尤力在书桌前看着文件,艾坐在床边,双脚晃来晃去,手上还握着很久没拿的铲子。
艾怎么说都说不够,到后来更是面向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说不定……”
仿佛是在对一个存在于铲子上的人报告。
“说不定我一次就交到了两个朋友……”
铲子没有答话,于是尤力站起身,以他粗犷的手用力摸了摸艾的头。
“真是太好了。”
“是啊。嘻嘻……”
艾终于不说话了。
尤力察觉到这点,在她身旁坐下。床垫往他的方向深深下陷,让艾差点滚倒在床上。
“倒是艾,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可以吗?”
“好的。”
艾听到他认真的声调,随即正襟危坐。
“……听说城里有人知道了你们的身分。”
“是。”
艾大剌剌地回答。
“不可以吗?”
“不,没什么不可以的。”
尤力的声音当中并不包含怒气。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
“我不会骂你的……我在那个山丘上不是说过‘我会帮你’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我只能协助你,你尽管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当然该抱怨的我还是会抱怨啦,毕竟我也得顾好自己的精神卫生。”
“……谢谢你。”
“不过还是太险了。如果发现的人不是‘缺损五芒星’,真不知道事情会闹得多大。至少也是驱逐出境,糟糕一点就得赔上性命,再更糟一点则是死后埋葬,再糟糕下去甚至会被抓去做实验。你知道这严重性吗?”
“不,我判断不出这些。”
她的回答显得愚蠢,声调却很冷静。
“我只是想到既然尤力先生没有那么坚持,应该就不怎么要紧。”
尤力昨舌“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
“你还真看得起我……可是真的只有这个理由吗?”
“还有像齐利科的个性、街上的气氛,还有我们的战力啦,这些多少都有考虑到,最后就是靠直觉。”
“直觉啊。”
“还有就是瞎猜。”
“瞎猜啊。”
尤力听了想叹气,但既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也不便多说什么。这孩子尽管有着非常天真的一面,但有时就是能把一切都弄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怀疑她的天真是不是在演戏。
“……你真的很能天真地掌握这些事情啊……该怎么说呢?会看人脸色却不知道怎么派上用场……很有礼貌却脱序……堂堂正正地偷吃步……”
“请问,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尤力回答“我也不知道”。
“尤力先生你……”
艾开口问了。
“尤力先生对这个城市有很深入的了解吧?对齐利科他们也是。”
尤力心想她对这种事情可真敏锐。
“……我内人……”
失去妻子之后,尤力为了找地方让一家三口能够一起过活而四处游历。但当时的世界对死者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让他们一家人流落到只能在边境徘徊。
“当时我也来过这个城市……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妥协,所以没有住进来。后来我还去见‘魔女’,请她帮内人做防腐处理,但她却拒绝我,反倒是帮我们解决了住处跟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
“?拒绝了却还帮你们准备?”
“……她说:‘你们凡人的幸福很无聊,可是不幸就棒透了。如果可以帮助你们不幸,一张签名不算什么。’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死者被食人玩具打烂,女儿死了。尤力也跟着想寻死却没能死成,现在才会在这里。
“当时我就跟‘缺损五芒星’当中的一个交上了朋友。我只是他们五分之一的朋友,所以齐利科似乎没能看出这一点。今天我就去见了这位朋友——故国。”
“也是左右各半的人?”
“对,只是跟另外三个又不太一样。”
尤力调整呼吸,看着艾说道。
“……照他的说法,是要我们出境之后再也不要入境。”
艾原本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停住。
“我不是说过至少也是驱逐出境吗……他开的条件已经比这好了。毕竟他终究只是希望我们别回来,并不是永久放逐。”
她的脚还是停住不动。
“像巫拉跟齐利科这些我在这里认识的朋友,都再也见不到了?”
尤力宛如辩解般回答:
“……你可以写信。”
“……说得也是。像现在我跟巫拉的关系也跟笔友差不多……哈哈哈……哈……”
艾说着沮丧地垂下头。
“……今天巫拉在皇城里问我:‘你不在欧塔斯住下来?’”
“这!”
尤力转过头的动作十分夸张。
“我当然明白,尤力先生。”
但艾十分冷静。
“我已经郑重拒绝了。”
“……你早就发现了?”
艾问他:“发现什么?”她的视线显得空洞而遥远,仿佛望着荒野的尽头。
“我才想问尤力先生,你都没发现我发现了?我看起来那么傻吗?”
“……”
空气转为冰冷。艾以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望向远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狮子先生人也真单纯,还说什么‘你根本不懂欧塔斯的黑暗面’,好死不死这句话偏偏是对我说的……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欺瞒中长大的。”
“艾,你……”
“我的鼻子对这种气息最灵了。”
艾哈哈一笑,只有这个时候她说得颇为得意。尤力听了感到十分心痛,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他没办法。
“我说尤力先生,你为什么不跟死去的太太还有当时还活着的女儿,全家一起住在这个城市呢?”
“……”
尤力没回答。艾淡淡地揭穿秘密:
“我知道的。因为欧塔斯是死者的都市,这个都市只容许死人存在,不容活人住下来——那么如果活人还是想住在欧塔斯,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尤力还是没回答。
“答案很简单,死掉就行了。”
艾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觉得有疑问啊。有了疑问以后,到处都找得到提示。像这间学校……还有狮子先生说的话……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艾的眼里也重新有了神色。
“为什么……”
那是愤怒的神色。
“……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我这件事?不管是尤力先生、齐利科、恶疫、强攻、红雪,还是狮子先生……”
绿色的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烈日般的热浪打在尤力身上。
“……我没有瞒你,欧塔斯对这件事也是公开的。”
“可是你就是瞒着我,不是吗?”
小孩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大人随即撇开视线。
“……我不是要责备你,因为我也能体会大家的心情。尤力先生只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伤害,齐利科他们也只是不想特地讲出这种事来吓我,这些我都懂……可是啊……”
艾坐在床上,双手紧握得骨头几乎都要裂开,肌肉紧绷,连体温都跟着上升,眼中燃烧的怒火更是几乎能够杀人。她拚命压住自己的身体,承受这股不能对任何人宣泄的怒气。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我再也不要有人在背地里帮我做决定,等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才让我知道。”
过去村民体贴地隐瞒一切,自己也假装被瞒住,构成了虚伪的日常、虚伪的世界。
为了与这一切诀别,艾开口说道: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被蒙在鼓里过活——我决定再也不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活得像是行尸走肉。”
“……是吗?”
“是,所以尤力先生,以后这种事情请全部告诉我。不要担心我会受伤、会不幸,因为我会不会怎样,全都由我自己决定。”
“……我明白了。”
尤力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艾心想尤力在骗人,他一旦觉得有必要欺骗或隐瞒,绝不会犹豫。
“我相信你。”
但艾也说了谎。两人定下了互相欺骗的约定。
“……不过,你知道这些之后有什么打算?”
“你应该先告诉我欧塔斯对入境的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还有这么做的理由。”
尤力说了出来。
欧塔斯的移民政策一向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除了“爱使性子的人”以外,原则上对于来这里寻求庇护的死者都会接受,对活人一概不收。对于出了问题而不小心来到这里的人,则会免费送他们到附近的聚落,并确保他们在这段期间有地方住。只有对于已经无处可去的活人,才会主动要求他们死了之后移民进来。
“可是为什么非死不可?活人跟死人一起生活不就好了?”
尤力坚决地摇头。
“办不到,这有几个理由。首先欧塔斯的基础建设就是以应付死人的需求为前提,只有一
小部分地区有自来水跟下水道。而医院只有精神科,最重要的就是没办法供应粮食,因为这块土地本来是个根本不能住人的不毛之地。对我们这种久久才会出现一批的旅客,或是在城门外做生意的人,总还有办法应付,但要永续供应大量粮食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只有这些问题……”
“嗯,没错,如果只有这些问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会很辛苦,但终究不是办不到的事……可是啊,艾,欧塔斯有着一股远比这些问题更巨大的力量在拒绝活人……”
“……是什么东西?”
“是居民的感受。”
欧塔斯的居民都是死人,当然也就没有人是在这里出生,大部分都是受到活人排挤,流落到荒野上会合起来的。活人的排挤非常剧烈,几乎所有流落荒野的人都被守墓人埋了。欧塔斯这整个集团本身也是一样,他们的母体是游牧民族,本来在各方面就受到歧视,濒临灭族危机的情形更是见得多了。
所以这个地方是这些人的梦想天堂。他们不用受到活人歧视,不必害怕守墓人,更在国际社会上确保一席之地。在这样的地方……
“你能怪他们拒绝跟活人一起生活吗?”
“……”
“光是早期的死人跟现在的死人——也就是那群到昨天为止还在歧视死人的家伙——之间都会发生摩擦了,要是准许活人住进来,欧塔斯肯定会分成两派,陷入莫大的混乱。”
“……”
“艾,要解决这种问题,得花上你一辈子。这工作也许不只需要一年、十年的时间,甚至得要一百年。”
“要是花了那么多时间……”
“到时候已经没有人活着了。没错,这就是反对派最大的主张。不管再怎么努力,再过个一百年,所有活人都会死光……他们就是在等那个时候。”
艾受到太大的震撼,垂头丧气地说:
“竟然打这种主意……”
“可是这道理说得通。”
“是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不通,只觉得是死巷子……”
艾说着用手拄着脸颊,闭上眼睛。当尤力觉得似乎该说些话来安慰她,正开始思索该说什么才好……
“好!”
避时艾己经大喊一声起身。
“怎么了?”
“这件事我们先搁着!”
“说、说得如此精神饱满,讲出来的话却是先搁着?”
“不用担心!我只是装作有精神而已!”
艾说得没错。她挥着铲子把空气大卸八块,无意义地蹦蹦跳跳。
“的确……我也觉得可以先搁着。你应该多看看这个世界,好好培养出自我。”
“是,我打算全力搁着。”
“全力搁着?这句话不错……就从做得到的事情开始做起吧。”
“好的。”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之后,终于进入正题。
“那么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尤力先生。”
“什么事?”
“请你查一查巫拉·赫克马蒂卡。”
艾在不会被其他人听到的距离对尤力说了这句话。
“我也会找机会试探,不过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棘手的要求让尤力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还活着?”
第三天晚上就这么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身上。
*
第四天。
齐利科非常忙碌。
恶疫/强攻频繁地送来与那个小镇交涉的进度;红雪/恶疫每天早晚一定会问起疤面的情形;故国擅自跑去见尤力,说什么跟他是朋友,还送来占用莫大容量的记忆而造成他头痛。艾也不好应付,一大早就连问几十次:“今天什么时候去皇城?”齐利科回答:“上午我要在公所上班。”说完就跑掉了。结果到了中午,艾竟然自己转搭好几班公车来到他上班的地方。
艾说自己不会妨碍齐利科工作,但光是讲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在妨碍。当齐利科到了皇城,自然已经身心俱疲。
“轮到齐利科了。”
齐利科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在发呆。
地点是昨天的茶室,连坐的位置也跟昨天一样。但今天却多了唯一一件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三人围绕的桌上摆着的一幅升官图。
这幅升官图原本被随意摆放在茶室里,是艾眼尖把它挖出来,摊开来让三个人一起玩。
“啊,嗯,抱歉。”
齐利科说着掷出骰子。
“看我的……走四步啊……一——二——三——四……”
艾为巫拉念出格子上写的说明:
“‘水龙头没关导致妻离子散。’失去妻子跟小孩,只剩自己一个人。”
“等一下!为什么!”
艾根本不把齐利科的吐槽放在心上,冷酷地拿走他手上的卡片。
‘“接下来换我” “——喝!”“……怎么样?”’
巫拉一边执骰一边翻着笔记。笔记本改得比昨天更好用,常用的短文都已经制成卡片。她请艾帮忙保密,这是她昨天整晚熬夜没睡做出来的。
“你掷出三——‘失业……总之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你变性了。’”
“这哪能用一句‘发生很多事’就带过去!不要含糊其词!这游戏的原因跟结果之间也差太多了!”
“变性以后,婚姻还算不算数?”
‘两边都变成男的了。’
“这个嘛,听说有些国家会承认,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说得也是。’
“你们也太能适应了!”
没有人把齐利科的吐槽听进去,两人进行游戏的过程丝毫不乱。
“巫拉,你走到蓝色格子了,麻烦再掷一次骰子。”
‘啊,这样啊——喝!怎么样?’
“你掷出六——‘如果已经结婚就会生下女儿。’”
“谁生的?两边都是男的,到底是哪一个生的!”
‘真是神秘。’
“的确神秘。”
“一点都不神秘!只是游戏本身有缺陷而已!我说我们就别再玩了吧。”
“我要继续。”
‘继续吧。’
齐利科垂头丧气。这游戏明明只是胡乱把一堆元素拼凑在一起,他完全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可以玩得这么投入。他朝壁钟看去,惊讶地发现已经过了三小时。看样子这游戏不只有内容糟糕,玩一场所需的时间更是长得不得了。
不过也拜这个游戏所赐,让她们两个没空聊起“不该聊”的话题,只有这点倒是值得感谢一下——
“轮到我了——五步。一、二、三、四、五——啊。”
艾停在一个格子上。
“‘年纪增加五岁。’呃,这样一来,我现在的年龄就变成九十六岁,要进行衰老判定。掷三颗骰子……十二点。算式表在哪?”
“来。”
接着艾计算平均寿命,进行健康判定,然后计算保险金额。这些全都做完以后,她总算开口说:
“我死了,享年九十六岁。在两个丈夫、六个孙子、十二个曾孙和六个曾曾孙的团绕下幸福地离开。”
“……是喔……咦?那游戏呢?”
“结束了?”
“竟然结束了!”
“对,这游戏的文宣就是‘严谨重现人生!让您在游戏中度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好好玩耶。’
“好好玩。”
“……嗯,也对,既然你们玩得尽兴,我就无所谓啦。”
“哎呀呀,我赢了好多好多。”
“啊啊,原来这样算赢啊。”
“是啊,上面写了‘结果好就什么都好!大家一起迎接幸福的结局吧!’这句话写得还真不错。”
“……嗯……‘幸福的结局’啊。”
齐利科尽可能让声调听来平板。但艾立刻会错意,露骨地撇开视线说:
“这游戏……是很久以前的了……超过十五年了……”
“说得也是……好了,来收拾吧,都这么晚了。”
艾没有多说什么,便帮忙收拾游戏。齐利科暗自冒着冷汗,毕竟今天又过得这么惊险。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已经结束啦?’
“嗯,都这么晚了,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去。”
‘艾,你明天还会来吗?’
艾很有精神地回答:“那当然!”老实说,齐利科不想再让她们两人碰面,却没有权限可以阻止。
‘后天呢?’
“大概可以。”
‘大后天呢?’
“这就……”
到那天艾就非得离开欧塔斯不可,实在没办法来皇城跟她见面。这件事巫拉应该也知道。
“我想……应该来不了。”
‘这样啊……’
现场笼罩在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
‘要是艾在欧塔斯住下来就好了。’
“对不起,昨天我也说过,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齐利科从昨天开始就对她的这种态度很不放心。这句话里有着难以撼动的坚定,与艾平常那种马虎又柔和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不对。
之前他曾经看过艾把话说得这么坚定。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齐利科背上直窜而过。
现在的艾就跟两天前一起回家时的模样很像。当时她对齐利科透露自己是守墓人,说出了自己的身分。
‘……为什么?为了你的梦想?’
“对。所以我还……”
还不能死。
本来应该这么接的后半句话,却没有振动空气。
齐利科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捂住了艾的嘴。
他以写着“原来你知道!”的震惊眼神看着她。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艾则显得十分冷静,仿佛连这个状况都早已料到。
艾皱起眉头,不解为什么齐利科要阻止她说出来。
‘?所以我还……怎么样?’
几秒钟的沉默让巫拉感到奇怪,翻开的笔记本上写着这几个字。
齐利科恳求她:“算我求你,现在不要说出来。”而艾则在视线中加入“等会一定要你解释清楚”的意志,接着放松眼神。
“……我还必须继续旅行。”
艾这么含糊带过,让现场的气氛恢复正常。
巫拉的眼罩遮住了一切,她什么都没发现。
艾在回家的公车上等着。
“好了,请你告诉我……刚刚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们搭乘开往欧塔斯市街的公车,两人坐在紧邻的座位上,周围没人听得见他们说话。
“……我现在不能说。”
“那你何时可以告诉我?”
“……等你离开这个城市,我就告诉你。”
艾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你这样拖延又有什么用?就算你不回答,我明天直接去问巫拉就好了。”
“不,这你办不到。”
“?为什么……?”
“刚刚恶疫/强攻跟我联络了。”
“那又怎么……”
“上次不是有个小镇吗?”
“你是说那个遭到龙卷风袭击的小镇?那又怎么……”
“一百零五名居民申请移民到欧塔斯。”
艾震惊地回过头来。
“意思是说……”
“嗯,你的想像大概没错——他们会死,成为死灵都市的居民。”
齐利科的表情带有黑漆漆的决心。
“他们原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就算绑走我或是全镇一起当抢匪,迟早还是会撑不下去。哼,既然都得走到这一步,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受死。”
这时整个都市响起了警报声。这阵不祥的声响有如告知末日来临的怪鸟叫声,回荡在晚霞照射下的欧塔斯,让艾的内耳蜗牛体发出哀号。
“欧塔斯发布戒严。从现在起,东南西北各方城门全都会关上,南门商业交易区也会封锁,所有入境旅客需留在入境证上所登记的宿舍中——听到了吗?”
“嗯、嗯。”
“那么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已经通知艾·亚斯汀——其他人也已经全部核对过。你要立刻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宿舍,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宪兵方面我刚刚才通报过,以后你钥匙一个在外面闲晃,二话不说立刻逮捕。”
“请、请等一下!哪有这么蛮横的!”
“闭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蛮横!这整件事原本就蛮横又残酷!”
先前一直存在的不安,已经从齐利科的眼神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松了口气的安心表情与假装成决心的固执。
“一百零五名居民的屠杀将于明晨进行,要是不想‘顺便’死掉,就绝对不要出门。”
3
齐利科一路将艾押回她房间,确定她、尤力与疤面三人全部到齐后才离开。
艾刚被押进房间,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貉一样,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踱步。从疤面的枕边开始,走过梳妆台,绕过两张床,再绕过尤力坐着的书桌后头,走到窗前看看外面。外头一片漆黑,平常那庆典般的热闹灯火已经销声匿迹,夜风中听不见一丁点笛声。艾确认整条街上一片死寂之后,又开始沿着同样的路线,朝反方向踱步。尤力清了清嗓子,抗议着这样会踢起灰尘,但艾根本没注意到他说话。
“……艾,你要不要冷静一下?”
疤面无力地躺在床上说了她一句,艾这才回过神来,停下脚步。
“对不起,疤面小姐……请问你身体还好吗?”
“不好……”
疤面接受诊断后,病情仍然不乐观。尽管生理方面没有任何病危的情形,但心理层面却一直处于虚弱无力的状态。
“还真吵……”
“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我不是说你……是说这喊救命的声音……到底是要我怎么救?”
看来最让疤面烦心的,就是她之前也说过的幻听。她说话仍然维持冷静,但怎么听都不觉得她还正常。
“……请你睡吧。睡了就会好的。”
“嗯……我会的。”
艾坐在床边帮疤面拨开落在脸上的浏海,摸摸她的头,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艾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简直就跟小时候生病时照顾自己的大人一模一样,反复了一阵子,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睡了吗?”
“是,她睡得很熟。”
“……我们到隔壁说话吧。”
尤力说着走向隔壁房间,来到已经成了他指定座位的书桌前坐下。艾也往他后头跟去,打开通往室外的门。门没有上锁,门外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看样子不像有人盯哨。
她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知道现在的状况吗?”
“多少知道。你那边呢?”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头接耳,小声地交换情报。
对于现在的状况,尤力并没有得到新的消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想救他们吗?”
“那当然。”
尤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绝对没有想过要怎么救,救了以后又要怎么办吧……”
“那当然。”
“我想也是……”
尤力又叹了口气,为此大为头痛。
“……总之我们先交换所有已知的消息。我查过巫拉的事了。”
“查出什么了吗?”
“我一有机会就找人打听……不过只打听一天,实在问不出多少事情……大家都很拥护她,爱戴她,对她非常肯定……只是……”
“只是?”
“该怎么说呢?有些人的反应不太一样。说起来不像尊敬,应该说是敬畏?不,应该比较接近恐惧吧。”
“……嗯~~实在摸不着头绪。”
“对,我也摸不着头绪。所以我本来想去找应该知道内情的人,不过……”
戒严令已经颁布。
“……不过搞不好,这个人会自己找上门来。”
“?是什么样的人?”
“你应该比我熟,刚刚我已经请人传话,所以现在差不多……”
就在这时……
传来“叩叩”的声响,但声音不是来自房门,而是来自窗边。
“?是什么东西?”
艾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是我,开窗。)
“狮子先生!”
不知何时,狮子面具已经出现在窗外,艾赶紧打开窗户。
“你不要命了吗!这里可是三楼啊!”
“我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开。”
狮子展现出色的运动神经,以俐落的动作翻进屋内。接着毫不松懈地环顾四周,看到尤力后,面具上出现防备的神色。
“……喂,狐狸,你写这信给我是打什么主意?”
“什么信?”
“啊,那是我写的。”
狮子发出猫科动物的威吓声,瞪了尤力一眼。
“……尤力先生,你写了什么样的信?”
“就是这封信。”
狮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致夏德·华尔斯先生,请救救我。 ~艾·亚斯汀~”
“我就觉得奇怪,不但遣词用字不对劲,利克那小鬼头也说送来这封信的是个壮汉,而且你这丫头应该不知道我的全名……”
“嗯?原来你不知道喔?”
“就是啊!狮子先生就是狮子先生,因为当时我只是一只小狐狸……”
“原来如此,真搞不懂……搞不懂归搞不懂,可是你却为了她赶来,谢谢你。”
尤力说着向他鞠躬道谢,狮子默默地看着他的头顶。
艾真是意想不到。狮子竟然只为了这么一张纸,不惜冒险爬墙跑来这里。艾觉得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狮子先生,你是来救我的?”
他应该会回答“怎么可能”或是“别说傻话了”。
但狮子的回答却不是这样。
“你说得没错。”
“咦?”
“我就是来救你的。”
狮子面具原本始终维持面无表情,但狮子控制刻划在面具上的细微光影,表现出复杂的喜怒哀乐。艾自认已经能够分辨这样的表情。
而按照她学会的分辨法来判断,现在狮子面具上的表情是“焦急”。
“听说你见了公主殿下?”
“咦?”
“听我的准没错,别再跟她见面了。”
“……你也要说跟齐利科一样的话?”
狮子面具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原来他也反对啊……看来他总算还有一点良心……”
良心?
这句话让艾摸不看头绪。刚刚齐利科在公车上一边听着不祥的警报声,一边说不会再让她见巫拉,当时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所谓的良心。他的脸上是……用譬喻的方式来形容,就像是父母为了保护小孩,下定决心不管什么坏事都肯做的表情。
但狮子没有看到他那种表情。
“为什么你们要把我跟巫拉分开?这样是在帮我?”
“……你不要再跑到街上去了,乖乖在这里待到出境那一天为止。”
“请你回答我。”
“算我求你,乖乖听我的!”
“那就请你告诉我理由。”
“你这小鬼头不要啰唆!这世上多得是你不该知道的事情!懂事点!”
“又是这样!”
艾爆发了。
“又是这个理由!每个人都擅自帮我做决定,说怎样我就会不幸、会得不到幸福!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这些都应该由我决定!我会不幸还是会幸福,都由我自己决定!你们瞒着我!说谎骗我!又有什么用!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直到一切都搞砸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你这丫头!”
狮子抓住她的衣领,举起右手。艾毅然挺出脸颊。
“想打就尽管打!想踢就尽管踢!想打得我吐血求饶,你就尽管试试看!”
“我、我才不会这么过份!”
“那就请你放手!”
狮子被言语刺穿,于是双手发着抖放下了艾。艾的双脚重重落地,整个人在下沉的力道中低下头。
“呜。”
接着艾……
“喂、喂,狐狸?你怎么了?”
“呜,咿、呜、呜、~~……”
艾哭了。
“喂、喂!为什么这种时候要哭!莫名其妙!”
艾哭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哭。
过去模模糊糊的两种核心想法在爆炸中撞在一起,其中一边撞得粉碎。“希望死人死得幸福”的梦想,被“幸或不幸都由当事人自己决定”的信念击碎。
两天前,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假面大街时,齐利科说了:“什么叫做幸福的结局?到头来那根本就只是‘你觉得’幸福的结局嘛。”当时这句话深深地刺进她心中,如今更在这个信念下得到了证明。
梦想被打得粉碎,所以艾才会哭。但她哭的理由没能让任何人了解,只平白让尤力跟狮子困惑。
狮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泪水。她的眼泪流个不停。
死人不会哭,至少不会流出这种清泉般的泪水。
狮子面具上没再露出任何表情。光线只是照亮面具的光线,阴影只是面具上的阴影。面具上没有任何精微奥妙的表情,仿佛死人脸孔般沉默不语。
“……别哭了啦。”
狮子的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远方有人演奏的曲子乘着风送了过来。
“用哭的……太贼了啦……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要哭了。”
他们绝不是就此相互了解。狮子不明白艾为什么哭,艾也不明白狮子为什么改变心意。
但他们即使没能互相了解,还是决定互相了解。
狮子开始说了。
“一年多前,欧塔斯里有少数几个活人。”
“我明白。”
艾点点头问了“就是你们对吧?”
仍然没有表情的狮子面具,将一对漆黑的洞朝向艾。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看看这栋宿舍就知道。”
艾将视线撇向四周。
打从听说这里以前是学校,艾就一直抱有疑问。为什么宿舍里会有设备这么齐全的餐厅?为什么自来水跟下水道这么完备?而且整栋建筑物有着长年使用这些设备的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临时加装的。接着艾就从学生在厕所里留下的那些没营养的涂鸦当中,看出这里本来是给活人就读的学校。
接着想像这些学生到哪去了,不由得心底一凉。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这句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对,可是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
狮子阻止艾往黑暗面想。
之前在这间学校就读的学生,都是移民带来的活小孩。
自从九年前欧塔斯在这里落地生根以来,就不断有人想移民进来,不管死人或活人都有。他们只是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无论是活人,还是单纯想避开守墓人的死人,对生命都没有任何眷恋。
欧塔斯当然在这些人死后才接受他们,但唯一的例外就是还活着的小孩。无论是多激进的反对派,对此也没有提出抗议。
没有人想在小孩年纪轻轻时就带他们进入永恒。
欧塔斯留给他们一段时间,让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
小孩一直活到十五岁,才从两条路当中选择一条。
也就是要活或是要死。
要活就要离开欧塔斯,要死就可以留下来。
“比例大概是八比二吧。八成选择活下去,两成选择死去。”
“……有那么多人选择离开?”
“嗯,然后其中七成很快就回来了。说穿了只是去旅行而已。说什么是要增广见闻,出去闯荡一两年……这种情形到了最后一届尤其明显。”
大部分的小孩到头来还是想住在欧塔斯。他们的双亲因为死亡而遭到故乡放逐,小孩则因为活着被迫离开故乡,仿佛是用歪斜的镜子照出来的对比。但不同的足,他们并没有被故乡拒绝,只要放弃一样东西,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些在死亡围绕下长大的小孩,实在不觉得生命是什么非保护不可的宝贵事物。
“我在九年前进了欧塔斯,一年前死去。当时我十五岁。”
狮子面具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进欧塔斯的人多半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有的跟家人、有的跟朋友。可是我正好相反,是被父母弃养在这个城市。”
不,这恐怕很难说。一年前是十五岁,也就表示狮子被抛弃的时候是七岁。当时每个人都知道小孩是多么宝贵的存在,掳人集团最喜欢的商品就是小孩。这种在黑市永远不愁找不到买家的商品,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人免费丢掉。相信他的双亲是有不能自己扶养的苦衷,才会将他寄放在这里。
但狮子抛下了这个希望。他不容自己拿“父母只是有不能养我的苦衷,并不是抛弃我”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不容别人这么看待他。他理所当然地变成不良少年,更成了经常溜出宿舍的惯犯。
狮子并没有抱着仇恨度日。
但他仍然不想在学校里被灌输欧塔斯最爱的那套——加了抹香味的道德观或冠冕堂皇的历史,直到有资格受死的年纪为止。看在狮子眼里,学校就像是养鸡或养猪的地方,他不许自己待在那里。
他更喜欢面具。
狮子从七岁开始就喜欢面具大街。当时他戴上小狮子面具,就像这几天的艾一样在里头跑来跑去。他老是跟死人一起玩,偶尔回到学校去,闻到浓厚的活人臭味又立刻跑掉。
“我死得毫不眷恋,毫不后悔。”
狮子这么说了。
“以面具来说,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哪个地方比欧塔斯更先进。我马上就决定要在满十五岁那天晚上受死。”
大人们都反对。当时十五岁就要选择生死的规定已经流于形式化,而且一般也认为十七岁以上再死,对人格的形成才是上策。更何况狮子当时是个问题儿童,教师都认为应该在他的人格养成上再多花点时间。
但狮子早已下定决心,表示如果大人不准,他就要自杀,所以教师只好妥协。
于是他在一个新月的晚上受死。
“那天晚上死的只有我跟贝莉贝拉。他们让我们两个穿上像在医院里穿的衣服,斋戒一周,再绝食一两天后,就带我们到皇城去。当时我们还挺紧张的,因为虽然我们知道死了以后会变成怎样,却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死。而且那些以前就死掉的家伙,也对这件事保密到底。”
——那时可真不知道等了多久。
大人叫他们站在皇城角落的一间礼仪室。那是一间为了进行秽气仪式而盖的小屋,一到隔天就会拆掉。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应该会在这间小屋里受死。
“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凶器。不但看不到凶器,屋里甚至没有半个人在﹒只有红雪/恶疫大姊跟几个卫兵守着。就算问他们防腐要在哪里做,他们也都不回答。”
后来过了一阵子,当看不见的月亮升上空中,大人叫他们两人行晋见礼。
“当时我可惊讶了,根本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可是其他人都跪了,我也只好跟着跪下。”
接着巫拉在齐利科的带领下出现。
“当时我就想问为什么那小子会在那里,但这种事情我马上就不在乎了。”
每当巫拉出现在人前,一定会戴着眼罩与口辔。当时也是一样。
“然后那小子拿掉了那些玩意。]
遮住眼睛与嘴巴的皮带就在困惑的两人眼前松脱。
接着巫拉张开眼睛与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当时我们都忍不住觉得心里很平和。公主殿下困得像是睡得正熟时被带去那里。说来荣幸,等她含糊呢喃了几声后,便注意到我们两个待在她眼前。我到现在还记得公主殿下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谁啊?’其他人什么话都不说,我只好厚着脸皮教她什么叫做礼貌,我说:‘问别人名字以前,应该先报上你的名字吧。’”
贝莉贝拉立刻一掌拍倒狮子,磕头谢罪求饶。
巫拉看到这情形吓了一跳,接着静静地笑了笑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人。”于是巫拉就这么学会了报上自己名字这回事。
“就这样,我们很快就变熟了。”
神奇的是并没有任何一个随从制止。但没过多久,巫拉又打了个呵欠,许下“改天见”的承诺之后就离开了。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心脏已经停了。”
*
齐利科爬着昏暗的宿舍楼梯上楼,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那几个家伙进入欧塔斯,到今天已经第四天了。明天一整天都不会解除禁止外出令,第五天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相信第六天也是一样。这样下去,就算到第七天,公主跟艾也不会再见面了。
想来一切都很顺利,但齐利科却觉得忧郁。
(恶疫呼叫节俭——表定时间都过了,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别人的思考灌进脑子里,让齐利科暂时停下自己的思绪,将恶疫的传话转达给节俭。
……最近只要搞这招就觉得好累,尤其是跟五个人全部连线的时候,疲劳更会像一阵恶寒似的挥之不去。亏他以前即使整天连线,也像呼吸一样根本不当回事。
从刚刚开始就频繁有人要求连线,显然五个人都在活动。
但齐利科却在这里摸鱼。
“……有什么办法?先不管其他五个人多厉害,我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
多达一百零五名的移民,这样的大事仪典长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齐利科三两下就被赶了出去,所以才会到这里来看看他们三人有没有乖乖待着。
来到最顶楼,一步步走过学生时代就已经走惯的走廊,正想着有些忘记他们住几号房,还来不及翻找记忆,已经看到有光线从一扇门后泄出。
她要讽刺或痛骂,我都应该甘之如饴——正当齐利科抱着这样的想法举起手,却听到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心脏已经停了。)
是夏德说话的声音。
*
艾首先问了:“这句话是不是比喻?”
夏德回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狐狸,你听过死神化身吗?”
“嗯、嗯。”
“那就是巫拉。”
“啥?”
“城门上不是刻着一篇很醒目的诗吗……写着‘她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她说的话是死亡的话语、她的身体充满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命,死神化身不会放过任何生命。’上面写的都是事实,是为了隐蔽巫拉而创造出来的传说。”
艾与尤力都听得十分困惑。
“被公主殿下看到,或是听到她说话、被她摸到的所有活人,都会当场死掉。”
“哪、哪有那么离谱的事!”
“就是有这么离谱的事。”
狮子说这句话的模样像是在呕血。
“欧塔斯这个集团原本就是公主创造出来的。从她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开始,原本只是一个地方部落的活人,当场全成了死人。要证据多得是,像是异常的战绩、异常的背叛,要不要我告诉你她这些年来杀了几万人?”
狮子激昂的情绪传遍房里每一个角落,连窗户都被撼动。
听到这句话,齐利科决定现身。
“夏德,你这样我可伤脑筋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泄漏给外人知道呢?”
他打开门,脸上堆满老神在在的笑容。
——还不要紧,只泄漏这么点秘密,多的是方法可以补救。
“……齐利科,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尤力先发制人问了这个问题,齐利科则故作思索的模样。
“是真的……这件事确实是秘密,不过邻近诸国的首脑还有一些比较敏锐的人,早就注意到这点了。”
尤力喃喃说声“原来如此”,接着慢慢起身。
“你这小子,明知道有危险,还让艾进皇城晋见公主?”
——啊,他是对这点有意见?不过这样反而好办。
“我的安排已经充分顾虑到她的安全。尤力先生也许不知道,不过艾看过公主殿下那种模样,应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原来那真的是封印……]
艾沮丧地说出这句话。齐利科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转过头来看着她说:
“对,毕竟你是活人,这方面我当然会顾虑到。”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让艾冒了生命危险!”
“所以她们见面时我一定在场。”
“那又能保证什么?”
“尤力先生,请你等一下,这件事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
雷鸣般的怒吼增添了场面上的混乱。齐利科暗自叫好,脸上更多了几分笑意。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发现更深入的秘密。
“夏德。”
齐利科继续开口,想扩大混乱的局势。
“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你这个拼装人少给我啰唆,我的理由就跟那个生气的大叔一样。”
“是吗?可是我看你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夏德低声骂了句“臭小子”,接着弯腰蓄势,模样仿佛准备扑向猎物的肉食猛默。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告诉你。我对公主殿下现在的状况已经看不下去了,每次她外出,脸上都得戴眼罩跟口辔。”
“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力量必须保密。”
“哪有什么好保密的,你自己都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
他说着从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就算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保密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离开欧塔斯,就算公开这个秘密,解开她的封印,也大概不会有问题,甚至要到街上生活也行。可是我们希望能把这个秘密对邻近诸国的影响控制在比较不明确的程度,这你总该懂吧!”
夏德首次说不出话来。
——好!夏德果然只想到这里,完全没想到更重要的事。
齐利科在一张笑脸下暗自扮了个鬼脸。
尤力想趁机插话,夏德则纠缠着说:“我们话还没说完。”场面上的混乱恰到好处,眼看就要降到翻旧帐的程度。
——成功了,很好。如果只是这样,根本就不用急着现身,我太担心了。不管是夏德还是这几个人,根本都没发现那件事。
齐利科赢了。
“齐利科。”
本来应该已经赢了。
“巫拉了解自己吗?”
这句话将沉默带进了整个房间。这句话本身莫名其妙,尤力与夏德都听得一头雾水。
要不是齐利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大概会当作没听到,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
齐利科以仿佛看着死亡的眼神看着艾。
狮子疑惑地问艾:
“喂,狐狸,你刚刚说什么?你问公主了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艾平静地重覆一次。
“巫拉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能力?”
齐利科双腿发抖,说不出话来,一阵冰冷想吐的感觉从胃的底部窜过。他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了。
夏德仿佛在替什么都不说的齐利科提出反驳:
“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照我听到的情形看来,这是她一出生就有的能力,怎么可能没发现?”
“如果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反而更可能没有发现吧……如果是后来才变成这样,就会知道情形不一样了;可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对她来说这种情形反而是常识。”
齐利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艾的论点太稳固,找不到半点破绽。
“如果只有死人会出现在她眼前,要把错误的人类世界概念灌输给她也是办得到的。例如告诉她这些死人才是活人,对吧……”
“这……办得到吗?”
“当然行。齐利科,我没说错吧?”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有任何反应!
齐利科以颤抖的右手抓住下巴,左手抓住右手手肘,全身僵硬不动。他无法反驳艾说的话,因为艾只是整理自己脑中的事实,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反而是自己方寸大乱,难保不会不小心露出致命的破绽。
说什么都没用。
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同样没用。
沉默延续的时间久得足以形成一股力量,证明艾说的话没错。
“不、不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当他发现不能默认而吐出这句话,一切都已经太迟,再也没有人相信。
理解的神色已经扩散到每个人的眼神中。
齐利科双膝一软。
“等一下,这是怎样?原来我们不知不觉中成了你们的帮凶?”
要骗一个人,谎言的圈子越大越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欧塔斯市的市民都受到了利用,被利用来骗巫拉。
“你这小子!”
狮子揪住齐利科的衣领,握紧右拳就要打过去。
“狮子先生,请你不要这样,打他又有什么用?”
始终十分冷静的艾开口劝解。
“嗯、嗯。”
狮子立刻放下拳头。
整个场面的主导权已经握在艾的手里。
“不过狐狸,亏你想得到这种事,我就压根儿没想到。”
“我的鼻子对这种事灵得很,毕竟我早就习惯了。”
艾说着站起身来。
瞬间消失无踪。
“尤力先生,请你放开我。”
一阵风打在齐利科与狮子身上,他们两人这才发现艾移动了脚步。他们赶紧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唯一早已做好准备的尤力抓住了艾的左手。
“艾,冷静点,你想去哪?”
“去找巫拉。”
艾看起来很冷静。至少这时还算冷静。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你连这也不懂?”
“对,我不懂。”
绿色的眼中掺杂了疯狂。
“因为她就是我!”
蓝色的理智反驳:
“不对,巫拉不是你。”
疯狂深深地渗进绿色的眼睛,拒绝任何理智入侵。
“不对!她就是我!她就是过去的我!直到几天前我都还是那样!在村子里让大家骗我,让大家对我好,她就跟我那时候一样!她在等人去救她!我知道的!”
“真的吗?她有这么说过吗?”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尤力先生你应该懂吧!”
“不,我不懂,我就是不懂。”
蓝色与绿色的视线猛烈碰撞,疯狂与理智相互较劲。
“我再说一次!巫拉·赫克马蒂卡,不是艾·亚斯汀!”
“——!”
尤力扭着艾的手。就算守墓人体能再强,体重的差异终究存在。尤力从艾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的距离下,继续射出言语的箭:
“你去找她是想做什么?就算他们骗了她,却也很爱护她。就算你想改变这一切,又能让谁幸福?”
艾答不出来。虽然如此,但在疯狂驱使下的身心已经停不住。发现“也许能拯救过去没能得救的自己”,发现这样的机会近在眼前,艾就是按捺不住。知道有机会能够拯救过去食人玩具为了他的正义而放弃的事物,艾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
“喝!”
小小的身体伸脚踢向尤力的膝盖与肩膀,接着绕到他背后。被扭住的右手毫无抵抗能力,被扭得关节脱臼。
“艾!等等!”
艾猛力撞破窗户,身影消失在三楼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