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救她。
这份心意与血液一起流过血管上让双腿不断跑动,完全不懂疲惫。
我要去救巫拉。
身体充满霸气,双脚忠实地运作,眼睛喝了几乎满出来的血,将月光增幅无数倍。
艾在夜晚的欧塔斯奔驰。都市的夜晚满是不需要睡眠的死人,到处都热闹得超乎想像,因此可以走的路很少。当她抵达皇城,夜晚已经过了一半。
而且不巧的是,她白跑了一趟。远远望去就看得出皇城里没几个人影,巫拉所待的尖塔更是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艾立刻折返回头,下了山丘,一步也没踏上土地,直接从屋顶跳向下一个屋顶,模样看来仿佛在夜空中游泳。
下了山丘后,艾以野兽般的速度跑过麦田。先前撑着一口气忽视双脚的疲惫,现在也快要撑不住了。但艾仍然继续飞奔。
最后她终于来到都市外墙。
城门当然紧闭,还有大群警卫戒备。
为了在城墙边缘找出人比较少的地方,又花了不少时间、走了不短的距离。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块工地,看似在整修崩塌的城墙。艾用手指抓着城墙上几乎只有脚趾头长的突出物往上爬,不时还摔下来撞得砖瓦片发出尖锐声响,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城墙外是只有一线之隔的荒野与天空。
明知状况紧急,艾仍然瞬间看得出神。
紧接着她回过神来。看得到这样的景象其实非常不妙。她朝左方的天空望去,世界已经微微染上紫色,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现在待在南方城墙。
许久没有运作的头脑接着留意到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问题,就是那一百零五个活人待在哪个方向。艾以身体回答这个疑问。
她跑了起来。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总之她就是往东边跑。
开始运作的脑袋顺便浮现出许多杂念。
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凭着什么打算在赶路?
鞋底的荒野发出沙子的磨擦声,踢开的小石子不知怎么钻进鞋子里,刺痛着已经饱受压迫的脚底。闷痛让艾皱起眉头,但她仍不放慢脚步。
前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夜晚正会泉往西方逃逸。“早晨”就从这一瞬间开始。下一瞬间就要流向过去。
她心想:“一定要赶上!”
却又自问:“赶上什么?”
仿佛理性与心情分了开来,比太阳还热的热流与比月亮更冰冷的冰河在体内激荡。
在遥远的后方即将沉入荒野的月亮问了:“你一直说要救她,但你到底打算怎么救她?你打算像食人玩具那样,毁掉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欺瞒?还是你另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可以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
前方的太阳给了一个答案:“我才不管这么多。”
但太阳的逻辑仍然胜过月亮,勉强挂在地平线上的月亮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救人这种“没得商量的正义]正在前方冉冉上升,光芒更加耀眼。
艾抬头看了过去。
不知道弯过第几个转角,终于在前方看到东门,一群活人就在东门正面的荒野上徘徊。
人数约有一百人。
这些活人比她在欧塔斯里看到的任何一个死人都更加肮脏,更加不健康。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踩着幽灵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在紫色的暮光下。
他们正面有三十名左右的死人,其中几个是艾在城里见过的。他们都是巫拉的护卫。
他们的正中央有座轿子,轿子用黑檀木与黄金打造得富丽堂皇。无机质的外观看起来不像用来载人的轿子,比较像用来搬运重要圣物的圣柜。
轿子放到地面上,帘子掀了开来。
护卫牵着一名少女的双手,毕恭毕敬地领着她出来。她穿着与四周空气同样的暮色礼服,上面层层叠叠地披了好几层薄纱,看上去简直像收进棺材里的死者。
接着巫拉·赫克马蒂卡站了起来。
两名随从恭敬地帮她脱下外套。褪去所有薄纱,暴露在荒野中的肩膀看起来十分寒冷。
接着束缚终于解开。
绑在她嘴上的皮带落到脚下,遮住眼睛的皮带在落地前就被强风扫开,一路吹到外墙上。
接着太阳终结了夜晚。
死神化身睁开了眼睛。
甚至没有人发出怜烂的恸哭,死亡视线以光速贯穿了这群活人。
这群活人前胸后背分别受到死神化身的视线与太阳灼烧,从前到后依序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只是不再有任何生命存在。
杀人的瞬间就此结束,能死的人都死了。
太阳见证了这一瞬间,从地平线升起,照得死神化身觉得有些刺眼。
随后整群死人一一站起,他们所做的第一个动作,一定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双手,摸摸胸口,接着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让已经疲乏的情绪苏醒。每个人的情绪各不相同,有愤怒、有惊恐,但当他们将视线朝向造成这个改变的原因,就会转变为同一种情绪。
畏惧。
死神化身只是茫然看着这一切。
从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
艾从离轿子一百公尺外的右后方看着这一切。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场虐杀的过程。
警卫似乎发现了她,指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艾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忽然间巫拉似乎发现背后有声音,以非常不经意的动作……
转过身来。
“笨蛋,你还呆站着做什么!”
一辆蓝色的车突然出现在眼前,后座车门一开,探出上半身的狮子就像掳人集团似地抓住
了艾。
“大叔!开车!”
尤力没回答,只是踩下油门。
“不要!我、我!”
“呆子!你不要命了吗!”
艾被丢到后座。她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很想见巫拉一面。她只想让巫拉看看自己,想告诉她眼前就有一个人非常想救她。
但所有车窗都放下黑色的遮阳帘,根本看不到死神化身的身影。
*
回程的车上笼罩在沉默当中。艾睡得像死人一样,其他四个人也都在几乎相同的疲劳中,看着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市街。
“……她到底怎么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齐利科回头看看后座这么说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但艾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后座上。为了让她好好睡,后座的车窗遮阳帘仍然放下,光线十分昏暗。
“……尤力先生,艾为什么会那样?先前她还那么冷静,下一瞬间却……到底为什么?”
尤力隔了两次右转、一次左转以及开过三条街的沉默,这才回答:
“……她是人类跟守墓人所生的混血儿,这你知道吧?”
齐利科点点头,狮子在中排座位上拄着脸没有反应。
“她同时继承了人类与守墓人的特性。以前有个死者之村,利用她守墓人的驻守功能,挡开其他守墓人的搜寻而存活下来。”
交警在路口做出“停”的信号。
“艾就是在那个村子长大的。”
“前进”
“村人故意让艾误以为他们是活人,还为她编出一套神话,一套用来骗她的神话……”
“原来她说的‘她就是我’是这么回事啊……”
巫拉与艾,她们两人明明那么不一样,得到的结果却奇妙地相似。
“……还不到时候。”
尤力大大地转动方向盘,从大街转到小巷。
“要是再过一阵子,要是她再大一点……相信一定不会弄成这样。只要再过一年,不,再过半年就好,到时候她应该就能原谅你们,甚至真正拯救你们。也许还可以跟你们产生友情,变成真正的好朋友……可是现在还不行,现在你们碰在一起只会搞得糟糕透顶。”
穿过面具大街旁的小巷,眼看宿舍就要到了。所有行李都已经打包,随时可以离开。
“我打算接了疤面就立刻出境。”
尤力这么说。
“……知道了,我会先跟他们联络。”
齐利科这么回答。
“不好意思,留下一大堆烂摊子要你们收拾……我郑重向你们道歉。”
“哪里……”
又是“停”。
这时光线射进车内。
齐利科与尤力两人回过头去,想看看光是从哪里射进来的。
原来狮子打开后车门下了车。
“我就到这里。”
说着轻轻关上车门。
“那我走啦,大叔,帮我跟小狐狸问好。”
“……你不想再见她了?”
“对。”
狮子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
“?那我们走吧。”
尤力喃喃说出这句话,踩下油门。
这时艾已经不在车上。
2
(你是不是还想做些什么?)
(……是。)
(……那我就想办法放你走。)
亏狮子放走了艾,艾却已经累得身心俱疲,光是下车来到这里,就累得再也无法动弹。
艾待在欧塔斯外围市街的一处公园里;她下了车后跑向没有人的方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公园本身维护得很好,植物生长茂密,看在习惯了荒野黄沙与街上白石的艾眼里,故乡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
接着她发现了一座小小的凉亭。
凉亭本身非常小,里头只放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艾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下,但身体却像淋了雨的黏土,软绵绵地灌进躺椅形状的模子里。
用不着多少时间,她的眼睑就垂了下来。
杉树的针叶婆娑摇曳,落在她脸上的影子以光速流过。绿色的光芒透进眼睑上让一直瞪着黑暗的眼睛舒服了些。
等到不再有人动来动去,小鸟也立刻飞回来啾啾叫着。远方朦胧的山脉上,看得到一只从来没看过的绿色小鸟,在近得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的地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艾轻轻闭上眼睛,任由时间过去。
世界对这名输得一塌糊涂的少女什么也没做,只投以温暖的阳光。
这让艾有点难过,闭着眼睛哭了。
“大姊姊,你怎么了?”
大姊姊?
艾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让她吓了一跳,慢慢睁开眼睛。
躺椅旁站着一名少女,是个九岁左右的金发少女,身穿像园丁穿的连身作业服,手上戴着皮手套。
而她当然已经死了。
“不好意思,这里其实是爷爷的位子……啊!不是的,你坐没关系。因为大姊姊看起来这么难过……”
她又叫了自己一声大姊姊。
亏艾还以为这世上就属自己年纪最小。
永远维持在九岁的少女缅腼地盯着艾,整个人扭扭捏捏,用肢体表达“我想多了解你”。而她随即按捺不住这种情绪,脱口而出:
“请、请问……大姊姊是不是活着?”
艾点点头。少女睁大了眼睛,抓住躺椅的扶手大喊:
“哇,好棒!我第一次看到活人。”
啊啊……
“大姊姊好漂亮!可是皮肤太光滑,好像怪怪的……啊,对不起,这样很漂亮。漂亮是漂亮,可是……”
饶了我吧。
少女继续用手指逐一指出活人有多奇怪,对每一项差异都感到十分惊讶。
欧塔斯的常识就是这么回事。
死了是理所当然,活着反而不正常。
受到谎言欺骗的并不只有巫拉一个,不,谎言已经不再是谎言,沦为了常识。
过去全人类普遍认为死人入土为安是理所当然……但如今这种常识已经变成多种意见之中的一种。
艾用力闭上眼睛,就看到齐利科露出浅笑。“活人会死光,整个世界迟早会只剩下死人。”眼前的少女仿佛体现出这个未来世界,天真地笑着望向活人。
我的世界遭到破坏。我的梦想遭到毁灭。
我本来以为世界应该更觉得困扰。小孩不再出生,人类不再死去,还出现了守墓人。本以为世界对这样的现况觉得困扰,期望有人出来拯救。
但事实不是这样。
世界早就已经得救,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哇、哇,对不起喔,大姊姊。对不起,你不要哭嘛。”
无论怎么用力闭上眼睛,眼泪仍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
世界十分体贴,不厌其烦地帮她擦去眼泪。
*
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树木在一阵与早晨不同的风吹拂下婆娑作响,太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另一头,空气变得十分寒冷。
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她的园艺工具还放在原地,相信这应该表示她还会回来,但艾已经决定离开。要是她所说的爷爷来了,自己留着大概也只会增添困扰。
艾翻翻口袋,想找些东西送她,结果摸到两颗糖果。艾将红色的糖果留给她,黄色的则丢进自己嘴里,接着爬进四周的树丛。树丛仿佛抢先一步进入夜晚,里头又暗又窄。
艾忽然想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
回过头去一看,凉亭还围绕在白天的日光下,留有一股平静而温暖的气息。艾朝着放在凉亭里的那颗红色糖果喃喃说声:“对不起啰。”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开。
*
欧塔斯皇城内院。
这里挤进了不寻常的人潮,他们全都是随公主出巡的随从。从近卫队、仪队,市长与军医,轿夫与小丑,还有负责检查的技师,每个人都因为回到熟悉的城堡内蔽放下心来。
齐利科独自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开,靠在墙上集中精神。
(我是恶疫,东门没看到她/我是强攻。西门这边也一样/红雪!怎么可能在我这边呢!我这里忙得头昏眼花!不要跟我联络!/……/……)
艾这个名字让无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齐利科拚命忍耐,不让自己被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他们五人的记忆淹没,想办法从里头筛选出他需要的资讯。
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业务,实在无暇去找艾。
齐利科独自承受无力感的折磨,咬紧嘴唇等人。
“……久等了……”
这时一男一女来到齐利科身前。
尽管性别不同,这两人却十分相像。年纪大约三十岁,穿着一样的西装,脸孔与体型都很中性,男子看起来像女子,女子看起来像男子。
“故国!节俭!你们也太慢了!”
而他确实也是女子,她同时也是男子。
‘对不起。’
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喉头下有着一条细线。
他们就从这条线分隔开来。
脑袋互换过,是缺损五芒星的最后两人。
“那么,宪兵肯帮忙找艾吗?”
‘他们说可以在重要通知事项里加上这一条。’
“那有什么意义!”
齐利科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他那么拚命地找艾,其他人却不肯这么努力。
无论是宪兵、近卫队还是侍从,都只把艾当成走丢的小孩,对他要求加强戒备或通缉一笑置之。
好不容易找到故国,透过他来请求,仍然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该死!”
所有咒骂都回到自己身上。你把他们两个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又做了什么!?明明继承了他们的优秀血统,却只会在这里跺脚?
齐利科满心焦躁。
“……齐利科……尤力人呢……?”
“……他找艾找得比我更拚命!”
尤力始终彻底遵守欧塔斯的规矩,甚至令人觉得对他过意不去。无论是在戒严令下出门时,还是在东门盯哨时,始终不忘征求齐利科或其他人许可,从不逾越规矩。而且他不对宪兵或齐利科抱以任何期望,只靠他们自己脚踏实地寻找艾。他那么成熟,跟只会耗在这里一事无成的自己大不相同。
“该死!我在浪费时间。我要回去了!我跟你们说,不要只为了这点消息就叫我来!下次直接送进脑袋里……”
‘……齐利科……’
半男半女叫住了他。是节俭开的口。
“什么事?我赶时间,有话快说。”
‘怎么说……公主的情形,被艾跟夏德看穿了,是吧……’
“对……”
半男半女听了后都不说话。
“……你们想说什么?j
在他的催促下,节俭下定决心说道:
‘齐利科,我们打算以后不再隐瞒了,把一切告诉公主,请求她原谅……’
“开什么玩笑!”
齐利科很干脆地斩断这个提议。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请她原谅!你们只想放下重担是吗!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隐瞒!”
故国带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正想反驳。
“这事明明是你们开始的!要做就做到最后!”
‘齐利科……可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已经瞒不下去……’
“我会继续。”
‘齐利科……’
“我会继续到最后一刻。要是你们不想干了,所有谎话就由我来说。所以你们爱怎样都行,就是不要来碍事。”
齐利科拖着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迈出脚步,从城内一楼走廊绕到右殿,先出了城堡再走向巫拉住的尖塔。
艾绝对会来这里。
城墙与警卫都挡不住她。她一定会来这里。
———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齐利科在树篱后喘了口气,再度跟其他五个人连线。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连线次数就抵得上平常的一个月,脑浆几乎沸腾,眼底产生闷痛。
还是没有艾的消息。
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四周,心想要是能看到艾躲在城墙与外院的矮树丛间就好了。
——想也知道没这么简单。
但齐利科仍然继续进行无谓的想像。想像他们立刻找到艾,尤力放下心来,疤面病情好转,他们三个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荒野中。跟夏德重修旧好,大人也不再啰唆,公主继续过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日子。然后……
“每个人最后都死了……”
要是大家全都死了该有多好。
“……我到底在搞什么……”
齐利科摇摇头,再度跨出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
齐利科在眼前的地面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没多想就抬头望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结果他看到一团明亮的黑暗,缺了一半的月亮,以及一对绿色的眼睛。
齐利科神为之夺。
绿色的眼睛摆脱黑暗与月亮,无声无息地来到地上。
“齐利科。”
就在月亮的正下方。
前一秒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在站着一名有着灿烂金发的绿眼小孩。
“艾……?”
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乎意料,让齐利科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觉。但她已经站在自己眼前,这点不容怀疑。
“你、你刚刚做了什么?”
“爬墙、跳下来,没什么啊。”
“什么鬼丫头……”
艾回答“我好歹也是守墓人”,接着无力地笑了笑。
她的笑容中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尖锐。
“你要把一切都告诉巫拉?”
“……对。”
艾说着哈哈一笑,怯懦地搔了搔后脑杓。她的神态与平常无异,让齐利科稍微放心。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请你不要来碍事吗?别看我这样,我似乎还挺有本事的。”
“慢着!你听我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公主殿下的情形跟你不一样!”
“你还要提这件事……?”
“不对,你误会了!”
这句话终于让艾不解地皱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你的村子迟早都会撑不下去。”
愤怒的眼神形成明确的形体,浓密得几乎摸得出来。
“慢着,你听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村子对你说的谎言是注定会被拆穿的,我有说错吗?即使你父亲没去,村子迟早还是会垮!”
“……是啊……说得也是。”
艾的表情极为苦涩,但仍然接受了事实。
齐利科握紧拳头,暗自庆幸艾仍然冷静。
“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你的谎言就永远不会被拆穿……?”
“我不会这么说,可是我的谎言只要再撑一阵子就行了。”
“……?这话怎么说?”
“迟早有一天,所有活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艾瞪大了眼睛,接受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受了致命的重伤。
星期三,恶魔庆祝胜利,诅咒世界。
星期四,诅咒蔓延到全世界。
星期五,神跟恶魔同归于尽。
星期六,神将导正世界的力量赐予一个人类。”
“你、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些做什么?”
“这是我们编出来的假神话,而且这其中还有别的假话。”
齐利科说出了深藏在心底,从未告诉其他人的另一个神话。
“真正的神话在最后一行不一样。
——星期六的夜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等到星期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公主不再是公主,成了永恒的一部分。
……这才是公主那套神话的全貌。”
“……我不太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
齐利科回答了。他的脸上甚至挂着笑容,以为这个说法完美无缺。
“只要所有人都死了,她的眼睛就不再有意义。”
在这个不再有新生命诞生的世界里,所有活人迟早会变成死人。到了那时候,巫拉的眼睛就会失去作用。
“我们的谎言只要持续到那一天就行了!这样一来,她就不会被刺伤了!”
“原来如此。”
艾学她所认识的一个人,连连说着“原来如此”这几个字。
接着……
“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
齐利科说得十分热烈,艾则正好相反,态度越来越冰冷。
“你真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害到巫拉?”
齐利科一句话哽在喉头,明知一定得立刻大喊“那当然!”但就是说不出来。
艾的视线与言语,穿破了齐利科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遭到击碎,这道防线就再也不是铜墙铁壁,只是一堵用谎言涂在欺瞒与恐惧上所形成的纸糊墙壁。
哪怕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才注意到……
哪怕是在结束之前就注意到……
她都会受到伤害……
因为她很善良。
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齐利科喊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于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那你就懂死人的心情吗!你又懂爱她却得利用她的人是什么心情吗!”
十年前的欧塔斯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无论他们想在哪里落地生根,都会受到当时的“常识”阻碍,被人拿着枪炮相向。欧塔斯的人被骂“死人就该乖乖受死”而被人驱赶,大家中枪中刀而在地上爬的模样令人惨不忍睹。当时巫拉稚气的笑声,在人们内心是多么重要的支柱……而要利用她的魔眼,更让他们产生了多大的犹豫。
“我喜欢她。”
齐利科这么说。他的脸上有着温暖的泪水。跟死人一点都不搭调。
“齐利科·兹布雷斯卡喜欢巫拉·赫克马蒂卡……我想保护她……我想保护她,让她不用受到周遭所有离谱的现实伤害。她很善良,不但体贴,懂得为人着想,笑起来更是好可爱,她的笑声好迷人,眼睛漂亮得不得了……艾,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要是你有机会保护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不让世界的残酷伤害她,你会怎么做?”
其实齐利科不知道最早是谁想藏住整个世界不让巫拉看到,但他很能体会这个人的心情。
“你能够不说谎吗?”
“我喜欢那个女孩……!”
一齐利科说出了一切。他哭着说出自从他诞生并产生感情之后,始终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的事实。唯有这一瞬间,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得到救赎,不管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他的心意确实传达过去了。
“……说得也是……也许我也会说谎。”
齐利科听到这句让他怀抱希望的话,心中的欲望立刻苏醒。
“那我求你!请你放过我们!”
他纯真的心情已经消失,毕生用在说谎上的脑浆露出弥漫恶臭的獠牙咬住了艾。
“对了!如果你说出那些事情,巫拉一定会恨你!”
“……!”
“你难道不恨解放你的人?你都不后悔?]
艾对这几句话不闪不躲,全部承受,咬紧牙关硬挨下来。
齐利科就像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老鼠,到处乱咬一通。
“你难道丝毫不曾想过,希望在村民的谎言当中继续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终究无法决定性地拯救她!”
“我知道。”
艾以输家的眼神看了齐利科一眼。
“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
“!你这只疯狗!”
齐利科握紧拳头扑了过去。
“齐利科,你知道吗?说什么为了巫拉好的这种话,根本说服不了我。”
艾轻飘飘地一跳,拉近距离躲过这一拳,以拥抱般的动作圈住齐利科的脖子。
“——唔啊!嘎!”
“巫拉可曾求你骗她?”
“!”
“齐利科,之前你对我说过‘你有先问过世界吗?世界可曾求你救它?’……你还真敢讲,你的所作所为明明更过份。不但‘欺骗’世界,甚至不让它知道其实还有救……”
氧气送不到大脑,思绪零零落落,脑子送不出求救讯号。
“……你所说的话,我要原封不动还给你。”
即将远去的意识边缘,只留住了这句话:
“世界可曾求你骗它?”
*
由于不知道齐利科是否已经向其他五人求救,艾决定先把昏过去的他搬开。她搬不了太远,顶多只能从右殿搬到内殿,而且找不到地方藏,搬来之后也只是随地一放。
抬头看看巫拉住的尖塔。
房里有灯光。艾有些松了口气,又觉得有点遗憾。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样。
无论站在守墓人的立场,还是站在拯救世界的观点,她的行动都不合理。没有任何理由值得她在这种地方冒险,把秘密告诉巫拉,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得到解脱。
但艾仍然无法停下脚步。
当“也许能拯救过去没能得救的自己”这样的机会出现在眼前,艾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的双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尖塔,交互抓住砖块,将身体移往上空。
窗户开着。
“巫拉,是我,我是艾。请你不要说话,还有得麻烦你遮住眼睛。”
一片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啪哒作响的脚步声,以及打开柜子的声音。接着看到熟悉的纸张伸到窗外,上面写着:
‘艾?真的是你?’
“是,是真的——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艾用狮子之前做过的动作,一个翻滚翻进房内。
‘你怎么了?’
巫拉感到有些奇怪,却又有点开心地笑了笑,邀艾到大床前坐下。她坐在这张看起来够让五个成年人睡的床上,拿着小熊布偶当坐垫,伸手翻动笔记本。
“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讲事情。”
‘讲事情?’
“对,讲我跟你的事。”
艾毫不犹豫地开始说了。
“我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
真相延烧到了谎言上。
“我是在一个深山里的村子出生,那里的村民把我当‘守墓人’养大——”
言语笼罩在火舌之中,开始焚烧巫拉的世界。
艾毫不留情,在这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放了火,以免留下半点灰烬、半点凄惨的残骸。
她说出了一切。
说出那段自己怀有疑问,却仍然以守墓人身分度过的日子;说出村民虽然爱她,却与她保持距离;说出她好不容易得到新的双亲;说出破坏这一切的食人玩具;说出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守墓人跟人类生的混血儿;说出村民利用这一点做了什么。
“原来我的村子是个死者之村……从小到大他们都瞒着我,让我直到最近才发现……巫拉,你也一样。虽然你的情形跟我完全不同,可是我跟你的状况就像一体两面,其实一模一样……请你不要吓到,静静听我说。你是‘死神化身’,你只要用五感认知到一个人,就可以夺走他的性命。现在你身边的人全都是死人,你以为的正常人,其实全都是死人。”
打从出生就一直被人藏起来的真相接连遭到揭露,一一排在床上。
“——而齐利科这些年来一直在骗你,为的是保护你自己。”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明明还有更该说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论是安慰还是道歉都好,她迫切盼望能让最后这一瞬间再持续一会儿。
‘事情说完了吗?’
巫拉翻开笔记本,仿佛宣告这出戏已经演完。
艾无力地回答:
“其实……”
她回答的声音变调了。
“其实,我本来是想救你。”
无力感与罪恶感绞紧胸口,勒住喉咙。
“之前当我待在那个村子时,他救我的方法就是毁了一切,只留给我自由。我不想用这么过份的方法……我想用爸爸做不到的方法来救我自己。”
艾说着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可是,我终究办不到……”
明明这么悲伤、这么难过,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拯救不了世界,只能‘毁掉’它……对不起,你…定……很生气吧……”
巫拉什么都没说。
“……我会离开,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你要恨我或跟我绝交都没关系。虽然只有几天,但你愿意跟我当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艾说完站起身。
‘等等。’
巫拉翻开笔记本叫住她。
接着她拿起了笔。
*
又是那个梦。
是自己刚被“制造”出来时常作的梦。
恶疫、强攻、红雪、故国、节俭。
他们不惜舍弃生命打造出我,而我当然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他们要的是小孩,是跟自己似是而非的另一个人,绝对不是脑袋跟他们连线的复制品。
(你就是你。)
过去齐利科没办法理解这句话。当时的自己没有半点自我意识存在。
(你没有灵魂。)
说出这句话的是强攻。他说(你是用我们身上多出来的部分拼凑出来的自动人偶,不是我们要的东西。)
(我明白。)齐利科这么回答,因为齐利科就是强攻。
(不要明白。)这是强攻的回答。他说(算我求你……不要明白我们……)
而他们六人从早期就进入欧塔斯。当时的欧塔斯还很年轻,是个四处流浪的集团。
(齐利科,我有事拜托你。)
(我明白了。)
(就叫你不要明白。)
齐利科被带到队伍最里头,那里有个才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孩子。
她就是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
(你要骗她。)
强攻要拜托他做的事,不是当保母,也不是当护卫,而是要地去骗这个小孩。
(那些老人只有这个心愿。你要打造出一个世界,让她不会发现自己的本质。你要让我们活过来,让活人跟死人易位,让她的视线失去意义。)
齐利科想也不想就点点头,朝小孩走去。
(巫拉殿下,幸会。)
(……幸味。)
(我叫齐利科·兹布雷斯卡。)
(齐科·乌乌雷卡?)
(请叫我齐利科。)
(齐科!)
(是齐、利、科。)
(兔子先生?)
(……对不起,您似乎没在听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这个字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跟你说喔,兔子先生不是狐狸先生。)
(感谢您的指导,这我已经知道了。)
(可是啊,他们是朋友!)
(是吗?)
(嗯!所以,齐科也是朋友!)
(……我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个“所以”法,也不知道这脉络是怎么来的,而且名字也从头到尾都喊错……算了,眼前就先这样吧。)
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相遇。
后来时代动荡,巫拉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杀了上万名士兵,欧塔斯以死亡当作货币,占领了荒野上的山丘。
但这与自己内心发生的改变完全无关。
自己心中并未突然发生剧烈改变,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大事。齐利科只是每天陪着巫拉,一起过着日常生活。
这已经足以让齐利科成了一个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一名少女的平凡少年。
*
自己似乎作了个梦。那是个十分温馨,很适合在温暖的被窝里作的梦。
……是个幸福得不应该睡在这种冰冷地上作的梦。
想到这里的瞬间,齐利科醒了过来。
他反射性弹起上身,望向四周。
隔了一瞬间的混乱后,齐利科唤醒记忆,立刻举步飞奔。
“那丫头!”
身上隐约还留着被她纤细手臂抱住的感觉,但随即消失无踪。
他以焦躁与恐惧逼自己在黑夜中奔驰。双腿灌进了过多的燃料而绊倒,来到尖塔时已经跌了两次。
尖塔的守卫轮值与平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异状。
“赛尔叔叔!艾有没有来这里?”
“齐利科?你怎么了!怎么全身都是泥巴!”
“这些不重要!”
这些人的憨厚让齐利科觉得很厌烦,而跟他报告“一切正常”更让他气愤这些人的无能。艾怎么可能死心。
齐利科完全不理会所谓礼仪或纪律,跑过不准奔跑的走廊,三步并作一步地爬着楼梯上去,撞开女仆也不道歉。
二楼、三楼。
四楼,巫拉的房间。
他门也没敲就开门,这样的举动够让他整整一个月被禁止踏入这里,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书桌,没人。梳妆台,没人。衣柜,没人。没人,没人,到底跑哪儿去了!
寝室。
有了。
可以看到艾与巫拉在床上面对面坐着。巫拉坐在里头,艾则坐在靠门的位置。艾无力地摇摇头说:
“……你来得真快。”
齐利科因为她的表情与这句话,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拆穿了。
全都拆穿了。
啊、啊、啊、啊。
本以为是什么怪声,原来是自己的声音。头脑下令:“你在搞什么?赶快多说几句谎话。”但双脚已经没了力气,他的身体顺着门滑下,双手在头上乱抓一通,扯掉上百根头发掉到地上。
“完了……全都……完了……”
齐利科以死人般空虚的眼神,茫然抬头看着床上,艾也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巫拉。
巫拉的目光集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她是在写骂人的话?还是悲叹的呼喊?就算想从她的脸来判断,也被眼罩与口辔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
——算了,无所谓了。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齐利科等待离别的时刻来临,等待巫拉停手的那一刻来临。
就去荒野吧。
齐利科听着笔尖划过的声响,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离开乐园,独自流落荒野,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算清这笔帐的日子终于来了,所以罪行遭到揭露,自己受到惩罚。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就在今天而已。
齐利科心想以后应该没有机会看了,于是趁现在多看巫拉几眼。
头发的乌黑与皮肤的雪白,这名少女只以这两种贫乏的色彩构成,看起来却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可是真正的她不是这样。这点连艾也不知道。
真正的她其实色彩更鲜艳、更明亮。她还有眼睛的绿色、嘴唇的红色、灿烂的笑容以及活泼的笑声。这些散播死亡的色彩与声音美得令人悲伤,他不希望这些色彩染上一丝污点。
但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她已经知道她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歌声与视线有着什么意义。
这一切都会改变。她的善良一定救不了她。
自己跑去荒野流浪,而巫拉深深受到伤害。
——相信艾也同样会受伤。
齐利科望向坐在床上的艾。而艾也跟齐利科一样等着巫拉的话,带着罪人般的空虚表情等候判决。
——一切都是缘分。
好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遇到她。好希望不是在欺瞒的机器里当个齿轮,而是以最单纯的自己遇到她——但这样一来,齐利科就不是齐利科了。
好希望能让她们两人在不一样的地方认识。例如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在巫拉没有秘密,艾也没有背负沉重诅咒的状态下让她们认识——但如果是那样,相信她们两人也不会认识,而是各自找到幸福。
一切都是缘分,无论怎么挣扎,到头来都只会变成这样。
接着巫拉的手停了下来。
笔尖写完最后一划,接着被轻轻地放回笔盒。笔记本迎迎翻动,翻回最前面的一页。
泛白的纸张上所写的文字,鲜明得让人觉得闻得到木炭的气味。
‘你们说的我都懂了。’
翻页。
‘可是,你们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原谅你们。’
‘这怎么可以!’
两人同时这么大喊。
“巫拉,你误会了!你现在可能惊吓过度,所以想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可不能那么轻易原谅!”
“就是啊!我也不能接受,请你说出真心话!”
巫拉被他们两个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稍微往后退,接着微微笑了。
‘好奇怪,怎么被骂的反而是我?’
“巫拉,你还不懂……你还不明白我骗你骗得多过份……”
‘不,我懂。’
再翻过一页,出现了这句话。
‘因为我早就知道你在骗我了。’
齐利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识字了,他完全看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勉强动起干涩的舌头,紧紧关上的喉咙好不容易才咽下一滴口水。
‘咦?’
艾也在完全一样的时机出声。
‘所以你们不要那么钻牛角尖。’
“是、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艾喊出这句话。
巫拉又翻过一页。
‘刚刚我才知道一切。’
‘刚刚?’
‘对,所以其实我早就知道的只有一半——我隐约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对别人造成影响,也知道齐利科他们拚命想隐瞒这件事——可是他们跟我说他们是活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那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假装被骗——”
‘因为我觉得无所谓。’
“啥?”
‘因为我觉得既然大家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又何必知道。’
——我都忘了。
忘了她是这么善良。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我会杀人。’
巫拉轻轻摸了摸遮住自己脸孔的枷锁。
“你、你是不是被刺伤了?”
齐利科战战兢兢地问出这句话。他没有心思说得更婉转一点。
‘嗯——我很震惊,可是没有被刺伤。’
“为、为什么!”
艾大喊。
“你要知道自己可是杀……”
她只说到这里就闭了嘴。后半句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但巫拉早已料到。
‘你是想说,要知道我可是杀了人啊?’
接着又翻过一页。
‘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清楚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啊,艾,我的所作所为不太会刺伤我自己。’
“怎么可能……”
‘有人笑得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又翻了一页。
‘有人吐出了很长很长的最后一次叹息;有人仿佛死了心似的闭上眼睛。拿着武器一脸吓人表情的那些人,一看到我就不再争斗,全都进了欧塔斯。’
翻页。
‘也有人哭了出来。还有人不加入我们,决定去荒野流浪。可是每个人都露出了“得到解脱”的表情。’
巫拉转动脖子示意“对吧?艾?”
‘死亡——或者该说是我——真有那么糟吗?’
艾用力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
文字在舞动。巫拉飞快地动着笔,写出了新的几页。
‘啊啊,你就是为了把不懂的事情弄懂,才要踏上旅程吧。’
艾点点头。
‘——我觉得到现在才第一次跟你心灵相通了。艾,你跟我也许真的很像,可是我们终究不一样。你很自由、讨厌笼子,是空中的飞鸟;但我不同,我很喜欢欧塔斯这个笼子。’
这时,巫拉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的脸上戴着对她束缚最深的东西,而她却说喜欢这些。
‘我觉得不懂的事情不去搞懂也无所谓,所以……’
巫拉说着只以脸颊露出笑容,翻开了最后一页。
‘艾,我要郑重驳回你的话。我没有被毁掉,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翻完这一页,巫拉阖上笔记本紧抱在胸口。
齐利科摇摇晃晃地爬到床边,跪着低头对巫拉说:
“……谢谢你,巫拉。对不起,以前我一直骗你……”
——没关系的。
或许是笔记本已经用完,巫拉拿起齐利科的右手,用食指在上面写字。
“——你没有崩溃……真是太好了。”
——哪有那么夸张?
“因为我一想到万一拆穿……我真的好怕巫拉会讨厌自己的眼睛、喉咙,拿东西刺瞎自己的眼睛,喝滚烫的油毁了自己的喉咙……”
——呃……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这样的吗?
巫拉有点傻眼地写下这几个字。
——齐利科把我想得太软弱了,我可是挺坚强的。
“嗯,说得也是……”
他不得不承认。
齐利科欺负巫拉看不见,偷偷流下了一滴眼泪,承认了这一点。
——齐利科,跟你说喔……
他立刻擦掉眼泪,抬头一看,发现巫拉不安地望向齐利科左边。那里本来应该坐着艾。
——从刚刚开始艾就一直不说话……
齐利科代替巫拉转头看去。
“呜呜。”
齐利科不敢领教。
“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小孩的哭声在房间内回荡,眼泪接连滴到床单上。
齐利科与巫拉只能听着她的哭声,随后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耸耸肩膀,开口安慰。
“……受不了,你高兴得想哭喔?”
艾用手遮着脸摇摇头。
齐利科与巫拉两人对看一眼。
——那你为什么哭?
右手上写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哭?”
艾很想说话,却因为哭泣而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勉强语带哽咽地说:
“不是……不是这样……呜……怎么可以……我明明不可以哭……”
——怎么会呢?
“没这回事。”
“怎么没有……明明就……!”
艾好不容易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我……我是来救你的!”
——嗯,我知道。
右手上写了这几个字。
“那为什么得救的人是我?这样!这样根本就反了!不对!我应该是站在要拯救世界的那一边!”
艾脸上带着只剩半条命般的表情。
“我明明已经不站在被人拯救的那一边了啊!”
艾驼起背,开始静静地哭泣。她看起来真的很稚气,让人觉得心痛。
齐利科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令人悲伤的哭声。
老实说,他不能认同艾的眼泪,因为会忍不住觉得那明明就是为她自己哭泣。
但齐利科心中仍然没有产生一丝愤怒的情绪,唯一有的是……
……她好可怜。
巫拉在他的右手上留下这几个字就走开了。齐利科正纳闷她想做什么……
却被她从背后紧紧抱住。
(公、公主殿下!你做什么?)
他觉得好高兴,又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去,却看到巫拉以一脸不高兴的表情表示“你还在发什么呆?”打手势要他动作快点。
齐利科瞬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结果巫拉立刻摆出非常可怕的脸。尽管他觉得被喜欢的女生抱住,却得去抱另一个女生,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但最后他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叹了口气。
他代替绝对不能碰活人的巫拉,紧紧抱住了艾。
变得更大声的哭声传进耳里。
“你也真傻。”
他代替绝对不能出声的她说话。
——说什么要救谁……
“还是被谁救……”
——这种事情……
“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
巫拉的心意透过右手传了过来。已经不需要文字,只靠紧握的手就能传达。
你已经彻底地救了我,你知道吗?“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庆幸艾能来到这个城市。
“我真的很庆幸可以得救。”艾就这么讨厌被我们救吗?
金发左右晃动,显现心中的挣扎。
‘法律又没规定要拯救世界的人不准被世界救。’
艾在齐利科怀里动也不动,只是哭个不停。
‘你简直像被人施了诅咒……’
……诅咒?艾这么说了。
‘对,是一种几乎足以跟“我”这个“死神化身”相比的诅咒。竟然要把自己的人生花在“拯救世界”这种办不到的难题上,这不就像是一种诅咒吗?’
“也许……吧。”
艾抬起双眼。
“可是,就算是诅咒,就算很肮脏,这就是我的梦想。”
“……是吗?”
“在死心之前……我都不能死心……”
“是吗……”
巫拉摸摸齐利科的头。
齐利科心想饶了我吧,却还是跟着摸了摸艾的头。
“……你好耀眼。”
齐利科决定代替绝不能看活人的巫拉,将艾鲜明的轮廓永远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