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一切结束之后,巫拉这么说了。于是将尤力与疤面也找进皇城。
‘她的名字叫做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是我的姊姊。’
*
尤力先做好逃出城市的万全准备,这才进皇城与艾重逢。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训话,只是粗暴地摸了摸艾的头,仿佛想确定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疤面也下了车,尽管脚步虚浮,仍然靠自己行走。
“这边。]
巫拉与齐利科领着一行人走向城堡地下。没走几步,楼梯已经窄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外露的岩石表面十分湿润,闻起来有种秘密的味道。
一行人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下走。巫拉走在最前面,齐利科扶着她,后面则跟着艾、尤力与疤面。
“疤面小姐,你还好吗?”
看来走到这里,疤面的病情已经明显恶化,尤力一直在旁搀扶。
“……我……没事的。”
“你脸色那么苍白……”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往前走!”
第一次听到疤面吼人,让艾吓了一跳。疤面似乎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异状,一直喃喃说着:“有声音……有声音在叫我……”简直像在说梦话。
“……回去我一定要你去看医生,还要打针……请你慢慢下来,小心脚边,地有点湿。”
之后谁都没再说话,一路朝地底前进。
——当艾不再哭泣,三人松开拥抱,巫拉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是巫拉自己的记忆,原本打算在遇到艾的时候拿给她看。
——我不太记得爸爸跟妈妈。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笔记本,简直像一篇小说。
我的爸爸没等到十五年前“那一夜”就死了,妈妈也在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所以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不过神奇的是,我对妈妈依稀有点印象,也许就是所谓出生那一瞬间的记忆吧?我就是有这种记忆。当时妈妈非常热切地求我一件耶,我点了点头。
后来别人告诉我,妈妈其实不想生小孩,她本来不怎么喜欢爸爸,而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很难捱过生产。她的身体非常虚弱,一般人虚弱成那样都会放弃生产。
接下来的文章则多了齐利科的补充,他告诉巫拉的话跟那些无心的讽刺或谣言不同,说得有条有理。
伊玛拉·赫克马蒂卡——也就是巫拉的母亲,憎恨当时周遭的一切。从变了样的世界、嫁来这里后的游牧民族生活,到死去的丈夫都不例外。
甚至连丈夫留下的姓氏都讨厌。
而她最恨的,就是他留下的遗腹子。她原本就纤瘦的手脚变得只剩皮包骨,只有肚子不断吸收养分,胀得越来越大。
但不管看在谁的眼里,都看得出她的身体挺不过生产。但当时小孩已经变得十分宝贵,社会照顾孕妇的同时,也半强迫要求孕妇生产。
等到生产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伊玛拉甚至来不及开口就死了。
围着她的医师与亲戚优先抢救婴儿而非母亲,以解剖般的手法毫不留情地剖开腹部。
伊玛拉在死亡的朦胧意识中,朝这群涌向自己腹部的活人看了一眼。
伊玛拉哭了。
她对世界投出叹息、悲伤与怨恨的话,将过去对谁都说不出口,也没有人答应替她实现的夙愿,混着血泪与羊水一起吐露出来。
她祈求人们死去。
过去不知道有几亿个站在悲剧深渊边缘的人们,许下了同样的愿望。而他们的愿望从未实现,没有任何人答应,徒然消逝无踪。
医师与村民当然不理会她的这句话,甚至没当成梦话看待。她的心愿原本应该与前人所许下的愿望同样徒然消逝。
没想到有个人天真地听进了这个愿望。
那就是正从伊玛拉的产道努力爬出去的遗腹子,巫拉·赫克马蒂卡。
她不假怀疑,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的“杀人”愿望,成了杀人的象征。
而另一个婴儿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
她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
是死神化身的双胞胎姊姊。
*
走完楼梯后来到的空间大得令人意外。尽管岩石与空气还是一样充满湿气,但只以空间大小来看,应该跟宿舍的一间房间差不多。
里面已经待了数十名死人,每个人都位高权重,恶疫与红雪也在场,看来这里另有其他入口。里头挤了这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还活着,相信马上就会造成缺氧。
一行人在无数视线的注视下,从正中央走向最里面。这些人都是巫拉叫来的,除了她与齐利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次集会的目的。
房间最里面有一具漆黑的石棺。
巫拉轻拍石棺棺盖,立刻就有几名力士上前,慢慢抬起棺盖放到一旁。
棺材里铺满了棉花。
巫拉将上半身探了进去,手伸到棺材里的棉花堆里翻找,摸索着寻找一样东西,接着动作忽然停住。她捞起找到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形状歪斜的球体。
“是瑟莉卡﹒赫克马蒂卡殿下。”
听到齐利科这句话,在场每个人都发出了赞叹声,更有人开始跪拜。
那是个还裹在羊水当中,连胎盘都还没取下的婴儿。
艾茫然说着:
“这……到底……”
“——巫拉接受伊玛拉陛下的愿望,将力量往外发散而变成死神化身;相反的,瑟莉卡殿下则坚决拒绝这个愿望,将这股力量用在自己身上。”
巫拉满心爱怜地抱着球体。婴儿仿佛被封在污浊的玻璃中一动也不动,缩起手脚,从腹部连接出来的胎盘浮在羊水中,仿佛还待在子宫里。
“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如果说巫拉是死亡的化身,那么瑟莉卡殿下就是生命的化身。她对‘活下去’的渴望,多半是这世上最迫切的愿望。只有她不受巫拉殿下的杀人之力影响,而这点就是最好的证明。”
艾这才惊觉巫拉亲手抱着这个婴儿。
“可、可是她为什么不动?”
“嗯……这点我们也搞不太懂。故国跟一些专家学者是说‘她停下了自己的时间’,可是听起来实在有点莫名其妙。而且就算真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过尽管情形异常,她却一直稳定地维持在这个状态……”
巫拉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知白费力气,却还是一直哄着婴儿。
“巫拉说她的情形怪怪的……”
这个与世隔绝的婴儿,只与自己的亲生妹妹有着些许相连。
巫拉说瑟莉卡一直想要些什么,但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她说透过五天前就持续到今天的强烈共鸣,并从中进行推理,再加上听到艾所说的情形,才终于明白瑟莉卡要的是什么。
“疤面小姐。”
没人料到齐利科会叫出这个名字。疤面已经累得四肢瘫软,靠尤力搀扶才勉强站得住。她慢慢抬起头,朝巫拉手上看了一眼。
呜啊啊。
是初生婴儿的哭声。
先前一直维持圆形的羊水破裂,胎盘跟着落地,脐带也垂了下去。
十几年来一直徘徊在产道之中的胎儿,就在这一瞬间诞生。
哇嘎啊啊!哇嘎啊啊!哇啊啊啊啊!
巫拉拚命抱稳姊姊以免让她摔下去。在场的所有活人与死人,没有一个人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着这长年来已经从世界上消失的声音听得出神。
只有守墓人有了动作。
疤面摆脱尤力的搀扶,踩着踉跄的脚步跑过去。她的眼神有着与人类无异的焦急,表情十分沉痛。
然后疤面接过婴儿。
她将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儿抱在自己怀里,这几天来一直显得阴沉的表情才总算转为安心。
死人大喊:“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巫拉是台面上的公主,瑟莉卡则是台面下的公主,甚至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她们姊妹俩放弃自己的人生。
“疤面小姐!请你冷静一下!你怎么了?”
“艾!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我就是不能不这样!”
死人的眼神中多了杀气,警笛般的婴儿哭声让每个人都紧张了起来,驱走了他们的冷静。
“不管怎么说!先把孩子还给他们!请你冷静一下!”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孩子是我的!”
这女人疯了。
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这个念头,咒骂婴儿竟然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现实混乱到了极点,有人拔出手枪,有人亮出白刃。
笨蛋你拔出这种东西做什么用小刀啦可是谁要上去光是让她摔下来都不得了啊要交涉啊对方听得进去吗他们是谁去找有本事的人来。
混乱在人们身后推了一把,眼看就要扑向小小的婴儿与守墓人身上,就在这时……
哭声忽然停了。
整个空间瞬时恢复寂静,人们将射向四面八方的视线再度拉回到婴儿身上。
婴儿拚命吸着从疤面上衣底下渗出的蜜汁。
疤面发现到这点,一只手拉着前襟,连同钮扣一起扯开,露出了胸部。
婴儿贪婪地含住她的乳头,不断动着喉咙。
枪械喀啷一声落地。
每个人都发出仿佛有幸见到天神般的赞叹声。
混乱丝毫没有消失,但看到这失落已久的神圣举动,仍然让人们拜伏,以再也流不出眼泪的身体啜泣。
再也没有人想将婴儿从她手上抢回去。
因为婴儿终于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疤面小姐。谢谢你愿意当姊姊的母亲。’
巫拉在齐利科的搀扶下,送出感谢的话语。
这时,四周的死者开始手忙脚乱,大喊着“拿椅子来!” “拿灯来!” “拿热水来!”“叫医师来!”所有需要的东西被迅速送来,围住了疤面。
“瑟莉卡。”
艾从坐在椅子上的疤面身旁朝她的怀里看去,带着一脸笑容。
“原来你一直在等妈妈呀。”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就此从这地底国度的最深处呱呱落地。
人们感谢伟大的神明,接受了这个神迹。
但这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幅景象真正的意义。
守墓人喂人类的婴儿喝奶。
一个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婴儿呱呱落地。
没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
同一时刻。
缺损的月亮升到天顶,冰冷的寒风掠过岩石表面,蜥蜴与昆虫为了躲避寒冷而躲进土中缩起身体。苍白而冰冷的月光下没有任何生命徘徊,荒野仿佛停住了时间,平静地度过夜晚。
这里有一个火堆与一名少年。温暖的橘色火光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寒气与寂寥吞没。
但这小小的火焰却炽热而顽强。
火堆上挂了小小的锅子,煮着熔成泥浆状的铅。火全靠木炭燃烧,还透过风箱烧得白炽。
少年舀起一瓢铅浆,倒进手上的模子里,液体无声无息地在模子里凝固。少年等了一会儿,用木槌敲打模子口,敲掉多出来的部分,接着敲打把手,将内容物倒进水罐。
刚完成的弹头滚了出来,让水的温度微微提高。
少年反复同样的作业,直到铅浆全部用完。途中还换过一次模子与水罐,最后做出了两堆不同种类的子弹。
作业即将结束之际,少年朝背后转过身去。那儿有着一片黑暗与大地,以及迟早总会吞进并吐出这些子弹的两把手枪。
铁黑色的自动手枪与左轮手枪。
但少年的视线投向比手枪更远的地方——火堆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望着黑暗的另一头。
少年望着欧塔斯所在的方向。
他以认真的眼神凝视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
“哈啾!呜啊……该死!”
少年朝荒野散播巨大的喷嚏,又若无其事地回到火堆旁。他拿起小刀,开始细心地刮去每一颗铅弹上多余的部分。
“只是话说回来……”他吸了吸鼻子。“艾·亚斯汀是吧……”
削下来的铅屑精准地掉进罐子里。
“真没想到这世上有人跟我作着一样的梦。”
少年将子弹拿到火光下端详,仿佛想看清楚削得好不好。
“世界果然不简单啊。”
少年与少女作着梦,作着拯救世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