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说道:
「黄泉已经客满,这个世界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了。唉,搞砸了。」
神只留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当时人类正大肆歌咏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吓得直发抖。他们这种种族还活不到一亿年,第一次见到神,但神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跟他们道别。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死去,
即使心脏停止跳动、肉已溃烂,死人仍然继续活动。
从这一天起,人类不再出生。
仿佛造人的工厂就此停工,再也不制造新的人类。
人类在神离开后的世界嘶吼。上亿的人们嘶吼着,直至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为止。活人转眼间迅速变少,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人。
后来守墓人出现了。
守墓人是神送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奇迹。
他们建造坟墓,埋葬四处游荡的死人,避免打扰活人的安稳。到了这时,人们才总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处游荡,守墓人四处奔波。
这就是末日的景象。
面临没有神的时代,人们仍然继续生活、继续死亡。
即使失去生命,失去继承自己的世代,失去信仰,失去灵魂,人们仍然不想结束。
他们以枪弹回应守墓人提供的救赎,战战兢兢地走向上天突如其来赐予的永恒。
有如在地狱受苦赎罪一样悲壮,又像往西部开拓一样勇敢。
艾是守墓人,今年十二岁。
她也开始迈出脚步。
她战战兢兢,承受痛苦,只为了拯救新的世界。
Ⅰ
那么巨大的欧塔斯转眼间就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了。
艾心想车子就是这一点让人讨厌。她觉得跟人道别而越走越远时还能一直看着对方,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要是徒步就好了,徒步的人都很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徒步走远的时候根本没办法看身后,不管再怎么悲伤、再怎么寂寞,如果不看着脚下就会跌倒。
徒步时只能看着前方。
但自己现在却依依不舍地占据后排座位,一直看着后头。所以她有点讨厌车子。
……不,就别再推到车子身上了。
下了五、六次这样的决心,艾才总算起身,在摇晃的车内抓着座椅回到副驾驶座上。紧接着尤力立刻透过后照镜,毫不客气地投以担心的视线。艾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红的眼角,用力将脸往外一撇。
「以后还见得到。」
艾回答:「说得也是。」言语与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情绪。尤力扎实地听出了她的意思,深深点了点头,拉回心思留意四周。
「疤面小姐,附近有没有死人的气息?」
她没有回答。
「疤面?」
尤力朝后照镜瞥了一眼,艾也觉得奇怪,隔着椅背看了看中排座位。疤面在座位上睡得很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守墓人,只像个因为累瘫而忘了紧张的少女,
「疤面小姐睡着啦?尤力先生,停一下车子……尤力先生。」
「嗯、嗯。」
尤力这才回过神,放开踩住油门的脚。车子缓缓放慢速度,停在荒野中。车子里只剩下引击逐渐冷却的声响,恢复了原有的寂静。
艾钻过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的空隙,绕到中排座位上。
「如何?」
尤力不喜欢挤这么狭窄的通道,于是从车外绕了过去。艾将食指抵在嘴上对他说:
「嘘~~她睡得很熟。」
接着抱起快要掉到椅子下的瑟莉卡。其实这还是艾第一次抱她。
「哇。」
婴儿软绵绵的。
「哇、哇,好可爱!」
「喂,她的脖子还很软,要好好帮她撑着头。」
「要、要怎么撑?」
尤力喃喃说了「真没办法」,慢慢挤了进去,整个空间一口气变得很狭窄。
「一手抱头,一手抱身体,用双手牢牢抱好。像这样——」
「哦——」
艾试着照他所说的方法做。
「哇哇……好可爱喔~~」
「就顺便把婴儿床架好吧——架在中排应该比较好?」
「超可爱的啦~~」
尤力开始加装从欧塔斯买到的婴儿床。这婴儿床是订做的,结构非常牢固,不但可以保护婴儿,同时还有不让别人看到婴儿的功能。
尤力忙着架床,艾则在一旁被手中的小小生物迷得心花怒放。双手上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触感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使她沉迷在其中因而什么忙都没帮上。
「好棒喔~~她已经有耳朵跟鼻子了。」
「那还用说,你还真没常识。」
「是吗?我第一次看到婴儿,所以都不知道。」
「啊,这……」
尤力这才惊觉不对。
「……对喔,你们这一代都没看过婴儿啊……」
说着停下锁紧螺丝的手,望向远方。
「抱歉,艾,我说得太过份了,这不是你的错……」
「奇怪?可是她没有牙齿耶?嗯~~尤力先生,她的牙齿是不是掉到座位下了?」
「……才怪。嗯,是你的错。」
艾带着满脸问号望向这名壮汉。
「她还没长牙齿,因为会妨碍吸奶。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是喔?真是巧夺天工耶。」
#插图
这时婴儿忽然睁开眼睛。
艾与她四目相对,小声说了句:
「……早安……」
瑟莉卡模糊地应了一声;「啊呜?」
「不可以太大声,你妈妈在睡觉。」
不知道瑟莉卡听不听得懂,只见她软绵绵地动了动手臂,发出「唔唔」的声音动着嘴,身体左右摇晃。
「你一定没听懂吧?」
「啊呜。」
「可是你那么可爱,我原谅你!实在好可爱耶,以前一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小宝宝吧。」
「你把他们说得像是濒临绝种的动物了。」
只是她也没说错。
「……好啦,床架好了,让我来。」
艾将瑟莉卡交到尤力手上。婴儿看来泰然自若,任由尤力将自己抱到床上躺好。
「怎么样?睡起来舒不舒服啊?」
艾这么问了之后,婴儿带着认真的表情回答:
「啊呜。」
原来如此。
「她说:『非常好,众卿平身』。」
「这什么口气?国王吗?」
「是公主殿下。」
「你不说我都忘了。」
艾用手指戳了戳瑟莉卡,尤力一边陪她瞎扯,一边整理工具。瑟莉卡则抗拒地用手猛拍艾的脸。
接着疤面醒了过来。
「……!瑟莉卡!」
母亲瞬间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婴儿不在自己怀里,立刻从座椅上跳起来。
「瑟莉卡呢!孩子到哪里去了?」
「疤、疤面小姐,你冷静一点,她就在这里。」
艾说着朝婴儿床一指。疤面这才冷静下来,在座位上坐好,抱起了躺在床上的婴儿。艾与尤力面面相觊。
「我们准备了婴儿床,是尤力先生架好的。」
「用不着。」
她斩钉截铁地说着。
「我会一直抱着这个孩子。」
疤面抱着瑟莉卡发抖,看上去反而是疤面更像个小孩,像是刚回到父母身边后一直不肯分开的小孩。艾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会儿。
「可是总不能一直抱着她吧?要是一天到晚抱个不停,手会断掉的。」
「如果是人类,大概真的会断。」
疤面淡淡一笑。
「可是我是守墓人。」
「你骗人。而且不管你是不是守墓人,更重要的是你是她妈妈吧?」
疤面听了倒抽一口气,还想继续辩解。
瑟莉卡在她用力抱紧的怀里耍脾气,疤面随即意会过来,敞开前襟喂婴儿喝奶。艾看了有点难为情。
「我……」
疤面显然精神不太稳定。
「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故障了吗?」
脑袋昏沉、喉咙干渴,乳房喷出奶水,想法与身体都有了改变,开始会疼惜怀里的重量。这些改变的迹象让疤面应付不来。
「疤、疤面小姐,请你冷静下来。」
「艾……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啥?」
疤面问这问题的模样简直像在求救。
「你是守墓人跟人类的混血儿,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身为守墓人的自己跟身为人类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你是怎么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的?」
艾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找出什么平衡点啊?」
「啥?」
「我也正在无敌困惑中。」
「是、是这样吗?」
艾深深点头回答:
「就是这样。而且我连这趟旅行的目的——『拯救世界的梦想』,都在这次撞得满头包……嘻嘻,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是这样吗?」
「你们别那么急。」
尤力眼看她们两人越说越消沉,于是出声制止。
「你们两位先别急着下结论,你们还年轻,还不成熟。」
「不成熟……」
这句话深深刺进艾的心里。
「你在闹什么别扭?这应该要高兴才对,你平常那莫名其妙的积极态度跑哪儿去啦?不成熟也就表示还有成长的空间,这还用我来说吗?」
「啊,原来如此。」
「现在还有可以烦恼的事情,这样才是最幸福的……尤其是疤面。」
「是。」
疤面挺直腰杆等着尤力继续说下去,模样非常正经。
「你不是在那山顶上说过吗?」
在那座山丘上,艾誓言拯救世界。
而尤力誓言协助她,
疤面则说想试着超越自己身为守墓人的功能。
「那一瞬间已经来了。」
疤面听了这句话……
隔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以及怀里抱着的物体。
「……这就是我要的超越?」
「大概吧。」
「是吗……」
疤面看着发出吞咽声的瑟莉卡,露出无力的微笑。
「你期待的不是这样吗?」
尤力豪迈地笑了。那是一种获胜的笑容。
「这下你知道当人类也不轻松了吧?」
「是啊,说得也是……」
疤面的笑容仍然显得无力。
「我想都没想过。」
疤面带着柔软的眼神、虚无飘渺的声音笑了。
这时瑟莉卡开始哭闹,脸皱得跟猴子一样,以像在抗议什么的表情咕哝着。
「这、这是怎么了?刚刚她的心情还那么好。」
「我、我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了……刚刚才喂过奶啊。」
「呃,我记得这种时候,城里那些女佣都是……」
「大概是要换尿布吧?」
慌了手脚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开始动作。但两名守墓人只会嚷嚷着布在哪里,却没有半点进展。这时尤力早已准备好替换用的尿布。
「疤面知道怎么换尿布吗?」
「这、这个,我……城里那些女佣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的……」
「怎么?原来你不会啊。那艾……应该不用问了。」
「唔,你这是什么态度?问都不问一声,太失礼了。」
「这可抱歉了。那你会换吗?」
「不,我不会。」
「你别再说话了。」
交谈中尤力粗犷的手仍然俐落地动着,换好了瑟莉卡的尿布。其他两人正经八百地看着他的动作,拚命想学起来。
「你们两个多的是需要成长的地方啊,就请你们好好跟这孩子看齐吧。」
两个守墓人头上冒出问号,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像她一样,大声哭喊:『我要长大(呜哇)、我要长大(呜哇)』,喊得越难看越好。」
艾尴尬地撇开视线,但尤力不放过她。
「所以我有个提案。艾,你……」
隔了一拍——
「想不想上学?」
+
离开欧塔斯后过了五天。
车子时而追赶夕阳,时而被朝阳追赶,在荒野上一路往西奔驰。每次构成元素稍有变动,都让荒野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少了点水气就变成沙漠,多了点水气则成了草原,过了千年以上的地方更长成了森林。
开着蓝色车子的一行人在绿洲湖面汲水;闻到山上吹来的冰霜气味就醒来;目送红得过火的夕阳继续前进。路旁除了大自然,还有各种人工的东西,但几乎都只剩残骸。当中有建筑物的地基、一整个只剩空壳的小镇、整辆焚烧过的卡车、冰箱佐汽油调味,还有去骨的柜子。
途中还过到了几辆还在动的卡车,这卡车三兄弟穿着多达六个几乎与艾同高的轮胎。它们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辆个子小、眼角又下垂的蓝色汽车,像一群爱欺负人的坏小孩在一旁大声喧闹。
但当尤力下车,跟卡车的主人讲了几句话,他们立刻改变态度,甚至还分了一些汽油给尤力一行人。
艾问他做了什么,他说只是让他们看了签名册。艾拿他所说的签名册过来一看,发现上面只有食人玩具(汉普尼韩伯特)、魔女跟死神化身等的签名。艾自己也有巫拉的签名。她问这些签名有什么用,尤力只是回答:「有门路可是很重要的。」真的是这样吗?
车子就这么行驶了五天。
柱这五天当中,艾与尤力几乎都在争论。
争论着艾要不要去上学。
+
尤力一说要让艾去上学,艾就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表示反对。她必须强调自己没空去那种地方,世界正在等着自己,自己非得赶快长大不可。
「可是你现在不去,以后就没得去了。」
尤力很干脆地打出王牌。
只有这句话打动了艾。
「小学都已经废除,国中也只会留到今年。再过三年就连高中也没了。这样一来,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尝试上学这回事了。」
这也难怪,毕竟已经没有人低于十五岁了。
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能上学,这件事比她想像中更能撼动自己的决心。父亲——奇兹纳·亚斯汀拖着身体也要去上学,自己却没办法去,这个事实深深撼动了她。
——但自己必须快点长大,去拯救世界才行。
「在学校一样可以长大。」
尤力的这句话是在吹牛。不,或许不能说百分之百是吹牛。毕竟学校也是「自己不认识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上学就跟旅行一样,不应该劈头就断定上学没有意义。这是她在欧塔斯学到的教训。
「是吗!你肯去啦?」
给我等一下。就算上学不是没有意义,我可也没说想去,不要擅自扩大解释我说的话。
「好怀念学校啊。我跟你父亲——奇兹纳,常常在学校里一起做坏事啊。」
……爸爸?
「那小子身体不好,得住在家里通学,却常常跑来我们宿舍玩。我们不知道一起做过多少没营养的事。」
……学……校。
「另外还有一大堆朋友。不瞒你说,我跟内人也是在学校认识的……」
不知不觉间——
艾已经热烈地同意上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上当了。
Ⅱ
这个小镇叫做葛拉镇,背倚拉昆山脉,是个活人的城镇。跟艾出生的村子相比算是个大镇,但比起欧塔斯则只像颗胡椒粒。
一路来到这里,气候也已大不相同,带有湿气的风显得甘甜,大地更是一片绿油油的。
车子慢慢开到镇上,仿佛主张着:「我们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可疑。」
+
来谈谈水滴比赛吧。
规则很简单,下雨天来到玻璃窗前,尽量找附着在较高处的水滴。假设找好的水滴是A,选好水滴后,接下来只要专心为A加油,祈祷A能抢先抵达下方的窗框(终点)。说明完毕。水滴比赛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成分,唯一需要的就是加油魂。
A起跑了。刚开始慢慢移动,逐一吞没其他水滴,但位置不太理想,受表面张力影响导致前进轨道歪斜,眼看就要偏出赛道之际,A却在理想的地方转向。走到这一步,之后就会靠自身重量往下掉。但其他水滴也已经成长得够大,到底哪一滴水滴会先抵达终点呢!C跟E也很快!A加油啊!只要A赢了,就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拯救世界。
B赢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支持B的。」动用窜改历史的手段,才总算顺利收场。
哗啦哗啦。
雨一直下,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艾坐在屋里一张朴素的椅子上,趴在桌上看着窗子。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没规矩,参加水滴比赛时,本来就应该用这种懒洋洋的态度来加油。
打个呵欠。
转动仿佛有千斤重的脸,往房内看了看。小屋又暗又狭窄,地板上到处部是油漆剥落的痕迹,没有经过修补。里头放着一大堆货物,装麦子的袋子与农具随地乱摆。
尤力还在跟老爷爷说话。
艾不知道谈搬进小镇的手续要谈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谈这件事为什么非喝酒不可。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只见老爷爷喝得满脸通红,连连拍着尤力的背。
「这位小姐……」
忽然有人跟自己说话,回过头去一看,眼前有一位老婆婆。她是个脸上皱纹仿佛都固定成笑容的形状,腰也固定在鞠躬状态的老年人。老婆婆笑嘻嘻地放下两杯茶,以缓慢的动作爬上自己的座位。
「要吃点心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真乖。」
尽管不高兴对方把自己当小孩看待,但艾还是乖乖地接受喂食。
老婆婆仿佛活在与其他人不同的时间河流当中,连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巨变都毫不知情。
「这位小姐,要就读我们这里的学校吗?」
学校?
仔细听老婆婆说话,发现这里似乎有所谓的学校。艾瞪了尤力的背影一眼。他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就这么进了这个小镇。
「……看来是这样。」
「哎呀,那可是大事,」
老婆婆放松缺牙的嘴角。
「大概什么时候入学啊?」
「日期还不确定……」
「哎呀,这怎么行?」
老婆婆拍拍桌子。
「这种事越快越好啊。」
说着就以急急忙忙却又慢吞吞的动作,起身走向隔壁房间。
艾本来宁可陪她聊天消磨时间,现在也只能叹口气,将视线拉回越来越接近窗边的夜色。
看来那些醉鬼打算继续醉下去。
+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这天他们决定住在这对老夫妇家里。
这多半是考虑到带瑟莉卡到镇上的危险性、疤面精神不稳定的情形,以及艾这种——不懂事等等的问题,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老实说,艾对这些没有兴趣,全都交给尤力处理。
她们三个人决定装成一家人。疤面把脸藏在斗蓬下,大胆地扮作死人,而她抱在怀里的瑟莉卡也是死人,塑造出疤面受到精神创伤的形象。老爷爷瞬间皱起眉头,却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误解了他们不想到镇上的理由,只说了「如果守墓人来了就请你们离开」,然后让他们借住在仓库里。
仓库当然没有考虑住人的需求,远比主屋来得脏乱。地板上散落大量稻草,而且过去似乎饲养过家畜,有非常重的腥味。艾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打扫,打开窗户、清扫地板、倒了垃圾,总算清出一块最基本的空间。
看来那些醉鬼仍然不打算回来。
「我有事想问尤力先生耶……」
艾一边摊开抹布晾在刚洗好的衣服旁边,一边喃喃自语。她高高卷起袖子,不再戴草帽,而改用手巾绑起头发。
这几天她几乎都没跟尤力说话。不,严格说来算是有,但都是尤力单方面聊学校的话题,艾则一直装作没兴趣。那也是理所当然,她必须表达自己根本不想上学、根本不想听这些。
尤力对此仿佛在讨她欢心似的,一直说上学有多「好玩」,放学后跟同学一起去吃的冰有多好吃,溜出学校玩是多么痛快。
站在艾的立场,她想问的是「学校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或「要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学?」这类的问题,但她不能主动发问。然而这个中年人丝毫不懂这种细腻的心思,只顾着大谈怎样才能有效地混过点名,或是怎么钻到老师的视线死角溜走。虽然她不在乎,但尤力在说明上学有多么有趣时,为什么当中有九成都是在谈怎么跷课?明明是想说服她上学,为什么老是在谈怎么逃学?难道他觉得讲了这些话题,艾就会觉得「哇!好棒,我一定要去看看」?中年人的脑子真是神秘到了极点。
艾呼出一口长气,决定充耳不闻,最后提着装了脏水的水桶到外面去倒。
太阳在西边烧得火红。
时刻早已来到夜晚的领域,第一颗星星与月亮并肩升上天空。
艾倒完水起身一看,小镇立刻映入眼帘。陌生镇上住家在橘色晚霞中吐出炊烟,再过去则有一堵高墙。墙壁是用从拉昆山脉采掘而来的石灰岩砌成,在高山峭壁外绕成一个半圆形。
老婆婆说那里就是学校。
艾又叹了口气,她没料到这么快就要去上学了。关于这点,尤力当然也没提。
墙壁后面有几栋很高的建筑物,其中一座是时钟塔,正敲响六点整的钟声。艾自然而然地伫立在原地,数完回荡在傍晚的每一声钟响。
六响。
她觉得仿佛最后一声钟响结束的瞬间,夜晚的脚步就来临了。
这样的时间感觉让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明知有上学这件大事等着自己,却硬是紧张不起来,有时甚至觉得很闲,才会这样努力打扫仓库。
「……嘿咻。」
她拿了水桶起身,忽然发现视野的角落多了什么东西。抬起头来朝主屋看去,有人正往这里走来。
「你看,我拿来了。」
是老婆婆。老婆婆踩着不像驼背的人该有的俐落脚步,一路走到艾身前,胸前抱着一个扁屙的纸盒。
「打扰了。」
「啊!」
还来不及阻止,老婆婆已经闯进了小屋。所幸疤面已经躲到更里头,老婆婆对她似乎也没有兴趣。
「你看。」
老婆婆说着将纸盒放到木箱上,打开来让艾看。
一阵季节递嬗之际才会有的味道散了出来。
盒子里装着一整套女生制服。
「哇。」
防虫用的樟脑味冲进鼻腔,但艾根本不放在心上,凑过去看放在盒里的衣服。
由绿色与白色构成的制服外套在纸盒里折得整整齐齐,简直就像是模范生折的。
艾没有拿出衣服,甚至连碰都不碰,只是发出感叹声,一直看着这些衣服。
老婆婆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穿穿看。」
「咦?可以吗?」
「那当然,我就是拿来给你穿的啊。」
艾先说了声:「……那我试一下。」接着才摊开制服换上。她没脱下上衣、鞋子跟袜子,就直接套上裙子、披上外套。
有种新衣服特有的紧绷感。
「哎呀,好合身……你把手稍微举起来看看。嗯嗯,这样应该连改都不用改了。」
老婆婆以缺牙的嘴发出「呵呵呵」的笑声,艾则在原地滴溜溜地转身。转了一圈又一圈。
#插图
「你要好好珍惜。」
「好的……等等,咦?我、我可以收下吗!」
「可以可以。」
老婆婆眯起一对应该已经有些退化的蓝色眼睛说:
「衣服就该给用得到的人穿。」
「说得……也是……」
「就是啊。」
老婆婆这么说了。
「好了,小姐,东西拿一拿跟我来。」
老婆婆走出小屋,朝主屋前进。艾瞪大了眼睛,拿着守墓人的衣服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东西拿一拿」之后跟了上去。她将守墓人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包包里。
太阳还勉强挂在地平线上,所以光线还很明亮。艾就在这大气底下跟老婆婆走在一起。
主屋旁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老婆婆朝那辆车走去。
结果车里的人似乎看到了,一名妇人从后座下了车。
她关上车门说道:
「你就是艾·亚斯汀?」
妇人的年纪正要从中年迈入老年,身材苗条,腰杆也挺得笔直,仿佛穿了根钢筋似的。她的眼神也很犀利,倒三角形眼镜下的一对蓝银色眼睛,给人一种冰冷的印象。她的服装也十分正式,找不出半点瑕疵,加了铁板的鞋子牢牢咬住大地,棉质的裙子没有半点皱摺,衬衫也是连衣领都烫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简直就像一把磨得十分锋利的小刀。
而她的左右腰间还挂着两把手枪。
这让很受爷爷奶奶欢迎的艾觉得她「很难应付」。
「唔。」
妇人的眼睛瞪着艾的脸打量。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几岁了?」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
「……我十五岁。」
她谎报了两岁多一点。在这个没有人不满十五岁的世界里,报出实际年龄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唔,有没有宿疾?有蛀牙吗?」
「呃,没有。」
「参加过政党或思想团体吗?」
「咦?是没有啦……」
接着妇人仔细打量艾的眼睛、观察她的口腔,询问她过去接种过哪些疫苗,检查麻疹的痕迹与发旋,以及后颈有没有胎记。最后说了声:
「头发。」
「咦?」
「你的浏海乱了。」
艾听了赶紧整了整头发。接着妇人更不给她时间喘息,继续指出:「钮扣,还有鞋带。」每次都让艾困窘得脸红,赶紧整理仪容。接着又是:「校徽歪了。」或是「上衣跑出来了。」
最后还说:
「那么,你拿这铲子到底要做什么……?」
「这是我惯用的铲子。」
「……惯……用?」
「是,是我专属的铲子。」
妇人推了眼镜,揉揉眉头。就只有这件事她没有多说什么。
妇人的仪容检查到此总算结束。艾觉得应该结束了,但还是觉得随时都有可能被她挑出别的毛病,不由得自动改成「立正」姿势。
「原来如此。」
妇人喃喃自语。
「我完全明白了。」
艾完全不懂是怎么个原来如此,又是怎么个完全明白,但她也不敢问。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艾·亚斯汀,听说你想进本校就读?」
本校?
「我是葛拉学园的讲师兼舍监玛珍达·豪森特,事情我都聼说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就是尤力所说的那种属于「老师」的人种?
艾按捺住叛逆心,低声回答:
「……基本上算是这么回事。」
「唔,你很有志气。只要修完本校的教育课程,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迷人的淑女……无论你现在有多么不上不下。」
咦?我现在不上不下?艾被这个跟主题无关的部分刺伤了。
「那我们走吧。」
玛珍达走向车子。司机早已在车旁毕恭毕敬地打开后车门等候。
走?走去哪?
「你都没听说吗?」
妇人一副不敢领教的表情叹了口气。
「当然是去学校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