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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小肥羊
Ⅰ
那是个很糟的梦。
强风在教室中肆虐。黑板的粉笔全都掉在地上断成好几截,日历被翻得在今年与明年之间来来去去,地板与墙壁也像到了黄昏时分似的染成红色。所有物质都多了一层杂讯,慢慢失去原来的面目。
艾利斯也不例外。
「看来是该结束了……」
艾利斯看着手掌上弥漫滋滋作响的杂讯,小声说了这句话。
他的表情分外平静。
他柔和地笑着,就像活了一百年的人。
就像寿终正寝的人。
「不好意思,把这种工作硬推给你。」
「哪里。」
艾连连摇头。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睑上有着什么表情。那是一种非常灿烂的笑容,一种不对即将逝去的事物怀抱任何不安的幸福表情。
「你的决定非常令人难过。可是,只要这是你由衷的心愿,我就会帮助你实现。」
艾翻转铲子,调整草帽,嘻嘻一笑。
「因为这就是我的梦想。」
「这样啊。」艾利斯松了一口气。
「那你应该会确实埋葬我吧?」
「那当然了。」
「因为只要是为了我的梦想,连你我也照埋不误。」
「这样啊。」
「是。」
「那就麻烦你罗。」
艾利斯说着躺了下来。艾翻转铲子往地面一插,唰的一声,木质地板不知不觉已经化为寂寥的大地。不只是地板,连书桌、墙壁与晚霞都消失无踪,四周的景象化为山地与朝霞。
风。
这里是山顶,时刻是拂晓时分。守望四周的是四十七个全新的坟墓。
不知不觉间,艾利斯已经待在墓穴中,看着天空与艾。
「不好意思。」
他以左眼的眼神道歉。
艾莫名觉得他的左眼有点红。
「你在说什么?」
艾在装傻。她就像以前一样装作没注意到,割舍了这个可能性。
死者轻轻闭上眼睛。艾不再说话,将第一把泥土铲进洞里。
土壤飞舞,铲子挥动。墓穴转眼间就被土壤掩埋,再也看不出死人到底是谁。
坟墓就这么完成。
艾呼出一口气,呼出一口白色的气,凝视开始升向天空的太阳。朝阳实在太明亮,四周的景象彷佛罩着一层雾气。
「以后你要怎么做?」
有个人在光芒中问了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
艾说出了完美的模范答案。
「我要拯救世界。」
梦醒时的感觉糟到了极点。
呼吸困难,血液不足,睡衣被汗水湿透,头发跑进嘴里。
好不容易坐起来,抓住领口,反覆大口喘气与轻声呼吸。手脚冷得像冰块一样,脑袋缺氧造成视野角落变黑。
她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心脏跳得很快。
「——呼——呼——呼……」
仿佛黎明被留下的微暗帐棚中,艾独自一人喘着气。
「呼……呼……呼……」
总觉得……
总觉得自己刚作了某种非常可怕的梦。一个非常非常可怕骇人的梦;一个万万不可作的禁忌之梦;一个万万不可想起的梦。
却是个非常畅快的梦。
一个大家都不见的梦。
「唔……」
身体在发抖。只想起这一点,就有一阵强烈的寒气冻得她背脊冰凉。
才刚慢慢稳定下来的呼吸又开始变乱,一阵想呕吐的焦躁戚灼烧胸口,内心越来越不安。
她满心想见到这个已经不见的人。想见见他,确定他还活着。想要他告诉自己这都只是一场梦。
想要他叫自己的名字。
「艾。」
就像这样。
「喂,艾,天亮啦,你醒了吗?我要开门罗?」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心脏就温暖地动了起来,原本像是冻成冰块的手脚也在一阵麻刺当中有了暖意,眼睛吞食血液,将世界点缀得多采多姿。
「……好的——请进,艾利斯同学。」
帐棚的帘子掀了起来,耀眼的朝阳刺进眼睛。
艾利斯,卡勒以阳光为背景露出笑容。
「早安,艾。」
艾利斯确确实实就站在那儿。
艾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完全放下了心。
「早安,艾利斯同学。」
「早……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神采奕奕?作了什么好梦吗?」
「咦?」艾歪了歪头纳闷,伸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她觉得应该不可能会这样。
「不,那个梦糟透了……」
「那么,是醒了以后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之后顶多也只是看到你啊。」
「什么话嘛。」
艾利斯觉得好笑似的笑了笑。
「算了,没关系啦,有精神当然是再好不过。要吃饭了,去洗把脸吧。」
帘子放了下来,帐棚内再度变暗。艾依依不舍地探头到帐棚外。
外面充满了光。
一切都成了金黄色。远方有太阳发光发热,湖水像镜子反射强烈的阳光。烧焦的市街就像留在火炉里的老旧木炭般笼罩着一圈圈光晕,每一个光晕都围绕着努力挥动工具雕琢的人群。
复兴已经开始。
艾利斯就站在最前面。他站在想复兴的城市最前面,开心地看着这个城市。
他的笑容看来非常幸福。
那是一种看着自己守住的生命而露出的笑容,一种守护者的笑容。
艾看着这样的笑容,只觉得满心都是暖意……
(——因为只要是为了梦想,连你我也照埋不误——)
她想起了自己作了什么样的梦。
Ⅱ
欧斯提亚市公所一楼大厅。
这栋建筑物原是关卡,在废都时代成了盗贼团的大本营,现在则充满了活力与混乱。
「桥!总之架桥就对了!」「喂;有没有人会开帆船?」「麻烦找个会引爆的人来!」「没错,不要让它动。不对,我是说不要动。不对,停手啊。」 「喂,我弄到汽油了。」 「拿过来!」 「先给我们!」
大厅里有多达两百个以上的人反覆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停留在原地。
从那一天——三年四班创造出来的世界瓦解,三万名市民回归现实世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天。复兴的活动已经跨过起初的混乱,混乱本身逐渐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开始受到控制。
「艾利斯!艾利斯在哪?」
一名男子砰的一声推开门走进大厅,身后跟着一大群跟屁虫似的跟班。
他大概五十几岁,身材肥硕得像是点个火就会烧起来,一头银发理得很短很整齐,一身灰色西装烫得笔挺,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他是欧斯提亚的挂名市长宾道,格拉姆。
归还至今过了六天,作业员渐露疲态。宾道则活力充沛地从他们中间穿过,猛力在地上踩出轰炸般的脚步声,大吼:「艾利斯!回答我!艾利斯!」还在书架间缝隙或书桌底下之类的地方找来找去。每个人都心想怎么可能躲在那种地方,但包括跟班在内,没人指出这一点。
找着找着,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艾利斯。
「艾利斯!喔喔,你在这儿啊!」
宾道上半身钻进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就像拔萝卜似的,应声把艾利斯拔了出来。看样子他是在翻找旧资料。
艾利斯头下脚上,仍然继续翻着资料,同时朝市长瞥了一眼。两人对于现在的状况都不抱任何疑问,开始谈话。
「喔喔,原来是宾道啊?」
「喂!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叫我市长!」
「别这么拘束,也不想想以前我还让你帮我换过尿布呢。」
「这句话不该由你来说吧!」
宾道忿忿地骂了句「这小鬼有够臭屁」,随手将艾利斯往旁一扔。艾利斯就像猫一样在空中调整好姿势落地。
「……受不了,为什么偏偏要这种小鬼——」
「那么,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艾利斯,你给我在这上面签名。」
他递到艾利斯面前的,是这一带的交通枢纽——霍特路其要塞的通行申请书。
宾道气得连连发抖。
「霍特路其的那些猴崽子!我特地亲自跑一趟,你猜他们对我说什么!他们竟敢说,我们没听过什么宾道,格拉姆。拿艾利斯,卡勒或蒂伊,恩吉的签名来。只不过后者的签名光是存在就可以确定是假货啦。咯咯咯咯。!」
「这也难怪啦。毕竟宾道你已经八年不在这边了,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这样,为什么你就吃得开!也不想想我才是市长!我官做得很大!」
「好好好,你说得对。」
「你这小子真没礼貌,不准敷衍我!我可是在迁怒啊!乖乖陪我废话!」
「你这老头子真麻烦。」
艾利斯很快签完名,交回文件。
「——那么,还有吗?」
「唔,换你们了。」
这句话一出口,宾道的跟班立刻涌向艾利斯。
「艾利斯先生!我要石灰!要一卡车!」
「在后山的洞窟。」
「艾利斯!有电池的电解液吗?」
「议事堂第三仓库。」
「艾利斯,我需要干燥过的建材……」
现在妨碍城市复兴的最大因素,就是单纯的缺乏物资。多达三万人回到现实世界后,等在他们眼前的是历经十年岁月摧残的废墟城市,以及十月里正越来越寒冷的气候。照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大概就会有很多人变成死人。
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人是艾利斯。艾利斯在现实世界游荡的十几年时间里,早已购妥各种物资,藏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
尽管他把解放封印世界放在第一优先,对解放后的问题却也毫不轻匆。
「艾利斯,警备队想要抽水帮浦器材和维修工具。」
「那就去把校庭里那棵松树挖开来看看,应该埋着用画红线的油纸包着的货。」
「艾利斯,克雷斯医师想要这单子上的药。」
「医药品我也不懂。我塞满了两辆救护车的药开进药局停车场,你们自己去翻翻看。」
青年们留下一句「了解」,一个个跑了出去。
当跟班几乎都离开之后,宾道摸着下巴沉吟了一声。
「这里也稳定得多啦。好,艾利斯,等你手上这件事忙完就去休息。」
「我不需要什么休息啦。」
「不要人小鬼大了,给我回去。」
「就说我不要紧了。」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宾道慢吞吞地把脸凑过去。
「她也和你一样,从早上就不吃不喝啊。」
说着下巴用力一撇,朝向市公所的窗外。一名少女没带铲子,没穿守墓人的衣服,孤伶伶地瘫坐在树荫下。
「要善待淑女——就这么说定了,你去休息吧。」
「喂,老头子。」
「少废话,给我休息就对了。六个小时不准给我露面。我会告诉每一个人,看到你就要把你轰出去。」
说完遗像赶狗似的挥手嘘了几声,艾利斯就这么被赶出市公所。
「哟。」
「……」
「我们回去罗。」
艾慢慢伸直双脚起身。坐着半天不动,让她的腰和腿都僵硬发麻。
走出市公所后来到的大道上开了市集,是个不以金钱交易的市场。在这里只能换到最基本需要用到的物品种类与数量。艾利斯跑了一趟配给处,弄到五人份的晚餐与两人份的三明治。有装炖汤的汤盒、装面包的篮子一个,以及两个随时可以吃的三明治。
「喏。」
一个三明治递了过来。
「……谢了。」
艾勉强答出这句话。
她将接过来的三明治抱在胸口,踩着无力的脚步。
一辆辆鲸鱼般的大卡车发出轰隆巨响,不停开过去。
「你不吃吗?」
过了一会儿,艾利斯说话了。
「不吃会没力气。」
「……艾利斯同学自己怎么不吃?」
艾利斯手上的三明治也没有晈过的痕迹。
「……」
她一说完,艾利斯就开始大口吃起三明治,模样简直像受伤的野兽在逼自己摄取营养。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把我的也拿去吃?」
艾递出手中的三明治。
「啥?」
艾利斯露出觉得她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是你的份耶?」
「这我知道啦。」
「……那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我没有食欲。」
「……原来你也会没有食欲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没有。」
艾利斯赶紧假意咳了几声,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没、没有啦。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是吗?」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艾只是踩着无力的脚步往前走。只顾看着地面的视野角落,勉强看得到艾利斯的脚跟。艾
就跟着他的脚往前行走。
她什么都没想。
对什么都没有感觉。
不只是食欲,彷佛所有欲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说你啊……」
过了五分钟或五百分钟左右,艾利斯突然开口说话。
「你,那个——」
艾利斯似乎难得为了遣词用字而犹豫。
「什么事?」
「啊,没有,那个……」
他深呼吸两次。
「我说你啊,要不要干脆就在我家住下来?」
「咦?」
艾张大了嘴看着艾利斯。我说你啊,要不要干脆就在我家住下来c,才刚想着这是哪一国的
语言,理解的脚步正好追上。这,简直是在……
「怎么样?」
「你、你问我这种事,我又怎么……那个……呃……」
「你不喜欢吗?」
「也没什么不喜欢,而且住都住了……」
「我不是问你过去,是问将来。」
将、将来?
喉头发出融化般的怪声,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将来什么的,这……呃,这个……」
「艾,我打算负起责任。」
「责、责责责、责任?艾利斯同学哪有什么责任啦!」
「不对,我有!」
「就算有,怎么会这样,这个……呃……怎、怎么会跟我求婚?」
「咦?」
艾利斯露出觉得莫名其妙的表情。
他一脸狐疑地复诵「求婚」两个字。
「不、不对!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地大喊。
「所谓我家,只是问你要不要住在欧斯提亚这个地方,而且也不是只有你,大叔和疤面他
们我也很欢迎!而且真要说起来……」
难得看到艾利斯惊惶失措的模样,艾立刻了解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该怎么说才好,我是说,这个——」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艾、艾?」
「不用担心的,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听懂了……」
艾的心完全恢复之前的温度,起了涟漪的情绪沉重地回归平静。
都怪艾利斯难得说得这么委婉,问什么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艾才会会错意。艾傻傻地把艾利斯裹了好几层的糯米纸含在嘴里,全部溶掉。
这句裹上甜美外层的话里,含着苦得像毒的药。
「艾利斯同学其实是想这么问吧?,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b。」
「艾……」
艾利斯皱起了眉头,彷佛自己也在品尝这份苦涩。
「我不会说这种话……要是你想待在欧斯提亚,尽管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如果不想待了,也可以自由离开。」
「……」
艾沉默了。像死了般沉默。艾利斯也跟着沉默,像影子一样站在艾身边,等她做出决定。
「你放弃梦想了吗?」
艾利斯真正想问的是这个问题。
「你要放弃梦想,过完下半辈子吗?」
「还是不放弃梦想,回到荒野?」
艾利斯不这么问,而是委婉地问她「要不要在这里住下来」。
不是前进,就是后退。只有这两条路。
可是……
「……我不知道啦。」
「嗯?」
艾已经有太多事情搞不懂。
「我说我不知道。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对全部,对这一切,全都,搞不清楚了……」
艾脸上没有眼泪。她已经连自己到底难不难过都不明白了。
「……一直到前不久,我即使不明白还是能办到的事,现在都办不到了……只有我看得到的梦想,不见了……」
她停下了脚步。
「……艾……」
艾刊斯急切地喊了她一声。
「艾利斯同学。」
「……做什么?」
「我手上有什么?」
艾双手手掌交叠,伸到艾利斯面前。
「……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啊,你说得对,什么都没有……可是本来,只有我,看得到这上面有东西。这里本来应该有种像火焰一样,确切存在的东西……」
从在那座小山丘发下誓言的那一瞬间以来,她的手上明明应该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东西了……就好像从来不曾有过。我再也看不见了……」
艾慢慢握紧双手,就像要把心脏放回原位一样埋进胸口。
艾利斯已经等她做决定等了六天。不,不只艾利斯,尤力、疤面、蒂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等艾做决定。
明知如此……
艾低下头,眼泪并没有流下,反而流出几句沉痛的话,掉落在两人之间。
「大家都在等我做决定,我却连个决定也做不出来……」
「……」
艾利斯用力搔了搔后脑杓。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很别扭……老实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有点意外。」
「是吗?」
「对,你的确失败了……你让我活了过来。」
艾的一颗心忽然颤动,当场僵住。
「这的确是失败……但我一直以为你这丫头会说『就算失败又怎样』,继续奋力前进。我一直以为你是这样的人,会说『就算失败又怎样』,继续前进,拯救世界。」
「……我就是不行了。艾利斯同学,我做不到这点。」
「为什么?像我每次都失败再失败,最后还是弥补回来,我这一路走来一直是这样啊。」
「你明知故问……」
艾利斯说话还是很委婉。
「你明知我的梦想和你不一样,非得完美不可。拿『也有过失败而救不了一些人』的前提说要拯救『大家』,那不就只是空口说白话吗?」
「唔……」
「没错吧?」
「……这个部分明明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就好了……你这丫头还真难搞。」
「就是说啊,麻烦死了。」
「不过你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啦。」
艾利斯随手在艾头上轻轻拍了几下。没戴草帽的头非常通风,似乎连体温都传得过来。
好温暖。
艾小心不让身旁的傻瓜发现,悄悄晈了晈嘴唇。她用浏海遮住变红的脸颊-心脏也似乎久违地动了起来。
但同时艾的心却急速冻结,罩上一层冰的镗甲来抗拒温暖。
「没关系啦,要是你做不出决定也没关系。我会等,不管要等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这种事没什么好等的啦。」
「别这么说。」
她动动头,挣脱温暖的手。
「是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
「喂喂,这样真的很不像你啊。竟然讲什么资格,你有毛病啊?」
「……艾利斯同学,我啊……」
艾比出切开胸口,露出心脏的手势。
她双手交叠,摊开手掌,放上漆黑的话给艾利斯看。
「我,今天早上,梦到你死掉。」
艾利斯当场哑口无言。他的表情以及一种罪恶感,都化为刀刃,深深剜进艾那放在砧板上的心脏。刀刃是用冰冷的铁做的,将刀尖划破的伤口所流出的血都当场冻结。
但现在这种痛楚却让艾觉得痛快。她觉得冰冷与痛楚,比温暖与暖意更适合现在的自己。
「——我梦到在教室里不小心救了你的那一瞬间。我在梦里换了场景,变成你死在那个时候——这是为什么呢?应该是因为我认为只要事情这样发展,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吧……」
两只手掌上有的不再是梦想的火苗,只剩下黑暗的话语。
「艾利斯同学,你明白吗?你现在想救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根本,没有资格要你
们等我……」
沉痛的沉默笼罩住他们。艾明明自己提起这件事,却很害怕艾利斯说她不是。
「所以……请你们……不要……再管我了……」
「……」
艾利斯的沉默维持得近乎永恒。艾等得极为难受,一颗心悬在半空,始终等不到回应,让她非常难受。
就在她忍不住想干脆跑掉的前一瞬间,艾利斯开口了。
「我看得到。」
「咦?」
「我也看得见。」
艾利斯说着轻轻指向艾的手掌。
「我也看得见,这里有你的一把火在燃烧。」
「……是这样吗……?」
艾只看得见满是鲜血与伤痕的心脏。
「对。也许你看不见,但刚听你说完我就知道了。你的心脏还在燃烧,只是不太明显。」
「……是这样吗……?」
「对,没错——好,你跟我来!」
「哇!」
艾利斯突然抓住她的手跑了起来,冲进巷子,穿过由晾着的衣物构成的森林。
「要、要去哪里?」
「散步!」
「哪、哪有这种散步!」
哪有人散步是全力狂奔?
「少废话,走罗!」
艾利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飞奔。
Ⅲ
帮忙把轮胎卡进水沟的车弄出来,送迷路的老人回家,开始喂食因为人类突然暴增而吓到
的野狗,艾才相信了艾利斯所说的「散步」这句话。
她敢发誓,这个现在在她身旁任由一只大花狗舔着脸的男生,绝对什么都没在想。
「记得这小子是克罗瓦杰家的宠物,他们家的人都跑进另一个世界,所以它就被留下来了。记得他们已经找人收养了啊……原来如此,你是来找主人的?」
艾利斯发挥神秘的创意,竟然想猛舔狗脸来对狗还以颜色。尽管这样根本不算什么回敬,但双方看起来都很幸福,所以艾也无话可说。
「它叫什么名字?」
「嗯~~是叫什么来着?记得是叫克罗……克罗……对了,是克罗瓦!」
「……真的吗?」
到刚刚都还很开心的克罗瓦(暂定)忽然变得很不开心。艾利斯自信满满地断定:「就是克罗瓦杰家的克罗瓦,错不了。」
接着两人就把克罗瓦(暂定)送回家。一家人感激涕零地迎接狗与他们两人,还送了他们见面礼。
「……你弄错狗狗的名字了。」
艾捧着这家人送的甜面包这么说。明明把三明治拿去喂了狗,食物却反而变多了。
「少罗唆。」
艾利斯大口咬着葡萄干面包,回答得很不高兴。
「明明就很接近答案了。」
「啊啊,你骗人你骗人,你是大骗子。根本连边都没擦到。」
「少罗唆……换句话说,怎么说,就是啊,你不觉得完全都没猜到,反而也有种很接近答案的感觉吗?」
「随你说吧。」
附带一提,克罗瓦的本名是巴纳德三世。
完全不一样。
「这种事不重要啦。」
嚼嚼。
「倒是你隔了这么久之后又拯救了世界,戚觉怎么样啊?」
「咦?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克罗瓦这件事啊。」
是指巴纳德三世这件事。
「你看克罗瓦杰先生一家人高兴成什么模样?伯伯抱得我都快骨折,他们家女儿还高兴得大哭。」
「……我们只是带狗去给他们。」
「就算是这样,他们的世界还是得到了拯救,不是吗?」
艾利斯笑着徽求她同意。
「而且也不只他们一家人。迷路的老爷爷,还有轮胎卡在水沟里的那辆车上的人也一样。你太厉害啦,散个步都可以拯救三个世界,怎么想都觉得一定有某种东西很爱你。」
说到这里,艾已经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谢谢你,艾利斯同学。」
「嗯?谢我什么?」
「你是想让我振作起来对吧?」
刚刚还认定艾利斯什么都没想,现在艾觉得这样对他很过意不去。
「……」
艾利斯立刻摆起扑克脸,稍微犹豫之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丢下剧本。
「你这丫头真的很麻烦耶。」
「是吗?」
「当然是罗。不要注意到这种事好不好?就算注意到,也应该配合一下嘛。」
「我就是没办法这样。」
她不能被眼前的快乐冲昏头,怀抱矛盾不解决就继续奔跑。
尽管明知要是能这样,真不知会有多轻松。
「不是常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吗?」
艾看着脚尖这么说。
「当主角最宝贵的事物被毁掉,就会有配角跟他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b。可是我觉得这是在骗人。」
「……」
「那根本不是疗伤,只是忘记而已。忘了犯下的罪,也忘了自己的失败……」
「你真的是……」
艾利斯双手一摊,像是在宣告她无药可救。
「就算忘了又有什么不好?毕竟这样就可以痊愈了。」
「我没有说不好。可是……」
艾正视艾利斯;正视自己的罪。
「当我要忘记自己的罪,我希望至少做出这个选择的是自己。」
「……」
「我不想交给『时间』这种东西,希望至少能自己做出这个选择。」
「你这丫头真的是……」
艾利斯已经无话可说。
「真的是麻烦的家伙。」
「对不起,我就是这样——可是,如果现在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引以为傲,也就只剩这一点了。虽然我是个心灵脆弱的人,会失败,会犯错,但我不会对自己的错打马虎眼。我完全不想这样。」
「……你会有得累了。」
「真的。」
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这么麻烦的人。
「唉,白跑一趟了……我们回去吧?」
艾利斯丢下剧本,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改变去路。
「好的。」
艾捧着装满面包的篮子,同样向后转。
「不好意思。」
这时他们找到一群脸上写满「我们有困难」的人。这群人的核心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代表众人发问:
「请问两位有看到小女吗?」
艾利斯看着艾问道:「我看真的有某种东西爱着你吧?」
艾只以叹气回应。
这群人全都是亲戚——一对刚过三十岁的年轻夫妇、他们两人的父母、同辈亲戚与兄弟姐妹。正值少壮的父亲上前自我介绍,说他们姓爱德华,并对艾说明事情原委。
「令媛没回到现实世界?」
「是。」
艾与艾利斯来到一处十五年前应该是间漂亮咖啡馆的露天阳台阶梯上,听他们说话。
「就是这样,她是我疼爱的外孙女。真可怜,不知道她现在躲在哪里哭啊。」
「她这孩子很善良,很坚强,随时都面带笑容。」
「她该不会……该不会被魔女捉去了吧?啊啊,天神啊……」
「求求你,艾利斯!帮我们找姊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热闹了。
「好好好!先跟我讲你女儿、你孙女、你姊姊叫什么名字!」
「大、大家请冷静一下!一次一个人说话就好!」
艾利斯与艾被一拥而上的爱德华一家人拉过来扯过去,但仍试图收拾眼前的混乱。
「由我来说吧。」
走上前来的,是最先跟他们说话的父亲。看到他站出来,艾利斯与艾都松了一口气。
他的名字叫做席巴,爱德华,在封印世界是担任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艾利斯不用说,艾也频繁地去查资料,所以都认识他。他为人稳重,脸上随时带着微笑。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以前那种笑容。
「可以请岳父你们去找其他地方吗?艾利斯这边由我来说明。」
「可是……」
「拜托你们了。」
席巴一脸他们从未看过的严厉表情对亲戚们低头。艾看不出他是不跟家人客套,还是现在内心太急迫,才会表现出这种严厉的态度。
亲戚当中有一半分头到街上去找,另一半则远远地看着,只剩席巴与他的妻子留在原地。艾正视他们两人,艾利斯双手抱胸开始沉吟。
「令媛消失了……?」
「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们该不会是说她被魔女抓走了吧?」
『魔女!』
在一旁听着的亲戚们不约而同感到心惊胆战,退开几步。
艾不太清楚状况。但从这情形看来,众人似乎觉得魔女这个词本身就是「可以的话根本不想听到」的字眼。仔细回想起来,在葛拉学园也一样,连身为「西方魔女」的蒂伊都让Q班的同学闻之色变。当然只要想到蒂伊做了些什么事,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席巴打了个冷颤,但立刻恢复镇定,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在归还的时候和女儿失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那就属于随机归还者的案例了。」
艾利斯立刻回答。
「不用怕,马上就会找到。」
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这对夫妇说的情形并不算太稀奇。
六天前的那一天,当人们回到现实世界,大致上都是回到相对应的所在位置。但也有一些人所在的位置,在现实世界中被湖水淹没或塌陷,因而被弹到牛头不对马嘴的位置。
「只要去找警备队,他们应该会帮忙。记得席巴先生的女儿身体不太好吧?得快点帮忙找到才行……呃,你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利斯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翻出不知写了什么的单子。
「小女……叫做伊索拉,爱德华。」
「伊索拉伊索拉……嗯~~名单上没看到啊,我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个名字。不好意思,席巴先生,也许还是去警备队的办事处问一下比较好。」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嗯?」
艾利斯大概是以为他们会跟去,本来正要跑开,一瞬间却停住了脚步。
「——啊啊,对喔,要是全都走了,就没办法和老爷爷他们会合了。了解,我自己跑去问一下就回来。」
说完艾利斯便跑开了。艾站在原地等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又等了一分钟左右才问:
「那么,请问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你果然很敏锐。」
席巴也仿佛早就在等这一瞬间来临。
「这件事不想让艾利斯知道?」
「是。」
「……我这个人很讨厌有秘密……」
「我当然不会强制你保密。如果你认为该说,告诉他也无妨。」
席巴接着又请求,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艾能保密。
「因为我不希望他想起小女。」
「伊索拉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席巴木讷地开始诉说。只有在谈到女儿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露出了艾印象中的那种微笑,一种待在图书馆暖阳下时的微笑。
「长不大……是说像尤力先生那样吗?」
「不是,我指的不是那种精神上的长不大。」
席巴话说得很慢,但否定得很坚决。他还在欧斯提亚学校兼任代课讲师,听他这样说话,就会陷入一种彷佛回到当时课堂上的错觉。
「艾,我说的情形单纯是指身体上的症状,单纯得有点残酷。」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妻子——莉特忽然发作般放声大哭。席巴用他的大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安慰她:「这不能怪你。」
「小女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比常人短。有个权威名医说她的肌肉会随着成长而
失去弹性,很快就会开始萎缩,最后连心脏都会停止跳动。」
「原来,是这样啊……」
艾是第一次听说席巴有女儿。他一定不是有意隐瞒,但这件事终究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可是,伊索拉小姐还是进了封印都市对吧?不惜一死也要进去……」
一个可以正常死亡的世界。
这是那个封印世界的规则之一。
艾很佩服伊索拉。只要待在现实世界,即使死了,从某个角度来看还是可以活下去;但她不做这样的选择,决定去有死亡存在的世界,让艾觉得很佩服。
但这一瞬间,莉特再也忍耐不住似的哭倒在地。
「啊啊!不是的,不是这样啊,小艾!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她根本没有什么觉悟!是我!是我剥夺了她的时间!」
「冷静一点,莉特,不完全是你的错,我们也有责任……」
有事情搞错了。
艾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注视着哭倒的两人。她心中又产生了前阵子那种挫败的戚觉。一
种不是问题本身太难,而是大前提就错了的感觉。
这时艾才总算将注意力放到他们两人的年龄上。
这对夫妻很年轻,才三十岁出头。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席巴先生,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封印世界的?」
「是十三年前……最初期的时候就进去了。」
「当时伊索拉小姐的年龄是……」
「她进入那个世界时,才刚开始学会说几句简单的话。」
莉特再度放声大哭。
「你们查出她的病情是在……」
「是,全都是进去了以后才知道的。」
艾什么都懂了,紧紧闭上眼睛。
「……刚进封印都市时,伊索拉是个美得像是受到世界眷顾的婴儿。我们作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病……」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成了废墟的市街。艾对她的眼泪无能为力。
「从知道小女的病情以后,我们就一直受到罪恶戚折磨。我们自己无所谓,因为我们是自己觉得可以接受,才答应了艾利斯的邀请。因为当时我们觉得能够自然死去,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可是当她发病,这种想法立刻被我们丢开。如果留在外面的世界,她就算死了,至少也能继续活出一段让她自己满意的人生……我们却从她身上永远剥夺了这个机会……」
「可、可是,她终究还是回到这个世界……」
说着艾才注意到。
她并未回到这里。
「……我刚刚对艾利斯那么说,但其实我们早就已经跟警备队或市公所报备过,来这里之前也又去问了一次。」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瞒着艾利斯?」
「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
「咦?」
这说不过去。
「可、可是,带大家去封印都市的不就是艾利斯……」
「那个艾利斯已经死了。」
一道冷汗沿着背脊流下。
「艾,相信你也知道吧?你应该知道艾利斯在这十五年来死过好几次,每次都被重置。光是我记得的部分,艾利斯就已经死了三次。每次他死去,我们都重新和他认识,告诉他我们欠他什么恩情,让他知道我们把他当好朋友……」
背负这样的过去,会是多么的悲伤?
艾试着把自己代入。有一天,艾利斯会问她「你是谁」。艾和他在葛拉学园认识,一起上世界塔,还替他庆祝十六岁生日,这些事他全都会忘掉,艾又得和十五岁的他从头来过。
而且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艾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因为这样。待在封印都市的时候,艾利斯在镇上大受欢迎,每个
人都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
但艾利斯总是和他们保持距离,独自以隔着一层玻璃窗似的眼睛看着城市。
艾终于了解他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了。
无论他们多么喜欢艾利斯,艾利斯就是不知道。即使理智上知道过去的自己和这些人一起留下了回忆,彼此相知相惜,感情却跟不上状况。
所以他总是像那样和别人保持距离。
「第二次的他出现时,小女长到七岁,已经开始发病。」
席巴带着和艾利斯相似的眼神这么说。
「当时他苦恼的模样简直超乎想像。他比我们更自责,深深后悔自己的行动,直说『我应该考虑得更周详一点,应该更慎重一点才对』……」
「……」
「当时的这些事,现在的他也忘了。」
席巴以像是刻意束缚自己的僵硬声调说下去。
「遇到第三次的他时,我们决定不告诉他真相。」
「……这样啊?」
「是当时十二岁的小女提议的。」
十二岁。
「那一瞬间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小女满十二岁后过了一阵子,听到离开很久的艾利斯回到都市的消息,就冲出了家门。说是他们讲好两人要在生日那天,一起去摘她喜欢的梦名菊。她本来还笑着说总算勉强赶上……后来却一个人哭着……也没拿花就回来了。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跟我们提起刚刚说的那个提议……」
艾强烈感受到伊索拉是个活生生的人。她遥想这个死期将近,被剥夺了选择的时机,但仍然为艾利斯(别人)着想的十二岁小女生。
遥想这个当艾自己伴随梦想活下去时,说出这种善良谎言的小女生。
「她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
席巴皱起眉头,彷佛认为这正是最难受的一点。
「我,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艾利斯似乎曾经问过小女好几次:『你是不是想待在原来的世界?不喜欢封印世界?』」
相信他的确会这么问。
丝毫不顾自己将会背负什么样的伤痛。
「听说小女回答『不知道』。」
「我想也是……」
「老实说,当时我们不相信这句话……说来很没出息,但她真的很善良,因此反而让我们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意。她提议要对艾利斯隐瞒真相,还有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都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意……」
艾心想这也无可奈何。艾比席巴他们更能体会伊索拉的心情。
伊索拉应该不像席巴他们所说,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心意。她只是害怕身边的人们受到伤
害,所以慢慢变得不说话。
「那个时候,我也不明白她的心意……」
席巴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
「……就是她……不救艾利斯的时候。」
「不救……艾利斯?」
「是。」
席巴说着凝视艾的眼睛。
「照这样看来,艾,你应该不知道吧?」
「知、知道什么?」
「火红夕阳下的教室……有杂讯的课桌椅……十五年前的校庆。」
「!」
这!
「你的确是第一个救了艾利斯的人。可是啊,艾,其实有不少人都走到只差临门一脚。」
艾利斯说过艾是第三万五千六百九十六名帮手,之前的三万五千六百九十五人全部失败。
但其中也有人表现相当不错。
「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原本就住在这个城市的人。」
席巴竖起食指。
既然是住在这里的人,当然知道欧斯提亚学校发生的意外。如果限定在对事情知道得很清楚的人,门槛就高得多,但听说还是找到了好几个这样的人。
艾想了起来。她想起在封印都市调查时,就觉得有人在暗中阻挠,原来这些阻力不是只来自蒂伊。
「另一派则是靠自己发现真相的人。艾,就和你一样。」
席巴指了指她。
「听说这一派的人有四个,小女也是其中之一。伊索拉是靠自己查出那个世界的谜。」
「既、既然这样,为什么伊索拉他们毁不掉那个l界?」
艾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也已经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相信他们一定不是「毁不掉」,而是「不毁掉」。
因为当他们发现真相,那个世界与艾利斯已经变成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物。
也许是眷恋、欲望、友情、爱情,他们就在各自怀抱的戚情驱使下,不破坏封印世界,绝口不提真相。
(不好意思,我对你不怎么期待。)
艾终于知道艾利斯为什么会那么慎重了。因为他真的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得到解放的机会飞走。
「——我不明白其他几位为什么不毁掉那个世界:而对伊索拉的想法,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实说,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高兴,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会回到现实世界了。可是她一点都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选择,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席巴说着紧紧抱住妻子,彷佛想透过安抚妻子来安抚自己。
「就连当下这一瞬间,我也不懂她。」
「……请不要太钻牛角尖。」
「谢谢你……可是,像我们这样,应该没资格为人父母吧。她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不回到这个世界……我们竟然连她这么做的理由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父母……」
「请、请等一下。伊索拉小姐未必是自己决定不回来的吧?」
说不定这句话刚说完,艾利斯就会跑过来说:「喂~~是那边的手续出了错,你女儿就在这附近。」
『不会是你说的这样。』
不只是席巴,连莉特也很干脆地否定。
「这、这是为什么?」
「小女是自己决定不回来的。在我们归还的那一瞬间,我们和她对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明显有所图谋。」
「你、你们又怎么知道?」
夫妻俩对看一眼,睁大眼睛,露出冒着问号的表情。
「因为她这孩子就是这样。」
是怎样?
艾现在才知道这对父母一直说「不懂女儿」,只是说说而已。
艾利斯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就像狗狗没能捡回主人丢出的玩具时一样。
「抱歉,不管是警备队还是避难处,都没有伊索拉的名字。为防万一,我只描迤年龄和外表询问,但是……」
「还是不行?」
「惭、惭愧……」
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支开他,才丢了这个无解的难题叫他跑腿,所以就不继续欺负他了。
「真没办法……那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就在你跑来跑去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很有可能的答案。」
「真的吗!」席巴等人立刻上前追问。
「是真的。」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刚才他们说的情形和「那个」有关。艾的直觉这么告诉她。
「谢谢你!找你商量果然是对的!」
席巴小声说着「你连艾利斯都救了,找你帮忙真是找对了」。
艾面对这对连声道谢的夫妇,一颗心却冰冷到了极点。
「请你们放心。」
艾慎重地握住母亲的手。
「一定会找到伊索拉小姐的。」
「……谢谢你了,小艾。」
艾嘴上答不客气,却冷静地监控自己的心,不让自己陶醉在助人的快乐当中,不让自己在尚未改掉错误的情形下拯救世界。
不让自己不正视失败就继续前进。
艾感觉到艾利斯投来嫌麻烦似的视线。没关系,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们走吧。」
艾说了。
「到学校去。」
令人意外的是,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里挤满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
「……唔,艾,你不知道吗?」
「艾利斯同学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
「只要一下下就好,请你永远不要说话。」
爱德华一家人鱼贯沿着坡道爬上来。有人聚集在坡道上,远远围住学校。
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很苦恼。
艾一边前进,一边想着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会立刻跑去问他们怎么了。没走多久,就在山丘的另一头看见一幅令人怀念,却又变了样的景色。
有每天早上都会像断头台一样,残忍割舍掉迟到学生的钢铁制学校正门;有头部还在时就已经看不出是哪个伟人的雕像:有彷佛受过轰炸般凹凸不平的褐色校庭。
一个异样的黑色平面,盘踞在校庭正中央。
黑色平面竖立在地上,有着像是剪下夜色裱框而成的黑暗之色。
那是在封印都市瓦解的同时留下来的奇迹残渣——漆黑平面。
第一次看到这个平面的席巴等人,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艾……那是什么?看起来简直就像我们进入封印都市时钻过的那种入口……」
「我想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
「……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很简单。」
艾竖起食指。
「因为我想到如果伊索拉小姐真的不在这个世界,那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难道……」
「是。我想她应该就是去了不是封印世界,也不是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异世界。」
尽管艾尚未完全放弃伊索拉只是走散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艾利斯比席巴等人更快信服这个说法。
「我就觉得奇怪。我怎么想都不明白那个黑色平面为什么会留下来,可是,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创造出那个黑色平面的就是伊索拉小姐?」
「还只是『也许』说得通。」
「可是我信服了。」
「你信服也没用。」
艾对站在身旁的男子问:「席巴先生,你要怎么办?」
有反应的人却是莉特。
「那……那是!」
「老婆,你怎么啦?」
「老公!你感觉不到吗?就是那个啊!那孩子就在那个平面的另一头!」
「你、你冷静一点。」
她抓住丈夫的肩膀用力摇晃。看到她的反应这么明显,席巴掩饰不住动摇。
「小艾和艾利斯说的是事实!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你看清楚啊!」
「你这么说我也……」
席巴只以眼神向艾致歉。艾比手势要他别放在心上,同时也开始想今天也许先到此为止比较好,莉特显然已经撑不下去了。
「总之你先冷静一点。今天我们已经有够多的收获,先回去一趟,改天再过来吧。」
「不需要!你别说这些,你看清楚!仔细去感觉!」
席巴做这样的行动完全是为了安抚莉特。他摇摇头说拿她没辄,朝妻子凝视昀方向……
看了一眼。
艾,还有艾利斯也在看。黑色平面仍然一如往常张开大口。
「……我觉得什么都没有。」
而席巴似乎也是一样的看法。
「不可能!对了,只要靠近一点,就可以……」
莉特说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越过拉起的绳索走进校庭。
就在这时……
「站住!」
一名女学生在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现身。
「真是的!这边不是贴了告示吗!不准聚集!要排队!不准跨越绳索!叫你们别再让我更忙了,听不懂吗!蒂伊,恩吉已经卖完了!请等明天开店!」
女学生身穿学校制服,双手擦腰大吼。
「就算是艾利斯和艾也一样!」
「是……」
「对不起……」
女学生嘻嘻一笑,说了声「很好」。
「……那么,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蒂伊一脸充满戒心的表情瞪着他们两人。
「形成黑色平面的原因?」
总部帐棚挂的告示牌上,写着「黑色平面探索调查营运管理协会总部」这种一定是蒂伊自己想出来的名称。而她就在这帐棚里,一边在浓稠的咖啡里倒入第三匙砂糖,一边问出这句话。这是在艾他们把眼前的状况告诉蒂伊之后的事。
「所以你是说原因出在伊索拉小姐身上……哦~~?原来如此啊。」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是不可能。」
蒂伊这么断定确实令人觉得靠得住,但她加了第四匙、第五匙砂糖的咖啡更吸引他们的注意。第六匙了。
「毕竟我们的世界已经瓦解,只剩那个黑色平面留下来,的确很不自然啊。就算真有什么原因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吧?不过我是只对黑色平面在现实上的利用价值有兴趣,所以这件事对我而言,说不重要也真的不重要啦。」
结果蒂伊整整加了八匙砂糖,一口气喝下变得极为浓稠的咖啡。
「呼啊——!果然熬夜还是要喝这个才对啊!」
「……你累了吗?」
「才没有!我还不累,一点都不累!呀喝!」
看样子她已经累得戚觉不出自己累了。
「至少去换个衣服吧?」
仔细一看,蒂伊穿的是和以前一样的制服,破破烂烂又皱巴巴的,和幽灵时代真空保存的清洁感,或在封印世界时那种仪容整洁的模样都大异其趣。
「啊啊,不对不对,我穿这制服是因为正好适合,所以就拿来当这里的工作人员制服。这样不是很好分辨吗?而且正好主要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学生。」
「啊啊,原来如此。」
仔细一看,就发现帐棚里的大部分成员,都穿着学生制服的外套或上衣。
「所以我就直接拿学校的制服当成这黑色平面采叟……黑色平面探索调渣……黑色平面探索调查营运管理协会的制服嘎啊啊!」
啊,咬到舌头了。
大概是热咖啡流进咬到的地方,让蒂伊连话都说不出来,跳起奇怪的舞蹈。
……艾起身想着既然会咬到舌头,别取那么长的名字不就好了。记得刚才收下的食物里包括饮料,于是拿出来递给蒂伊。
就在艾想到这里,拿出装了碳酸水的瓶子时——
『蒂伊(同学),请用。』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转头一看,一个存在戚强得让人怀疑之前为什么会没发现的人物就站在那儿。
是一位穿着血红礼服的贵妇。
除了与场合不符以外,妇人的服装仪容十分完美。她穿着高跟鞋,戴着辽到手肘以上的长手套,遮住脸的帽子有着像是在表达某种四次元事物的复杂造型,还嫌不够似的撑了一把巨大的阳伞。
全身上下都是深红色。
艾递出的水瓶以同样的速度收了回去。
结果蒂伊拿起贵妇人递到较高位置的水瓶,喝了几大口之后道谢:「呀啊啊,得救了。谢谢你喔。」
贵妇回答「哪里」,之后又回到帐棚角落去。
「呃,我说到哪了?啊啊,是说到黑色平面?」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是很想知道没错,不过……她是哪位?」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你就当她是假人。」
「这,哪有那么简单……」
她站在帐棚角落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确实有点像假人,但这样也只会让艾产生另一种不舒服的想像。
「那么,然后呢?她的爸爸妈妈想怎么做?而且他们现在人在哪儿?」
蒂伊始终继续说着正题。
「……现在在外面看着黑色平面,艾利斯同学也陪着他们。」
「我就见见他们,带我过去。」
「——不用,我们自己过来了。」
艾利斯与夫妇走进帐棚来。艾利斯的出现让蒂伊一瞬间紧张起来,但立刻转换表情说:
「……好久不见了,席巴、莉特。」
「哎呀哎呀,真的好久不见了呢,蒂伊,你长这么大了。」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已经有十五年没成长了。」
「哪里哪里,内人说的话可没错呀,蒂伊。你这几天像是长大了很多。」
「是、是吗?」
看样子席巴与莉特都恢复了平常心。他们俩和蒂伊说话的模样,有一种像是许久不见的亲戚相互寒喧的轻松。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艾和艾利斯交换了如此示意的眼神。
「喔喔,对了蒂伊,其实我们有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
这次换蒂伊以眼神发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
「蒂伊,可以请你让我们钻过那个黑色平面吗?」
「……最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啊……」
校庭正中央的黑色平面正前方有一个帐棚,堆满了测量用的音波侦测器、调光计等各式仪器。蒂伊双手擦腰站在这帐棚前面这么说。
「……你所谓这样的人,是指?」
「想进黑色平面的人。」
蒂伊说着不高兴地咬碎提神用的薄荷糖。
「这条路明明没有任何人回来过,即使我说出这个事实,想去的人选是越来越多。」
蒂伊朝背后瞥了一眼。
爱德华一家已经爆发家族会议。
「席巴,你要考虑清楚!你平常的冷静跑哪儿去了!」
「就是啊,姊夫你镇定一点!你打算跟那种东西玩命吗!」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艾和蒂伊一起像个外人一样旁观。
「这种情形最近也很常见。」
「这样吗?」
「思。有人想进黑色平面,有人想阻止。几乎都是亲戚。」
「原来如此……」
家族会议越演越烈,就在电压即将达到顶点之际……
「各位。」
有人以小而低沉,却又绝对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说话了。
「我认为各位的担心很有道理,可是,我们已经决定了。」
席巴的声音倒也不是充满决心与自信,反而像是不安得发抖。
但每个人都知道,席巴这个人越是用这样的声调说话,就越不会改变主意。
「……这应该也算挺常见的。」
蒂伊说话时疲惫的模样,就像连续看了几场大同小异的电影。艾尽管觉得这种态度太轻浮,但她知道蒂伊这一周来睡不到二十个小时,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到头来还是先讲先赢,剩下的人又不甘愿,所以会聚在这里不走……」
蒂伊张大嘴,把薄荷糖当爆米花扔进嘴里。她视线所向之处有着学校的正门,以及一群频频瞥向黑色平面的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这样的人。
「蒂伊,让你久等了,我们决定好了。」
「好好好,结果谁跟谁要去?」
「我和内人,两个人。」
「了解,那就在这边写下名字,因为我晚点还得跟警备队报告。」
蒂伊又让他们俩填写了几份文件,告知钻过黑色平面时的注意事项,再把写着「实验用」,里面装着最基本必要物资的包包,与长达一百公尺以上的绳子,绑在他们的腰间。
「蒂伊,这是?」
「联络用……讲是这样讲啦,可是之前的尝试全都失败。席巴伯伯,你听清楚了,基本上你们要维持等速度行走,去到什么新的地方就先停下来一次,看到有别人就停两次,有危险就要全力跑回来。」
「我明白了。希望我们的尝试可以带给你帮助。」
「了解。那你们保重罗。」
蒂伊毫不感慨地挥手说了声拜拜,席巴与莉特也很干脆地挥手回应,就要走向黑色平面,亲戚们却又喊着「喂、等一下」跑过来阻止。
「咦?还要吵喔?可不可以请你们饶了我啊……」
「……蒂伊同学,请你态度认真一点……」
「没可能。这种东西早就卖完了啦。」
蒂伊嚷着没力,露出「连活下去都嫌麻烦」的表情。
「哎呀。」
结果捧着的薄荷糖掉了下去。艾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反应不过来。眼看这些薄荷糖就要掉到地上,沾满泥沙……
「……蒂伊,小心点。」
糖果即将落地之际,妇人整袋抓住,交还给蒂伊。
「抱歉抱歉,谢啦。」
「哪里。」
然后又慢慢回到背后。艾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们两人,但这个人脸皮有如铜墙铁壁,只可爱地「嗯」了一声,眨眨一只眼睛,什么都没回答。
「怎么啦,艾?」
「……没事——只是话说回来,是不是该挽留他们一下……」
「我不会阻止他们。而且我也不走这种路线。」
「……」
「可是,如果你要阻止他们,我不会拦你。」
「……」
「嗯?」
「……也——」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现在,也卖完了。」
「是喔?」
「是……」
一阵干燥的风吹过。
是从西边吹来的荒野的风。
蒂伊任由这阵风为她梳理头发,看着天空,没和艾对看便问:
「——预计下次什么时候进货?」
「……还没决定。」
「是吗?这就有点遗憾了。不过,可以的话,我是希望你早点进货啦。我还挺喜欢你那调调的。」
「……我没办法保证……」
「这种时候就算是说谎,也应该说一句我们会尽力吧。要知道你做的是服务业啊。」
「……我会尽力。」
「很好。」
蒂伊轻轻拍拍她的头,结束了这段对话。
「——嗯,他们那边好像也谈完了。」
亲戚包围网开始瓦解,夫妇从中走出。
到头来,他们下的决定似乎并未改变。
「要和你们两位说再见了,艾。我真的很庆幸找你商量这件事。」
「谢谢你喔,小艾。」
两人都送上自己的感谢,但现在的艾无法坦然接受。她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
「……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是的。」
「……老实说……」
她犹豫了一瞬间。
「我完全不明白你们相信什么。」
「我想也是。」
「你们简直就跟想爬上世界塔的人一模一样。看起来就像狂信者,追寻不可能存在的事物,挣扎着想把妄想变成现实。」
「我想也是。」
我想也是?
艾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这不是狂信者会说的话。
「艾同学,你看起来好像很意外。你说得没错,我和内人不一样,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从那个黑色平面里看出任何东西。」
「那为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
席巴微微一笑。
「就是要由这样的我跑一趟才有价值……那个世界不能只有相信的人去,也要有我这种石头脑袋去。」
「……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
席巴笑了。
「所以,接下来的部分就请你从结果来判断。」
「我明白了。」
「那么……」
这对夫妇再次和她道别,终于来到黑色平面前。
「……我们是很想也和艾利斯好好道别,不过……」
席巴最后看了看四周这么说,艾利斯好一阵子前就说「我出去一下」,到现在还没回来。
「……但也不能再继续麻烦你们了。没有办法,莉特,我们走吧。」
「好的,老公。」
「——等一下!」
这时有个头发上还夹着草的人头,从校庭边缘往后山的栅栏后冒出来,跨过栅栏,一路跑了过来。
「呼……呼……呼……呼……总算赶上啦……」
「艾利斯,你怎么了?」
「……这个!」
他伸出的手上有紫色的花。
「这是……」
「呼……呼……等你们见到伊索拉,把这个,交给她……」
梦名菊。
这是在秋季绽开的十月生日花。
是那个他承诺过要一起去摘,却没能实现的花。
「艾利斯,你该不会……」
「呼……呼……呼……抱歉,你说什么?」
「……没有。」
席巴不再问了。
他只是珍而重之地将花收进上衣,以免不小心弄丢。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呢,艾利斯。」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十三年前,你就在这个地方邀我去封印世界。当时我们还很年轻,年纪跟你几乎没什么差别。」
「……是这样吗?」
「是啊,就是这样啊,艾利斯。」
他看见丫幻影。
眼前有着年轻的席巴夫妇,两人完全没有十年后的镇定与自信,身上却罩着一层光辉,保护着他们身旁的一名小女孩。
艾利斯面带微笑看着他们。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只有他,一成不变。
「再见了,艾利斯……再见了,各位。」
「嗯,再见。」
离别的时刻到了。
「如果可以,我们在另一个世界见……」
「……好。」
说着两人很干脆地被黑色平面吞没。
没有瑞气千条扫得人目眩。
也没有劈开大地般的轰然巨响。
两人就像电灯关掉一样悄然消失。
「傻瓜……」
反对到最后的老爷爷跪了下来。
「十六点二十六分,全无音讯。绳索一次都没拉过……」
蒂伊收起途中就断掉的绳索,喃喃自语。
只有艾与艾利斯呆呆站在原地。
他们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代表的意义,看着有梦名菊花瓣飞舞的天空。
——从这一天起,要求出境的人爆炸性增加。
Ⅳ
归还以来过了七天。
他觉得昨天还挺不错的。
一直郁郁寡欢的艾跟别人说话,得到人们的感谢,似乎也多少恢复了精神。
所以艾利斯以为艾今天会更有精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艾利斯和昨天一样被赶出来,站在正面玄关抱着头烦恼。
他视线所向之处,有一个瘫坐不动的小女孩。
「嗨。」
「……啊,艾利斯同学。」
「回家罗。」
艾慢慢抬起头看过来,接着摇摇晃晃地伸直血流不通的双脚起身,整个人无力得像是刚出生的小鹿。
今天他不等了,立刻朝市场迈出脚步。
「啊,等一下……」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极为无力,认识的人听到一定会吓一跳。
「请、请等一下……」
「……干嘛啦?」
结果艾利斯还是放慢了速度。
这个决定并不高明。
「哇噗。」
一阵轻微的冲击,艾整个人撞上他的背。
「对、对不起。」
「你搞什么鬼啊?」
「哇、哇哇、对不起。我马上……马上起来……」
艾嘴上这么说,脚却麻得连连发抖,站不起来,右手就像溺水的人连稻草也要抓住似的,始终不从他的背上拿开。
「暗?……」
「对、对不起。」
艾利斯咂嘴的意思瞬间被她误解。他只是微微表达不高兴的情绪,她却全部当成她的错。
各式各样的齿轮都歪了。
艾利斯并不是想让艾难堪。
「……对不起。我马上,自己站起来……」
艾显得很难受,但没有要哭的迹象,只是想赶快独力起身。
「……又没什么关系。」
「咦?」
「……累了时靠在别人身上,又没什么关系。」
接着艾利斯做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举动。
「我们走。」
「咦?」
他牵起艾的手,迈出脚步。
他穿过正面玄关,穿过大道,走进市场。所到之处,认识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其中还有人吹起了口哨。本来还以为是哪个笨蛋吹的,遗憾的是竟然是这个城市的市长。真的很遗憾。
「艾、艾利斯同学,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少罗唆,你说的话能信吗?」
「啊呜……可是,这个……」
「叫你少罗唆。」
艾利斯强行牵着她的手走进市场,和昨天一样领了晚餐,踏上归途。
「……你在生气吗?」
走出市场后,艾开口发问。
「我没生气。」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很为难吧……待在那种地方等……」
「就说我没生气了!」
艾惊呼一声,低下头去。
啊啊。
又失控了。
「你、你明明在生气……」
「才不是。刚刚我的确在吼你,可是这种生气和那种生气不一样!你不能体察一下吗!」
「好、好的,我明白了……这个,对不起……」
「你根本不明白!」
「对、对不起对不起。」
没救了。
艾利斯放弃解释,开始快步走在路上。尽管知道这种态度又让艾开始感到不安,但他才不管这么多。
他觉得艾就干脆一直这样畏畏缩缩下去,越来越消沉,继续误会别人,一辈子低着头活下去算了。
「我们走了……」
「啊,好的。」
艾利斯找不到机会放开牵在一起的手,这时却觉得手被艾握了一下。
从她平常的怪力,完全无法想像现在回握的力道会这么弱,弱得一不注意就会忽略。
简直像是犹豫着不敢握。像是自己都快从悬崖跌落,却怕连累对方而不敢用力。
简直像自己也在挨饿,却顾虑其他兄弟姊妹而不敢出声的燕子。简直像掩饰伤痕,在暗处死去的猫留下的最后一道抓痕。
(又来了……)
艾利斯很想让她振作起来,让她变回以前自信满满的模样。
但他能说的都说了,花样也在昨天玩完了。
他还能做什么?
「啊……对、对不起,我握得太用力了吗?」
而艾想放开手,想不再说话,想掩饰痕迹。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灌注在手上的微弱力道忽然消失,就像心也慢慢分开一样,手指一根根松开。
宛如自己解开最后的救命绳。
这时艾利斯——
「……」
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这、这,艾利斯同学?」
「……干嘛啦?」
「你还问我干嘛啦……可以请你放开我的手吗?」
「我拒绝。」
「还拒绝……请问,为什么……」
这种事艾利斯也不知道。
「!好痛……」
「少废话,我们回去了。」
「这个,艾利斯同学,好痛!」
「少罗唆。」
「呜呜呜~~」
艾露出小孩子遭到霸凌的表情。
「你这是怎样……生气就请你说出来。我根本猜不透你……」
就说不是这样了!
「就说我也一样了!」
「咦……等等,啊!」
艾被艾利斯硬拉着,脚绊了一下,艾利斯只用右手扶住她,晚餐浓汤在左手上的汤锅里大幅晃动。
「哎呀。」
「对、对不起。你看,这样还是太危险了……」
「是因为你不用力。」
他又用力握了握右手。
「还不够,好好握紧。」
「……」
「都认识多久了,别跟我客气。」
艾利斯一点都不手下留情,用握着点四五口径手枪的力道,用像是要抓住挂在悬崖边的人的力道,用力握了握艾的手。
期盼用言语传达不了的事、用态度表达不出的事,能够透过紧握的手传达过去。祈求两颗心能透过右手的手指,透过全身最角落的地方相连。
「……啊。」
他不知道心意是否传达到了。
但艾就像第一次从人的手掌上喝水的野鸟一样,右手微微加了力道。
信赖的份量还不到一公斤。
已经够了。
「我们走。」
「……」
艾没回答,但这次乖乖听话了。
艾利斯这才总算放心。
「唔喔~~~~~喔~~~~~喔~~~~~!」
本来应该可以放心了。
「胸~~~~~口~~~~~!」
这列超速列车才刚从后方一百公尺处捕捉到他们,短短十一秒内就将距离拉近到零,挥出柴刀般的一记手刀分开两人牵起的手。
艾看着发麻的右手与左手以慢动作在空中荡开的模样,由衷产生了一个念头。
她想着,尤力先生真是个大笨蛋。
「艾~~利~~斯~~……」
手刀余势未尽,尤力往前滚了几圈,双眼却精光暴现,捕捉到了已经准备逃跑的艾利斯。他的动作快得让人担心现在能不能跟他沟通。
「你误会了啦,大叔。」
「轮~~不~~到~~你~~叫我大叔~~~!」
「咦?把我当外人?不,等一下!你明明已经到这年纪了吧!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艾利斯被拖到地上,双手被折到肩膀后面稳稳架住。
「你做什么啦大叔!要是弄断我的手你要怎么赔我?」
「我就是想折断,当然折得断了。」
「不妙……」
艾利斯喃喃自语:「这大叔是玩真的……」语气平静得很。
「艾利斯啊……我给过你好几次忠告……对我家女儿出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我总觉得绝对不是死了就能了事……」
手被绞得更紧,艾利斯说话的声音却很冷静,彷佛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尤力先生,不妙啊,他已经有一死的觉悟,你差不多该停手……」
「你这小子,每次我对你提出忠告,你都说『我没有恋童癖』……」
艾决定暂且不阻止尤力。
「亏我那么相信你……」
「要是相信就别一直问。什么叫做『每次』提出忠告啊?」
艾利斯说话的口气就像囚犯被送上死刑台,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你!你这小子却!」
尤力苦恼地说出这句话,彷佛做父亲的知道女儿遭逢天大的不幸,而且原因出在熟人身上时会有的反应。
「竟敢和我女儿!和艾!手牵着手!」
「……」
「……」
不。
艾起初还有点慌,但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其实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尤力先生太夸张了。」
她尽可能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说话。
「那是因为我脚麻了,只好请艾利斯同学牵我的手。没有这种……怎么说……没有那种……事情。是……完全是事务性质的那个。」
尽管最后有点意识到牵手的事,但还是好好做出了说明。这种时候最不该有的反应就是慌慌张张,只要态度镇定就完全不会有事。
但尤力并不停手。
「不对!不是这样!」
「尤力先生,你也真是的,哪有什么不对……?」
「那的确就是那种那个!该怎么说,就是信赖和害怕之类的情绪在关键时刻全都掺在一起,在手牵着手这种只有一个地方相连的情形下流露出来!只牵着手反而更糟糕啊!」
「啊哇哇哇哇哇哇哇。」
艾完全慌了手脚。
「尤、尤力先生?等一下,不、不要再说……」
「你看!艾除了我们,只对那家伙露出过完全信赖的表情,现在她却把这样的表情……」
『胸口!』
两记手刀立即一后打在尤力身上,让这名壮汉无声无息地趴倒在地。
就在壮汉倒下的另一头,艾利斯也以一样的姿势防御对方反击。
「真是个可怕的强敌……」
「是啊……」
两人仿佛一对好不容易打倒宿敌的战友,并肩低头看着壮汉。
「……过去我们艰难的旅途中,都不曾遇过这么可怕的强敌……」
「我历经干奇百怪的三十余载人生,也不曾遇过啊。这个大叔,最近好像已经不只是白目两字可以形容了……」
「一点也不错。」
就在这时——
「艾~~艾利斯~~」
「啊,疤面小姐。」
回头一看,就在不远处发现抱着瑟莉卡的疤面,以及一小群围绕着她们的人。
疤面小跑步从人群中穿出,喇叭裙的裙摆扬起,瑟莉卡在她胸口上下跳动。
人们都出声提醒年轻的母亲要注意婴儿,但这对母女都露出开心的笑容,没有任何不安。
艾和「啊呜啊呜」嚷个不停的瑟莉卡击掌,近距离对疤面问道:
「你们正要回去?」
「是啊,难得碰到,我们一起回去吧……可以请你们叫醒这个大块头吗?」
所谓这个大块头,指的当然是尤力。
「竟然突然丢下行李跑掉,真拿他没办法。瑟莉卡你说是不是?」
瑟莉卡也喊了一声「啊呜」表示同意。
尽管很不情愿,但艾还是只能去打醒壮汉。艾利斯已经逃开五公尺之远。
「喝啊!」
「呜……唔,这里是……」
「你醒了吗?」
「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
「大叔你累了啦。」
看样子他的记忆有点混乱。为了有效利用这个机会,艾利斯以光速跑回原位。
「你一直在复兴的第一线努力,偶尔总要休息一下。」
「艾利斯,你这么关心我?谢谢你……可是为什么呢?我总觉得好想揍你……」
「哈哈哈,大叔你真怪。」
「别说这些了,尤力,请你赶快站起来,拿起行李。」
疤面不高兴地这么说,尤力赶紧乖乖照做。
「这次可要请你别丢下行李就跑。」
「嗯?喔、喔喔……好,瑟莉卡也过来吧。」
尤力露出熊也似的笑容朝瑟莉卡伸手,但婴儿却像被喂了过期牛奶般,皱着脸把头撇开。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光景很好笑,疤面和陪他们一起走来的人们嘻嘻笑了几声。
「哎呀?这孩子说不要呢。」
「是啊是啊,毕竟爸爸那么脏。」
她们是负责洗衣与烹饪等工作的妇女。最近的疤面每天白天都和她们待在一起,而尤力也一样,每天都在复兴的第一线负责开车。
「才、才不会。我三天前才洗过澡……」
「瑟莉卡,你一定希望爸爸每天洗澡吧?」
「呜,疤面……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利用女儿来替自己发言的招式……」
疤面满不在乎回答:「会是哪里呢?」老婆婆们在她身后笑了。看样子处得很好。
「那么各位,我们明天见。」
疤面让瑟莉卡挥了挥小手,一行人就和他们分开了。
「还真巧啊。」
疤面把瑟莉卡交给尤力——其实比较像是尤力强行掳走——便轻松多了,弯下腰来对艾露出微笑。
「是啊。疤面小姐今天做了些什么?」
「只是洗洗衣服。啊,可是今天我们是从做肥皂开始的耶?艾,你知道肥皂怎么做吗?」
疤面不等她回答就开始讲课。说要把这)、么多的油和灰,还有一些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药,放进这,、么大的锅子里……
疤面看来很开心。
她穿着守墓人的靴子、尤力送的衬衫、自己缝的喇叭裙,以不是守墓人也不是人类的身身份,开心地过日子。
「……对了,刚刚你们的情形我都看到了。」
「噗!」
艾完全没提防到。最近疤面真的不容小看,相信以后要是有人第一次看到她,都不会想到她是守墓人。
「……有需要反应这么激烈吗?不就只是手牵着手而已?」
但她脑子里想的事却没多少改变。
「思、思,是啊……说得也是……」
艾由衷松了一口气。
「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握一握尤力的手。」
「请等一下。」
艾以生锈玩偶般生硬的动作往左一看,看到瑟莉卡想逃向艾利斯,尤力则千方百计阻挠。
「……有什么奇怪的吗?大家在洗衣场都教我偶尔要这样比较好……」
「没有,不奇怪,是不会奇怪……」
这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不知道洗衣场的大家是怎么看待他们两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疤面心中又是怎么看待尤力?还有她对艾与艾利斯又有什么样的观感呢?总觉得很想问,却又不太想问……
艾烦恼这烦恼那,最后只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于是把责任转嫁到附近的人身上。
「……我想,最该怪的就是尤力先生……」
「我想应该错不了。」
疤面正经八百地同意。看到她这样,艾不由得笑了。
疤面变得很有人味。她不但懂得人心,还会关怀他人。所以艾才笑得出来,所以艾才……
才会当场僵住。
「太好了……」
疤面轻轻扬起右边眉毛上的伤痕这么说。
「咦?什么事太好了?」
「就是艾在微笑这件事。」
如果温暖或温情可以融化人心——
这时这句话,就是这样的情形。
「……咦?」
艾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脸上原本已经消失许久的微笑又回来了。
幸福已经回来了。
「因为这阵子你好像一直郁郁寡欢。」
疤面温暖地微笑,艾的心冻僵了。
「可是这样一来,你好像又笑得出来了。这是好事……」
「笑什么……」
「咦?」
「我是在笑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见。请你再说一次……艾?」
艾感觉有如大梦初醒,又或者是回到梦中。
视野万里无云。十月的天空清澈得像要破掉似的,空气中充满了复兴的喧嚣,显得十分吵闹。四分五裂的城市,让资讯量变得更多,压迫大脑中司掌视觉的部分。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想换掉全身的氧气。即将迎接冬季的空气冰冷得令人颤抖,不只是身体,连心中的温暖也遭到剥夺。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疗什么伤?
最后的自尊跑哪儿去了?不是说至少这点要自己决定吗?
「艾……你怎么了?」
「……什么事情怎么了?」
疤面不太会回答这个反问回来的问题。
「……对不起,艾,我刚刚,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艾像一具做得很精巧的自动玩偶,慢慢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没做错。」
错的是艾自己。
「哇,等等,瑟莉卡,不要哭啊。我知道了!我会去洗澡!也会刮胡子!」
这时瑟莉卡正好发起脾气,差点从尤力怀里摔下来。
「……艾,请你等一下。」
疤面尽管觉得艾的情形不对劲,仍然去接瑟莉卡。
艾被独自留下,置身于彻骨的寒气当中:心脏冷得破碎,流血。
「让你久等了……」
疤面回来了。但等到这个时候,艾的心已经沉入深沉的冰雪之中,再也不会融化。所幸疤面似乎也注意到事情不对劲,艾得以免于继续被追问。可是……
「啊呜。」
另有一对非常不客气的眼睛打量着她。
「……干嘛?」
瑟莉卡莫名地十分暴躁,气得差点从疤面怀里摔下去,朝艾挥出拳头。
「啊呜!」
啪的一声。
这一拳打到艾的脸颊。
明明轻得只像被蚊子叮到……
艾却不知不觉重重坐倒在地,举起手摸摸被打到的脸颊。
脸颊又烫又痛,几乎让人觉得没留下疤痕才奇怪。
「艾、艾!你还好吗!真是的!瑟莉卡,你做什么啊!」
「我没事的……只是自己滑了一跤。」
说着她摇摇晃晃起身。身体比被汉普尼狠踢好几脚,在欧塔斯奔波一整晚的时候更沉重,更不听使唤。
瑟莉卡似乎打了一拳之后就消了气,不再发脾气,只是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再度探出上身。
「呜!」
递出被她的口水沾得湿答答的奶嘴。
「……」
「啊呜!」
她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个拿去吃吧」。
「……我心领了。」
艾说着递回奶嘴,接着用力一跳,与众人拉开距离。
「艾?」
「对不起,我想起有事要办,请你们先回去。」
尤力当然面有难色。
「要现在去办?」
「是……晚餐也请你们先吃,不用管我了。」
「喂。」
艾不听众人说话,跑开了。
她无地自容,在温暖的地方待不下去。
Ⅴ
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艾踩着无力的步伐,像是轮流甩出脚似的往前走。欧斯提亚的市街充满了活力,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忙碌,让她觉得所有地方都写着「谢绝艾,亚斯汀入内」。
艾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来到和昨天一样的地方。
眼前有着通往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的坡道。
但学校的情形有点不对劲。
「……?」
正门前的上坡道上,排着昨天并不存在的人龙。队伍似乎从坡道下一路延伸到校庭里。还有些人很会做生意,看准这些排队人潮的商机摆起了摊贩。
艾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们,默默爬上坡道。没过多久,她从通往学校的路转出去,走进一条较高的道路,俯瞰整个校庭。
校庭有一条巨大的蛇。这条由一个个人类做为鳞片的大蛇,悠然卷住校庭,将头埋进校庭正中央。
那里是那个黑色平面。
队伍最前面,漩涡的正中央,正有一对年轻情侣手牵手跳进黑色平面。他们的眼神中有一半不安,一半期待。
他们身后的人们也接连跳进黑色平面。
整个队伍都是在排队等着跳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注意到这点,艾喃喃自语的声音还是很小。她就是没办法产生多少兴趣。因为即使现在知道了这种情形,反正也没办法行动。
「……就走吧?」
她只想快点去那里。因为这里只是路过,目的地还在更远的地方。艾将视线拉离校庭。
就在这时——
「哎呀,这不是艾吗?」
她看到提着水桶的蒂伊。
「蒂伊……同学。」
「嗨嗨,我是蒂伊同学。」
她右手开开合合地打招呼,左手水桶里的水剧烈晃动。
「……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看起来像在路上洒水的老婆婆吗?」
说着还真的洒起水来。
「还是说像消防队员……要做什么动作才像消防队员?」
「不用比划了啦……请你住手,会泼出……」
「啊。」
才说呢……
也不知道蒂伊哪里搞错了,以大车轮动作甩动的水桶脱手而出。艾一瞬间就想绕到水桶将会落下的地方,但看到之后发生的光景,不由得当场呆住。
蒂伊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后后脑勺倒下去。
这个角度很危险。
艾赶紧对双脚施加反方向的作用力,但迟钝下来的身体在关键时刻却滑了一跤,让她只能无意义地在空中游泳。
来不及。
「……小心点,蒂伊。」
才刚觉得来不及,不知不觉那个一身血红的贵妇就从蒂伊背后接住她。
「嗨,对不起喔,尘(Dust Believer),谢谢你。」
蒂伊说着独自起身。
贵妇看着她站起来,于是拉开距离。相信她刚才也是隔了一段距离。
「……」
艾盯着贵妇看。
「怎么啦?」
「……没有,没什么。」
反正问了她也不肯说,就照蒂伊说的,当她不存在吧。艾这么决定,回头一看……
「真是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笨手笨脚。」
「你很烦耶。」
一名陌生的少年提着水桶飘在空中。不知道少年是怎么办到的,只见泼出去的水已经一滴不漏地接回水桶中。
「……」
……可疑人物变多了……
少年也在递回水桶之后,跟贵妇一样退回原来的位置。
「蒂伊同学……这个,他……」
「啊啊,那个啊,你就当他们是空气。」
「这……他的确是像空气一样飘着没错啦,可是他跟空气之间也只有这个共通点……」
「别在意别在意。」
蒂伊似乎无意透露,仔细察看水桶,彷佛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哎呀,不过水没泼出来真是太好了,不然就枉费我特地跑来学校提水了。再过去的水井
干了,真的好伤脑筋。」
「『再过去』……?」
再过去应该只有艾的目的地。
「……蒂伊同学也要过去?」
艾将视线投向巷子的远方。「再过去」的地方不适合蒂伊——不对,是不适合所有现在欧斯提亚的人前往。
适合去那种地方的,大概只剩自己一个。
「是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蒂伊同学不是应该很忙很忙吗?」
说着朝背后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那算是什么情形,但负责人蒂伊离开一定会有问题。
「嗯?啊啊,他们那边的情形倒也挺稳定的。不过当我边走路边打瞌睡,就被门希姆赶出来,叫我五小时内不要出现。」
「……我想他的意思一定是要你去休息。」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没关系,休息时间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只是有句话说,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工作也是休息的一部分啊。」
「这话怎么说?」
「我不知道!看我的!」
「呀啊!」
蒂伊哈哈大笑,一把抱住艾。
「哇,等一下,蒂伊同学!水桶会打翻!」
「啊哈哈哈哈,艾好软喔,赚到了赚到了。」
「请、请你放开我!」
「我才不要!思,这是怎样?总觉得很亢奋,对了,这一定是所谓跑者的愉悦戚吧!」
蒂伊笑个不停,使得水桶的水不断往外泼出。
「总觉得在外面的世界累成这样的感觉好新鲜,毕竟我在幽灵时代根本就不会疲劳。」
「思……」
听到这句话,艾放轻了抵抗的力道。
看来蒂伊真的变得很亢奋。她放开艾之后,还以水桶为中心绕着圈子,像参加舞会似的跳起舞来。
简直就像学会新游戏的小孩子。
「不过你放心吧,这点程度的疲劳真的没什么。可以连续熬夜第一一天、第三天,真的好高兴,可是……」
蒂伊说着回过头来,越着肩膀探头看着校庭。
「连我也没想到黑色平面竟然会这么快就稳定下来啊。」
黑色平面仍然在她的助势下继续吞食人们。
「那到底是什么?」
艾冷静观察自己的心,提出了问题。不用担心,只是问一下而已。
自己什么选择都没做。
并没有将错就错往前进。
「自从昨天你们回去的时候,人就开始变多。」
这件事蒂伊似乎说明过很多次。
「刚开始进去的,都是排在四周的那些亲戚。他们下定决心,说要进黑色平面。这倒是没什么关系,毕竟这样的情形很常见。可是这样的人多得不得了,留下来的人有一半左右,都很快就下定决心开始排队。」
揍着继续排队的则是他们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再来则是亲戚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
大蛇就这么急速成长。
蒂伊不明就里,于是跑去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不犹豫就进入黑色平面,也不想想过去可能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回答只有一种。「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世界」。
蒂伊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
「总觉得对这件事最不懂的就是我们了。你看到他们排的队伍了吗?听说普通的老爷爷老奶奶就是知道,自己应该过去……我问过理由以后忍不住笑了。理由是『直觉』,简直和某人一模一样耶。」
「……」
艾什么都没回答,将视线投向校庭。注视着耸立在人潮漩涡正中央的黑色平面,以及堂堂正正跳进黑色平面的人们。
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钻过黑色平面之后会有新世界,说不定过去之后只会看到更糟糕的世界。但他们并不这么想,驱使自己的身体往前迈进。
然后也就因为这样——
那个黑色平面的另一头,确实展开了新世界。
「到头来,根本就不需要搞什么检查、调查,只要怀着确信往前进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就变成『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之后他们的愿望就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起初应该只是个小小的梦想。伊索拉,爱德华所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个只有一个人存在的
小世界。
但她的愿望已经得到她的父母与多达数百人认同,现在仍在继续增加。
「只是像我这样多疑的人,总是会希望至少有点确定的资讯。可是老实说,现在调查根本
没进展,要做的业务也就只有整理排列的队伍,反而变得很轻松啦。所以呢……」
蒂伊提着水桶一边旋转,一边走向巷子。
「难得有这机会,我决定去扫艾利斯的墓。」
她用眼神询问:「艾你也要去吧?」
墓园寂寥荒凉。
这也难怪,现在每个人都在往前看。无论是忙着复兴的人们,还是为梦想殉死的人们,都没有一个人回头看着过去而停下脚步。
只有像自己这样的人才会停下脚步。
「……总觉得坟墓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耶。」
蒂伊紧抓着艾的上臂,畏畏缩缩地这么说。她似乎也觉得她和这个地方不搭。
艾想到蒂伊跟自己大不相同,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墓园后呼吸就变得很轻松,紧张的情绪也得到抒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焦躁感也慢慢淡去。
「哇!有、有、有怪声!」
「是风声啦。」
「呀—有东西在摸我的手。」
「是树叶啦。」
「呜呜~~好可怕喔~~」
「……顺便问你一下,我刚刚就觉得身体突然变得很重,有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咿咿!艾!不要说这种吓人的话啦!」
「原因肯定是蒂伊同学就是了。」
艾用力将紧抱着她不放的蒂伊分开,大步往前走。
「啊啊啊,等等我嘛,艾,我不知道路呀。」
「?你刚刚不是才来过?」
「我怕得要死,早就忘了啦。」
蒂伊握拳顶了顶自己的脑袋,伸了伸舌头。艾原本想干脆丢下她,但看到她立刻就被随即吹起的劲风吓得尖叫,于是决定原谅她。
「真是够了……你这样也叫『幽灵』,听了都让人儍眼。」
「呜呜呜,有什么办法嘛……」
「来,这边,要走罗。」
艾拉起缩成一团的她,就这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艾,你对这里的路好熟喔。」
「是吗?」
「你来过艾利斯的墓好几次?」
「——」
艾瞬间绊了一跤似的停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因为我记忆力很好。」
这个答案乍听之下回答了问题,却又似乎并未回答,让蒂伊听了发出怀疑的声音。艾仔细观察她的声调,但听不出其中的成分。
「喔,到了到了。」
接着她们抵达目的地。
艾利斯·卡勒。
刻着这名字的墓碑,就和许多其他墓碑一样不起眼,一样朴素,积满沙尘,沉默不语。
「……好了,开始吧。」
带伊放下水桶,开始把刷子之类的工具往里头扔。四周的地上还有割草用的镰刀与用来供奉的花朵。
「啊。」
「……怎么了?」
「没有抹布。」
蒂伊拍了一下额头,说了声「我真健忘」。
「嗯~~记得放水桶的地方就有……我去拿一下!」
「啊,蒂伊同学……」
蒂伊不等艾回答就快步跑开,贵妇与少年则像影子般跟去。
当这群吵闹的幽灵离开,墓园只剩下一片寂静。艾松了一口气,总算在真正的安宁之中。
风吹散了树叶。在封印世界度过三个月的冬季,让她跳过了现实世界中的夏天,季节正要进入秋天。象微生机的春夏两季过去,墓园让她觉得待起来很舒服。
看样子蒂伊没这么快回来。
艾踩响脚下的细小石子,走近艾利斯的墓。坟前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都没看见。
艾像尸体一样重重坐下。因为是尸体,身体并未立刻有动作。她的双脚慢慢往前伸,额头碰在墓碑上,舒畅地带走体温。
时间一步一步从秋季走进冬季。
艾就像冰块融化般流下了眼泪。
(你来过艾利斯的墓好几次?)
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回答「YES」,艾已经来这里哭过好几次。
像是深夜忽然醒来的时候、偶然闲下来的时候,艾都会来到这里,在艾利斯的坟前哭泣。
在其他地方已经哭不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就哭得出来。
艾不明白为什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艾就是忍不住会来这里哭。
「……不行。」
她用双手捣住脸。
「不行……我明明……已经不能再哭了……」
艾就像用手按住伤口似的,按住眼睑想止住眼泪。前不久是不由自主地哭出来也就算了,再怎么说也不能继续哭……
那是一幅悲惨的景象。
少女独自坐在墓园的角落哭泣,对流出来的每一滴眼泪,都像看到自己流血般害怕。
「我明明,不可以再让时间替我疗伤了!」
现在她觉得真亏自己有脸说出那种话。自己嘴上这么说,但每到晚上都会不自觉地流眼泪,让悲伤替自己疗伤。
「呜呜……呜呜呜呜……」
她能够拒绝幸福。她对艾利斯与疤面给的温暖,都立刻起了戒心。
但悲伤、难过,就让她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处罚,去感受这样的情绪反而是正确的;因为感受这些情绪,正证明了她并未忘记自己的罪。
但事实并非如此。
艾知道就像温暖与温情也可能让人心崩溃……
冰冷与难过也可以治疗人心中的伤痕。
她自认一直以真挚的态度,面对自己不小心让艾利斯复活的这件事。但这样承受痛苦的自己,其实只是正在得到疗愈。
那是绝望。
温暖不行,冰冷也不行。不管选择哪一边,自己迟早都会痊愈。
即使有幸与不幸的差别,到头来她还是会被迫忘记自己的梦想与罪。
那是一种非常骇人的恐惧。
然而……
就连这种恐惧……
也迟早会痊愈。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眼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每一滴泪水都让艾好害怕,彷佛是自尊化为有形的事物,从体内流泄而出。艾实在太害怕,甚至用手掌接住流下的眼泪喝掉。
那是一幅悲惨的景象。
「我回来了。」
一切都结束得十分唐突。
蒂伊回来的瞬间,艾立刻停止哭泣,彷佛物理定律一样明快。
她并不是靠自己止住泪水。
即使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有别人在,她就哭不出来。
她找回了一点希望。没错,只要不再来这里就好。这样一来,自己就绝对哭不出来。而且在得出结论之前,和疤面还有艾利斯他们也都要保持距离。
艾想像着这种根本做不到的事,觉得轻松一些。
「奵丁,开始吧。」
蒂伊郑重地对脸上还有泪痕的艾视而不见,沾湿抹布后开始打扫墓地。
「我会把你擦得干干净净。」
她用刷子与抹布仔细清洗墓碑。简单刷洗几下,立刻就让长青苔的墓碑干干净净。
艾悄悄走远,从附近的栅栏看着她打扫。
蒂伊什么都不说,让她非常感谢。
「……呜……蒂伊同学……是来扫墓的?」
「嗯,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来吊唁的吧。整体来说。」
耳中只听得见刷子刷动,以及水流动的声响。
「我才要说你呢,艾。既然你都来过好几次,帮忙打扫一下又不会死。」
「……你早就发现了?」
蒂伊回答「算是吧」。即使活转过来,她仍然不失「幽灵」本色。要比对于说话的敏锐度,艾根本毫无胜算。
「蒂伊同学……你在生气吗?」
「咦?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躲在这种地方哭……」
蒂伊恍然大悟,远望无关的方向。
「我没生气。」
「你骗人。」
「我没骗你。」
刷刷刷刷。
「……因为你的目的大概和我一样。」
艾才刚觉得疑惑——
蒂伊迅速起身,开始收拾打扫用具。
「……你要回去了?」
「嗯,总得休息一下才行。啊,对了,艾,这个给你。」
蒂伊一边自言自语「奇怪,放到哪儿去了?」一边翻找衣服口袋,最后从胸前口袋拿出一个东西交给艾。
「这是……?」
艾一时看不出这个轻轻落到手掌上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沾到土,很眼熟的银色钮扣。
「这该不会是……」
那是欧斯提亚少年少女学校高中部的制服钮扣。
「嗯,是艾利斯的钮扣。」
「蒂伊同学……你该不会……」
艾紧紧握住钮扣的手不断发抖。银色的钮扣、湿润的黑土、突兀的铲子。从这些东西推论出的现实,撼动了她的思绪。
「你挖开了艾利斯同学的墓?」
「嗯。」
蒂伊答得非常干脆。
「为什么要做这种……这种事情……」
「因为我想弄清楚。」
「弄、弄清楚什么?」
「弄清楚艾利斯是不是真的死了。」
艾一口气喘不过来,没有办法呼吸。
「我想弄个清楚,弄清楚本来的艾利斯是不是真的死了。想弄清楚虽然艾利斯复活了,但是以前我们做的事情并没有全部消失。因为我觉得不弄清楚这一点就继续前进,是不对的。这会让我的心继续困在这里。所以我才挖了他的墓。……结果艾利斯是真的死了。」
蒂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没被任何人看到耶」。仔细一看,她的眼角有点红。
「可是,既然是艾,让你知道也没关系……因为你是我的同志。」
「同……志?」
「嗯,你来这里的理由不是也和我一样吗?」
「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你会来这里哭,不就跟我一样,是为了接受自己所做的事吗?」
「……」
不是。
蒂伊误会了。
「艾果然很了不起。」
「……的。」
「咦?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不是的,蒂伊同学。」
艾用力抓住银色的钮扣,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高估我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种目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哭……」
「咦?」
「啊啊,对喔,我知道为什么一来到这里就哭得出来了,因为这里的艾利斯已经死了。因为只要来到这里,我就还能陶醉在梦想之中……」
「……」
「我不像蒂伊同学这么积极……」
「……艾。」
「我只是,一直在逃避……」
而这逃避的去处也已经毁了……
艾心想讲出这种话,蒂伊一定会生气。她觉得蒂伊一定会气得发狂,就这样放弃她。
但蒂伊丝毫没有表现出这种情绪,只轻轻拍了拍艾的头。
「这样啊?原来艾只是在逃避啊?」
「……对不起……」
「也没关系啊。是我擅自对你抱有期待,我才应该跟你道歉。」
蒂伊始终那么坚强,那么温和。
「就算不振作起来,又有什么不好?」
「艾利斯和尤力先生……也都说了一样的话……」
「呵呵,我想也是。那我再跟你说一句……不管你要振作还是不振作,都没什么不好。」
「……都没有什么不好?」
「对。不管你逃避还是不逃避,我都会尊重你。」
「啊。」
这……这句台词……
「难得有这机会,在你决定前好好逃避个够吧。不用怕,这点时间我们会帮你争取的。」
蒂伊说着抱住艾的头。
「呵呵呵,拥有身体真的很好耶。可以互相碰触真是太棒了。赚到了赚到了。」
「等、等一下,蒂伊同学……」
「艾,你尽管烦恼个够,因为烦恼才是最快的捷径。」
蒂伊从艾的手上拿走钮扣。
「我也会这么做。以后要走的每一步路,我都会好好烦恼。」
于是故事随着西边射过来的一道光芒开始。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一,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但这些传说是真的吗?世界真的被神放弃了吗?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呢?
现在还不知道。
这名男子从西方出现。
「蒂伊~~恩吉~~~~~幽~~灵~~西方魔女~~~~!」
空气烧焦,大地裂开。
「我来要你的首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