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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一章 『狂虎』

不是平常睡的枕头。艾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立刻醒了过来。

「……啊咦?」

突如其来的清醒宛如梦境的延续,让她摸不清是梦是醒,厚实的枕头硬得简直让人有点不敢相信是寝具,甚至觉得枕头在叫自己赶快起床。

无论垫被、毛毯,甚至连天花板都是陌生的景色。艾就在这样的景色里慢慢坐起上身。

「……这里是……」

这是一个宽广而乏味的空间,有着成排空着的床,银色的担架床丢着没人整理。空气很冰冷,宽广的室内很干燥,让喉咙很不舒服。窗外灰蒙蒙的,彷佛随时都可能下雪。

这里格外宁静。

静得就好像声音被人除去了似的。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事情真的是这样,让艾刻意清了清嗓子试试。所幸——却也理所当然的是——声音并未被人除去,干涩的轻咳声在喉头卡了一下便发出去撼动了空气。

「呃……」

一阵几乎令人耳朵发疼的寂静之中,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在摇动。

「我是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来着?」

艾看着这个她毫无头绪的空间,歪了歪头。光看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决定先依序回想这几天的记忆。首先……

「首先——对了,是娜茵的事。」

——事情的开端,是魔女的女儿娜茵·赛卡瓦蒂来到这个城市。她是个从黑色平面现身,头发和皮肤都一片雪白的小女生。她倾注从魔女身上继承的莫大力量,试图拯教世界。

但即使拥有万能的力量,娜茵终究只是一个人,终究无法拯救世界,反而沦为毁灭世界的存在。

而击破她的就是艾利斯。

他将自己的能力「深化」到极限,化为「消灭邪恶的银色子弹」,和娜茵的梦想互相抵销,试图藉此「拯救世界」。然而……

「……哼哼,没错,就是这样。」

艾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来。她渐渐想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在最终局面飞身拦在变成银色子弹的艾利斯前面,用身体挡下他。

然后虽然什么问题都并未解决,但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幅光景。

自己在艾利斯的腿上醒来,原谅哭着道歉的娜茵。

在与黄昏有点像的朝阳照耀下,整颗心都被秋天的天空吸过去的那天早上。

后来大家一起回到了城市。艾硬是觉得心情很昂扬、很兴奋,时而鼓励沮丧的娜茵,时而对艾利斯干燥的脸颊恶作剧。没错,然后大家就这么跑回城里,坐上尤力的车,然后……

然后……

然后呢?

「咦?然后怎么了?」

接下来的记忆莫名地十分模糊。她记得自己躺在艾利斯腿上醒来,也记得自己跟娜茵聊得莫名兴奋起来,可是接下来……接下来……

「嗯~~」

不行,想不起来。

「可是算了,没关系,晚点再找个人间问,应该就会想起来了。」

而找不到人来问,就是眼前的问题了。

「……请问~~有人在吗?」

艾在床上叫人,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半吊子。不,有什么办法?太大声说不定会被骂嘛。她以前曾到死者的公主家玩,大喊「巫拉!我们来玩吧!」因而惹得旁人不高兴,何况她总觉得喉咙的状况也不太好。

她得到的回答只有寂静。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

她稍微放大音量又喊了一次,但仍然没有回应。

这下伤脑筋了。擅自乱跑而被骂也没什么意思,也许现在还是应该乖乖待在这里比较好。

但话说回来,就这么继续发呆也不合她的性子,于是她决定观察室内来推理状况。这不是在演安乐椅侦探,而是卧床侦探。

首先她试着仔细看看窗户。天气是阴天,灰蒙蒙的似乎就要下雪了。时刻是刚过中午不久,也就表示从那时候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接着她看了看大地。正面有着不把寒冷当一回事,燃烧得极为旺盛的火焰山丘。山丘顶上依然有通往异世界的黑色平面飘在空中。人们在山丘上排成队伍,肃穆地朝新世界行进。

山丘后头有个湖。艾摊开脑中的地图,计算现在的所在位置。一算之下,得知这里似乎是欧斯提亚南部的议事堂。这也就难怪窗户那么高了。毕竟要说这一带有什么建筑物挑高到这种程度,也就只有议事堂了。

「哼哼,总觉得渐渐有点意思了。」

艾觉得自己成了名侦探,这次把视线拉回室内扫动。

室内的摆设很乏味,但还不至于空无一物。天花板上挂着灯泡,地上也排了很多张床,而且总觉得有点药水味。

她认得这种气氛。是医院。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是拿来当成某种医疗设施。

「说到这个,记得曾听人说过,议事堂的部分空间已经改为对外开放的医务室。也就是说,这里就是那个医务室吗……」

好,地点和时间都猜出来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艾写完算式,思索最后一个答案。她失去记忆,在医务室醒来。从这几件事情得到的结论就是……

「……该不会是,我昏倒了……之类的……咳……」

一想到这里,艾就觉得似乎有些倦怠,而且呼吸好像也不顺畅。

「不对不对,可是,嗯,就算昏倒,除此以外我都健康得很,完全不必给医生看啊——啊哈哈——」

艾对四周的空气干笑几声,对四周的椅子说着藉口。

「……更别说打针了,我一针都不必打。我是说真的。」

说到医务室就想到打针,说到打针就想到医务室……这么一想,就莫名越觉得最好分秒必争地溜出这里。

就在她想着这个念头时……

「……!——!…………!」

她听见了人声。

「……?这会是什么声音?」

而且还是好几个人发出的声音。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渐渐朝这里接近。艾总算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皱起眉头。

「——罗唆!让开!」

是有人在大吼。

听起来似乎有一名情绪激动的男子以及一群试图安抚他的人,慢慢接近这里。

「让我过去!不要拦我!」

艾听过这个声音,但同时又觉得陌生。

「你们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父亲去见女儿!」

她对这名男子的声音不知听过多少次。

「罗唆!我叫你们闭嘴!」

但以前她从不曾听他用这么沉痛而迫切的声音说话。

喧嚣转眼间就来到房门前,然后……

「给我让开就对了!你们这些骗子!」

入口的门在这句喊声中被人一脚踹破。红橡木做的门板应声迸开,门栓的螺丝像跳蚤似的弹到手边。

门外出现的人不出艾所料。

「尤力先生?」

艾瞪大眼睛问了这么一声。

站在门外的人无疑就是尤力。

但他的模样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满是血丝,嘴唇干涩,皮肤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漆白,连一脸落腮胡都缺乏活力。

门外还有一群像是警卫或医师的人,他们拚命抓住尤力的肩膀与腰,想阻止他进来。

一种异样的紧张同时束缚住三方。艾不明所以,决定先在床上轻轻挥挥手试试。医师们见状,莫名瞪大了眼睛。

而尤力则是……

「艾。」

他的反应最明显,也最复杂。

尤力走进房间时,脸色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糟,但一看到坐在床上的艾,这种表情立刻放松下来。

「艾……」

他呼唤的声音很温和,脸色也像冰块融解般渐渐转为柔和。

「艾……你好端端的吗?」

壮汉踉跄地走过来,蹲在床边。

「是啊,我当然好端端的了。」

艾强而有力地连连点头。

「真的吗?你真的都没事?」

「那当然,我完全健康……所以,不必吃很苦的药。」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

「是啊。顺便跟你说,更不用打针。」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哈哈……」

尤力就像弄湿的沙包落下般跪在地上。看到自己让他那么担心,艾也不禁稍微反省。

「就是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爆炸似的大笑起来。他哈哈大笑,同时像傀儡似的转过身。

「你们这些骗子看到没有!哈哈哈哈哈!她明明就好端端的嘛!」

聚集在门外的一群成年人露出苦涩到了极点的表情,但仍为了尽自己的义务而以严肃的声调回答:

「……没那回事,尤力。我们确实检查过——」

「检查什么?你们这些烂医生!给我回去!我求你们回去!」

「尤力!你听我们说!她已经——」

「闭嘴!你们给我回去就对了!」

「尤、尤力先生?」

尤力实在太激动,让艾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事情显然不对劲。

尤力迫切的程度非比寻常,简直像狂暴的棕熊。他的情绪已经激动得怎么看都不觉得可以跟他讲道理。

「尤力先生?」

「啊、啊啊,对不起,艾,我吵到你啦……」

但只是听到艾唤了这么一声,他的表情又立刻变温和。

「好了,我们回去吧。疤面还有瑟莉卡都在等我们呢……」

「好、好啊,这是没问题啦……」

艾还是担心尤力背后的这些人。

「我……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还用说吗……」

「唔,我讨厌别人有事瞒我。请你告诉我。」

「哈哈……我才没有瞒你……你就只是……对,就只是累了,所以睡了一会儿。」

「……睡了一会儿?」

想也知道不可能。尤力在说谎,这一点显而易见。他明明知道艾最讨厌这样的谎言……

「嗯,是啊……别说这些了,我们赶快回去吧。你没吃没喝这么久,肚子一定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尤力想扯开话题。艾觉得他很奸诈,但她一听到食物就会很没有抵抗力,不由得想了想自己肚子饿不饿。

然而……

「……怪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肚子好像一点都不饿。」

就像做得不好的面具上出现裂痕一样,尤力的笑容当场抖了一下。

「哈、哈哈,怎么会呢?我看我去买些什么给你吃吧?你想吃什么?」

「不可以啊,尤力!绝对不可以吃饭!吃了也是有害无——」

「闭嘴啊啊啊啊啊!」

事情来得十分突然。

尤力转身的同时,一拳把一名贸然接近的男子打倒在地。

「尤、尤力先生?你做什么!」

艾太过惊讶,甚至做不出反应。她无法相信尤力会做出这种野蛮的举动。

「不要慌!你冷静点!」

被打倒的男子按住流血的鼻子大喊。

「尤力!你再这样,我们就要用武力赶你出去了!」

「闭嘴!闭嘴!闭嘴啊啊啊!」

「没办法了。谁去拿麻醉枪来!」

「住手!你冷静点!我们自己人打起来有什么好处?」

「给我消失!你们全都给我消失啊啊啊!」

「喂!去叫疤面小姐来!这下只有她阻止得了尤力了!」

所有人哇的一声大喊。医师们拚命说服尤力;尤力不断嚷着要他们闭嘴。艾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在作梦,完全无法理解尤力疯狂的模样与众人混乱的情形,只希望有个人可以跟她解释一下。

接着一个决定性的字眼终于跳了出来。

「尤力你听我说!对死者来说,第一次的觉醒比什么都重要!你做的事是有害无益啊!」

死者。

这个字眼强而有力地撼动了艾的耳朵。

「出现死者了吗?」

艾这么一问,尤力和医师们都当场变得鸦雀无声。

这种安静让艾变得不安。她不明白此时此地掌握主导权的人明明是尤力,为什么待在角落的自己低声说一句话,就会引来众人的瞩目。

「这可不得了,得赶快过去才行——可是死者在哪里?」

室内再度鸦雀无声。无论尤力还是医师们,都莫名地不回答艾的问题,只是默默无语。

「这——」

然而,还是有一名医师露出觉悟的表情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

「啊啊啊啊啊!」

尤力想把一切都抹灭似的发出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势混乱得有如漩涡。

翻腾的疯狂有如风暴。

尤力在床边蹲下,以放松得不自然的表情说:

「艾,我们回家吧,马上回家。」

「请等一下!请你先跟我解释清楚!」

「尤力!住手!不要碰她!」

「我们回家吧。这里很可怕,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尤力被逼急了,模样甚至令人怜悯。他本来精悍的表情就像小孩子般害怕到了极点,眼神雀洞得像是玻璃珠。

「尤力先生——」

「我们回家吧。」

尤力说着就要伸手去捉艾。他丧失情绪到了奇怪的地步,只凭着义务感的驱使,就要连人带着毛毯将自己的孩子抱走。

艾特意不抗拒。现在的尤力显然不正常,艾心想只要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他镇定下来,让他掳走也无妨。

所以她反而主动伸出手,扑到他怀里。

「艾。」

「尤力先生!我明白了,你镇定点——」

两人彼此紧紧相拥,模样就像亲生父女一样充满了爱。

然而……

「呀啊啊啊啊啊啊!」

碰到尤力的瞬间,艾却受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侵袭。

她忍不住剧痛,推开眼前的身体而摔在床上。

「……艾、艾?」

尤力维持伸出手的姿势不动,茫然喊了这么一声。

「对、对不起……」

艾气喘吁吁,看了看自己那同样往前伸出去不动的手掌。刚刚受到的冲击,还留在发着抖的手掌上。

尤力很烫。

而且不是寻常的热度。艾碰到他的手,就像摸到火焰似的滚烫。

「尤、尤力先生,你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烫成这……」

艾说到一半就注意到了。她不小心注意到了。

不对。

错了。

不是这样。

「艾……艾……?」

尤力手臂仍然僵在原来的姿势,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反应与艾正好相反。

他的手臂就像抱了冰块似的,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

「……啊啊。」

看到这个情形,艾什么都知道了。她不小心知道了。

「是这样啊——」

尤力的脸皱了起来。他们心意相通,他知道艾知道了。

「不要!」

彷佛只要说出那句话,假设就会变成现实,所以尤力想阻止艾说下去。他用吼声压过艾说话的音量,捣住她的嘴,想把不好的东西藏起来不去看。

但这是白费工夫。这一切全是无益的闹剧。因为假设正是现实,事态早已全部结束。

「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正好相反。不是尤力发烫,单纯只是自己变冰冷了。

原因很简单——

「我死掉了吧……」

艾如此嘀咕,什么都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尤力发疯了。

疤面在议事堂一楼喂瑟莉卡暍奶。

「啊呜!」

「好好好,你喝饱了是吗?」

「呜!」

「那可真是太好了呢……真拿你没办法。」

疤面松开襁褓抱起瑟莉卡,轻轻拍拍她的背。结果这半年来已经大了许多的婴儿小小打了个嗝,很快就开始打起瞌睡。

疤面心想瑟莉卡还真悠哉,也不想想是谁害她在这里被绊住。

疤面心想还是赶快动身,于是把衬衫前面的钮扣扣好,抱起瑟莉卡,立刻走出了餐厅。她先绕到外面,再前往议事堂的主建筑。途中她朝塔的三楼唯一亮着灯的窗户看了一眼。现在艾与抢先一步过去的尤力,应该就待在那儿。

艾昏倒了。

疤面收到这个通知时,本来在家等待众人回去。

其实她很想去找人,但她不能丢下瑟莉卡不管。

所以她打算至少要用最棒的方式等他们回来。

她扫地,整理玄关。

插花,做菜。

她知道大家一定会饿扁了肚子回到家,也就以不惜用光家里存粮的念头做好了准备。她心想干脆把这半年来学会的食谱全都用上。裹烤河鳝、猪血豆子布丁、咖哩炖牛尾、油炸芋头。不只这些,她烤了柔软的白面包、甜面包,还做了糕点;烤了海绵蛋糕,涂上奶油,放上糖溃草莓,做出了完整的蛋糕。还不只这些。

疤面烤柔软的白面包时,还一起烤了硬硬的黑麦面包。在做这些费工夫的料理时,还煮了平常的炖菜。另外还做了严格说来艾不太喜欢的腌菜。结果就是在鲎盛的餐桌旁,另外摆出了一些朴素得让人吓一跳的菜。

但这样就对了。疤面反而觉得这几样菜才是主角。

因为他们会回到家这件事本身就是日常。

要是不照平常那样,不就变成在骗人了吗?

而疤面完美地完成了这一切,等待早晨来临。她丝毫不怀疑,她相信艾一定会想尽办法,揪着艾利斯与娜茵的脖子,笑咪咪地把他们拎回家。

然而……

「……」

疤面起初还以小跑步前进,但随着议事堂越来越接近,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等来到入口时更是完全停住。

当初接到的通知,听起来像是「没什么大不了」。一名青年跑来帮尤力传话,说艾大概是解决事态后累了,所以去一趟医务室,也因此疤面始终打算等待。她打算等在家里对大家说:「你们回来啦。」

但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家,疤面只好前往议事堂。

现在回想起来,当她拿布盖住满桌的菜,熄灯并关上家门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来到议事堂,果然发现尤力已经变得很不正常。他只一再对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却不肯详细解释,对一旁走过的医师却又很凶地针锋相对,最后被赶出了病房。

然后就在刚才又有医师过来,只对尤力说了几句话。

听到那些话的瞬间,尤力站了起来,只对问起发生什么事的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然后就离开了。

疤面一心想跟过去,但瑟莉卡闹了起来,让她只能留下来喂奶。

不,这是藉口。

其实她只是不想过去。

疤面是守墓人。虽说她身上的守墓人成分已经变少,但能力并未有任何衰退。她身体强韧,有埋葬死者的力量,而且……能够感受到死者的存在。

疤面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感应到一名死者。地点位于东北方五十公尺,高度则在上方三十公尺左右。

那里正好就是艾所在的病房。

「……」

疤面不清楚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当她还是守墓人时,丝毫不曾思考过死亡这回事,既不曾觉得是好事,也不曾觉得是坏事。

但现在呢?

「……」

疤面还是不明白。她不明白自己现在感觉到了什么,稍后又将感觉到什么。就只是有一种隐约的忌讳绑住她的身体,阻止了她的脚步前进。

如果可以,她只想一直待在这里,只希望根本不要去知道什么答案,回家耐心地等艾回来就好。

明知根本不可能这檬。

「疤面小姐!还好你就在附近!请你马上来一趟!」

青年跑下楼梯,一找到疤面就抓住她的手臂这么说。

「尤力先生不得了了!请你想办法说服他!」

「……请等一下。」

疤面挥开青年的手,停下了脚步。

「在这之前,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是无所谓啦……可是请你快一点,事情真的很严重!」

「艾,是不是死了?」

青年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人和尤力一样失去了家人。

「这……这个……」

「到底是不是?」

「……是。」

「是这样……啊。」

疤面闭上眼睛,一瞬间试着摸索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是愤怒、悲伤,还是喜悦、快乐?

结果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但如果一定要说,那么这种情绪就是「担心」。

疤面心想,但愿艾没在哭。

「啊呜。」

瑟莉卡突然醒过来,还很担心似的拍着疤面的脸颊。疤面把脸颊凑过去,紧紧抱住她作为回应。

「我们走吧。」

疤面已经不再迷惘。

「麻烦你带路。」

「好、好的!」

疤面爬上楼梯。

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会悲伤就尽管悲伤,会受伤就尽管受伤。

与其烦恼这种事,还不如赶快去见她。

去让艾看看自己。

砰!

接着传出了一声枪响。

「不要过来!走开!谁也不准靠近我们!」

尤力的眼睛已经染上疯狂。

「尤力,你冷静点!你先冷静下来——」

「我叫你们不要靠近!」

尤力随手拔出手枪,不当一回事地指向他们。医师们对他这种过于离谱的举动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露出一脸呆样。

砰!

尤力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他的瞄准只能以精准无比四字来形容,要不是艾扑过去,相信这个人的头已经变得像是剖开的石榴。

砰。

第二声枪响回荡,在石墙上留下小小的弹孔。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快跑!」

艾抓住尤力的手臂呼喊。

「快!」

医师们这才发出惨叫冲向门口。砰。一颗灯泡爆开。然而这种像是把烟火扔进老鼠窝的骚动转眼间就平息下来,只剩下冒着火星的枪口。

「不要过来!你!还有你!还有你——!」

但尤力没有停止行凶。他拿着手枪到处乱指,扣下扳机。「还有你!」砰!「还有你!」砰!「你也一样别过来——!」砰!

就像一只熊在保护他死去孩子的遗骸。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放我们好好过日子!」

扳机喀喀作响,子弹立刻打完。但尤力仍然将枪口朝向四面八方,扳机扣得足以杀死千军万马。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每次都是这样!你们每次都是这样!抢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尤力不停转动,一颗心天旋地转,灵魂一截截断裂,未来糊成一团,自我撕扯成千百片。

他只想毁掉一切。

「为什么!我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他只想破坏掉充斥在这世界当中的「无可奈何」。

喀!床被杀了。

喀!石墙被杀了。

喀!灯泡被杀了。

喀唁喀,喀喀喀喀。天空被杀了—大地被杀了。他将枪指向所有威胁艾——威胁女儿的事物,扣下扳机。喀喀喀喀喀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这些东西叫做命运啦、神啦之类的,却连这么卑微的幸福、这么一点点的日常都不肯给尤力。不,更过分。是让他拿起来一下,让他羡慕,等他想要了再抢走,再也不还他。

尤力只希望这一切能放过他,又或者希望这一切都死掉。

喀喀喀喀世界在转动。一切都毁灭、瓦解,温暖的日照再也不会恢复。喀,射击天花板,喀,射击窗户,喀喀喀喀射击世界。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最后枪口指向了他自己的太阳穴。

喀,喀,喀,喀……空虚的金属声响回荡不休。

「尤力先生不要这样!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

艾一再呼喊。她抱住他的腰不放,伸出手想抢手枪。但尤力暴怒如狂,甚至没注意到艾的存在。

「可恶!看我的!尤力先生!请你看着我!尤力先生!」

艾好不容易抢下枪,朝地上扔去。银色的铁块铿的一声掉在地上。艾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在他变得惨白的脸颊上狠狠打了一记。结果尤力一瞬间瞪大眼睛后,忽然恢复理智似的眨了眨眼。

「艾?」

他嘀咕了这么一声。

「是、是啊,我是。是我啊……你冷静下来了吗?」

「没有……」

「咦?」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新的疯狂的开始。

尤力脸上形成一种像是微笑的形状,然后说:

「……诺艾蜜……」

艾听过这个名字。

是尤力已经死去的女儿的名字。

「不、不是啦,尤力先生,我是艾。」

「你在说什么啊,艾,这我当然知道。」

「咦?」

泄伫鲑韩价褂

「别说这些了,要是被食人玩具找到就麻烦了,诺艾蜜。」

「咦?咦?」

由理性孕育出来的疯狂很有规矩地开始运转。坏掉的齿轮为了继续转动,开始拿某些事物当牺牲品。发疯的时钟开贻自己走自己的,将过去切割得七零八落。

开始,结束。有些东西走了样。

「我们上山去。在深山找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

「尤力先生……」

「不用担心,不管是食人玩具还是守墓人来都不用怕。爸爸会把他们全都给宰了。」

「不行……不行……尤力先生。」

艾不断摇头。尤力温和地笑了,温和得令人想哭。

「哪有什么不行……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都站在你这边。」

「尤力……先生……」

「好了,我们走。」

强健壮硕的双臂牢牢抱起了艾。尽管这双手上的皮肤因寒气而起了鸡皮疙瘩,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调适的,再也不显得错乱。

唯一剩下的就是开始运转的疯狂。

「不行……不行……」

艾在滚烫得几乎要烫伤的尤力怀里,用力抓住他的上衣。

尤力正要去「那一边」。

这个严格、正经,热爱常识的壮汉,正要为了艾而去「那一边」。

艾一心想阻止。但证因为是艾,才阻止不了。

「尤力!站住!」

「滚开……」

尤力朝众在门前的人们伸出右手,弯起食指。但他手上没有手枪。被艾扯下的手枪掉在房间另一头。

然而任何人都再也无法放心。

「谁敢碍事我就杀了谁。」

充满煞气地扭曲的右手伸出来,枪口般的黑色空洞瞪着青年。接着尤力以过去重复做过几万次的动作,慢慢拉起不存在的击锤。

「喀啦」。

每个人都听见了。

「我说最后一次……滚开。」

壮汉正经八百地举着不存在的枪,却没有一个人敢笑,没有一个人敢拿他开玩笑。尤力的疯狂侵蚀世界,让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区隔变得极为稀薄。

「不行……尤力先生。不行……不要过去……」

艾拚命伸出手,但再也没有人能从他手上抢走枪。尤力在这个时候的的确确眼看就要变成「怪物」。

谁也没办法阻止。无论医师、青年,还是艾,都没有办法阻止尤力的疯狂。

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你说滚开,是连我也算在内吗?」

只有这个有着蓝紫色眼睛的故障守墓人能阻止。

「……疤面……?」

尤力的疯狂已经混乱得无以复加,却因为疤面的登场而很干脆地跨过了界线。

「啊呜!」

瑟莉卡伸出右手,像是在说:「还有我!」

「……瑟莉卡……」

尤力以理智与疯狂都脱落似的呆滞表情叫了她一声。

「尤力,你的手这样是要做什么?」

「啊,没有,这是……」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应该没有理由被责怪,但尤力仍然放下了指向妻子的右手。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疯狂的神色就像被灯光照到的幽灵一样消失无踪。

这和为了修理坏掉的时钟而必须先拆解开来的工程很像。时钟被分解成螺丝与弹簧后,乍看之下像是遭到了破坏,但这道工程不能不做。

「我可以进去吗?」

「嗯、嗯,当然……不对。」

但发疯的时钟已经不指望能被修好。

「……你等一下。」

失去了疯狂力量的手却还不肯放弃似的将手掌朝向她。

「是什么事呢?」

疤面停下脚步不动。瑟莉卡找到艾而开心,呜呜嚷着要疤面赶快往前走。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只想赶快到艾身边,想过去模摸她那因绝望而皱在一起的脸,摸摸她的头。

然而……

尤力却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阻止了疤面。

「疤面……你曾经是守墓人吧?」

疤面一开始还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无法掌握尤力有什么理由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懂了。

一双充满猜疑与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她以前就曾无数次被人类以这样的眼神看着。

偏偏是尤力,偏偏是她的丈夫……

「你该不会……打算埋了……艾吧?」

竟然在怀疑她。

「不,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你应该懂吧?」

尤力还在做笨拙的辩解。他凭着那种先前让理智与疯狂成熟却又无法理解的理论在行动。

「回答我……你该不会……」

这一瞬间,疤面踏出一步,右手奋力一挥。

一声纸袋破裂似的声音响起。

这一击反而对出手的疤面自己带来了震撼。

「请你振作点。」

疤面握紧痛得发麻的右手,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慌成这样是要怎么办!」

「啊……」

疤面摊开才刚打过尤力的手,摸摸他的脸颊。

「请你变回平常那个能干的你!」

「可是……」

尤力想辩解,但是,然而,即使如此……

他已经无法逃避到疯狂之中……

但理智却又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可是……疤面……已经回不去了……因为……」

右手有着温暖。生命借用水的形体流了出来。接着尤力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就像坚圊的堤防被冲垮,又像熟透的果实落地,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啊……啊……啊……」

历经多年岁月而完全乾枯的眼睛被泪水濡湿,粗壮的喉咙溢出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尤力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婴儿一样,流着眼泪放声大哭。只蕴含了悲伤的哭声,立刻填满了人们的心。

在壮汉的眼泪触发下,瑟莉卡忽然哭了起来。她似乎受到恐惧驱使而感到相当害怕,不停地流着眼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艾心想简直像下雨一样。

泪雨打在她身上。瑟莉卡的新泪、尤力的旧泪,两种眼泪以同样的热度像火星似的灼烧她的身体。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眼泪变得更滚烫,简直像熔解的铁。

「对不起……」

艾第一次看见他哭泣。仔细回想起来,尤力总是站在让人依靠着哭泣的一边,从未对别人哭诉过。

被眼泪沾湿的脸颊有着和火焰相同的温度。

那是生命的温度。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想道歉。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没哭,所以他们替艾哭,把泪滴洒在艾身上。

「对不起……」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头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请让我们四个人谈一谈。

对于疤面的这个请求,医师们明显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当事人艾自己也这么要求,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最后留下一些琐碎的建议之后就离开了。

医务室就这么被他们一家人包了下来。虽然这里不是他们住惯的公寓,也没有疤面准备的餐点,但他们四人不断在旅行,马上就习惯了这个地方,转眼间就恢复了一家人原有的和乐。他们遵照医师的建议,为了尽可能让死者保持低温而将床移到窗边,还为了瑟莉卡搬来了小小的暖炉与热水袋。由于艾表现得实在太一如往常,再加上疤面率先有了动作,气氛本身并不差,但可怕的是——同时大概也算可喜的是——四人都渐渐习惯了艾的死。

一家人围成一圈,谈天说地聊个不停。

他们聊起了当初他们认识的那一天看到的耀眼朝阳。

聊起了开蓝色车子东奔西走而在荒野上度过的夜晚。

聊起了在欧塔斯看到的许多死者。

聊起了在葛拉认识的朋友。

话题无穷无尽,不断持续着。尽管几乎所有话题都是一些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但意外的是也聊到了很多艾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让她吓了一跳。他们说艾刚开始旅行时,经常边睡边哭。她完全不知情。说到这个,疤面似乎也没发现自己很爱吃葡萄干,听众人提起才吓了一跳。瑟莉卡不管被人怎么说都不放在心上,尤力则不时想起往事而哭泣。

天空下着雪。雪把声响与热量都吸走,静静地堆积,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房间。

疤面帮大家泡了茶。这是在欧塔斯时有人送给他们的纪念品,是给死者喝的浓茶。还有很久以前有人送的香棒。本来应该有整整一袋,但旅程中渐渐减少,已经快没了。

「啊哈哈,我都不记得了。尤力先生……尤力先生?」

时刻来到傍晚,雪下得几乎掩没了一切。

「……他睡着啦?」

尤力把头靠在艾枕边睡着了。这也难怪,这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奔波,晚上应该也几乎都没睡觉。

「让他睡吧。」

疤面轻轻摊开毛毯帮他盖好。这个壮汉像个孩子似的哭累了,露出天真的表情。瑟莉卡也一样。他们两人缩起身体裹在毛毯里头,睡得像是一颗球。

「疤面小姐不困吗?」

艾翻动薄薄的衣袖,轻轻放下小小的杯子。杯子里只装了少许浓得像地狱的豆茶。

「我之前睡了一会儿,所以不要紧。倒是你不困吗?」

「现在不要紧……而且我会想睡吗?」

「谁知道呢……」

两人一起歪着头思索。足足两个守墓人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说来还真没出息,让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是尤力还醒着,实在不方便讲这种俏皮的话题,但也多亏了这么一笑,让她们觉得松了一口气。

「……艾,我知道问这种问题有点怪怪的,不过,你身体还好吗?」

听疤面这么一问,艾再度歪了歪头。自己到底能不能算好呢?

她举起手臂摸了摸脉搏,当然发现没有跳动。试着呼吸,但发现即使停下呼吸,也不怎么觉得闷。体温这个部分,自己就不知道正不正常,但感觉只比室外的空气暖一点点,看来应该是很冰凉。

艾举起手臂晃啊晃地试试,觉得有点不适应,好像感觉得到肌肉和骨头在摩擦,动起来像是「因为动了所以动了」。而且……

「咳!」

她再度咳嗽。

「这……应该不是感冒,但就是有东西卡在喉咙耶。」

「医师是说已经做了最基本的死后处理。」

「处理?」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说是中和了胃酸,还有清洗肚子里的……」

「嗯……」

听说死者从死去的瞬间开始,就会慢慢朝死亡接近,胃的黏膜会被胃酸溶解,器官也会停止运作,不再处理体内的废物。身体会这样慢慢受损。

自己的情形怎么样呢?算好吗?

自己死掉了,心脏停了,身体慢慢腐朽,这样算是好吗?

疤面这半年来完全懂了什么叫做关怀,立刻注意到自己这个问题当中的含意,显得很过意不去。

「应该是很好吧。」

但不知不觉间艾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即使死掉,心脏停止跳动,身体腐朽,她还是好好的。

不,真要说起来,处在这种状态下还讲出「很好」这种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能算好,但艾的确很好。虽然也未免好到太好的地步而不太好,但她就是很好。

「别说这个了,疤面小姐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的也不多……」

抛们两人简单地交换了情报。艾说出她与娜茵的了断,疤面说出从早上到现在的事情。遗憾的是,两人并不知道任何详细的情形。既不知道艾为什么死了,也不知道艾利斯和娜茵消失到哪儿去了。

但话说回来,她们也不想叫醒睡着的尤力问个清楚。

她们并不急。已经永远都不急了。

比起问这些事情,艾更想和疤面说话。

相信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

「艾。」

「是。」

「你死掉了,对吧。」

「……是。」

四周静得反常,窗外下着雪。

疤面仔细观察艾,接着深深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人类应该会哭吧……」

她张开的眼睛望向一旁的壮汉。

「现在,疤面小姐是什么样的心情?」

艾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过分,但并不觉得真的过分。她们两人之间累积了庞大的时间与意义,说出来的话不是只有表面上的含意。

疤面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清澈湖面上的涟漪。她正拚命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我不清楚……」

这是一种对才刚诞生的事物命名的行为。

「心跳数上升……血压上升……发汗……现象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可是,我不清楚这些现象所对应的感情。」

艾没回答,她很清楚回答并没有意义。

「……要说类似的经验,大概就是在世界塔屋顶的那次吧?在那个地方,知道自己不再是守墓人的时候……那种失落感……我觉得和现在有点像。可是,又不太一样……艾,你知道这是什么感情吗?」

疤面的眼神很不安。她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守墓人的模样,显得很不安、没有自信,就像个眼看即将被压力压垮的人。

这就像是世界塔上那件事的重现。重现那开始而结束、结束又开始的瞬间。

所以艾对她说:

「我不知道。」

艾露出了会被疤面骂作叛徒的关容。

「疤面小姐,请你自己决定。全部都要自己决定。」

「……这……实在相当辛苦呢。」

「是啊,可是大家都是这样。」

「是这样啊……大家都这样啊。真的是……愈想愈觉得人类很辛苦呢。」

说着疤面倏然举起右手,摸了摸艾冰冷的脸颊。

尽管事出突然,但艾既不吃惊也不觉得不舒服。疤面的手就像艾自己的手一样自然,让艾觉得被她这样摸是理所当然。她的感情就像讯号似的从灼热的指尖传来。发抖的小指传来不解;交缠的无名指传来眷恋;僵硬的中指传来紧张;无力的食指传来厌恶。

而什么都没传达的拇指,轻轻摸了摸艾那毫发无伤的左边眉毛后就拿开了。

「……」

疤面就像收下了某种事物般用力将左手抱在胸前,紧紧闭上眼睛,深深沉人自己心中。

「……我还是……不明白这种感情……」

接着她从最深处找出某种艾不明白的事物,为它取了名字。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艾静静地点头。她不反对,也不赞成。

「我会这么想、这么决定,继续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走下去……」

「……好的。」

「谢谢你,艾。你教会我悲伤,我又得到了一种属于人类的事物。」

她就像是一种自己将自己组装起来的机器。疤面待在世界上,除了身为守墓人的使命以外别无所有,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好不容易用自己的脚站了起来,一步步得到心与名字。

因此她流下了眼泪。

「笨蛋……」

火热的手臂抓住艾的身体。艾也抓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在这个父亲与妹妹流下眼泪的地方,也接受了母亲的眼泪。

「艾……笨蛋……」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只能道歉。

「我根本……不想体会这种感情啊……」

「对不起……对不起,XX——」

——对不起,疤面小姐。

艾本来自认确实是这么说的。因为她的心很冷静,已经不会再有动摇。照理说,她不可能会说错。

但她却脱口而出:

「对不起……妈妈……」

也许这句话并不是对疤面说的。也许艾是把眼前这个温暖又柔和的人,和自己最该道歉的对象搞错了。

「笨蛋……」

但等到下一瞬间,所有的错误都从这句话中消失。

她们两人就只是像无声无息下着的雪一样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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