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欧斯提亚的市街下着雪。
人们全都看着雪。无论是正前往新世界的人或留在现世的人,也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每个人都看着静静下个不停的雪。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人们都以发呆般的表情对这小小的奇迹看得出神。但这种情形维持不久,他们立刻就吐出化为纯白热气的咂嘴声,开始忙于奔走。愈积愈高的雪的确美丽,但其中却也蕴含了会毫不留情从人们身上夺走热而害死他们的危险。
这样的情形下,火焰山丘就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魔女裁判,也就是夫人,特快车所创造出来的永恒火焰,对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加以迎击并烧毁,但对暴力以外的一切都不会有所损伤,所以人们抓起这些火焰与灰烬,分给每个人一小撮。山丘上的火化整为零,分散到市街上,在人们怀里或路旁角落像鬼火似的燃烧。
天上下着白色的雪,地上升起红色的火焰。
那是一幅非常梦幻的光景。这个有着天堂与地狱之门的城市,展露出了该有的威仪之余,却又静静地迎向一年的尾声。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有一栋热闹得反常的建筑物。
卡培提大钣店。这栋饭店装饰得美轮美奂,在废墟林立的欧斯提亚当中显得很不自然。宽广的庭园有园丁照料,即使天气如此寒冷,喷泉仍然完美运作。而且圆环上还停了汽车、马车与好几台不知道是什么车的交通工具。
内部的大厅里已经开始了宴会。来自山上与湖里的珍馑撒上满满的辛香料,非常刺激食欲,而服务生们更发了多达几百杯以宝石般的酒杯盛装的酒。现场演奏的尽是上个世代那种充满阳光感觉的曲子,气氛非常开朗。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在来到欧斯提亚的人们当中有着特殊地位的人。一群身穿炭黑色西装的男子与一群穿得像花圃一样花枝招展的女子,是菲尔米格拉的贵族;在绿色军服上挂满了一大堆勋章的是翠海的军人;戴着以大量宝石与贵金属打造的死亡面具的人,则是欧塔斯的死者。
外头有几万人在寒气中发抖,甚至差点冷得丧命,他们却当流水似的消耗大量的热与贵重的物资来谈天说地。当然他们也不是在进行寻常的谈天说地,因为他们说的天地就是这个世界。他们来到这个体现出「通往异世界的门」这种超特级奇迹的城市致意访问,顺便和一群平常见不到面的人加深交流——不只是来自远方或无关的国家,连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都派了人来到这里。
「嗨,各位贵宾好久不见,同时也是初次见面。」
而场上有一名少女就像润滑剂一样,游走在这些关系绝对说不上「良好」的人们之间。
蒂伊·恩吉。
她穿着一身有着流动石油光泽的黑色礼服。考虑到她身为主办人,而且又是女性,这样的打扮也许稍嫌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突兀。
「有劳你们远道而来。我来帮大家介绍。」
但没有人指出这一点。因为蒂伊不是配合气氛的人,而是站在创造气氛的立场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会化为新鲜的风搅动空气,人们甚至会对她这件礼服做出许多无意义的猜测。
「——呼。」
宴会已经开始四个小时,气氛完全上了轨道,也几乎不再有新的客人进来。蒂伊巧妙地抓准了谈话中断的空档溜了出去。
「很好,没有人看到……呼……累死人了……」
蒂伊溜进事先找好的小房间,抛下硬挤出来的表情,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半天没有坐下了。她将大腿张得开开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了,那我就来全力休息吧。」
她说着从礼服怀里拿出来的,是起司、盐腌香肠与烤面包。这是她溜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弄来的战利品。蒂伊大口猛吃这些东西,再喝碳酸饮料灌下去,结果打了个大大的嗝。
「……受不了,你这是什么吃相。」
「!咳咳咳!」
这时有人从背后对她说话。站在那儿的是外号「破坏拳」的异能者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什、什么嘛,原来是马基亚啊……咳、咳!」
「啊啊,够了,你别说话。」
马基亚弯起高大的身躯单膝跪下,以象征他的能力而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抚了抚她小小的背。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破烂衣服,而是才刚订做好的深色西装。
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人,却是因强大异能与行动知名的勇士,所以有充分的资格待在这里。光是这几个小时,就有多达五名领主表明想招揽他。
但他却在这里看护这个吃东西噎到而咳个不停的小丫头,这故事实在不漂亮。
「真是的,发现你不见,我还想说你又在暗中策划什么事情,没想到是跑来偷吃东西。」
马基亚的职责就是监视蒂伊。他之所以一直跟在蒂伊身边,为的就是看清楚这个过去曾试图把整个世界当柴烧得一干二净的她,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
「有什么办法?宴会上几乎都没空吃东西啊。」
「中途多的是空档可以吃吧?」
「还是不行。马基亚,要跟人,耳语』的时候啊,是不可以吃东西的。」
「……这是什么幽灵流的招数吗?」
「不是。是妈妈吩咐过,说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可以说话。」
「……」
「可是话说回来,血肉之躯还真是很不方便耶。肚子会饿,口会渴,而且动不动就会累,要,耳语』可也不轻松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要问马基亚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坦白说他也没有把握。蒂伊思考的层次远在他之上,实在不是区区一个战士所能推知。
但马基亚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也许自己已经遭到利用,也许已经受骗,也许现在这一瞬间,自己正受她「耳语」洗脑。但马基亚很清楚,为了这些疑念而烦恼才真的是变节。
所以他更要握紧拳头,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笔直往前冲。这种朴拙才正是引发奇迹、将奇迹深化为异能的破坏拳真正的本领。
因此马基亚说了:
「收到报告了。你要听吗?」
「当然。」
蒂伊把水瓶扔到地毯上,擅自在马基亚的西装上乱翻一通,拿出了化妆用品。蒂伊早已要他随身携带各种用品,以便应付这种时候的需要。
「……就是那个魔女的女儿,回报说是还没有掌握到踪迹。」
「哦~~」
蒂伊回应得事不关己。马基亚朝她脸上瞥了一眼,但只看到面无表情的脸孔,而且很快就被白粉与口红妆点成不同的面貌。
「……我要继续说了。艾利斯也是还没找到。」
「哦~~」
她还是面无表情,就像只是在听昨天的天气。
听说艾利斯与娜茵这两个人是在医师们治疗艾时,不知不觉间消失,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想想,关于这两个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这样好吗?」
「嗯。毕竟那就像是天灾,老实说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对应。」
「……了解。」
「还有呢?」
「还有……前往欧塔斯的尘……刚才回来了。」
「啥?」
蒂伊皱起了眉头。尘是个有强大力量的死者,也是由死者之都欧塔斯保证其身分的使者。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带着夫人与伊索拉这些人前往死者之都欧塔斯才对。
「你说她回来了……为什么?」
「不知道。」
「呃,马基亚,不是讲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事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喔,迁怒我有什么用?可恶,那个骷髅女,不管我怎么问就是不回答啊,说是有什么圣旨……」
就在马基亚被她拉住领带而想挥开她的手时……
「所以只要马上让我们见面就好了嘛。」
一名贵妇拉开隔间的帘子现身。
闹人被突然出现的第三者吓了一跳,正急着起身,但立刻注意到站在那儿的是他们的旧识,立刻又松懈下来。
「搞什么,这不是尘吗!别吓我嘛!」
「对不起,蒂伊,我有点赶时间……」
站在那儿的,就是他们才刚提到的死者尘。她穿着一身像是红唇少女会穿的庄严礼服,脸上戴着画有半哭半笑表情的面具,一副参加面具舞会似的装扮。
但蒂伊知道她这身过剩的装饰已经不是服装也不是饰品,而是与她本人性质一致的肉体。
「算了,总之欢迎你来。你要吃什么?」
「那么,就请给我火热的木炭吧。」
马基亚心想:这要求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才搞不懂死者。那些家伙的喜好就是有点莫测高深。
「马基亚,她这么说耶。」
「……该不会要我去准备?」
「不然还有谁?」
「……」
「啊,还有我的饮料也麻烦你罗~~」
马基亚默默起身,从工作人员用的通道一路走到厨房。他对熟识的厨师说明事情原委(尽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厨师有听懂),这才好不容易弄到了火炉用的木炭。
「……拿去。」
「这可多谢了。劳烦破坏拳先生实在过意不去,为了答谢,我就原谅你刚刚称我为『骷髅女』的这件事吧。」
「……」
他觉得这女人难搞得不得了。
「我不客气了。」
贵妇就像吃金平糖似的,拿起冰桶里烧得火红的木炭送进嘴里,用臼齿咀嚼。面具下瞬间露出的白骨,在火星照耀下闪闪反光。
「哎呀,是桧木啊?真是不错。虽然不够热有点美中不足。」
像她这样力量强大的死者,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感觉不到进食的刺激。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蒂伊把马基亚一把抓来的碳酸饮料一把抓走,问了这句话。在这几个小时以来所进行的那些拐弯抹角的谈话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直接的问话,是在场这几个彼此知心的人之间才问得出口的。
「计划有了一点改变,所以我一个人早一步回来。」
「改变计划?」
「是啊,听说乐团的脚步快得超乎预期,出发三天后就会合……」
「……哇喔……」
才刚化好的妆歪掉了。
「……这消息是真的?」
「当然了。我想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来到这里了。」
「……这样啊。终于要来啦。」
「喂,这该不会就是那……」
「嘘!」
马基亚正要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嘴唇却被涂上琥珀的指甲挡住。
「马基亚,别说出来。毕竟有人说一旦说出那位人物的名字就会死。」
「嗯、嗯……」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而尘也不高兴地否定过,但马基亚还是决定不作声。
「总之消息我带到了,我要求你们以该有的礼数迎接。」
「嗯,知道了。尘,谢谢你告诉我,我最爱你了~~」
「哪里哪里,蒂伊·恩吉,我才爱你呢。」
尘一边将最后一块木炭当糖果似的把玩着,一边走了出去。
每当这种时候,马基亚就会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思考和她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当然听得懂她们两人说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些。
他认为尘带来的消息的确事关重大。但他不明白尘不惜耗费热量到必须吃木炭补给,也要赶来传这么一句话的意义何在。
最近他尽是在思考这些事情,思考蒂伊·恩吉所说的话背后那莫大的含意。
以前他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然而,说不定……
说不定她之所以灭了他的故乡,是有理由的。
他一直在想。
「马基亚……马基亚,我在叫你。」
所以马基亚忍不住会想。
「嗯、嗯,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咧。报告还有吗?还是已经结束了?」
「啊,没有。」
针对自己的话带给别人的影响。
针对话语比拳头或枪弹更能折服人心这回事。
说出这个报告,蒂伊会怎样呢?
马基亚想着这件事。
「……饭店的工作人员说想请教关于明天来宾的事。还有……」
因此他挑选过了话题。他反射性将「那件事」挪到后头,一开始只告诉蒂伊一些从某些角度看来根本不重要的报告。她每听完一件事都会说一两句话,但既不下指示也不流露出情绪。
「就只有这样吗?」
「嗯、嗯,报告就只有这些……还有,这件事也许不需要特地告诉你……」
所以他要说出「那件事」时才会说成这样。
「……听他们说,那个叫做艾的女生,果然是死了。」
「哦~~」
马基亚注视着蒂伊才刚重新涂好的口红,等着看会有什么改变。无论是悲伤还是动摇,什么都好,他认为应该看得到一些迹象。
「这样啊?」
但答案是没有。蒂伊擅自用马基亚的领巾擦掉多余的口红,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起身。
「……要怎么办?」
「事情都弄成这样了,也没什么我能做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基亚抓住似乎马上就要回宴会会场的蒂伊,好不容易选出一句话。
「你不去见她?」
看在马基亚眼里,她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毕竟蒂伊就曾下跪求他饶了艾一命。马基亚一直看着蒂伊。如果蒂伊把宴会之类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回答「我立刻去见她!」,那他就可以理解。尽管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没资格当领袖,但马基亚认为就她个人而雷,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又或者如果蒂伊回答「我不去见她」,那也可以理解蒂伊选择了以领袖的立场为重。然而她却说:
「嗯?也是啦。等宴会结束后如果有畸间,我就去露个脸吧。」
「……」
「马基亚,你怎么啦?」
「……没有。」
但他看到的却是蒂伊一如往常的完美笑容。她的脸有着白粉与口红妆点,她的心有经验与理智武装,绝对无机可乘。
「也对,这么做很好。」
这个时候,马基亚决定不再从这件事去推测蒂伊的内心。
如果她会受伤,伤她的人是艾·亚斯汀,而不是马基亚。地方是那寒冷的病房,不是这温暖的大饭店。他决定性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
「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马基亚摇了摇头,对这位贵妇弯起手臂,想陪她回到宴会会场。蒂伊立刻挽着他的胳臂往前走。
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未真的缩减这么多。这让马基亚坦然觉得寂寞。
※
宴会结束了。
不想结束也得结束了。
蒂伊身为主办者有最后的工作要做。她在会场上郑重地告辞,走出了饭店。她慰劳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少许轻食一边跳上车,脱下礼服随手一扔。把裤袜扔向在一旁唠叨的马基亚脸上,同时坐着车北上。她去黑色平面管理本部露个脸,听众人讲几句话,接着又往西,到警备队露个脸后,最后前往城市正中央的议事堂。
到了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蒂伊下了车,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形迹诡异的集团。
「喂!回答我!那个叫魔女的人在哪里?」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死者。他们在路上拉住职员的袖子拚命恳求。
「那是怎么回事?」
「是一群今天早上抵达的死者。应该是想请魔女的女儿让他们复活吧。」
「……那还真是可怜。」
先把希望拿给人再没收,娜茵对这些人做的事情也真够残忍。
「你同情他们?」
「毕竟我的际遇也大同小异。」
「……说得也是。」
「只是话说回来,我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蒂伊就如自己所说,无视于这些人的存在而走进讥事堂。她把宴会剩下的东西分给留下来加班的工作人员吃,还开了一瓶葡萄酒。接着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中,只挑出写着「绝对要看!不看我就宰了你!」的文件一件件处理。
即使如此,等跨日后不久,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不想做完还是做完了。
不,说得精确一点,其实多的是事情可以做。文件还是一样堆积如山,非写不可的信也多得数不清。
但现在并不是非做不可。
蒂伊从心中优先顺序的天秤逐一取下各式各样的事。宴会、城市、死者、文件。全都拿下来之后,天秤最后往一边倾斜,指出接下来该做的是「那件事」。
压低的盘子上,只放着一个写着「艾」的秤铊。
「……」
优先顺序。优先顺序。一切都是优先顺序。
把宴会和工作都抛开而直接跑去找艾是不对的。因为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世界里,以亲近的人死去这种个人的事项为优先来行动,是不被允许的。
但话说回来,故意不去见艾却也不对。因为如果因此失去平衡,那就本末倒置了。
蒂伊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不断淬练想法,将自己不该去找艾与该去找艾的理由放到天秤上。
她得出了结果。
「马基亚。」
蒂伊让椅背微微咿呀作响,像小鹿似的站起来。
「回去之前我去见见艾。你留在这里。」
「……知道了。」
蒂伊从别有深意的视线下穿过房间,来到走廊。没有一个人和她擦身而过,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她依序踩着灯泡照出的影子到屋外。
雪。
清脆的脚步声转为闷响,纯白的气息融化了即将落地的细雪。蒂伊就像在刚翻开的笔记本上写上第一笔似的,在雪地上笔直前进。
东塔的灯已经熄了。她在入口借了油灯,问出艾所待的地方,独自爬上阴暗的楼梯。
老实说,她还在犹豫。
蒂伊在马基亚面前完美地隐瞒到底,但其实她尚未决定该如何面对艾的死。
不,她觉得这种事应该不是事先决定,而是会从内心自然涌出。然而她实在玩弄过太多人的心意,接触过太大量的死。对「幽灵」而言,好友的死这种事情,感觉起来就只能是一种常有的事。
无论遇到多么重大的悲剧,人总有一天会习惯。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习惯惨剧的人。无论是欣赏的人死去还是不欣赏的人死去,她都已经看过太多次,事到如今再多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是应该己蛮秆的事,甚至只不过是一个迟早要经过的里程碑。
现在还有许多人被上个时代的常识所困,对死觉得忌讳,但蒂伊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破坏这种常识。这样看来,这件事也许反而是值得庆贺的一页。
这样一想,就觉得越想越开心,让蒂伊露出了满脸甜笑。她觉得自己终于渐渐找回了本色。看他们那一家人平常的样子,相信现在一定正哭哭啼啼得没完没了。到他们家的第一句话,就决定是「恭喜」吧。可恶,早知道就该买个花过去。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该像以前幽灵那样,把常识破坏掉。蒂伊脸上的甜笑更深了。一想到这里,要想办法应对的反而是对方。艾会生气吗?还是会不知所措?就把宵夜的蒸面包赌在会不知所措这一边吧。赢了就有两个可以吃,输了就一个都没有。这件事也要告诉艾。她一定会傻眼并生气地说:「蒂伊你真是的!」啊啊,没错,这才是幽灵流的作风,才是以前的我。
再度成为幽灵吧。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去破坏艾的一切吧。就在她有了这个念头的瞬间——
「呀!」
蒂伊在地上摔了一跤。似乎是因为分心想事情,脚被楼梯绊了一下。所幸这是最后一阶,不至于受伤。
「……可恶,这条笨腿。」
但蒂伊莫名地一时站不起来。
她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阵阵作痛的脚踝。
刚想到要成为幽灵就被绊倒,让她觉得这似乎是某种徵兆。还是幽灵时得以完美控制的思考与肉体,开始擅自分头活动。
擅自变得沉重的白色气息让她觉得麻烦,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让她觉得碍事。
背脊突然发凉。以前的人八成会说这是「不好的预感」或「第六感」,但她不相信这些。
这时蒂伊尚未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想法只在某种前提下能够成立。
「……哼,我才不管。」
她站了起来,无视脚踝的疼痛而爬上楼梯,还哼起歌踩起小跳步。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就像幽灵一样。
她在走廊上前进,用油灯的光照亮一间间病房往前走,总觉得先前那么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
「喔,是这里啊?」
蒂伊没敲门就握住门把,没有任何觉悟就拉开了门。
「打扰——————……了?」
悄悄推开不知为何只靠在墙上的门往里头瞧,那里是一整片的漆黑。蒂伊把灯拿到室内一看,发现里面只摆了空荡荡的床和医疗器材。
「……是这里没错吧?」
她把头缩回来,确认门上的名牌。这里是艾的病房没错。
「……打扰罗——」
蒂伊提着像鬼火一样微弱的油灯走进去。室内有点乱,有打斗过的痕迹。
灯泡不亮。熄灯时间已到,所以已经停止供电。
「艾?你不在吗?叔叔?疤面?」
眼前的情形实在太缺乏有人待着的迹象,也许他们换了个地方——她想着这样的念头往更里面走去,尽管明明感受不到任何有人存在的声息。
「艾?」
接着蒂伊找到了艾。
室内有一张床被拖到外面下着雪的窗边,艾就静静躺在这张床上。
「真是的,你明明就在嘛。既然在就应个声啊。」
蒂伊靠向枕边嘀咕,但艾没有回答。
「艾,你在睡吗?」
蒂伊与许多死者来往过,知道死者会配合生前的习惯,有睡眠与进食的欲求。如果这种欲求发展过度,就会成为导致「爱使性子」的原因,但适度满足这些欲求,则有让精神稳定的效果。艾才死第一天,会想睡觉不但理所当然,甚至是可喜的。
「搞什么嘛?亏我这么忙还抽空来见你呢。」
……
「艾,你醒醒嘛,我们来聊聊天嘛。」
……
「喂~~艾~~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封你恶作剧罗……艾?」
…………
「艾。艾……」
这时蒂伊忽然在躺在眼前的艾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就像摆设一样一动也不动,睡得像死了一样。
不对,不是这样,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艾、艾,你醒醒啊。」
一旦发现就再也没办法装作不知道。蒂伊觉得很不舒服。她胸口烦闷,脑袋天旋地转。那是一种就像钮扣没扣对位置,明明有着重大的误解却老是无法注意到是哪里不对的感觉。
「……艾,你醒醒嘛。」
蒂伊终于忍耐不住,用力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
「艾!艾!」
蒂伊呼喊她的名字,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蒂伊的情绪愈来愈无法控制。她不知道理由,只觉得一颗心受到莫名的焦虑煎熬。
「艾!我在叫你!」
接着蒂伊终于轻轻打了艾一巴掌。
「——!」
蒂伊碰到了这种冰冷。
她就像碰到火似的缩了手。右手手掌上就是留下了这么令她震撼的感觉。
「艾、艾?」
艾都已经死了,会冰冷也是当然。蒂伊立刻注意到这件事,找回了平静,但紧接着又注意到这并不能提供任何保证。
焦虑让呼吸变得粗重,不停呼出纯白的气息。
不管再怎么说,这样都太奇怪了吧?
死者通常睡得很浅。这是当然的,因为死者并不是真的在睡,只是在模仿睡眠。但艾始终不醒来,这是为什么?
「难道……」
接着蒂伊注意到了这个可能。
在现在这个时代,死并不是结束。这是正确的。
死已经没什么大不了。这也是正确的。
但蒂伊注意到,这些都只在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们之间才是正确的。
艾以前说过她的梦想就是让所有死者都能迎向幸福的临终,而且尽管她表现得很收敛,但的确对变得爱使性子的死者们有着一种嫌恶。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这个可能呢?
艾为了她的信念,甚至不惜埋葬了亲生父亲啊。
一个想法这么坚定的人,会对自己例外吗?
「……艾……」
有没有可能现在的艾并不是睡得像死了一样……
也不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就只是单纯死了呢?
「……!」
理性轻声诉说不可能会这样。凭艾的作风,的确有可能接受死亡,但总不可能做到「埋葬自己」这种事。蒂伊的幽灵是这么对她「耳语」的。
「呼……呼……!」
但充满噪音的身体根本不肯去听这样的耳语。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粗重的呼吸盖过了细小的耳语。心灵说着「冷静点」,身体则以大喊「闭嘴!」作为回应。
「呼……呼!」
蒂伊只想立刻变成幽灵,一心只想变回当年那种与紧张或疲劳都无缘的无敌身体,八想回到那个时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冷静下来,不会被心脏的跳动妨碍,也不会被楼梯绊倒。
这个时候,幽灵与蒂伊·恩吉已经完美地分离了。
「~~!艾!艾!你醒醒啊!」
蒂伊原本想救活艾。
她原本想破坏常识,使尽一切话语,要让艾就算死了也能活下去。
但蒂伊作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连尝试的机会都得不到。
她知道那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弄错了前提。她误以为蒂伊·恩吉所认为的死与艾·亚斯汀所认为的死是一样的,所以她才会大意,才会以什么鬼宴会为优先,慢了这么多步。
「身为领袖,同时也身为朋友,该何时去见死去的朋友才恰当?」她只觉得刚才为止还在烦恼这种问题的自己显得好滑稽。笨蛋幽灵,笨蛋蒂伊,也不想想一切早在你吃着布丁的时候就结束了。
「~~~~!艾!」
蒂伊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结束。明明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艾却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生气,也没办法再和蒂伊一起去看本来会看到的光景了。什么都没了断。这样绝对是错的,但艾甚至再也没有机会听她抱怨。
「艾!你醒醒啊!」
这时蒂伊才首次理解死亡。死亡既不是人生中一个全新的阶段,也不是肉体的终结。
再也见不到了。
这才是死亡。
她眼泪直流,吐出风箱扯动似的气息。心脏很吵,很烦。视野染成全黑,想呕吐的感觉停不下来。头很痛,痛得发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因为艾死了啊,艾已经死了啊。
接着……
「艾!」
「咦……啊,是,有什么事呢?对不起,我睡着了一下。」
艾很干脆地醒了。
「……咦……?」
蒂伊两腿一软,身体擅自落地。而艾就在她面前「嗯~~!」的一声伸了个懒腰。
「是,我在啊,蒂伊同学。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了耶。」
艾让她那直到一瞬间之前还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躺着的身体慢慢动了起来,以瞳孔大开的眼睛注视着蒂伊,露出的微笑温和得令蒂伊有点不敢相信。
「我们还可以见面,让我好开心。」
也许这是蒂伊在世界上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所以蒂伊再也忍耐不住。
※
过了一会儿,疤面与尤力他们各自去处理杂务。疤面先回家一趟处理食材,并进行迎接死者的准备;尤力去找医师赔罪,并听取有关死者的注意事项:瑟莉卡则再度尽到乖乖睡觉这个重大的职责。
听到这些消息,蒂伊非常生气地骂:「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但随即又「啊唔……」一声注意到这句话不对,变得一动也不动。看来她是被自己的话定住了。
对于三个家人,艾已经不太担心了。他们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浓密的时间,艾有把握即使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也会懂。
眼前更需要担心的是蒂伊。
「我有点吓到了。」
艾仍然坐在床上,轻轻拍了拍肚子一带。惊人的是那个连哭泣的小孩听了都会噤声的前幽灵,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一头埋进她怀里。
艾心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刚刚醒来时在蒂伊脸上看到的表情。她放声大哭,喊声回荡在整座塔内,甚至让警卫担心地跑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当时蒂伊也还抱在艾怀里不肯放手。
艾就像母猫对待刚出生的幼猫那样,自然地伸出手去摸蒂伊的头。
「我本来还以为蒂伊同学不会哭。」
「……」
「以为你不但不会哭,甚至会说声『恭喜』。」
「……」
那么能言善道的幽灵竟然一句话也不回,这种状况让艾觉得很不习惯,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摸着她的头。艾用手指梳过那铁灰色的头鬃。多半是因为事务繁忙,让蒂伊的头发严重受损。艾从枕边拿出梳子,细心地帮她梳头。梳着梳着,就对她脸上的妆在意起来,用水简单地洗掉了妆。蒂伊就像受到过度呵护的猫,完全不抗拒,哪怕哭泣的脸被看到、哪怕艾帮她洗脸,仍然始终任由艾摆布。这种情形直到艾得寸进尺地帮她编起头发才结束。
「……其实啊……」
「什么?」
「……我本来打算说这句话……」
蒂伊用镇定一些的声调开了口,但整个人还是抱在艾怀里不放。
「我本来打算笑着对你说声恭喜。」
「是。」
「可是你们几个好像自己就吵完解决了,反而搞得好像我才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呃,你这么说我也……」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啦……」
蒂伊的头用力往艾的肚子顶。
「我是幽灵。而且跟以前不一样,我是自己选择当幽灵。我是自己决定要当个对人耳语、会穿墙、会变成别人的真正怪物。」
「……是。」
「可是,我『只不过』死了个好友就弄成这副德行……我已经,已经没戏唱了啦……」
「哎呀哎呀。」
尽管觉得自己被说得很不重要,但艾并没有反驳,只是摸着她的头。但讲不听的蒂伊似乎连这个动作也不喜欢,双手乱挥并嚷着:「不、不要把我当小孩哄啦。」
艾很清楚蒂伊在烦恼什么。但她不明白该怎么表达才好,所以一开始先仔细地问:
「我死了,蒂伊同学很悲伤吧?」
「嗯……」
「可是你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是吧?」
「……嗯。」
「这是为什么?」
两人彷佛成了真正的母女,艾让蒂伊在自己的肚子上哭泣,问她流泪的理由。这样就好。因为现在的自己,大概比所有活人更德高望重。
「我有梦想……」
「那是什么样的梦想?」
「这……」
也许这是蒂伊首次把梦想化为言语说出口。她一瞬间停住,然后郑重宣告自己是什么人。
「我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艾点了点头。
「有死者,有活人,有守墓人,有异能者,但每个人都肯定这些,认为这样是正常的。我就是要从这个城市开始,慢慢打造出这样的世畀。」
「哎呀,这个梦想好棒呢。」
艾心想这个梦想是多么美丽。
但同时也觉得这个梦想是多么丑陋。
「所以我决定,哪怕要对一千人、一万人见死不救,我都在所不辞。可是我却……」
这种事蒂伊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她的梦想也许可以拯救几千万人,但对于这个梦想容不下的几万人就只能见死不救。
即使如此,蒂伊仍然决定要往前进。
她本来是这么打算,但她却……
「呜呜……艾~~……」
却「只不过」因为艾死掉就哭了。
蒂伊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不必这么悲观。」
艾轻轻摸了摸好友的头。
「总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你骗人……我才不会找你哭诉呢。」
「那个时候和现在相反,哭的人是我,然后你鼓励了我。」
「……」
蒂伊大概也想起来了,于是不再说话。没错,现在的情形就很像艾忍不住让艾利斯复活时的情形。
当时艾·亚斯汀和她的梦想之间有了矛盾,试图破坏彼此而发出哀号。
「可是,我不行啦。」
明明是蒂伊教会她这件事,蒂伊自己却不明白,让艾觉得有点好笑。
「我就是不行……脑子里很清楚,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是。」
「心脏会扑通扑通地跳,血往脑袋上冲,耳鸣个不停,这些都在妨碍我……要不是有这些情形碍事,我就可以更像样了耶……」
所有原因都出在这里。因为梦想最强大的敌人永远都是自己。
艾那次是失败让她注意到这一点,但蒂伊的敌人则是「死而复生的肉体」,非常残酷。
「我当幽灵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当时的我全都合而为一,我的心脏就是归我管……」
还在当幽灵时的她,也许的确比现在的她更强大。没有肉体,也没有情绪波动,这些对于实现「让世界结束」这个梦想都再适合不过。
「这种碍事的东西我明明就不想要……」
接着她说了这句话,所以艾也回了她一句:
「那么,你要不要死掉?」
蒂伊这才露出注意到事情不对劲的表情。
「只要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呼吸,至少你就不会再被『这些』干扰了。」
「啊……」
接着蒂伊不由得注意到自己「对谁」说了「什么话」。
「……你、你看,就是这样啊。」
蒂伊自觉到自己正在说很过分的话,但她就是没办法不说。因为艾就像蒂伊所说的,非常「冷静」。
「……我明明非点头不可,但心脏还是在碍事……我明明知道这只是无聊的本能……」
矛盾在责怪蒂伊。心中各式各样的成分无法合而为一,让她很痛苦。
「……不对,或许我反而该这么做。在夫人那时候我本来也就有打算死了,也许现在我也不该输给本能这种东西,应该死掉才对……」
「等一下等一下,蒂伊同学,蒂伊同学!」
艾觉得愈听愈好笑:心想人真是不可思议。
对别人的事情看得清楚,对自己就变成当局者迷。就连本来应该很清楚的事情,一旦起了一点变化,就会搞不清楚。
可是,不要紧。
因为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人才需要朋友。
「蒂伊同学,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呜呜……什么问题?」
这真的是在重演那一天。所以艾把那天蒂伊交给她的东西,分了一些还回去。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
「哪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这……」
蒂伊再度沉默不语。然后她才把这个太过理所当然,连想都不曾好好想过的梦想,首次化为言语说出口。
「这是……为了我自己。」
所幸她和艾不同,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弄错。
「是我自己想住在这样的世界……一个有艾、艾利斯,大家都能理所当然待下去的世界。而我也想待在这样的世界……」
「啊啊,这个梦想非常迷人呢。」
这次艾能够点头了。
蒂伊·恩吉的梦想,就在此时重新成形。
「既然这样,你只要全都从这里出发去想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发生什么矛盾。蒂伊同学你不是说过,拯救世界只是『顺便』吗?」
「啊……」
蒂伊似乎到现在才总算想起,露出的表情就和当时的艾十分相似。
「蒂伊同学,你是想打造出一个就算有人死掉也不用悲伤的世界,对吧?」
「……嗯。」
「但是我死了你却很悲伤,所以你觉得很受伤,觉得自己的梦想动摇了。」
「嗯,嗯。」
「可是,这其实不矛盾。因为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嘛。」
「……嗯!」
艾梳着好友受损的头发,还帮她慢慢放松紧绷的心。用梳子梳理错综交缠的感情,把打结的思考整理得笔直。
「梦想是存在于未来,不是现在。所以如果要作一个『有朝一日』的梦,就要在那天来临前做好准备。」
「……嗯。」
「所以,我觉得现在悲伤也没关系。」
「…………嗯。」
「人会流眼泪,一定就是为了哭完的时候。」
艾还挺喜欢哭的。
她认为哭和哭完这两件事是不可分的。不管多么悲伤、难过,眼泪都能把悲伤带走,让心灵轻松一些。所以艾还挺喜欢哭的。
可是,她不会再流眼泪了。
她开始干燥的眼睛什么也流不出来。
即使这样,还是很足够了。因为自己的眼泪换了种形体,从蒂伊的脸上流了下来。
「对不起,蒂伊同学。」
「嗯……」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
「嗯……嗯……」
蒂伊,幽灵,一个试图只用言语毁灭世界的轻声细语(Whisper)之人……
一句话都不再说,在艾的拥抱中哭泣。
※
尤方心想最近的疤面变得很有人味,但相对的似乎也多了很多奇异的举动。
这是因为尤力做完换地方的准备后,回程来到艾的病房前,却看到妻子莫名其妙不进去,反而待在门外往里头偷看。
「……你在干嘛?」
「啊,尤力。」
相信疤面也做完了她要做的准备。她准备了给艾用的保暖衣物(以这个情形来说,用途应该算是保冷),哄着背上的瑟莉卡。
「?你怎么不进去?」
「因为有人来……」
「!是艾利斯吗!」
尤力弯下腰,跟着从门缝往里头看,心想那个大笨蛋总算来见艾了。
但出现在房里的却是蒂伊。
她跪在床边,抓着艾不放……看样子是在哭。
他震惊的同时也觉得恍然。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等在门外啊?」
「是啊,因为她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唔。」
但话说回来,似乎并未发生需要担心的事。蒂伊虽然在哭,似乎还是能好好和艾交谈。两人之间流过的时光十分平静,甚至不时传出笑声。
「……看样子她已经好好哭过了啊。」
「是啊,而且是嚎啕大哭,连艾和瑟莉卡都得甘拜下风呢。」
「喔?这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不过,这事发生在多久前?」
「……我想差不多是三十分钟前。」
原来如此,疤面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原因就出在这里啊。看来她们两人进入了女生之间常有的那种可以无穷无盏聊下去的模式。照这样子看来,她们多半会聊上一整晚。
如果可以,尤力也想让她们两人独处,但情况不容他这么做。
「艾,是我,我要进去了。」
他二话不说敲了门,结果里面传来慌张的声音说:「叔、叔叔?等、等一下啦!」
同时疤面过意不去地道歉:
「尤力,对不起……」
「这没什么。」
粗神经、不会挑时机,这些责骂有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其实尤力甚至有主动去承担这些污名的倾向。
「喂~~还没好吗?」
「请进~~」
尤力等艾回答后才拉开门,以为会看到房间里有坐在床上的艾,以及坐得稳如泰山、丝毫没露出哭过的迹象的蒂伊……但是他错了。
「等等!叔叔,还不行啦!你不要这么白目好不好!等等,艾!放开我啦!」
他看到的是蒂伊像被水泼到的猫一样胡乱挣扎,艾则把她抱在肚子上不放。
「我才不放呢。难得蒂伊同学这么可爱,我想多欣赏一下。我才不会放你走!」
「……你们在搞什么啊?」
尤力拿她们没辄似的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也差不多卿卿我我够了吧。」
「才没有卿卿我我!」
「呿~~」
「还咳咧!」
尤力自然而然露出微笑,轻轻摸了摸艾的头。艾也像只年老的猫,将头用力往他手上顶。
手臂还是一样会起鸡皮疙瘩,但尤力已经不再害怕这种现象。
「……哼,你们才是在卿卿我我吧。」
「怎么啦?小丫头吃醋啦?这可不好意思啊。」
尤力说着也摸了摸蒂伊的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就当作我是好了,我也不是在讨摸头!」蒂伊嚷嚷着躲开,但尤力的习性就是对方跑了他更要追,一心只想着「看我怎么逮住你,把你的头发抓个够」。
「嘎!亏艾才刚帮我梳好的耶!」
「真是的。尤……爸爸你真的是神经很粗。」
「哈!哈!哈!这可对不起……好啦,那我们回自己家去吧?」
尤力一边敷衍地道歉一边准备好轮椅。他让艾坐到轮椅上,准备回家。
「等一下,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蒂伊在他们离开前说了。
「艾,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尤力倒抽一口气。这是每个人都拖着不问的问题。
「你要继续待下去?」
她说话的声调不乱,表情没有丝毫忧郁。蒂伊用一种比朝阳与夕阳都更加爽朗的眼神看着死者,即使会刺伤对方也在所不惜。
「还是要死掉?」
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这个房间的角落。那儿有着一个十三岁的全新死者,以一双有如不再发光的月亮般的眼睛看着众人。
她脸L有温和的笑容。
尤力觉得很害怕。他一直觉得这孩子的这种个性,无论何时都令他害怕。艾的聪明、艾的疯狂,以及自己对她这种个性无法理解的这部分,都让尤力悲伤又害怕得不得了。
「……蒂伊同学、瑟莉卡。」
艾一一呼喊众人的名字,面带笑容地谈起自己的死。
「妈妈……」
原因一定是出在觉得艾离他很遥远。一定是知道这孩子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这种确信,化成了恐惧束缚住他的心。
而实际上也真的是这样。
她果然丢下了他。
即使如此……
「爸爸……」
「什么事啊?」
尤力回应了。他回应得很温和。
他压抑恐惧,藏住泪水,一如往常地说了谎。
他心想既然要被丢下,那也无所谓。他已经不再迷惘。自己等在这儿就好——他现在能够这么想了。
接着艾说了。
「三天。请等我三天。」
到了这个时候,这孩子还是显得很过意不去。
「我想考虑一下。」
※
艾说要考虑,说要考虑三天。
蒂伊心想,不知道她是要考虑什么。是考虑结束,考虑继续,还是考虑要在何时结束?
考虑。考虑要活还是要死。这句话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让蒂伊变得不安。十五年前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曾经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蒂伊当然没想过。还留在十五岁那一天的蒂伊·恩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就这么从窗户跌了下去。
但在这个世界,一切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决定要活还是要死。
这是多么残酷?仔细想来,这种叫做死亡的结束固然残忍,却也确实不失为一种救赎。在无视当事人意志而降临的死神面前,每个人都只能俯首称臣。
这个神已经不在了。秘抛弃了世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世界上只剩下神之子。神之子空手握住半吊子的全能而发出哀号。人们再也没有办法找藉口。死亡不再是蛮横降临的结束,成了要凭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的终点。
这也就是说,人必须自己决定自己要活到何时。
蒂伊到了现在,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罪恶感。她要的是一个把死亡看得很正常的世界。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有多可怕,就会接受「幽灵」的耳语。这正是「轻声细语之人」的所作所为,是「西方魔女」的精湛演出。这些人欢喜而踊跃地接受死亡之后,才总算注意到本来应该由死神拿着的死亡镰刀,不知不觉间已经交到他们自己手上。
这等于要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价值。他们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结束,决定自己的生命。渺小的个人必须亲手完成这种神圣的大事,无论多么害怕,无论多么悲伤。
但办到的人还算好的。
如果做不出决定,等着他们的就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比结束更可怕的事物,叫做「永恒」。
现在艾就成了这个无间地狱的囚犯。
所以蒂伊绝对说不出口。她绝对说不出要艾留下来,要艾为了她而留下来这种话。
「那蒂伊同学,我们晚点见。」
又过了几十分钟后,他们在议事堂前面的圆环。艾坐上蓝色的车子,打开车窗,朝独自留下的蒂伊鞠躬。
「一定喔!一定要再见喔!要是你敢擅自被埋葬,我可饶不了你!」
蒂伊以和飘在四周的雪一样的速度连连点头。沉重的气氛立刻让对方感受到,艾过意不去地垂下眉毛。
「嗯,一定。我一做出决定,就会马上通知你。」
「这种事不重要!所以……所以……我不要你被埋……」
「这……」
又来了,艾又露出了令人不安的表情。每次看到她这种表情,蒂伊的心脏就会纠结。
「……对不起,蒂伊同学,我不是要害你不安,可是……」
「嗯,嗯,我知道。因为你说要考虑,我会等的……可是,算我求你,你要记得,我……还想继续跟你在一起……」
「是,我也一样。」
这句话是真的。艾一定也和她一样,想继续在一起。
但这不足以作为任何保证,却也是这孩子的作风。
她不懂。蒂伊完全不懂。她既觉得九成九是这样,同时又觉得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实的艾。
「啊!你说还有三天,严格说来是到什么时候?是包括今天的三天?还是从明天开始算起的三天?」
「蒂、蒂伊同学你咬得好紧喔。」
「那还用说!」
「呃,那就从明天算起三天……我会在第四天早上做出结论。」
「嗯,我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于是蓝色的车子开走了。车子喷出纯白的废气,轮胎上的铁链唰唰作响,消失在由黑暗与雪白构成的城市当中。
「……好了。」
蒂伊瞬间切换了意识的开关。她需要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必须把以往用到现在的「幽灵」作风,改写成「蒂伊·恩吉」用的方式才行。她打了个喷嚏,搓着双手走向议事堂。
现状主要有两种可能。
一是艾选择接受埋葬的情形。
一旦演变成这样,从某个角度来看,蒂伊要做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不择手段也要反对到底,别无其他选择。到时候就要拚命哭,拚命闹,要用不是今天所能相比的规模哭闹,就算闹到最后得在地上打滚耍赖也没关系,干脆难看地去抱她大腿都行。
相对的,蒂伊很难想像艾选择留下的情形。一定就是这方面令她难以想像的杂讯,让艾这样的人会说出「等我一下」这句话。
那么艾到底在等什么呢?
又或者是在等谁呢?
「……想也知道啊。」
蒂伊呼出纯白又温暖的孤独,决定了今后的方针。
「他们两个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啦……」
她看着没入黑暗的城市,怨恨理应就躲在这个城市之中的他们。
「也不想想艾就是在等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