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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四章 『死之友』

荒野上覆盖着一层打翻了牛奶瓶似的白雪。无论泥土、野草,还是昆虫,都在冻结的季节笼罩下沉睡。这种封印绵延到大陆的边缘,相信在春天之前都不会解开。

在这种冰天雪地下,只有人类还精力充沛地在活动。他们聚在街上生火,就像讨厌睡觉的幼儿一样,努力抗拒这结束的季节。

「呜,好冷好冷。」

欧斯提亚西北方有着一整片荒野,那儿聚集了一群即使在人类当中都特别有活力的人。他们不但抗拒睡眠,更是一群制服了睡眠的叛军。

「哈啾!这样下去我会感冒啦~~」

这个穿着厚实衣物,双手抱胸站着的人,就是蒂伊·恩吉。她穿的衣服厚实得像是长了冬毛的兔子,把脸埋在卷了好几圈的围巾里。

「……那你至少也可以躲在建筑物里别出来吧。」

马基亚·艾雷克托斯呼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这么说。他与蒂伊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披着一件看起来很通风、重视运动性的薄外套。而且他还站在上风处,相信远比蒂伊要冷,却完全没有怕冷的迹象。

「要是躲进去,不就没办法迎接了?」

「……晚一点也没关系吧?」

「不不不,这种事很重要耶。」

在场的不只是蒂伊,警卫长、典礼长以及他们的部下,也都聚集到了这里。而且不只是这里的市民,甚至还有蒂伊「个人认识的朋友」与各国有勇气的使者在场。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属于会窝在这种荒野的人种。

但他们却群集在寒冷的天空下,瞪着西方不肯离去。

他们冷得发抖,花费无异于金钱的时间,就是因为相信有等待的价值。

「只是话说回来……从收到联络不是才过了三天吗?再怎么说都太快了。」

马基亚将视线投向西方的荒野这么说。因为云层太厚看不出来,太阳就要下山了。

「真的今晚就会来?」

马基亚朝蒂伊瞥了一眼,但蒂伊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毫不动摇。

「会来。」

「根据是什么?」

「其实我啊,跟『她』是朋友耶。」

「……你说什么?」

这让马基亚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已经是我幽灵时代的事情了,所以最近没见到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了。但既然『她』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你还真信赖她啊。」

「还好啦。」

马基亚只知道少少几个人能让这个幽灵说得这么确定,说穿了就是只有那个叫做艾的少女和那几个魔女,但同时他也深深觉得信服。尽管他自己并未见过,但就是能够相信这个人物充分有着这样的资格。

「……那么,也罢,就等吧。」

既然是蒂伊·恩吉能够相信的人,马基亚,艾雷克托斯也就能够相信。马基亚心想那就没办法,做好要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调整呼吸,呼出一口气。既然她说要等,就算得等到早上,他也打算奉陪。

所幸他的心理准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不,看来是不用等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对话刚结束不久。

「你看。」

裹在牛皮中的食指指向西方。但她所指的不是太阳,而是一群白天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踏了进来的人。

「这、这是……」

「竟然……」

交头接耳的声浪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这群由干练的外交官组成的集团,就像一群弱小的绵羊一样不知所措。他们全身发抖,眯起眼睛,对这批从黄昏爬出来的人感到恐惧。

哔~~啦~~哔哩啦哩~~哔哔哔啦哩~~哔~~哔啦哩~~♪

笛声乘着风传来。

咚!咚!咚喀啦哩!叭~~!叭~~!咚喀啦!咚喀啦哩!

大鼓的声响撼动了身体。

啊~~哩啦莎~~啦~~莎~~啦~~哩~~♪

歌声传进耳里。这些歌声与乐声都有着明朗的曲调,听来颇为欢乐,但也正因此更为骇人,令人无法不发抖。

就连蒂伊以及马基亚都不例外。

庆典歌谣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大声。他们动作缓慢,却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在荒野上飞驰,小小的身影迅速变大。

「哔哔啦哩哔啦哔哔哔~~哩啦哩哩哩啦噜哩噜啦噜哩噜啦!」

全身挂满乐器的男子,就像吹奏自己的身体一样自由自在地吹着笛子。不,这已经不是比喻,笛子实实在在就是他的身体。

「哈哈~~!叭叭~~!」

男子大声呼喊,深深吸一口气,让吸进的空气在全身绕行,再从耳洞喷出来化为声响。

「叭~~!叭~~!叭啦哩叭~~!」

男子身旁的手风琴手甚至不成人形。他就像尺蛾似的,收缩用自己的皮做出来的手风琴蛇腹,持续演奏异形的音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喀啦哩!」

跟在后头的是一名大鼓鼓手。他只是拿自己的肚子当鼓打却撼动大地,震得小石子离地。

「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背后出现了一顶神轿。这顶神轿是用黄金与白银、玉与琉璃、漆与釉药装饰,大得有如一座小山丘,简直就像传说中背着世界行走的乌龟。

「喂……」

「干嘛?」

神轿再过几秒钟应该就会来到眼前。马基亚恐耐着这种恐惧叫了蒂伊一声。他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可能会忍不住拔腿就跑。

「老实说,你后悔了吧!」

「是没错啦!」

他们咬得牙关格格作响,已经不再是因为寒冷。蒂伊不是到了这种时候还会怕死者的人,即使如此,还是对这些人,不,是对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人物怕得不得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了!」

死者之国欧塔斯。

通常这个国家的建筑物上会设有一座美少女的头像,那是只用视线就能杀死活人的「死神化身」雕像。

但眼前的神轿上却哪儿都找不到这种雕像。

原因很简单。

「各位欧斯提亚的子民,辛苦你们远道出迎了。」

一个很有活力的少年嗓音从停在眼前的神轿上落下。在这么多异形之中唯一像是活人的他,反而显得最为异样。

「公主殿下也很感谢你们。」

接着……

击落太阳。

乐曲演奏出来。

否定永久沉眠的……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驾到了。

隔天,日子又平静地过去了。妲妮亚前一天才悲伤地离别完,今天则以有点尴尬的表情在上午跑来露脸,蒂伊和三胞胎也都找了时间过来。尤力为了照顾艾,时而去找尸体调整师学习,时而在外头堆冰块,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疤面与瑟莉卡过着几乎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生活。

雪在街上慢慢地越堆越高。排队等候而闲着没事的人们率先动手铲雪,待在大雪地带的人们则擅自盖起冰屋,增加了一栋宿舍。

艾利斯还没逮到。娜茵也是。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姑且不论艾利斯,「会帮人们实现所有愿望」的娜茵有很多人想找,但两人都没被任何人找到。

但艾并不是太在意。尽管不清楚详情,但她认为迟早他们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冒出来,而且她也猜得出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所以她决定至少自己不要慌张、起哄,而是留在这里慢慢等。

「嗯~~这可伤脑筋了。」

也因此,艾现在正关在自己的房里写信。因为昨天和妲妮亚聊过,让她想起自己最近都没写信。这封信是要写给住在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巫拉与齐利科。他们是艾刚踏上旅途那阵子认识的人,也是她最早交到的朋友。

上次那封信是刚回到这个世界时写的,说不定还没送到。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不能都不写信告知。要是事后才被他们骂「为什么不跟我们说?」那也挺伤脑筋的。

但话说回来……

「要怎么写……才好呢?」

艾面对全白的信纸,唔个不停。

从她以轻松的心情想到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小时,却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因为她本来一如往常地在开头写下:「你们好,巫拉、齐利科,你们过得好吗?我很好。」然后才惊觉自己并不好。

「这可伤脑筋了耶……」

惯用的开头问候语几乎全都遭到封印,让艾维持这个姿势僵住不动,摊开在桌上的信纸比雪地还要白。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从开头的问候语就失败。由自己把自己的死告知别人,要比她想像中更难。

尤其是对于巫拉。艾以前曾以接近随机犯案的突袭,揭穿了她的秘密。艾再也不想做同样的事,所以必须慎重再慎重。但要慎重就会很难写。

「写得太沉重也不太对啊……」

巫拉是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公主。他们的国民把死亡当成第二人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写信给这样的人,总不能把死亡写得太负面。但话说回来,要写得轻松也很难,因为写得太轻松,难保不会被当成玩笑。

她现在必须要能写出够正经却又不阴沉,充满幽默感却又切中要点的文章。

「嗯,我写不出来。」

艾很有精神地把铅笔一扔,站了起来。她完全想不到什么好句子,只有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空转。

艾跳到床上,在砰的一声轻响中陷进被窝,就这么像尊雕像似的陷在里面不动。被窝吸饱了寒气,连艾摸起来都觉得有点冰凉。

「……」

她一直在想着巫拉。想着这位身为死者之国的公主,想着拥有「让活人毫无办法抗拒而死」这种超级异能的她。

巫拉以前说过她不觉得死亡是不好的。那么这样的她,会怎么看待艾呢?

会觉得悲伤吗?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连自己都悲伤起来了。这是因为艾这几天来已经让许多人悲伤,整个人沮丧得累了。艾觉得自己这样看待别人对自己的死所产生的悲伤,实在极为失礼,但包括这种想法在内,这一切都让她累了。

因为——虽然这种事绝对没办法对尤力说出口——艾对自己的死其实并不后悔。

当然,不能再吃饭也不会再长高,这些都让她觉得大受打击,非常排斥。心想就算要死,至少也想等到多了些体重以后再死。可是这和后悔是两回事。相信自己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会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挺身而出阻止艾利斯,救娜茵一命。

只要是为了这个目的,哪怕知道注定会死,她还是不会罢休。即使会让尤力叹气,让疤面悲伤,让朋友流泪,相信艾还是会一再做出当时的选择。对此她没有丝毫后悔。

然而……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哇啊啊啊啊!艾——!)

即使如此,让人悲伤仍然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

尤力等人完全不怪艾做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们一定也无法肯定这个选择。对于艾为了他们两个而舍命的这个决定,甚至连拿来当话题都有所忌讳。

艾心想,我又不是要你们夸我。

即使如此,艾还是希望不管谁都好,希望有个人能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你好努力」。希望有人说她的人生有意义,希望有人对当时的她给予肯定。不然……

「哇,我果然没料错。」

(……嗯?)

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艾一瞬间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光景和刚才几乎完全一样,是自己平常待的房间。

周遭鸦雀无声。

艾躺着不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醒来。记得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算了,不重要。

就算死了还是会睡昏头,让艾这时觉得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她落入睡眠的深渊,对这双可以躺的柔软大腿与一只轻轻摸着她的脸的手撒娇。最近一碰到人就会觉得滚烫得几乎要被烫伤,但神奇的是这双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你看,齐利科,艾果然好可爱喔。」

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这个嗓音。

「哼,就算是这种丫头,只要不说话不动,多少总会有点可爱……倒是亏公主来到这里,为什么这丫头却在睡?」

「哇,不可以生气啦。有什么办法呢?看样子她真的历经了很多大风大浪嘛……」

会是谁呢?

只有这个疑问卡在脑子里没有消散,让艾转头看向天花板。结果……

「艾,你又好努力好努力了吧……」

结果和摸着她头的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四目相对。

艾心想什么嘛,原来是梦啊?毕竟巫拉是公主,住在遥远的欧塔斯,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怎么可能想见一个人,这个人就真的出现,还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艾已经不再那么幼小,没有办法相信会有这么好的奇迹了。

而且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根本不知道巫拉的长相与嗓音,却立刻认出是她,这想也知道是在作梦。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艾才能轻易地接受巫拉待在这里的事实。

「巫拉……?」

「啊,你醒啦?」

巫拉的模样与艾的想像一模一样。一头黑发有如用夜色织成,一身看起来不保暖的薄礼服下露出的肌肤就像蜡一样,而以前没有机会看到的眼睛,则像刚凝固的黑曜石一样润泽。

艾在这双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莫名地愈想愈高兴。

「……初次见面。」

「咦?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啊,对喔,见到面是第一次。」

「不对,巫拉,这套路我很熟,这丫头多半睡昏头了。」

艾真的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巫拉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或尴尬,就只是单纯因为能够见到她而高兴,把她当成死者接纳。

「巫拉。」

「什么事啊?」

「巫拉……」

「嗯?我问你什么事啊?」

「……再一会儿就好……可不可以摸摸我的头?」

「你看,她果然睡昏头了。」

「齐利科你喔,不要说话啦。」

连齐利科都在梦中登场了。管他的,既然是梦,就该像梦一样用糖果和牛奶堆砌成就好,碍事的人应该回到现实才对。

巫拉的手很轻又很滑顺,让艾觉得好舒服。

「呵呵呵,是巫拉,是巫拉……」

「哇、哇,这是怎样?好可爱。齐利科,怎么办……」

「我不管了。你们喜欢这样就随你们高兴吧,我要去迎接瑟莉卡殿下了。」

艾把脸凑到她柔软的肚子上,软绵绵地笑了。

「巫拉,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你要说什么?」

「就是啊……」

于是艾说了起来。她在梦中说起这些日子,说起自己的感情,说起那个自己曾说要努力到「死心之前绝不死心」的梦想最后的归结。说起她认识了谁,和谁道别,想了些什么,达成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巫拉就像妈妈或姊姊一样听着艾诉说。她一句感想也没说,只说了句:「你好努力。」

这种感觉就像在吹泡泡。每次开口,每次说话,都有生命剩余的芬芳化为泡泡飘起,梦色的泡泡在蜡烛的火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

「好漂亮。」

巫拉这么形容艾的人生。

「是吗……」

艾览得难为情。她绝对不认为这句话是在赞美。

啊啊,是梦。艾再度这么想。于是她在幸福的梦里继续吐出梦想的泡泡。

她在作梦。作一种在永恒睡眠中作的梦。

忽然间理解落入心中。这一切都是梦。无论清醒还是睡着,死者都会一直作梦。水底的梦、金鱼在鱼缸里回游的梦、地狱的梦、天堂的梦、野兽的梦、草木的梦。

人就算死了还是会作梦。

再也不会醒来。

梦想天堂而打造出地狱,梦想幸福而制造出不幸。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珠宝盒。梦想与梦想相互碰撞,相互伤害。天堂只是存在就受到地狱的仇视;野兽只是活着就会杀死草木;荆棘为了不受伤害而披上尖刺。

艾想问荆棘:「你的梦里有没有尖刺?」又或者要问狼或鲨鱼也行。不知道它们是否即使在甜蜜的理想尽头,仍然会梦见利爪与獠牙。

至少,人就梦见了。

即使死去仍然无法不继续活下去的人类所作的梦,是由利爪与伤痕打造出来的。

为了「想要世界」而伸出爪子去抓,想要像捡起一颗漂亮的石头那样拿下世界。所谓拯救世界,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明明没有人要没收世界,但艾就是渴望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作梦。就像蛋会梦见蛋壳外的世界,人也会在蛋里作梦。

然而,这两者都已经碎裂四散,世界眼看就要沉入宁静之中。

艾觉得自己多少懂了一点艾利斯的心情。她想起了那名困在虚无之中,就像一把刀一样变得越来越尖锐的银色少年。

人一旦死去,就会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无论人、景色、星星、天空,全都是梦。

就像颜色消失了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色变得多么空虚。

艾不后悔。这是真的。相信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不会有别的结局。

然而……

「巫拉……我,死掉了……」

但是,恐惧在渐渐滋长。

她好怕身高不会再长高,好怕体重不会再增加。好怕不知不觉间会忘了呼吸的自己,也好怕转眼间就会过去的时间,好怕活人温暖的身体。

艾好怕身体会乾枯、好怕肌肉会磨损、好怕身体会腐烂,会只剩下骨头。

「巫拉……我……一直好害怕……」

那是一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恐惧。对尤力说不出口,对疤面也说不出口,当然对蒂伊也一样说不出口。因为要是自己说出这种话,就会深深刺伤他们。要是自己大哭大闹,说自己好怕,尤力也许真的会精神崩溃。

所以艾决定不害怕。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要忘记恐惧,方法很简单。这种事她已经持续做了好几年,所以清楚得很。

只要不去想就好了。

只要不去注意到不安与恐惧就好了。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实,全世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做。难道不是吗?因为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着死亡,那才真的会让人死掉。

「我其实知道,知道这种事不可以去想。」

这就像是在往阴暗的洞穴里窥看。

死亡。

又或者是永恒。

一想到这件事,艾就肚子痛,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脏整个缩在一起。

「可是我说了,说我要考虑。」

所以她不能不想,不能停止思考。因为自己已经身在洞穴里,不去想就是逃避。

然而,她还是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如果是现在……

「……咿……」

眼泪终于溃堤流出。没有形体,也没有该有的湿润与光泽。但这的确是眼泪,是呜咽。

艾心想,总算哭得出来了。不是为了任何人,纯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而哭。为了十三岁就死掉的艾·亚斯汀而哭。

「呜呜……当然……我没后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又为什么……一定要死掉嘛……」

这种话对谁都说不出口,对艾利斯还有娜茵也不例外。

「我……明明只想……平凡地活下去……」

要是看到自己现在这种样子,娜茵一定会上吊自杀,艾利斯则会变得更尖锐,尖锐得像个空壳子。所以她说不出口,对谁都说不出口。

能让她说出口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嗯,你好努力……」

就只有这个已经死亡的死者公主。

「艾真的好努力。」

「呜……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觉得你好厉害。」

「……真的是真的吗?」

「嗯,真的真的是真的。而且你好可爱。」

「可、可爱应该无关啦……」

就连艾也愈来愈无法当作这是一场梦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才会变成这样,但至少巫拉待在这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艾渐渐理解到这一点,睡意渐渐散去,思考愈来愈鲜明。艾觉得有点舍不得,她还想在巫拉柔软的腿上多磨蹭一会儿。

可是,已经不能再这样了。因为她决定要「考虑」。

「啊。」

艾让一头闪亮的头发在黑暗中拖过,从她怀里跳了起来。手撑在柔软的床上,眼睛从同样的高度正面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传说能以视线杀人的眼睛,有着夜晚的颜色。

「好久不见了,巫拉。」

「嗯,好久不见了,艾……你已经醒了?」

「是。」

「太好了……呵呵呵。」

两人莫名都觉得有点别扭。明明心灵已经深深桕连,却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这种情况让她们觉得有些别扭。

艾这时候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了也有好处。光是能和巫拉说话,就让她觉得非常开心。

「我回来了。我带瑟莉卡殿下回……啊,你终于醒啦?」

这时齐利科打开门回来了,怀里抱着睡得很熟的瑟莉卡。

「谢谢你们两位远道而来。」

艾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在划清梦与现实的界线。

「欢迎你们。」

根据齐利科的说明,他们两个人(还有欧塔斯的死者们),是为了进行世界巡礼而来到这个城市。

「我们本来就有计划要让公主出去走走,因为要是照那样下去,公主就会一直被关在欧塔斯里。」

看来那个说这一年来人们对死者的认知已经大为改观的谣传是真的,死后处理技术先进的欧塔斯,如今成了各国争相拉拢的对象。

但欧塔斯内部则对这些活人事到临头才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排斥,态度十分消极,认为和活人合作对他们没有好处。

这时点燃导火线的就是巫拉。她遭人以特权软禁,无法在国内寻求功绩,于是做出了赌注,对外寻求立功的机会。

还说来到这个城市也是其中的一环。

对欧斯提亚而言,能够因为几十年来笼罩在神秘面纱下的「死亡公主」来访而镀上一层金,欧塔斯则可以在这个今后将成为全人类重要据点的地方建立管道,所以这是一次双方都能获益的交流。

「咦?那你们怎么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艾说了这句话。尽管不清楚情形,但想必他们会有一大堆事情非做不可。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不花太多时间的话就没关系。」

「是这样吗?」

「嗯,毕竟谒见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些活人,也就没有公主可以出席的宴会,所以正好空出时间。」

艾注视齐利科。他年轻的身体有着就像打得很发的奶油一样柔软的头发。他还是老样子,是个很罗唆、很秀气的少年。

即使如此,他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要问哪里不一样,艾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就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多了。

「我整个人累瘫了耶。」

巫拉一头躺到齐利科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杀死人吗?」

「是、是啊。」

听她说得像是在讲自己不敢吃什么一样轻松,艾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声才好。

「所以啊,要见活人的时候,就得穿一些很麻烦的衣物才行。」

巫拉·赫克马蒂卡会夺走人命。

凡是她看见的人、她摸到的人、她呼唤的人,全都会死。

即使整个世界充满了异能者,这仍是最高阶的瞬杀能力。

因此她要见活人时就必须遮住眼睛,遮住皮肤,封住声音。艾以前在欧塔斯和她说话时,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今天我真的好庆幸艾死掉喔。」

「啊,是啊……」

巫拉又说得非常干脆。要是尤力听见她这么说,多半会勃然大怒,让艾不由得脸上表情僵硬。结果反倒是齐利科看不下去,说道:

「巫拉你收敛点,这里不是欧塔斯……」

「啊,对喔,我是不是失礼……了?」

巫拉歪着头似乎很担心地问了,但她应该并未从本质上了解刚刚那句发言的奇妙。巫拉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虽然不清楚异国风俗,但仍然试图尊重并模仿而流露出来的不自然。

「不,不要紧。」

这不是说谎。尽管艾受到震撼是真的,但现在这种震撼反而令她觉得畅快。

艾清楚认知到,眼前的两人真的只把死亡当成一种现象看待。死亡就只是第二次诞生,不需要觉得悲伤。

真的有一群人是这样想的。

这个事实深深透进艾心里。他们对艾的死不但不觉得悲伤,甚至还为她高兴。这是一橹反常的善良,但反而让已经处在异常极点的艾内心得到了安详。她知道这几天来一直折磨她的「常识」压力,已经渐渐消融殆尽。

「巫拉,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非常开心。」

「嘻嘻嘻。」

「呵呵呵。」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她们并肩坐着,脸颊互相磨蹭,就像两只幼猫用整个身体表达亲爱之情。

「对了,巫拉你也死掉了吧?这是怎么了?」

所以艾也能很干脆地问出这句话。错不了,巫拉已经死亡。

「啊啊,你说这个?你看。」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服前襟。细细的脖子露了出来,微微隆起的双丘与雪白的腹部接触到夜晚的空气。姑且不论事态发展的脉络,眼前的状况本身就是让艾不知所措。姑且不论艾自己,这里还有齐利科在场,这样真的好吗?不要紧吗?

然而他们两人的态度却极为平静。艾觉得他们的态度好成熟,不由得慌了起来:心想他们两人都不在意这种事?还是习惯了所以不在意?

「你看。」

艾对死亡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但还是乖乖看向巫拉的指尖。手指指着她的左胸下缘,那儿有一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伤痕。

「这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中枪了。」

「你中枪了?」

事情发生在艾等人离开之后。巫拉他们似乎进行了相当激进的权力斗争,听说巫拉就是在斗争过程中,被那些老人手下的喽罗射杀。

「我很幸运。」

「幸、幸运?哪里幸运了?」

「多亏我中了枪,市民全都站到我们这边。而且中枪的时机也很巧,帮了我们大忙。」

原来还有这样的看法?艾受到了震撼。

「咦?可是,你这样都不会觉得悲伤吗?」

「我?不会啊。毕竟我当时已经满十五岁,本来就觉得身为欧塔斯的领导人,差不多该死了,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是、是这样啊?」

「可是那些老爷爷好像没这么想,让我后来好轻松呢。」

「是喔,好厉害……」

「嗯,超幸运的。」

这已经不贝是不再蔑视死亡,艾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傻眼的尊敬,让她觉得这几天来想破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不愧是死亡之国的公主,观点和想法都完全不一样。

「……艾,你该不会讨厌这样?」

巫拉连谈起自己的死亡时都显得很自在,这时却首次变了脸色。

「咦?讨厌怎样?」

「……其实,齐利科跟我说,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要慎重……因为这也许会刺伤艾……」

「这……」

她无法彻底否定这一点。换成现在的自己,是能够理解巫拉的想法与觉悟,但要说到自己还活着时是否能够做到,她就没有自信了。

她觉得无论是巫拉的想法还是觉悟,都是谈过就能理解。但若要问会不会刺伤她,相信一定是会的。这和巫拉怎么觉得无关,也许自己就是会像尤力和蒂伊那样忍不住哭出来。

明知这才真的有可能刺伤她。

「……这种事情,好难喔……」

艾想到自己每天做的许多小小的行动,说不定已经在别人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

比方说,假设她为一个人悲伤,觉得这个人可怜,可是如果对方并不这么认为,事情会怎么演变?这个人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自己可怜。实际卜明明并非如此,但这个人就是会因此而「悲伤」。

「可是!我现在不在意了!」

「哇!」

所以艾为了打破悲伤而伸出手去抱巫拉。把脸颊凑到她的伤痕上,用力用头去顶。

「这样啊……太好了……」

「是啊!」

她们两人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相处。

白中之黑、黑中之白、善恶、正负,所有事物都有着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艾这时由衷觉得「死了也有好处」。

以前她就没办法这么认为。因为这和巫拉的能力与艾的立场无关,而是她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当时她们在欧塔斯那深沉的黑暗里,透过齐利科进行的拥抱其实并不完整,两人都只有一小部分与对方接触。

现在一定也是一样。即使如此互相了解,两颗心合而为一,事后看来也只是一次小小的交流。可是没关系,艾反而对今后期待得不得了,因为时间真的多得有如永恒。

而她们两人就这么相互拥抱良久。

「啊呜?」

接着……

「啊,瑟莉卡殿下醒了。」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中断所有对话与气氛,醒了过来。

巫拉与瑟莉卡同样生为死者之国的公主,却走上不同的路,两人已经足足半年没相见。

「啊呜?」

齐利科抱在怀里的瑟莉卡醒来后,盯着眼前陌生的脸孔打量,发出「嗯」的一声。看她的表情,几乎可以肯定她忘了这个人是谁,但她生来就拥有看人的眼光,似乎立刻将齐利科判断为「无害」。

「哇,姊姊,好久不见。」

巫拉急忙起身,走向瑟莉卡。被丢下的艾觉得有点寂寞,但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她们姊妹阔别许久的重逢。

「哇、哇,姊姊,你怎么好像长得很大了?」

巫拉快步跑了过去,兴奋地大喊。这世上应该也只有这个婴儿,能让欧塔斯的公主露出这样的态度。

然而……

「呜~~」

「咦……」

这婴儿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妹妹雀跃地伸过来的手。巫拉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歪了歪头。

「姊、姊姊?」

「呜~~」

婴儿再度大为抗拒。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艾知道,这是瑟莉卡抗拒不想吃的东西时会表现出的态度。

「……她该不会……不记得我了……?」

巫拉的表情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姊、姊姊!是我,巫拉啊!我是你妹妹!你忘了吗?」

「呜!」

「哇啊啊!」

「巫拉,看这情形,我想她大概不是忘了你。」

艾说着也站了起来,走向齐利科身边。结果瑟莉卡似乎以为艾要抱她,立刻大起戒心地抱住齐利科不放。

「啊~~!姊姊不可以!这是我的!还有齐利科也一样!把姊姊还给我!」

「巫拉,请你冷静一下啦。」

艾毫不留情地一把逮住逃窜的瑟莉卡。巫拉与齐利科吓了一跳。尤其齐利科更生气地说:

「你这是什么对公主殿下的态度……」但就育儿这回事而言,有时候就是不能心软。

瑟莉卡即使被艾碰到,仍然抗拒地想逃走。

「她啊,似乎讨厌死者。」

「咦?」

「不,我想单纯只是因为死者太冰。」

瑟莉卡基本上最喜欢有人抱她,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会黏着人不放,对艾也是一样。

但从前天起,她就突然抗拒被艾碰触。这让艾也大受打击,虽然尤力他们拚命说好话安抚,但原因很快就揭晓了,原来她只是单纯讨厌冰的东西。

「所以,你看,只要穿戴上手套和外套摸她,她就不会生气。」

其实艾还想让她更暖和一点,但这实在有困难,顶多只能先用厚实的无指手套包住再轻轻触摸。

「啊……」

「呜!」

巫拉听艾的建议,隔着手套摸瑟莉卡,结果婴儿就摆出一副「这样倒是可以」的态度让她抱起。她果然不是真的忘记,表情很快就变成笑容,为了与妹妹重逢而感到高兴。

这应该是一次感人的重逢,但她还是会抗议「我讨厌冰的东西」。她的人生观让艾只能苦笑,却又觉得有点高兴。这时艾才想到,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很坦率地接纳了她。

「真是的……姊姊你也太我行我素了啦……」

「呜!」

「可是没关系……我最喜欢你了……」

这儿有一对特殊得骇人的姊妹。妹妹是一国的象征,也是死神的化身;姊姊则是放弃这个地位,选择单纯活下去的离谱婴儿。

但这当中没有任何错误,妹妹抱住年纪比她小的姊姊,非常平凡地撒娇。相信在以前,这样的情景是天理不容的。她们的模样看在艾眼里,充满了象征性。

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个婴儿,被比她活了好多年的妹妹抱在怀里。若是在以前的世界里,就算被说疯狂也无可反驳。

即使在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这当中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相信今后要来临的时代,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前人创造出来的常识与流行都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每个人都得像自己组装自己的机械一样,自己建构自己。就像现在的艾一样。

不,即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点大概也是一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但其实就算在以前的世界,大家应该也在选择。

选择要活,还是要死。

「总觉得好嫉妒你们喔。」

艾开了口。

「我们挺合得来的嘛。」

回答的人是齐利科。

艾就像疤面先前那样,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彷佛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似的,在眼睑底下舔着眼睛,赶走世界,潜入自我深处。

艾在思考。思考死亡,思考活着,思考过往,思考明天,更思考自己。

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又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有着母亲给她的金发,父亲给她的灵魂。

从活着的时候就怕东怕西,没有一丁点勇气。

但还是想变成一些别的事物,因而冲进暴风雨当中。我一定是流星。

「啊。」

这时一道意象的洪流打在艾的脑子里。缺损的月亮,黑暗中的光。感觉就好像自己连上了妲妮亚的世界。夜晚的彩虹,天上的彩虹,碎裂四散变成星星。明明只要待在安全的天空中就好,却想念着人,因而落到大地上。

即使明知会粉身碎骨。

嗯,到头来就是这样。

我是自己喜欢才会走到这一步。

无论现在、以前,还是将来,都不例外。

「巫拉、齐利科、瑟莉卡。」

艾睁开眼睛,开了口。

「我决定了。」

不等三天过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艾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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