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开始不断幻想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是在知道孩子是不可能从书中蹦出来之后不久的事。
也许是被卷入战争而丧命的农民。也许是养不起新生儿的流浪艺人。对那位不得不将如此幼小、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抛弃在战场上的那位母亲——他一直用仅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不断地幻想着一个个拙劣的故事。
但是,就在那之后,当他知道像自己一样的孤儿遭遇并不罕见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幻想是多么的无趣。结果,最常见的事实就是被强奸了的流民少女或是以营地士兵为对象而不断堕胎的娼妇。如果母亲是这样的话,自己竟然还在想象父亲的事,实在是太愚蠢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自己这类似于树里蹦出来的身世。之后,他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不管怎么说,现在为糊口已经操尽了心,根本没有闲工夫来考虑多余的事。
回想一下,发现自己的记忆中理所当然的没有那种名为家人的羁绊。那个收养他的垂死的士兵,最多把他当作一条比劳心伤神的狗有用些的益兽,绝对没有作为父亲的意识吧。他本应该教他些在战场生存下来的能力,但在他接受这份恩惠之前,他——“他的主人”已经死了。
在那以后,他与生存能力擦肩而过,只能像野兽一样生活着。虽然好几次投身于军队之中,但最后都是全军稷灭,而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活着。这并非因为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或是熟练的技巧。只是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运气都太好了,虽然这种幸运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他着实和那份狡猾一起入手了。
塔乌这个名字,是最初的那位主人这么叫出来的,还是后来的绰号——说实话,已经不记得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么叫的呢?当然,没有姓。在签订服役契约的时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非要写姓的话,他就会借用死去的同伴的姓氏。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生的,所以也不清楚自己的年龄。不过在会数数之后,还是记得到底过了多少个季节的。以世俗的标准看来还是年轻人吧。但塔乌对自己的年轻没有感到任何喜悦和价值。青春本来是靠对未来展望的野心来使自己发光发热的时节。塔乌却从未奢望过这些。
打从自己出生起,就只知道战场。比起读书写字,自己对磨刀杀敌的方法更加熟悉。对于这样一位少年,要让他理解未来的可能性,是非常困难的。在这种昨天侥幸偷生,今天还活着,然后带着死亡的预感等待明天的日子里,要怎样能有将来的梦想呢?
所以,在不再想象母亲面容那刻起,塔乌精神中的想象力已经干涸了。就连怜悯自己的不幸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周围有很多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同类在游乎好闲着。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地上的虫一样毫无价值——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人生”的全部。
每月末,堡垒里的酒保就能看到很多外来的人。这与路过这里的商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与风格,他们不是卖家而是买家。
不需要费很多手续,只要交给管理员就能搞定。如果要选择保镖的话,可以选择附近堡垒中马上要期满的佣兵这。虽然这种方法不太保险,但在协商中就能定下契约内容,还剩下了介绍费和精力,这是最大的优点。
根据这种客户的需求,酒保的辎重兵就会去找相应的佣兵。那一天,塔乌还没有走到酒保跟前,当班的士兵就对塔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是里面桌子边上的两个男人,并告知他,他的契约马上就要满了。
在进行交涉之前,塔乌在远处观望着那两个人,他在估测他们的价值。朴素的服装看起来不是贵族,如果说是士兵的话又显得的有些萎缩,也不像是骑士的随从来寻找强者。大概就是附近的农夫来找一个保镖对付对付强盗之类的吧。
但是看到他们紧张得泛青的脸庞,发现皮肤是如此的润滑妖艳,这引起了塔乌的关注。这两年收成一直非常不好,但看来这两人的生活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先不管这些,听听他们说的内容也没什么损失。
“——哟,你们实在找实力强的家伙吧?”
塔乌靠近他们之后出了声,两个农民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向塔乌点了点头。他们的表情有些畏缩,不过从匆忙的眼神中,能看出他们其实是很慎重地在对塔乌进行评价。估计他们是想找老手吧。
“真抱歉,这个堡垒里到这个月期满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你们是找不到别人的。”
“不不不,请别这么说!我们就是要找您这样的人!”
农夫慌忙笑脸相迎,塔乌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么,是什么样的工作?保镖?还是驱除猛兽一类的?”
两个农夫互相交换了眼神,决定还是与塔乌交涉下去。
“……那个,我们是想让你帮忙整备村庄的防御工作……还有就是锻炼年轻人。”
他们回答得十分含糊其辞。
对于这让人有些意外的内容,塔乌暂时陷入了沉思。看来他们不是来寻求一时的保护,而是需要持久的武力——而且还是寻求着自卫的手段。
“你们啊,竟然还为了耕地以外的事情烦恼?为什么不去找领主?”
其中一人为了掩饰紧张,咽了口口水,塔乌并没有漏看。
“……那是,其实……我们的大人已经给予了我们很多恩赐,我们不能连这种事情都去拜托他,所以……”
这样一句话让塔乌心中有了底。他们恐怕是瞒着领主制造些违禁物,然后被盗贼给盯上了。原来如此,怪不得在这种收成不好的日子里,他们还能过得这么滋润。
建造防御设施和教练——虽说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轻松的委托。但这样稍微要求高点也不过分。
“四十扎夫定金。每天两扎夫工钱。还有作为教练,每教一个学生四扎夫。如果你能接受这个条件的话,那我就帮你们吧。”
农夫再次互相交换了眼神,然后非常轻易地就点头答应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务必拜托了。”
虽然塔乌提出了比较过分的要求,但他们还是很快在桌上放了八块大金币,反倒让塔乌有些张目结舌了。这并不是善意。应该说绝对有阴谋,如果大意的话不知道自己会落入什么样的陷阱之中。
不过,说实话,他还真不想和这个堡垒重新签约。和邻洲的竞争越来越少,趋于冷静,领主说不定还会顺势进行交涉。如果在这里错过了这个工作,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没有饭吃了。
而且,最近因为赌博赢太多了,感觉有些遭同僚的仇视。那些输了的人估计很快就会结成一帮对付他吧。这种时候对于没有军规的佣兵来说,是立场最薄弱的时候。要经常明智地读懂氛围避开灾难。
考虑到诸多因素,这里接受农夫们的要求,抛弃堡垒上的工作是最省事的。就算他们想要加害塔乌,只要他灵机应变就没有问题。如果找些没有风险的事的话,就只能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了。
“……好吧。我在这里的契约到这个星期结束。我什么时候开工?”
“我们在镇上有贸易市场的交易。所以要下周初来接您。”
“好的,契约成立。”
塔乌站了起来,伸出了手,一位农夫回应了他。他的手的确是挥惯了锄头的手,十分僵硬,但握力就不敢恭维了。
这就是在暗处做事的“手”啊——塔乌再一次如此感觉道。
农夫一个叫波恩,一个叫利卡鲁多。在市场交易完之后到他们所住的里格斯村为止,马车的行李台就成了塔乌的座位。
路上看到的农村,都是十分凄惨的样子。虽说马上就要到收获期了,但麦田里的稻草十分纤细,现在都已经快枯萎了。两年连续都这样,农民们也快到挨饿的境地了。
领主们要互相争斗,但看到这样的场景,想来他们也应该在为财源苦恼。就算是这样的状态下,还是需要请佣兵的。他们不奢求战场的功绩,也不会立即就成山贼或是强盗。而且如果贫穷到没有骑士来维持治安的话,第二年就会有强盗来袭击。
所以寻求不拘泥于形式的生活方法,也是塔乌心中非常沉重的课题。但是这也是牵扯到他人生的最重要的问题,为了生存下去竟然做到这一步,到底有什么意义——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会有种郁闷的感觉。
永远都拿着剑的生活,每当塔乌砍杀完毕之后,看着自己面前的尸骨,都会将自己的面容和其重叠在一起。
将剑的胜者与败者,生者与死者互调位置的话,到底有什么样的不同呢?生存下来的那个继续前往战场,然后又是生与死,杀与被杀的两种选择。肯定有人会死,那样的话自己要比别人对生命更加执着一些,这样也是没有错的。
塔乌的精神已经麻痹了,他不会为了要不要杀人而犹豫。如果投身于违法者之中,会伤及无辜百姓,自己的握着剑的手也会枯萎。即使做到这样也要生存下去吗?每当他如此自问时,塔乌总是找不到答案。反正就是在这样不断循环之中结束自己生命的塔乌,对于这种命运的轮回,实在没有什么好感。
“……”
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死胡同里,塔乌停止了思考,他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更加卑屈了——不管怎么说,在入冬之前能找到这样一份好差事已经不错了。而且在堡垒上工作的工资加上这次的报酬的话,还是有不少钱的。至少能够节约下来去南方旅行,那就预定在一个月内吧。
现在只要想就足够了。等冬天结束,春天到来的时候,那之前又会有什么呢……根本不需要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浪费脑细胞。
进入里格斯村的那一刻,塔乌就在质疑自己的双眼。
地里的麦穗长得十分饱满。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恐怖。那种高度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在来的路上看到那么多贫瘠的麦穗地,塔乌实在没有想到里格斯村会是如此光景。简直就像是把周围的收成全部吸收进来了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塔乌感叹着,好像是两位农夫预料之中的事。波恩说出了像是准备好的台词,语气中没有抑扬顿挫。
“这里附近本来土质就特别好……是圣魂大人的恩赐吧。”
他用这种根本不算说明的话语说着。
感觉就像是“不要多问”这种很冷淡的态度,很明显其中有着什么不和谐的地方,自己对这两人的怀疑也是从中而生的吧——但是,如果在这里多管闲事的话,这么一份好差事可能就会泡汤,所以现在还是不要惹雇主生气为妙。
如果说只有这村子的收成比别的村好的话,的确会有山贼鼠辈盯上这里。而且附近饥饿到无路可走的邻村人也会化身暴徒来掠夺这里吧。所以在收成之前,要做好防御工作,这的确是他们的真实愿望吧。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马车缓缓地驶到了村的中央,然后在一个较大的房屋前停了下来。门前站了一位白发苍苍的高个老人,他好像是在等待马车的到来。
“——感谢您移步本村,我是这个村的村长葛古纳。”
塔乌看了看自报了姓名的老人,和跟前的利卡鲁多相比,明显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这么想来,利卡鲁多和波恩也长得有些相像。应该是亲戚一类的吧,这个村庄还算是挺封闭的呢。
“抱歉的很,我们村没有旅店。所以只能请您住在寒舍屋子里。招待不周,也请见谅。”
“嗯,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就没问题了。”
塔乌从行李架上下来,将为数不多的行李交给葛古纳身边的仆人,然后提出了要求。
“首先,我想要掌握下这里的地形。我打算在这里附近巡视一圈,能否借我一匹马?”
这个要求应该是非常妥当的,但葛古纳却和波恩他们交换了眼神,这点也被塔乌看到了。
“那么,就由我来带路——”
塔乌打断了利卡鲁多的提议。
“你刚刚驾车应该已经很累了。再说,这村子又没有大到会让入迷路的程度。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塔乌其实是想找一些关于这些家伙的秘密的线索。不知道葛古纳是否察觉,但还是很爽快地命令下人把马借给了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随意使用吧。毕竟是个小村子。很快就能调查得很清楚吧。”
但是,村长话锋一转,指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手指,塔乌看见离村子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个隆起的小山丘。在那顶上有个废弃小屋一样的很渺小的影子。
“——只有那个山丘,请决不要靠近。”
“嗯?这又是为什么?”
从防卫角度来讲,这个位置是建立了望台最好的地方,塔乌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那是这个村庄的禁忌。不仅是今天,在您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内,请不要踏入那个山丘。这一点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们。”
“……”
没有刚见面时的卑微,村长用很有力的语气说着,塔乌只能点头答应了。
说欢迎宴还是有些夸张的晚饭过后,塔乌很快就和村长讨论起了关子村子防御的事情。
“先要在镇上的武器店里买弓和枪各十五柄。并召集能够组成自警团的男性,锻炼他们的基础。”
“弓和枪……啊。”
对于外行来说,首先必需的不是实战技巧的锻炼,而是最能够防身的“威胁”手段。如果只准备这两种武器的话,塔乌的方针就再明显不过了。
“现在所要练习的就是如何使用弓。瞄不中也没关系,只要射得远就行了。”
“……这样的方针真的不要紧吗?”
“那些强盗只会对没有抵抗的猎物下手。如果知道是会有箭支从远方射来的村庄,在那一刻他们肯定会夹着尾巴逃走的吧。如果能再准备一块防御壁就更好了。”
“那么,枪呢……”
“如果真到了要用那种东西的时候,一切就都完蛋了——但是还是做好觉悟比较好。为了有气势,让巡逻的人拿着这个也不能说毫无作用吧。”
“……”
村长看起来有些不安地沉默着,塔乌厌烦地挠着头。
“如果觉得箭射不准的话,不如直接买弩吧。弩和弓不一样,就算外行人也能很快地学会使用。不过价格更高一点——”
“我明白了。那我马上就去准备。”
看来对于这个村子的防备,村长过于操心了。对于这一点,塔乌又感到了不安。
“我说啊,没问题吧?买那么多武器,领主也不会给好脸色看的吧。如果怀疑是谋反的可就不好了。”
“这个我们会解决的。不需要你担心。”
演变成最糟糕的状态,塔乌就变成了帮助农民武装起义的煽动者,所以不能不管。不过现在还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动向为妙。万一,被强盗袭击之前,骑士团来视察的话,还是早早做好撤退准备为妙。
“……其实并不用那么担心的。刚才我在附近转了一圈,这里的地势适合防守,如果配置好的话就能用最少的人数来防御。”
塔乌指着桌上村子的略图,一边说明壁垒的配置。
“东面是断崖,西面是急流。这两个方向只要利用自然要塞就能守住。剩下就是南北两面的守备了——最后只要守住粮食库,那我们就赢了。所以有什么来的话,就让所有的人守护住这个区域就好了。”
“不,这样不太好吧。这样一来就保护不了小丘了。”
听到村长提出异议,塔乌皱起了眉头。
“小丘?那个不吉利的小丘,你说的不能靠近的地方?”
“是的。虽然粮食库非常重要,但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守住那个小丘。”
“那里到底有些什么?我看上去也就一间小房子啊。”
“那是库房。那里保存了村子里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那里的东西被夺走了的话,我们就全完蛋了。”
“……”
突如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过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说到山丘的事,老村长就会表现得非常凶恶。
说来,这库房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其实和防备计划无关。在这里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有答案。所以还是要听命行事。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的话,把整个宝贝搬到粮食库里不就得了吗。或是在山丘上重新建一个粮食库。”
“不行,那宝物是……污秽的东西,不能和粮食保存在一起,村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喂……”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正当塔乌想要这么问的时候,村长先开了口。
“到了紧要关头,就算放弃粮食库也不要紧,保护小丘上的库房是最优先的,请这么确立防卫计划吧。”
每天的工作都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无聊。
说是要在收获期前建起壁垒,塔乌为此干劲十足。他从附近的森林里调配来木材,进程十分顺利。应该说男女老少都对这件事抱有着极大的热情,协调性强到超出了想象,这让在一旁看着的塔乌心中涌起了不安和怀疑。
结果,塔乌只需要决定一下壁垒的位置,根本不用插手建造,可以专心于自警团的训练。他手下的学生也个个精力旺盛,省了塔乌好多功夫。虽然还没有排除自己必须亲自投身战斗的危险性,但这么顺利的工作状况,也并非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里格斯村的村民,从老到小都对自己共同的富裕有着充分的危机意识。塔乌在村中这段日子里,渐渐了解到这村里的人的假想敌到底是什么人——强盗的威胁什么的不过是塔乌自己的猜测。里格斯村真正警戒的是受饥饿煎熬而袭来的邻村人。
不过话说回来,村里的人都被某种偏执的观念禁锢了?——刚开始塔乌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渐渐地却能做出某种假设。
假设,这村子不寻常的丰收,不是因为单纯的好运,而是其他某种特别的条件造成的话?
那么,担心这种“条件”被别人用武力夺走,所以才如此秘密地保护着吧?
虽说是毫无根据的直觉,塔乌所能想到的,只有村长口中的那样禁忌,小山丘上的库房。
村里的其他人乜一样非常忌讳,大家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应该说保持着一种畏惧心理。
所以,只要一有空,塔乌就会从借住房间的窗户眺望小山丘上的库房。然后,就这样一晚上不睡觉地盯着那里。终于,在月光中,他看到有人登上了禁忌山丘。
这样一来,好奇心就完全被点燃了。塔乌也抑制不住自己,行动了起来。他偷偷从村长家里溜了出来,躲在一个能够监视到山丘的地方,看着那个往返于村庄与库房之间的人。
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特定的人,看来是村民们轮班来担任这个义务的。而且,无论谁去那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共同点,很显然这就是任务的内容吧——所有人去的时候都会将面包和干肉装在笼子里,回来的时候笼子里空空如也。
村长以下的所有人都十分避讳这个禁忌,而且还是在村中最好的防御点小山丘上的库房……看来是某个人藏匿在那里吧。
为什么会有想要打破禁忌,去里面一探究竟的心情呢?这种冲动的源头,塔乌自己也解释不清。
不能有多余的好奇心。这句话,对佣兵来说是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善恶,都不能窥视别人的秘密。这被看作是被雇佣者的信用问题,是他们绝对要遵守的铁则。只有与大义或伦理无关的事,才需要用金钱进行契约。就像是别人的行李,是决计不能打开盖子窥探其中内容的。这就是雇佣兵绝对不能违背的铁则。
对村子的秘密抱有兴趣,对塔乌没有任何好处。这样会惹雇主葛古纳生气,这么好的工作的报酬也就落空了吧。而且自己触碰村子里的禁忌时被村民们发现的话,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会丢了性命。
即便如此,还要为塔乌半夜偷偷上山的行为强加理由的话——那就是,塔乌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甚至会被这种小小的好奇心怂恿,使天秤倾斜。
虽然活得并没有别人长,塔乌的内心早已对这种没有目的、没有未来、没有出口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对他而言,这些村民们到底为什么会如此惧怕,根深蒂固的偏执又是为什么,是很能激起他恶作剧心理的新鲜事。
深夜,塔乌算准了所有村民都睡下的时候,开始了行动。他的本职不是盗贼,但却已经习惯了黑夜行动。他有万全的信心,不让人发现自己,然后,他到达了那个很有问题的库房前面。
近看,这建筑物更加寂寥更加荒芜,是一座绝对的废墟。任凭风吹雨打,最终就变成了如此横垣断壁的惨状,实在看不出是正在使用的地方。也许是当初建造的时候非常注重防震,所以这里根本没有摇摇欲坚的感觉。
原来如此,这里不是房屋而是土仓房。没有任何窗户,只有正面的一个入口。除此以外的开口部位,就是接近房顶部位的探光口。
厚重的门没有上锁,只是用一个粗大的门闩封了起来。怎么想都不是为了抵御外来者,而是为了防止从里面被打开。想到这里,塔乌就有些不寒而栗。
有人把食物送到这里,这里面就一定有人住。而且绝对是囚徒的待遇。这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他,也没有被给予外出的权利。
这样的某位罪人,一定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吧。即使这样,对有护身短剑的塔乌而言,这样的人应该还不足以畏惧。反倒是患有传染病被隔离的情况更加可怕。说起来,村长坚决反对在这里建立粮食仓库呢——
理性让塔乌踌躇了,身体却好像根本没有思考一样,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拿掉了门闩,打开了用炼铁加固过的厚重木门。
吱——的一声巨响,门被打开了,里面只有无尽的黑暗。
塔乌集中精神,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在里面。就算是在睡觉也应该能听到呼吸声,非常毛骨悚然。塔乌还是向里踏了一步。刚开始有些犹豫,不过眼睛渐渐习惯了采光口传来的微弱月光,能大致辨别出些轮廓。土库房的里面要比想象中的狭小。也就是说墙壁是相当厚实的。不过话说回来,大致环顾了一下,没有发现有东西存在啊。
就在这时,深处的墙边某样东西发出了光芒。
这让他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塔乌下意识将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剑。刚才一瞬间所看到的,明显是一双眼睛,而且是兽的眼睛。在月光下会亮着金色光芒的双眼,绝对不会是人类的眼睛。
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是会马上攻击过来,但打开门时没感觉到的视线压力,现在越发明显了起来。没有吐息,没有动作,那东西只是一直在库房深处看着塔乌。
塔乌因为不知道对方的实态而紧张。
“——有什么事吗?”
对方竟突然问出一句人话,塔乌瞠目结舌地陷入混乱。
就在刚才,塔乌还认定“那东西”是兽。但他偏偏发出了少年般通透飒爽的声音,好像看穿了塔乌的困惑。
“啊啊,抱歉。你看不见我啊——那现在呢?”
他接着说,仓库里洋溢起了柔和的光芒。
“好久没有人这么晚来了,都忘记你们的眼睛很难适应黑暗了。”
就好像是萤火虫堆误闯了进来一样的光芒,无论哪里都看不到可以称之为光源的东西。但在为此吃惊之前,塔乌被好不容易才看清的声音的主人的样貌夺去了注意力。
仓库深处的墙壁上靠着的,是一位一眼看去会误以为是少女的纤细少年。看上去还远没到拥有坚强性格的年龄,却表现出一种安稳泰然的老成氛围。这让塔乌打消了他年幼的印象。苍白的肤色、偏瘦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十分脆弱,不过也没有那种病怏怏的感觉。
他身上穿的东西已经不能说是衣服了,只是包裹着身体的破破烂烂的布而已。就好像乞丐一样的打扮,但却不会让人有厌恶和怜悯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那样的美貌吧。肆意生长的头发不曾梳理过,看起来却像顶级绢丝一样柔软,十分妖艳。
“你是……什么人?”
塔乌终于发问了,不过这好像让少年稍稍皱了皱眉。
“会问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你不是这里的住民?”
“这——嗯,是的。”
塔乌姑且判断他没有敌意没有危险,终于放松了肩膀的力量,放下了摸着腰际短刀的手。
“嗯,还真是意外啊。村里的人竟然会让外人来见我。”
“我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是偷偷进来的。”
少年像是要责问一样把眼睛眯成了线:
“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们你来过这里。否则你肯定会有事的。’
“恩,果然。不过一开始我就有所觉悟了。”
塔乌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少年看着他,也许觉得很有趣,微笑了出来。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明知道危险,还特意跑到这种地方来?”
“村中的人们都很惧怕这个地方,反而更让人在意——比起粮食库,村里人觉得保护你更优先啊。”
到底是哪里来的贵人,当塔乌正打算这么继续问的时候他没有再说下去。在这如同废墟的库房里,不给什么正常的衣服穿还囚禁在这里,绝对不会是贵人的待遇吧。是最优先保护对象,但竟然受到如此冷遇,实在让人费解。
“对他们来说,如果我被别的村子抢去了的话,他们也就完蛋了。所以即使粮食库空了,只要有我在这里,麦田的麦穗就会马上成熟。”
“……只有这个村子的令人恐惧的丰收,也就是说……是你干的?”
虽然让人无法联想,但毕竟有不用蜡烛就让房间亮起来的怪异现象,所以也不需要讲什么条理吧。的确有传闻说有这种超越人知的东西存在,塔乌在流浪生活中听到过不止一次。
“你是,那个么?魔法使什么的?”
“魔法使啊……”
少年像在感受这个词语的语感般歪着头,然后摇了摇头。
“利用我的是村里的人,所以他们才是‘魔法使’吧。而我,充其量就是个魔法吧。”
“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不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但我呆在这里就会招来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能让土地变得湿润,草木变得有活力。”
“……原来如此。”
虽然是让人吃惊的话题,但心中的谜团总算解开了。也就是说,少年是里格斯村中近似丰收神的存在。要说他的存在是否真的与村子的繁荣有关,对大众来说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但村民们却坚信不疑,这就是现在的事实。
但是,这样一来少年应该被奉为圣者啊。为什么村里人会用避讳的视线看向这个山丘?并不是做给外乡人的塔乌看得。无论怎么着,少年都不像是被崇拜,而是被忌讳才被监禁在这里的。
“村里的人,不感谢你吗?”
“感谢?”
就好像这个问题本身就很难理解一样,少年反问:
“为什么他们要感谢我?”
“……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别的村因为收成不好,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这里却因为你而有着源源不断的口粮,当然要感谢你啦。”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在这里而已,是土地自己擅自变得肥沃。不是我出于好意为他们做的,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感谢我。”
“不,虽然是这样……”
少年先将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继续了下去。
“而且,我在这个村里,带来的不仅是好处。”
“诶?”
“我所招致的东西,并不都是对人类有益的。虽然这里的收成会好很多,但相对的是家畜会变得畸形,还会得奇怪的病,孩子们也都毫无例外地被恶魔折磨,所以他们接受我也是做出了牺牲的。”
“……你,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吗?”
塔乌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少年回答的语气,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囚徒所会说的,没有任何愤怒与不满的回答。
但是面对塔乌的问题,少年终于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
“你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别的地方的人都会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吗?”
“啊?”
塔乌也因为对方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对这段没有焦点的问答开始觉得混乱了。
“那么,为什么能对自己的存在抱有‘善’与‘恶,的价值观?而不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
这家伙,看来很久没有接受阳光照耀了——这让塔乌吃惊不小。
“你是傻子吗?被关在在这种地方,还被人这样利用,你不觉得自己的境遇很凄惨吗?”
“……”
少年怀抱着双手,好像被问了奇怪复杂的问题而在苦思冥想一样。焦急的塔乌又问: “你没想过要逃离这里吗?”
“逃离这里?逃到哪里去?”
“别的地方啊!穿的好看的衣服,吃喜欢吃的东西吃到饱,十分自由地活着,难道你不想这样吗!”
“为什么我要这么想?”
“因为利用你的那些家伙就做着这种事!”
为什么语气会如此粗暴,塔乌自己也不理解。总之少年的回答就像是不断在惹他生气似的。
“听好了,这个村里的家伙,在别的村子用路边的杂草熬粥的时候,还把粮食存到腐烂。而且为了防止别的村看得眼红来抢夺,竟然买了用金丝做的弩。但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你的?这里没有床没有被子!你最后一次吃热腾腾的东西是什么时候?酒呢?砂糖点心呢?村里家伙每晚餐桌土的东西,你都没有吃到啊!”
塔乌激动着,少年只是耸耸肩。
“你是要我学习村里的人吗?”
“你不羡慕吗?难道你觉得在这种狭小阴森的库房里更好吗?”
“我根本不能理解这种比较的意义。说到底我们还是两种生物啊。”
少年的话里没有讽刺的口吻,只是非常平淡地这么说着。这种毫无掩饰的口吻,让塔乌呆滞了好久,然后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少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笼中生活的?他到底和世事隔绝了多久了?
“当然……一样啦。你也是人类吧。”
“不。村里的人和我差得太多了。我们相同的只有手指的数量、手脚的数量、还有头部的位置。如果把它们定义为人类的话,我绝对是不一样的东西吧。”
“……”
果然,这个少年有些精神异常。察觉这点的时候,塔乌已经完全放弃与他继续交流了。
“你真的觉得不出去也不要紧吗?”
“嗯。没什么的。”
“……你可不要后悔了,仔细考虑一下吧。门口的栓我就不锁咯。”
“不,还是还原比较好。否则你来这里的事会暴露的。”
比起自己的自由,更担心别人的安全的少年的奇异思考方式,塔乌震惊地只能叹气。
“这是你要担心的事吗?”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和村里的人保持好关系。你还要再逗留一段吧。”
“嗯。”
“那有机会能不能来和我说说话?今天晚上真是太有趣了。我想再多了解一些。”
“……”
和脑子有问题的非常穿越的少年交流,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别人。这么大的风险,是绝对不值的,但塔乌进入士库房的同时,就已经脱离了正常判断。而且被要求再来访的时候,塔乌也没有觉得不爽。
“……也罢,看我心情吧。”
“嗯嗯。我期待着哦。”
他留下了对库房外毫无兴趣的少年,离开了库房,并将门上的门闩还原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再次慎重地确认了之后才回到了村长家。
结果,塔乌每晚都会跑去见被囚禁的少年,并和他交谈,没有一晚落下。
虽然少年口中满是奇言怪语,但并不是支离破碎的胡言,在某种方面还是很符合情理的。交流很多之后,塔乌发现少年并不是脑子坏了,而是因其特异的出身,让他的思路偏离了正规。
据说,他在出生之后不久就被关在了这里。
他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曾问过村子里的人,他们每次回答都不同,而且没有一令是能令人信服的。例如从森林里捡来的,狗生下来的之类,不过不是以正常形态生下来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塔乌打从心底惊讶的是,少年所具备的异常能力,毫无疑问是真的。
没有任何光源就能驱散库房中黑暗的光,手不用碰就能让碗里的水沸腾,还能将干草变成刚摘下来的水嫩鲜活的草。少年在塔乌每次来访的时候,都会为他表演根本无法解释的让人惊奇的技艺。无论怎么检查,都发现不了其中有什么机关,只有这一点塔乌是真心接受了。所以,这个村子里丰收盛况的奇迹,如果说是少年的力量造成的,现在的塔乌已经不可能一笑了之了。
少年并不是在什么地方学会这种力量的,而是从小就能够很天真地随意使用。因此招致了村民们的畏惧,才落得被幽禁的下场,过了很久很久,少年也终于能理解了。
之后,少年被剥夺了所有正常人所应有的权利,只能在库房里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度日。所以才觉得自己不是人类啊。就算是每天在战场上过着非杀即死生活的塔乌也有着自己的意识和生存的意念,而且也会有一些交往时间非常短的朋友们。虽说算不上是青春一类的,但绝对比库房中的少年要好得多。
让人意外的是,虽然与外界隔绝,但少年却异常的博学。植物的种类的、动物的习性、雷、海潮各种气候的组合等,明明他未曾见到过世界,却拥有让塔乌乍舌的知识。
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有人告诉我的”。
“我说过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会接近我吧?无聊的时候我就会倾听‘他们’的声音。有时候能听到很多有趣的事呢。
如果这话从灵媒师口中说出,塔乌肯定会不屑一顾。但这个异样的少年说出的,不知为什么觉得十分可信。
“但是‘他们’却从不告诉我关于人类的事,所以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最不能理解的谜一般的存在。”
“不过确实……人类也有形形色色的啊。”
只了解战场的塔乌,却也不得不认同这一点。
“好人和坏人。狡猾的人和愚蠢的人。有禽兽不如的人,也有会为别人献出生命的圣人君子。总之有着千差万别,所以啊……”
塔乌看着对方的反应,决定继续说下去。
“就算手脚的数量、手指的数量相同还有头都长在上边——就算都是这样,人类绝对都是不同的。包括你,也是。”
“也有树叶形状的虫,不熊用躯体来描述本质啊。”
“虫和叶子不能交流吧。但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不是像这样在说着话吗?”
先不说说话内容,含义上不知道是否互相理解,塔乌却能够继续这样说下去。
“你也是人类。只不过不被这个村子里的人当人类来对待而已。身处的环境是十分重要的。被锁在狗屋里,那么那个人也会变成狗。”
“……”
少年没有点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最终甚至都不能判断他是不是听了塔乌的话。但塔乌决定,今天一定要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如果‘不是人类’,那也是因为你被关在这种地方。根本不是因为你拥有什么非人的力量。”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少年的声音依旧没有抑扬顿挫,根本无法知道他心中的感情,即便如此塔乌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啊,之前问过我吧。 ‘为什么能判断自己是善是恶’——当然能啊。因为这是自己决定,自己取舍的。并不是单纯地被动接受这种存在方式。”
少年之前还看着空中的虚无缥缈的视线,现在直直地看向了塔乌。他的眼神中没有威压感,过分透彻,好像什么谎言与掩饰都能被看穿的感觉。
“那么你是想杀人才去当佣兵的吗?你现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是善吗?”
“……”
塔乌没有能反驳的话。
虽然说得非常得意,但反省一下自己,塔乌的人生也称不上光彩。他一出生就被丢在了战场上,只会战斗技术,也只能靠这个生存下去,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的是非对错——自己对自己说根本没有考虑的意义,心灵也就这样麻痹了。
就像眼前这个被关在库房里的少年一样,塔乌被佣兵生活囚禁住了。
“你叫我离开这个库房,过别的生活,那又能改变什么呢?我无论去哪里肯定都会被畏惧,被疏远,甚至被利用。就像你,无论去哪里都会永远拿着剑,对吧——这样的说明,你能接受吗?”
塔乌没有点头,这种道理他当然知道,但塔乌心中却依旧不能认同。
“……我同意这的确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啊,就算我做不到,有些事别人也是能做到。应该说我希望别人能做到。”
自己这么说了之后,塔乌才发现自己所讲述的是毫无掩饰的心情,他一直不敢正视的感情。
“生存方式当然有善恶。这点没错……因为,我至今为止的生存方式,很明显可以断言是‘恶’。”
无论对谁都说不出口的话语,此时塔乌垂着眼诉说着。少年没有回答。最终耐不住沉默,塔乌有些畏缩地抬起了视线。他看到的是少年一如既往的感叹表情。
“……你,越发的不可思议,越发的有趣了呢。”
少年露出非常佩服的神包,就好像小孩子看到了多姿多彩的魔术一样。
“否定,其实就是为逃避肯定所准备的概念。但如果因为没有‘善’就断定某事是‘恶’的话,那也实在太无谋了。要向这种看不见前方道路的钢丝上踏出一步,是多么让人钦佩的勇气啊。”
“……虽然不是很明白?也就是说我是白痴?”
“也许吧。但是和你交流之后,我觉得愚蠢不一定是坏事。”
“……”
塔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副很不释然的样子。少年微笑着看着他。虽然是很细微的笑容,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年露出与他年龄相符的天真无邪的表情。
“总之,人类的存在是多种多样的——这点我认同,你和村里的家伙明显不一样。但如果双方都算是‘人类’的话……原来如此,人类这个词比我想象的意义要深远得多。”
——听说了吗?卡农说的事情。他说看见那个佣兵从库房里出来——
——嗯,没错。昨天晚上,而且是大半夜的时候,那家伙不在房里——
——被知道了吗——
——嗯,被外人知道了。不能放着不管——
——杀了他吧——
——杀了吧。但是,应该怎么做?
——连泽 伦都输给他了。那家伙很强啊,他反击的话肯定会有人受伤的——
——下毒吧。晚饭和我们一起吃,有些困难,早饭让他比我们都晚吃,这样就有机会了——
——好。什么时候下手?——
——事不宜迟就明天。用毒蘑菇。趁他吐的时候用枪刺死他。那样就简单了——
讨论阴谋也未免太大意了吧——塔乌靠在村长家中庭的墙壁上叹着气。
他们大概以为食堂是离塔乌借宿的地方最远、最适合密谈的地方吧,但全部被窗外的塔乌听见了。
利卡鲁多以外的村内要员都变了脸色来找村长的时候,塔乌已经察觉到是不是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于是就偷偷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潜入中庭,结果村民们的计划全被他听见了。
其实早就有预感了。昨天晚上在把库房的门闩放回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人的视线。虽然自己不可能乐观地认为是错觉。但毕竟每晚都这样,迟早是要被发现的。现在他心中比起失态和懊悔,更有一种“终于来了啊”的非常冷静的心情。
虽然打破了村中的禁忌是塔乌不好,但也不用杀了他吧。塔乌心中除了惊讶的情感,其实并没有什么怨恨的心思。总之,对村长和里格斯村的其他人,只能说他们太小看佣兵的生存能力了,请节哀吧。
好了,如果再这样安稳地在村子里呆下去的话,塔乌的命运到明天也就到头了。当然现在只有逃了,自己在自警团中费了不少功夫,有几个人用弓还是很不错的。为了不让自己被背后射箭,趁着夜色浓重逃走是最好的方针。
应该说,塔乌正在烦恼的是今天最后一次去土库房应该和那个少年说些什么。
“——就是这样,所以我决定把你掳走。”
少年沉默地听完整件事的经过,等听到塔乌总结性的宣言时,终于皱了下眉。
“那结果,这个村子会变成怎样,你应该知道吧?”
“嗯。我没理由同情这些要杀了我的家伙。”
塔乌毫不惭愧地说着,少年有些无奈地叹着气。
“说到底让他们生气的不是你吗,你明显是加害者一方的啊……”
“竟然这么大意雇了一个坏人的家伙们,真是运气不好啊。”
“运气这种东西,还真是好借口呢。”
对村子来说生死存亡的问题,少年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十分悠闲。他对这个村子的感情不是恶意也绝非好意,虽说被幽禁应该会萌生恨意,但说到底,他对这个村子根本不抱有任何关心。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用武力带我走吗?”
“如果你反抗的话,我会的。”
“抵抗的话,你能放我一马吗?”
“这也要看你怎么反抗了。”
少年不说话,开始仰望天空。塔乌虽然这么说,但他并不会真的做出粗鲁的事。如果少年真的不想从这里出去的话,如果他拒绝的话,他已经决定那个时候就留下少年独自一人离开了。
“……昨天晚上,你回去之后,我也一直在思考。关于生存方式的‘善恶’。”
“……”
“我没有作为一个人类的自觉是因为没有受到人类的待遇,你是这么说的。但是啊,归根到底是更加根本的问题。且不提善恶——被关在狭小的地方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呆着的我,到底生存过吗?”
活着的尸体,可以说就是少年现在的境遇吧。接收着面包和干肉这类食物,为村庄带来丰收与厄运的被忌讳的存在。这个库房就是祭司的寺庙。塔乌点头之后,否定道:
“但是你也在呼吸,你的心脏也在跳动。你现在这种失去了‘生’的状态,果然是‘恶’的境遇啊。”
“否定自己,然后连他人也一起否定了吗?”
少年这么反问道,塔乌毫无畏惧地点头说“是的”。
“我之后想过了。的确我不知道什么叫‘善的生存方式,但我能去探索追求它——也就是消除法。只要单方面毁掉‘恶的生存方式,,到最后肯定就是正确的。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行动起来,改变你的生存方式。接下来要开始的寻找之旅,就是第一步。”
“你真是自说白话啊。不过这就是你的优点吧。”
少年有些责怪地苦笑着,然后他一脸认真地说:
“……因为我在这个库房里,所以我已经放弃生存、放弃了直面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出去之后就不能这样了。我会不断地问,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挑战。最终我会找到答案——我到底是‘脱离了的’人类,还是从‘人类’中脱离出来了。”
“你害怕吗?”
“也许吧。毕竟是十分困难的事。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应付过来。”
“那就让我来帮你吧。”
塔乌想也没想,说出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向少年保证道。
“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陪你去寻找吧。虽然没有目标的生活方式或许不能称之为‘善的生存方式’,但当一下向导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真是亲切的拐子啊。”
少年爽朗地笑了笑,从地上了站起来——这就是作为即将启程的他的准备动作了。
摸黑的逃亡异常成功,没有被任何人阻止。二人非常顺利地逃出了里格斯村庄,来到了一个人也没有的深夜中的草原。
这是一个云层很厚的漆黑之夜,正适合悄然走路。塔乌训练的治安少年团现在每天都有人当值,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到有异常,而且本来教导他们巡查路线的人就是塔乌。想要知道什么时候监视人手不足是毫不用费事的。
“对了……我想我们以后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
“嗯?”
“那时候,我要怎么区别你和其他人?”
面对奇妙得不知如何判断其意图的提问,塔乌现在才想起来,二人居然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塔乌,你呢?”
“名字吗……”
与这个概念无缘很久了的少年,像是要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一样把手指抵在了额头上。
“……的确在很久以前,我感觉曾经被叫作琦亚。”
“琦亚吗?”
“……是不是很奇怪?”
“读音还蛮响亮的,也不是那种有多余意思的词语……不是很好吗?你被这么叫也不觉得讨厌不是吗?琦亚。”
“呵呵呵……”
不知道少年觉得哪里不对劲,像被人搔痒一样笑得表情崩坏了。
“被人叫名字真是奇怪的感觉——是吗,我以后就是‘琦亚’了吗。”
一定是因为在里格斯村庄仓库里的时候,就连和别人对话也很少有吧。如果塔乌扔下他一个人逃走了,之后一定会陷人自责之中。所以塔乌再次为这个少年——琦亚答应与他同行感到安心。
“可以休息一下吗?”
突然琦亚停住了脚步,一脸痛苦地弯下了腰。也难怪,他被囚禁了这么久,突然走了这么远的路,体力肯定是应付不了的。
“啊,到了这里应该没有人会追上来了——抱歉,我不够细心。”
“没事,我不是累了……只是因为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多草的气息了。似乎有点,还不是太习惯外面的世界。”
琦亚重复着浅浅的呼吸,喉咙有喘鸣的声音,就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你先试试深呼吸吧,不是用胸膛而是用肚子呼吸。”
“……大口的吸气,再呼气……是吗?”
琦亚苍白着脸点了下头,然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呼吸停住了,伸着腰举起双手,脸往天的方向高高扬起。
“……喂?”
“可能会有点吓到你,但并不危险。不用——担心——”
琦亚把脸放下一半,说着——一阵强烈的旋风,把整个草原的草吹向反方向。
“!? ”
不曾料到的塔乌马上护着了脸。本以为是龙卷风的前兆而感到紧张,但却是很微妙的感觉。风并不是从任何一处来,只是围着站立的琦亚为中心打转。
飒飒作响的风画着螺旋,往天空中飞舞而去。塔乌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卷风消失为止。风搅拌着压得很低的云层,在以猛烈的气势天空中开了一个大洞,消失不见了。
然后,天空宛如被掀开了帘幕一样,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闪耀。像这般令人目眩的星空,塔乌自出生以来都从没有看过。夜晚的天体迫近大地,就像要从塔乌的头上倾泻而下一样。
“……啊……”
不对,不是错觉。的确星光变成一束光亮,倾泻了下来——被琦亚伸开了双手的怀中吸取进去。
“……啊啊……大世界里的新鲜魔力果然舒服啊……”
琦亚陶然的说着,闭着眼睛让全身沐浴在星光中。现在星光不但在琦亚身上,还从他的脚下画着波纹状,向西周扩散开去,草原所见之处全都被浸透了。
起伏的草丛和缓缓起舞的金花虫,现在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星光。宛如以大地为生的所有生命都用肉眼能看到的形式溢满出来一样——安静夜晚里的草原,显得异常通透和闪耀。
过于惊讶迷失了语言的塔乌看看自己的双手,他也像花草和尾虫一样被柔软的光包围着。轻握拳头,手上的微光粒化成光沫飞散开去。被眼前的美景所打动,塔乌回过神来时,眼泪已悄然从脸上流了下来。
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美景。而且是在一个经常被无视,毫无特别的地方。就因为琦亚展开了双臂,竟改变了一切。
于是塔乌得到了启示——这里的惊异和感动肯定只是世界的其中之一。
昨天为止的他,对一切都还感到厌恶。到哪里都要屈服于同样的战场,一成不变的生与死。受困于永无止境的死和恐怖的人生囚笼,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希望。
但是,不对。这个世界中还隐藏着没见过的,甚至想都没有想过的惊喜与喜悦。如此平凡的夜晚草原也会有被光辉包围的神奇瞬间。那么在山河、沙漠、太阳、雨水、冰雪的尽头,到底又会有什么隐藏着呢?
塔乌防话要做琦亚的向导。本以为是自己把这个少年从囚笼中救了出来。但实际上,其实是琦亚救了塔乌,并给予了塔乌前进的方向。丧失生存意义的流浪狗一样的雇佣兵,被如此眩目的景观沐浴之后,现在,有了新的人生。
“……这样就可以了。终于能和户外的空气同调了。嗯,好像重生了一样呢。”
“……对啊。”
塔乌轻声说道,现在的他这样的回答都用尽了气力。为了不让琦亚觉得凝重,偷偷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那么接下来,塔乌。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啊啊……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奉陪的。”
用嘶哑的声音说着涌上来的想法,全身发抖。
塔乌像是能预见未来一样,确信不疑。只要和琦亚一起,无论是哪里都能到达。不管是多么遥远的彼方。
第一次有胸口翻滚的感觉,他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