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肚子填饱了,所以终于可以去上学了。在空腹的状态下,如果还被关在那样的密闭空间里,一定会晕倒的吧,而且我从以前就很害怕团体生活,可是又不能每天抱怨,至少也要读到高中毕业才行,否则就会找不到工作。即使学历至上的观念再怎么逐渐成为过去式,社会上仍然是重视学历的,而且高中毕业还只是最低条件。更何况我是个女的,真的会很担心,很惶恐。出了社会以后,生活方式会比高中生活要来得辛苦很多吧,究竟我能不能克服呢?
吃人肉的OL生活……太夸张了,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就算把六法全书拿去火上面烤,也不会跑出一条法律规定吃人肉的可以不用工作吧。或是说,去医院报到的话(看脑科或精神科),大概不必工作也没关系,不过很没有保
障,如果所有的精神科医师都是像仓坂医生那样的话也就算了,然而实际上没那么好的事。
为什么我只能吃人肉呢?我又提出第一千万次的疑问,无法理解,希望有人能帮帮忙,我想接受治疗,医生……坐在靠窗可以照到阳光的位子,我趴在桌面上,遮住有如身在云层中的视线,脑中回转着过去的记忆。
“大概是……你的欲望,就只有食欲而已。”仓坂医生把椅子转过来跟我面对面,日光灯的光线从太阳眼镜反射出来,印象中,那天也是下着雨的。“对,一定是那样没错。”
“是……”
“山本同学,你知道Conibalism吗?”
“肯尼?”
“简单讲,就是吃人肉的习俗。”医生一边摸着手指根部包扎的绷带一边说明:“但是这种行为,本质上有流传着解放死者的思想,你有类似那样的观念吗?”
“没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对食物根本没必要想得那么复杂,因为肚子饿了所以就吃,那才是吃东西的本质。
“我想也是,你只把人类视为满足自己食欲的食材。”说完他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跟什么灵魂的救赎没有关系吧?”
“嗯……”
“那,怎么样呢?还可以用其他食物代替吗?”
“不,呃,那个——”我看着地板扭曲地反射出自己的脸,说实话,除了医生以外,已经没有人能够将我从现况中拯救出来。“其实,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
“哦?”医生倒吸一口气。
“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到医院来的三天前,我把硬塞进胃里的肉给吐了出来。从那之后,除了补充水分以外,什么都不敢吃,没有吞进任何固体食物。
“比预料中的还快啊,症状只是一直加重而已吗?”医生讲得像别人的事情一样,也对,这的确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呃,医生——”我的声音有点哑:“我应该怎么办?”
“那就吃吧。”
“咦?”他说得太直接了,我忍不住反问。那就吃吧?
“山本同学,那天你咬了我的手指。”医生把包着绷带的手指伸出来,朝向天花扳,但那是他自己说可以咬下去没关系的啊,请不要责怪我。“你毫不迟疑地就咬下去了,那就是已经准备好了啊,一定是的。”
“准备?”
“心理上的准备啊。”
“啊——”一听到这句话,就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袭来,像夜里的海一样辽阔而静默,却又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恐怖。然后是期待,我拚死忍耐着,不让胃发出声音来,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山本同学。”
“啊,是。”
“你知道我的职业吗?”
“您是医生。”这就跟指着一只猫问那是什么动物一样,是个愚蠢的问题吧。
“说得没错。”医生点头。“而且我是这间医院院长的独生子,受到职员们的爱戴。”
“呃,您的意思是……”
“每一间医院都会有那种回天乏术的病患,而且为数不少,所以会死掉很多人喔,然后宣称是意外丧命。”他用平稳的口气说着:“你放心吧,像什么重病垂死的老人或是重伤残缺的病患,你应该不会想吃吧?我会准备新鲜健康的年轻身体喔,要弄到手其实很简单……
不,也不算简单,总之没那么困难就是了。只要稍微提高用药量就可以,不会被抓到的,比你上街上猎杀路人,要安全得多了。嗯?当然,遗体会交给家属,否则就没办法举行葬礼啰,那个只要有表皮跟骨架在就能设法混过去吧,可以先把肉跟内脏都取出来。那么,今天就来为你准备美味可口的小朋友,性别是男生,年龄是八岁,名字嘛……不要讲比较好吧?
他得的是肺炎,所以对其他的器官或肌肉不会有什么影响,就连让他致命的药剂也已经中和过了喔,药方是我开的,所以不会有错。你肚子很饿了吧?三天没吃东西的话,就算不愿意也一定会饿的吧,怎么样,山本同学,现在……要吃吗?”
我的大脑无法接收医生所说的话,已经关上重重铁门,思考线路也因为这个耸动的讯息而突然断电。究竟这个人从刚才到现在,都在说些什么?准备小孩子?肉?吃下去?我?肚子在叫了……这个,就是我的回答吗?
“你看吧。”医生笑了。
我并不觉得羞愧。医生在笑,我也很想笑,可是嘴唇在颤抖。
“要吃吗?”
我点了头,因为肚子真的很饿。
医生站了起来。对了,诊疗室的角落有个冰柜,难道那个是——?医生走到冰柜旁,喀锵打开盖子,啊……是肉的味道,好香的味道。肚子又叫了,胃在痉挛,不停地抽搐,不停抽搐。医生拿出一片肉来,放到我面前,红黑色的肉块,放在塑胶袋里面。
“不喜欢生的吗?”
我点头,生的肉根本就没办法吃。
“那就烤一烤吧。”医生拿了一台小型瓦斯炉过来。
准备得真周到。连平底锅跟色拉油都有,准备得真周到。医生穿上围裙,开始烹饪——
点火,倒油,从塑胶袋拿出肉片,烤热。烤肉的声音,烤肉的焦味,刺激着我空荡荡的胃。
啊……看起来好好吃,是烤肉。
“调味料只要胡椒盐就好了吧?”
我连点头的时间都没有。医生烤着肉片,很仔细地,故意让我迫不及待,仔细地,仔细地,然后终于烤好了。医生用银刀切肉,肉汁流出来,五分熟,烤得恰到好处。医生把肉切成一口的大小,拿到我面前,口水快流出来了,不,是已经流出来了。第一次吃……人肉,从今以后,要一直吃这个……有所觉悟之后,我张开嘴,把肉吃下去。慢慢地,像是在品尝,仔细地咀嚼,好好地咬过,然后吞进胃里,真好吃——
“如何?”医生静静地问我:“好吃吗?砂绘。”
可是幸福记忆的回味,却在这时候被藤木那黏腻的大嗓门给从中打断了。虽然视力很模糊,但我的听力却没有任何异常,非但如此,甚至变得更加敏锐,以弥补渐渐丧失的视觉。
“唉呀呀,怎么了啊,千鹤?”久违的藤木的声音,还是一样地让人不舒服。“你的鞋子怎么啦?”藤木巨大的身体像岩石般矗立在千鹤背后。“那个不是给客人穿的拖鞋吗?”
“……”
我的位子在靠窗的中间,坐在右边相隔一排后面一个位子的千鹤,正川橡皮擦专心一至地努力清理自己的桌面,一定又被写满了各种骂人的话吧。我用模糊的视线朝她看了一眼,的确是穿着褐色的拖鞋。
她还是……一直在被欺负吗?我瞬间感到很沮丧,真是的,每个人都在欺负千鹤,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做错事的是她妈妈才对吧,根本没理由归咎到千鹤身上。算了,这个道理在班上是行不通的。
“回答我啊,我们是朋友吧?”
“对啊,既然大家都是朋友。”秋川从教室前面的座位上回过头来大声说:“你说说看怎么回事嘛?”然后笑得很恶心。
我用模糊的视线看到,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在偷偷窃笑着,坐在教室前门旁边的石渡也歪起嘴角旁观。中村的位子靠窗,是跟我同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所以只要没有回头,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必又是维持着没有表情的脸,悄悄看着这一幕吧。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像白痴一样装作听不到,然而我并没有什么义愤填膺的资格,因为我也是那群软弱不堪的人之一,就像那天的我一样,只会看地板上扭曲倒影的存在,毫无长进,很悲哀。
“鞋子里——”千鹤低着头凝视自己满是橡皮擦层的桌面,声音听起来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然后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明明就跟她说过不可以做出那种脸了,那种带着忧伤和不幸的脸庞,是变态者最喜欢的。
“咦?你说鞋子怎么了?我听不到啊。”藤木肥嘟嘟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旁。
“鞋子里面有奇怪的东西……”
“咦……奇怪的东西,是吗?”秋川很故意地歪着头。“那是指什么呢?你说清楚啊。”
“说清楚?”千鹤放下橡皮擦。
“对啊,快点。”
“那是……”千鹤用老鼠般细小的声音,听从命令开始说明:“白色的、黏黏的,有一种奇怪的臭味,那个东西在鞋子里……”
班上八成的男生跟五成的女生在教室里哄堂大笑,我非常吃惊,差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神经病,真是疯了,究竟是谁想出这么荒谬的点子!
“哇哈哈哈,咦,黏黏的?啊哈哈哈——”藤木摇晃着有如怀孕的母牛一般壮硕的身躯,大声地笑着。我实在很想揍她,可是如果真的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我就会受到跟千鹤同等的待遇,而我并不愿意自找麻烦。
“嗯哼,很奇怪喔,那个白白黏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好奇怪耶——”秋川从学校规定的绿色书包里拿出泡泡袜固定剂,一边喃喃自语着。“喂,岛田你也觉得很奇怪吧?什么东西是黏黏的呢——”
秋川说话的同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坐在石渡后面的岛田身上,这个时机来得正好,我可以很顺其自然地往岛田看过去,岛田显得很慌张,结结巴巴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拚命辩解着。对于他欲盖弥彰的反应,班上七成的男生跟六成的女生都笑了。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跟千鹤一样,被全班同学视为攻击欺负的对象——那种有如中学生的矮个子,加上那张表情软弱的脸孔,任谁看了都会想要欺负吧,而且,他还戴着一副很像大雄的眼镜。
“你真的不知道吗?应该知道的吧,看看你那里。”她说完就指着岛田的胯下。
“我……我不知道啦!”然而他的反应,等于宣告了自己有参与的事实。
“千鹤,岛田他好像知道喔。”藤木把火腿般的手臂交叉在胸前。
“没错没错,很可疑耶。”
“就、就跟你说我不知道了啊。”岛田摇头否认。
“喂,千鹤,要不要拜托他看看?”
“啊?”千鹤疑惑的表情显得更加疑惑了,就跟她说过不可以做出那种表情了啊。
“我是说,你要不要去拜托岛田,把那个白白黏黏的东西现场拿出来看看啊。”
整间教室里充满了笑声,那跟我右半身常发出的轻蔑笑声有着相同的频率。这时候,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我用模糊的视线看过去。
“一大早笑得真开心啊。”镜同学拎着书包站在门口,班上所有人全都停止嘻笑,彷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老师来了喔。”然后她走到我前面的位子就坐,将绿色书包粗鲁地放在桌面上。“听说有转学生呢。”
2
完美……
完美,完美无暇,没得挑剔。我所憧憬的,确实就是像这样的人:充满光泽又透着青绿色的长长黑发,与雀斑或是青春痘绝缘的白皙肌肤,散发出彩虹般光芒的温柔大眼睛,黑板上行云流水写着清秀的字迹。
“我叫须川绫香。”沉稳清晰的、温柔的声音:“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而搬到札幌来,因为才刚到没多久,对这边还不太熟悉,很多地方也都还没去过,希望能跟大家做朋友,请多多指教。”说完就静静低下小小的头,樱花色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微笑。
我明明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个转学生——须川绫香,却让我看呆了。不,不只是我,全班同学……无论男生或女生都盯着须川绫香看,大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天使从天而降似地(实际上有没有天使无关紧要,这只是个形容),甚至还有人连嘴巴都张开了。
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就跟食人花的香味是一样的吧,虽然我也没闻过。直觉告诉我,前面所迤的种种有关天使或是妖精的比喻和形容,都是为了这个人而存在的,没错,一定是这样。啊……多么美好,我从来不知道,现实世界中也会有这样梦幻的人存在,原来现实是比卡通动画更多采多姿的。
赞叹过后,就是恐惧,我的后脑神经在抽痛。班级导师说:“那你就坐在香取的隔壁吧。”然后指着我旁边那张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桌子,本来到昨天为止都还没有这个座位的。这间学校标榜着尊重学生自主的名目。座位安排采用男女混合的形式,当然,不会有哪个奇特的人主动想要坐我旁边,而独立的座位也只有走廊这排的最后这个位子,所以我的座位从一入学就注定了,不会变动,恐怕整整三年,我都要在同一个位子上度过吧。
但是……在我这种人的隔壁,有一个那么完美的人要来坐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心脏突然跳得飞快。
须川绫香踩着沉稳的步伐,朝我走过来,女生们斜着眼睛,男生们回过头来,对穿过走道的须川同学行注目礼。怎么办、怎么办?我被一种异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强烈的焦虑所煎熬着,须川绫香一步步向这里走近,我却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她。然而为什么……我要紧张到这种地步呢?不了解原因何在,完全不了解。
于是须川绫香终于在我隔壁坐下了,柔和又清晰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牵动了紧张的感觉。须川同学礼貌地对我说声:请多指教。”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她:“须川同学你好,也请多多指教。”
“叫我绫香就可以了。”
须川……不,绫香她对我这么说,啊,真是太完美了,真正的完美,这就是所谓的无懈可击吧?虽然成语并不是我的强项。上课内容全都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被一起看课本的绫香所占据,没办法专心听讲,幸好课本上没有涂鸦……
我假装看课本,偷偷瞄着绫香,她细腻的肌肤、光泽耀眼的秀发、白皙美丽的颈子,都一一映入眼帘。这个女生比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模特儿还要精致得多,简直是一种艺术品,就算玩具公司为绫香制作了十分之一比例的人偶,也不会有人觉得疯狂。不知为何,我叹了一口气。
一到休息时间,绫香就被班上同学包围着问问题(没加入人群中的,只有镜同学跟千鹤,还有一部分像我这样消极的人种)——从哪里来、家中有哪些成员、兴趣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出生年月日,以及喜欢的食物……等等。
大家相处了这么多个月,那些人从来也没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却对刚转学过来的绫香问个不停,我有点不甘心,也有点难过,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心境中。
绫香对所有问题都逐一详细地回答,似乎在她文静的外表底下也有健谈的一面,这点从她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密集就可以看得出来,真是太优秀了。想当然耳,午休时间我是不能一直坐在绫香身旁的,可以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在叫我快离开这个座位滚出去,而且还有别班的人跑来看绫香,整间教室就像挤满人的电车一样,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恶心。
按照惯例,我决定逃到图书室避难,结果看到从走廊对面往这里走来的相叶同学。相叶他正在跟女朋友说话,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我赶紧来个大回转(不过没有引起周遭路人的侧目)。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国中时期明明是跟我一样不起眼的平凡人,怎么上了高中以后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呢?只有我,原地踏步,一成不变的人生。真想快点改变,破茧而出,飞翔……
我知道光是祈祷并不会实现愿望,而且就算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就如同小狗再怎么努力山没办法蜕土外皮,而兔子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飞上天一样。
纯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图书室,结果石渡跟几个男生正聚集在门口,那是一般人所谓的不良学生,虽然称为不良学生,但是似乎也没有吸毒或是恐吓勒索,做出一些校园连续剧里常见的行径(应该吧)。我不觉得他们会对路过的同学造成什么伤害,但我却没办法穿过他们走进图书室的门,就像这样,我是个连穿过别人身边都会神经质的人。
结果又回到令人沮丧的教室里来,还发现包围绫香的人群比刚才离开的时候又更扩大了,这个盛况简直就像是当红偶像到少年感化院当亲善大使一样。而我理所当然地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也不能够到庸俗的朋友堆那里去。如果绫香是钢弹改良新机种Q贝雷,那么这堆朋友就是旧款的萨克(注18),万一被绫香看到我跟这群人混在一起的模样,她可能会误解我……不,也不算误解,这就是我在班上真正的定位,即使我很害怕承认这个事实。
“咦,才没有呢——”秋川的声音传进耳里,看来藤木跟樱江她们也加入包围的人群中了。“如果让我选的话,当然还是喜欢第一个啰。”
“啊,这家伙最做作了。”藤木提出忠告,敬语从藤木那张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稀奇。
“其实她根本是个变态喔。”说完指着樱江。周围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附和,是在附和什么呢?真是耐人寻味啊。
“做作可不是一件好事喔。”这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被包围的绫香了。“人一定要活得真实,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
我有种自己的存在意义和心理层面被轻视的感觉,不由得面红耳赤。果真如绫香所说的,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吗?可是对自己感到满足的人,根本就寥寥无几吧。
“每个人都是会逃避的啊——”藤木的声音很做作。“对不对?”
“我就不会喔,因为我很喜欢自己啊。”樱江回答。
“这是很好的心态喔。”绫香给予正面评价,樱江害羞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我真的觉得她很厉害,能跟班上的主流团体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就建立起友谊,像我这种人,是怎么学也模仿不来的。模仿……啊,这真是个好主意,至少,这比绫波零真实多了吧,头发的颜色也不是水蓝色的……
下午的课当然还是没办法集中起精神,非但如此,就连今天所有的课都上完了,甚至扫除工作跟放学前的整理都结束了,我还在忙着比较绫香跟相叶以及不长进的自己,整个世界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话感觉上有股积极的意味,其实是个错觉吧。
“香取同学。”在走廊上,有一道羽毛般的声音叫住了我。
“须川……同学?”一回头,就看到绫香站在窗边的夕阳中,简直就像天使……不,她根本就是天使。
“叫我绫香就好了。”绫香还是用同样的话回应我。“早上我也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咦?是的,不、不好意思。”我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回答。“呃,你还没有回家啊?”
“嗯。”绫香以惊为天人的优雅姿态点头,美丽的秀发有如流水般飘逸。“因为鞋柜被塞满了。”
“塞满了?”
“嗯,都是情书。”
什么意思?她找我有什么事呢?为什么像绫香这样的女生会来跟我这种人说话?无法理解,我想不通。
“你现在——有空吗?”
“啊……有的,嗯。”
“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带我逛一下学校好吗?”
“逛学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有领到校内的地图,可是一个人到处乱绕满奇怪的,而且有个对学校熟悉的人在旁边感觉比较好,因为……说起来有点可耻,不过我其实是个路痴。”她说完,静静地微笑着。
“喔……”千金小姐的语气措辞,加上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让我整个人手足无措。
“可以吗?”
“嗯。”我连忙点头,求之不得,像我这种人,能为绫香在学校里带路,真是光荣至极。
这绝对没有夸张,也不是开玩笑。
“太感谢你了,香取同学。”绫香深深地低着头,被这样高贵的人低头,真是太高兴了。
于是我就跟绫香一一逛过学生们主要的活动场所,像是音乐教室跟理科教室之类的地方,她默默地望着我介绍的教室门牌,看不出来究竟是有没有兴趣。我打从心底希望这个画面能被别人目击到,可惜放学后除了热中社团的认真学生以外,几乎没何人会留下来。这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我难得有抬高身价的机会啊。我们两人走下一楼。
“安全设备很完整呢。”绫香感动地说:“玻璃窗上还有感应装置,那个如果受到强力撞击,警铃就会响吧。”
“你知道得真多呢。”我用不习惯的措词回应着。
“因为我家里也有装。”绫香回答得很从容大方。“不过这里装设的是便宜货吧,倒是钥匙卡让我满惊讶的。”
“啊,是。”我因为心跳加快,大脑开始不灵光,没办法应对得体。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
“这间学校里,所有的门都是要使用钥匙卡来开的吗?”
“差不多,专科教室大部分都是。”
“从以前就一直是用钥匙卡的吗?”
“不、不是,今年才开始的。”
“这样啊,那……是突然开始有警觉心的啰。”
“呃,因为去年电脑被偷了,整间电脑教室的电脑都失窃。”
“整间?”绫香用手掩着嘴。“所谓整间,应该不是只有两三台而已吧。”
“嗯,印象中……好像说被偷了三十台左右。”我追循记忆的轨道。“好像是进口的,那种专业用的喔。”
“哇,一定很轰动吧。”
“啊,是的。”
“这么说来,警服装置跟钥匙卡都是从那次以后装设的?”
“啊,是的,没错,差不多时从今年的二月左右开始——”
“因为之前太不注意了吧……唉呀,那是什么地方?”绫香看向最里面那一间,那是走廊最底端的美术教室。
“喔,那是美术教室。”
“美术?哇——”
“怎么了吗?”有什么好“哇——”的吗?
“我……我国小的时候,最喜欢的课就是美劳课了,像是做拼图什么的,啊,好怀念喔。”
“拼图吗?”她会作美劳,真是令人意外的平民化,也对,因为国小是义务教育的关系吧。
“嗯,先把图画在木板上,然后用线锯割开分成小块,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喔,我画的是玛利兄弟里的蘑菇。”
“蘑菇?”
“香取同学”绫香握住我的手,我吓一大跳,差点以为心脏要爆掉了。“我想进去美术室耶。”
“进去?你、你是说……去里面吗?”我一边注意自己手心的冷汗一边问她,连自己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对、对啊,我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只要说明理由,就可以借到钥匙,所以应该可以进去吧。”
“真的吗?”她握得更紧了,我的紧张指数也跟着上升,额头都快冒出汗来。
“啊,是……是真的。”我抖着声音回答。
“好高兴喔,啊,唉呀,对不起——”绫香连忙放开我的手,我感到既安心又不舍。“我太兴奋了。”她小声地说,露出羞涩的笑容,真美,而且又好可爱。
“钥匙卡……呃,在、在办公室里……”
我们到办公室去借钥匙卡,在申请书上填好姓名、时间跟用途后,交给旁边的老师就可以了。我在申请书的表格上写着“香取羽美——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带转学生参观美术室”,然后交出去。老师告诫我们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然后就拿钥匙打开墙壁上的柜子,里面排满了纯白的钥匙卡,有如收集卡的展示柜。可是老师却一直喃喃自语着“咦”、“奇怪了”,并没有把钥匙卡交给我们。
我问:“怎么了吗?”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卡不见了”,往柜子里一看,确实有少了一张卡的空格,那下面就贴着美术室的标签。
“这种事情常发生吗?”站在一旁的绫香小声地问我。
“呃……就我所知是头一次。”这是事实,钥匙的管理一向都很严谨。
老师关上柜子锁起来,接着打开右边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柜子,里面一样是放钥匙卡,但全部都是红色的,那是备份钥匙卡。老师把美术室的备份卡拿出来,要我们暂时先用这个,还不忘叮咛我们一定要记得归还。
借到钥匙卡之后,我跟绫香就离开了办公室,走出门口前,我回头一看,那位借备份卡给我的老师正在操作电脑,可能是在检阅资料吧。所有的钥匙卡在借出时都会自动登记到办公室的电脑上,老师迟早会揪出没还钥匙卡的人。
“全红的耶。”绫香看了一眼备份卡。
“钥匙卡都是白底红字的,所以备份卡就——”
“啊,所以才会用红色的。”绫香柔和的语调在我话还没说完以前接进来,我像个缺乏自信的考生般,微微地点头。在绫香的面前,任谁都会缺乏自信,会这么想,就是因为我比不上她吧。
我们又回到美术室前面了。我把钥匙卡插入门边的读卡机,发出“哔”地一声平凡的电子响音,门锁就解除了,小小的红色灯号变成了绿色,自动门开启,一股异味刺激着鼻腔。
美术室的面积差不多有教室的两倍大吧,右手边是摆放线锯跟焊枪之类工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放扫除用具的铁柜,铁柜是开着的,里面随意地放着扫把跟垃圾筒。桌子整齐地排列着,对面就是讲桌,然后是黑板,学生座位跟讲桌的位置,和普通教室并没有任何不同。
讲桌上,好像有什么……红色的……深红色的,是……人,那是——
讲桌上,有人倒在那里,背对着黑板,全身是血。
“哇!”我忍不住大叫。
啊……居然大叫出来,真丢脸……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人倒在血泊中,大叫是当然的吧。曾经在小说中看过对电视剧的嘲讽,说看到尸体就尖叫的演法很不自然,原来并非那么一回事,要是眼前出现尸体,不管是谁都一定会尖叫的。
我用力地呼吸着,手不自觉地扶在墙壁上,胸口发痛。血泊中蜷缩着身子的人,虽然被血浸湿了一片通红,但看得出来是穿着鹰羽高中的男生制服,那应该就是本校的学生了,个子很小,以男生而言皮肤算白的,可是只凭这些条件根本不足以归纳出特定的对象。
是谁?虽然想知道,但是我并没有确认的勇气跟余力。绫香往前踏出了一步,她直直地看酱被血染红的人,从教室这端绕过桌子开始走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啊……绫、绫——”我拚命想叫出她的名字,喉咙却梗着说不出话来,就连不会唱歌的金丝雀,都可以发出比我像样的声音吧。
绫香低头看着讲桌上满身是血的男生。我也踏出了一步,但是却跟绫香不一样,只有一半的气势,手扶在墙壁上,缓慢地前进。一步、一步、一步……只走到这里,就停下了脚步。眼睛好像雾雾的,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流眼泪。
“怎么会……”绫香小声地说着,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抓住血泊中的男生手腕,这是多么大胆的动作,我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手还是温的,可是没有脉搏耶。”绫香确定地说。
耶?没有脉搏……就是已经死了的意思。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两眼开始晕眩,头很痛。
“香取同学,请你去报警。”绫香说得很快。
“报、报警?”
“嗯。”绫香站直身体。“人已经死了。”
“死了?”
“被杀死的,快叫警察。”
“被杀……被、被杀——”
“你们在做什么啊?”跟现场不太搭调的爽朗声音从背后传来。
“镜、镜同学——”猛一回头,就看到镜同学站在那里,她是正要回家吧,手上拿着学校的绿书包,用跟绫香成对比的冷淡眼神瞄着我。她本人绝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是会让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话,说到底还是一样的。
“唉呀,你是……”绫香也吓了一跳,比发现尸体的时候反应更大。“你应该是跟我们同班的吧,叫做——”
“镜棱子啦,镜子的镜、棱角的棱、伊布美奈子(注19)的子。请别忘了我的名字喔,有栖川同学。”
“我叫须川。”绫香立刻说道。
“啊,请问,为什么镜同学你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镜同学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你的尖叫声响遍了整条走廊啊。”
“啊……”我正在抹眼泪的手移到嘴边。
“重点是——”镜同学用堪称为豪迈的步伐来到了尸体前面,然后低下头仔细查看死者的脸,这个动作让我心底大吃一惊。“嗯,这是岛田嘛。”
“岛田?”她说的岛田,是指我们班上的那个岛田吗?是那个身为不良团体的一份子,却反而常常被欺负的岛田吗?然而我还是没有去确认的勇气。
体育老师跑过来了,大概是跟镜同学一样听到我的尖叫声吧,大家都叫他斯巴达(非常好记对不对),是个以对学生咆哮为生存意义的老师。斯巴达老师来到美术室里,边走还边大声咆哮着:“是谁在大叫啊,吵死了,混帐东西。”然而当他一看到岛田的尸体,马上“哇——”一声很丢脸地叫出来,整个人腿都软了,还断断续续发出噫噫呜呜的哀嚎声。斯巴达的胯下明显地湿了,阿摩尼亚的臭味跟尸臭混在一起。
“真是没用的家伙啊。”镜同学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瞧着斯巴达的蠢样。
我想把视线从岛田的尸体上移开,于是看向黑板,发现上面有用粉笔写的字,是很大的字体,写着—
“不要吸”
3
我的特异功能被发现,应该是在吃到差不多第五个人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埋葬到记忆的深处。
当时仓坂医生仍然按照一星期一具尸体的频率提供食物给我,这件事情一直持续到医生去世为止。然而我无法理解,医生他为何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帮助我存活下去呢?基于爱情吗?不,怎么可能,当时我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医生他有恋童癖吗?可是像仓坂医生那样的人应该很有钱,而这个国家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没必要为了一个我就去犯下杀人罪吧。
“砂绘——”医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直接叫我的名字了。“你知道这间医院的七个不可思议吗?”
“啊——”我偏着头:“没听过。”
“咦,是吗?半夜会出现的444号病房,或者是候诊室里排队的小朋友呢?”
“没有耶。”
“是吗……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轰动啊。”医生没趣地回答,然后用手推了推墨镜,抬头看着诊疗室的天花板。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说完他笑了笑,摇晃着椅子。“这么说来,你也没听说过会吃人的电梯啰?”
“那是什么故事?”基于礼貌我决定洗耳恭听。
“就是有某个病人从四楼搭电梯要下到二楼,结果电梯到了三楼一打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在四楼进电梯的那个病人不见了——”
“那个病人先坐到更下面的楼层,出了电梯吧?”我立刻回答,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提出来讨论。
“不可能的。”医生愉快地摇着头。“其他患者都确定有看到,灯号显示那名病患搭乘的电梯下到三楼,所以没办法先从别的楼层出去。如何……恐怖吧?”
“呃……”我对那些灵异故事没有兴趣,而且现在的我并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探讨。“医生——我咽了下口水:“其实我是想——”
“嗯,我了解,今天也调到肉了喔,这次是二十五岁的男性,大概有做运动的习惯,脂肪比例没那么高,赶快来吃吧,肚子饿了对不对?”
“不是的,我……”
“我想你每次吃烤肉片也会腻吧,所以我去买了《今日料理》的肉类食谱特集喔。”
“不是的——”我从椅子上用力站起来,结果头一晕,又立刻跌坐回椅子上。虽然我有打点滴补充肉类以外的营养素,不过看来效果也是很有限的。“那个,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医生正要从抽屉拿出食谱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对我?”
“是的。”
“是要商量事情吗?”
“是的。”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很严肃的内容喔。”他低声说着,又转动椅子跟找面对面,透过墨镜专注地盯着找。“只要不是恋爱的话题,都可以跟我商量。”
“呃……”我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讲,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异常现象。
“怎么了?”
“我——”我开了口,因为事到如今,能信赖的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我的脑子……怪怪的。”
“哦……是是是。”
“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喔。”我连忙澄清。“呃,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嗯,啊,呃……”
“冷静一点。”医生温和地微笑。“似乎应该先让你填饱肚子才对,来吃吧?”
“啊……好、好的。”我点头,事实上,肚子真的饿了。
这回医生准备了汉堡肉。特地去买食谱,结果做的却是汉堡肉?我感到失望,但只有一瞬间而已,毕竟食材光是用肉,能做出的变化也很有限吧,这一点只能自己忍耐,有得吃已经很幸福了。我脑中转着这些想法,直到微波炉发出哔的声音。
“好,汉堡肉熟了,不要客气,请用。”医生把热过的碎肉团放到我面前,还不忘准备刀叉跟水杯。
“我开动啰。”我小声地表达由衷的谢意,然后撕去保鲜膜开始进食。热气扑面,充满肉的香味,我吃了一口,肉汁包围着舌尖,肉块通过喉咙,是幸福的感觉。为什么吃东西这个行为,会让人这么地愉悦呢?我吃得很陶醉。
“那么,应该可以跟我说了吧?”医生看到盘子已经空了,就用食指推了推墨镜,催促着我。“刚才你说要商量的事情。”
“啊,是。”我用纸巾擦一擦沾满了油的嘴唇。“呃,其实……”可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是——”
“刚才你说脑子怪怪的,是吗?”
“是的,我的脑子……不,不是那样的——”我用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地说:“是有东西跑进脑子里了。”
“什么东西?”
“比如说……我上星期不是吃了一个女的吗?”
“嗯。”
“那个女的,应该……有一个哥哥。”
“耶?”医生的嘴巴微微张开。“嗯,的确是有,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诚实地摇摇头。“虽然不清楚,不过我就是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啰。”
“就是——”我一口气说出来:“就是我吃下去的人,所拥有的记忆跟想法,会跑进我的脑子里面来。”
“啥?”医生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
“所以……对方残存的记忆,还有认真思考过的事,我都会知道,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也就是说……”医生清了清喉咙:“连记忆也一起吃下去的意思吗?”
“差不多。”
“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事的,砂绘,你是不是搞错了?大概是……”
“刚才,我吃掉的汉堡肉——”我集中意识探索。“这个人,是篮球选手,而且,应该是外国人。还有,他小时候因为车祸导致右手……”
“这——”医生用惊愕的表情盯着我。
“都说中了……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全都……没错。”医生也战战兢兢地回答我。
“医生,请问……”
“全都没错。”医生还是战战兢兢地:“那么,对方的名字你也知道吗?”
“不……并没有到那么详细的地步。”
“喂喂,怎么会有这种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医生还在惊吓当中。“我问你,砂绘,刚才你说只有一点点而已,到底是可以吃进多少记忆啊?”
“呃,就是说……对方认真思考的事情,或是无法忘怀的强烈记忆,我都可以知道,可是一些轻微的片段就不清楚,声音也是……时有时无的。然后……还出现过在妈妈肚子里的影像,就是电视上常看到的那样。”
“强烈的记忆,或是潜意识里的东西,都会出现是吗?”
“嗯,这种事情实在是……”
“喂——”医生一边推着眼镜一边怪叫:“不可能的啦,怎么会——”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从冰柜里拿出肉块,用力凝视着。“这个……这种东西里面会有记忆吗?太难以置信了,所谓的意识都是幻觉,会储存记忆的应该是脑部啊,不对,不是应该,根本就是这样。
这种肉块里面会有什么思想?这个有问题,一定是突变。”
的确,一开始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脑中混进了陌生的记忆:没看过的风景、从未去过的国家、未曾体验过的感情……这些东西跑进了自己的记忆里来,不论是谁都一定会受到惊吓的,没有比自我怀疑更恐怖的事情了。
医生一边瞄着肉块,一边还在喃喃自语着。
“呃,医生……”我有点担心。
“啊——”医生把肉放回冰柜里,然后用缓慢的动作转过来面对我。“不要紧的,我没事,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原来如此,吃进记忆……是吗?那就像是传说中的貘一样呢。”
“貘吃的是梦境。”
“可是太不可思议了,就算肉跟内脏是会储存记忆的,光是吃进肚子,也不可能会读取得到啊。放到嘴里,用胃部去消化,最后被排泄出来,在这段过程当中,你的身体有发生任何变化吗?难道你身体里面有装设什么感应器吗?”
“这……”即使他这么问,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这种事情,以前曾经发生过吗?”
“不,这是头一次。”
“应该是开始吃人肉以后,这个能力才苏醒的吧。”医生坐回他的旋转椅上。“不对……
或许也可以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
“砂绘你是为了开发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才会变成吃人肉的。”
“这根本——”真是本末倒置。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啊,不过……真的是很有趣,这太有趣了啊。”
“一点也不有趣。”我提出抗议,对我而言是恐怖跟错乱,根本没有那个心情去管它有没有趣。
“啊,抱歉。”医生诚恳地向我道歉,他大概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道歉可以解决一切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啊啊,真气人。
“真是够了——”我冲动地把空盘子往旁边一扫,诊疗室里响起盘子破裂的声音。然后是突然涌起的恸哭与绝望,这种负面的情感随时都会来破坏内心世界,防不胜防。
“喂……喂,砂绘……”
“够了!”我冲口而出,内心的堤防已经溃决。吃人肉,然后是随之而来的奇妙能力,还是小孩的我当然无法承受这些事,即使到现在也还是没办法。“讨厌、讨厌,我受够了!”
我好想哭,好想死,对什么都绝望了,那是像美军入境一般强势进逼的……绝望。
“不要紧的,砂绘。”医生从旋转椅站起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那是一双如父亲般温暖的手,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这样是不可以的喔,盘子太可怜了啊,对不对?”说完医生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笑脸,我有点惊讶。“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解决的,还有吃人肉的事也会帮你治好喔。”
听到这番话,我真的哭了出来。
“咦,啊,喂……别哭啊,乖,不要再哭了。”医生紧张得手足无措,那副模样很滑稽,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泪流不止。“我会全部都帮你解决的,所以不可以再哭了,知道吗?喂……喂,克制一下——”
可是医生他……未能完成这个任务,在目标还没达到的中途,就被杀害了。因此我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拥有这个奇妙的特异功能,丝毫没有改变,吃人肉的症状也没有被治好。
只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习惯了,而且也放弃了。
任意进入脑中的记忆并非我所能控制,就算知道猎物的回忆或是喜欢的人,我也无法改变些什么。难道……这份能力是慈悲的神明所赐,为了要让我怀有罪恶感吗?若真是如此,那应该要让右半身拥有,而不是我,因为我只是想要满足食欲的存在啊。
咦——又要怪我了吗?我们两个都一样有错吧。
啊……这家伙真是吵死了,越来越想把它切掉。可是有一半的我,跟这个右半身是生命共同体,如果切开的话,我的生命也结束了,这很棘手。
我拿起书包走出教室,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响着。看了大钟一眼,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已经这么晚了,扫除工作真的是很讨厌,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为什么黑板擦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呢……嗯?
女生厕所那边,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接着是呜咽声,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呜咽声。身体的反应比思考速度更快,我打开女生厕所的门,粉红色的空间很宽敞,呜咽声更大了,我朝声音的来源走近,有一扇门开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往里面看:一个女学生坐在马桶上——是千鹤,她在颤抖,或者该说痉挛比较贴切。这时候斟酌用词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我也知道这对安抚情绪一点帮助也没有。啊……明明视力不佳,却偏偏就让我看到这种场面了,又是那些人做的好事吗?一定是的。
“千鹤——”我对发抖的人开口:“是千鹤吧?你怎……怎么了呢?又被做了什么?”
“砂绘?”千鹤静静抬起低垂的脸庞,她的脸上,沾着白色混浊的液体,可惜这并非视线模糊造成的错觉。
“千、千鹤——”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那个……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千鹤,你、你你……你——”
“砂绘,我……咳、咳——”千鹤用力地咳着,她的嘴里也有白色黏液流出来,滴到马桶里。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那个……”我只能呆站着,完全动弹不得。讨厌的异味钻进鼻腔里,我还是比较习惯血的味道。呈现在我眼前这一幕,不是只会出现在被丢弃的漫画书里吗?“千、千鹤……”
“我知道黏黏的东西是什么了……”千鹤用手抹着眼泪跟嘴角,想要勉强微笑,嘴角却不听使唤,相反地,湿润的眼瞳却格外晶亮。“那个……不是只有今天的鞋子,很早以前,在便当跟体育服上面也被弄过。原来……那个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学校有教过,可是我从来没看过啊。”漂浮的语气喃喃自语着。
“笨蛋!”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终于清醒过来,赶紧拿出手帕仔细擦拭千鹤的脸庞,也叫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条手帕,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对不起,砂绘……”千鹤一边用卫生纸擦掉水手服领子上的液体,一边低下头道歉:“我老是在给你添麻烦。”
“这种话应该对现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去说。”这句话里参杂了我对自己的否定跟自觉,更有着可笑的讽刺跟厌恶感。没错,我什么也没做,只会远远地旁观千鹤被欺负的模样,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见死不救。
“嘴里好难过……”
“全部吐出来。”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擦去千鹤头发上沾黏的东西,可是那就像在扭蛋机买来的史莱姆(注20)一样难缠。
“我想吐,可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吞下去了?”
“因为嘴巴被堵住了……”千鹤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是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不想吞也得吞下去啊。”
“是谁做的?”
“中村,石渡,还有田泽。岛田不在场。”
“又是那群人吗?”听到岛田不在场,我稍微安心了点。“你是第一次被这样吧?”问完我就把卫生纸跟手帕都丢进马桶里冲掉,让东西都随着隆隆的声响流到水沟去。
“嗯,头一次……”千鹤用放心的眼神望着逆时针转的漩涡。“我吓到了。”
“可以站吗?”
千鹤试着站起颤抖的双脚,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怎么也站不直。“好像没办法……
我还在抖。”
“去报警吧。”我提出建议:“这算是强奸耶,已经不是什么欺负同学了,根本就是犯罪啊,绝不能姑息。”
“去……报警?”千鹤闭口不语。
“嗯。”
“我不要再看到警察了。”她这么回答,然后连眼睛也闭上。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已经放弃了。”
“放弃什么?”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她强颜欢笑地说。“而且,错的……是我。”
“不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没有不对。”千鹤把卫生纸丢进马桶。“我是罪人,所以才会碰到这种事,自作自受。”
“不对!”我又强调一次:“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错也没有啊。”
“不是那样的……”千鹤无力地摇头。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知为何,我陷入难以形容的焦躁中。“听清楚,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罪也没有!懂了吗?她杀了自己的老公……”我突然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对千鹤大声怒吼。“啊……对不起。”
“没关系。”千鹤还是微笑着。“不要紧的,我习惯了。”
难道我心里厌恶着干鹤吗?对她温柔,只是一种掩饰?突然间,我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是两年前杀了仓坂医生的,是千鹤的母亲——古川美惠子,千鹤并没有任何罪过啊。没错,要恨也应该去恨千鹤的母亲,我应该要恨她的。
4
“密室?”
我跟绫香、镜同学以及斯巴达,都接受了警方的侦询。当然,这是我头一回接受侦询,所以非常紧张,平常就容易畏畏缩缩又自卑的我,在这种场合更不可能若无其事。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在面对侦询时的态度大概很令人起疑吧,说不定还会被警察们列入嫌犯之一。
我趴绫香站住学校的第一会议室门前,这里被当作临时调查室,镜同学现在正在里面接受侦询。斯巴达被问完话之后,就回到办公室跟其他的教师们讨论接下来的对应之策,应该会有几位老师发现斯巴达的裤子不太对劲吧。
“你说的密室,是什么呢?”
“密室就是密室啊,香取同学。”绫香温柔地回答我。这个人真的很厉害,明明才刚发生那样的事件,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你没有注意到吗?岛田被杀害的美术室,是处于密室的状态啊。”
“咦?”
“首先,我想问你几个关于钥匙卡的问题。”
“啊,好的。”
“一间教室的钥匙卡,包括备份卡在内,只会有两张是吗?”
“不对,还有一张管理卡。”
“那是由谁保管的?”
“这……”我回头看着窗外的景色,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二分,天色还亮着。“印象中,应该是校长吧。”
“请告诉我确定的答案。”
“啊,这我不太清楚。”我诚实地回答。“不好意思。”
“没关系。”绫香微微地点头。“那么下一个问题是,钥匙卡这样东西,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借到吗?”
“嗯……只要是学校里的人,有填申请书就可以借。”
“钥匙卡刷过读卡机以后,自动门会打开几秒钟?”绫香接二连三地丢出问题来。
“呃,门里面也有读卡机,只要不把钥匙卡插进去,门就会一直开着。”
“这么说来,如果里面的读卡机没有插卡的话,门就不会关起来啰?”
“对。啊——或是再刷一次外面的读卡机,门也会关起来,这样才能离开教室。”我把想到的部分补充说明。
“嗯……原来如此。”绫香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密室——吗?”
“嗯。我们两人要进去美术室的时候,自动门是锁着的,可是那个时候,岛田已经被杀害了,犯人使用某种手法,从美术室里溜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名侦探,现实当中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只要用钥匙卡就可以逃走了吧,门会自动关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钥匙卡就放在岛田的制服口袋里。”
“你看到了?”我的视线从窗户移到绫香身上,她的表情很从容。
“是的,”地利落地点头,真是太厉害了。“那张钥匙卡上面印着美术室三个字,既然卡片是在尸体的上衣口袋里,就没办法她门关起来,当然,如果用备份卡跟管理卡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应该就是那样了,没错吧,用备份卡就可以轻易地……”
“妄下断语可是一大禁忌,香取同学。”绫香耐心地回答:“你想想看,钥匙卡一旦借出去就会留下纪录对不对?就算窜改电脑资料,也还有申请书啊。不过,如果犯人是老师的话,也有可能私下偷偷借走就是了。”
“呃……那是不可能的。”
“嗯?”
“只要从那个柜子里拿走钥匙卡,电脑当场就会自动记录下来的。”
“啊……原来如此。电脑记录是即时的,那再加上申请书就有双重的纪录啰,真是严格把关呢。”她似乎微微地愣了一下。“嗯,不管怎么说,既然会留下纪录,凶手就不能使用钥匙卡了,那会泄漏身分的。”
“那样的话,要怎么离开美术室呢?”没有方法可以不需用到钥匙卡就离开上了锁的美术室,里面是用中央空调设备来输送空气,所以全部的玻璃窗都是固定式的。
“目前这个问题还是个谜团。”
“说不定是自杀啊。”我说出偶然想到的推测。
“那也不可能啊,你不明白吗?现场并没有凶器,至少视线范围内都没看见。”
“咦?”我完全没有察觉。
“没有凶器这件事,就证明了还有岛田以外的人进去过那间教室里。”绫香悦耳的声音在走廊回响着。“而那个人,应该就是杀害岛田的犯人吧。”
“杀害……”岛田被杀了,是吗?被杀了。我终于有了真实感,套句俗话,一直以为杀人案件是只有在新闻报导或连续剧当中才会发生的事情。岛田……被杀死了。
然而班上同学被杀害,为何我却连眼泪或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呢?我的确跟岛田并没有特别要好的交情,但即使如此,这样不为所动,表示我是个无情的女人吧?一定是的,会这样理智地讨论死亡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据。
“话虽如此,究竟犯人是怎么离开的呢?真不可思议。还有,黑板上的三个字——”
“你是说——‘不要吸’吗?”我回想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那三个字有任何意思吗?呃,算不算死前留言?”
“哇,你居然知道这个用语。”
“啊,我在电视上学到的。”
“可是那也不对吧,岛田他是背对着黑板死的,受到致命伤之后,还在黑板上写字,然后又转回来正面倒下,这样不是感觉很不自然吗?”
“要不然那三个字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不确定,所以什么都不能断言。”
“密室的说法也是吗?”
“嗯,条件范围都没有限定,可能的假设太多了。比如说……岛田口袋里的钥匙卡,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很难讲。”
“啊?”
“算了,等收集到多一点资料再来思考吧,反正尸体不会逃走的。”
虽然尸体的确不会逃走,但她居然可以用那么清纯的脸孔说出这么惊人的话来。
似乎是侦询完毕了,镜同学从会议室走出来,表情好像很生气(其实她经常都是一副生气的表情)。她边走边甩着学校的书包,正要从我们身旁经过。
“呃……”我叫住她:“镜同——”
“我快气到吐血了啦!”
“不可以大呼小叫的喔。”绫香用惯有的语气说着。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
“那个……”
“什么啦——羽美。”镜同学转过来对着我。
“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呢?警察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啦,什么都没有。”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我被搜书包了啦。”她终于肯好好地回答了。“因为现场没有凶器,而且目击者当中,只有我身上带着可以藏凶器的东西啊。”
“那么,凶器就放在里面吗?”绫香问了一个很扯的问题。
“对啊,没错。”镜同学非但没破口大骂,反而还脸色和悦地说:“我的书包是小叮当的四次元口袋喔,来,让你看没关系。”说完就用力打开绿色书包,里面有一本笔记簿跟小型的笔袋,还有几本漫画。
“课本呢?”我很合理地问道。
“当然是在书桌里啊。”镜同学回答得很顺,然后把书包阖上。“对了,你们两个刚才在那里说什么?”
“啊,那个——”我看了眼绫香。
“我们在说这个命案是密室杀人事件。”绫香干脆地回答。“你对这件事也有兴趣吗?”
“一点也没有。”镜同学只低声说了这句话,就往走廊尽头离去。可是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里,问我们为什么会在现场。她是在怀疑我们两个吗?
“是我拜托香取同学的。”绫香回答:“因为我想看看美术室里面的样子。”
镜同学微微地眯起眼睛,然后又转过身去离开了。
“好有趣的人喔。”绫香望着走廊的尽头。“或许她也不赖呢。”
“咦?”
“没什么。”
“那个……绫香同学。”我下定决心问出口。
“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选上我,来当你的导览呢?”这句话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我跟你只说过一句话而已不是吗?为什么会找我?”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绫香专注地凝视着我:“因为我喜欢你的名字。”
“名字?”
“香取羽美—真好听呢。”她用幸福的语气说着,彷佛连我也会跟着幸福起来。“所以我想跟你多接近,这算不算是心怀不轨啊?”
我实在太高兴了,几乎要喜极而泣。
5
“哦?”田泽把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这大概是所有烟蒂都不可避免的命运,烟灰缸里塞满了晈烂的香烟滤嘴,短短不到一小时就累积了十二根。“这么说来,那个转学生是个超级大美女啰?”
“我不知道你的超级大美女定义是什么,不过真的是非常漂亮,男生跟女生都看傻了,连名字都赞,叫须川绫香耶,好像艺名。”
石渡关上麦克风音量,充斥在昏暗包厢里的杂音,顿时缓和许多。哦?没想到石渡喜欢那类型的女生,果然这个男人不容易了解啊,中村又重新思考。
“啊啊,可恶……早知道就不翘课了。”
“真是遗憾啊,田泽,谁叫你放学后才到学校,这是愚蠢行为的报应,你来上学只是为了欺负千鹤而已吗?”
“啰唆死了你。”田泽拿起遥控器。“可恶,我要是也在二年B班就好了。”说完就熟练地输入号码点歌。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样说不定就可以接近那个转学生了啊。”
“就算你在二年B班,事实也不会改变的啦。”
“你找死啊。”
“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田泽皮笑肉不笑地说。
歌曲开始了,中村反射性地看向萤幕,画面上出现演歌的歌名,然后开始响起演歌的前奏。
“喂,田泽——”石渡整个人摊在硬沙发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唱演歌的啊?”
田泽连忙按下切歌钮,歌曲停止了,一片沉默。
“你不唱吗?”中村问他,偶尔也是要开开玩笑的。
“点错了啦,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吧。”
“会点错歌,表示田泽你也累了吗?”
“啊?为什么我要觉得累?”
“因为——你是最卖力的啊。”石渡把麦克风放在胯下,这个暗示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看得懂吧。“啧啧啧,真是可观啊,我太佩服了,千鹤应该也很高兴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千鹤做出性方面的侵害,之前从未发生过,也算是不可思议了。也许是心里有数这算是最后一道界线,才一直没有下手吧,不过这就跟职业摔角的规则一样,是随时都有可能破戒的——只要存有破戒的念头。
“吵死了——”田泽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真的很爱耍冷。”
“你的笑脸才比较冷吧。”石渡立刻回答。“不过重要的是,今天岛田没有来呢。”
“哼,反正那家伙是个胆小鬼。”
“你也不用笑他了。”石渡把麦克风放回原位。“就算不小心怀了小孩,也要很长一段时间肚子才会变大吧,干嘛不敢来真的?”
“笨……笨蛋,那不一样啦!”田泽挥着手否认:“我才不是怕事咧,只不过今天刚好没兴趣而已。”
“因为你抽凉烟的关系吧,对不对,中村?”
“我对香烟不怎么了解。”中村诚实地说,他无法体会这些人为什么会把香烟视为人生的一大幸福。“不过会得癌症倒是真的。”
“哈,怕得肺癌就不会抽烟了啦。”田泽叼着烟点了火,故意吐出一大团烟雾。
“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我们面前抽烟了啊,万一被老师看到,我们也会被连累的。”
“一个人多无聊。”田泽又吐出烟雾。“大家一起退学吧。”
“少说那种不吉利的话,我可是很迷信的喔。”
“没听你说过啊。”
“是吗?我只要经过坟墓一定部不回头看的,你怎么会没注意到啊。”
“谁会去管你有没有回头啊。”田泽说完就把歌本打开,重新确认编号。“奇怪了,怎么会点错歌呢……”
“田泽,你是要唱哪一首?”
“RC(注21)的歌。”
“哇噢——”石渡的反应很夸张。“败给你了。”
“怎样?你讨厌摇滚吗?”
“因为会出现很多贬低女性的歌词啊。”
“你是说像‘那个女的’这种用字吗?”
“唉……不过须川同学真是个美女啊。”石渡无视于田泽的蠢话,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喇叭。“而且啊,说起话来完全就是个千金小姐,我从来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真的有人会这样说话耶。”
“所谓的千金小姐……是说她会一直用敬语的意思吗?”
“没错。”
“哇,不行,我退出,我放弃那个转学生了。”田泽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这个直接的反应很搞笑,不过中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所以保持沉默。
“耶?”石渡回过头来。“为什么要放弃啊?”
“我觉得跟那样的人说话,根本聊不起来。”
“也对,气质差太多了,简直就像松茸跟马铃薯的差别一样。”
“你找死!”
“中村,你对那个转学生没兴趣吗?”
“不太有。”中村开了口,这是他诚实的感想。
“可是她很漂亮耶。”
“长相不是一切。”
“哦?这真是令人意外的说法。”石渡惊讶地说。
“哼,因为你是外貌协会的嘛。”田泽睨了他一眼,看来还是怀恨在心。
“喂喂,外貌协会有什么不对啊?”石渡开始反驳:“长相是认识一个人最重要的一点,对方的个性在刚见面的几小时内没办法摸清楚,只有长相可以一目了然,等于是个性的象徽喔,你能否认吗?”
“吵死了。”田泽弹了下烟灰。
“唉呀,你的脑浆低等到连我的话都听不懂吗?会把人话听成噪音,简直是猫跟狗……”
“再讲我就杀了你!”
“来单挑啊,怕你啊!”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们两个从来没打过一次架耶。”中村无可奈何地插嘴:“这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石渡把歌本放到腿上。“而且我想跟别人保持距离。”
“是吗?”田泽吐了一口烟,用危险的声音说。
“别斗了,再闹下去没完没了,而且争着当老大也很无聊。”中村说完,就从KTV包厢的小窗口抬头望向天空,看着朦胧的月亮。
“你在看什么?”
“在看竹取公主吗?中村。”田泽跟石渡问道。
“喂,你们啊……”中村的视线没有移动。“有没有对现状厌烦过?”
“啥?”田泽明显地吓了一跳。他从来不觉得中村像是会讲出这种话的人啊,伤脑筋,没有比探讨心理层面更麻烦的事情了。“你在讲什么啊?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被千鹤榨干了才精神不济啊?”
“那是你吧。”石渡立刻吐槽:“而且中村根本就没做。”
“啊,是吗?”
性行为是可以呼朋引伴的吗?中村并没有一般高中生的性冲动,但也不是性无能,更不是同性恋者。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个稀有动物,对于性方面的冷淡,简直堪称禁欲主义者,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对现况很满意喔,因为是忠于自己的本能在行动。”石渡这么回答,然后别有含意地笑着:“中村你不是吗?”
“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是模棱两可啊。”
“我的意思是,不管做了多疯狂的举动,一定也会有厌倦的时候。”
“啊?那你是已经不想欺负千鹤了吗?”
“该怎么说呢……”
“那只要把兴趣转移到千鹤以外的人身上就好啦,不必把千鹤当作唯一的对象嘛。”
“喂喂,田泽。”石渡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啰唆。”
“啰唆的是你,闭嘴吧,我要唱歌了。”石渡低声说完,用遥控器点了歌,快拍的旋律大声播放着,不过这是为KTV重新编曲的版本,所以没有让人紧张的节奏。
“你不是说讨厌摇滚的吗?”田泽用不输给音响的大嗓门吼着。
“什么?我听不到啦。”
“这是谁的歌?”
“MICHELLE。”
“我比较喜欢BLANKEY。”
“是吗?”石渡握着麦克风,对准嘴巴。“随便啦,反正摇滚乐已经终结在FLIPPERS的第三张专辑了。”
“吵死了!”田泽塞住耳朵。“麦可风拿远一点啦,笨蛋!”
中村附议。而且不管是FLIPPERS,还是MICHELLE或BLANKEY,他都一样不以为然。中村心目中的摇滚乐,既不是披头四也不是海德博士,而是《爆裂都市》这样的作品,虽然他并没有特别喜欢谐星。
6
王田上网收信,收到一封有附加档案的,发件人信箱跟当初委托人告诉他的一样。打开档案,液晶萤幕上出现了等待已久的目标影像,是正面半身的大头照。终于啊……这是王田真实的感想,一般而言,这种东西应该是要在一开始就提供的,这次的委托人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他并不知道,但是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些最低限度的行规,他就会很难办事。
王田把笔记型电脑从腿上移到桌面上,然后伸手去拿今天的第四十一支烟,仔细观察十二寸液晶萤幕上显示的照片:年龄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及肩的黑发,相貌……呃,算是不好也不坏吗?并不难看,但也不是亮眼的美女,是随处可见的平凡脸孔。要从整个北海道找出这张平凡至极的脸孔……算了,至少比大海捞针有希望一点吧。王田把烟雾吹向显示少女照片的萤幕,看来除了照片以外,什么资料也没有,至少告诉他名字也好啊。真是的……为什么这次的委托者会如此排拒资料的曝光呢?搞不懂。
一般而言,如果有事情要委托王田这种帜业的人,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重要的秘密都会说出来,即使是再怎么害怕泄漏秘密的人,为了达成任务,也会提供最低限度的情报。然而这次的委托者,却要求只凭这一张照片就找出人来,简直是不讲理,棘手的程度,让他甚至想到美国寻求生物探测器的协助——开玩笑的。可是不能抱怨,因为这是工作,他不是个会抱怨工作的人,这是王田从小对大人的印象。背后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大概是人醒过来了。
“晦,早安。”王田叼着香烟回过头。“不过现在才晚上十一点喔,你看外面整个都黑的,你是不是误以为天亮啦?”
“我肚子饿了。”少女揉一揉眼睛说:“想吃点东西。”说完就披上睡袍。
“这个爱吃鬼。”王田笑了笑:“你的目的就是把我的钱包掏空吗?”
“用公费不就好了。”
“咦?”
“你是侦探吧?”
“侦探?”
“刚才你在讲电话……”少女慢慢地坐起身来,头发没有睡乱。“还提到了委托人跟找人什么的。”
“你醒着吗?”
少女毫不尴尬地直接点了头,真是的,少女这种生物,实在很会耍小心机,不过……侦探吗?有点想笑,就让这个误会,继续误会下去吧。她下了床,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进浴室,一天淋浴两次,真是会享受啊。
王田听着莲蓬头豪爽的水声,看了看照片,却只能不停地吸烟,毫无进展可言。这根本是时间跟资源还有金钱的浪费,但也别无他法,就算把照片打印出来,拿到街上去搜寻,想必也会无功而返吧,这一点他完全了解。
刚拿起第四十六支烟的时候,少女回来了。她已经换上洋装,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擦好后叹了一口气,那是当初发现她时,无法想象的活人的动作,复原的速度很快。
“你烟抽太凶了吧?”
“你真有闲情逸致。”王田低声说着,把香烟点燃。
“我想吃点东西。”
“这样啊,我也饿了,去便利商店买吧,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蛋糕。”
“半夜吃蛋糕?”这是什么怪癖。“太夸张了。”
“什么?”少女从湿头发的缝隙间瞄向这里。“啊——”
“嗯?怎么了?”
“那个——”少女低声地说,然后用手指着桌上的电脑,画面还停留在那张照片。
“啊,这个吗?我从明天开始要去找这个女的,可是线索就只有这么一张照片而已,照这样看来,到期限为止很难……”
“那个——”少女指着萤幕说:“是宏美。”
“宏美?”
“浦野宏美。”
“嘿,你啊——”王田笑了起来,把香烟捻熄。“要不要吃奶酪蛋糕?”
“我喜欢草莓蛋糕。”少女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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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8 Q贝雷、萨克:为钢弹卡通的机体,萨克(ZAKU)和Q贝雷(QUBELEY)性能一比,前者就和杂兵没两样,后者则为魔王级机体。
19 伊布美奈子:日本漫画《恶魔的新娘》女主角。
20 史莱姆:日本电玩《勇者斗恶龙》里一种黏稠状的怪物(美国卡通《抓鬼特攻队》当中也有出现,源自英文单字Slime,意为烂泥)。
21 RC:日本七〇年代摇滚乐团“RC SUCCESSION”,于一九九〇年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