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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搪瓷灵魂的比重-镜棱子与变装密室 第四章 想消失的星期四

1

被杀死了,岛田被杀死了。一到学校就被告知这个事实,如果早餐没有吃下星期二那个青年剩余的肉,我一定会承受不住震惊而当场晕倒吧。我坐到位子上,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轻喘,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视线严重地模糊,不单纯只是因为营养失调的关系。

发现岛田被杀害现场的,据说是转学生须川绫香跟班上的香取同学,而现在全班同学就像垃圾堆的苍蝇一样,聚集在她们两人的周围。即使不想听,大声的对话依然断断续续传进耳里,我从中得知,岛田是被杀死在美术室的讲桌上。

岛田……恐怕班上没有仟何人知道吧,我对岛田的情感。他的确是个平凡不起眼的人,外貌普通,甚至身高还低于平均值,而且眼镜很大,明明有在欺负千鹤,自己却又同时被别人欺负着(不过,他也是被强迫参加的吧)。岛田就是这样的人,是这种等级的人。可是,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没错,不管岛田有多糟糕,我就是喜欢他,这并不是什么同情或怜悯,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然而……他被杀死了,居然被杀死了。一定是有人想要将我所有的幸福都连根拔除,这个人已经剥夺了我的健康饮食跟正常视力,却还不满足,还想要剥夺我其他的东西吗?可恶、可恶,真是够了,救救我,请救救我吧,神啊。

求助于神……真是狡猾呢。

这家伙——“这个右半身,到这种时候还要嘲弄我吗?真的越来越想杀了它。这个右半身的肉体是属于我肉体的一半,它的思考也是属于我思考的一半,所以只要我的意志坚定,这个邪恶的右半身就会自动消灭吧。

不可能的,办不到啦。

右半身笑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它。

导师进来了,教室后面的八卦圈终于散会,导师说要宣布一件大家应该已经知道的事情,就是岛田被人杀害了。从老师的口中说出来,使得事情更加有真实感,也更令我沮丧了,岛田的死终究已成事实,我差点就哭了出来。

杀害……没错,岛田是被杀死的。既然是被杀死的,就表示有人杀了他。但究竟是谁杀了岛田呢?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我不懂。岛田可能会怀恨的对象多不胜数,但他自己却没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上课时间我比平常更没办法专心,不想抄笔记,也没有打开课本的力气,就像田野中孤立的稻草人一样。在绿野仙踪里出现的稻草人,是渴望得到什么呢?我想了一分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再怎么没有存在感的人,一旦死了还是会受到注意,然而终究是个下位者。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岛田的事情了,这是我意料中的情况,而且我很庆幸这个话题结束了,因为大家只不过是凑热闹讲些闲话而已。

但我无法安下心来,如果岛田的话题结束,一定又会回到平常的惯例,接着就会开始欺负千鹤……

“喂,千鹤。”今天还是以须川同学为中心点围成一大圈,站在其中的秋川突然回过头来。

“啊。”千鹤小声回应秋川:“什……什么事?”

我看不到千鹤的脸,甚至没办法开口跟她说话,因为我想起了昨天的惨剧,因为我确定了自己的没用。被玷污的脸、被玷污的水手服、被玷污的心灵,“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如此,千鹤依然强颜欢笑,昨天依然是颤抖地笑着。

怎么笑得出来呢?我无法理解,那种绝望明明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她却……难道是放弃了吗?对了,昨天她也说了放弃之类的话。我想为千鹤拿回她所放弃的东西,但我办不到,我只能在背地里安慰她。虽然千鹤感激地说这样就很够了,可是……可是,我的行径是最软弱的,只敢表现出事后的伪善,很卑鄙的行径,我甚至感到自我厌恶,却又无能为力,毫无作为。

因为——你讨厌干鹤,你其实是想站在最接近的特别座看好戏吧?

住嘴,不对,绝对不是。杀害仓坂医生的,是千鹤的母亲,但我并不会藉由旁观凶手的女儿被欺负来得到快感,我对千鹤没有任何恨意,绝对没有。

“我说——”秋川的声音很恶心:“杀了岛田的,就是你吧?”这句话一说完,教室里所有人的眼光,都同时集中到千鹤身上。

“咦?”

“你是被昨天鞋子的那件事情惹毛了吧?所以就杀了岛田,对不对?”

“怎么可能——”

“有可能啊。”藤木加入了。“原来,是千鹤杀了岛田吗?那就讲得通了喔。”

“不……不是——”

“那你说是谁杀的啊?岛田不是一个会招人怨恨的人吧,至少在学校里面没有。”

“可是、可是不是我啊……”千鹤用虚弱的声音拚命否认。

“你有证据吗?证明不是你做的啊。”

“证、证据,证据就是——”

“看吧看吧。”樱江也离开大圈圈,开始攻击千鹤:“你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果然千鹤就是凶手,这个杀人犯!”

“请不要这样。”天使的声音庄严地响起。

那是须川同学的声音,全班的动作都停住了,包围须川同学的人群都像结冰了一样。我也被吓呆了,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发展。

“须、须川同……”

“这样是不对的喔。”须川同学走出人群,锐利的眼神盯着藤木等人,有如刀锋般令人不敢逼视。就连没有罪的我(真的没有吗?),看见那道正义的光芒,都会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能够这样光明磊落地散发出高贵的气质,真是不可思议,须川同学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古川同学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同样地,也没有确定她就是凶手的证据,而你们却把她当作犯人看待,这根本就是栽赃喔。”说完就睨着藤木,眼神好犀利。

“怎么会,什么栽赃啊,那是——啊!痛!”藤木对于意料外的攻击感到手足无措,原本凶恶的眼神低下去看着地板,像是偷窃被逮到的小学生。

“就是栽赃。”须川同学继续用冷静的声音说着:“要先具备合理的证据才能将犯人定罪,这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常理吗?”

“啊,可、可是——”

“你懂了吗?”

“懂……懂了。”藤木隐藏不了错愕又困惑的表情,连忙低下头。“对、对不起。”

“你们也都懂了吗?”接着是樱江跟秋川。

“啊……是,我懂了,对不起。”

“咦?对、对不起……”不知道是因为带头的藤木先道歉的关系,还是纯粹因为害怕,这两人也都立刻道歉,低下了头。

须川同学低声地说可以了,表情又回复到平常的温和,这个表情变化彷佛是一种信号,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全班同学都清醒过来,除了藤木、秋川还有樱江三人以外。

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赞叹,原本还以为只不过是个典型的美女千金小姐而已,居然有能力一举击溃那些欺负人的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

哇塞——太猛了,跟某人不一样呢。

真多嘴,不过也的确被右半身说中了。光是担心千鹤,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这一点我从很早以前就加道了,但是,没用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肚子在叫了,幸好没有人听到,真是的,空腹的感觉总是会毫无预警地到来。那个青年的肉,今天早上已经吃完了,居然消耗得这么快,就算饿得再久,星期二那天也不应该吃过多的,实在是失算,如果能更自制一点就好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让胃整整空上十天,任谁都会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吧。对了,那个青年的尸体被发现了吗?我没有订报纸,也很少看电视,所以都不知道,照常理推断,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吧。

放学后,我顺路走到美术室,走廊上聚集了一道人墙,从后面甚至都看不到门口了。我钻进人群里往前,集中模糊的视线,美术室门口被警察围起封锁线,禁止进入,从打开的门往里面看,只看到几个穿西装的警官跟监识人员。我脑中忍不住想,岛田就是死在那里面的吗?全身是血地被杀害了吗?我想要拿花来吊祭,可惜不会有人让我进去的吧,只能够站在门口默默地祈冥福……

我嘲笑着陷入懊悔的自己,供品、冥福,究竟在讲些什么啊?明明就把死亡看得很简单,想把自己吃人肉的行为给正当化,还说什么供品跟冥福的,太讽刺了吧。以吃人肉维生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对人的死亡发言。可是……

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从左眼流下一道眼泪,我只感到些微的惊讶,看来,我还算是个人。我抹去眼泪、转身离开,因为再逗留下去,就不会只是一道眼泪而已了,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快步往穿堂走去。

“啊!”

“呃……”我没有好好看路,结果在穿堂前面撞到人了,我用力站稳脚步,煞住身体的反作用力。跟我相撞的人跌坐在走廊上,一边喊痛一边站起来,拍掉裙子上的灰尘。

“啊,对不起,你还好吗?”

“听到别人在喊痛,请不要还来问人家还好吗。”我撞到的居然是镜同学,这让我有点紧张。“不过,短短几天内竟然被人撞到两次,我简直是人肉磁铁嘛。”她如此回答,然后用有点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我们眼对眼整整三秒钟。“嗯……咦?你跟我是同班同学吧,有点印象。”

“啊……嗯。”镜同学是出了名的不会记别人的长相跟名字。

“我记得你是不会欺负千鹤的人吧。”

“耶?”从镜同学口中说出千鹤的名字,就我所知这是头一次。这个人比我强势得多,然而就我所知,她也从来没帮助过被欺负的千鹤。这种想法是在推卸责任吗?大概吧。

“嗯……”镜同学用指尖敲着额头,似乎想要从脑海中搜寻出我的名字。“我记得是……

那个——”

“山本砂绘。”我只好自己报上名字。

“啊,对对对。”经过瞬间的沉默,镜同学合起双手。“嗯,没错,砂绘,我完全想起来了,嗯,没问题,砂绘、砂绘……好,绝对不会再忘记的。”

“呃,镜同学,真的很抱歉,很痛吧?”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交还给她,表达歉意。

“没关系啦,只不过最近老是被撞呢。”又提到同一件事,她似乎耿耿于怀。“我平常做人有那么差劲吗……”

“都是我没有好好看路。”

“不要紧啦,因为你在哭嘛。”

“咦?”

“喔,我不会乱想的,放心吧。”镜同学突然微笑起来,这个人有时候会说些弦外之音的话,虽然我不觉得那有什么用意。

“呃……那么——”弦外之音会产生让人不安的效果,我急忙想要离开。“那我回去了。”

“等等,砂绘——”可是镜同学还不放过我。“你啊,知不知道《铠传》?”

“铠传?”

“嗯,就是穿着不同颜色铠甲的五人小组,有红色、蓝色、橘色什么的。”

“铠甲?”突然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果然什么事也没有。”镜同学笑了笑:“那明天见啰。”

“咦?啊,嗯。”

“啊……对了。”

“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你是不是讨厌藤木啊?”镜同学小声地问我。

“藤木?”我不知道她要问什么。“没有,我没有讨厌她啊。”这当然是说谎,所有伤害千鹤的都是我的敌人,除了岛田以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嗯,这是忠告,算了,你应该没注意到吧。”

“呃,那我真的要回去了……”我这才朝穿堂走去:心里一边发誓,就算被呼唤,我也不会再回头了。可是……镜同学道别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了,我的宣誓完全失去意义,而“失去意义”这句话里面,包含了七成的悲哀。

2

下午为了打发时间,我收看电视的新闻谈话节目,结果看到有川死亡的报导,说他被分尸弃置在市区内的公园里,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根据新闻报导,有川(本名是有川高次,果然很平凡)的遗体是在星期三上午十点左右,被前往公园游玩的托儿所幼童跟保母所发现,死亡时间推测是在星期二晚上九点到十点半之间,死因是颈动脉被利刃切断后大量出血,内脏除了肠胃跟肺部以外,全部都被取走,身体的肉也被切掉了……说话速度超快的记者叙述到目前为止所能掌握的最新消息,接着画面切换,某个常出现在电视跟杂志上的主持人开始用熟悉的声音说明,综合所有情报分析,这名凶手可能具有食用人肉的特质……

我关掉电视。被杀了,有川他——被杀了,我发现自己已经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的周遭,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两个人被杀害,而且两个都是我所熟识的人,甚至其中一人的尸体还是由找发现的。突然间,如此突然地,死亡就从找向前走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脑中不自觉地回想,星期二的话……没错,就是角色扮演大会那天,而且死亡时间推测是晚上九点……那不就是有川他失踪后没多久吗?

我想跟青威讨论一下看法,可是我并不知道青威的电话号码,而且也没告诉她我自己的,大概到下次活动以前都见不到面了吧。我没来由地陷入低潮,连站都站不起来,有股冲动想要一直躺在床上……不,这算不上什么冲动,因为根本就是不想动。

我想要回忆生前的有川,可是所有的记忆都像在翻阅以前看过的电影宣传手册,既模糊又遥远。明明就在两天前,我才跟有川碰过面,而且两人见过面的次数也绝对不算少,现在却……

难道说,这就是死亡吗?成为只剩下回忆的存在,这就是死亡吗?算了,我并不了解什么死亡的本质,也不是什么哲学家,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女学生而已。但我的脑中确实起了一些变化,这是在岛田死亡的时候没有发生的现象。

房间里的时钟显示着下午四点十五分,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开始准备出门,虽然心情很糟,可是遵守约定是应有的道德。在玄关穿好鞋子,伯母从厨房走出来,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是到朋友家,而伯母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回到厨房去了,没什么,反正一向都是如此。

我出了门,走到闷热的大街上,这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意别人看法的我,对视线的敏感度是一般人的两倍。我回过头去看,眼前却依然只有平常的街道,只有陌生的人群穿梭着,没有任何异样……又来了,有人在看着我。

从高中刚入学没多久,我就开始感觉到这股视线了,只要一上街,几乎有四成左右的比例会被神秘的视线给盯上。这当然不是什么多心或是误会,背后感觉到的视线货真价实,因为我有着敏锐的雷达,能够迅速察觉别人的视线,所以非常肯定。

一转回正面,立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的视线,就投射在我的肩膀周围,绝对不是什么过度敏感。我连忙回过头看,却还是没抓到视线的来源,然后是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是谁呢?已经发生好几次,感觉很不舒服,是变态吗?真是的,这个社会实在很为难女生,为什么上天要把力气都赐给男性呢?神也有性别歧视吗?

到达咖啡店的时候差不多四点三十分刚过,往店里看一圈,发现绫香已经坐在最里面的位置。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是不习惯等人的喔。”她这么说,但表情却是完全相反,温柔地微笑着。绫香的便服,是黑色长裙配蓝色衬衫,很普通的服装。

我坐在绫香对面,她背后是一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十字路口。一想到刚才那股视线的来源可能就站在外面,我开始觉得害怕,立刻打开菜单遮住脸。

“不用那么急没关系喔。”绫香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慢慢来。”

“啊,是。”我躲在菜单后面回答,虽然很容易被误会,但也不好解释什么,只有保持沉默。

“不好意思,硬把你约出来,造成你的困扰了吧?”

“不,怎么会。”居然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还能够跟绫香来往,对我而言根本就是莫大的福气,真希望有班上的同学从前面那扇窗走过,为这一幕做见证,咦……这个我之前好像也有想过吧。

“你的表情怪怪的喔,怎么了吗?”绫香微微地偏着头。

“啊……有吗?”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嘴了。”绫香偏着头轻轻点了一下。“真是坏习惯,请不要介意。”

“不会。”

女服务生端来巧克力蛋糕跟咖啡,放在绫香的面前,然后转过来问我决定好了没。我既没钱也没食欲,所以只叫了桥子汁。

“我先开动啰。”绫香喝了口咖啡,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那么,赶快进入主题吧。”

“好的。”我静静地点头。

“有几个经过确认的新线索。岛田的死亡时间,推定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到四点十五分之间。”

“喔。”这实在不是女孩子会边吃蛋糕边闲聊的话题。“能够推断得那么详细吗?”

“嗯,因为有问到岛田生前最后目击者的证词。”

“呃,绫香——”我突然有个疑问:“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我有认识的人在警界工作。”绫香的回答就像大学生在解答小学算数一样简单。“碰到这种时候就很方便喔……回到主题吧,刚才提到岛田生前最后的目击者,就是西泽老师,以及其他几位老师。”

“你说西泽老师,是教美术的那个吗?”

“没错,岛田在三点四十分左右到办公室借用美术室的钥匙卡,当时负责办理的就是这位西泽老师。”

“办理?”

“就是说由西泽老师受理申请书然后把钥匙卡拿给岛田,而且申请书上面写着三点四十四分。”绫香补充说明。“然后,据说管理卡是收在校长室的保险箱里,而保险箱的钥匙……

当然,是由校长保管。”

“校长的不在场证明呢?”

“那天校长好像是到钏路去参加教育委员会的会议,而且据说保险箱的密码只有校长一个人知道,甚至钥匙还随身携带着。”

“可是那些都是校长自己的说辞吧?这种话,并没有经过证实。”

“说得没错。”绫香说完,吃了一口巧克力蛋糕。“消息本来就没有可靠的,现实世界里不会有百分之百真实的消息。要说不可靠的话,就连电脑纪录都有可能被窜改……不过,目前已经进入调查阶段,如果有窜改的纪录,很快就会发现了。”

“嗯,话虽如此……”的确,消息跟证词这种东西一定会受到主观意见的影响,所以是非常模棱两可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思考事情的角度——”

“只保留可信度高的线索就可以了,所以管理卡的事情,姑且先搁着不管。”接着她又喝了一口咖啡。“除此之外比较重要的线索,就是岛田口袋里那张——果然确定就是美术室的钥匙卡,而杀害他的凶器是菜刀类的利刃,死因是大量出血,然后黑板上的字,果然也不是岛田所写的。如果电脑纪录可以相信的话,在我们之前最后借用美术室备份卡的,是一年C班的女学生朝仓幸乃,借用时间是今年的四月二日。而且美术室的固定玻璃窗,必须要使用特定的工具才能打开……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凶手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问题很蠢。

“如果知道凶手的话,我们接下来的讨论也没有意义了吧。”绫香对愚笨的我说道。“当然,警察也考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啊……我来公布一下其中最离谱的吧?”

“啊,好。”

“我跟香取同学共谋的假设。”

“耶?”太扯了,真是误会、冤枉、栽赃。

“有一个说法是我们两个用备份卡入侵美术室杀害岛田喔。”

“什么嘛——”我不知所措。“这的确是最简单的解释,可是这么容易被逮到的杀人方法我才——”女服务生送来橘子汁,我立刻把话打住。

“我同意。”服务生离开后,绫香冷静地说:“而且这个说法并不成立,因为当时我跟你身上都没有可以藏起凶器的物品,再加上发现尸体后没多久,镜同学就出现了,所以也不可能把东西藏到别的地方。还有,这跟备份卡的时间纪录也会互相矛盾。”

“那——”我开始担心。“警察有发现这些漏洞吗?”

“当然,大人的思考比较周全,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应该要想到的。而且这个共谋的假设,只是初步调查阶段的说法,现在已经排除了,请放心吧。”

“啊啊,真是的……”我把唯一自豪的头发拨到耳后,用吸管啜着橘子汁,奇怪的甜味,不太好喝,如果颜色再淡一点,搞不好还可以当作苹果汁来卖。“害我白担心一场。”

“不好意思。”

“啊,别这么说。不过我真的有点吓到,因为我的本性很神经质。”

“跟我一样呢。”

“绫香你也是吗?呃,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完全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啊。”

真的是这样吗?我常常都觉得人类是凭外表决定一切的生物,先有了外表,再从心里产生配合外貌(也就是符合包装容器)的性格。以此类推,我应该是一副枯萎黯淡的外表吧。

“那么,绫香你有想到什么推论吗?”我为了阻止精神的低潮,就开口发问。

“有想到很多种,可是每一种都欠缺关键点。老实说,现阶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有点尴尬。”绫香双眼看向天花板,是表示无奈的意思吗?

“关键还是在美术室的门锁,只要不使用钥匙卡,就不可能把门锁起来,反过来说……只要有钥匙卡,就什么都没问题了。”这是当然的。“读卡机似乎并不会纪录卡片插入的时间,如果有第二、第三张卡的话……”

“可是就只有一张而已。”

“没错,目前的情况是这样。”

对,不管是从美术室外面用十字弓杀人,或是用钓竿把卡放进尸体口袋,最后都一定要把门给锁上。带走凶器的诡计也不是没办法解释(虽然有点牵强),然而要找出不用备份卡就可以上锁的技巧,脑中又变成一片空白。

“呃——”我说出之前就有的想法:“岛田他——应该还是自杀的吧?”

“警察也有想到这个可能。”绫香立刻回答:“可是这么一来,消失的凶器跟黑板上的字,就会陷入瓶颈了。”

“有没有可能是自然消失的凶器?”

“冰块吗?”对于我老套又不实际的说法,绫香只是微微一笑。“冰块应该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外伤,除非从高处瞄准再丢下。”

“那……”这是我今天想到的手法:“或许是在别处被杀再逃进美术室,然后为了躲避凶手的追踪,才用钥匙卡把门锁起来的。”

“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就是他在美术室里被杀,等到凶手离开才上锁的。”

“不可能吗?”

“不可能的。”

“果然,问题在血迹吧。”

“嗯。”绫香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蛋糕她不吃了吗?“只有岛田陈尸的那张讲桌上面有血,走廊跟教室地板都没有任何血迹。如果身负重伤,一定会沿路滴血的,就算刀子没有拔起来也一样。”也就是说,岛田一定是在讲桌上被杀死的,真是让人伤脑筋。

“那会不会是凶手躲在教室某个地方,等我们打开门以后才逃出去的?”

“这才真的是不可能。没有地方可以让凶手躲藏,连铁柜也是开着的啊。”

“这样啊……”我都快忘记了。“美术室里面除了铁柜以外,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了吧。”

“而且自动门是横向打开的,所以也不可能躲在门后面,如果是铁柜以外的地方……比如说桌子底下或是讲桌后面,就算躲起来也非从门口走出去不可,那样就会被我们两个看到吧。”

“这么说来,根本行不通吧。”

“没错……唉,真是搞不懂。”绫香目光遥远,大概正在快速地思考吧。“说到不懂,黑板上的字也是一个谜,那三个字——‘不要吸’。”说完她抿着唇。

“那真的不是岛田自己写的吗?”我向她确认。

“嗯,根据笔迹,还有岛田的手指跟衣服上都没有粉笔灰来判断,的确不是。”绫香点了下头,双手离开杯子。“应该是杀害岛田的凶手写的吧。”

“会不会是在那之前别人就写上去的呢?”我一这么说,绫香立刻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很会想耶。”从她的表情跟语气看不出来究竟是褒还是贬。

“这个假设……行不通吗?”

“不,不是行不通。”绫香的表情瞬间恢复正常。“而是必须要有过滤线索的能力。”

“喔。”很难懂。

“随便就否决掉太可惜了,有时候被视为垃圾的东西,经过监定才发现价值不菲,线索也是一样的。”

“喔。”也就是说……要去查证黑板上的字迹吗?“可是,我不觉得那几个字很重要。”

“不要吸”——我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含意。

“这里就先把它当作是凶手写的来推论看看吧。香取同学,你有想到什么吗?啊,可别说它什么意思也没有喔。”

“想到什么啊……那个是不是日文也很可疑,可能是字面所写的‘不要吸’,也可能是一种暗号。”

“暗号?”

“比如说,换成罗马拼音之类的。”我用拼音字母分段念出来。

“只有这样没办法当作暗号啊,根本连单字都不算。”

“嗯……”我脑中浮现某个粗话的单字,不过当然不能说出口。“可是即使就当作‘不要吸’来看,还是不了解意思啊。”如果是“不要吸”,那就是为了阻止某种吸取的动作而写的,写给谁看呢?难不成凶手是想检举吸烟者吗?

“没错……那究竟是什么呢?完全不了解啊。”绫香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表情严肃。

“呃,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我并不那么觉得。

“嗯,是最重要的。”绫香微微地变了表情,拿起咖啡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觉得。”

喝了一口,优雅地放下杯子。“唉……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答案。”说完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伸向蛋糕,才吃第二口而已。“不行,还是算了吧,我以为藉由讨论的刺激可以有所收获的,看来不太成功。”

“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那样太失礼了。因为我们是一起发现尸体的同伴,所以才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啊,那我让你期待落空了吧。”唉……好不容易绫香对我有所寄望的说。反正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多余的角色,只是个生性阴暗的角色扮演狂而已。

“不,我才是强人所难,造成你的困扰了。”

“啊,不会,真的没有。”我急忙否认:“我完全不觉得困扰。”

“真的吗?”

“是的。”

“你真有趣,讨论杀人事件根本是找麻烦的王道呢。”绫香误会了,我对杀人事件毫无兴趣,对杀害岛田的人也没有恨意,我只是想跟她来往,提升自己的形象而已,因为我是个怕麻烦又庸俗的胆小鬼。

“那是因为……一般人应该都不想被卷入杀人案件吧。”

“当然啰,我也是,真想赶快忘掉。”

想忘掉?想赶快忘掉的人为什么会跟警察打听线索,又为什么会去查证密室呢?如果要说我介意的话,这才是我最介意的地方。

“香取同学。”绫香突然浮现毫无预警的严肃表情,我惊讶地看着她。绫香用清澈的双眸凝视着我,害我好紧张,我想起橘子汁的存在,连忙喝一口,咦,这不是苹果汁吗?

“请问……有、有什么事吗?”

“有关古川千鹤的事情。”

“古川?啊……”我立刻想起午休时间的事情,藤木那伙人正要开始欺负千鹤,就被绫香教训一顿。我看了非常感动,绫香她不只是“美丽”跟“优秀”而已,还拥有“力量”,这三项当中要具备任何一项并不稀奇,但绫香却是头一个三项兼备的完人。

“她是从何时开始遭到这种待遇的?”

“啊,呃——”我有点抗拒,不想说破这个秘密,但这是鹰羽高中全二年级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既然是绫香开口的,就不能不说。“千鹤的母亲……在两年前杀了人。”我停顿一会儿,绫香没有反应,于是我喝了口果汁,继续说下去:“据说她杀了自己的医生老公,用菜刀刺进肚子里,连肠子跟内脏什么的都掏出来。”

“那就成为千鹤被欺负的理由吗?”绫香将手肘靠在桌面上,双手抵着下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有种被责怪的感觉。“所以她们就说千鹤是杀人犯的女儿,还说人根本就是千鹤杀的。”

“看样子,全班几乎都有份呢。”绫香低声地说:“这样是不行的喔。”

3

“哇塞,太猛了,真的死了耶。”

“嗯,的确是。”

“岛田这家伙……真的死了。”

“喂,田泽,同样意思的话不用重复讲。”

“啰唆啦,管那么多干嘛。”

“不是我爱管,措辞可是很重要的,说起来你啊——”

“我才懒得听你讲咧。喂,中村,不要那么安静,你也发表一下感想啊。”

“感想?”

“岛田真的死了耶。”

“我知道啊。”

“这真的是太猛了,果然藤木说的话都是真的。”

“喂喂,田泽你该不会相信了吧?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才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岛田真的被杀了啊!而且还是在美术室里面。”

“别那么一头热啦。”

“是你自己太冷血了,干冰鬼。”

“小心低温灼伤。”

“中村,你如果痴呆了就直接讲啦。”

“我没有痴呆。”

“对啊对啊,痴呆的是田泽你自己吧。”

“石渡你废话很多喔,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偶然,我是说真的。”

“嗯……我不敢苟同。”

“面对现实吧,石渡。”

“就是因为面对现实才不敢苟同啊,难道你觉得这种事情会在现实世界里发生吗?”

“已经发生在现实里了啊,所以才无话可说了吧。”

“可是,这种不科学的——”

“你是大槻教授(注22)吗?已经发生的事情还不肯承认是不行的啦。”

“说得是没错……喂,不要在学校里抽烟啦。”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看到的啦,而且来不及了,已经点着了。”

“不关我的事……咦,中村你要去哪?”

“厕所。”

“唉呀,真有活力呢,要去发泄一下吗?”

“啊?什么?”

4

浦野宏美下落不明。

王田假冒警察跟杂志记者四处打听的结果,确定了浦野宏美最后的行踪停留在上周六去目流川露营为止。从小道消息跟报章杂志得知事件的大纲,与他正在保护的少女所述内容大致上相同,各方情报对于浦野宏美失踪的详情都七嘴八舌地描述,但是关于身旁这名少女却是一无所知,而且这名少女并没有下落不明……

什么跟什么……诡异的推测渐渐萌芽,让思考陷入死胡同,王田决定不要再想下去,不愿意再想下去。一边开车一边动手松开领带,他从以前就很怕穿西装,可是现在若想要取得别人的信赖,最有效的就是这种造型了吧,休闲衫就算在未来应该也不可能升级到可以穿去参加葬礼的地步。

“宏美在哪里呢?”身旁的少女询问。

“我才想知道咧。”王田在路口左转,准备把车开上国道。“她完全失踪了。”

“没找到吗?”

“区区一个女孩子失踪,警察是不会认真搜查的吧。”他关上散发异味的冷气,稍微把窗户打开。“无所谓,一开始我就不打算交给警察,要找人的是我。”

“怎么找?”

“这个嘛,当然是靠打听的啰。”王田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照片,交给少女。

“是宏美。”少女仔细盯着照片看,只低声说了这几个字。

照片是刚才拿出百分之四的勇气,试着跟浦野宏美的家人接触所得到的。浦野宏美的双亲,只是像跳针的唱盘一样,不停重复着“警察先生请尽快找到宏美”这句话,虽然有点可怜,但他并没有兴趣搭理。

“要往哪里去呢?”少女的目光离开照片,又重新将视线固定在正前方。

“堀井良子的家。”王田立刻回答:“有点事情想去打听看看。”

“什么事?”

“秘密。”

“喔。”

警察是怎么看待浦野宏美的失踪呢?她是学生会的干部,功课不错,也没有什么坏朋友,虽然这并不等于品行端正,至少台面上没什么负面传闻。警方一定认为她是被卷入什么事件,或是掉进河里面去了吧,说不定正列入逃家人口追查当中。

少女逃家的动机……除了一些小烦恼跟男女感情关系,王田想不到其他理由,可是浦野宏美似乎并没有这些迹象,但有时候真正烦恼的事情反而不会想找人商量,如果跟男人有关就更有可能不讲了。搞不懂,没错,结果事情就这样陷入瓶颈了,基本上要了解一个陌生人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只不过是自以为了解而已,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少女,关于这名少女的背景,他也大致做了点调查(其实只不过是跟杂志报导差不多程度的消息):她叫叶山里香,十六岁,就读私立千年国学园二年级——目前所能确定的只有这些而已。

王田驾驶的出租汽车下了交流道,进入一条狭窄的小路后,发现是单行道,只好绕远路找地址。

“走过头了,回到刚才那里左转就是良子她家。”少女——叶山里香头一次提出有帮助的回应。

终于发现一幢木屋型的住家,门牌上气派地刻着堀井两个字。王田将车子倾斜地停在人行道与单行道之间,对于自已有公德心的做法不由得好笑。

“我不想去。”叶山里香瞥了眼堀井家,如此说道。

“随你高兴。”不去才好。“那你就待在这里等吧。啊,不可以下车走动喔。”

“麻烦来根烟。”叶山里香看着他。

“不行。”王田戴上平光眼镜,对着镜子整理发型,确认自己已经完美地变装成功,随即打开车门。“小孩子吸烟,肺会穿出洞来喔。”说完他就下了车,被微温的风所包围。王田重新打好领带,站在堀井家朴素的大门前,时间是六点刚过,天空泛起淡淡红光,夕阳西下的世界。

稍微深呼吸几下,其实心情并不紧张,对他而言,这是一种象徽好运的小动作,只要事前做个深呼吸,一切就会顺利进行。所以年轻的时候,每次扣下扳机前,他都会深呼吸,只不过毕竟关系到自己的生命安全,因此现在遇到要开枪的时候,就会刻意地省略这个小动作。他按下电铃,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询问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像个中年妇女,应该就是了吧。

“我是北海道警局的辻村。”王田流利地说着谎言,他的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很抱歉,关于浦野宏美失踪的事件——”

“啊,是要找良子吗?请等一下。”中年妇女立刻对答如流,看来真正的警察已经上门好几次了,这么认真地搜查,倒是很奇特。“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请在玄关稍候。”说完就切断对讲机。

王田依言在玄关等待,看到透明塑胶伞散乱地立在伞筒里,而地上四双鞋子却是整齐地排列着,形成对比。接着视线又落到一旁摆放的黄金猎犬陶艺品身上,虽然是缩小比例,却栩栩如生,这只狗慵懒地趴着,作出安逸的姿势,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很高贵,手工精细,可惜额头的部位有点龟裂。

“抱歉,让您久等了。”他抬起头来,堀井良子就站在眼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长相跟穿着都很普通。

“啊,你好,敝姓辻村。”王田说完便将手册快速地亮了一下。至于为什么只能随便晃一眼,那是因为这本手册根本就不是警察手册,而是在文具店里买到的便宜记事本。“呃,请问,你就是良子小姐吗?”

“啊,是的。”

“很抱歉一直上门打扰。”他故意抓了抓头。“嗯……虽然很麻烦,不过能不能请你再重新叙述一次,浦野宏美失踪那天的经过。”

“又要重讲吗?”堀井良子发出质疑,将身体重心都放在右脚上,微微地摇晃着。

“是的,真是很抱歉。”这女的还真是毫不掩饰反感的表情啊。“只是简单的确认工作而已,呃,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喔,那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从哪里……嗯,我想这部分也问过很多次了吧,能不能描述一下浦野宏美下落不明的当场。”

“还要讲一次吗?”堀井良子又嘀咕着,似乎打从心底不耐烦的样子。

变身为警官的王田,回答着:“很抱歉请你协助调查。”心里一边后悔没有趁机利用公权力逞逞威风。

“嗯……”堀井良子看着伞筒开始叙述:“那是星期六的事情没错吧?我跟一群朋友——

森口学姊、宏美,还有里香,四个人去目流川露营。然后到了中午肚子饿了,我就跟森口学姊一起煮咖哩。”

“什么样的咖哩?”

“连这个也要问?”堀井良子瞪大眼睛。

“以备不时之需。”

“露营的时候,一般都是作最普通的咖哩。”两人对话的气氛稍微好转。

“原来如此,普通口味的……”王田拿着笔在手册上涂鸦,画出一个他小学二年级时喜欢的卡通人物。”啊,请继续。”

“我跟森口学姊在作咖哩,可是里香不会煮饭,所以她说要去看看河流,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到下游去了。里香她啊,就连把咖哩块放到锅子里都说办不到。”

“那真的很严重,对了,浦野宏美呢?”

“宏美她……过了十分钟左右,她说要去找里香,就跑到下游那里了。”

“这就是你跟森口博绘最后看到浦野宏美的地方了吗?”

“是的。”堀并良子摸着后颈轻轻地点头。“然后咖哩煮好,我正想去叫她们两个,就看到里香自己单独跑回来,全身湿淋淋地。”

“啊?”

“她全身都湿的,这个你们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吧?”

“嗯。”王田掩饰诡异的心思,点了点头。“那叶山里香怎么了?”

“呃……我们都吓一跳,问她发生什么事情,结果里香就用她惯有的语气,说自己不小心跌到河里了。因为她全身都湿透了,我们就一边说这样好危险,一边帮她擦干头发,让她换上干衣服——”

“啊,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王田插嘴道:“你记得那时候叶山里香穿的衣服吗?”

“衣服?”堀井良子眯起眼睛。

“记得吗?”他再问一次。

“衣服吗……”堀井良子的眼睛大小回复到预设值,然后抬向右上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紫色的洋装,她很喜欢那件。有什么问题吗?”

紫色洋装——叶山里香也是这么说。可是叶山里香被发现时是全裸的,那么……是谁穿着那件衣服?

“然后浦野宏美呢?”王田追问。

“嗯……等里香的头发吹干,换好衣服之后,我们就问她宏美怎么了。”堀井良子撇撇嘴,似乎在表示不满。“结果里香就说她没有看到宏美,于是我们跟她说宏美到下游去了,但她还是说没看到人。后来我们全部都到下游去找宏美,可是一样没找到……”

“叶山里香说她没有看到浦野宏美是吗?确定吗?”

“嗯,是真的。如果怀疑的话,可以去问问看森口学姊。”他不得不怀疑,因为这跟王田所知的叶山里香,说辞完全相反。那么……究竟是哪一方在说谎呢?

“呃,虽然已经说过好几次,不过这就是事情全部的经过,之后我们就立刻报警处理了。”堀井良子突然说得很快:“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其他人的说法一定也跟我相同,不管你们问几次都一样。”

“你觉得如何?”王田对自己画在手册上的角色完成度很满意。“关于浦野宏美下落不明这件事情。”

“这个嘛……”堀井良子偏着头思考:“我觉得不是逃家,一般人不会选在那种地方逃家的吧。”

“你觉得应该还是掉到河里去了吗?”

“大慨吧。”她的表情很不耐烦:“可是这个应该是你们要仔细调查的不是吗?”

“对,当然。”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可是警方连漂浮在目流川河口的叶山里香都没发现到,所谓的搜查还真匪夷所思。“那么假设是逃家的话……有没有任何头绪呢?比如说,浦野宏美她有没有什么烦恼,或是被牵扯进什么事件当中?”

“我没有任何头绪。”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本来就不抱期望。

“这样啊,好——”王田合上手册。“得到很多线索,非常谢谢你。”说完低头鞠个躬:“那么我告辞了。”

“不送。”

“啊,最后还有一点——”差点就忘记了。“叶山里香跟浦野宏美,两个人感情好吗?”

“嗯……还不错吧。她们好像还曾经两个人一起出去玩过。”

“那么,除了浦野宏美以外,她还有其他更要好的朋友吗?”

“这个嘛……里香是个怪人,她朋友并不多。”

“还有就是,这只狗——”王田指着陶土作的黄金猎犬:“额头上有裂缝呢。”

“啊?呃……”堀井良子露出惊讶的表情,几秒钟之内又浮现不耐烦:“是家里的狗弄的啦。”

“咦,你们也有养真的狗吗?”

“这个摆饰是别人送给我爸爸的。”

“真高级,那这个裂缝呢?”

“因为家里的人都只注意到摆饰,小狗觉得忌妒才弄出来的。”

“谢谢说明。”王田出了玄关。

松开领带坐进驾驶座,旁边的叶山里香沉默着,视线还是一样动也不动。

“你最喜欢的紫色洋装好像没事喔。”王田开玩笑地说。

“是吗。”叶山里香小声低语:“被谁穿着呢?”贯有的平板视线射向王田,看起来像是在斜眼瞪人,应该只是王田自己的错觉吧。

“什么意思?”王田故作镇静。

“你明知道的。”叶山里香的声音很冰冷:“现在穿着那件洋装的,就是另一个我啊。”

“要不要去你家看看?”

“不要——”

“为什么?”王田发动车子。“你就这样放过那个取代你的家伙吗?不取回自己的身分也无所谓吗?”

5

肚子……真的饿了。

当然,之前会经体验过长达十天的绝食经历,所以这还不算什么,但是正因为深刻了解到那种痛苦,对于不久即将面临的空腹逝限,就会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惧。背着斯伯丁运动包的我,双眼朦胧地走在模糊不清的街道上,时间是傍晚七点,天色黑了一半,而视力越来越恶化,就是肚子饿的证据。

我想吃东西。

发现自己正望着街上走过的人群,从衣服去想象他们的裸体……喂喂,又不是色老头!

这样开玩笑也无法抑制已经跨越界线的冲动,我毫不抗拒携带着右半身准备的解剖工具就是最好的证明。必须赶快杀个人来吃……我像叹气般深呼吸一下,从背包外抚摸里面的菜刀跟锯子,很紧张,看来即使再怎么故作镇定(就算不完美),还是改变不了杀人前的紧张感。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很沉重,却又能够换来胃被满足的喜悦。

然而吃人肉到头来剩下的,就只有罪恶感,从攻击那个小女孩的夏天开始,红色的衣服,被血染得更红,鲜血与哀嚎和太阳交织而成的夏天。仓坂医生的患者杀害计划只有失灵过一次,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用药失败,加上供给量骤减,情况越来越恶化,曾经有长达一星期的时间,我的胃袋完全得不到满足,就在那时候,我下手了……

大白天,一个女孩子在公园草坪上玩耍,穿着红衣服,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头上戴着宽檐的帽子。周遭没有任何人,我下手了,虽然自认是不得已的行为,可是……我突然上前咬住女孩的左手,女孩想大叫,但被我捣着嘴,我咬得更用力,把肉撕了下来,大口咀嚼。

女孩发疯似地挣扎,然后逃离我的手中,嚎啕大哭,于是我就逃走了。两天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小女孩死亡的消息,上面写成是被野狗攻击的事件,看来我跟野狗没什么两样……

而野狗般的我,还能不能像上次那样杀人,目前无从判断,我想……不是办不到的。没错,可能杀得了,毕竟星期二也已经杀了那个年轻人,可是,难道我对杀人这件事完全没有抗拒吗……在下手前还会出现惯有的心理挣扎,至少表示也有产生抗拒的吧,只不过当刀子划开他的喉咙,那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和抗拒仿佛全都消失殆尽了……

到底怎样呢?想杀吗?杀得了吗?不杀吗?杀不了吗?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理解吗?

真是愚蠢的大脑啊。

“吵死了!”我喊出来。抬头望向天空,想让自己静下心来,黑暗渐渐蔓延,已经进入夜晚,月亮的轮廓开始清晰,温暖的风吹抚在脸上,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在右半身的冷嘲热讽中,我搜寻着猎物,离市中心越来越远,走入陌生的林间小径(札幌的市区居然这么小,为什么才从建筑堆中出来没多久,就看到滑雪场)。道路顶多只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过,左右两侧是茂密的澍丛,呈现出比市街更浓烈的黑暗,加上本身视线的模糊,让我对周遭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有种往黑洞中前进的错觉。脚下的碎石子让人很不舒服,月亮躲在树木的缝隙间,那是唯一的光源,在月光照映下,出现体育馆大小的建筑物。

啊……是这里,我不由得苦笑,动物回到巢穴的本能叫做什么来着?

我来到了仓库前面。仓坂医生为我保存的肉品,一直到十天前,都是储藏在这里面,总共有两百四十具尸体,光听数字会觉得很多,其实并非如此,就算一点一点地逐次食用,还是在短短两年间就吃完了——已经没有食物。假使仓坂医生还活着,也没必要做这么困难的事情吧,不管怀着多少的罪恶感,我还是吃到了美味的人肉。医生……

“那这个呢?”医生将肉丸子放进找口中,这段时期诊疗室对我而言,就跟餐厅是同等意义的。

“嗯……”仔细咀嚼、吞下,集中精神。陌生的场景就像幻灯片般浮现在脑海里,隐约又朦胧,就好比是回想三天前吃过的早餐那样,不太能确定。“好像有海,还是外国的大河流……啊,有船。嗯?还有别的记忆……啊,好像是这个人的父亲正在对着这里笑……有只狗?”

“那这个呢?”医生又让我吃下另一个肉丸子。

“嗯……”我一边咀嚼,一边让大脑某部分进入紧绷状态,这样可以使探索的记忆更加鲜明。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每次吃人肉都会出现的离奇现象,已经适应到某种程度,甚至还可以像这样稍微去控制。“是男的,在公司哩……好像是上班族,正在跟外国人说话。啊,外国人生气了……”我脑中的场景开始转换,简直就像立体故事书一样。“嗯?画面改变了,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他在哭……因为从单杠上面掉下来了,啊,流了好多血。”

“哇——真是太厉害了,砂绘。”医生对于这个现象感到很高兴。“你是个记忆抽取机呢,嗯。”他自顾自地乱命名,用手指推了推墨镜。

“够了——”真是个没礼貌的医生。“请不要乱取奇怪的名字,我并不喜欢。”

“啊,抱歉、抱歉。”医生发觉自己的失态,立刻合掌赔罪。“不过,这个能力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很有趣呢。”

“是吗?”

“吞食记忆的少女呢。”

“可是……”我看着医生所准备的肉丸子,每一个都是不同人物的肉。“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吧,应该说——根本是困扰。”

“有没有用处还不知道,不过并没有造成困扰啊。”

“是吗?”

“这个能力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吧,绝对有的。”医生不知哪来的自信。“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真的被家里赶出来了吗?”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啊,是的。”我轻轻点了下头。“爸妈他们果然也发现我变得不太正常。”

“你只是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而已,没有不正常。”医生立刻这么说。

“那已经够不正常的了……”

“因为这样就把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赶出家里,他们才是真的不正常。”他的口气很不屑。

“真是的,在意世人的眼光也要有个限度。”

“不过,呃,他们会给我很充裕的生活费。”

“你不需要为父母亲解释。”医生很生气,我搞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愤慨。“真是的,女儿不是自己生的吗?……听我说,砂绘,所有不珍惜小孩的父母都是疯子。”虽然听起来很矫情,我对医生产生了好感。

“医生你……结婚了吗?”我好奇地问。

“真突然的问题啊,我没说过吗?”

“没听你提起过。”

“我结婚了喔,有两个小孩。”他微微一笑:“一个上国中,一个念幼稚园,两个都是女儿,吱吱喳喳地吵死了,啊,开玩笑的。”

“已经结婚了啊——”我有点意外,因为他看起来像是跟结婚无缘的人。“哦……”

“什么嘛,那是什么反应。”医生似乎很不服气。

“没,没什么。”说完我忍不出笑出来。

医生也笑了。明明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但人类就是有会笑的本能,或许应该说,地球上一切生物,只有人类是会笑的,因为人类才有笑的闲情逸致……

“喂——”如今已经不会笑的我,被这道声音叫醒。四周的黑暗加上视线的恶化,让我完全感觉不到物体的移动……但有人在仓库前面,神经开始紧张,是谁?而且为什么会在这里?对方正在讲电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我压低身体接近,一边向天上的神明祈祷,希望肚了不要发出声音。

慢慢走到仓库的外墙边,可以清楚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我的心跳加快,不知为何,右半身很安静。对方的脸孔从墙壁后面露出来,距离大约十公尺,只能凭藉月光的照射,我眯起模糊的双眼,集中视线凝望,朦胧中出现一只有着牛腿猪肚的庞大生物,像是膨胀的河豚穿着水手服——是藤木。她靠着仓库的铁门,正在跟别人讲电话,可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这种地方对高中女生而言,绝不会是个有趣的空间,既没有游乐设施也没有KTV。

“……啊,嗯,没问题。”她声音很大,在一片寂静当中,那根本就是噪音。“嗯……没关系啦,反正那种事情我们也不清楚啊。”

为什么藤木会来仓库?我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安排有什么意义吗?是命运?是必然?还是命令?谁的命令?

“嗯,没问题啦。啥?我听不清楚,山上收讯很差……啊,岛田?嗯,对啊,所以我就说是真的嘛,杀人事件就是那样的啊。”

我立刻有反应。杀人……岛田?

“嗯,嗯,我不要紧。对啊……虽然不是全部都懂,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嗯……对啊,岛田的事就不用管他了,反正已经死了嘛。”

藤木到底在讲什么?我脑中亮起紧急的红灯。杀人,岛田,死了……如果这些话都是字面上直接的含意……那就等于是藤木杀死了岛田,即使并非如此,至少表示藤木知道杀害岛田的凶手,说不定,那个和她通话的人就是真凶。可是……又为什么会扯上藤木呢?情况越来越混乱。

“岛田的事不用理他啦,已经玩够了,没有用处了啊。”藤木笑得很低级。“重点是你赶快来这里啦……嗯,对。没错,所以我才说啊,真的有仓库耶。”

仓库?她说的仓库,难道……是指这里吗?她说——来这里?别开玩笑了,这下很麻烦,非常麻烦,因为里面还有……我拿出菜刀,背起运动包。

“嗯,所以真的有啊,我说真的。我还真厉害呢,自己都吓到了。啊,地点?呃……有纸笔吗?那我说啰,你现在在哪里?这样啊,那……离地下铁东西线很近吧,嗯,先去搭东西线——”

怎能让她得逞,我扑上去。

“唉呀——哇——呜——啊!哇!呜啊!”

“呼,呼——”

“不要——啊!”

我跟藤木在地面上翻滚,最后压在上面的,当然还是我,没有比趁人不备更有效的攻击了。我掐住藤木的脖子,把她的头固定好,重新握紧刀子,没空去欣赏刀面反射出的美丽月光。短暂的沉默,黑暗中,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远方传来狗叫。我的双眼一定正闪闪发亮,幸好周围没有镜子,否则我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表情,因为那等于认同了体内的兽性。

“不要动!”刀尖对着藤木的鼻头,她就像一只完全不可爱的抖抖狗,表情更加扭曲,喉咙发出噫噫噫的抽咽声。真丑,突然很想用力掐紧她的喉咙。我把藤木拿着的手机硬抢过来,想要切断通话……可是不知道该按哪里,只好拔掉电池。

“你……你你你、你是……是谁?”

“闭嘴!”我的声音很低,低到自己都惊讶。“回答我的问题。”

“噫、噫噫——呜——”藤木满脸都是猪油般的汗水。“啊,咳——呜咳——”

啊啊,真是够了,这个女的怎么这么吵?我让刀子在月光下闪耀,开始逼问。

“杀害岛田的凶手,就是你吗?”

“呜呃,啊——噫——”

“刚才你跟谁讲电话?”

“噫,噫噫,啊,啊,呜——”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仓库的?”

“呜呜呜,啊,呃——”

不行,这样不是办法,必须让她冷静一点。我让刀子离开藤木的视线范围,掐住她脖子的手稍微放松。这不是我所知道的藤木,不是那个拚命欺负千鹤,还会一脸享受的母猪。她不是那个在班上作威作福的藤木,只是一只发出微弱呻吟的废物。看着吧,这个欺负千鹤的混蛋,我所累积的不满都要彻底发泄出来,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呢?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对付她了。

“站得起来吗?”我离开藤木的身体。“喂,站得起来吗?”

“呜呜……呜——”

“动作快点。”我把刀子对着黑暗中蠕动的庞大身体,她吓得发抖。“站起来,不然就杀了你。”藤木呜咽着站起身来,我绕到她背后,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立刻传来藤木倒吸口气的声音。

“敢叫我就杀了你喔。”我一撂下狠话,藤木就瞬间停止呼吸,然后又把吸入的空气从鼻子小心地呼出来。很好,只不过,就算她不叫我也要杀了她。

“两手举高。”藤木听从命令举起颤抖的双手,真爽快,心中涌起一股笑意,但我并不会笑,这时候笑出来就太离谱了。

“往前走……慢一点。”我挟持着藤木,开始走向仓库。到达铁门前面,我就从口袋拿出钥匙圈,凭触感摸出铁门的钥匙,然后插进锁孔,转了九十度,喀嚓——好了,手指伸入铁门跟地面之间的缝隙,一口气往上抬起,铁门伴随着夸张的声响打开了。

仓库里面,是完全的黑暗。内部飘来淡淡的冷气,夹杂着冷冻机运作的马达声,有如怪兽的声音般在室内回响。这栋仓库隔成两间房,一间是餐厅,而另一间……占了一半以上的面积——就是眼前这座冷冻库。仓库里面还有在供电,直到仓坂医生的帐户余额用完为止,这间无人的仓库都会持续供电。

“冷……”

“什么?”

“好冷——”

“当然会冷。”我跟藤木踏进仓库里,室内充满了冷气,刺激着肌肤,呼出的气息都变成白雾。“不要说废话。”

伸出手摸索,很快就找到墙上的开关。为了生存下去,我曾经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完全烙印在脑海中。这里面……或许有点不一样了。我按下开关,电灯闪了几下,然后整个室内就亮起刺眼的光线。

“呜呀——”藤木就像坏掉的扩音器一样,发出激烈的哀嚎声:“哇啊啊啊——”

“吵死了!”我拉下铁门,把藤木对准地板上结冻的大肠用力一推,藤木的头狠狠撞上僵硬的大肠,捂着头呻吟了下,等她猛然看清楚自己撞到的东西,立刻尖叫一声全身摊软。藤木摊坐的地点正好有手骨掉落,周围冻结的血液就像整片溜冰场一样,上面还有五颗干燥的眼球,其中两颗连着被硬扯下来的神经。这五颗眼球,正望着前方那片被烟焦油熏成黑色的肺叶,而一旁则是掉落的下颚,上面排列了健康到有点不自然的洁白牙齿,可惜牙龈跟下唇都已经变成紫色的了。后面到处堆着带肉的人骨,更有五个结霜的头盖骨,亲密地排列在一起。

藤木放眼望去,突然发出哀嚎,然后就昏厥了。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昏倒呢?如果看到肉片跟内脏就会头晕的话,那不就连百货公司的超级市场都不能去了?百货公司超市不但有在卖鸡的肉块跟鱼的尸体,甚至连内脏也有在卖啊。现在这些就只是换成人类的肉而已,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也不过只是差在这一点而已。

这个些微的差异……很重要啊,连这点部不了解,你有毛病。右半身喃喃自语着,而且少了平常惯有的嘲笑,带了点受伤的感觉,可惜这些话我听不懂,未能发挥充分的效果。

我把刀子插在冷冻的内脏上面,然后打开非常隐密的铁柜,罩上里面的外套,很冷,不过穿一会儿应该就会暖和了吧。我拉上前面的拉链,没有忘记戴起帽子,也把口袋里的手套戴上了,好……这样就可以在仓库里活动了(虽然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拿出另一件外套,袖子的部分有红黑色的血迹凝固在上面,我把那件外套穿在藤木身上。万一冻死的话,就不好吃了。

6

“喂?是我。呃,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咦?青、青威?”

“嗨!”平稳有力的声音,的确是青威没错。“小海,哈啰。”

“你!”我吓一跳,握紧了话筒:“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

“我去跟琴美问来的啦。”

“啊,”对了,我有给过琴美电话。怎么办?我呆望着前面墙壁上的月历,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子就被青威知道我的真面目了(虽然这样讲有点夸张),说不定她还会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庸俗高中女生。我不要,不想被看到现实中的自己,那是禁不起曝光的。

“呃,请问——”先冷静下来再说吧,我把手放上电话桌,花了两秒钟思索对策,可惜都不管用。“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有川死了吗?”青威的声音相当认真。

“啊,知道……我从电视上看到的。”

“听说是被杀死的。”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离开会场后被杀的吗?”青威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如果我那时候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别这么说,不是这样的——”我打断青威的话:“呃,青威你没有错,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所以,青威你并没有——”

“我知道啦。”青威简短地回答。“只是想演一下悲剧女主角而已,你看,把这种无能为力的事情怪到自己头上来,当作是自己的错,就会好过一点了吧?”

“嗯。”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抱歉啰,突然打给你,很讨厌吧?”

“啊,不,怎么会呢……”

“因为小海你一直想隐瞒自己的身分啊。”

“没有这种事啦。”真是睁眼说瞎话。“才没有。”

“好吧,别在意别在意,就连我自己,也不想暴露真面目啊。”青威如此回答,话尾伴随着笑声。

“青威你也是?”我有些吃惊,如此说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宝仙青威是个虚构的存在吗?

我无法想象,一直以来我都无条件地相信,她在日常生活当中也是用同样方式在过日子的。

“对啊,人家我也是那样子的喔。”青威小声地说:“虽然不至于只活在角色扮演的时候,可是平常的我真的很平凡喔,平凡到不行,没有活着的意义。”

“喔。”大家……都是一样的吗?我想,并不是只有我特别糟糕。

每个人在主观意识里,都抱着某些不满和缺憾。青威的自我批判,也是从这样的情绪当中衍生出来的吧,甚至连琴美,说下定也是一样的,恐怕连有川的心里也带着对自己的厌恶吧。为了弥补缺陷,或者应该说是为了脱离自己,我穿上角色的衣服,揣摩角色的思考模式,凭藉角色的灵魂来补足这个“我”。正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存在,所以更能完全进入角色当中,这算是恶性循环吗?我不认为。

任何人的心里,都会有所谓“憧憬”的想法,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对于演员、歌手或运动选手,甚至身边的上司、老师、前辈……多少都会有过憧憬的念头吧,虽然没有也无所谓。我们……不,至少我自己,就会憧憬别人,并且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从事角色扮演。憧憬绫波零,就穿上绫波零的衣服,憧憬茶茶,就模仿茶茶的动作,开朗地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不自然,就像有的人会跟喜欢的歌手剪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都是相同的道理吧。

“嗯?怎么了,小海?你好沉默喔,去上厕所了吗?”

“啊,没有。”我清醒过来。“没什么事。”

“对了,其实我打给你是要有事情要联络喔。”

“联络?”什么事呢?

“明天,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啊,上次举行活动的会馆。”

“啊,那个叫做……麦香堡大楼?”

“对,对,应该就是那里,明天有活动喔,琴美说的。”

“咦,真的吗?”我重新握紧话筒。

“没骗你啦,而且好像还有自由参加的现场贩售会,当然,角色扮演是绝对没问题的。”

“哦……”

“怎么样,要去吗?虽然很临时啦。”

“几点开始呢?”

“呃,等一下喔,我看看……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三点。”

“要上学耶。”

“翘课嘛。”

“说得也是。”我立刻回答,反正为了参加活动而翘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来痛痛快伙地玩吧——”青威打起精神说:“连有川的份也一起加油喔……我在讲什么鬼啊。”她强颜欢笑。

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的废话,就挂断了,我放下话筒,暂时静止不动。看来青威对有川的死感到相当沮丧,声音里充满了低潮和悲伤,没办法,重要的朋友被杀害了,这也是当然会有的反应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角色扮演的衣服(怕皱的衣服跟小配件都收在储藏室里),人类的情绪真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可以一边难过又一边高兴。我拿出其中一件衣服,站在购物中心买来的大镜子前面比对着,女佣服下的我,不论是双手、胸部、还有思想,都同时是我也是女佣,合而为一。

真热血呢——我想起镜同学的话,微微一笑,的确,我变身的能力已经达到一级了,但是……真正的自己却只有三级程度,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进步,难道是选错了修练的项目吗?

可是,对这种问题钻牛角尖,等于是庸人自扰,我并不喜欢庸人自扰,所以放弃思考,开始选择明天要穿的造型。

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决定扮演娜卡露露。还是主流派比较好,我不想跟有川一样偏执,如果不了解所扮演的角色,那就变成只是普通的化装舞会而已,两者之间根本上是不一样的。我穿上有着民族风特殊花纹的娜卡露露装,全身以白色为基调,描着红色的线条,光是从服装设计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很出色。然后系上腰带,插入短刀,绑起红色的头带。

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娜卡露露,究竟哪个才是“我”,已经分不清楚。从香取羽美转移到娜卡露露,一言以蔽之,这就叫做逃避。是逃避,我在逃避,这一点我当然有自觉,可是,有何不可呢?认为逃避就是错误的,这种偏见本身才是错误的吧?啊——

化身为娜卡露露的我,拿下红色头带用眼睛再次确认,果然带子的边缘裂了十公分左右,是被什么东西勾到了吗?打开针线箱,发现红色的线很不巧地用完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我换上可以上街的正常衣服,出门去买。

我被温热又干燥的风包围着,步行在街道上,目的地是一家叫做“黑暗亨利”的洋裁店。我所有的造型配件都是自己制作的,因为造型这种东西(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给自己涂上一层漆,所以藉由别人的手制作出来的配件会不适合自己,难道不是吗?

那家店孤立在闹区之外,我进去开始挑选物品,店面的外观跟内部都完全不像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但我却产生某种走进童话世界里的错觉,买到红线跟毛线后,心情随之上扬,于是我出了店就开始闲逛,没有立刻回去。

夜晚的街道在月光照射下,显得与平日有所不同,然后我在熟悉的大街上,发现一条陌生的道路,在建筑群的背后,有座附设滑雪场的山丘,茂密的森林里藏着一条小径……本来有吗?从来没有发现到。当然,这种地点平常谁也不会去注意,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站在小径前面,因为天很黑,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样,但是可以确定有一段距离。

我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直盯着这条林间小径看,不知为何……我被吸引住了。换句话说,好像是被召唤着,或许没有理由,甚至也没有意义。我踏出一步。

“好了,别动。”背隆传来严厉的声音,迫使我停下脚步,那道声音蕴含着一股力量。一回头,镜同学就站在身后,她的视线仿佛穿越我,直接凝视着小路的尽头,白色的水手服,在黑暗中就像一个洞穴。

“镜同学?”

“我忘了带钥匙,回不了家啦。”镜同学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她伸手拨开被风吹动的浏海。“真是的,钥匙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多余的嘛。”

“请问……”

“别往那里去才是明智之举喔。”镜同学指着我手上的纸袋说:“就算你有希腊神话中爱瑞雅妮指引迷宫的线团,或是在路上洒面包屑也一样喔。哇,好酷的台词,帅毙了。”

“啊?”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应该不是一个进去以后会很愉快的场所喔。”镜同学在黑暗中点了好几下头。“回去吧。”

“啊,可是——”我看了眼荒芜的小径,两旁是茂密的树丛,地面是难走的碎石子路,充满了强烈的不舒服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奇妙地受到吸引。况且,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从镜同学的命令呢?谁都没有束缚别人自由意志的权利,而这里也并不是学校。大概是我的想法浮现在表情上了吧,镜同学看我一眼,撇了撇嘴,用膝盖顶着手上的书包玩,低声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咦,啊,不……”脑中倔强的自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表现出来。“没,没什么。”

“我现在……是在救你喔,你根本就没发现吧。”

“救我?”她在说什么啊?

“快回去,你不想被杀吧?”

“被杀?”

“你是鹦鹉吗?看你想怎么做啦。”

“呃,啊……”被她这么一讲,我犹豫了几秒钟,只好挤出自己的疑问:“镜同学,你知道路的那边有什么吗?”

“有奇怪的仓库,铁门是关着的。”

“为什么去那里的话……就会……被杀掉?”

“我不知道啦,那要怎么说呢?”镜同学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作出想事情的标准动作。

“算是复仇吧……不对,这样讲有点奇怪。”她陷入沉思。

“呃,那个——”我觉得好像应该离开了。“那么我就先回去……”

“羽美。”

“咦?”

“你啊,是不是跟那个转学生在进行什么?”

“咦?”所谓的转学生,当然就是指绫香了吧。

“是不是在进行什么?”她又问一次。

“你说的什么……是指哪件事情?”我反射性地低下头。为什么要紧张呢?明明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啊。

“装傻是吗,那我直说啰。你们啊,正在追查岛田的事件对不对?”她说中了。镜同学立刻看穿我心虚的表情,眼神中写着果然如此。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看得到啊。”

“看得到什么?”

“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其实比较想要停止时间的能力。”镜同学答非所问,然后露出神秘的微笑。“啊,不过只能停止九秒钟的话,根本就没有用吧。”

“呃,请问——”

“没什么好查的啦,人都已经死了嘛。”

“可是——”我反抗她的冷言冷语,却又没有在黑暗中直视镜同学的勇气。

“可是什么?”

“可是,岛田被杀死了啊。朋友被杀死的话,一定会想要揪出凶手绳之以法……”

“羽美,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朋友——”镜同学的眼神像是在面对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如果真的是朋友,为什么在岛田活着的时候,不去帮助他呢?”

“我……”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为自己塑造形象而已。”是紧张的关系吗,我的脸颊抽痛着。

“空洞的台词都省省吧,我说真的。”我无法反驳,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镜同学已经完全看穿我差劲的心态了。很丢脸,羞耻心跟空虚感在我内心里扩张。

“你能认清自己的立场吗?”镜同学的声音随着暖风飘散,有种在耳边低语的错觉。“羽美你啊,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你自己应该明白的吧?”这是多么残酷的话。“不能超出自己的极限,也不能错估自己的定位喔,所以放手吧,已经没有你多事的余地了。”

“才不是!”我对镜同学大声呐喊。

“真是狐假虎威呢。”镜同学简短地批评。“那我就是神威,神威喔,小鸟的爱人喔。”

(注23)

“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有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啊。”心脏快爆炸了,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辱,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强烈地沸腾着。

“那好,有啊。”镜同学用力点了下头。“现在直接掉头回家去,然后上床睡觉,期待明天的活动,这就是你——目前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别瞧不起人!”

“逃到强者的身边去逢迎谄媚,并不是什么坏事啊,很实际的社会生活嘛。”

“什么意思……”

“所以啰,错估自己的实力就是不对,而且还会惹麻烦。羽美,你应该知道大雄的同学小夫吧。”

“为什么?”我咬牙切齿,握紧拳头,喉咙觉得很痛。“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并不想拯救弱者,也不是个见义勇为的人喔,而且……有小朋友快掉下悬崖,我也不会冒险去抓住他。”

“我听不懂啦……”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身体要靠自己去保护。”镜同学对我眯起眼睛。“你想想看,不重要的小角色大部分都是要被牺牲掉的吧?”

虽然很丢脸,但我还是哭了出来,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是某种情绪以外的东西让我忍不住流泪的,因为我心里非常冷静,情绪的温度也离沸点还很远,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明。那么,让我哭泣的,是什么?

不管四周有多黑暗,我都不愿意被人看到流满眼泪跟鼻水的脸孔,所以我立刻蹲下,把纸袋放在地面上,双手掩着脸,然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抽咽,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堪的?

“好像变成我是反派了啊。”镜同学对于我的眼泪,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好吧。”她转过身,离我而去。“来吧,各位,久等了!该是我出征的时候了,长久的等待不会白费,来吧,好好干一场!”

踩着轻快到令人憎恨的步伐——镜同学离开了,我被留下来独自哭泣。我不要被抛弃,不要一个人……

7

我吃着藤木的大腿肉,读取她的记忆。脑中开始穿插藤木的回想画面,既非影片也非文字的奇妙感觉,让两人之间有部分记忆共存,藤木的思考重叠到我身上来,跟我融为一体,想起来就满讨厌的。在藤木人生中所有深刻的印象都一一倒带,我从中选择了高中部分的记忆,锁定目标然后专心投入,搜寻繁复的记忆轨道,其实习惯之后也就不觉得困难了。

高中时代的记忆……找到了,脑中放映出欺负千鹤的画面:在雨中,藤木一伙人看着被推倒在水洼里的千鹤,而满身污泥的千鹤,眼神就像是被遗弃的小狗。樱江撑着红伞在旁边笑,撑透明塑胶伞的秋川也一起嘲笑着。不知为何……我有种自己也参与其中的错觉,而所谓错觉,其实是相当具体的感觉。

对千鹤的恶意欺凌,夹杂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慢慢播放出来:把被车辗死的猫尸体放进她的书包里、放学后对正要回家的千鹤丢鞭炮、撕破她的体育服再放到男生更衣室,还叫她下课去拿……

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要对千鹤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千鹤的母亲的确是杀了自己的丈夫仓坂医生,到现在还没有落网,可是那跟藤木一伙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这些家伙根本就没有制裁谁的权力跟资格。就算有权力或资格,对象也不应该是千鹤,而是她的母亲吧。

不一样。没错,那是不一样的,我知道那群人的本能跟冲动,这群人欺负千鹤,根本不需要理由。当我读取人肉里的记忆时,也会将当事者的情绪一同感应到,因此我能完全体会藤木欺负千鹤的心理,包括那些低能的思想,以及幼稚的动机。

我用力踢走掉在脚边的藤木头颅,血从切割面喷出来,溅在餐厅的墙壁上。那颗头维持着惊愕的表情看向我,真爽快。这家伙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因为想欺负人,就去伤害千鹤,根本连什么憎恨或是忌妒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只是想欺负人。

不相信鬼神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那颗丑陋的头颅,抓住头发开始痛殴,砰——再一次,砰——再一次,砰——再一次,砰——眼球掉出来,舌头伸出口中,断掉的牙齿落在地上。好脏,如果是刚才藤木昏倒的储藏室被弄脏还没关系,可是餐厅……顾名思义就是要吃东西的地方,虽然只不过是用石膏板围起来的狭小空间,但我一直都很注意整洁卫生的……

等一下再好好清扫吧。

藤木的肉很油,称不上好吃,脂肪比例太高了,每次一加热油就会溅出来烫到手。真是不适合食用的躯体,我用高汤块跟胡椒盐把她的手指炖烂,一边吃一边这么想。新的记忆出现了,从太阳照在窗户上的角度推断……应该是放学后,教室的公布栏上,贴着一张没人会去看的政府公报,上面印着九六年六月号,那么这段记忆,就是上个月的了,还很新。

教室里聚集了一群熟面孔,讲桌上坐着樱江跟秋川,黑板旁边是中村,中村前面第一排座位上有石渡跟田泽,在他们后面的是岛田。这六个人全部都注视着把身体硬卡在窗台上的藤木,而且不知为何,表情都很疑惑。

“哇,好厉害……要不要去上电视?”说话的是石渡。

“你说真的?开玩笑的吧?”这是秋川说的。

“怎、怎么可能,不要闹了啦,别乱讲,很触霉头耶。”说话的是岛田。

“就跟你说是真的嘛!”藤木的声音充满莫名的自信:“所以不好意思,相信我吧。”

接下来的对话,似乎都没有纪录在藤木的大脑里,于是放学后的场景就渐渐淡出结束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所能读取的记忆,只有当事者印象深刻的经验,至于这种日常生活的琐事应该是没办法才对。可是刚才的画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既不是在欺负千鹤,也没有在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一段放学后的闲聊而已吧……不对,难道说……那些对话……

搞不好这群人的对话里面有什么秘密,我只想到这个可能,但是……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呢?解开岛田死亡之谜的关键吗?不对,没那么巧吧。对藤木本人而言或许是重要的记忆,对别人而言说不定根本无关紧要,而且岛田就在现场,当着他的面讨论杀人计划,等于是不打自招,这么说来藤木就不是凶手啰?

“怎、怎么可能,不要闹了啦,别乱讲,很触霉头耶。”岛田说的话自动回放。乱讲?触霉头?藤木对他说了什么?而且藤木……为什么那么有自信?没错,藤木是自信满满地说着,因为我可以连同情绪也一起读取,所以很确定。

藤木很有信心地说了什么呢?我想知道,而且强烈地执着,直觉告诉我,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然而我却又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所谓的第六感——我的直觉并非很准。不过,如今除了放胆相信直觉之外,也没有别条路可选了。

我吃完藤木油腻的手指,检查电灯跟火源,然后把餐厅打扫干净,走到仓库出口,看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就把铁门锁好,快步离开了仓库,并且从地面上捡起藤木的手机。饱足感跟疲劳感加上视线模糊不清的结果,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

咦,很舒服啊,那你是疯了嘛。

爱说什么随你去说吧,反正右半身所能做的,也只是干扰我、怂恿我而已。我舔着口中残留的肉味,漫步在小径上。总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追查藤木说话的内容,如果我的直觉无误,跟岛田被杀害的事件确实有关系的话,那就太好了。

藤木的记忆还没何结束。走着走着,脑中又开始播放,虽然我大致上可以选择记忆,可是却没办法控制得很理想。在漆黑的屋子里,有个诡异的狭小空间,婴儿时期的藤木被关在里面,只有天花板上的微弱青灯,是唯一的光源。光线照到的影像,是一群被放在保温箱里的小婴儿,排成一列的画面直排有七个,横排……大约有二十个,沿着墙壁排列,就像坐满乘客的电车,藤木也是其中之一。

屋子里响起婴儿的哭声,哇——哇——哇——哇——啊啊,讨厌,好讨厌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好想死,好想死。对……藤木觉得很想死,即使她才刚生下来而已。回绕着哭声的屋子里,行人进来了,虽然灯光很暗看不太清楚,依身高判断应该是男性,这位人物从保温箱里池出两名婴儿,一手捧着一个离开了房间。然后记忆就结束了……这是什么?

8

据说世上会有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算这是真的,王田也不会更惊讶了。

叶山家的占地面积,大约是周围住户的两倍大,三层楼绿色房屋,加上庭院里茂盛的大树,看来应该是有钱人。“我说过了……”副驾驶座那名应该是叶山里香的少女低声说道:“我说过已经被夺走了。”

车子停在叶山家前面观望,四周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包围,监视叶山家的玄关超过两小时,这样长时间逗留其实是很危险的,可是王田敌不过好奇心,想要赶快见到“叶山里香”

的好奇心。真是不专业啊,他忍不住苦笑,但眼前的问题并非工作范围,所以他也没有深刻地反省。

当“叶山里香”从叶山家的正门玄关走出来,是在监视行动第二小时又七分钟——晚间十点二十六分的时候。“叶山里香”把回收空牛奶瓶的塑胶盒放到门外,看来不管多有钱的人也是要喝牛奶。

“啊?”王田不自觉地提高声音。

从玄关出来的“叶山里香”,跟自己身旁安静坐着的叶山里香……根本完全一模一样。脸孔长相就不用说了,甚至连头发长度跟习惯动作,还有表情以及走路的方式,一切部相同。

把牛奶瓶的回收盒放在地上这个动作,虽然很单调,却足以观察出两人的相似度。

相似度?才不是那样,根本就完全相同,没有差别。个体性失效,已经不可能用双胞胎或容貌相近的理由简单带过,这并不是普通的类似,根本是同一个人。复制人?带点科幻色彩,异想天开却又老套的联想,但是不对,“叶山里香”并不是复制人,这一点王田也很清楚,就算拥有同样的DNA,那也只是身体构造组成相同而已,不会连习惯、兴趣,甚至性格都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叶山里香”,就各方面而言都完全是叶山里香。

“叶山里香”将牛奶瓶回收盒放在玄关旁,然后就回到家里去了。

猛然回神。“喂……”说不出话来,混乱加上混乱,只能称之为极度的混乱。“喂,喂。”王田只发出这个声音,呼出一大口气。

“被夺走了……”观察完“叶山里香”的叶山里香开口说道:“我已经不是我了,已经被攻击我的那个我夺走……我已经放弃了。”

开什么玩笑啊,别闹了。王田没发觉火苗已经烧到滤嘴,仍然吸着烟。人类又不是变装玩偶或机器铁金刚,就算是,由不同的人来操作也会产生不同的风格啊。可是……叶山里香不一样,岂只外型,甚至连灵魂也相同。

“呃……”王田把烟蒂丢出车窗外,手指揉着眉间,摊在座位上,让脑中杂乱的思绪沉淀归零,然后缓缓地转向副驾驶座:“那……你是什么呢?”

“问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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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大榇教授:日本早稻田大学物理荣誉教授,热中研究超自然现象,并有多本相关着作。

23 神威:日本漫画《X》的主角司狼神威,掌握地球命运关键的少年,与桃生小鸟是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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