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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翘了班没去打工。打电话给公司,一边揣摩自己起床后头痛畏寒吃感冒药躲在棉被里发抖的情景,大概装得很成功吧,对方要我好好保重,语气中丝毫质疑讽刺的感觉也没有。OK,没有露馅。我在打工族当中算是很勤奋的职员,不会有人怀疑我说的话。不,等等…那个接电话的人,究竟认不认识我呢?难道我又是一个人在可笑地自导自演吗?算了,无所谓,这是意外得来的休假日,就让我好好地活用吧。可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的我,真的能够充实地善用时间吗?实在很值得怀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我一直睡到九点半才起床。果然昨天是不应该喝掉两罐啤酒的吧,对我而言,两罐啤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我不能不喝,心情没来由地低落,那种郁闷的比重,远远超越射精后的失落感,就只是重演学生时代的空虚而已。
和“她”分手,终究还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得不到的总是比较好嘛,脑中的另一个我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太不成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上,全都是我的错。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蔚蓝,彷佛已经忘记昨天的豪雨,气温也很暖和。视线拉回正面,一对高中生情侣(请乖乖上学去)从我身旁经过,只好假装拨头发遮住脸孔。背后传来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有个丑男呆望着天空。我把背挺直,继续走在路上,拐过街角,穿过小桥。桥下有对夫妻带着幼稚园大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地,夫妻两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在前方活泼地玩耍,每次一看见这种画面,我就体认到那是跟自己无缘的世界。我一定结不了婚,也不会有个幸福的晚年吧。最后想必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贫民住宅,默默地孤独死去。多么无趣的结局,既然长期以来都忍受着如此糟糕的生活,至少也希望能有个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才好。
到达百货公司,走进面积不大的唱片区,开始寻找目标。跟音乐人生无缘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月到唱片区两次。目光对准NA行,立刻发现中村一义,根据“宏子”信里所说,单曲跟专辑收录的曲风不一样,而她似乎比较喜欢单曲的风格。虽然对单曲的版本并没有兴趣,不过为了要制造交谈的话题,我决定购买备用工具。一般而言,限定版的单曲CD
不太可能还有存货,但这里不愧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乡下地方,岛松,都市里缺货的东西,这里大概都还会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抢手货的价值。我拿着CD走到收银台,店员满脸笑容地接待让我稍微感到宽心。我真是个单纯的人。
离开百货公司,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晴朗的天空照下和煦的阳光,感觉很舒服,温暖的微风轻抚过脸庞。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又转头看了眼桥下。
刚才的和乐家庭似乎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躺在草坪上睡觉。
我所伫立的桥面,跟男子所躺的草坪,高度大约只有十几公尺的差距,所以能够轻易地描述他的外型跟周围的环境。年龄应该是跟我相同或稍微小一点,身上穿的衣服印着儿童不宜的图案,手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然后脚边停着一台白色脚踏车。男子就像正在享受日光浴的植物般,睡得很舒服。可恶,简直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样,让人莫名地火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在意周遭情况的,跟完全不在意的。
男子突然张开眼睛,我连忙移开视线,可惜太迟了,彼此已经四目交接到。我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又把视线移回男子身上。他还在看着我,然后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到自己脸上,青白色的光线闪动,那似乎是一台照相机。
“偷窥是一种恶趣味喔。”男子口中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的稍微高了点。“我是男的还没什么,如果是小女生就麻烦了。啊,难道你是在做事前演练吗?”
遇上难缠的家伙了,我很确定,拿着CD的手忍不住握紧。这家伙肯定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强势表达自我想法的人。学生时代有很多这类的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班上有三分之一都是这种家伙吧,而我就被他们不客气又没礼貌的态度冒犯过。当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都是一群笨蛋。我并不想跟笨蛋来往,所以决定快速通过桥面,而事实上,我的脚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闪光灯…对,照相机的闪光灯,却再度侵袭我的双眼。
“好表情。”男子看着观景窗说:“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吧。”
所谓的鬼迷心窍就是这么回事,我居然在过了桥后又跨进护栏走下斜坡,往草坪上男子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要回应这种笨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已经走到他身旁了,男子却还没把相机放下来,我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
男子问完就将相机放下,露出少女般灵敏的大眼睛盯着我瞧。薄唇在斯文的脸孔上形成微笑,染过的褐色头发在风中飞扬。让人生气的长相。先郑重声明,我绝对不是个思心的自恋狂…但我对自己的外貌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双眼皮,嘴唇薄抿,脸颊既不凹陷也不下垂,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在近距离见到“精品”之后完全崩溃。我的外貌跟这名男子相较之下,有如月亮跟长臂猿之间的差距。一瞬间被打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强的捧角天王猪木,也敌不过超人,就是这么回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危险的表情,真不赖。”男子躺在地上笑着说。虽然他笑得很轻浮,但因为长相斯文,不会产生丑陋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表情喔,因为自己的脸上没办法做出来。”明明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很老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喂喂喂,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吧,很抱歉,如果你有特殊倾向请自动消失。如你所见,我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人,所以对那种事情有天生的排斥…”
“原来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啊。”我只说了这句话。
男子似乎对我的发言很意外,大眼睛睁得更大,露出惊喜的微笑。我要更正,这家伙不是个笨蛋,至少比我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讽刺别人?嗯,也不算是讽刺吧。”他用略高的声音说。
“啊?”
“哎呀,看来你对文学没什么涉猎呢。”男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将相机拿在手上。
“你几岁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
“十八。”
“咦…比我大一岁啊。”
“你的口气真不像十七岁。”我说出诚实的感想。
“是你少见多怪吧。”他边说边将相机翻过面来,背后是液晶萤幕,应该是数位相机。
“嗯?你喜欢摄影吗?”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我回答没兴趣,他又说难怪你一脸不太热衷的表情。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我反驳说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我的事?哈,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多么单纯平凡又普通的回答。”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瞄着液晶萤幕,然后把镜头对着我。“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单纯平凡跟普通有什么不好?”真想把相机踢飞出去。“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单纯、平凡、普通…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啊。”他静静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的攻击。“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那就证明你重视同质性胜过差异性啊,这样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
“啊,还有,请别用‘你’这种字眼来称呼我,感觉很没有个性。我可是有个响亮的好名字,叫做镜创士。”
“你姓镜?”真稀有的姓氏。
“Glasses的镜。”他又按下一次快门。“啊,快门速度调错了。”
“学校呢?”我问他。“十七岁不是要上学吗?”
“有的国家十七岁就编入军队了呢。”男子…镜创士面无表情。“因为临时有件工作找上门来,所以今天就请假了。”
“那你现在是工作中吗?”实在看不出来。
“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像是在工作中吗?我正在休息啊。”
说完他指着旁边停放的脚踏车,后面的置物篮里堆满了养乐多,应该是在送货吧。我还以为这种工作是只有欧巴桑才会做的。
“时薪应该不高吧。”
“有七百元日币喔,很不错了吧?对了,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我摇摇头。“打工族。”
“咦,在打什么工呢?”
“帮手机电池换贴纸。”我诚实回答,这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没意义。
“换贴纸!哇,我们做的一样都是没出息的工作耶。”镜创士关闭液晶萤幕,将相机镜头盖上。“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对社会都完全没有影响呢。”
我默默坐在草坪上,茫然地眺望河川,没有任何思绪。镜创士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自顾自地牵车走了。他爬上斜坡,又扛着脚踏车跨过护栏。
“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啊?”镜创士低头看着我。“反正你没事做是吗?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个人送货挺无聊的。”
我又再度鬼迷心窍了,居然听从他的提议。到底在做什么,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像这种无理取闹的小鬼,不要理他就好了啊。没错,我是很忙的,必须赶紧回家听中村一义,然后回信跟“宏子”说感想才行,根本没空陪这家伙说话。然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在他身后。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个特别有魅力的人,虽然长相确实很出色,但我又不是同志,而且也不想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交集,那究竟是为什么?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牵着脚踏车走的镜创士回头问我“咒语吗?”
我跟着他进入住宅区,眼前是一整排常见的普通房屋。他说我反应很冷淡,但是对这些平常只会路过的风景,谁会关心那么多?世界各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没人会在意那么多细节。镜创士走到目的地,将脚踏车停妥,手上拿着养乐多按门铃,然后跟民宅里的住户收钱。这样的流程重复了好几次,我默默旁观,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世界要维持平衡,所以如此单调的事情也会成为一份工作,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忍着没说。没错,我们什么贡献也没有,更不准备有什么贡献。不管发生什么无聊事,也只会跟着群众起哄而已,我们就是这种人。无所谓,我并不觉得懊恼。
送完几户民宅,置物篮里的养乐多终于没了,业绩达成。太阳尚未下山,镜创士边走边呼了口气,说今天的收入总共是三千五百元。我好奇地问他周薪是多少。
“恩…十万元左右。”
“那以高中生而言你算是手头很宽的罗。”
“也没有。”他随手按了下车铃,发出铛铛的声响。“还要负担四万元的生活费啊。”
“
咦?”我走到他右手边。“你一个人住吗?不是还在念高中而已?”
“我借住在大伯家。虽然讲是讲不用钱,但是白吃白住也很过意不去啊。”
“是喔…你家离学校很远吗?”
“也不是。”他只回答了这几个字,又按下车铃,像是要结束话题般。“你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不…也没什么计划。”
跟她分手,连个朋友都没有的我,并不存在所谓的计划。
“那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啊?”我皱起脸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计划的吗?自己说过的话请自行负责,真是的,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镜创士用斜眼看着身旁的我,说出完全不顾虑对方心情的话。“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干嘛说得这么…”
“哎呀,生气了?”他眯起眼睛,用哄小动物的语气说:“别这么认真啦,可爱的小鸭。”
“什么小鸭?”
“你真应该多看点书耶,连保罗奥斯特你都不知道吗?都几岁了。”(注2)
“罗唆,《月宫》我也只听过书名而已。”
多嘴的家伙。明明是个胡闹的小鬼又爱乱看小说,性格才会这么扭曲。镜创士无趣地转回正面,随即又将原本放养乐多的小置物篮折起来压扁塞到前面的车篮里,叫我坐上后座。凡事有二就有三,我又顺着他的话坐上去了。这光用鬼迷心窍一句话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就当作是无意识的行为好了,就本质上的理由而言,并非我对镜创士此人感兴趣,应该说换做是谁都一样吧。我身上潜藏着…沉溺在过去里,像腐坏的鱼肉般散发出恶臭的性欲,只要能够让我忘却这件事,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任何人选都无所谓,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送养乐多小鬼也没关系。我只是期待着别人的回应,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就只是睁大眼睛等待有人会主动给予善意的回应而已…
后座的铁架陷入屁股里,坐起来很痛。镜创士牵着脚踏车穿过住宅区行经录影带店,然后在录影带店后方的小树林前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他从车篮拿出相机,照了一张,接着转过来看着我笑了笑。我的脑中突然开始播放歌曲,是中村一义的“日出之日”。终于到达岛松车站,他将脚踏车停好上了锁,拿出篮子里的背包,我把CD寄放在他的背包里,然后走进安静冷清的小车站,镜创士买了两张车票,我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回答。我们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坐着等,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车站里没什么人。我看了坐在左边的镜创士一眼,他眼眸中同时蕴含着柔和与犀利两种特质,而挺直的鼻梁很女性化。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连追都不用追就有女人会送上门来(我用词实在没什么水准)…不过,很难想象那种性格会受到女生欢迎,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没什么人缘?不对,应该不会吧,虽然这家伙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范围,至少跟我或我周遭的人都不一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镜创士不知道我脑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电子字幕上的时刻表。
十二点十分一到,他突然站起来,将票交给我说要去札幌。我吓一跳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通过票闸,我连忙追上去。他刚才说札幌?为什么我要跟这家伙一起跑到札幌去?完全不知道理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小时,更不是可以一起去札幌逛街的交情…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同行?难道这家伙也是沉溺在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绪里,只是想要利用我来遗忘跟逃避吗?还是想要跟我培养友谊呢?不管是什么,我只希望他能说明清楚,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种没头没脑的状况。
电车很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镜创士坐靠走道那边。列车开动,我无意识地听着车上广播,无意识地看着窗外风景。田野跟蓝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空旷景色让人心情阴郁。我不想回去札幌,在那种发展中的都市里,无法彻底隐姓埋名,还不如去东京,比较会有转机可言。
“别露出那种丧家之犬的眼神啦。”镜创士突然开口。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没有回头,用斜眼瞪他。“从你的角度怎么看得到我的眼神?你说说看啊。”
“玻璃窗是一种会反射的东西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毫不客气地对我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反正你也很想到都市里混进人群中吧?”
为什么这个男的要这样捉弄才刚认识的我呢?为什么会如此透彻地看穿我的内心呢?
“啊,对了…”镜创士将中指抵在额头上。“《月宫》里面好像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呢,只要把纽约的部分换成东京就符合了吧?”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还挺起胸膛,故意把衣服上猥亵的图案亮给我看。
“你真的有引用癖。”我受不了地说。
电车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札幌,我稍微深呼吸几下,没有让镜创士察觉。走下楼梯通过闸门,幸好中午时间没什么高中生,我假装在拨刘海,跟着他后面走。从东口出站,比岛松大了六千倍的札幌市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大量的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行驶,还有只存在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路口站着大批人潮,伴随着活跃嘈杂的声音。久违的札幌,我的心跳稍微乱了几拍,唉,果然还是不行…待在这种地方只会有反效果,在这里无法得到隐姓埋名的保护色。札幌跟真正的大都会不一样,不会将个人当作液体般融人群体中。心跳一直回不到正常值,可恶,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别人支配着,脸颊好热,我的脸一定开始红了吧。
“你脸员红。”镜创士告知我一个坏消息。“苹果病吗?”(注3)
我挺起驼着的背,回答说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咦,你的感冒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吧,那陪我买一下东西,会请你吃饭的。”
他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自己往前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跟在他后面。他步伐熟练地在札幌市区内穿梭,然后进入与我一向无缘的服饰商店街(虽然我原本住在札幌,却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我感觉到周围的时髦年轻人跟他们的眼光,于是像个跟妈妈出门的小孩般,死命地紧跟在镜创士身后。镜创士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浏览过一件件服饰,偶而转过来问我没有要买吗?
对,我也很想拥有名牌服饰,但是回归现实层面,那种价格是家庭主妇无法理解的数字,而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的衣服才适合自己。以前我也曾鼓起勇气买过名牌衬衫,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从中领悟到,并非穿上昂贵的衣服就称为时尚,还得考虑整体搭配、个人风格、以及容貌外型,这三个要点必须完美结合才能穿出让人欣赏的效果。
镜创士闪烁的大眼睛盯着衣服瞧,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看衣服看得这么热衷。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讲别人,自己还不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左右情绪。我留意周遭的情况,只是呆站着等他购物完毕。才不到一个小时,镜创士两手就挂满了纸袋。然而好戏现在才上场,他满足地看着两手的纸袋,说走吧到下一个目的地。喂喂喂,都已经买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下一个啊,我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镜创士立刻扬起一边眉毛,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具是个彻底恶劣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呢?我唯唯诺诺地,又重演跟在他背后的可笑行径。呵,可笑是吗?真像《人间失格》的主角。不,应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因为我并不想去自杀。而我能够殉情的对象人选,或许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反正我不会想自杀就是了。
“哎呀,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吗?”镜创士将东西放进寄物柜里,走到我身旁。“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咒语吧。”
“你…”
“我不叫做你,我叫镜创士,直接叫我创士也没关系。”
“你的口气倒是很世故。”
镜创士的表情有如雕像般僵硬了数秒后,突然放声大笑。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也等着他做出来,然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角吧。
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服饰店。我们走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吉他的拨弦片跟一本乐谱,然后在一家不知名的美式快餐店吃午餐,接着离开商店街,又到服饰店选购衣服,再到唱片行挑CD。镜创士专注地在逛西洋音乐区。
“你要黏在我后面到什么时候啊?”他转头盯着我。“不好意思,我可没有要你一直跟着,去找你自己爱听的音乐吧,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呃,那个…”我不敢老实供出自己根本不听音乐,每次聊到文艺休闲的部分都会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中村一义。”
“那你就去日本音乐区吧,我只听西洋音乐。”
“披头四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刻用完全鄙视的语气说,讲到西洋音乐你就只知道披头四而已吗,接着又说西洋音乐一直都没断层过,虽然他本身只听老歌。于是我只好前往日本音乐区,但一个名字也不认识,这边有个什么《GOGO!7188》的,是什么密码吗?
“久等了。”镜创士走过来,手上拿着提袋,似乎已经买好了。
“你买了什么?”
“Little Feet跟Velvet Underground。”
喔…那是咒语吗?
走出店门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问他现在几点,他回答四点四十一分。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平常这个时段我应该正在换贴纸换到一半的。
“虽然还早,不过没关系。”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那就依照约定,我请你去吃晚饭吧。”说完就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走进人潮逐渐拥挤的大街。
我不安地走着,可能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所有擦身而过的路人,都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连厌恶或轻蔑的情绪都不存在。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不论是外表平凡的自己,驼背的自己,没有自信的自己,都让我感到羞耻。然而脑中的另一端又传来不同的声音,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你就是惹人厌,没人会注意你,没人会爱你,所以安心地融入孤独之中吧。
我们好像走进闹区里了,感觉到街上流动的空气产生微妙的变化。面露凶光的男人,轻浮的金发青年,迷你裙女郎,彷佛都用奇特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在盯着我瞧。不,不可能的,谁会注意我这种人。我实在很讨厌上街,好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好想跟“宏子”聊天,所有的人都请别再注意到我了,拜托。
“你真的很严重耶。”镜创士配合着我的步调,说出跟“她”相似的台词。“走在街上有那么痛苦吗?”
“…咦?”可恶,有那么明显吗?“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为这样装傻可以敷衍过去,那就太天真了。我问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说了你也不会懂。”
“啊,也许吧,说了我也不会懂。”
“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说出自虐的话来。“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终于要开始自我宣传了吗?”镜创士耸耸肩。“没有广告牌也没有传单,只有口头上的宣传,这样不太会有效果吧。”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着。经过酒店,绕过老旧的大楼,正要穿过色情广告牌林立的人行道时,镜创士突然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居酒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进去。店里比想象中干净整洁,不过顾客群跟预料中的一样——看来像混混的年轻人,表情黯淡对人生绝望的中年大叔,隔着一条分界线各自喧哗。我瞬间感到沮丧…真是的,平常没事就别喝吧,我真想转身往回走。
“晚安——”镜创士提高声量打招呼,结果混混群当中有七八个人转过头来发出奇怪的声音——喔,是小创啊,好久不见了说,咦你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等等,看来他们似乎很熟。可是那些人怎么看都比我年长,而且怎么看都跟镜创士没有交集,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我被镜创士带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菜,她对镜创士笑着问今天怎么样,镜创士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回答说要为新朋友开欢迎会,手掌朝我的方向示意。女服务生对我轻轾点了下头,说声请多指教,我连忙回句你好。
镜创士打开菜单点了几样菜色,然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刚才那群混混的其中一人拿着啤酒走过来,一头杂乱褪色的金发,眉毛穿的环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镜创士笑着说你又喝醉啦,对方将杯里的黄色液体一口气饮尽,也跟着笑。
“他酒精中毒了。”镜创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从中学二年级就开始酗酒,真是不得了啊。”
“你认识那群人吗?”
“有的是学长,也有学长的打工同事,还有别班的也混在一起,虽然看不太出来。”
“适应力员好,这么能够融入社会。”没有朋友的我懊恼地说。
“当然罗,跟你完全不同。”
“所以都是我不好是吗。”
“没有人说你不对,我只是说跟你不一样而已。”
酒菜陆续送上来,有炸牡蛎跟炒饭还有炸花枝跟春卷以及鸡块,然后是白色跟绿色的液体。桌面瞬间就被这些东西占满了。
“干杯吧——”镜创士举起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杯,白色那杯当然就变成我的了。“那么,虽然没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事情…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触的声音响起,我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液体,是可尔必斯气泡酒,不过我比较希望是无酒精饮料。镜创士开始吃菜,然后边咀嚼边说快吃吧反正我请客。
我打开免洗筷,夹起炸牡蛎,至少比平常吃的冷冻食品美味多了。我们两人静静地吃了一阵子,中年大叔跟混混朋友们喧闹的声音在头上回响。
“继续刚才的话题。”镜创士边咀嚼炒饭边开口。“你对自己周围的世界,为什么会那么格格不入呢?”
“天晓得。”酒精开始产生作用,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我也没兴趣去研究。”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所以自我评价也很低,于是就被自我厌恶跟对世界的郁闷给压垮,掉进十八层地狱去万劫不复。”
“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我不认为喔。明明跟浮游生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自尊心却又跟大象的耳朵一样夸张,虽然想要维持孤独,却又常常寻求别人的温暖。如何,我说错了吗?不许你否认喔。”
镜创士喝下第三杯酒(是日式烧酒,很烈的),盯着我瞧。他的眼神跟脸色都没有变化,这家伙连酒量都特别好吗?
“不对。”我明确地否决,为什么我要被他批评到这种地步?“我是正常人。”
“你只是想这样说服自己吧?”镜创士眯起大眼。“真是的,像你这种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就是世界秩序的乱源。”
“你才是乱源吧。”
我终于把气泡酒给干了,身体轻飘飘地。
“哎呀,你确定要说出这种话吗?刚才那句话,前提是我跟你之间已经有所差别才成立喔。那么你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了。”镜创士的表情很愉悦,完全把找当笨蛋耍着玩。“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呢,不好意思。”
“随便你。”
“不客气。”他回过头去。“啊,小姐麻烦一下——”
另一名服务生来了。镜创士很快地点了几道菜,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出的钱。我盯着他瞧,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居然随便介入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有的话又是什么?我并没有可以供人诈骗的存款。
想着想着,酒菜又送上来了。橘色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才干掉烧酒的镜创士,这回喝起鸡尾酒来。这算是什么高中生啊?脸色连变都没变…相较之下,我的状况就悲惨多了,眼睛跟头部都发热,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差不多要发出危险讯号了吧,一杯气泡酒就让我醉倒了,真虚。
“你不喝吗?”他偏着头跟我四目交接。“这个很好喝喔。”
“我现在就要喝了。”我渐渐失去理智,自暴自弃地拿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是柑橘类的味道没错,不过在我分辨出水果的种类之前,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了。不小心呛到气管里,我连忙放下杯子。“咳,咳咳——”
“喂喂喂,不要激动啦。”镜创士眯起眼笑。“又不是小狗在发情。”说完就吃起刚送上来的料理。
“…我、我才没有激、激动——”
我硬压下咳嗽回答,可是又无法克制地咳了起来,两眼已经含着泪水。
“太贪心是会自找麻烦的喔,要不要叫服务生拿水来?”
“不…不要紧,马上就好了…嗯。”我用力咳了一下,将喉咙的不适完全消除。“只是不小心跑进气管里而已。”说完就感觉到酒精在体内渗透,耳朵开始听不清楚,这是事情不妙的徽兆。
“喂,你怎么了?喝醉了吗?晃得那么厉害。”
“我哪有在晃?”
“明明就晃得很严重啊。”镜创士啜着鸡尾酒说。
“我没有醉。”我没察觉到这是喝醉酒的人最常讲的台词,当然,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口齿不清了。“我还很清醒,好得很。”
“这副模样还说没有醉,真是了不起。”
他有趣地看着我。可恶,少用那种参观动物园的眼神盯着我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视线里模糊的镜创士提出警告。耳鸣越来越严重了,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遥远。“少用那种不客气的眼神…”
“越来越露出本性了呢,请尽情发挥。”镜创士的双眸从正面揪住我的眼睛。“嗯,真有趣,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啊?”我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我一直都被你们迫害着啊,请你搞清楚。”
越想越火大,可恶,混帐,我把所有跟他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全都怪到他头上去。可恶,可恶,我并没有错,错的是周围那些烂人,还有保护烂人的世界。我真想对创造一切的神以及纵容一切的国家破口大骂,想对世界的种种现象跟弱者遭到的对待发表七小时又四十五分的演说,想连续喊出综合所有污辱字眼的句子,想出版殉难者的体验纪实,跟未曾谋面的同类们握手…意识开始模糊了,可恶,可恶——
“连迫害都说出来了,真吓人呢。”
“不是我的错。”
我望着桌面上摆满的菜肴,感觉到自己已经醉得很严重了。
“你酒量并不好吧,那早讲不就没事了。”
“不是我的错。”
“好好好我了解了。”镜创士张开双掌制止我。“听得很清楚了,你清醒清醒吧。”
“哪有那么容易说醒就醒的啊…我全身跟茶壶里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耶。”
“那就比电热水瓶里的热水还要更滚罗?”镜创士观察我摇摇晃晃的上半身,一边喝着鸡尾酒。“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一台瞬间加温器啊。”
“没这回事,我可是个安静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看轻自己呢。”他奇怪地说:“别再这样了,听我的忠告吧。”
“闭嘴。”
“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突然这么发问,我的醉意完全清醒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女朋友?
“有女朋友吗?”他又问一次。
“分手了。”
“节哀顺变。”
“吵死了…”我把手拍上桌子,醉意又复活了,脑子像洗衣机般翻搅。周围的嘻闹喧哗引起我的杀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吵死了!”这个混蛋,不要自作聪明。“随便你怎么说。”
我一口气喝下橘色液体,镜创士满意地点点头,也学我一口气喝干鸡尾酒,然后立刻又点了新的酒来。薄荷色的液体放在他面前,而我则是得到一杯牛奶调酒,这是故意讽刺吧。我拿起来喝,甜得很夸张,但是吞下喉咙又变成苦的。等进到身体里才发现酒精浓度比想象中强,我的体温又升高了,情绪也随之上扬(然而又带着一点不清爽的感觉,彷佛雨后放晴的天空般)。酒醉果然是很可怕的,不只会产生妄想,甚至还会认真地以为自己是融人世界的一份子。从来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放学玩闹的我,居然将想象中的画面当成具体存在的记忆,带来某种莫名的自信。事实上我在校庆的时候,是担任操作灯光的工作人员,任务就是将台上表演舞蹈的同学们照得更华丽耀眼,我总是只能担任陪衬的角色,如果不是的话…就变成多余的人物。每次遇到校外教学、毕业旅行之类的分组,我一定都会被剩下来,然后导师就会苦笑着问有没有哪一组可以让我加入。我其实也很想当个正常人。想要正常地说话、正常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正常地欢笑。现况有多么痛苦,自己是最了解的,如果能够脱离,我也很想尽快脱离。
正反两极同时在脑中共存。所以喝醉酒是很恐怖的,很讨厌的…也是很舒服的。
“当时我太不成熟。”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我跟她之间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眼前这名十七岁的任性小鬼听。这股强烈的欲望笼罩着我,嘴唇开始不听使唤,声带也不由自主地振动,简直就像是喉咙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那个已经分手的女友,是我高中时期打工地点…一家居酒屋…同事的妹妹。可是我们并非从那时候就开始交往,呃,是在我换到现在的工作之后,偶然间回札幌时在路上巧遇的。因为会经见过好几次面,所以立刻就认出彼此,然后聊了起来,正好两人都没事,就一起在街上闲逛了。”
“喔,那你们就这样上床罗?”
“不要乱讲!”我很激动,喝醉时我就是无敌的,乱发脾气也不需要理由。“才不是那样。”我喝一口牛奶酒想润润喉,结果太浓稠了,得到反效果。“我们什么也没做,也都没有那种念头,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她真的很厉害,居然能跟我这种没有乐趣也没有话题的人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聊得很起劲,实在太厉害了。”
“谈话就好比是投球练习啊,好的捕手就是不管你投出如何糟糕的球,都要排除万难接下。”
“真是严重的引用癖。”
“说得一点也没错。‘在你眼中看来,我是个很可笑的人吧’”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补充说明这是引用自《痴人之爱》里面的句子。(注4)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家伙会去记那种东西呢?
“总之,她并没有嫌我无趣,而我跟她相处也不会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所以我就约她下次再一起出去玩,结果她答应了,好开心…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
“完全不了解,我从来都不需要主动。”镜创士简单地回答。“嗯,那你们很快就开始交往罗?”
“那时还没有很确定。毕竟我们不是从直接告白开始的,只是互相有好感而已。”
“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罗?”
“也可以这么说。”
“性关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吗?”
“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关于性的问题我并不想回答,现在心里那股想要倾诉的冲动,并不包含性方面的描述跟感想。“连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会冷战,甚至连意见相左的争辩都没有。”
“那应该就没有分手的理由了嘛。”
镜创士喝着薄荷色的液体,一边手肘靠在桌面上。
“都是我的错。”声调自然地下降,我连忙又喝口牛奶酒。再更醉一点吧,更醉一点。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放松的缘故吧,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开始减少,从一星期一次,到两星期一次。毕竟我也是想要多一点自由时间的,不可能把所有空档全部都交给她。”
而且…虽然我没有告诉镜创士关于“宏子”的存在,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也带来了某种影响。
“跟女生相处的时间,可不能像学校的功课表一样死板地划分啊。”
“这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愚蠢,根本没想到那么多,所以见面次数就那样递减下去,到最后也失去联络了。”
“然后呢?”
“然后一切也都跟着消失了,我打电话去她也不接。”我深深地吐了口气。“都是因为我太不成熟了…”
“没错,”镜创士直率地点点头。“你不应该把人当成是跟土地一样可以终生拥有的东西,这一点连小孩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小孩子会以为妈妈永远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喔…”
我在耳鸣的痛苦中点头,昏昏沉沉的脑子越来越发胀,真想就这样倒下去不醒人事。
“所以说,你跟她分手,并不是出于自愿的罗。”
“嗯…”
那是当然的,她对我而言非常珍贵。因为只有她愿意不求回报地跟我这种条件低于平均值的人交往。然而不论再怎么珍贵的物品,一旦长时间握在手中,终究会有轻忽的时候。就算是最崇拜的女明星的签名,每天捧在手里陶醉,总有一天也会厌倦,遗忘了原本的价值。而身为本世纪最强的笨蛋,世纪末暗黑时代的废物之首,我也没有例外。
“分手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
“那应该是正沉浸在回忆里,每个夜晚都在懊悔跟郁闷中度过的时期罗。”镜创士的眼神像是要从我的瞳孔深处挖掘出什么。“哈,那可真是辛苦呢。”
“那又怎样啊。”我恼羞成怒。
“咦?不怎样。我只是觉得应该很辛苦而已,没有任何话要对你讲的。”
“真冷漠。”
“喂喂喂——你以为我是来救赎你的吗?不好意思我没那么有空喔。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好吧,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能就这样一直喝到天亮,否则明天就浪费了。”说完就干脆地走向柜台结帐。
我愣在原地没办法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这样把话题切断了(虽然是自己爱讲的),是打算丢下我的情绪不管了吗?既不安抚也不引爆,就这样丢着让人在宇宙间漂浮?镜创士结完帐回过头来,问我在干嘛,还说快点走吧,然后跟混混朋友们挥挥手就走出店门离开了。我脚步踉舱地追上去,那群朋友看到我的糗态都在笑。
外面的天色尚未被黑暗包围,微弱的光线正在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我问他时间,是晚上七点,原来还这么早啊。镜创士的脚步沉稳,而酒醉的我东倒西歪地,彷佛忘记什么叫做直走一样,视线也有如透过水族箱看出去般,飘飘然地晃动着,身体时重时轻。镜创士在我身旁,毫不掩饰感到丢脸的表情。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你一直点酒,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喝的。到达车站后,我们搭上电车,摇晃会令人想呕吐,但还是努力忍下来。在车厢内当然不能反刍,我是个有理智的人。
回到岛松了。看着镜创士解开脚踏车后轮的锁,突然想起中村一义的CD。镜创士将CD拿给我,问说一个人这样有没有办法回去,我点头了。他骑上脚踏车,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再见?别说梦话了,我跟你就到此为止,只有今天而已。
我要回到自己可爱的堡垒了。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镜创士这名青年的存在,已经从脑中消除得一干二净。
回到公寓,去厕所解决完(当然是指呕吐),走进客厅,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为了工作以外的事情离开家里一整天。我启动地板上的电脑,从袋子里拿出中村一义的专辑,戴上耳机放入CD,然后按下播放钮。在几秒钟的倒数之后,一首叫“哈雷路亚”的歌开始播放。
※※
“是谁?”瞬介用清晰的声音质问。“是谁杀了老爸?”
我们又再度聚集在谈话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瞬介跟广明以及小柳(休克中)三个人,而小梢跟亚以并不在场…大家坐在圆桌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舒服的湿度。
“喂,小柳,起来——”瞬介用放在桌上的空酒瓶轻敲被抬到沙发上的小柳。一开始小柳就像尸体一样没有反应,在连续敲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恢复意识。他虚弱地撑起身子,叫了声老爷。广明看到管家狼狈的模样,在一旁低笑着。
“已经死了。”坐在小柳身旁的我,无力地喃哺说着。“你的老爷,已经死了。”
小柳双手掩面,又想遁入逃避的世界,但遭到瞬介大声喝斥,他咬紧双唇,布满皱纹的脸颊颤抖着。那些皱纹相当深刻,连细长的双眼都彷佛陷入其中无法分辨。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了老爸的?”
瞬介丢掉手上的酒瓶,重新问一次。他的双目通红,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愤怒的颜色。那双通红的眼睛,平均地扫视着我们。
“…大哥,会不会是自杀的呢?”我尝试作无谓的抵抗。
“自杀?”瞬介斜着眼瞪我。“先放唱片,再拿刀刺进肚子里,然后又把手缩回薄毯中是吗?你的意思是老爸做了这些事情?”
“应该也不算是不合理吧。”
“恩,的确是没有不合理的地方。”瞬介往吧台走去。“可是,也有点不太对劲吧?以自杀而言,未免设计得太做作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做作…是指像《镇魂曲》的事情吗?”
“嗯,在即将自杀的时刻,为什么非要放那张唱片不可?而且还用那么大的音量。”
“我倒认为那是最适合自杀用的曲目。”
“原来如此,是对自己的哀悼吗?好,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瞬介打开瓶盖后,又走回这里来。“那书房的门被锁住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死状。”
“有备份钥匙在,就失去意义了吧。”
瞬介看了小柳胸前的口袋一眼。
“话虽如此…”
“的确像你所说的,就算那是自杀也不会不合理。”瞬介说完便拿起酒瓶开始猛灌,彷佛流浪三天滴水未进的难民。“可是我无法相信老爸会做出那种事来。至少在我心目中的星野赖彦,并不是个会那么做的人。”
我有同感。父亲的个性是威严中的威严,严格中的严格,将笑容视为愚蠢的表现,总是蹙着眉头。就我所知,这种行事风格从未改变过,因此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父亲会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设计奇怪的场面来开我们玩笑。
“…如此说来,究竟是谁杀害了老爷呢?”小柳颤抖着开口。“有谁会——”
“是亚以。”广明扯开衬衫的襟口低声说道。
“怎么会,不可能的。小姐她…”
然而亚以失踪了却是事实。在发现父亲的遗体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除了昏迷的小柳)都分头搜寻整栋屋子,结果完全没看到她的人影。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呢?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家里啊,一出门立刻会被射杀的。难道亚以已经在院子的某处被…不,别乱想,太恐怖了。
“听我说…你们都没有听到亚以的声音吗?”瞬介问我跟小柳。“刚才在书房门口的时候。”
…声音——
“你是说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吗?”我随即回应。
“没错。原来…朋郎你也有听到是吗,那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声音?”小柳追问。“我完全没听到。”
“哎呀,你没听到吗?没办法,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瞬介轻笑着,说明详细情形。“其实呢,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里有传出亚以的声音。”
“真的吗?”
“你怀疑我吗?”
“啊…不,我不是这意思。对不起。”小柳老迈的身躯缩了缩。
“那个声音,果然是亚以没错吗?”
“应该吧,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是她没错。”瞬介很确信地点头。
“大哥你有听清楚亚以说了什么吗?”
“不,没办法听得那么仔细。朋郎你呢?”
“我也没听清楚。”
“不好意思,请容我插个话,瞬介少爷。”小柳带着诚恳的表情。“小姐她要怎么进入上了锁的书房呢?”
“当然是爸爸开门让她进去的啊。”
“那样的话,小姐在将老爷杀…杀害之后,要如何逃出去呢?门窗全都锁上了…”
“你真的很笨耶,所以是老爸放她走的啊。让她从窗户逃出去,然后再上锁,即使腹部插着刀子,这点小事应该还是办得到吧?”瞬介握着酒瓶在圆桌边踱步。“还有,别勉强说话了,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我是跟你说真的。”
“感谢少爷的关心。”小柳的头低到快贴在膝盖上。“不过,请容许我再提出最后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老爷跟小姐两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就是让我们百思不解的部分安排这个场面的理由,一切都毫无头绪,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精心策划这场戏呢?如果是用来隐藏犯罪线索,那还能够理解,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亚以在现阶段早就已经被认定为凶手了,而父亲也已经被认定为共犯(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眼用得恰不恰当)。所以理由完全想不透。
大声播放音乐的理由,将房门锁上的理由,在受伤情况下让亚以逃走的理由,全部都无法理解。
也许根本就没有合理的理由,但是…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我实在无法想象,父亲会纯粹为了开奇怪的玩笑,在这种时刻为人生的终点增添娱乐效果…如果是亚以一个人也就算了,不可能连父亲也一起加入的。依照他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起事件另有隐情。等等,换个角度想,父亲被亚以杀死了,如此一来亚以就会处于优势…不,这也很难说,如果父亲的死也是计划中一部分的话…
不行。根本摸不着头绪,我脑筋打结,忍不住轻敲自己的脑袋。没办法,目前实在有太多疑点了,此时此刻,我,以及我们,是不可能理清一切真相的。
瞬介突然有所行动,将喝到一半的酒瓶放在圆桌上,从谈话室离开,他走出房门时的侧面,带着某种决心。而小柳却像是跟椅子合为一体般动也不动,广明则是维持他一贯的事不关己。我啧了一声,追在瞬介后头,问他要上哪去,他回答说当然是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我瞬间停下脚步,幸好没有被前进中的瞬介察觉到,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我轻咳一下。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一种死刑犯要上断头台的心情油然而生。这也难怪啊,我正朝向那个会杀死我的装备前进当中。真想知道瞬介有什么想法,从他坚定的脚步看来,似乎对此并没有思考太多。算了,有时候思考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行为,什么都不去想,反而从容自在。眼前的瞬介便是如此。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一旦停止思考,我就不存在了,这说不定还比较好。
我们爬上楼梯,转进走廊,小梢的房间就在二楼最深处。越接近小梢的房间,呼吸就越急促,感觉空气中的氧好像越来越稀薄一样,有如漫步在宇宙空间里(虽然我也没有去过太空)。这绝对不能算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可惜我体内的酒精成份已经完全消退了,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一直沉睡下去。只要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瞬介站在房门前,静静地凝视着那扇门,一边抚摸自己通红的眼眶跟杂乱的胡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微微一笑,轻敲房门,然后很快地说句“小梢开门吧”。
出乎意料地,门立刻就打开了。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很凝重的。
“好久不见。”小梢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后。
纯真的眼眸,稚气的嘴唇。彷佛小孩子在吃点心般,柔和甜美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即将满三十的女人会浮现的笑容。戴上虚假却坚固的纯真面具,拥有真正纯白的思想,将矛盾化为真理的独特存在。我每看到这个妹妹一次,就更确定一件事——从前的小梢已经不会回来了,然后也确定了另一件事——我迟早也会被小梢杀死…
“小梢——”瞬介原本通红的脸孔,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有没有看到亚以?”
“别急嘛,进来房里讲吧。”
小梢伸出手揪住瞬介的衣角,像蜘蛛精般将他硬拉进自己房间里。瞬介似乎很紧张,但并没有将慌乱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顺从。我连忙跟进去。
小梢的房间整洁清爽,除了中间有个大型的兔宝宝玩偶(已经被摸脏了)坐镇以外,其余就只有简单的睡床跟垃圾袋还有粉红色的吸尘器。墙壁上有一扇奇特的红色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因为小梢只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是后来才增设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像医院诊疗室的屏风,而屏风背后,恐怕就是监视我们的系统设备吧。为什么小梢要把这些东西遮起来呢?其实揣测也没用,小梢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不好意思喔,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椅子跟坐垫,就在那边随意坐吧。”
小梢露出太过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忍不住垂下视线避开她的表情,结果不得不看到她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牛仔裤(尺寸明显过大,穿起来松垮垮地),然后是只看到指头的裸足,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跟瞬介都避开兔宝宝坐在墙边,而玩偶脸上塑胶制的眼珠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直直盯着我们。我移动身体的角度,躲到那双眼珠的视线范围之外。小梢究竟打算将这个脏兮兮的玩偶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小梢,我有事情要问你。”瞬介勉强开口。“是关于老爸跟亚以的事…”
“咦,你刚才提到老爸——”小梢突然蹲在我跟瞬介中间。“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呢——”她抚摸瞬介的脸庞,细白的手掌在满是胡渣的脸颊上游移。“这种说法我很喜欢喔,太喜欢了。”大眼睛直盯着瞬介,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是吗…”瞬介故作镇静地挥开她的手。“那真是谢谢你了。”
“瞬介,你应该要好好把胡子给刮干净喔。”嘴里这么说着,小梢却又将手贴到他脸颊上,用拇指轻抚他干燥的嘴唇。“都粗粗的好像涂满了芝麻酱一样。”
“麻烦你听我说,老爸他…”
瞬介被压倒了。
小梢骑在他身上。
“你在酗酒对不对?会没命的喔。”骑在瞬介身上的小梢,没有停下抚摸脸颊的动作。
“喂,喂…”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脉搏跳得异常剧烈。“住手啦小梢。”
“哎呀,是朋郎,晚安。”小梢瞥了我一眼,彷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有剃刀吗?”
“咦?”
“你有剃刀吗?”
“啊?”
“我来帮他剃。”
“不用了!”瞬介把小梢推起。“我已经决定胡渣就是我的个人风格,所以不需要剃。”
“哎呀,是吗?”小梢爽快地离开瞬介的身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没办法罗。”
瞬介用力吐了口气,然后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小梢。他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色彩,似乎连一点情感也不存在,是已经被剥夺了吗?
“…听我说,小梢——”我努力对抗恐惧,向她开口。“爸爸他…呃,被亚以杀死了。”边说边观察小梢的眼眸。“亚以确定是从窗户逃走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呢?你应该一直都有用监视器在观察我们吧?”
“你说亚以她怎么了?”
“我说,亚以杀死爸爸逃走了。”
“你说爸爸他怎么了?”
“爸爸被亚以杀死了。”
“亚以有没有把我送她的书带着呢?”小梢用她玻璃般的眼珠回视我。“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
“你好好听我说,小梢——”
“我在听啊,真的,我一直都有在听啊。”
“那就快点回答我…”
“咦?圭一人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找到了——”小梢一看到兔宝宝,就温柔地抱上去,脏兮兮的玩偶贴在洁白的衬衫上。“圭一最好了——”撒娇的声音,那是女孩子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声音!
“朋郎!”瞬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大哥的眼角微微颤抖着。“走吧。”
“走?”
“没有用的。”
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难般离开了房间。
“拜拜——”小梢朝瞬介的背影温柔地微笑,然后抱着玩偶站起来。“那朋郎你呢?要待一下再走吗?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嘛。”
“对不起——”言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不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咦?”小梢把自己的脸贴在兔宝宝脸上,兔宝宝的长耳朵摇晃着。“你在说什么?”
“呃…”
“请离开。”小梢静静地说。
“对不起。”
我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瞬介就站在走廊前方,正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满脸胡渣。我感觉到小梢的攻势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宝贵的胡子差点就被剃掉了呢。”我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如果剃得干干净净,就变回以前的瞬介大哥罗。”
“我也想变回去呢。”瞬介无趣地笑了笑。“跟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那别去不就没事了。”
“一直待在楼下也于事无补吧。我想知道正确的线索,找出真正的事实。”
瞬介移动脚步。
“所以你才想问出小梢的目击证词是吗?”我跟在他身后。“可是大哥,你根本什么都没问就逃出来了嘛。”
“我受不了啊。”瞬介还在摸着脸颊,看来他真的很难受。“你也看到那双眼睛了吧?”
“不,我没看得那么清楚。”我说了谎。
“是吗?那算你好运。我可是近距离看到了喔,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逃跑的。托她的福,刚才的收获是零。”
“那你要再去她房间一次吗?”
“别开玩笑了,就算有钱我也不去。”
“刚才还是有收获的啊。”我说。
“…有吗?”瞬介反应夸张地睁大充血的眼睛,将焦点聚在我身上。“是什么?”
“小梢是这样说的——‘亚以她,有没有把我途她的书带着呢?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没错吧?”
“哈——”聪明的瞬介立刻想通了。“她是用过去式讲的,也就是说,小梢原本就知道亚以已经离开的事。”
“恐怕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亚以消失的,或许是从监视器看到亚以从窗户逃走,也有可能是更之前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她要放过亚以?”
“这个嘛——”我偏着头。“大概是因为亚以自始至终都站在她那边的关系吧。”
“站在她那边…我也是一样的啊!”瞬介眯起眼睛。
我们走下螺旋梯,回到谈话室。房间里只剩下小柳,像干瘪的松果一样瑟缩着。这也难怪,毕竟服侍了几十年的主人,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凶手给杀害。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双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得到平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保持沉默是最轻松的。
“广明呢?”
瞬介坐进沙发,拿起先前放在圆桌上的酒瓶。
“报告大少爷——”憔悴万分的小柳,以管家的使命感尽力回答。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病。
“广明少爷刚才出门去了。”
“出门吗?这种时候,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好了…那家伙肯定会被小梢射穿脑袋的。”
“请问——”小柳战战兢兢地发问。“梢小姐她,对这件事情有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早就知道亚以不见了。”我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唉——”瞬介坐在沙发上伸懒腰。“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这么一来老爸也不会瞑目吧,死在亚以手里而不是小梢手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涩和痛苦,然后突然又开口说话。
“啊…对了,老爸的遗体要怎么处理啊?”
“啊,对耶。”居然都忘了这件事。“要现在处理吗…趁还没开始腐烂的时候。”
“瞬介少爷,朋郎少爷——”小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老爷的遗体,请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希望两位能容许我无礼的请求。”
我们都僵住了。
“拜托——”小柳继续说。虽然他用冷静的语气掩饰,但内心的激动和脉搏的加速却是一目了然。“我明白身为一个管家,提出这样的请求本来就是罪过,但是请容许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柳…”
“对我而言老爷他——”小柳哽咽着。“老爷他是无可取代的…啊,当然对两位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父亲,而我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喂,小柳,小柳——”瞬介打断他的话。“先坐下吧,冷静一点。”
“…啊,是,遵命。”
小柳擦掉皱纹间流下的汗水,听命坐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嘴唇仍然在颤抖。
“你想说的话,我都了解,也明白你的想法。”
“谢谢少爷。”
“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忠诚。”
“谢谢少爷。”
“如何,朋郎?”他转过来看我。“我认为把老爸的遗体交给小柳一个人处理也无妨,你觉得呢?”
“没关系啊。”
能够这样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想接触尸体。
小柳用了超过四百个字来述说感谢之意,接着就离开了谈话室,似乎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好累。”万能的管家一离开,瞬介就低声地说:“喂,朋郎。”
“什么事?”
“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书房的窗户吧。”
“咦?”
“搞不好亚以的尸体就在窗下啊。”
瞬介缓慢地站起身子,像电影里的强尸一样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也因为极度的疲倦,决定回到自己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可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让时针倒转,连逃避的手段都没有,只能选择承受。如我所料地,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仍然毫无睡意。我打开抽屉,安眠药已经没了,而我也不想喝酒。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睡觉,也不是感到无力…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绪。即使此刻的我头脑非常冷静,也无法捉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是为父亲的死哀伤,为小妹变成杀人凶手而哀伤…或者,是为小梢哀伤?也有可能是为瞬介,为小柳,甚至为广明也足以感到哀伤。我为所爱的家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无法自拔。然而这股悲哀究竟是为谁而起?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却遗落了。失落的悲痛和愤慨不停刺激着我的大脑,喉咙突然觉得很痛,接着是轻微的耳鸣,视线开始模糊。啊,是我体内的某一部分想要哭泣吧…这几年来,我从未流过眼泪,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眼球也跟花朵一样,缺少水分是会枯萎的。我趴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睡的日子,棉被里有父亲的味道,当时让我很排斥——混合着香水的体味,虽然并不难闻,我却很排斥。而母亲的棉被我就很喜欢,如果非要找出词汇去形容的话…那就像刚洗过头的味道……干净朴素的气息。如今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母亲被小梢杀死,父亲被亚以杀死…一对被自己女儿杀死的双亲。
是的,被杀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
一切都是从小梢发疯之后开始的。为什么?
——初濑川研究所。
“…咦?圭一人呢?”
我突然想起小梢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圭一。不,其实我们一直都明白这件事,那个兔宝宝被保留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小梢而言,他一直都还在吧,对于只想活在过去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很羡慕小梢,她的人生没有“明天”的存在,因此我痛恨自己的人生,只存住着渺茫薄弱的“明天”。
脸颊的肌肉开始痉挛,喉咙越来越痛,呜咽般的声音从深处涌起。我将脸埋得更深,感觉嘴唇在颤抖,即将要哭泣。真是的…过了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还会哭。我等着眼泪流出来却迟迟等不到一丁点水分,继续等下去,结果喉咙深处积压的呜咽都一口气咳出来,我的嘴巴突然变成了喷火枪。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从嘴里一直咳出笑声。
※※※
岛松真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如果想要找什么东西就会很麻烦——想看的漫画,想穿的衣服,都没有在卖。我想看的并不是包着脏书套的旧漫画,而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本月刚出版的单行本,想穿的衣服也不是欧巴桑经营的冷清商店贩售的过时成衣,而是杂志上介绍的流行服饰,可惜这些东西岛松都没有,因为这是个连电影院都没有的乡下。虽然我有一堆朋友,但都是一些无趣的人(包括大人也是),没办法常常听到有趣的消息,也不会常常举行有趣的活动,有的只是传统的祭典,日复一日重演的单调生活。我总是想着,等长大后一定要去东京住,只要到东京去,就能买想看的漫画跟想穿的衣服,连电影院也有很多间。那里想必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会有许多乐趣。
真千子老师开始放产假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在六月的某个星期天,我跟伽耶子一起来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虽然称为“大型”,其实跟都市里的百货公司相较之下还是很小,就像女王蜂即使是女王,但跟大象还是没得比的。伽耶子说她的铅笔盒坏了要买新的,而我就来当她的随从。文具部门陈列着米奇跟凯蒂猫等图案的铅笔盒,我们来来回回地逛了几圈(结果伽耶子买了一个透明的笔袋)。上个月那场豪雨之后,伽耶子不小心感冒请了一星期的假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满健康的。她气色红润地对我微笑,可是我很确定,最近她的笑容里常常带着阴影,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停止攻击的。“那家伙”一直躲在我们背后,暗自发出卑鄙的笑声,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伽耶子。我知道它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因为从刚才我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如同数不清的细针剌在背上。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没有人。这也不意外,反正“那家伙”的模样应该是用肉眼无法看见的。
“怎么了?”
伽耶子跟着我回头。想到她能看见大哥跟小猫的存在,我立刻又把头转回正面。
“不,没事…”我的声音小到快被店里的广播给盖过去。“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
“嗯,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
“咦?”伽耶子又回头去看。“你是说,看到有东西在后面吗?”
“也不是啦,我也不太清楚…”
“哇——好恐怖喔。”伽耶子的眉毛皱成八字型,可是一看到厨具跟餐具的专柜,突然又很兴奋地叫着哇是锅子耶,朝另一边卖场走过去。真是跟猫一样的女孩子。她站在整排反光的锅子前,踮起脚尖,伸手拿出其中一个,兴味盎然地看着。
“你会做菜吗?”
“不会啊。”
“那为什么要看?”
“要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自己从没送过父母生日礼物,连一朵花或一条手帕都没有。
“妈妈为了演奏会,特地买新鞋子给我喔。”伽耶子摸着锅子的底部,愉快地说:“大红色的,好可爱的鞋子耶,上面的蝴蝶好漂亮。”
“演奏会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五号。”
伽耶子从小就学钢琴,如今已具有相当水准,去年甚至还上了音乐杂志的封面。我把那一期杂志很宝贝地收藏着,封面上的伽耶子穿上洋娃娃般的衣服,双眼有着隐约的寂寞。文章里写着神童如何又如何,但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对钢琴既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就算跟我说她今天要弹编号第几号的什么大调,我也完全听不懂。之前曾经有过几次机会去聆听伽耶子的钢琴演奏,却是听不出任何心得来。
“这次的演奏会,我真的好紧张。”她把锅子放回原处,大概是看过标价了吧。“因为啊——”边说边转过来盯着我。“有一个听说在德国很有名的人,叫什么…呃,巴特,还是比特…忘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要来听我的演奏会耶,你知道吗?真的好紧张。”
“你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人这么紧张?”我开玩笑地说。
伽耶子笑了,说我很烦耶,她一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真希望她能永远带着笑容。可是“那家伙”总会出来从中作梗,而我只是个小孩子,又很软弱,只能够努力地祈祷,但愿一切都能平安度过…
“啊——”伽耶子的视线从我眼前移开,抬起脸朝上看。“真千子老师。”
“哎呀…你们好。”一回头就看到真千子老师站在后面,好久不见的面容。“小俩口来买锅子吗?”
“我在找妈妈的生日礼物。”
“要送锅子?”
真千子老师虽然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漂浮不定,她怎么了呢?
“嗯。”伽耶子开朗地回答。
“真实际呢。”老师呵呵笑着,眼神还是一样游移。“伽耶子,看不出来你是个满朴实的人喔。”
“老师——”我看着老师毫无变化的腹部,开口问她。“肚子里的小宝宝还好吗?”
“嗯,很健康…”真千子老师漂浮的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肚子上,低声回答我。“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吧?再过一阵子,听说就会变大了,会变得跟相扑选手一样喔。”
“哇——有小宝宝真好——”伽耶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不对,小广,有小宝宝好棒喔。”
“嗯,对啊。”
“你再过个十年也可以生小孩罗。”真千子老师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不过,要好好选择对象喔。”
“嗯!”
“老师——”我忍不住问。“你在找谁吗?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咦?”真千子老师看着我微笑,是那张熟悉的笑脸,看起来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应该吧。“没有啊,我有很慌张吗?”
“嗯,有一点。”我老实说。
“我本来就有点急性子嘛。对了,小俩口,现在有空吗?”
“咦?呃,有空啊。”
反正该买的铅笔盒已经买好了。
“要不要去喝个茶?找间店坐一下,我请客喔。”
“哇——”伽耶子很兴奋。“好,走吧走吧——”
真千子老师苦笑着说真现实啊。
我们走出百货公司,到旁边一家小咖啡店“夏贝特”去。店名取得很吸引人,但里面却很普通,没办法,毕竟是岛松嘛。我们坐进最后面一桌,伽耶子跟我坐在一起,真千子老师坐在我们对面。老师点了咖啡,我点了冰淇淋苏打,而伽耶子点了橘子汁。
“休产假好无聊呢。”老师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水。“而且不能跟大家见面也很寂寞。”
“我也很希望老师能赶快回来。”
“好感动喔,伽耶子真会说话。”老师伸出手摸摸伽耶子的头。“希望我的小宝宝也能跟你一样,是个可爱贴心的孩子。”
“全世界的小宝宝都是可爱贴心的喔。”
“嗯,对啊。”真千子老师深深地点头,已经没有不自然的样子。“小宝宝真的是很可爱呢。”
“已经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吗?”
“嗯…据说是男孩子。”真千子老师落寞地回答。
咦?落寞?
我偷看老师的表情,果真没错,明明即将有小宝宝要诞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难道她其实是想要女孩子吗?不,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老师——”我知道这种事绝不能说出口,也知道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为什么你会有那种表情呢?”但嘴巴却背叛了我,擅自将话脱口而出。背叛?这才是自欺欺人吧。“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落寞…”
“落寞?”
我察觉到真千子老师的表情凝结了,是被我说中了吗?老师将手贴在脸颊上,静静地抚摸着,回答说没那回事——用落寞的语气。
“骗人。”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事情吧?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吧?这些我都明白,全部都明白。“如果真的没有,那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老师。”
“小广。”真千子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是完全空洞的声音。“没有那回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身旁传来伽耶子的声音,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告诉我嘛,刚才是…”
咖啡送来了。老师加入牛奶,黑色的液体逐渐染成褐色。我静静地看着,伽耶子也一起看着,老师也看着,大家都注视着咖啡。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沉默着,伽耶子也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其实——”真千子老师缓缓地开口。“我不是落寞,只是有点…呃,有点担心。”
“担心?”
“我在担心…”她边说边轻抚还没变大的肚子。“担心小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
“什么意思?”伽耶子表情很紧张。
“跟你们讲这些好像不太好…其实,老师是不希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所以希望能一直把宝宝留在肚子里。”真千子老师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看不到表情。“听起来很奇怪吧?”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啊。”老师继续说下去。“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想,所有的人都很狡猾,还有一堆疯子…真的很可怕。”充满压抑的声音,比说出来的话更让我觉得恐怖。“而且,最近又发生命案了不是吗?高中生被杀害…连这种小地方都有变态杀人魔。”
“那个黑衣男就是凶手啊。”我立刻回答,变态杀人魔…“一定是他杀死的。”
“这跟谁是凶手没有关系,小广。”真千子老师抬起头来,表情意外地平静。“坏人随处都有啊。”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孩住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的想法很奇怪吧?”老师对自己说的话露出苦笑。“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子很奇怪,也很傻,大概是怀孕造成的心理作用吧…不过,这种想法在怀孕以前就有了。”
“老师,你打起精神来嘛。”我喝口水润喉。“你说的话我都懂,可是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如果一直担心会受伤,那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没办法活下去?我反射性地朝伽耶子看去,她没有察觉我的视线,一直担心地盯着老师看。我有资格说出那样的台词吗?自己不是为了怕伽耶子受伤,一直主动为她挡住“那家伙”的攻击吗?像我这样,根本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大道理。
“嗯…我了解你的意思。”老师拿起咖啡杯。“这世界已经完全被污染了,到处充满了不正常的人,可是为了活下去,只能选择接受。这些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我们是没有办法逃出“那家伙”的魔掌的…所以每个人都承受了“那家伙”的傲慢跟暴力。等到成为厉害的人之后,再将“那家伙”吸收为自己体内的一部分,积极地朝“那家伙”迈进。
冰淇淋苏打送上来了,绿色的碳酸饮料上浮着冰淇淋。我咬住吸管,喝了一日,汽水通过食道,充满阴霾的头脑感觉变清爽了——这只是错觉。
“老师,没关系的。”伽耶子的语气很乐观。“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啊。”
“大概吧。”
“而且一直待在肚子里也太无聊了。”
“恩,也对…一直都待在黑暗中,实在很没意思呢,就等于活着没有意义一样。”
“我说的没错吧?绝对是生下来比较好嘛。”
我觉得很难说。在黑暗中什么都眼不见为净(反正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要听着母亲的心跳,可以不必听见讨厌的话语。不用走也不用跑,不用生气也不用大笑,可以一直沉睡下去,不管怎么想,都是在母体内比较幸福,就算不吃饭不工作也无所谓。确实这既不文明也不人性,可是文明跟人性又有什么价值跟意义可言呢?
“对啊,一定还是活在世界上比较好的。”真千子老师嘴里虽然这么说,却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啊,真是抱歉。”她对我跟伽耶子轻轻低下头。“跟你们说了这么无聊的话题,而且想法那么幼稚。”
“怎么会,没关系啊。”伽耶子急忙挥着双手。又小又白的手。我无法想象这双手居然能弹奏钢琴。“老师是因为怀头一胎,才会变得比较敏感啦。对不对,小广?”
“啊,嗯。”我不经思索就点头了。“对啊,老师,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师反过来被学生安慰,真是没用啊。”真千子老师拍拍自己的头。
伽耶子的橘子汁送来了,我们举行没有意义的干杯。接着开始闲聊,我说说最近学校的情形,包括苏珊的无厘头行径、集体放学时混熟的新朋友、阿峰忘记带作业簿的纪录刷新等等,其中精二在教室里打棒球结果打破花瓶的事迹似乎最受到注意,老师表情惊讶地说那孩子在做什么啊。而伽耶子聊到钢琴的事,说下个月要演奏的曲子很困难,练到手指都快抽筋了,还有刚才跟我提过的德国知名钢琴家(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以及大调跟小调如何又如何。老师愉快地听着我们的闲聊,可是再也没有提起她自己的事情了。
之后我们就离开咖啡厅各自回家,老师往百货公司的方向走去,我也跟伽耶子往回走。伽耶子问我老师要不要紧,于是我就说老师是大人一定没问题的,用模糊的答案敷衍过去。但这并非扯谎,老师的确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应该不会被那些单纯的想法困扰太久的…没错,跟我这种没用的小孩子完全不一样。经过桥本家门前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下来,伽耶子大概是想起桥本他妈妈受到攻击的事件了吧,而我…我想的是跟那完全不同类型的攻击。走到路口,我挥手说拜拜,伽耶子也开朗地笑着说拜拜,手上的新笔袋还差点因为太用力被挥出去。我们分别朝自己家前进,走在鸟不生蛋的乡间小路上,四周只有森林跟农田还有草原。我家住在离市区有点远的地方,前面就是包围农田的森林,附近连一户民宅也没有。真是的,又不是在隐居修行,都不为每天要上学的我想一想。
…啊。
怎么会?
怎么办?
前面站着的,是那个黑衣男。一成不变的黑衣加黑裤,长发,白皮肤。他直直盯着我,不会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左右都是田,只有后面可以逃,我思考着,该逃吗?黑衣男朝我接近一步,我吓一大跳。为什么他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注意到我?我硬是克制住想后退的心情,也朝他前进一步,但是黑衣男无视于我的反应越来越靠近。心跳好快,此时此刻,我的所有感觉都变鲜明了。黑色皮鞋踏在土地上的声音,某处传来的虫鸣声,带着湿气的青草香,以及没人会听到的空气的声音。我拼命寻找求生的线索。
这是“那家伙”发出的直接攻击,绝不能输给它。
如果我连自己受到的攻击都躲不开,就更别提要保护伽耶子了。我跟黑衣男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可以握手的地步。先出招的是对方,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摔到田里去。我反射性地弯下身体躲开,立刻用力踹他的膝盖,但他却毫发无伤,不妙。轮到黑衣男攻击了,他用力把我踢飞出去,我倒在田里,不过高度没有超过三十公分,所以身体并没有很痛(这绝不是因为我够强壮)。被踢到的右手使不出力来,软软地垂着,睁开眼就看到天空,但我两眼冒金星,完全无法欣赏美景。
黑衣男低头俯视着我,悔恨的感觉胜过恐惧,我果然还是很弱,小孩子实在一无是处,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就算去尝试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够了,我受够了,真希望能快点结束孩童时期,手脚赶快生长,脑筋变聪明,然后杀了“那家伙”…
“真像。”黑衣男说话了,声音意外地纤细。
“…啊?”
“
我们都是受害者。”
黑衣男在我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危险,像电池快用完的机器人一样,迟缓地挣扎起来。右手还很痛,只能用左手支撑上半身。我观察身旁的黑衣男,这当然是我们头一次这么接近,我努力站起,揍了他侧脸一拳,而他只是将脖子微微转过去,连看都不看我。
“喂——”我忍不住开口。“什么跟什么啊,你不会痛吗?”
“啥?”
“你不会痛吗?”
“喔。”黑衣男转动脖子,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光线和情感,但并非无神,而是带着某种更复杂的含意。“会痛,是吗?”
“回答我啊,为什么要攻击我?”
“因为很像。”
“可恶——”
我很想再揍他一拳,可惜彼此的暴力程度完全不同,所以我放弃了,揍他只会让我自己的手更痛而已。
黑衣男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跟打火机,将烟点燃。他吐出的烟雾随风飘动,渐渐扩散,我闻到烟味。
“要抽吗?”
“啊?”
“我说香烟。”
他又拿出一根烟,伸到我面前。我接下了,叼在嘴里,他拿打火机点燃,尾端开始燃烧。火的热度传到脸上,我吸进一口烟,喉咙…上颚有种被挤压的感觉,忍不住咳起来。为什么这么苦的烟,大人会抽得津津有味?我完全无法理解,给我做成巧克力口味的吧。黑衣男沉默地看着呛到的我,可恶,这家伙也是大人,就只有我是小孩子。
“你吸得太用力了。”黑衣男给我忠告。“刚开始要一点一点慢慢吸,不要吸进肺里。”
真是出乎意料地亲切,我照他说的试试看,虽然还是一样恶心,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我又反复练习几次,感觉到头脑突然变恍惚了。什么嘛,真恶心的感觉,站都站不稳。我又坐回地上,把香烟给扔掉。
“你吸太多了。”黑衣男再度给我忠告。“身体还不习惯,会觉得不舒服。”
“这种事你一开始就应该先讲啊。”
“一开始谁会知道那么多。”
“说得也是啦。”我抬头看他。“啊,你叫什么名字?”
“HIROAKI (广明)。”黑衣男这么说。
哦…广明是吗?从这一刻起,他从岛松的神秘黑衣男,升格为有名字的存在了。没想到这家伙光凭介绍自己的名字,就能够立刻升格成功。
“真是个普通的名字。”我轻声地说。脑中的阴霾尚未散去,亏我还特地喝了冰淇淋苏打。“像你这种身分不明的怪人比较适合稀有的名字吧,比如说‘东西南北’之类的。”
“把香烟的火弄熄比较好。”
黑衣男…广明说完,就伸出脚将我丢弃的烟蒂踩熄,真是意想不到的细心。
“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问他,心里的敌意跟恐惧莫名地减弱了。
“什么做什么的?”广明回问,洞穴般深邃的眼瞳看着我。
“有在做什么工作吗?”
“没有。”
“那你要怎么生活?啊,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嗯。”
“喔,那,那个…这样问有点奇怪,不过,你觉得这个世界污秽吗?”
我很好奇,如果从不同人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模样是不是就会有所差异?认知的差别是可以很大的。
“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广明立刻回答我。“所以不必抱着期待。”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清纯的话来。”我很惊讶。“还以为会冒出什么惊人的台词呢。”
广明似乎没有跟我继续对话的意愿,他缓缓站起身来,就这么往回走了,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啊,喂——”我跳起来。“等一下,喂——”边喊边跟上去。“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虽然脚底跟地面一直摩擦,移动速度却相当地快(因为这家伙步伐很宽),于是我只好加快脚步。
“你说世界上没有美好的东西,是真的吗?”我并非以为他知道什么真理,这只是用来延续对话的手法,别误会我是个喜欢讨论思想的人。“喂,回答我啊,有什么根据?”
“因为罪恶并没有受到惩罚。”
“那你就去替天行道啊。”
“麻烦。”
“胆小鬼。”
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停下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回头了;广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我跟他朝反方向前进。追在那种人后面,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还是快点回家吧。跟黑衣男说到话,还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就好了吗?只不过代价是右手受伤罢了。
过去突然开始倒带,脑髓跟记忆都不停回转。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只有像这样跟伽耶子的大哥聊过一次天而已。平常总是在池子边玩,那次是怎么聊起来的呢?好像是我不想回家,然后…然后怎样?
“想象一下,如果把这座森林用栅栏围起来的话——”印象中应该是这样起头的。
“一座小森林,中间有美丽的池塘,真适合当作乐园,里面就只有我跟伽椰子,还有你,再也没有别人。”大哥这么说:“而且用栅栏围起来就不必担心外面的攻击,这样子可以完全放心了吗?”
“嗯。”我似乎立刻就点头了。“大哥不这么认为吗?”
“很遗憾,还是不行。因为这座乐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类,要怎么繁衍子孙呢?”
“子孙?”
“乐园不能灭亡啊,要永远流传下去才算是乐园。”
“可是…”
“我跟伽耶子有血缘关系,不能有后代。”大哥看了眼坐在池边的伽耶子,隔着这段距离,她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吧。“所以你要跟她生下孩子。”
“我?”我被他的话吓到,整个人僵住。
“可是你们的孩子该由谁来播下种子呢?当然你是不行的,我也不行,因为我们都是亲人。所以罗,乐园很快就会毁灭的,这个世界没办法像圣经故事那样,毕竟近亲相奸是很恐怖的啊。”
“那就再多找几个人进来…”
“这的确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不过乐园还是会消失的,除了我们三个以外,只要多加入任何一个人,马上就毁了。”
“啊…”我非常能体会大哥的心情。“可是,那究竟要怎么办呢?”
“怎样都不行。”大哥微笑着回答我。
看吧…大哥也知道这世界有多么地污秽,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逃避现实,抱着希望…都只是白费力气。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完全接受,或者是彻底对抗。因此我就跟“那家伙”对抗,为了守护伽耶子。在我之前,大哥也用过一些巧妙的方式去战斗——先暂时接受“那家伙”的攻击,当然伽耶子也会受到伤害,但是大哥非常冷静地处理,他分析受伤的程度,对症下药…说得具体一点,就是用“言语”去让伤口愈合。看到那个场面时真的很吃惊,原来还有这样的技巧,但这不是随便就学得来的,像我就不行。
年纪小又不管用的我,没有那么高超的技巧,就只能跟“那家伙”硬碰硬。
即使输得一败涂地,无论会有多么难堪。
注2: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美国当代名作家,一九四七年生于新泽西州,身兼小说家、译者、电影导演等多重身分,作品如《纽约一二部曲》、《月宫》,主题常围绕着孤独与社会的沉思,是村上春树最喜欢并曾亲笔翻译的作家之一。
注3:苹果病,传染性红斑(Erythema infectiosum )的俗称,又称为“第五病(Fifth disease)”,由病毒感染所引起,好发于二到十岁的学童,初期症状是在脸颊上出现所谓“苹果脸”的红斑。
注4:痴人之爱:谷崎润一郎( 1886-1965)的长篇小说,耽美主义代表作。描违男主角因崇洋和自卑情结而迷恋咖啡店的混血女服务生,为爱付出一切,甚至走向毁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