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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和“她”的关系渐行渐远,即使工作百般无聊,我与“宏子”的往来依然持续着。现在…与其说是持续的作用力,应该说是累积的情感念力效果惊人。也许这只不过是脑中一厢情愿的幻想,是我对自己的洗脑,但恋爱这回事,本来就是建立在本能跟自我催眠的基础上,没有人能否认。恋爱本身就是一种以谎言构筑而成的坚固幻想。
《嗨————(笑)
刚才回到房间,还在想说都没人寄信给我呢…
哈,怎么这么巧?
我们两个果然是双胞胎,有心电感应。
我房间现在好热喔,可是关掉暖炉又会变很冷。
每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伤脑筋(笑),手脚冰冷真的很麻烦。
还是喝喝养命酒好了,调养生命的酒…名字取得真好呢(笑)。
>最近真的没在看电视…,.
>我以前是个电视儿童喔。
>连早上七点的卡通都不会错过(笑)
哇,好怀念。
我以前是更严重的电视儿童喔(笑)。
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就放在书桌旁,我每次都假装用功,其实在偷看电视(就算没看电视也不会念书)。
我家电视都是开一整天的(笑)。
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现在变成比较迷电脑了,虽然我也不是电脑高手。
真想当个电脑高手啊…可是看工具书好累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具书啊?周遭又没有那种电脑魔人。
大哥哥,帮帮我吧~~可是大哥哥好像也是个电脑白痴耶?你会用预录系统了吗?
…咦,我干嘛叫你大哥哥啊(笑)。
不过满好玩的,就继续这样叫好了。
嗯,就这么决定了。
>啊,我可不是变态喔~
>我是帅气的大哥哥(这句话六成是谎言)
厚,反应很慢耶。而且什么叫六成是谎言啊…
咦,那是说有四成是真的罗?
好吧,那再连络喔——》
我想见“宏子”。既然已经跟“她”分手了,就没理由阻止这股冲动。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没办法打出“碰个面吧”这句简单的话,对自己毫无自信。虽然觉得自己长相不差,但是在服装穿着方面,如果以满分十分来看,顶多就只有五到六分的程度而已吧。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或嗜好,连聊天的题材都没有。即使在信里聊得这么起劲,终究只是文字而已,谈话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定会结结巴巴,一定没办法说出让“宏子”开心的话来,万一陷入那种情况,场面就冷掉了,她对我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现在的我不能失去“宏子”,必须避免这个结果发生,所以还不能去见“宏子”,绝对不行。
“哎呀,你好像还是一样都不出门呢,会闷到发霉的喔。”
无奈老天爷就像小孩子般任性,在我为见不见面费尽心思的时候,安排一个陌生人从天而降。
没错,就是镜创士。
“咦…今天又要把我赶回去吗?伤脑筋耶。”
明明小我一岁,却把我当笨蛋耍,老是语带讽刺,差劲透顶的家伙。偏偏长相又无懈可击,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让人更加生气。这家伙不停尝试跟我接触,积极到莫名其妙的地步,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拎着啤酒跑到我住的公寓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对,他一定是有所企图的。如果不是,有谁会想跟我这种缺乏社交性又过度神经质的胆小鬼来往?
我一边防备着镜创士,一边照常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换贴纸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却过度在意周围的眼光,虽然手头上没什么钱,但维持生活也不算困难,周末哪里也不去,整天躲在自己的堡垒,享受跟“宏子”通信的乐趣(但“宏子”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周末常会跑出去玩)。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甚至感到享受,虽然失去了女朋友,却并不特别难过(才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种状态想必只是让人唾弃的逃避跟精神上的自慰而已吧,但对我而书,这就像在夏威夷度假一样,是真正的娱乐,没有说谎也没有逞强。只有那些独立制作拍摄电影的导演,才能理解我的想法。对于我们这种用孤僻来封闭自我的生物,同情是多余的,只要愿意体谅就好了。如果不能谅解,就请当作我们不存在吧。
“嗨,晚安啊——”镜创士照惯例从电线杆旁出现。这家伙埋伏在公寓前等我回来,是不是应该报警处理?“真是有精神的表情呢,看来像你这种人也是可以找到生存意义的,实在让我很意外啊。”说完就拿起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拍下我的表情。世界在一瞬间变成白天,闪光灯很刺眼。“这是比较旧的机种,体积跟重量不够轻巧,可是画质好得没话说喔,完全把你阴暗的外型跟充满希望的表情都拍下来了。”
“喔。”
我揉着刺痛的眼睛,从他身旁走过。
“不要回答得那么敷衍嘛。”镜创士像月球漫步一样倒着走,从后面跟上来,又开始打扰我。“真是不成熟。”他在黑暗中轻笑,眼神犀利,嘴角带着酒窝的阴影。这个混蛋,只是碰巧长得好看,没必要刻意耍帅吧。
“我才没有不成热。”
“真的?”他把相机镜头对着我。“那我拍给你看吧,让你看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不必了。”
“我问你喔,你的人生快乐吗?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他调整焦距,对着我的脸特写。“工作的内容…嗯,算是没得选择,但是下班后的自由时间,都被你浪费到哪里去了呢?既没有上街,也没跟朋友去玩,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休闲兴趣。”
“罗唆,闭嘴。”
“你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吧?那不就没事做了吗?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不是吗?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闭嘴。”
我瞪他一眼,可是镜创士充满自信和傲慢的眼眸被镜头挡住,完全产生不了效果。
“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样作茧自缚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作茧自缚只是你主观的说法吧。对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了解,随便用一句话就推翻,你才是无知的小孩子。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对于自己的生活,对于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很满足。交一堆朋友,每天留连在KTV跟居酒屋,和女朋友去高级餐厅吃饭,一伙人到湖边露营烤肉…这样的人生,我的确很羡慕、很憧憬,也很渴望,这种心情我并不否认。可是那是我够不到的梦想,又高,又远,又模糊…总而言之,确实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非要强求,就只能去拜托算命师,或是参加什么奇怪的心灵启发课程吧。但是透过这些东西所得到的,有九成都是谎言,所以我不靠任何人,只走自己要走的路,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幸福。这样的努力和决心居然被人用“作茧自缚”来形容,实在很不服气。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了,因此对于镜创士所说的话,我不愿做任何回应,就当作耳边风吧。我再度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次他没有追上来,而是问我回到公寓里都在做些什么,可惜我并没有义务要回答他。
回到房间里,打开橘色iBook,我的秘密武器。懒得开电灯,只有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光芒,周围一片黑暗。具像躲在山洞里啊,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挖一个洞躲进去,不肯走出来,也没人来拯救…咦?拯救?我在期待些什么?有什么好拯救的?我又不是不小心掉进洞里,是自己挖出洞来,自己决定要留在里面的,还说什么拯救不拯救。这种字眼背后隐藏着对别人的依赖,以及对外界的渴望,不行,不行,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行为,如果否定自己就一无所有了,就像站在悬崖上的边缘人。真糟糕,我急忙寻求内心的快乐,打开信箱确认邮件…有信了,赶快看——
《晚安安,今天好吗?
最近啊,觉得越来越适应这个班级了(还真慢啊)。
虽然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总之…觉得安心不少吧。
看吧,我才不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笑)。
不过啊,考试结果糟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放任自己到这种地步?
今天看到我同学在用功,就泼冷水说“干嘛那么用功啊?”,结果我同学还回答说“嗯,我想报名推荐甄试”。
哎呀呀…我已经不可能通过推甄了,化学一直不及格。
素行不良,又是翘课又是迟到的,而且今天检查服装又被叫出去了。
太过分了(笑)
我同学有跟以前的导师说过我是天生发色比较黄,拜托老师放水,结果检查到我的时候,那个老师竟然不见了;
唉,算了,反正我同学也一起被叫出去了。
我号召同类一起来染黑,已经组成一个染发团体了(笑)。
不过大家真的都会乖乖染黑吗…
其实我们一家人的头发本来就是褐色的喔,不过当然还是比现在的颜色深一点啦。
还有啊,服装(应该说头发)检查是在大太阳下进行耶。
很奸诈吧?就算没有染过,站在阳光下也会看起来比较黄啊!
真是的…连老师自己都是褐色的啊(笑)
唉,反正我也没有要报名推甄,而且已经被抓过好几次了,就随便他啦~
应该说,一开始我就跟推甄无缘了吧(笑)
…因为我成绩不够好,而且是那种喜欢用考试一次定胜负的人(笑)
啊,我又在自言自语了,不好意思啦;
啊,对了!大哥~上次你在信里面说“有交到男朋友记得介绍给我认识”,那我也同样要求你喔!
交到女朋友的话,请介绍给我认识吧(笑)
…不准你说“交不到”!如果你交不到的话,那我也一样(笑)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喔!
大哥你一定会遇到好对象的,嗯,一定(我是预言家吗)。
就算没遇到,呃,那个,还有我啊(笑),所以放心吧!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我话这么多。
晚安~~掰掰~~》
据说田鼠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长期在地底下生活,失去作用的眼珠逐渐退化所致。如此说来,我也有某一部分正在退化当中吧,好比说藉着文章来自我安慰,那也算是一种退化吧?我花了一个小时来打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次以后就寄出去。从洞穴里发出的邮件,听起来有点好笑,也有点想哭,但我将这些情绪的冲动都忍下来了,因为笑出来太残酷,而哭出来又太滑稽。我的人生是一出失败的笑剧,宁愿待在洞穴里不出去,完全是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这就是我。深夜一点,再收信一次,“宏子”又来信了,我回信之后,钻进被窝里。
隔天,下了班回到家,立刻打开信箱——
《晚安~~
我好早就想睡了(笑),该去铺棉被罗。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最适合出游的天气!可是,却有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我们两个)。
>只有老人家才会在一大清早起床啦。
我最近真的好会睡喔,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真危险,一定有问题。
啊,对了~~
其实…昨天我去跟大学生联谊耶(爆)。
大哥不要哭喔(笑)。
结果觉得那几个大学生都不怎么样,应该不会发展成恋爱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嗯——今天长话短说,因为我想睡了(笑)
掰掰!》
果然…我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是吗?“宏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只用文字作为通信方式,但发件人跟收件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三天后,我收到“宏子”的回信。内容非常简单——
《晚安~
呃,跟你报告一件事。
就是啊,我跟那天联谊的其中一个大学生,已经开始交往了。》
※※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里享受仅有的自由,坐在布满皱折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了,却跟出不了监狱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是跟世界脱轨的,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都不会伸出援手。当然,我们的心态也是一样,即使世界灭亡,也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没有关系。脱轨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经深到极限的鸿沟,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会崩塌。这几天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破灭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好几次。
我离开床面,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来,仔细地将自己描绘的作品一张一张翻阅,就像把双眼当成显微镜一样。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觉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饰,就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我默默地进行着这个工作,感觉这彷佛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实也从不把使命这种东西当一回事,我只是为自己除去不满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谓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满足的心理。原本有一点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后只剩下两公厘左右。减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减掉的都是多余的赘肉。将素描本放回原处,把散落的纸屑丢进垃圾筒,接下来就是油画——挂在墙壁上的十四幅悲剧。我拿着小刀仔细观察,这些栖息在画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两种,毫无妥协的余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后从墙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进画布中央,一口气割开。画布产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为二。尸体丢进垃圾筒,却没有带来任何埋葬的感觉,我拿起画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画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满足。
房里只剩下满意的艺术作品,我走出房门,收起手中的小刀,放进口袋里。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却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破坏吗?修复吗?还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念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让故事进行下去。
在我的冲动底层,存在着最大的潜意识,就是“进展”。
然而这里终归是个监狱,如前所违,跟外面的世界仍旧脱节,在这个特殊的状态下,我所期望的进展是否能够实现呢…算了,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就是不变的道理。
瞬介的房间到了。
“大哥——”我敲敲门。“大哥——”
门过了一会儿才开。伟大的酗酒国王从门缝间露出脸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有话跟你说。”
瞬介的眼神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心安,叫我进去里面。他的房间有我房间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园跟图书馆两种主题,放满了植物跟相关书籍还有研究工具,等于没有移动的空间。最里面的空地被绿色盆栽占据,而书籍跟文件到处分散,等于没有可以称之为地板的区域。瞬介从淹没在植物堆里的书桌后面拉出椅子给我坐。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我开口说话,顺便吸收氧气。“真是惊人啊。”
瞬介没有回答我,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出三流肥皂剧的台词。桌上照惯例放着白兰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后。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盖上交握,感觉到嘴唇微微颤抖着,准备开口:“你…”
青色与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蒙胧的强烈的闪耀的光芒,有如贴上金箔的马赛克壁画,周围带着棉花糖般的浓雾。
眼球的深处有股锐利的热度,后脑勺像着火一样发热。
以及,疼痛。
浓雾渐渐散开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几秒钟前我低头俯视的地面,如今在我右侧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上面紧贴着失去地心引力的书籍。
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
是我摔倒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换成浓艳的红色占据了我的视线。后脑勺很痛,就像被电钻直接刺进头盖骨那么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却全身无力。是受到冲击导致神经线路故障了吗?冲击?我努力转动眼球,抬望那个让我受到攻击的凶手。
瞬介盯着我瞧,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酒瓶。
瞬介将酒瓶往后一丢,大概是没有盖起来吧,里面的液体飞溅。被血染红的酒瓶落在植物区,琥珀色的液体呈放射状朝周围扩散。瞬介仍然看着我,我想爬起来骂他,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混帐东西,快给我起来啊。我痛骂总是无能的自己,并不期望愤怒跟悔恨能转化为原动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情绪,可惜身体还是不肯动,我注意到喉咙可以发出声音,声带还会振动,那就不要紧了。只要,只要还能说话,就可以跟这个世界联系,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鱼公主有利。于是我对瞬介开口,尝试与世界产生连线。
“爸…爸爸是你杀的吧?”瞬介的眼眸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为什么要杀、杀死他?”我继续谗话,积极表达情绪。“为什么…为——”
“名侦探先生——”瞬介选择惯用的戏谑语调,我对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强大的悲哀,这个男人直到这种时候,仍是个演员,说不出属于自己的话来。“你的意思是,杀死老爸的凶手是我?喂喂,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还演得下去吗?”此时此刻,我已经丢开长久以来扮演的那个“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语说话,真恶心。“适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话来讲,用自己的话。怎么样?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我很震惊,他没听到刚才的话吗?瞬介并未回应我的要求,难道…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要把这出荒谬的短剧演到最后一刻吧,甚至无视于观众席传来的嘘声。
“别、别闹了。”
被打破的头剧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头盖骨肯定受伤了。一度散开的浓雾,重新企图占据我的视线,呼吸开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瞬介又说了一次,然后点燃香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涌起攻击的冲动,感觉到头部喷了很多血,脑中有一座愤怒的活火山。
“证据?”然而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没办法揍他,也没办法杀了他,所以只能说话。
“证据是吗?很…很好,只要照游戏规则来,你就会听清楚了是吗?那就来吧。”我觉得声音像卡着痰,结果真的有血块从嘴里吐出来。“咳,呸…只要先找出大声播放《镇魂曲》的理由,接下来就简单了。”
“很棒的起头呢,真的。”
“啊?”
“请继续,名侦探先生。”瞬介边带着笑边抽烟。
“播放《镇魂曲》,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接近爸爸…没错吧?”瞬介没有任何反应,但我依然边咳着血边继续讲。“《镇魂曲》突然传来,我们就会跑进爸爸的书房,这样你也可以装出惊讶的表情,跟着一起进去,那就是你的诡计没错吧?”红黑色的血流进眼睛里,连眨眼也很困难。“不过这跟实际上发生的情形有点差别,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吗?”
“没想到管家是这么碍事的东西呢。”瞬介把烟蒂丢在地上。我模糊的双眼看到他身后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动,是象征主人的情绪吗?“老爸实在太粗心了,忘记吃药结果引起小柳爷爷的注意。”
“忘了吃药,不是正好帮助计划进行吗…”
因为瞬介的反驳,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台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洞悉一切,尽早结束他的表演。说话真辛苦,体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说起话来还员像个侦探呢。”
结果瞬介只是嘲讽地笑着,似乎完全没受到打击。
小柳的出现虽然跟当初预定的计划多少有些出入,不过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计划进行吧。反正…反正你还是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书房。”我没空理会他的嘲讽。“但是这时候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了,对不对?”我刻意停顿一下,等待瞬介的反应。他叼着烟动也不动,这是不是也可以当成是一种反应呢?“那就是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传出亚以的声音。在你跟父亲的计划中,不包含亚以在内吧?”
“至少在我的计划中没有啊。”瞬介点燃第二根烟,才吸一口就丢到背后。“那是老爸跟亚以擅自决定的,不干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觉得你那个惊讶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哈,观察力真敏锐呢。”
“应该被揭发出来的…不是亚以,而是你才对。”手可以动了,我擦掉脸上的血。“先声明,你跟爸爸的所作所为,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扯没意义的谎。我边说明详情边跟你对证,如果有哪里说错,请你提出来。”
向凶手寻求协助的侦探,真是前所未闻啊。”
“是吗?”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情。“那么首先我想要确认的是,我们打开门锁冲进书房的时候,爸爸是不是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那是伪装的。”瞬介老实回答。
“那个血浆…咳——”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是怎么弄到手的?应该不是叫广明去买的吧?”
“当然,万一他去跟小梢讲,我们就倒霉了。”瞬介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血浆。”
“不是…血浆?”
“是真的血啊。”
瞬介走到书桌前,我调整脖子的角度看过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支针筒,我懂了。
“你抽了自己的血,洒在棉被上吗?”
“因为西红柿酱行不通啊,我跟老爸可是被这东西整死了,刺那么多下,手臂都变得像吸毒者一样,痒得我受不了。”他边说边卷起袖子,手臂上布满像被虫子叮咬的痕迹。“这么说来,刀子的诡计也被看穿了吗?”
“刀刃的部分已经拔掉了吧?”我没有等他回答,不想浪费体力。“只是把刀柄的部分放在肚子上而已,真幼稚。”
“答得好。”他响亮地鼓掌。“你说得没错,我服气了。不过那把刀做得很成功吧,要处理成那样很不容易的,必须先用尖锐的东西把刀刃的根部…”
“作业程序就不用讲了,杀人的程序比较重要。最先碰触到装死的父亲的…就是你,大哥。记得吗?”
“当然。”瞬介点点头,歪着嘴角。
“小柳本来要跑过去,你制止他,然后以观察脉搏为借口,抓起爸爸的手腕。对,就是这个时候…你把有毒的细针扎进爸爸的手里,那是从植物当中抽出的毒素吧?”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非常确信。“我不知道毒素的名称还有对人体的影响,那跟亚以会经让爸爸喝下的,是同一种毒吗?”
“没错。”瞬介像在表演般点点头。“喝进肚子里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注射到血管中就下一样了,尤其对心脏不好的人更是厉害。”
“在你真正杀了父亲之后,又叫我去摸他的脉搏,确认已经死亡,然后在大家离开去找亚以时,回到书房插进真正的刀子。这样…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的声音也许正在颤抖。“那把只有刀柄的道具已经丢了吗?那可是唯一的证物啊。”
“在这里。”瞬介用力敲着抽屉,有如积压了多年的怨恨般。“我什么东西都要收进这里,连三年前女友分手时送我的饼干都放在里面,要不要吃?”
“大哥——”该进入主题了。“为什么要计划这出戏呢?”
“发起人是老爸。”
“爸爸?”
“老爸想要治疗小梢的脑袋。”瞬介沉静地说:“可是那必须要离开这栋屋子才行,所以老爸才打算把自己伪装成尸体,瞒过小梢的耳目。”他无趣地苦笑着。“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能接受现在的小梢,所以决定帮忙。”
“我也不能接受啊。”
“不用那么急着反驳。”
瞬介没有看我,视线在书柜跟盆栽之间徘徊。
“我怎么能接受…我——”
话还没说完,血又流得满脸都是。我边擦边喃喃自语,手指不停颤抖。
“你已经接受了。”瞬介背对着我耸耸肩。“在星野家这个舞台,接受星野朋郎这个角色。”
“什么意思…”
舞台?角色?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究竟谁才是一直忠于角色的演出。
“在这里你可以成为主角,所谓维护世界的勇者,跟破坏世界的小梢对抗,沉浸在自我满足当中。”
“不对!”
“你很讨厌我吧?”瞬介眯起眼睛。“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能在舞台上演得彻底,你很受不了吧?这就是同性相斥。”
“我没有!”
绝对没有,我对这个世界跟舞台都是否定的,不可能陶醉在其中。这是我跟瞬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差别,这点非常确定。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一口气下降了,头部流出来的血滴在地板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不能坐视这个舞台崩坏。”瞬介眼神锐利地盯着我。“我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死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更不能像亚以或广明那样,沉浸在赎罪的妄想里,所以就利用了老爸的计划。你知道吗?其实连老爸也都不想死。”瞬介搔着布满胡渣的脸颊。“将计划付诸实行真是有意思呢,要抽血,做假刀,就像学校的表演活动一样。而且为了不被发现…尤其是不能被小梢发现…还要偷偷进行。”
“这个费尽苦心的计划,是被你自己破坏的,怨不得人。”
我一回嘴,又吐出血来。
“你也听到亚以的声音了吧?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瞬介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原本是要让老爸离开这栋屋子,救回小梢也救出我自己,让舞台回复到原状的,可是当我一听到亚以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突然就像开关被切换了一样,所有使命感都消失了…就这样啪地一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鼻孔也开始流血了,感觉身体随时会倒下。“那又怎样了?”
“舞台已经毁掉了,亚以跟老爸各有盘算,亚以想被杀,但是老爸不想,一切都毁了。这个舞台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复了,都没得救了,演员根本不按照剧本来演!”瞬介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恢复沉静。“舞台的功能停止了。”
“所、所以——”
有股异味…烧焦的味道。
“所以我就把它毁掉,不落幕也不行。”
瞬介背后有一个书柜在冒烟,转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起来了——瞬介丢掉的烟蒂,打破的酒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火势冒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范围,旁边的盆栽被烧到,叶子诡异地扭曲着。热风从我们身旁吹过,伤口很痛,感觉快失去意识了。
“怎样,朋郎!”瞬介大声叫喊,双眼通红。“我把舞台毁掉了,你办得到吗?不能没有舞台的人,是你!”他完全不在意背后猛烈的火势。“我已经毁掉舞台了,你还站在毁棹的舞台上,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闭嘴!”
“连闭嘴都说出口了,别用那么戏剧化的说法,你还站在舞台上吗?”火焰穿过空气,发出怒吼声。“枉费我都把舞台给烧掉了呢。”
“我才没有…”
我否认瞬介的说法,即使他说得再有理再正确,我都绝对要否认。虚假的世界,布景般的家庭,一群饰演和乐家庭的演员,破坏,跳脱,那就是我的舞台吗?我才不承认。伸手擦去流满整张脸的鲜血,我一步步接近瞬介,不顾双脚的颤抖,执意朝他走近。瞬介只是紧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到达他面前,我就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啧——”瞬介撇撇嘴。“杀了我又能怎样?”
“天晓得。”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什么也不会改变。”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已经将对面的墙壁完全覆盖。热风温度上升,无法动弹的植物们都已经被吞噬,火苗批哩啪啦地炸开。
“那你就杀杀看吧,实际动手杀杀看,就能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了。快啊!”
我握刀的手微微施力,尝试从客观的角度看待情势,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吗?是我所寻求的解决吗?我不知道。有一道声音在旁边问,这样真的是最完美的收场吗?杀掉害死父亲的凶手,的确是解决方式之一,没有错,但究竟是不是最正确的做法…瞬介叫我快动手,可恶,手中的刀子应该怎么动作才对?应该刺进大哥的喉咙,切断他的颈动脉,让他血流如注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要带着刀子来到他房间呢?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吗?真的不明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啊,不是很想杀了我吗?瞬介继续煽动着。我忍住想大叫的冲动,我想…我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目的是什么?啊啊可恶,为什么我要这么烦恼呢?
…先冷静下来吧,我对自己说,然后喘了几口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呼吸,好不容易逐渐恢复冷静,新的混乱与羞耻感又浮上心头。你太失败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再怎么回避,事实胜于雄辩。我是个失败者,被情绪和冲动所左右,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主见,是个彻底的愚蠢的失败者。如今就算醒悟到这一点,所有发生的过程也已经无法挽回,走过的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留下的痕迹也不能重来。因此我必须有所行动,手中的刀子必须有所行动,不是割开瞬介的喉咙,就是收回口袋里。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原本预料的发展究竟是怎样,但是…接下来的这种情况,肯定不在任何意料当中。
我听到枪声,然后是东西破裂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虽然中间有暂停几下,但确实是往这里前进着。
我跟瞬介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回事?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放下刀子,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门没有敲就被打开了。
是小柳。满是皱纹的脸上冒出大量的汗水,而右边肩膀流的血更多更夸张。他踉跆着走进房里,呼吸非常急促破碎,然后慌慌张张地把门锁上,随即倒地不起。地板上散落的文件四处飘舞,在落地以前就被火焰包围,燃烧殆尽。
“喂,小柳——”瞬介大略推测出情况了,他抱起小柳。“小柳——喂,喂!”
“看来这里也差不多要毁了吧。”小柳涣散的眼神来回看着火势跟我。“是朋郎少爷吗?真可怕…”
“这并不是我自愿的。”我满是血迹的睑转向小柳。“咳——”血块又从喉咙深处流出来。“小柳你自己还不是好…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失火…”
“我知道,全部都是大哥干的好事。”
“是小梢吧?”瞬介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直接问小柳,然后伸手去摸万能管家的肩膀,结果整只手立刻被血染红。“是小梢干的吧?”
小柳才张开颤抖的嘴唇,子弹突然穿过门板击中他的头,我们再也听不到他要说的话了。小柳的头就像被剖开的西瓜一样,眉间的破洞流出部分的脑浆,大量的血液涌出来,招牌的白发正以惊人的速度染成暗红色。
第三声枪响。门把被打飞了,失去抵抗力的门板自动打开。
右手拿着来福枪,左手拿着兔宝宝。
白衬衫搭配过大的牛仔裤。
是小梢。
“找、到、罗——”愉快的语调。“等我一下喔,圭一。”说完朝又旧又脏的玩偶露出笑容,兔宝宝的长耳朵晃了晃,像是也很高兴的样子。
“哎呀…真是令人又喜又怒的奇袭呢。”
瞬介站起来,脸部跟衬衫都沾满小柳的血。
“哇,糟糕,房间烧起来了。”小梢的语气并不带着惊讶。“房子会被烧掉耶。”
没错,火势非但没有减弱,还变本加厉,这样下去迟早整间屋子都会被火吞噬。
“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就是要把房子毁掉。”瞬介平静地回答。“只有你一个人被毁掉,太不公平了。”
“你有看到爸爸吗?”
小梢圆圆的眼睛盯着瞬介。
“爸爸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咦?”小梢将来福枪扛在肩上。“为什么?”
“你问得可真简单。”
“咦——”小梢瞧着我的脸。“朋郎,你的样子真好玩耶。”
“一点也不好玩。”
小梢就像听到本世纪最有趣的笑话般,突然哈哈大笑,还跟兔宝宝说好好玩。
“别闹了。”瞬介突然开口。“不要跟玩偶说话。”
“咦?这是圭一耶。”
“哦?圭一全身都长满了毛吗?”
“嗯。”
火势已经完全笼罩天花板,很热,整间房里都是热气。我感觉到危险,不快点离开这里,在失血而死之前就会先被烧死。虽说死在舞台上是许多演员的心愿,但从客观角度来看实在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放过亚以?”瞬介无视于周围的情况,继续发问。“你一直都有在监视我们吧?那为什么要让亚以逃出去?”
“亚以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小梢边拉着衬衫的下摆边说:“而且只有她能代替我。”
“不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瞬介在热气中大声吼叫。“用听得懂的方式说。你该不会脑子已经坏到连话都说不好了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人杀死是吗?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破坏广明的大脑是吗?”
“那是他自己拜托我的啊,他说发生太难过的事情,想要把一切都忘掉的啊。我不帮他也不行吧,既然是自己的亲人。”
“是自己的亲人就不要害他!”
不管瞬介吼得多大声,小梢依然微笑着。已经永远没办法沟通了吧。
“那我也帮瞬介弄得跟广明一样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就算破坏我的记忆,欠你的罪也不会消除吧。”
“什么罪啊?”小梢偏着头,将枪口对准瞬介。
然后突然发射。
瞬介的头部中弹。
他整个大脑炸开,颓然倒下。我对这个太过突兀的情节、太过戏剧性的画面,完全来不及反应,愣愣地看着没有头的瞬介。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行动,扮演星野瞬介这个角色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想提醒小梢,重要人物的死亡场景,应该要更像样一点…就算过程稍微琐碎一点也没关系。瞬介的存在是很伟大的(当然,是指在这间屋子里),而他人生落幕的场面却如此草率带过,未免太可笑。应该要更夸张、更轰轰烈烈…好比说让瞬介拿毒针去刺杀小梢,再被枪射中,或是不想要枪杀的话,也可以让他跳进熊熊火焰里,就算稍嫌做作也无所谓。像这样平凡无奇地被射杀,而且还是头部中弹立即死亡,连临终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员是可怜的瞬介,可怜的故事,居然连一句遗言都不让他讲。
“够不够快?”
小梢对她的圭一微笑,想必已经忘了瞬介的存在,果然她是不需要我们补偿的。瞬介真可悲,他已经无法再说出那些台词了,就这样突然地落幕。小柳也是,伟大的万能管家,居然这么轻易地中途退场。他们不是路人A或临时演员B,是有名字有角色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出色的演员。然而小梢却如此轻易地将他们杀死,瞬介跟小柳实在太可怜了,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小梢不想听听他们临死前的遗言吗?
…那么——就由我来将剧情推向高峰吧。
火势猛烈。
握刀的手掌满是汗水。
※※※
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伽耶子逃过一命的代价,就是双手的十只指头完全碎裂。撞倒她的混蛋货车司机向警方供称,他没看到过斑马线的伽耶子,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打从心底想去杀了那个王八蛋。因为这个低能司机的疏忽,伽耶子的一部分(对,原本好好的一部分)被辗碎了,就连梦想也一同被辗碎。据主治医师说,碎成那么严重的骨头,是无法完全复原的。没有人想听到这种诊断结果…啊,对了,这种时候只要流眼泪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哭泣流泪,让泪水滴在伽耶子粉碎的手指上,发出万丈光芒,骨头就会立即愈合…这是卡通跟漫画里面的情节,就算没人提醒我也很清楚。眼泪跟祈求不是万能的,生存在现实世界里的我再清楚不过。在真实世界里的眼泪,就只是纯粹的盐水而已,所以我不哭。如果有时间哭泣,有时间流下盐水的话,我会拿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跟“那家伙”的对决,“那家伙”把伽耶子伤害到这种地步,我要杀了它,这跟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完全不同。
直接杀了“那家伙”。
粉碎伽耶子的手指跟人生,必须要让它以死谢罪。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这是我的使命,是不能否定的使命,不能舍弃的使命。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办到,所以由自己赋予自己这
项使命。
没有人能代替,只有我能办到。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杀了“那家伙”。可是…到底“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要如何杀死一个概念呢?如果只是打破某种象征就很容易,但我非要真正将它杀死才能安心,实体的攻击对它有效吗?我觉得应该没用,就像拿刀子去刺鬼魂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不能选择放弃。心里感到焦躁,“那家伙”对伽耶子的攻击原本只停留在精神面上,如今已经开始朝肉体方面进行了。这样下去伽耶子会死掉,所以我只能杀了它。我不能失去伽耶子,如果她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也等于死了。我不要死,绝对绝对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跟她一起活下去,为此我可以杀掉所有攻击伽耶子的家伙。
其实在伽耶子出车祸的同时,还有另一件悲剧发生,就是精二的弟弟失踪了。据说那天我离开后,精二他们继续留在停车场里踢足球.结果精二的妈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弟弟从婴儿车上消失了。这件事情已经向警方报案,被列为失踪案件,而当天为了捡足球去过精二家的我,也接受侦讯了,我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由于不排除绑票的可能性,还在电话装设录音系统,等待歹徒主动连络,可惜徒劳无功。精二在岛松各处张贴寻人启事,我们也去帮忙,贴在电线杆或墙壁上,整个岛松贴满了幼儿的脸孔,可惜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精二目前正在休学中,我坐在没有伽耶子跟精二的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代课导师的课。这个代课导师是男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大吼大叫,真千子老师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
许多事情都变了。
这难道也是“那家伙”做的好事吗?
果然我还是应该付诸行动…
七月的某个星期天,我又跑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原本让人感到温暖舒服的阳光,只带来忧郁,我走近自己挖的洞穴,广明就睡在里面,一成不变的黑衣看起来很热。我踢他背后想把他叫醒,但他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我用力再踢一次,似乎有效果了,他伸着懒腰坐起来,然后不耐烦地回过头,跟我四目相接,这才发现他的眼珠子很像乌鸦。一定是因为每天都穿黑衣服,才会整个人都被黑暗占据。
“怎样?”广明边抓背边问我。
“你才怎样,居然睡在别人挖的洞里。”
“怎样?”
“…你干嘛睡在这里。”
“怎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重复相同的话,看来是不想理会我。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因为他一直在揉眼睛,好像很困的样子。
“不要装傻。”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最近发生一连串不幸的事情…我没空陪你装疯卖傻,滚开。”
“你又要躲进洞里逃避了吗?”
“我…”
“谁叫你没有好好保护她。”
我吓了一跳,这应该只是凑巧而已,这家伙不可能知道我跟伽耶子发生的事情。而且我已经尽力了,请不要责怪我。咦?过去式?不对,还没有结束,还要去杀了“那家伙”。
“我已经尽力了!”这次没有忍下来,直接对着洞里大叫,树上的小鸟似乎都受到惊吓,同时飞起来。“可是没办法保护到底啊,对手太强了,根本就没办法。”
“得不到效果的话,努力也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因为自己太没用,让重要的人受到伤害。”广明缓缓伸手攀住洞口。“悲剧还会重演的。”说完就爬上来。“还会一直重演的。”他站在我面前,乌鸦般的瞳孔将我穿透。“都要怪自己,只能怪自己…”
“闭嘴!”我痛苦地大叫。
都要怪我吗?是我的错吗?
“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广明还在讲。我握紧拳头,揍他肚子,可惜一点用都没有(这不表示广明很强,是因为我还小,力气不够大),我揍了好几下,结果都相同。我根本没有力量,别说外面的世界了,连这个小镇上的恶意攻击都没办法替伽耶子挡住。
“全部都是你的错。”广明的巴掌直接击上脸颊,这家伙的暴力总是说来就来。我飞出去,倒在地面上,泥土跑进嘴里,阳光很刺眼。“错就错在你太弱了,错在你搞不清楚状况。”
“你说什么…”
广明又继续攻击,踢了我肚子好几下,好痛,痛死了,内脏都在抽筋。然后他发出致命的一击,直接踹我的脸,我就像泻了气的足球一样滚动着,嘴里咸咸的,鼻子热热的。肚子很痛,全身无力,动也不想动。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鼻头,触电般的刺痛让我连忙松手。模糊的视线搜寻到广明,这只单脚站立的乌鸦,正沉默地俯视着我。
“还有——”广明问我。“你是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
“你是受害者吗?”
他在说什么啊?我发生这种悲剧,不是受害者还能是什么?受到伤害的人,当然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这家伙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连加害者跟受害者都搞不清楚。脑子有问题的广明盯着我瞧,虽然全身发痛,我还是回瞪他。他的瞳孔没有焦点…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昏暗,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阳光。
广明无神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身离去,脚步声走远。我动弹不得,全身都在痛,痛觉穿过皮肤跟肌肉直接拉扯神经,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可恶…那个混帐东西真的用力踹我揍我,完全不顾虑年龄的差距…我勉强抬起手摸脸颊,有黏黏的感觉,手指拿起来还有恶心的剥落感,似乎是脱皮了。衬衫跟裤子一定也弄脏了,可恶,才刚买没多久啊。肚子真的好痛。
可是…好想睡。
身体痛成这样,怎么还会想睡呢?这是怎么回事?安全机制吗?无所谓,什么都好,懒得去想了,总之先睡再说吧。说不定我只是在作梦,现在睡下去才是真实世界的觉醒…啊,不行,不能睡在这里,没有时间睡觉了。快想起自己的使命吧,我必须要保护伽耶子才行。保护?说得真好听,伽耶子的手已经不能动了啊!虽然不甘心,但广明说的没错,不管多努力,得不到效果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白费力气而已。都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我却困得睁不开眼睛,还是先睡再说吧,睡着的话就可以忘记痛苦,不用去烦恼那些事情了。而且梦里的伽耶子手指都还好好的,会弹钢琴给我听,幸福的景象,幸福的牢笼,能够留在里面的话,就不再需要这个现实世界了,连现实中的伽耶子都不需要…
“小广?”
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女的。伽耶子?不对,她还在住院,而且这个声音是大人的声音,是个女人。
小广!又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名字。小广你怎么了!怎么了…被广明揍了啊,我想这么回答,但有一半的意识已经沉入梦境里,跟伽耶子有说有笑地,而现实中只能从喉咙发出呻吟声,连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弯下腰来抱起我,甜甜的香水味,是小孩子身上不会有的味道,伽耶子没有的味道。谁?我想开口问,却只发出老鼠般微弱的声音,想睁开眼看清楚,却累得没力气。小广,小广你还好吗?女人大声地问我,我很想回答她不用担心,但又想看着梦中健康的伽耶子,所以没有睁开眼,嘴巴也紧闭着。女人搭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有点痛…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继续沉睡在安全的世界里。我跟伽耶子在池边玩,天空万里无云,周围的草木都像电影场景般茂密翠绿,我动作流利地踢着足球,池边有一部黑色的平台钢琴,伽耶子美丽的手指正演奏着华丽的音符,泡泡般的旋律在周围缓缓流动。一阵暖风从我身旁吹过,突然听见可爱的猫叫声,那只黑白花纹的小猫正抬头看着我,我高兴地抱起它,走到钢琴旁边让伽耶子看,伽耶子微笑着。钢琴声变大了,池面出现波纹,小猫跳到琴键上乱弹一通,我跟伽耶子都笑了。钢琴声变得更大,池面的波纹也更大,小猫还继续把琴键当作斑马线般跳着踩着,发出好玩的声音。钢琴声又变大了,开始有点刺耳,池面的波纹很剧烈,但伽耶子背对着池塘,并没有察觉到。
“你把乐园毁了。”
大哥出现在池塘中央,伽耶子一样没有察觉到,也不知道他对我说了可怕的话。
“装做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行为却跟恶魔没什么两样。”大哥全身湿透,衣服贴在皮肤上,头发滴着水…鬼魂——“而且对自己的恶魔本质毫无自觉,根本是没救了。真可笑,还说什么没有力量…”钢琴声越来越大,我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引起伽耶子的怀疑,更不想让她以为我觉得不好听,所以强忍下来。“你伤害了伽耶子,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真是了不起,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了。”
大哥说完一堆莫名其妙的台词就消失了。突然砰地一声,钢琴的旋律瞬间停止,我反射性地转头去看,原来那是琴盖的声音。小猫的头被盖子夹住,脖子以下摇摇欲坠,尾巴微微颤抖着。而伽耶子的手也被夹在里面,键盘问滴下深红色的血,流过她纤细的脚,蔓延到地上,但她仍在微笑。小猫的脖子断了,身体掉落地面,我终于忍不住尖叫。
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背后热热的,好像流了很多汗,啊,没错,因为我做了那么恐怖的恶梦。如果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梦?那这里又是哪里?我原本在森林里面,被广明痛揍一顿,然后有个女人…女人?
“啊,小广你醒了吗?”
纸门开着,有人走进来。是真千子老师。
“老师?”我发出声音,终于可以说话了,不过肺还是很痛。“咦,为什么老师会…会在这里?”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呢?”真千子老师坐到床边,甜甜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我好担心,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在那种地方,还受那么重的伤…”老师一睑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距离太近了,长头发搔着我的脖子。“啊,还会痛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了,我没事。”我轻轻摇头。“请问,是老师救了我吗?”
“我真的吓一大跳呢,还以为出人命了。”
心中的疑惑胜过感谢之意,为什么真千子老师会到学校后面的森林里?从森林外面…是不可能看到我躺在当中的。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察觉我的疑惑,她只是带着不安的表情,问我身体会不会痛。
“嗯…有点痛,不过还好。”我表现出坚强的样子。“现在几点了?”窗户上挂着百叶窗,而且天花板的日光灯开着,似乎已经晚上的样子。
“我看看…八点刚过。”
到森林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四点,所以我睡了快四个小时罗?
“小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真千子老师终于拉开距离,认真地问我。“是谁对你下手的?男人还是女人?记得对方的长相吗?我们去报警吧。”
“呃…”该不该照实说呢?我稍微犹豫了下,又觉得没必要袒护广明,便坦诚回答。
“是黑衣男。”
“咦?”
“老师你也知道吧?那个黑衣男啊。就是他突然来攻击我的。”
虽然是我先动用暴力的,但是那家伙如果不多嘴就没事了。
“是他…他做的吗?”真千子老师的反应很奇特,几秒钟前的积极态度瞬间消失,变成人偶般的表情,眼中的激动也不见了。“原来是他…”
“怎么了吗?”我忍不住问。
“嗯…啊,没什么,没事。”
“老师?”
“咦?啊,没事,真的没事。”真千子老师笑容像在掩饰些什么。
当然,我心中产生了怀疑,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避开老师的眼神,我转头透过敞开的纸门看着客厅,看到一张婴儿床,上面铺着柔软的薄毯跟毛巾,感觉很舒服的样子,可惜太小了我不能睡。想起婴儿的事,我直觉盯着老师的腹部。
“我听说精二他弟的事情了。”老师突然低声说:“还有,伽耶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伽耶子的事?”
“她手指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无法回答,而老师从我的表情去解读,喃喃说着这样啊。
“老师——”我想说些什么。“我——”可是脑中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觉得有话想对老师说,想表达出来。“我——”这种时候应该有话直说才对。“我真的受够了。”胸口很痛,跟被广明攻击是不一样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唉,老师还是觉得小宝宝别生下来比较好。”真千子老师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种时候应该要互相安慰,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吧。可是我跟真千子老师相差了十岁以上,彼此的人生也没有办法产生共鸣,抱在一起哭更是尴尬,只能互相倾吐自己的压力跟情绪。这跟安慰还是差很远的,只不过是滑稽地交流烦恼而已,但是聊胜于无。我说出对“那家伙”的深恶痛绝,真千子老师强调命运的无奈,我控诉这个世界对伽耶子的残酷,真千子老师透露自己对小宝宝的保护欲。我们几乎没有在听对方说的话,都在断断续续发表自己的想法,不过这样够了,只要能够发泻就好。尽情发泻完之后,我向老师道谢,离开她家,心中觉得舒坦许多。从老师家走到我家,慢慢走要花三十分钟(岛松虽然很乡下,面积却并不小),我一走出大门就想到这件事,但又觉得回头请她帮我叫计程车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决定用走的。每踏出一步,脚筋跟肌肉就发痛,我忍耐着,想象这是在修行,就不觉得痛苦,而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就会觉得痛苦也是有意义的。
隔天,终于获准跟伽耶子面会了。我手上捧着放满草莓香蕉哈密瓜葡萄奇异果的大水果篮,忍着紧张跟残留的疼痛,吞了口口水,轻敲病房的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我打开门,百叶窗是放下的,室内充满沉重的阴暗。
伽耶子趴在病床上,身体跟双手都被薄毯盖着,看起来比平常更娇小,彷佛有部分体积随着失去的灵魂一同消散了似地。
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勉强移动脚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伽耶子没有看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像是被鬼魂用看不见的手压住脖子般。我开始呼吸困难,感觉到一堆说不出口的话梗在喉咙里.背后有股寒意,全身像失去平衡般摇摇欲坠。我坐到长椅上,将手中的水果篮交给伽耶子,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广明说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得不到效果,努力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手指没有了。”伽耶子发出机械般的声音,没有重音起伏,完全平坦的声音。
“一点触觉也没有。”她喃喃说着,双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我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层层包扎的绷带,捆得像手套一样厚。“骨头碎掉了,肌肉坏死了,连筋都被辗断,整个伤得一塌糊涂,触觉也消失了,所以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你看——”她突然拿手去敲床边的护栏,沉重的回音在病房墙壁上反射,咚——咚——咚——
“伽耶子——”我清醒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别、别这样,伽耶子,住手啊…”
“不要碰我!”
伽耶子用力挥开我的手,我吓得缩起手来,这一瞬间,突然对自己感到强烈的失望。她抬起头来,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而没用的我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逃避。伽耶子继续敲手的动作,咚、咚、咚、咚!眼前发生这种情况,被她拒绝的我,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个木偶般呆站着。我想不出任何温柔安慰的句子,想不出任何让她开心的话来。
“那天被货车撞倒,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我心里想……不能让脸受伤,所以反射性地用手去挡。”伽耶子停下动作。“结果…手整个变形了,指头也歪掉,我吓一大跳…就昏过去了。”怨灵般的眼神射穿我的身体。“你觉得呢?”
“觉——”喉咙梗住了。“觉——”心跳加速。“觉得什么?”
“因为我临时伸出手去挡,所以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而已。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我问你。”
伽耶子对自己全身上下最重视的部分…不用说,当然是手指。弹奏钢琴的手指,就等于伽耶子的全部。如果脸部溃烂脚掌撕裂肚破肠流,可以换来复原手指的特效药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对伽耶子而言,完整的手指就是幸福的象征,可惜我的幸福跟她的幸福并未完全划上等号,我对她脸部没受伤的事情感到很庆幸,甚至觉得幸好伤到的是手指。其实这样想是不行的,我应该要跟她一样,认为脸就算毁容也不要紧,只要手指没事就好。可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终究还是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所以我没有回答。结果黑暗中的伽耶子发出冷笑,一瞬间,我明白她对我的评价了。寒意越来越重,背后很刺痛,开始出汗,感觉快要窒息。
“已经不能弹钢琴了。”伽耶子凝视自己裹着绷带的手,上面渗出薄薄的鲜血。“不只弹琴,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连画画都办不到,筷子也没办法拿。”
“没、没关系的。”
我拼命想挽回自己的地位。
“我…我来代替你的手。”
“代替我的手?”
伽耶子抬起脸看着我,双眼依然像怨灵一般。我忍住尖叫的冲动,勉强点头,然后又说一次,我要代替她的手。
“小广,你要当我的手指头吗?”
伽耶子的眼眸开始稍微恢复原状。
“对啊。”我露出笑容,头点了好几下。
“我会成为你的十只手指…”
“骗人!”
伽耶子用怨灵般的声音大叫。我害怕得捂起耳朵。
即使如此,声音还是听得非常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