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喝咖啡,最好不要超过四杯以上,才是明智之举。喝到第五杯胃就会开始下垂,全身不舒服,胸口郁闷。可是不吸烟的我,没有其他消耗时间的方法,而且不喜欢甜食,所以除了一直喝咖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啊,下一杯喝柠檬茶好了…咦,没什么差是吗?不过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还是换柠檬茶好了,反正这种泥浆般的颜色也已经看腻了,应该换换口味。什么?形容得太直接?有什么关系。
我正坐在丰平区的多拿滋里面,幸好店面不宽,坐在最里面的我几乎可以扫视全场。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种地方,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宏子”的模样,为了将我对“宏子”的情感,从现在进行式割舍到过去式。提出这个主意的镜创士,说他要去买点东西,就在札幌站先下车了。这样正好,反正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完成,毕竟关系到我的自尊心,让别人介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这个别人又是镜创士。那家伙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当成笑话讲,然后巨细靡遗地形容我的反应,偷偷窃笑,他一定会的。信件被偷看时的愤怒在我心中苏醒,但此刻我不能陷入愤怒的情绪中,这么重要的时刻,不能浪费时间。我喝口凉掉的咖啡,想让自己恢复冷静,却只换来不舒服的感觉。下一杯还是换柠檬茶好了。我看一眼店里的时钟,已经接近中午,按照约会的行程顺序,如果钞票跟胃袋都没有问题,差不多可以进来了。信里写着“星期天中午,我们会到附近的多拿滋喔~~”
让人火大,想要踢烂荧幕的句子。
我对“宏子”进行诱导作战,故作不经意地,打听她的行程。她并不知道我的企图,而且很爱讲跟男朋友之间的事情,轻易就上钩了。于是我问到她跟男朋友约会的部分行程,也就是这里,多拿滋。时钟发出声响,已经正午十二点了,进入所谓的“午餐时间”,如果约会顺利的话(很讽刺地,我希望很顺利),这两个人应该快到了。隐约的紧张感,我比刚才更认真观察店里的情况,以星期天而言,客人算是不多的,看来不是一间生意很好的店。这点对我有利,越少干扰越容易发现“宏子”。突然看到店里有两对情侣,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另一对坐在吧台前,不过靠窗那边的女生,怎么看都有二十多岁,而吧台前的女生虽然侧面像十几岁,身旁的男子却是上班族大叔,但“宏子”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虽然大学生也是有中年人)。除此之外,有个体型像雪人的女子坐在靠窗那对的前面,还有一个OL坐在吧台正中央,然后是三个在星期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坐中间那桌(这几个一直大呼小叫吵死了)。旁边有个跟手机大眼瞪小眼的中年欧巴桑,而最最里面的角落,有个眼镜男在吃甜甜圈配柳橙汁。连同我在内,一共有十二个客人。从我的位置看出去没有死角,虽然靠近门那边要稍微眯起眼睛才看得到,不过既然位子这么空,年轻的情侣应该会选里面的座位吧。
没有新的客人进来。紧张会口渴,但是冷掉的咖啡很恶心,我开口叫服务生过来,点了一杯柠檬茶。服务生虽然面带微笑,但心里一定在嘀咕,这里是甜甜圈店不要只点饮料就赖着不走。服务生离开了,一定是准备到厨房去跟同事讲我的闲话,没办法,星期天中午一个男的单独到多拿滋只点咖啡,会被说闲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看了眼那个眼镜男,他正大口咬着沾满砂糖的甜甜圈,吃相非常豪迈,真想象他那样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柠檬茶很快就送上来了,我喝一口,太烫喝不出味道来,这么烫是故意要赶我走的策略吗?这杯柠檬茶一定加了店员的口水…啧,我在干什么啊?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十三分了,客人没什么变化,我越来越紧张,心跳没有变快,胸口却很沉重。做了几下深呼吸,但症状没那么容易解决,胸口还是被奇妙的压迫感侵蚀着。十二点二十分,人群终于有变化了,女子高中生三人组滚蛋,换成一对情侣。我心跳加速,开始偷偷观察——男方跟我年纪差不多,黑色短发,复古牛仔裤,应该是大学生没错吧,女方看起来也像是高中生,及肩的褐色头发,长得很漂亮。这就是“宏子”吗?我大口喝着柠檬茶。这两个人坐在中间的区域,可惜女生背对着我,很难确认,但我不能就此放弃,继续发挥若无其事的本领,偷偷观察女方的特征。我所知道的“宏子”…浅褐色及肩头发,双眼皮,有酒窝,然后脖子一颗痣——就是以上五点。试着对照看看,发色够浅了,长度也差不多,而黑痣看不到,不能确定。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从中得知两个都是打工族,所以那不是“宏子”,也就是说“宏子”还没到。
午餐时间快结束了,难道他们去别的地方吃中饭了吗?撇开纯情的中学生约会不谈,高中生跟大学生约会,变更计划是不稀奇的事,没有人规定非要照行程走。十二点五十四分,一个妈妈带着幼稚园小朋友进来。十二点五十八分,又有客入进来,可恶,又是情侣档,而且男方跟女方都长得像明星一样。男方依然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但相貌身高跟打扮,都和我有着月球般的差距,当然,差的人是我。手长脚长,脸上一颗痘子都没有,头发跟女生一样有光泽,越看心里越不爽,这种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类之间要有这么彻底的差距?我的确没有丑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却忍不住要抱怨。虽然看到镜创士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但那家伙比我小一岁,而且没这么招摇,不会让我像现在这么生气。如果再继续观察男方,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把目光转移到女的身上。合身的牛仔洋装,容貌比明星更像明星,很可爱,稚气的眼眸跟性感的嘴唇成对比,及肩的浅褐色头发染得很好看。女生挽着男生的手,男生在说话,然后女生微微一笑抬起脸来,脖子上有颗黑痣。
黑痣?中长发、浅褐色、双眼皮。
“啊——”声音脱口而出,幸好没有人听到,但此刻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脑中一片混乱:心跳暴增,紧急信号闪烁,呼吸困难。这样下去不行,我至少要维持外表的镇静,想象自己喝醉的时候,全身神经脱离的状态。然而内心的激动是无法摆脱的,我的心一直紧追着我,怎么逃都逃不掉,没有人能够逃离自己的心。我陷入自己引起的漩涡里,以异常的速度旋转着,往最深的底部不断下沉。
下沉到诡异的黑暗中,充满绝对的绝望,毁灭性的悔恨,将我团团包围。
那两人坐到中央座位区,很不幸地,“宏子”的容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哈罗,让你久等了。”我听到镜创士的声音,但没心情理他,快滚吧。“刚好有特卖会,结果我陷进去,忍不住又买了一堆,只好先拿去寄物柜放,才会不小心迟到啦。不过体贴的我可没忘记耍带东西给家人喔,我帮我弟买了CD,希望他能赶快从国内乐坛毕业,开始听西洋歌曲,还有我姊啊,我故意买了她最讨厌的…”
“闭嘴。”
我将全身的神经线拉回原处。
“你翻脸翻得真快耶。”镜创士坐在我对面。滚开,碍事的东西,这样我会看不到“宏子”。“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啊?”那张好看的脸孔露出好看的笑容。
服务生来了,镜创士点了一些东西,我则是继续回冲柠檬茶。点完东西他叨叨絮絮说着今天的战绩,在什么店买了什么,又在什么店看到什么,对我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报告。
“对了…你这边情况如何?”他边大口吃着甜甜圈边问我。“看到那个“宏子”了吗?”他靠近我压低声量。
“现在…就在店里。”
“…哪一个?”
“你后面的,那个女生。”
我一说完他就大刺刺地回头,确认完毕又转回来,然后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声地说是个超级大美女耶。一股阴暗的感觉突然涌起,很想拿热茶泼到他脸上。
“不过那真的就是‘宏子’吗?你是凭什么来判断的?”
“发色跟长度还有眼睛跟黑痣都完全一致。”
“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吧…而且那个男的应该是大学生没错。”
“长得很帅耶,那个男的。”
我不理会这句话,继续观察“宏子”。她跟男朋友聊得正愉快,每笑一次左边脸颊就会出现小酒窝(这点已经是决定性的证明)。
这就是…这就是那个“宏子”吗?感觉有点真实,又不太真实。我跟“宏子”到目前为止都只有文字上的关系,没见过面也没听过声音,只知道彼此提供的讯息而已,因此一直都是用想象力来补充不足的部分。可是如今她本人出现在现实空间里,而且还比我所想象的更出色…该怎么处理呢?甚至我还会经差一点就得到她。如果当时我抛开不成熟的自闭性格,认真积极地付诸行动,或许“宏子”此刻已经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这时候我就算出场也于事无补。那个男的…根本就是犯规,那么无懈可击的条件,没有人可以匹敌的,像我这种等级连跟他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在“宏子”跟他认识以前先出手的话,说不定还有点机会,这个事实在我脑中不停盘旋。
“所以,你打算怎样?”一道声音将我叫醒,镜创士凝视着我的脸。“要就此结束乖乖回去吗?可以彻底认清现实告别过去了吗?”
“怎么可能——”我强颜欢笑。“不过,已经死心了就是…”
“没试过是不会知道的。”
“不可能的啦,而且夺人所爱也不太好。”
我还在为自己找借口。
“哎呀,真意外,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啊。没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东西。”镜创士把话打住,将食指放在双眼之间。“咦,不过要论先来后到,你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不是吗?”
“罗唆。”
“别生气嘛。”他喝口可乐,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台随身的数位相机。这家伙又要拍我的狼狈表情吗?试试看吧,我一定会动手杀人的。结果他却是把镜头对着反方向。“你知道吗?数位相机可以用来动态摄影喔。虽然一次最多只能拍到三十秒,不过里面是64M的记忆体,多录几次就可以累积相当的数量…”
我站起来,直接朝收银台走去。镜创士连忙将甜甜圈塞进嘴里,用可乐吞下,从后面追上来。收银员问我要一起算吗?我说分开算。回去之前又看了眼“宏子”,当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跟男朋友说话。我又确认一次脖子上的黑痣,然后走出多拿滋。
“真意外呢。”一出店门,镜创士就掩着嘴说:“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赶快拍。”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么…我能够将“宏子”当作过去的事情,彻底了结吗?感觉似乎变得更糟了,“宏子”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而她男朋友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形男,错过时机的我,在这两人面前根本没有出场的余地,也没有出场的胆量。可是看过活生生的“宏子”之后,心中的妄想别说终结了,简直是变本加厉,不但没办法当作过去处理,还跟现在连接得更加紧密。到底是作战策略太笨拙呢?还是我自己太差劲?算了,无所谓,天晓得。
镜创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有趣地笑着,还不时拍下我的侧脸。算了,无所谓,管他的。反正我是可笑的展示品,悲惨的象征,只能继续可笑地生存下去,继续悲惨地供人看笑话。说不定这样也不错,我是史上最强的废物男,活在世界上十八年,什么贡献也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更没有任何热情。以为自己是表情忧郁多愁善感的青年,其实只是个笨蛋而已,一切自卑自怜的行为,都只是一种表演。就连此刻看似客观的分析,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是个蠢到极点的第一人称主角。
“真阴沉啊。”镜创士透过镜头窥视我的表情,开朗地说着。“你不知道什么是笑容吗?”
“去死。”我对自己说:“拜托,去死吧。”
车站到了,镜创士从寄物柜拿出可观的购物袋,我也被硬塞了一个,虽然心里想着管你去死,但我没有力气说出口。幸好电车上空位很多,我放下重得像哑铃的袋子,茫然眺望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平面的风景。电车开始前进,坐在旁边的镜创士翻着袋子,拿出两罐啤酒,我接过来,打开喝下。下一站是新札幌,新札幌…连模糊的广播声听起来都很悦耳,我已经醉了。睡意来袭,但我不肯睡,因为一旦睡着就会作梦,而天真单纯的我,一定会梦见幸福的内容,所以我不睡,我要停留在沉眠跟清醒之间的狭隘地带。头突然被敲一下,镜创士说到了,我站起身来,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车站,将东西放在他的脚踏车后座上。他一边苦笑一边说好像买太多了,把脚踏车牵出来。已经暍醉的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啊,对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差点就忘记,真是粗心啊。”说完停下车子,开始翻找肩上的背包。“找到了。”
他拿出一个便当大小的包裹,小心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排着五个鲷鱼烧。他拿出其中一个分成两半,将尾巴的部分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但他说不要客气,硬是塞过来,我只好收下,咬了一口,好甜。
终于回到公寓前,我爬上楼梯,在第三阶停下脚步,回头问镜创士要不要上来。他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问我,该不会已经绝望到连男人也要吧。我有点火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不想就算了。”我又开始往上爬。“那再见。”
“啊…不是,等等,等一下啦。”
“小——创!”
后面传来大声叫他名字的声音。小创?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高中女生将脚踏车骑得很快,往公寓飘过来,然后在镜创士面前紧急煞车,皮鞋啪地一声踏在地面上,很夸张
的出场方式。
“小创,嗨——”
女高中生举起右手,像兔子一样跳过来,制服短裙跟金色长发摇晃着。
“咦?你为什么要穿制服?上学吗?”镜创士讶异地问。
“补习呀——”女高中生噘起涂满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整张脸都画着大浓妆。“因为我脑筋不好嘛。”
“我知道。”
“哇,真狠。”
“是补英文吧?”他笑着问。
“扑去、游儿、汗汁、尢、游儿、黑的(Put your hands on your head)”她把双手放到自己头顶上。“我只记得这句。”
“黑的?”
镜创士也把手放到头上。
“他是谁?”低能女高中生指着我。“小创的新男友吗?”
“什么新的旧的,我交男朋友干嘛?不好意思我可没有那种癖好,不管是BL还是GL都一样。”
“BL跟GL是什么啊?”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小姐。对了,我现在有事,你先回去好吗?”镜创士搭着楼梯扶手。“你别看我一副很闲的样子,其实我是个大忙人喔。”
骗人——小创你的谎话说得太明显了啦——”
她抚摸自己的金发,手指微微颤抖着。
“废话,如果我真的要骗人,是没有人能看穿的,这是故意的啦。”
“真的?”低能女高中生偏着头,金发遮住半边脸。“还可以故意的喔,真厉害耶。”
“知道就好。那掰掰啦。”
镜创士只留下这句话,就迅速跑上楼梯,推着我进屋里。低能女高中生在后面大喊些什么,听不太清楚。
“那个,是你女朋友?”
我在玄关边脱鞋边问。
“对啊。”他干脆地点头。“很不赖吧。”
“姑且不论长相,脑筋似乎有点问题。”
“你说得真不客气,不过实际上也没错。她已经十八岁了,满严重的。”
“咦——”跟我同年?“现在流行姐弟恋是吗?”
“小女生我已经腻了。”
“喔。”油腔滑调的家伙。
我们走进客厅,我叫他坐在离电脑最远的地方,而我自己则是坐在电脑跟冰箱之间的固定席。镜创士吵着说他口渴,于是我就打开冰箱拿罐啤酒丢过去,自己则是拿了小瓶可乐。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就是笨蛋。
“再问你一次,觉得怎么样?跟‘宏子’实际见过面以后的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我打开瓶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装作冷漠的样子。
“你应该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说谎时的表情。”
“你懂什么。”
“我是很懂啊,要解读你这种简单的脑子,根本是易如反掌。”
“我没有那么单纯。”
“不,你很单纯,就跟单行道一样单纯,一定是天生脑细胞就比较少吧。”
“闭嘴,去死啦。”
枉费我特地请他上来坐,这家伙是想恩将仇报吗?
“你叫我去死?真过分耶。”他喝了口啤酒。“说话真粗鲁…啊,有没有人说过你小心眼啊?”
“很遗憾,并没有。”心情越来越糟了。“这句话直接还给你,怎么看都是你嘴巴比较贱吧。你的家人全部都是这样吗?妈妈跟弟弟也是这样说话的?姊姊也是?”
“话说回来,那个叫‘宏子’的女生,真是超可爱的耶。”
镜创士故意转变话题。
“…所以呢?”我防备着。“所以怎样?”
“所以我很想当面问你的感想啊。让大鱼白白熘走的笨蛋。”他握着啤酒罐。“你对‘宏子’太晚行动了,而且同时又对女朋友太过冷落,两边都很极端。你总是在紧要关头原地踏步,所以才会两头落空。嗯,真是愉快的话题。”说完他眯起眼喝下啤酒。
“你这混蛋——”我瞪着镜创士,感觉到自己真的很想下手杀了他。
“不必瞪我,说点什么吧,难得有让你辩解的机会。”
“…”
“无话可说了是吗?因为我说的话全部都没错。”他冷笑着。“你知道自己这种极端的性格,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吗?”说着突然敛起笑容。“怎么样?”语气也变了,明显感觉到对我的敌意,非常露骨地。“你有自觉了吗?回答我啊。”
“什么自觉?”
我被他的剧变吓一跳,手中的可乐瓶不小心滑落,褐色液体从瓶口流出。
“哼,说不出话来了是吗?也就是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镜创士冰冷的眼神看着可乐在地板上蔓延。“你简直无知得可笑,也愚蠢得可笑,才会搞不清楚自己被害妄想症背后的本质。”
“本质?”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空壳吗?喂!”
他撇着嘴,将里面还很满的啤酒罐用力朝我额头丢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要害。敲到额头的啤酒罐掉在我腿上,喷出一堆泡沫跟液体,裤子都湿了。
“呜——”直觉伸手去摸,额头一阵刺痛。“可恶…”
“啊?”
“很痛耶。”
“很痛?喂喂喂,这可是杰作喔。”然而他的脸没有一丝笑容。“谁都看得出来会痛,这种废话就不必讲了,浪费氧气。”说完就缓缓站起来。“地球资源有限,你应该知道吧?这点基本常识。”
“滚到火星去吧你。”
“要我打烂你的狗嘴吗…”他还没付诸行动,手机就突然响起。镜创士不耐烦地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更不耐烦,但还是接起电话,用不耐烦的口气说喂。
“干什么啦…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就说我有事要忙了。啊?洋葱?洋葱的英文怎么讲?自己去查字典啊。真是的,这种事情不要打来问,我真的很忙…嗯?喔没问题,没忘记。嗯…真的没问题,思,知道了,那我要挂断罗。”说完就将通话切断了。
“刚才那个女的吗?”我摸着额头问。
“恩。”他不耐烦地回答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打来问洋葱的英文。”
“真是个笨女人。”
“嗯。”他简短回答。“我只要她的身体,反正有胸部就好。”
“禽兽。”
我抬头看着他,嗤之以鼻。
“禽兽万岁啊,可以有效使用334万画素。”
他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相框的动作。
“这是侵犯人权。”
“我有取得同意喔,反正笨女人是没有人权的。”
“这句话有问题。”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说你女朋友没有人权?”
“没错。”他立刻回答。“反正她是个笨蛋。”
“是吗…因为是笨蛋吗…”
“那个笨女人的名字,叫做伽耶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大脑出现疼痛的反应。某个未曾使用过的区域,突然开始急速运作。
伽耶子。
伽耶子?
剧烈头痛,刚才额头受的伤变得更痛了。
“呵…”镜创士用兴味盎然的眼神俯视着我。“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可见得被操作的部位不是记忆,而是脑神经吧,星野广明。”他用兴味盎然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伽耶子——”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伴随着疼痛,从脑内浮现出来。伽耶子…伽耶子…对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一个脆弱的女孩子的名字,一段记忆。可是应该已经销毁了才对。销毁?被谁销毁?姊姊…不对,我没有姊姊。妈妈?
怎么回事?我是谁?
“我稍微调查了你家的事情,似乎是个充满优秀人种的家庭呢,不过也有一部分例外就是了。”镜创士用自信满满的声音攻击错乱的我。“最让我惊讶的是,你父亲跟大姊居然在初濑川研究所工作,世界真是小啊。”
父亲?我应该没有父亲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为的。而且为什么素昧平生的镜创士会…父亲——镇魂曲——啊?什么镇魂曲?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这个词汇?
“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听我说,你的脑部记忆已经被破坏了。”
“记忆?”
“你的大脑被动过手脚,记忆都被破坏了,不过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吧?”
“动手脚…”我完全无法掌握事情的状态,只能一直重复镜创士说的话。
“我们来还原过去吧。”他俯视着我,眼中带着犀利的光芒。“家庭成员是…父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姊姊、还有你。然后是管家跟女佣。哈,有管家跟女佣,真是了不起,一般家庭是不会包括这些成员的吧。如何?还想不起来吗?能够马上想起伽耶子,居然想不起家人,真是个不孝子啊。那就再挖得更深一点吧。星野赖彦就像刚才说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母亲星野多惠是绘本翻译者,大哥瞬介是植物学家,二哥朋郎号称画家,不过其实就是所谓的无业游民。大姊星野梢也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二姊亚以是大学生,然后老幺…就是你…是个小学生。这是你家在崩坏以前的结构,想起来了吗?”
“什么崩坏…”
“一定要从那边开始说起吗?”镜创士的语气很不耐烦,但他还是从头解释一遍。
我的大姊星野梢,被两个叫做初濑川贺庸跟广明知久的家伙设计谋害,大脑被破坏了,结果受到无法复原的创伤,陷入废人的状态。父亲星野赖彦将小梢带出医院返家,然后…从此,星野一家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并不是失踪了,而是一直关在屋子里。镜创土说他也不知道原因。
“究竟你们一家人都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呢?”
问我有什么用,谁知道啊。我根本无法想象,现在从他口中听到的故事,会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我不认识什么朋郎跟亚以,我是独生子。从小被父亲遗弃,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孤单童年,那才是我的过去。真的吗?你有自信吗?我的大脑连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伽耶子都给遗忘了,还能相信愚蠢的自己吗?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什么管家跟女佣服侍的大家庭,一点印象都没有。有的只是贫困的生活,用破碗吃饭的现实状况,那就是我唯一仅有的过去。我根本没有在大宅里生活的经验…咦?大宅?为什么会想到大宅?镜创士并没有提到这个字眼啊,为什么…
“拿出证据来。”我颤抖着双唇开口。“让我看看那个你所说的家啊。”
“已经不存在了。”他低声说。
“为什么?”
“全部烧光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明,总之就是烧掉了,在八年前。从火灾现场有找到六具尸体。”镜创士只是报告事实,并没有告诉我从中导出什么结论。“好,算数时间到了,九减三是多少?”
“…六。”
“嗯,真聪明。家里连同佣人在内,总共应该有九个人才对,结果烧焦的尸体只有六具,怎么找都找不到亚以跟小梢还有广明的尸体。好,问题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的语气很爽朗,盯着我的双眸却带着憎恶的神情。我无言地避开视线,头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水渗入海绵般,逐渐在体内扩散。
“全部都是鬼扯。”我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回应。“不过你已经想起伽耶子的事情,当下就已经决定你输了。”
“…伽耶子——”
“没错,就是被你伤害的女孩子的名字。你中途就退场了,想必并不知情吧,在那之后,一切有多悲惨。”镜创士的憎恶更加深了,嘴角在颤抖着。“被西木他爸爸撞伤双手之后,伽耶子开始失常,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很多的了。即使是个不知道洋葱英文的笨蛋,跟最初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他轻叹口气。“嗯,最糟的时候,真的很惨…走在路上都会突然大叫我要弹钢琴我要弹钢琴。”表情变得僵硬,他掩着嘴,像是要隐藏什么。“那真的是完全疯狂状态,她爸妈甚至还讨论过要带去收容所。”
“…为什么?”头痛没有减缓,我的疑问也没有。“姑且不论我的过去,为什么你会对伽耶子的事情那么清楚…”我站起来想揪住镜创士,却完全使不出力。咦?发生什么事?身体跟灵魂明明还连在一起啊。“呃?”腰部瘫软,我当场倒下去,啤酒罐被撞开。
“好像使不出力呢。”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路边濒死的青蛙。
“为什么…”
我把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转向镜创士。
“那个松弛剂果然很有效,是我跟大哥硬要来的喔。”
“你什么时候下药的?”
“我不是有分你吃鲷鱼烧吗?”
“可恶——”
“你是假装成受害者的凶手,对你下点药是没人会介意的。”镜创士不客气地说。“有彻底自觉了吗?对于自己的真面目。”
“…”我想要反击,但舌头已经开始麻痹,不只舌头,全身都是,手脚已经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还异常地清醒,感觉很不舒服。
“话说回来,如果伽耶子原本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就不会崩溃得这么严重,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一再伤害伽耶子的心灵。”
“胡…胡说。”
“二宫春吉,桥本美纪子,菅原和彦,村濑研助——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你杀死的。”
他蹲下来,视线跟我平行。
啊啊,没错,这些我也想起来了,我的确先后将这四个人推向死亡,可是,可是——
“可是那都是为了伽耶子…”
“哈,你是说为了伽耶子去杀人吗?”他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你这白痴,杀人就等于是杀害伽耶子的一部分,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以为杀了伤害她的人,就能让她的世界得到安全…虽然疯狂,但我姑且认同你的理论好了。问题是,杀人这件事情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完美,其实伽耶子全都心知肚明,你知道吗?她连你的犯罪动机都看穿了。”
我试着想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然而不能动的东西怎么用力就是不能动。
“伽耶子一直都知道你的杀人行径,也知道你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试想看看,一个连续杀人的精神异常者,老是待在自己身边,如果像我这种狡猾的人,可能就会趁机利用,可是伽耶子她…你应该也很清楚…她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镜创士又站了起来。“一个温柔又单纯的人,一旦知道别人是因为自己才被杀害的,当然会耿耿于怀啊。即使不是存心故意,你却一直把自己犯下的罪推到伽耶子身上。”
“才没…”
“少否认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说完他就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我拼命转动眼珠子,却都看不到他,想要转动脖子,却仍是动也不动地。镜创士所说的话在我全身发酵,如果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伤害伽耶子的凶手,就是我自己。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生活,才除掉那些障碍啊。难道那是错的吗?是反效果的吗?伽耶子没必要为那些家伙的死负责啊,我想跟她说,想要解释这个天大的误会。
“让你久等了。”
镜创士回来了,手上拿着菜刀。
“…你要,干什么——”
“你连伽耶子的大哥都杀死了。”他站在我身边,眼神异常冷静。“她还要装作不知情地,继续跟你相处,那种心情你想想看,简直是无法形容。她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对一个为自己去杀人的人,无法说出白己的痛苦。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镜创士将菜刀往地板用力一射。刀子把我右手拇指连根切断,插在地板上。幸好全身已经麻痹了没有痛觉,但是我的手指,手指断…
“哈哈,刀子真利呢。”他愉悦地笑着。“这就是你平常都吃外食的报应。”边笑边盘腿坐在我身旁,将菜刀拔出,然后捡起切开的拇指。“多亏医学发达,伽耶子的手才能逐渐康复,一开始连铅笔都拿不好,现在至少已经能绑鞋带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由衷说出这句话。“只不过…钢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弹了。”
他把我的拇指随手一丢,我想骂他搞什么鬼,但眼前不是说这种话的时机。他捉起我无力的右手,看着拇指断面鲜血如注的模样,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将我的手放回地板上。接着把刀刃对准小指根部,直接压上去喀擦。我努力让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幕,却临时想到一个必须问他的事情。
“…喂。”
“什么事?”
“你,是谁?”
“真迟钝耶。”镜创士把我的小指随手一丢。“你应该一开始就要问的。”接下来他瞄准无名指。“这下可好,顺序都打乱了。”
“你到底是谁…”
“看清楚了——”他边说边把脸贴近。“没有印象吗?这么出色的一张脸。”
我凝视他的面孔。出色的长相,足以称之为美形的程度,无庸置疑,而且是顶级的地位。线条优美的眉毛下,是锐利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适合冷笑的薄唇。印象?根本没有啊。连镜创士这个名字我以前都没听过。
“看来你已经没有记忆了,真是过份的家伙啊。”他把脸移开。“对了,你有足球吗?有的话,我有自信可以一球就让你想起喔,小广。”
足球?要干嘛?从未听过有人是用足球帮助恢复记忆的。很抱歉,那种事情并没有…
慢着——足球。
比我小一岁。
还有,小广。
小广是我吗?对了,伽耶子也是这样叫的。不只伽耶子,大家都…啊,啊啊!这是什么…是我的记忆,记忆苏醒了。没错,在我小时候,的确是被叫做小广。小时候,小学时期。一连串景象都爆发似地涌起。
“是精二的…表弟吗?”
“答得好。”镜创士缓缓点头。“没错,我就是精二的表弟,那个弟弟被你杀死的,可怜的精二的表弟。”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只是推测而已。那天你从精二家捡球回来,就明显地神色可疑。精二跟西木还有苏珊他们三个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早已埋藏的过去,真正的过去,一片一片被拼凑起来,浮出水面。没错…我小时候住在岛松,伽耶子跟精二也都是岛松的人。可是那个破旧公寓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札幌,我应该住在札幌啊。那又怎么会有跟精二他们踢足球的记忆呢?为什么会有跟伽耶子一同上课的记忆呢?真千子老师…真千子老师魂不守舍地,在数学课发国语考卷,在音乐课时拿出人体模型,我笑了,隔壁的伽耶子也笑了。我住在札幌,她住在岛松,又怎么会一起上真千子老师的课呢?小学时代的我,在田里玩捉迷藏,在停车场踢足球,然后在学校后面的池子边…学校后面的池子边,有伽耶子。她住在岛松,但当时的我应该住在札幌啊,跟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贫困生活。母亲…我的母亲?快,快想起那张脸,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很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我还记得母亲的脸,是的,母亲。妈妈她…咦?可恶,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很奇怪,是哪里奇怪呢?妈妈她不太对劲,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就是…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比起来,太年轻了,像姊姊。
镜创士对我的错乱毫不关心,将刀面沾到的血擦在我手臂上,然后切下食指。我的右手周围已经化成一片血海,流到他脚边。手指断面不停涌出鲜血,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吧,意识开始模糊。镜创士…精二的表弟.把我中指也切断,拎起可怜的断指在我眼前晃两下,就随手丢出去。搞什么鬼,这家伙把人体当成玩具一样乱来。可惜我喉咙深处只剩下呼吸的气音,已经无法出声了。
“你罪恶深重。”他阴沉的声音响起。“知道精二后来的情形吗?他失去弟弟,连女朋友伽耶子都精神失常,双重打击让他承受不住现实,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跑出教室,从顶楼直接往下跳。”我听了非常震惊。“虽然幸运地保住一条小命,可是变成植物人,到现在都还在沉睡中,没有醒过来。”
“伽、伽耶子…”精二变成植物人了,但更重要的是——“伽耶子跟精二,他们是、是——”
“嗯?什么?”
“你刚才说女朋友…”我努力控制颤抖的舌头。“女、女朋友?”
“喔,对啊对啊。”他似乎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没错,他们俩个当时正在交往,相亲相爱呢,真是美好啊。”他握着菜刀站起来。“很遗憾,伽耶子对你,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说完露出残忍的笑容,绕到我后面,又蹲下来。“然后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是复…复仇吗?”
我嘴角冒着白沫,问他的行为动机。
“你说这是复仇?”他把我的手指摊开。“不好意思,我对那种伪善的事情没兴趣。”说完就用菜刀把小指剁成两半。“复仇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为受骗的双亲,为被杀害的恋人…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消除自己情绪上的不安,为了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已。我不会去做那种事,伪善是最恶心的了。”
菜刀对准我左手拇指,直接用力一压,从根部切断。拇指离我而去,这么一来,就再也不能抓东西了。今后的人生,会产生诸多的不便吧,但是…这家伙为什么要切我的手指?是要让我跟伽耶子一样吗?如果真的是,那究竟又为了什么?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已经深刻了解到伽耶子内心的痛苦,这样交换立场根本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应该有个理由才对,我一定要知道,而且我有权知道,毕竟被切断的是我的手指,有失也有得,算是条件交换的法则吧,就像有死就有生,有绝望就有希望,有破坏就有再生一样。我的手指被切断,所以…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依然是个空壳,可悲的独裁者,本质上丝毫没有变化,没有新希望,没有真相,也没有感动流泪的爱情。
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我。
难道我是交换法则的例外吗?不,我不要白白失去手指,即使像我这样平凡的角色,也想得到些什么。还是说现实世界原本就这样,得与失的平衡,根本完全不存在?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
镜创士愉快地持续切手指的工作…简直像是小朋友在学烹饪一样。他突然停手,启动iBook,开机声传入耳里。这个混蛋,又想偷看“宏子”的来信吗?但并非如此,他打开光盘机,放人中村一义的CD,随便选曲,歌声开始流泻。这种时候也要听音乐?我完全搞不懂。歌词充满了积极乐观的字眼,当中村一义写下这首歌的时候.心情如何?我突然很好奇,他会经被人切过手指吗…松弛剂药效大强了,才会连大脑都变迟钝,净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虽然感觉不到时间,不过窗外的世界正逐渐被黑暗侵蚀,应该也经过好几个小时了吧。我左手的指头,此刻已经被切得一根也不剩,但我并未涌起任何特殊情绪,只觉得以后生活会很不方便,也没有感到悲伤。想必是放弃思索其中的意义了,我的手指被切断,整件事情根本不带任何意义。
“有何感想?”切手指作业完结,镜创士问我。他的双手和下半身都被我的血染红,地板也很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渗到楼下去。话说回来,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我对自己强韧的生命力感到意外。说不定我其实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也没有。”舌头麻痹的状况减轻不少,我说了句谎话。“身体变得很轻,真是感谢你。”
“那我可以发问吗?”他把沾满血的菜刀丢掉。“嗯,应该说…为了还原你的记忆,希望你能回答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伽耶子的钢琴被你弄到哪去了?回答我。”
“钢琴…”
“不准说不记得,至少这个部分的记忆应该已经复原了才对。”他强而有力的视线,彷佛能直接穿透我的双眼。“快说。”
“知道又能怎样?要捞起来吗?反正都已经沉下去了。”
“你不肯老实说是吗——”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座森林没错吧?”我没有避开视线,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朝那座森林的最里面走,会看到一个池塘,非常大的池子,钢琴就丢在那里面。”
“没骗人吧?”
“骗人又怎样?”
真是猜疑心重的家伙。我想嘲笑他,但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输的人是我。失败者就要有失败者的样子。
“原来如此,池塘是吗…好。”
他只低声说了这句话。
然后是一片沉默。中村一义的歌曲在镜创士跟我之间流动着,室内的昏暗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增加,角落已经被黑暗填满了。但是他动也没动,只是静静看着手指都被切断的我,彷佛被按下停止钮的机器人。黑暗的浓度增加,镜创士的身体跟我的身体都变得像影子一样。从窗口遥望夜空,可以看到一等星的光芒,在我发现的同时,镜创士也站了起来,去将双手仔细冲洗干净,然后问也没问就打开衣橱拿出长裤。他边嫌太丑太皱,边将裤子换上,接着背起背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公寓。
黑暗中,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无所谓…一切也不过是回到起点而已,我试着想。然而数秒钟后,我发现不是起点,而是更早以前的地方。又过几分钟,我惊觉到自己根本还没有掷骰子。我把位置跟步数都弄错了,原本应该前进三步的地方,我走了七步,原本应该后退五步的地方,我却休息一次。不遵守规则的人,是没有资格玩大富翁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当然,事到如今才觉悟,已经没有参赛资格了,对于会经犯规的人,这个世界相当冷漠。
孤独的房间里,播放着中村一义的歌曲,就像背景音乐般,结果…我终究还是没有培养出对音乐的兴趣。
我仔细聆听,目前正在播放的歌曲,从头到尾只用钢琴伴奏。真是完美的演出,实在太出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