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今天居然碰到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明明昨天还一切正常的啊。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
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土石流,也算是很侥幸了。然而看到走廊上遍地的尸体时,瞬间两眼发黑,僵在原地。说来丢脸,我当场就腿软跌坐在走廊上了。毕竟一个没有危机处理能力的小孩子,连续遭遇地震跟尸体还有土石流的冲击,根本就不可能沉着应对的吧。
明知道说出来会遭到同情与嘲笑,但我还是要带着觉悟告白——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生,没有特殊能力,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十四岁少女。我不会发出气功,没有凶残的双重人格,身上没有藏着几十种暗器,没有因为出车祸脑部受创而失去情感反应,也不是什么无限流武术第三十三代传人,在紧急时刻不会突然拥有超能力,不会操纵火焰,更不会让时间停止,这些特别的事情都与我无缘。我就只是平凡地出生,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来势汹汹的土石流持续往二年五班跟隔壁二年六班涌入,一些被泥沙吞噬的尸体,就像表演跳舞的海豚般起伏旋转。土石流忠夹杂着玻璃碎片跟水泥块,与尸体冲撞摩擦,尸体的头被压烂了,手被割断了,叫被碾开了。从小学时代就跟我很要好的真纪子,头飞出来滚到我脚边,及肩长发沾满泥土,破裂的舌头吐得很长。她瞪大的眼珠子像是随时都要掉出来……不,是已经突出来一半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下半身还是一样动弹不得,深蓝色短裙下的细瘦双脚(这不是在炫耀,只是描述事实而已)不停颤抖着,完全无法行动。也就是说,我整个人已经停格了。
物理上的停格。
精神上的停格。
正因为一切都停格了,我才能够伸手去碰触真纪子的头,才敢摸她的脸,甚至还有办法对她说出哇好久不见了这种话。
如果有足够冷静的思考能力跟判断能力,就会清楚地知道这是完全不正常的行为,然而我体内的开关都从ON转向OFF,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土石流不断逼近,已经堵住走廊,慢慢在我脚下累积,而我却还不以为意地继续对着真纪子喃喃自语,停格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镜!」
背后有人大声呼唤我,体内的开关瞬间回复到ON。在阴暗的走廊另一端……有人正朝这里跑过来,而我也逐渐清醒,终于明白只剩下头的真纪子再也无法和我说话,也察觉到自己的裙底已经走光,更意识到继续站下去会被土石流吞噬。然而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下半身依旧不听使唤。
土石流越来越逼近。
真纪子的脸被淹没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动弹不得。
「小镜!」
那个呼唤我的人,简直就像是被跑车附身一样,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跑过来。高大的身躯从阴影中浮现,那张瘦长的斯文脸孔似曾相识……是兵藤,一年级时曾跟我同班过的兵藤春雄。他来到我面前(一定看到我的内裤了),将呆坐在地上的我硬拉起来背在背上,我想他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吧,宽阔的背部让我想起爸爸。兵藤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居然在他背上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抱住我僵硬的双脚,立刻在走廊上狂奔,只想尽快脱离土石流的威胁。
被背着跑的我,沿路看到一堆散乱的尸体——麻里、良彦、小米、喵喵、丽莎、真奈美、月冈、久泽、中本、阿拓、小茜、银二、稻本……还有很多很多,几乎都是我认识的脸孔,更有许多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全部都死了。
我还是哭不出来。
即使很想放声大哭。
上午十点五十二分
三年六班的门被打开了。
江崎藏身在翻倒的桌子后面,悄悄抬起头来观望,虽然整间教室笼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分辨门口站着一名男子。从刚才听到的声音跟眼前的身高来判断,应该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而长相……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倒是可以清楚看见,对方右手正握着一根约五十公分长的棒状物……是警棍吗?
男子脚步谨慎地走进教室里,由于到处都是尸体跟碎片,加上四周的黑暗造成不便,自己藏匿的位置尚未被察觉,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自己掌握住了。
处于优势。江崎知道自己握有比较高的胜算,他花了三秒钟思考那名男子的身份来历以及目的是什么。那家伙是谁?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期来找他挑衅?
是目击者吗?
如果是,就不能留活口。
地上掉着一支手机,江崎捡起来丢向黑板,发出砰的一声,男子立刻转头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江崎抓着桌子,迅速往前冲。
可惜对方的反应太过冷静,随即蹲下身子轻易躲过攻击。
失败。
立场对调。
男子伸出左脚向江崎一踢,利用身体的旋转挥出警棍。江崎还握着桌脚,而警棍的攻击速度极快,来不及用手上的桌子去挡,只能够选择躲开。
视线集中在一点,他紧盯着攻击自己膝盖的警棍……挥过的轨道。腰部移动力发挥到极限,速度快到在阴影中都能留下残像。
这一棍如果被击中,他的腿骨大概会直接破裂吧,要是再严重一点,可能还会整只脚断开,就像刚才信浓的手一样。
刚才……信浓曾经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疯狂地挣扎哀嚎,想必是痛到极点了吧。那些死于地震的同学们也是一样,流血,骨折,内脏破裂,手脚支离,身首异处,想必是非常非常痛苦的。还有被自己杀死的那些人也是一样——眼球被炽热的铁棒戳穿,大脑神经被严重烧毁,脚筋被斧头劈断,脸部被滚水浸泡,腹部被数十根尖锥刺破,指甲跟皮肤被活生生剥下来,不停发出痛苦难耐的哀嚎声,有如悲鸣的野兽。
痛苦令人悲伤。
痛苦令人难耐。
痛苦令人恐惧。
痛苦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都是江崎无法理解的。痛苦的感觉,痛苦的定义,他都无法理解。
他没有浪费多余的心思去想象痛苦的体验,没有任何的杂念或恐惧,以最冷静的冷静,避开警棍的攻击。用鞋底踩住警棍的一端,阻止对方的攻势。
「啊!」男子发出一声惊呼。
立场对调。
江崎抓住男子的后脑勺,朝桌面猛力一推,但对方反应也很快,马上就跳开了……不止如此,还趁他露出破绽,把警棍对准他的喉咙敲下。江崎早一步挥拳打中对方的肚子……奇怪的是,对方完全没受到任何伤害,仍然继续攻击。
警棍逼到眼前,江崎后仰下腰。
警棍从身体轻轻掠过。
就在这一秒,身体产生某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什么?
未知的感觉胜过一切恐惧,江崎缓慢地倒退几步,重新调整姿势,对方也没有继续追击,握着警棍备战。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连一秒钟都不到,身体却有种被侵袭的感觉,仿佛肌肉内脏与神经都被轻轻舔过……
……那家伙搞什么鬼?
「哎呀呀,真不愧是『斗牛』,太强了,实在太强了。根本是万夫莫敌嘛,这种以命相搏的方式,让我想到太宰治的小说呢……咦?这时候引用太宰治好像转得太硬了是吗?果然不懂的事情还是别乱说比较好,哈哈。」男子的长相在黑暗中依旧看不清楚。「你听好,刚才的话收回,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抓你的。呃,怎么讲得跟捕昆虫一样,哈哈,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又开始乱讲了。」这家伙还真多话。「乖乖走进笼子里,我就赏你几颗糖果吃哦。如果敢反抗的话,格杀勿论。怎么样?孤立无援的失败品。」
这一刻,江崎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烫伤的记忆。那是在快要上小学的年纪时,某天妈妈为他泡了一杯热茶,当他拿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有种未曾体验的感觉渗透他的手指,等他放下杯子把手松开,已经肿了一个大水泡。接下里很惨,水泡破了就开始化脓,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愈合。
未曾体验的感觉代表危险。从那次以后,江崎就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
刚才那种身体被舔过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那在「疼痛」的分类当中,属于哪一种?不同于挨打或是烫伤,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会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喂,失败品,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吧?真过分耶,连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麻烦你至少理我一下吧,这样我很受伤耶。」
男子还在喋喋不休,而将其并没有听进去。既然已经停止战斗了,必须先确认自己没有受伤才能放心。
所以他决定闪人。
推测对方应该来不及追上,他立刻朝另一扇门跑去,沿途踩过尸体和内脏也毫不在意。迅速地打开后门。
「姐,趁现在!」男子大喊。
门边站着一名满脸睡意的少女,手中握着黑色发光的物体,朝江崎逼近。
江崎低下身子躲过,立刻跑到走廊上,男子从教室里面追出来,江崎边跑边朝对方丢玻璃片。
上午十点五十四分
「呜哇——!」
浩之迅速弯下腰,玻璃片就像低空飞过的战斗机一样,从他身上惊险掠过。他瞪大眼睛,直接躺在走廊上,「斗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已经追不到人了。真是大意,居然让猎物逃走。
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唯香慢吞吞的走过来,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俯视着他。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姐姐藏在门边突袭作战』就要成功了的说。」浩之躺在地板上苦笑。「刚才进去以前,我故意大声说『姐姐留在这里等我』,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再让你躲到后门去,等那家伙一出教室就可以攻其不备。可惜对手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算了,能够把他逼到逃走也很厉害了。那家伙可是传说中的『斗牛』呢,凭我一个没经验的『斗牛士』,根本就制不住……」
唯香依然没有在听他长篇大论,默默地蹲下,伸手到他腰侧轻轻搔痒。
「……呃,姐,姐姐?」
「叽咕叽咕叽咕叽咕」
「我没有那种癖好哦。」
「会痒吗?」
「是不会,不过你在干嘛?」
「我在叽咕叽咕叽咕。」
「嗯,我知道你在搔我痒,而且搔痒得莫名其妙,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
「你身上有装备吧。」唯香依然面无表情,用折断牙签的音量说话。
「啊……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两手空空吗?只限两只手而已啦,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叙述诡计哦。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穿了防弹背心,还藏着三段式电击棒,多亏有这两样才保住小命呢。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带,我现在早就肚破肠流,下去十八层地狱报到了。」浩之撑住上半身坐起来。「不过真是太惊人了,那家伙被电流攻击竟然还若无其事,他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啊?简直莫名其妙,比我头一次看到超级赛亚人还要莫名其妙。」
「你的枪呢?」
「谁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啊,我把枪留在车上了,现在还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结果学校发生这种事。就算佐佐木发现了,也帮不上忙吧……对了,都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真实的,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吧,又不是在拍灾难片。」
听了浩之说的玩笑话,唯香轻轻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说灾难片很棒啊,然后又用笔平常略微清晰的声音,说结局很精彩。
「我只喜欢看别人的结局,并不像看到自己的结局。尤其是我最喜欢彻底玩弄别人的人生,那种感觉真是太过瘾了。所以我们来为『斗牛』的人生划上句点吧,我不想回收他了,太过温柔的手法只会害死我自己。」
「你赢得了吗?」
「喂喂喂,亲爱的姐姐,你该不会忘了我是鼎鼎大名人见人怕的魔王吧?我可是集狡猾与卑劣于一身,专走旁门左道的王子殿下祁达院浩之,为求胜利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人生哦。」
上午十点五十七分
我跟兵藤茫然地站在穿堂入口,一脸错愕。这并不是夸张,相信任何人看到门口被土石流堵得密不通风,都会跟我们有一样的反应吧,出路整个被封死,任何人都会吓呆的。
「哇——不会吧,太离谱了……」
兵藤露出傻眼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人头狗从眼前走过的模样,高大的身躯毫不掩饰绝望。再说一次,这并不夸张,就连我自己也相同,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走动的双脚,又再度因为过度惊吓而差点瘫痪。
「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啊……好……」
然而接下来的搜寻,只是徒增我们的打击,让心情更沮丧而已。被土石流掩埋的校舍,被土石流掩埋的体育馆……与外界联络的通道,全部都被封死了,被泥沙跟瓦砾堵得密不通风。
情绪掉到最谷底,我们返回穿堂入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整个人瘫在地板上。
「……小镜你还好吗?表情好狼狈哦。」表情也很狼狈的兵藤问我。
「我有点、实在、非常……快不行了。」
我看着胸前的红色领巾(顺带一提,一年级是深蓝色,三年级是纯白色),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我也有点快不行了,感觉真糟,你也看到了吧?路上都是尸体,有的皮开肉绽,嘴唇五官都不见了……」
「等等,兵藤,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当然不是——」兵藤曼联疲倦地说:「你说的对……这时候不应该再说那些影响心情的话,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因为这种话题,让表情扭曲得更严重。」
「不用担心啦,你长得那么可爱。」
「你老实说,我的脸现在看起来怎么样?除了狼狈以为,还有什么形容词?」
「很抱歉,已经找不到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了。」
兵藤的话虽然是半开玩笑,声音却非常认真。究竟是他没有多余的心力说笑,还是我的脸真的糟透了呢?如果是后者,那么身为专出可爱女生的镜家一份子,我实在很可耻,说不定还会被追求清纯幻想的哥哥们排挤。
在现代社会而言,我可爱的家庭算是人数有点过多,成员的个性更是复杂……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四个女生,三个男生,而我们几个姐妹的相貌,甚至自己称之为美女都不为过。这是真的,一定要相信我。
去年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突然自杀的大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将满三十岁的女人,而没有人知道在想什么的二姐,撇开个性不管,确实是个美女,还有从不谈自己生活目标的小妹,更是有如一朵盛开的山茶花,美得楚楚可怜。当然包括我自己也不例外,外形就像可爱的情趣娃娃般,是个不小心诱惑哥哥的恶魔妹妹。总之,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虽然没有哥哥们的偏执,但内心也本能地抗拒这种病态。我拍拍脸颊,叫自己振作一点,快振作起来,把开关转到ON吧。
「小镜——」兵藤缩着高大的身体,突然想到要问我。「你的手不要紧吗?」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对他点点头,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好。四只手指裂开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此刻麻痹感已经逐渐取代了疼痛感,手肘以下几乎都没有感觉了。虽然有用手帕稍微包扎以下,却整块被血染红,连原本的花色都快看不出来,鲜血还渗透手帕滴到地板上。人类的身体是失血超过多少百分比就会死亡呢?
死亡。
我……会死吗?
如果就这样一直被关在学校里,我们应该必死无疑吧。
很恐怖。
光用想象的,身体就开始颤抖,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意外。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家庭里生存了十四年,我以为自己对生死或毁灭等等世俗所谓的重大变故,绝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早已经彻底麻木了,结果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自己天真的想法。不过……我必须第三次强调这句话……这并不夸张,反正我跟特立独行的性格或超乎常人的直觉,几乎可说是无缘,也就是说,我是个「平凡人」,而且身心都还在成长阶段,面对事故根本无法维持正常。
更何况,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必须要将体内所有的开关都恢复到ON,接下来还要不断对抗心中涌起的情绪(朋友死去的哀伤、发生地震的恐惧、以及种种必然产生的反应),全部都必须自己设法处理。而此刻的我,将这些程序都抛在脑后不去面对,会继续陷入混乱也是理所当然。镜佐奈要完全复活,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好,我再去绕一次,找找看其他出口吧。」
兵藤压抑心中的恐惧跟绝望,站起来宣布。我也跟着要站起来,却被他制止了,他要我坐着休息就好。
「我不要紧啦。」
「脸色那么差又加上受重伤,还敢说不要紧。」
「别像哥哥那样对我太好。」我勉强站起来。「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对你太过意不去了,我又不是来做客的。」
「好吧,OK。」
「便利商店吗?」
「我是说一起走吧。」
于是我们进行第二次的搜寻,尸体的描写就此略过,直接跳到结果报告吧——一楼跟二楼的安全门以及窗口,已经全部被泥沙跟瓦砾给堵住,还是一样无法通行。
只剩下……最上面的三楼。
我们脚步沉重地朝三楼迈进。
然后——
「太好了!」兵藤发出欢呼声。「噢,太棒了!真是谢天谢地,小镜!你看,是光线!那就表示有出口对不对?太棒了……我心脏差点没力了耶——」
三楼的状况也非常惨不忍睹。
天花板几乎全部都塌下来,走廊填满了瓦砾,虽然楼梯间侥幸没有遭到破坏,但整排一年级教室都毁了。
我体内的紧急讯号全部开始闪烁,不想开启的电源自动亮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瓦砾,不止是走廊,还蔓延到教室里去,位于楼梯口首当其冲的一年一班教室,已经完全毁灭,原型消失殆尽,而对面的一整排专科教室,也是同样的状态。
在这片废墟的上方,照进一束光线。
是阳光。
与外界的连接。
兵藤手舞足蹈地尽情表达内心的喜悦,谢天谢地,可喜可贺。没错,这实在是非常可喜可贺,非常令人雀跃,我应该松了一口气,应该得到很大的安全感,应该跟他手牵手兴奋地跳起舞来,应该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此时此刻,我不应该全身僵直,不应该忘了手上的伤口和麻痹感,不应该紧张得脑充血。
但是我办不到。
我无法容忍。
我无法接受。
再多失去一个人,多发生一次变故,我绝对无法接受。
家人就是我的一部分。
这并非谎言并非比喻并非修饰,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镜家的七个兄弟姐妹虽然都是我行我素的个人主义者和放任主义者,在彼此的潜意识里,却存在着一般家庭所没有的系念,千真万确。这绝不是什么牵绊,如果有人敢混为一谈我会杀了他。从字典上的解释来看,牵绊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牵连跟羁绊,然而我们之间的联系,跟字典上所说的联系,是不同的观念。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之间……是更浓烈的爱恨,更直接更原始,更粘稠绵密,更暴力的,更兽性的情感。
所以失去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会「啊啊啊啊啊——」地尖叫崩溃。
我冲向如山的瓦砾,冲向满坑满谷的瓦砾,整张脸用力撞过去,整张脸埋进瓦砾堆中,鼻子流出血来,但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受伤的手用力揍水泥块,拼命捶拼命捶,大脑沸腾,眼前发黑,世界毁灭,我都不在乎,还是继续捶。啊啊啊啊啊——我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不停尖叫,啊啊啊啊啊——深红的鲜血流了满地,周围的世界已经变色,我还是继续捶继续捶。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所有的神经系统都停摆,连手的力道都控制不住,然而唯有如此,才能掩盖失去一个人的冲击。
手不停地捶,不停滴发泄,再继续下去,全身都会报销。兵藤过来架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放开我搞什么鬼你要强奸我吗有本事就动手啊敢动手试试看你这个处男反正你不做哥哥也会做——我想大声吼出来,舌头却不听使唤,无法喊出正常的声音,只能呜呜呜嗷嗷嗷的乱叫。小镜你怎么了冷静一点——兵藤喊我的名字,更用力制住我,我想挣脱却碍于体型的差距,根本抵不过他,于是我放声尖叫,用说不出话的舌头拼命尖叫。
上午十一点零八分
刚才被攻击时,那股奇异的感觉,随着时间已经慢慢散去。然而对不知名的食物,江崎心中的不安感并未消失。
的确,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感到痛苦,不管是被揍被踢,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与,就这点而言,他的确是无敌的。但是身体仍会受到创伤,表皮破了也会出血,如果严重的话,更要花上不少时间才会痊愈。出去此一特点,江崎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藏身在二楼的教室里,按照惯例……不,是比平常更加仔细地,检查身体各处。没有发现外伤,暂时可以放心。从胸前口袋拿出镜子,照着额头上的疤痕,一边思考那两个攻击自己的人是何来历。那家伙到底是谁?真的是「实验」的目击者吗?可是还有疑点,如果那两人真的是目击者,只要去警察局报案就好了,事情马上就可以解决。结果他们反而来向他挑战,难道是受害者的家属吗?可是又怎么会知道是他下的手呢?难道当时的目击者……就是家属?
报仇。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
得到这个可信度高的推论,江崎把问题暂且搁下,开始思考最重要的事情——眼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学校究竟怎么了?发生大地震,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老师们为何都没出现?全部死光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只能靠自己救济想办法脱困了。可是从四周包围的泥沙以及刚才发生的冲击来判断,整间学校应该都埋到地底下了。
总之,先去找出口吧。
他一遍提防刚才那两个人再度出现,一遍快步前进,沿路上大量尸体映入眼帘,那些尸体脸上都带着痛苦或类似痛苦的表情,江崎就像一个吃太多糖的小孩子般,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看到尸体产生恐惧跟冲击,而是在他为了观察尸体杀死十七个人之后,眼前却出现如此大量的尸体,让自己过去的行为变得很愚蠢很没意义,这种感觉就像抢匪为了一万元去杀人,结果隔天却发现自己中了彩券头奖一样,是很大的挫折感。
走下楼梯前往一楼,除了穿堂入口跟三年级教室的走廊以外,几乎都被土石流所淹没。刚才在途中已经确认过二楼的窗口跟安全门,可惜同样也被泥沙侵入,如今只剩下……三楼。江崎转过身去正要离开,突然临时起意,又回到自己的教室里。遍地死尸的三年六班,充满令人作呕的强烈尸臭味,江崎被包围在鲜血和内脏的腥臭味里,重新凝视已经死亡的同学。眼前的尸体,丝毫看不出生前的模样,太过诡异的差别,让他产生一种陌生的惊奇感。正因为每天都在观察,对于前后两种表情的差距,更是感到惊奇。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镜子,试着模仿尸体的表情。
可惜依然不成功。
真是遗憾。
他有些失望,转身前往三楼。
在楼梯上面,站着一名少女。
阴影。这是江崎的第一印象。
漆黑、黑暗。
少女让他联想到这些围绕着黑暗的字眼,然而这并非因为少女本身是黑色的,相反地,她肌肤白的出奇,充满绝望的白,不正常的白,明显地异于常人,甚至有些病态。
这抹诡异的苍白,就站在阶梯上,彷佛漂浮在黑暗之中。
轻轻地。
静静地。
江崎站在楼梯下方,观察这名少女。纤细瘦小的身躯,让人有种好像可以收进行李箱的错觉,有点宽松的深蓝色背心,深蓝色袜子,长及膝盖的裙子,深蓝色领巾,盖住耳朵的黑色短发,散发绝望气息的黑色大眼睛。
一切,都是黑暗的综合体。
「你很像死吗?」像在浴室里发出的,没有方向的声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以比你先死,很羡慕吧。」
少女静静地说完,转过身去背对江崎。
接着,往后一躺,直接朝楼梯倒下来。
毫不犹豫,甚至是一鼓作气地。
江崎没有思考,立刻冲上楼梯。
可惜还是来不及。少女的头部即将撞上地面。
江崎伸出双手,以守门员的动作纵身一跃。
千钧一发。
「……身体好痛哦。」少女的头落在江崎手上,依然静静地开口。「除了头以外,其他地方都好痛,痛得像骨头碎掉一样,痛得像断手断脚一样。可恶,痛觉真是一种讨厌的东西。」说着又翻过身来,跟江崎同样维持俯卧的姿势,将脸贴近江崎耳边。
「我叫镜那绪美。你很想死吗?一定很想死吧?没问题,我有敏锐的第六感,能够准确地感应到,你可以放心。对了……让我附在你身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