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有人在呼唤着我。「老师」——那道声音,的确是这么称呼的。
原本朦胧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我看见面前耸立着一座座书山,书山的后方还有许多书柜。
——这里……是什么地方?
乍看之下像是古籍藏量相当丰富的大型书库。但是,我来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呢?
「老师。」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少年站在眼前。他身穿高领制服,头戴学生帽,肩上还披着斗篷。
——他是学生吗……?但从穿着来看,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旧式风格。
「放心,不会有事的。」
言不由衷地,我宽大的包容了一切,将眼前这名陌生男子的手轻轻握住,彷佛安慰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有我陪在你身边啊。」
说完,我加强力道,用双手将少年的手包覆得更紧。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的身体完全无视于意识,擅自行动了起来。即使我问出口,想必也得不到任何答案吧。那个不受控制的我,向少年露出了微笑。
「勇于改变命运吧!」
——咦……?
双手溢出暖流。周遭的空气好像在这一刻瞬间澄澈起来,遮盖住脚的黑暗也逐渐远离。
这是……
眼前的少年听了,也开心地报以笑容,依偎在我身上。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少年轻声耳语,双手环绕着我的背。我能清楚感受到他所传来的热度。
——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
面对他过于直接的提问,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所谓爱情是能够以言语解释,或藉由他人来说明的情感吗?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吻你当回礼吧。」
少年抬起头,用玻璃珠子般闪耀的双瞳凝视着我,抿嘴一笑。我讶异于自己居然觉得他那坏心眼的笑脸有些可爱。
——我这是怎么了呢……?
「……刚刚的梦是怎么回事啊?」
从奇异的梦境苏醒,闹钟指针还停留在钤响十分钟前。清晨宝贵的十分钟就这么溜走了。
「唉,好奇怪的梦……」
既然已经清醒,总不能倒头睡回笼觉,等会儿反而迟到吧。我慢吞吞地撑起身体开始准备换衣服。
再怎么说,今天可是我即将就任人生中第一份职务的日子。
「服装没问题,仪容方面……」
我站在镜前再三审视自己的仪态。
就服装而言,一派清新简约;鞋子也尽可能选择低跟款式,只是新鞋子还穿不太习惯,走起路来稍稍不放心。
「我出门罗!」
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打过招呼后,我拎起包包走出房间。
——也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才会梦见那奇怪的梦。
毕竟从今天起,我就要踏入梦寐以求的教职生涯了。
「嗯……」
明明是一个人睡,我却觉得背后有人。
「小巴……?」
转过身,我看见双胞胎弟弟——巴就窝在棉被里。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可能那时候我还在睡吧。记得上床睡觉前没有看见他的人影。我小心翼翼地滑出棉被,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巴。
「唔……」
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感觉像担忧,又有点像恐惧,总之是种令人厌恶的情绪……
「……小堇?」
小巴翻了个身悠悠醒来。睡眼惺忪地揉着单边眼睛,打了个哈欠。
「抱歉,吵醒你了。」
「不会。上学时间到了吗?」
「还没,还有一点时间……」
小巴说完继续仰躺在床上,把手举得高高的,就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再拇手缓缓放回自己胸前。
「不舒服。」
「咦……」
小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用力抓紧胸前的睡衣。
「这边,很不舒服。」
「是啊……」
往往在这种时候,我就会更加确信我们是双胞胎这件事。经常在同一时间点拥有相同的感受。当我发现自己为这种小事而感到高兴时,下一刻却又马上觉得难堪。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弟弟明明是那么地痛苦……
「小巴,我去拿点饮料过来。你喝了可能会好一点。」
「没关系,我再躺一下就好。」
保险起见,我将手背贴在小巴的额头上测量温度。看样子没发烧……
「我没感冒啦。」
「嗯,我知道。」
小巴所感觉到的情绪果然和我一样。因担忧而恐惧的情绪。
「你就多睡一会吧。」
「嗯……」
他乖乖闭上了眼睛。记得小时候常有人说,我们俩的睡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是这种模样啊……
我们这对双胞胎兄弟,打从以前就没多少共通点。但若要说有什么共通点,顶多也只有脸长得相似、身高一样之类的而已。
这种特殊情况偶尔会令我感到不安,偶尔却又令我觉得安心。我真的是软弱过头了。
我叫桐原珠美,今年二十三岁。东京都出身,大学就读国文系。
我的父亲沉稳而严厉,担任小学校长一职;母亲温柔文静,目前已经退休专司家管,兄长出生前,她曾经是父亲的同事,任教于同一间小学。
我出生在杏坛世家,从小便耳濡目染,立志将来要成为一名教师——不仅具备父亲的威严,同时也不失母亲的慈祥婉约。
大我三岁的兄长似乎也和我有相同的志向。自体育大学毕业后,他立即受到公立高中聘用,成为体育老师。现在他已是篮球社的顾问,甚至意气风发地筹备进军全国大赛呢。
「这个时代,老师可不好当啊。」
进修就职课程时,总会有人如此提醒。近年来受少子化影响,各级学校纷纷缩减班级,教职员也因此趋向人数缩编。
「也有许多人拿到教师执照后,转而投入其它职场。补习班讲师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我还是比较想留在学校任教。」
无论对方如何劝说,我就是放不下当老师这个梦想。
「那么珠美,你就尽力试试吧。」
「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便行。」
父母亲尊重我的意志,使我立下了今年一整年要专心寻找教育相关工作的决心。
——一年内如果无法成功,这次就真的非放弃不可了……
像是事前确认般,我从包包里取出任用通知书,将那行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正式任用月华学院国语科教职员」再次重新过目。
——这不是梦,是现实。我真的当上老师了……
一股热切的感动涌上心头。喜悦无以名状。
在十月份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受聘,只能说我的运气实在超乎想象的好。搭乘东京出发的特快车,车程三小时,这片新天地以后将成为我所生活的地方。对于在都市出生长大的我而言,离乡背井独居也好,搬到郊区也罢,甚至连住进员工宿舍都还是头一遭。
——什么办法?谁叫我长久以来的梦想终于成真了呢!
我十分确信,现在的自己充满了一股锐不可当的热忱。
「葵二哥,我可不会再来叫你第二次喔。」
「……知道了啦。」
看着葵二哥从棉被里回应我,头也不探出来瞧一眼,我不禁叹了口气。今天可是那位大人物,桐原老师莅临本校的日子,真不明白他为何还能如此悠哉。
「等一下请别怪我没叫醒你。」
「……」
沉默取代了回答。
我打消唤醒他的念头,朝门外走去,顺手捡起随意扔在地上的衬衫。刺鼻的香水味飘入鼻腔,我不由得紧皱眉头。
——是那个人的香水味啊……原来如此,昨晚彻夜未归吗?
我轻叹一口气,离开了房间,将葵二哥的衬衫交给恰巧经过的女佣人。
「请你务必仔细清洗,我怕孩子们受到不良影响。」
「好的,桔梗先生。」
女佣人回答道。她收下衬衫,返回走廊上的私人工作间。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打从一大早,心情就难以平静。今天是桐原珠美到来的日子。
胸中这股喧噪,究竟是期待、畏惧,抑或是其它莫名的情感?我完全茫无头绪。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我必须谨慎行事。
「桐原珠美……究竟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后,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我发动汽车引擎,熟悉的古典乐倾流而出。
——别过于着急,先静下心来。
「自乱阵脚可不像我的作风。」
也许结果揭晓后,会发现她不过是前家主一时兴起聘来的千金小姐罢了。在真相公布以前,我实在没有必要过度忧心。
自教职员宿舍徒步约十五分路程,占地之广堪称全国数一数二;下至幼稚园上至研究所,备有完善的一贯制升学管道——若说起贵族学校,私立月华学院自然是当仁不让。
素来与贵族无缘的我,为什么得以来到这座学院任教,至今仍是个谜。
就在八月即将结束时,我忽然接到大学就职课捎来的通知。看完我的就职意愿调查书后,对方学校表示希望能和我直接面谈。唯一不便的是校区地处偏远,由东京通勤往返可能稍有困难。
「要我外宿或是搬进教职员宿舍我都不介意,请务必给我一个面试的机会!」
只要能够当上老师,再怎么辛苦我都可以忍受。
环境因素还能靠人为努力,然而失去这份工作,我可就连努力都谈不上了。
「早安,我是桐原珠美。」
一踏入办公室,我立刻有精神地问候新同事们。热情的寒暄是最基本的礼貌。从今天起,我就是这里的一分子了。
心中雀跃不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新鲜事呢?我真的能够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好老师吗?
——加油,一定要努力喔!
我悄悄地在心底精神喊话。
「早安,绫芽先生。」
整装完毕步出家门,我发现轿车早已停在外头守候。前任家主的专任秘书樱泽站在车旁,一副等候已久的样子。
「有什么事?」
「这件事我目前只向您报告。本日,前家主预定前往学校拜访。」
「……为什么?」
宝生家前任家主——宝生莲太郎,虽然已将宝生集团授予儿子藤一郎管理,但他高龄近百,仍然是宝生家地位最为崇高的实质掌权者,同时也是我的曾祖父。
「应该是为了会见那位小姐。」
「……新来的那个老师?」
「是的。」
之前曾听闻莲太郎先生寻人一事,但我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女性,更遑论她还会以新进教师的身分来到月华学院任教。
话虽如此,她的去留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照这个时间看来,她应该下午到吧。到时记得打电话通知我。」
「我知道了,请您慢走。」
「嗯。」
我坐进轿车后座。
「……!」
「绫芽先生,您怎么了?」
驾驶透过后视镜朝后一望,与我四目相对。接着他回过头,无所顾忌地盯着我瞧,眼神中毫无惧色。
「什么怎么了?」
「我看您好像一直按着胸口,以为您是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够了,开你的车。」
「是。」
想必监视我也是工作的一环吧。要当我的驾驶可不轻松。
「……」
我用手轻抚着痛了一早上的胸口。这种感觉是什么?不安?还是恐惧?难道是我正在害怕些什么?
——所谓恐惧等情感,我应该老早就遗忘了才对……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我不知道那是幻听或是现实,唯一明白的只有我的心病了这件事。